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错嫁良缘 > 20-30
    信物

    离开澄心堂后, 怀钰在抄手游廊上一路横冲直撞,吓得宫女们急忙避去一旁。

    小厮观潮在后追得气喘吁吁:“爷,您等等我啊!”

    “滚!别跟着我!”

    怀钰一脚踩着栏杆,翻上房顶, 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正是午后时分, 阳光灿烂,将琉璃瓦映得流光溢彩, 他在屋顶上不知奔跑了多久, 最后在一个歇山式殿顶上停下。

    怀钰喜爱高处,小时候, 每当他不想被宫人们找到,就常去树上或房顶上躲着, 只有圣上才知道去哪里能找到他。

    这座宫殿前庭西南侧种了一株百龄古松, 树身粗壮高大,松叶茂密, 高出殿顶许多,恰好遮住头顶艳阳。

    怀钰枕着胳膊,在屋脊上躺下,怔怔地看着松叶间隙中的蓝天白云出神。

    昨夜的一幕幕划过他的脑海,沈葭白如牛乳的肌肤、滑腻柔软的身躯、还有她蹙眉啜泣的面容, 两颊泛出的玫瑰色红晕……

    温柔乡。

    怀钰几乎是一瞬间想起这个词。

    苏大勇他们说的没错,女人的身体,的确是温柔乡, 让人恨不得溺死在里头,可一旦恢复清醒……

    他今早醒来, 看见沈葭赤身裸.体地躺在自己怀里,几乎是滚下榻的。

    难道真的要娶她?

    怀钰平生最讨厌受人挟制, 娶了沈葭,就真的要受他皇叔控制一辈子了,况且沈葭也不会想嫁他罢?

    怀钰卷起衣袖,小臂上残留着好几个牙印,都是昨晚沈葭咬的,她咬得很重,有些甚至破皮出了血。

    怀钰正神游天外,忽然听到些动静,往下一看,原来是一伙提着竹筒的公子哥儿,带着小厮走进前庭,聚在廊庑下斗蟋蟀赌钱。

    怀钰认出其中几张熟脸,换作以前,他一定会跳下去赌几手,但今日他实在没兴致,只闭了眼假寐。

    公子哥儿们手拿蓍草,拨弄着青花浅口盆里的蟋蟀,小厮们围在旁边大声叫好。

    其中一名公子哥儿觉得无聊,便扯起闲篇儿:“哎哎哎,你们听说了那怀钰与沈家二小姐的事没?”

    殿顶上的怀钰悄然睁开眼。

    “怎么没听说?”另一名公子哥儿道,“据说他们夜半幽会,去那太液池上共赴巫山,恰好被圣上和娘娘撞个正着,那沈阁老也在当场,险些被气得跳了湖呢。嘿嘿嘿,我早说了,那沈二小姐的身段瞧着就风骚,本性.淫.浪,赶明儿我也夜探一回香闺,和她云雨一场。”

    原来昨夜船上人多嘴杂,不仅有帝后、沈如海一行人,还有摇橹的船工、随行的宫女太监、负责洒扫膳食的杂役,即使圣上下了严令,此事不得宣扬出去,但架不住人多,口耳相传,不过半日工夫,此事竟已传得西苑人人皆知。

    有人笑道:“舒大,你这可就是痴心妄想了,那沈二小姐可是小煞星的相好,你就不怕他用那把绣春刀,一刀将你砍了?”

    叫“舒大”的一脸淫.笑,道:“你懂什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

    话未说完,他后脑勺上挨了一记。

    舒大怒瞪向身旁的人:“你敲我做什么?”

    那人很冤枉:“我可没敲你!”

    舒大道:“你就在我身后,不是你还有谁?”

    那人也怒了:“说了不是我!我好端端地敲你做什么?你们谁敲了他?!”

    其余人纷纷摇头,就在众人一头雾水之际,十几颗松果如同天女撒花似的冲他们砸过来,众人抱头鼠窜,被砸得鼻青脸肿。

    “什么人?!”有人大喊。

    怀钰从殿顶上跳下来,拍掉手上的松果渣,道:“你爷爷我。”

    众人:“!!!”

    怀钰一一扫视过这群人,一字一句问:“刚刚谁说做鬼也风流的?我来成全他。”

    舒大:“……”

    舒大提起蟋蟀筒转身就跑。

    没跑出几步,被怀钰飞起一脚,踢中屁股沟,像个风筝似的飘出去,恰好落在台阶上,摔断两颗门牙,登时血流如注。

    竹筒盖子也打开了,从里面跑出一只青壳大蟋蟀,怀钰上前一脚碾死。

    舒大发出一声惨叫。

    蟋蟀以青为上品,这只金翅大将军花了他三千两纹银才买来,帮他赢了数场促织比赛,现在被怀钰一脚踩成脓水,他嚎得像死了亲爹一样伤心。

    这几个公子哥儿都是世袭勋贵子弟,且大多家世没落,与上官熠那帮风头正盛的皇亲外戚尿不到一个壶里,与怀钰平日也是井水不犯河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今日怀钰竟然当着他的面,踩死了他的宝虫,舒大痛心之下,被激出一身血性,抬头红着眼愤然道:“怀钰!你欺人太甚!我父也是世袭的镇远侯,我家祖上是靖难功臣,没有我舒家先祖,你怀家江山还不知道打哪儿来呢!”

    怀钰冷冷一笑,撸起袖子,道:“镇远侯怎么了?老子打的就是你!”

    说完,一拳挥出,将那舒大揍得鼻血狂喷。

    半个时辰后,这群人无论主仆哪个都没跑脱,被怀钰揍得痛哭流涕,哭爹喊娘,提溜着后脖领,一个个扔进太液池喂鱼。

    揍完人,怀钰直奔揽翠阁,刚跳进东跨院,迎面撞上正在院子里煎药的沈茹。

    怀钰:“……”

    沈茹:“……”

    二人面面相觑。

    沈茹率先打破沉默:“小王爷来找家妹?”

    “嗯?啊……那个,对。”

    怀钰尴尬地摸摸后脑勺。

    他翻墙来找沈葭也不是头一回,但还是第一次被外人撞见,不免有些窘迫。

    沈茹低声道:“小妹不在。”

    “不在?”怀钰满脸诧异,那她去哪里了?

    沈茹嗯了一声,道:“上午……父亲发了一通很大的火气,小妹被送回家了。”

    怀钰立刻急了:“金陵那个家?”

    沈茹闻言一愣,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摇头道:“不,沈园。”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怀钰就跳出院墙走了。

    正在马槽里吃燕麦的狮子骢被主人拉出马厩,火急火燎地骑上它就跑,甚至还抽了它一鞭子。

    因为这匹狮子骢是他父王所骑战马的后裔,怀钰一向很是疼惜,不仅给它吃最好的草料,也从来不舍得打它,平日还亲自给它梳毛和洗澡。

    狮子骢也灵性十足,即使不抽它也日行千里,这下屁股吃痛,撒开四蹄朝前狂奔,跑得比平时更快了,怀钰赶在夕阳落山前到了沈园。

    正值酉戌之交,日暮西山,偌大个沈园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金色中,安宁静谧。

    怀钰顺着老路,轻车熟路地翻进沈葭的听雪阁,看见几个小丫头正坐在廊下翻花绳,怀钰刚要进去,小丫头们起身拦住他。

    “你不能进去。”

    怀钰一愣,指着自己问:“我为什么不能进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说:“辛夷姐姐说了,不能放你进来。”

    怀钰:“……”

    怀钰心想就你们几个这小身板,我一个打十个,还想拦得住我?

    但他最终没有硬闯,而是后退几步,道:“那我不进去,就站在这院子里,行了罢?”

    几个小丫头互相对视几眼,点点头。

    辛夷只吩咐不能让他进屋,倒没说不能让他站院子里。

    怀钰道:“这可是你们说的。”

    说完,他扯开嗓子,抬头朝楼上大喊:“沈葭!沈葭你在吗?!我有事儿跟你说!你下来!”

    小丫头们:“……”

    怀钰还在大声喊:“沈葭!你下来!这么躲着不是个事儿!我真的是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说!”

    “沈葭!沈葭!”

    “沈珠珠——”

    “啪”地一声,阁楼的槅窗被人打开,从上面丢下来一个敞口大肚青花瓷瓶。

    “吵死了!滚!”沈葭暴躁的声音传出来。

    怀钰将那青花瓷瓶接住了,抱在怀里道:“我只说一句话,说完就走!”

    楼上再度没了声息。

    怀钰将那花瓶交给其中一个小丫头,三两下就爬上院中一株玉兰树。

    这株玉兰是昔年沈葭出生时,她娘谢柔亲手所植,十几年时光匆匆流逝,已经长得亭亭玉立,有二层楼高,而且正对着那扇雕花槅窗,夕阳洒金,依稀可见窗纱上映着一个侧脸的轮廓剪影。

    怀钰对着那影子道:“沈葭,昨夜之事……对不住了,虽然你自己也有责任,谁让你下那什么散的,反正这事……阴差阳错。我也不是不负责任之人,你放心,我会娶你的,咱们不管从前如何,以后……以后我会对你好的。”

    怀钰越说俊脸越红,明明来的一路上已经打好腹稿,此刻却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的心紧张得砰砰跳,口干舌燥,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停了好半晌,才接着道:“那个……三书六礼、十里红妆、凤冠霞帔、洞房花……呸!反正别的姑娘家出嫁有的,我都会给你的,那个你……你不要哭了……哦,对了,还有信物。”

    怀钰七手八脚地摘下腰间那枚羊脂玉佩,这玉佩他贴身戴了十九年,除去沐浴更衣,从没取下来过,玉佩底端缀着鲜红的穗子,表面已经被摩挲出一层温润的光华。

    “我还给你带了包糕点,是正明斋的。”

    怀钰从怀里掏出那路上顺便买来的豆蔻糕,糕是刚出炉的,还温热着,只是被他挤碎了,变成一包糕点屑。

    “算了,你别吃了,都碎了。”

    他将豆蔻糕重新收好,就在这时,槅窗打开了,里面的人道:“你说了不止一句,你说了……”

    杜若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沉思片刻,最后抬头道:“我数忘了。”

    怀钰:“……”

    怀钰大惊失色:“怎么是你?!”

    “一直都是我啊,”杜若纳闷道,“我还以为你知道呢,小姐嫌你烦,去琴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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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怀钰的脸顿时烧成了火炭,红到耳后根,不停地回想刚刚自己都说了什么话。

    他说他会对沈葭好,还说他会娶她,还说什么来着?

    沈葭养的丫鬟都是奇葩!奇葩!

    为什么不出声?!让他在外面说了这么久!把他当一个乐子看吗?!

    怀钰的俊脸红了又青,青了又白,脸上表情精彩纷呈,像中了剧毒。

    杜若奇怪地看着他,朝他伸出手:“定情信物,不给我吗?”

    “是信物!不是定情信物!”

    回过神的怀钰疾言厉色地纠正她,将玉佩交到她手上。

    “好罢。”

    杜若一点也不在意这二者间的差别,只是舔舔唇,满怀期待地问:“豆蔻糕也可以给我吗?小姐不吃我吃,别浪费了。”

    怀钰:“……”

    怀钰将那包碎掉的糕点交给她,跳下树走了。

    跳到墙外,饿了半天肚子的狮子骢正在啃墙缝里的草,怀钰将束在树干上的缰绳解了,骑上马就跑。

    狮子骢:“……”-

    夜,澄心堂。

    高顺刚送走沈如海,回来见延和帝正看着棋盘默默出神,手中还拈着一枚白子。

    棋盘上已分出胜负,白子以半子的优势险胜黑子。

    这局对弈正是方才离开的沈如海与延和帝所下,延和帝执白,沈如海执黑,二人坐在棋盘前,对弈了一个下午,双方你来我往,水平不分上下,直到最后官子阶段才让延和帝找到一处破绽,但他并不是很开心,因为他怀疑这破绽是沈如海故意卖给他的。

    延和帝握紧棋子,皱眉道:“朕与沈如海数次手谈,倒是今日才知他棋风这般老辣,暗藏刀光剑影啊。”

    高顺陪着小心道:“沈阁老再厉害,终究是比不过圣上,最后还是圣上赢了。”

    延和帝哼笑一声:“你以为这棋是朕赢的?那是他沈如海让朕赢的,他与朕对弈一向防多攻少,稳健为上,今日却一改往日棋风,变得咄咄逼人,锋芒毕露,高顺,你说这是为什么?”

    “这……”高顺陪笑道,“圣上为难奴婢了,奴婢又不懂棋。”

    延和帝也并未怪罪,只说:“你听到他下棋时说的话了,朕总觉得他话里有话,说什么女儿还小,想在身边多留几年。哼,小什么小?沈葭只比钰儿小一岁多点,寻常人家像她这么大的,早有几个孩儿了。再说,他们已有夫妻之实,如若不尽早完婚,到时流言传得满京城都是,让他女儿的名声怎么办,我看他沈如海的老脸往哪儿搁!朕诚心与他说指婚之事,他却一昧地搪塞、推脱,这是为何?难道是看不起我家钰儿?”

    高顺打量一眼眉头紧皱的圣上,只觉得他就像寻常百姓家里为儿女婚事头疼的老父,心中颇觉好笑。

    “圣上,恕奴婢多嘴,奴婢倒觉得,沈阁老应当不是瞧不上小王爷,而是不想跟圣上做亲家。”

    延和帝眉心皱得更紧:“这不是一个意思……”

    他停顿片刻,忽地恍然大悟:“你是说,他沈如海驽马恋栈,舍不得这首辅的位子?”

    高顺点头,道:“正是。”

    因宣宗一朝曾有藩王作乱,此后为了杜绝后患,宣祖爷曾出台一系列法令,大力限制宗室权力,比如亲王满十六岁后必须去封地就藩。

    像怀钰这种十九岁还留在京城的,是极少数,而且按照他的父系是扶风王一脉,先帝在位时,扶风王是亲王,但延和帝登极后,只有他的儿子才能封亲王,按理扶风王应该要减爵一等,降为郡王,但等怀钰承袭他父王的爵位时,却是保留了亲王的头衔,足见圣上对他的宠爱。

    但无论再如何宠爱,怀钰日后也只会是个闲散度日的宗室王爷,泼天富贵是有,但没有什么实权,对沈如海的仕途不仅没有效力,反而会起阻碍,因为依照惯例,宗室姻亲不能在朝中握有实权,沈如海若成了怀钰的岳父,那他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疏请辞,日后至高也只能封个伯爵,在宗正寺或是礼部兼个什么虚职,不能再踏入大晋的权力中枢一步。

    现在沈如海的心里,应该恨不得掐死他女儿罢。

    延和帝冷笑一声,将手中棋子扔进棋钵,道:“他沈如海心思比谁都深,只是他忘了,这内阁首辅的位子,是朕给他的,朕既然给了他,也能收回来。”

    高顺闻言一惊,心想皇上这是动了罢相的念头了。

    正在这时,閣门被人大力推开,一个人一头撞了进来。

    延和帝惊得险些抄起棋钵扔过去,一看来人,火气立刻往头顶冒:“你来干什么?动静弄上那么大!要拆了朕的屋子?”

    怀钰激动得满脸红光,头发上还沾着汗水,似是一路狂奔而来,他高声喊:“皇叔!”

    延和帝:“……”

    他已经有许久没喊过一声“皇叔”,这声皇叔一喊出来,圣上就是有天大的气也消了。

    延和帝道:“怎么了?有什么天大的事,值得你高兴成这样?”

    怀钰道:“我要成亲!”

    延和帝:“!!!”

    延和帝惊得站起来:“你说什么?你要成亲?你要娶谁?”

    “沈葭!”怀钰掷地有声、斩钉截铁地道,“我要娶沈葭!”

    聘礼

    八月底, 圣驾回銮,朝廷明发诏旨,宣布赐婚扶风王怀钰与吏部尚书之女沈葭的消息。

    九月初,沈如海上疏请辞, 被圣上驳回, 第二次上疏,再驳回, 第三次上疏, 圣上批准,封其为安平伯, 袭爵三代,领光禄寺卿一职, 夫人谢氏追赠一品诰命, 次辅徐文简升任内阁首辅。

    经钦天监占卜后,婚期定在九月二十六。

    婚期只有一个月不到的时间, 不明情况的人,自然疑惑圣上给自己最疼爱的侄儿指婚为何这般仓促潦草,知道真相的人,也不会去乱说,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国朝有严格的长幼有序规定, 成婚不能在长兄、长姊之前,所以沈茹也需与陈适尽快完婚,婚期与沈葭定在同一日。

    旁人都道沈阁老……当然, 现在不能称呼沈阁老了,而是安平伯。

    人人都说安平伯好福气, 不仅将嫡女嫁入皇家——虽然是那不成器的小煞星,但好歹地位扶摇直上, 成为眼下除武清侯外最炙手可热的皇亲,就连庶女也高嫁给了状元郎,惹得旁人艳羡不已。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沈如海究竟甘不甘心从一朝首相变成富贵闲人,那就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要说最高兴这门婚事的人,应当就是宫里的皇太后了。

    太后是当今圣上的亲母,她一生只育有两个孩子,除去今上外,另一个便是扶风王怀瑾。

    怀瑾故去后,太后便将所有对长子的疼爱移情到了孙儿怀钰身上,怀钰长成如今这副混世魔王的德性,与老太后的溺爱也不无关系。

    太后得知怀钰定了亲,当即就要召沈葭入宫觐见,被圣上劝得好不容易打消了念头,又不知从哪个碎嘴太监那里听来怀钰一整夜和沈葭在船上厮混的事,吓得立刻找太医开了固精补阳的方子,什么鹿鞭虎鞭,一股脑儿地炖成十全大补汤,赏给怀钰喝,喝得怀钰这阵儿躁得一天到晚流鼻血。

    这日怀钰在慈宁宫老太后跟前尽完孝,又被高顺叫去西暖阁。

    进去时,延和帝正在南窗的火炕上打坐,手中拿着本书在看。

    怀钰跪下行礼,延和帝喊声“平身”,视线越过书籍,看到他腰畔空空如也,不禁皱眉:“你那玉佩也该收回来了,送什么信物不好,偏偏送这个,你生下来就握着这玉,人家大师说了,这玉是保你平安的,轻易不能离身。”

    怀钰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一看就没听进去。

    延和帝正想再说他两句,忽然听他问:“皇叔,我记得上月福建巡抚进了两株半人多高的红珊瑚树?”

    延和帝道:“半人多高夸张了,不过确实比寻常珊瑚树高一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你不是对这些东西向来不感兴趣的么?”

    怀钰嘻嘻一笑,腆着个脸皮道:“赏我呗,我成亲的聘礼还缺点儿数。”

    延和帝:“……”

    虽然是干正事,但看着他这涎皮赖脸、没个正形的模样,圣上就气不打一处来:“我说你今日好端端怎么叫起皇叔了呢?原来是打起了朕私库的主意!你还缺数?你爹娘给你留下那么多奇珍异宝,还有太后,你打量朕不知道?这几日你哪回进宫,不是巧言哄走你皇祖母的东西?”

    怀钰连声叫屈:“这您别冤枉我!是皇祖母自己要给她孙媳妇儿的。我说陛下,您好歹是陛下,天子富有四海,亲侄儿要娶妻,您就不表示表示?”

    旁边侍立的高顺忍俊不禁,几个太监宫女也低下头抿着嘴偷笑。

    延和帝见了他这理直气壮、伸手讨钱的泼皮模样就来气:“自个儿拿了钥匙上库房挑去!别在朕跟前丢人现眼!”

    怀钰立即五体投地:“谢主隆恩!谢陛下盛情!臣一定感恩戴德、铭感五内、当牛做马、报效陛下……”

    “快滚!”

    延和帝将手中书摔过来。

    怀钰跳起一把接住,看见书名,乐了:“哟,《西游记》,还是宪宗朝刻本,谢了陛下,沈葭一定喜欢看。”

    说完腋下夹着书,一溜烟跑了。

    延和帝气得胸膛起伏不定,骂道:“这臭小子,命里讨债来的,生下来就是为了气我。”

    高顺笑道:“奴婢看小王爷高兴得紧呢,之前还一口一个‘不娶’来着。”

    延和帝也气笑了:“那小子就是嘴硬,口是心非,他早瞧上沈家丫头了,自己还不知道呢。”

    怀钰从天子私库搬了几车的宝贝回去,在其中挑挑拣拣,只挑出一个漆金蝈蝈笼,觉得还有点意趣,其他的都是俗物,便提了那蝈蝈笼,顺带夹上那本《西游记》,一路往沈园的方向去了。

    他老马识途,爬上粉白高墙,冷不丁一根长竹竿儿横扫过来,惊出怀钰一身冷汗,得亏他身手好,脑袋一缩避开竹竿,顺势翻上墙头,见墙根儿底下手持竹竿的不是别人,正是杜若。

    怀钰立在墙上问道:“你拿竿子打我做什么?”

    杜若道:“没打你,我粘蝉呢,这蝉声吵得小姐夜里睡不着觉。”

    怀钰心道你粘蝉怎么冲着我来的,一边嘀咕:“都这月份了还有蝉呢?”

    他跳下围墙,将带来的礼物放在院中石桌上,见沈葭正贴着廊柱,直挺挺地站着,头顶还顶着半碗水,不禁戳了她肩头一下:“你这干吗呢?练杂耍?”

    沈葭本来顶得好好的,被他一戳,身形不稳,脑袋上的瓷碗掉下来,顿时摔成粉碎。

    沈葭:“……”

    “说了让你别惹我!别惹我!”

    她气得不行,往怀钰胳膊上连拍好几下。

    怀钰反正皮糙肉厚,也不怕疼,只让她打,嘴上不忘问:“你还没告诉我你在做什么呢?”

    “练站姿!”

    沈葭颇没好气。

    怀钰挠挠头:“这玩意儿还用练?”

    他一头雾水,沈葭也不理他,径自坐去石桌旁喝水,将他当空气忽视。

    还是辛夷主动上前解释,原来自打圣上给他们赐婚后,皇后就派了两个宫里的教引嬷嬷过来教沈葭规矩,从吃饭穿衣到坐卧出行,都有一套细致繁琐的讲究,行要做到簪不动摇,笑要做到不露齿,弄得沈葭连怎么吃饭走路都不会了,别扭得很。

    怀钰听了,在她对面坐下,说:“学这劳什子做什么,你不用学这些,我带你玩儿去?”

    沈葭闷闷地趴在石桌上,道:“不去。”

    怀钰将脸凑过来,一不小心挨得太近,一股女子幽香蓦地袭来,沈葭的侧脸光滑白皙,连毛孔也看不见,他鼻头一热,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辛夷指着他叫道:“呀!流鼻血了!”

    怀钰赶紧捂住鼻子,鼻血还是湿漉漉地从指缝溢出。

    沈葭这时也感觉到了异样,往脸上一摸,手指头上竟然摸到了血,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小煞星看着她的脸又起了色心,还将鼻血滴到了她脸颊上!

    岂有此理?!

    沈葭气得脸通红,站起身大骂:“你这个登徒子!来人!把他给我叉出去!”

    怀钰急忙道:“喂!你误会了!我不是……我是喝多了汤……哎!你听我说啊!”

    他被杜若乱棍打了出去-

    婚礼虽然准备得仓促,但毕竟是亲王成婚,不可随意对待。

    九月下旬,随着婚期临近,怀钰从各处搜刮来的聘礼也送到了沈家,说是十里红妆半点也不夸张,运礼的彩车堵了将近两条街,看得附近的围观百姓们瞠目结舌,见过豪的,没见过这么豪的,只听见负责送礼的人不停高声报着礼单:

    “白璧一双!”

    “黄金千两!”

    “玉如意十柄!”

    “东珠五十颗!”

    “翡翠送子观音一对!”

    ……

    相比之下,陈适那边的聘礼就少得可怜了,只有十几抬,跟怀钰的大手笔一对比,显得说不出的寒酸。

    沈园门口今日车马如龙,鞭炮齐鸣,热闹至极,声音传入高墙,连东北角上的听雪阁都隐约听得见。

    沈葭趴在贵妃榻上,翻着怀钰那天拿来的《西游记》,正看到孙猴子被西天如来化成的五指山降伏的这一回,因剧情精彩,她看得目不转睛。

    杜若从外面跑进来,兴奋道:“小姐小姐!你真的不出去看吗?小王爷送来好多东西啊!有东珠、有玛瑙、有观音大士像,还有棵半人多高的红珊瑚!”

    沈葭翻过一页书,眉眼不抬地道:“不去。”

    余光看见杜若那兴高采烈的样子,她又扭头皱眉数落:“那些东西你没见过吗?干什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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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若被骂了也不难过,啪嗒啪嗒跑出去,没过一会儿,又跑进来。

    “小姐小姐……”

    沈葭干脆将书放下,道:“又是瞧见什么啦?你再这样,中午做的红烧蹄膀你别吃啦!”

    杜若道:“不是啊!是谢家那边来人送嫁妆了!”

    沈葭愣了一愣,扔了书站起身:“舅舅?!”

    她靸上鞋就往外跑,杜若和辛夷两个急急忙忙跟上,跑到蒹葭园附近时,恰好碰见沈茹也急匆匆往前面去。

    姐妹俩打了个照面,什么都没说,还是沈茹先开口打破尴尬:“听说舅舅来了?”

    沈葭顿时大怒:“那是我舅舅!你喊什么舅舅?!”

    沈茹一怔,黯然地垂下眼皮,脚步也慢了下来。

    沈葭才不管她,一门心思地往前院跑,刚跑出蒹葭园,迎面撞进一人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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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哎哟”一声,被她撞得后退一步,却顾不上自己,赶紧先伸出双手扶住她。

    旁边沈如海在骂:“跑什么跑!就要成亲的人了!冒冒失失!没半点体统!”

    一个宽和的男子声音道:“无妨,是冷某没看清路。”

    沈葭抬头一瞧,见来人不是舅舅,而是舅舅的账房先生冷思成。

    冷思成祖籍徽州歙县,徽州这个地方人杰地灵,是有名的文教繁盛之乡,历来盛产幕僚人才,以至于大晋官场逐渐出现一个“徽州师爷”的群体,比绍兴师爷还要早出现,名头那是响当当的。

    冷思成如今四十多岁,性格老成圆滑,擅长与各路人马打交道,可以说是谢氏商行的“智囊星”,外人就为他取了个诨号,叫“冷师爷”。

    冷师爷见沈葭的脸迅速垮了下去,哪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莞尔一笑道:“孙小姐好久不见,只是怎么一见到我就垮着脸呢?”

    他是长辈,在沈葭小时候就见过她,所以常喜欢逗她,开她的玩笑。

    沈葭给他见了个礼,迫不及待地问道:“冷伯伯,舅舅呢?我成亲他不来吗?”

    冷师爷道:“你这亲成得太急了,东家收到信的时候,还在倭国谈生意呢,他已经抓紧时间往回赶了,但只怕赶不上,便派我先来了。”

    沈葭一听,顿时好生失望。

    月洞门后,偷听的玲珑蹑手蹑脚地离开,来到凉亭里。

    沈茹立即站起身问:“怎么样?”

    玲珑摇头:“不来,说是还在倭国。”

    沈茹一听,怔怔地坐回美人靠,无意识地揉着手帕,喃喃道:“小妹大婚,我以为他会来的。”

    玲珑眼神犹豫,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当夜,沈如海看着跪在跟前的沈茹,万分头疼。

    “按理来说,守孝三年期满,即可除服,差个三天两日的,也无甚打紧,你娘在九泉之下,肯定不希望你为了她耽误婚期,你有这个孝心就成了。允南是个好孩子,阿茹啊,你要相信为父看人的眼光,你们婚后一定会琴瑟和鸣的,你是我的女儿,为父不会害你。”

    沈茹跪在地上,淡淡道:“请父亲允准我回杭州。”

    “你——”

    沈如海重重叹了声气,他有心想发火,但沈茹终究不是沈葭,到底没能舍得骂出口。

    长女一向孝顺懂事,很少有违背他的时候,只有在成婚这件事上,一再固执己见,先前就以守孝为借口多次迁延婚期,现在又坚持要回杭州,给她娘孙氏守墓。

    孙氏并非钱塘人士,只是家道中落时,曾在杭州做过一阵风尘女子。

    沈如海当年屡试不第,为排解内心苦闷,便买舟来杭州散心,游西湖时与孙氏一见钟情,二人相好了一阵日子,孙氏发现自己怀了孕,彼时沈如海只是个落第秀才,囊中羞涩,既为她赎不了身,也养不起未出世的孩子,吃了鸨母的一通冷嘲热讽后,羞愧之下选择一走了之。

    孙氏在他走后,没有打掉孩子,而是用毕生积蓄找老鸨赎了自己。

    第二年她生下沈茹,便在西湖边以卖字画为生,平时做些缝补浆洗的活计贴补家用。

    沈茹早早就懂了事,跟随母亲一起出摊卖画,母女俩一样的清丽婉约,即使荆钗布裙也难掩天生丽质,因此时常惹来一些油滑浮浪子弟的觊觎,也有牙婆上门来给孙氏说亲,无外乎是嫁给某个员外做填房、或是给哪家大老爷做小,每次都遭到了孙氏的严辞拒绝。

    旁人都笑话她,一个从良的青楼婊.子,还当起贞洁烈女来了,不趁着自己还有点姿色,赶紧待价而沽,而是守什么活寡,简直是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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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就在沈茹八岁那年,从北方来了一列仪仗,竟是已经当了官的沈如海,大摇大摆地来接她们母女俩。

    众人这才感叹孙氏目光长远,一眼就看出当年那个沈秀才是要发迹的命。

    孙氏去了京城后,虽是姨娘,却也跟正头夫人差不多,尤其是当谢柔跟沈如海闹掰,一气之下跑回江南后,她更是沈园中名副其实的女主人,只可惜红颜薄命,才三十多岁就撒手人寰,她死前回光返照,让沈如海将她葬回杭州西湖旁,因为那里是他们初见的地方。

    沈如海自然悲痛应允,待她咽气后,亲自扶棺送她去西湖安葬,又在京城家中设了个牌位,供他和沈茹每年遥祭。

    沈茹现在提出要去杭州,可昔年她和孙氏住的茅屋早已破败,她到了那儿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

    沈如海想了想,道:“阿茹,你莫非是见今日允南抬来的聘礼远不如你妹妹的,起了那等嫌贫爱富的心思?为父告诉你,做官的眼光要放长远,今日落魄的人,来日未必没有东山再起之时,择婿也是同样的道理。允南是我的学生,他虽出身寒微,但日后必有青云直上之时,你现在嫁给他,将来未必会比你妹妹过得差。”

    他是慈父心肠,说的都是些掏心窝子的话。

    沈茹咬咬唇,似是终于鼓起勇气,豁出去道:“父亲,若是女儿喜欢的人,哪怕只有片瓦遮头,女儿也乐意;若是不喜欢的人,即使每日绫罗绸缎裹身,吃的是山珍海味,人生又有何乐趣?”

    沈如海:“……”

    沈如海没想到她拖上这么久,原因只有一个,她不喜欢陈适,这算什么问题?古往今来,有多少桩婚姻又是建立在两情相悦上的?

    沈如海断然道:“喜欢不喜欢的,这种话日后不可再说。为女子者,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你只须听从安排便是了,此事为父已有决议,不必再说,下去罢。”

    沈茹直起身:“父亲……”

    沈如海失了耐心,拂袖道:“下去!”

    他很少对疼爱的长女用这么重的语气,沈茹只得跪着磕了个头。

    出去后,她转身掩上房门,玲珑迎上来,担心地看着她。

    沈茹轻轻地摇了摇头。

    玲珑犹豫道:“小姐……”

    沈茹苦笑着打断她:“不必再说,我已料到是这个结果。”

    她拔下发髻上那支玫瑰扁头金钗,紧紧地握进掌心,仰头凝望着满天星辰,眼尾滚落一滴泪珠,隐入发鬓,消失不见。

    成亲

    九月二十六, 宜嫁娶,祭祀,酬神,求子。

    诸事皆宜, 上上大吉。

    沈葭与沈茹俱是一身大红喜服, 蒙着销金盖头,在侍女的搀扶下拜别父亲。

    盖头下, 姐妹两个同样泪如雨下, 哭得稀里哗啦,前来观礼的宾客们不禁感叹, 新娘子出阁时哭嫁是习俗,但也没见过哭得这么惨的, 尤其是那沈二小姐, 简直是扯着喉咙在哭,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出殡。

    沈如海只能尴尬地将她扶起来, 道:“别哭了,日后想回来,还是能回来的。”

    他以为沈葭哭是舍不得娘家,却不知道沈葭是为了自己不能嫁给心仪的陈公子而哭,她不仅不能嫁, 还要眼睁睁看着沈茹嫁给他,真是人生最痛苦的事也莫过于此。@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葭悲从中来,哇哇大哭。

    门外一声铳响, 喜娘大喊:“吉时到,新娘子出门喽!”

    吹拉弹唱声起, 爆竹声声,烟尘弥漫, 两位新郎官各自骑在高头大马上,头戴乌纱,胸缠红花,怀钰唇红齿白,陈适清俊儒雅,二人都是一样的紧张,忍不住握紧手中缰绳,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

    两个新娘子抬腿,迈过门槛,随后分头走向各自的夫婿,走向她们从此截然不同的人生。

    扶风王府。

    王府内处处张灯结彩,忙得人仰马翻,自从上任扶风王大婚以来,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的时候了,王府夏总管负责居中调度,一天下来,连停下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

    一个迎宾的小厮脚打后脑勺地跑来,惊慌失措地喊:“夏总管,那个……贵人,有贵人来了……”

    夏总管正忙着察看挂的灯笼正不正,哪有空管什么贵人不贵人,况且亲王大婚,今日来的宾客哪个不贵?

    夏总管不耐烦地扭头,然后一个腿软跪了下去。

    “皇……皇……”

    “叫黄先生即可。”

    延和帝笑吟吟道,他今日穿着一身元青宽袖直裰,腰系玉带,头戴程子巾,瞧着就是个家境富裕的文士。

    高顺跟随在后,也是一身简朴打扮。

    夏总管在他的搀扶下站起来,擦擦脑门上的汗,问:“皇……黄爷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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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和帝察看着府中的装潢,随口道:“钰儿大婚,我过来看看,不必惊动其他人,等新人拜完堂后,带过来让我见见就行了。”

    夏总管一听这怎么行,至少得吃了席再走罢,但转念一想,皇上今日微服出巡,本就是想掩人耳目,不引起别人注意,免得到时言官又说三道四。

    夏总管恭敬地道:“是,吉时还未到,要不爷先进去坐坐?小的派人看茶。”

    延和帝摆手笑道:“忙你的去罢,这儿我比你更熟,不用招呼了。”

    说罢便领着高顺四处遛达去了。

    黄昏时分,前去迎亲的队伍回来了。

    怀钰翻身下了马,将沈葭从花轿里打横抱出来,按大晋风俗,新娘子进门时脚不能沾地,所以夏总管早在王府门口铺上了长长的红毯,哪知怀钰竟抱着沈葭一路跨过了火盆、马鞍和门槛,直接抱到拜堂成亲的正厅。

    怀钰父母双亡,主位上放着的是两尊牌位。

    傧相在旁高声唱道:“一拜天地——”

    新人面朝大门口,一人扯着红绣球的一头,徐徐下拜。

    “二拜高堂——”

    他们转身,面对牌位低头下拜。

    “夫妻对拜——”

    二人相对而立,怀钰躬身对拜时,忍不住往盖头底下偷瞄,想看里面那人是不是沈葭,他总怕今日忙中出错,把两个新娘子给弄错了。

    “礼成!送入洞房——”

    傧相一声落地,马上有夫人婆子们笑着一拥而上,要将沈葭送进喜房,夏总管慌忙挤进来,在怀钰耳边说了句话。

    怀钰眼神一变,抱起沈葭就跑。

    “哎哟!抢新娘啦!新郎官迫不及待要洞房啦——”有个婆子尖声叫道。

    众人哄堂大笑,有那等爱凑热闹的少年郎,竟追在怀钰身后要闹洞房,怀钰被调侃得面红耳赤,心道:呸!谁急着洞房了?

    沈葭被吓了一跳,紧紧地搂着他的肩,道:“怀钰!你干什么?!”

    怀钰一听这熟悉的声音,落下去七八分的心,安慰她:“别怕,带你去见个人。”

    怀钰抱着她几下纵身起跳,总算甩开那些要闹洞房的人,经过一条抄手游廊,来到一间倒座抱厦内。

    延和帝正背着双手,仰头欣赏厅内悬挂的一副中堂,上面画的是个仗剑独行的侠客,两旁有对联,用的李太白的诗: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身,微笑道:“钰儿,叔父来看你成亲。”

    怀钰将沈葭放下地,拉着她跪下,两人磕了个头。

    延和帝坦然受了这一礼,笑着点点头,将二人扶起来,说:“从今以后,你们二人要互相扶持,相敬如宾。怀沈氏,要尽心侍奉夫君,操持家务,诞育子嗣,恪守为妇之道,知道了吗?”

    沈葭正出神想怀沈氏是谁,冷不丁被怀钰暗中推了一把,这才反应过来,怀沈氏叫的是她,不禁撇撇嘴,心道真难听,但也不得不按照宫中嬷嬷教的,低头恭谨答道:“是,臣妇知道了。”

    延和帝满意地笑了,招手示意高顺上前,赏了他们二人一对白玉扳指。

    将沈葭送回喜房,怀钰就被苏大勇几个叫去喝喜酒了,走前他不忘叮嘱观潮:“送点吃的进去,她们肯定饿了。”

    观潮一口答应:“放心罢,爷,不会饿着王妃的!”

    怀钰还想再交代几个沈葭爱吃的菜式,苏大勇就一把勾着他的肩:“走罢,头儿!弟兄们可都等着你呢!今晚是您的大喜日子,他们不把你灌醉不罢休,新娘子跑不了,跟咱们先喝几个!”

    说完,他使个眼色,几个少年乐呵着一拥上前,架住怀钰的双手双脚,嘻嘻哈哈地将他扛着跑了。

    新房内,喜烛高照,满室红光。

    辛夷好不容易送走弄完撒帐仪式的夫人娘子们,回房见沈葭竟自己揭了盖头,不禁吓了一跳。

    “小姐……不对,现在是王妃了,不是让你别把盖头掀掉的吗?快盖上!”

    沈葭避开她的手,不耐烦道:“要闷死啦!不盖!快拿开!”

    “大喜日子不能说‘死’字……”

    辛夷只得收起盖头,道:“好罢,那等小王爷回来了再盖……杜若,不要爬上床!快下来!那上面的干果不能吃!”

    杜若在床上饿得打滚,哭丧着脸道:“好饿好饿好饿,小姐,这些真的不能吃吗?”

    沈葭大度道:“吃罢,剥个花生给我。”

    辛夷:“……”

    看着这大吃特吃的主仆俩,辛夷简直哭笑不得。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敲响,辛夷赶紧把盖头给沈葭盖上,又将杜若从床上揪下来,做完这一切,才问:“谁啊?”

    门外那人道:“回姐姐的话,小人是王爷身边服侍的小厮,王爷担心王妃饿,特命小人来送吃食。”

    “什么?有吃的!太好了!”

    不等辛夷下令,杜若就扔了满怀的莲子桂圆,欢快地跑去开门了。

    观潮端着漆盘,低眉顺眼地站在门口,只听房门拉开,他都没来得及看清那是谁,手上就一空,房门又“砰”地一声给摔上了。

    “……”

    观潮送来的菜色虽然清淡,却很丰富,八个不重样的清粥小菜,四碟热菜,四碟冷盘,其中一份凉拌笋丝色泽碧绿,勾得人食指大动。

    辛夷不禁叹道:“小王爷有心了。”

    她们今日四更就起了,给沈葭梳妆打扮,忙到现在都没吃上口热乎饭,还以为要饿到明日,没想到一向粗枝大叶的怀钰能注意到这个。

    沈葭拿了筷子,奇怪地看她一眼:“你最近怎么总说他的好话?”

    辛夷脸一红:“有吗?我只是想,小姐既然已经嫁给小王爷了,那……”

    “啰嗦死了,”沈葭最不乐意听这个,“吃饭!”

    杜若拿着筷子守在一旁,早就等着她这句话,闻言果断出击,拿下一块小羊排。

    主仆三人用完饭,沈葭又闹着要卸妆沐浴,顶着一脸厚重的妆容,她十分不舒服。

    辛夷拗不过她,只能伺候着她洗完了澡,换上一袭大红寝衣。

    从浴室出来,沈葭直奔那宽得能容纳十余人的拔步床,掀开锦被躺进去就睡觉。

    辛夷:“……”-

    沈葭这一日下来累坏了,很快便沉沉入睡,只是睡得正香甜之际,忽然被一阵酒气熏醒。

    沈葭不悦地睁眼,与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对上。

    “……”

    “……”

    怀钰两颊醉得通红,剑眉乌黑,睫毛纤长,他垂下头,薄唇在沈葭右脸上蹭了蹭,灼热气息喷洒在她耳畔,嗓音带着被酒浸透后的低哑:“怎么自己把盖头掀了?”

    沈葭:“!!!”

    沈葭一声尖叫,一巴掌甩在他脸上,爬去床角坐着。

    忽然觉得胸前异常清凉,低头一看,才发现怀钰趁她睡着,将她的衣带解开了,寝衣大敞,露出大片春光。

    “……”

    “登徒子!”

    沈葭急忙掩上衣襟,又羞又恼,俏脸绯红。

    怀钰被她那一耳光打懵了,闻言道:“我……我怎么就登徒子了?不对,我们今日成亲了,我还要和你洞房呢!”

    他终于摆正自己的位置,抓着沈葭的脚踝,就要将她拖到身下。

    沈葭大声尖叫,拼命挣扎,双脚不停乱蹬,怀钰的腹部如铁板一块,被她踢中也不疼,只是怕她这尖叫声将下人引来,明日王府就传出新婚夜王爷暴打王妃的流言。

    怀钰万分无奈,只能放开她:“怎么了?你别叫啊,姑奶奶。”

    沈葭继续窝在床角,怀里抱着个鸳鸯戏水的枕头防身,充满戒备地瞪着怀钰:“你别过来!我不要跟你洞房!”

    怀钰一愣,眸色暗沉下去,薄唇紧抿:“哦?你不想和我洞房,可是你已经嫁给我了。”

    说完,他上前将沈葭压至身下,低头便要亲她。

    沈葭吓得闭上眼,像唤醒了什么痛苦的记忆,面色发白,身子狂抖:“不……不,疼……我怕疼……怀钰,求求你,放过我……”

    怀钰这才意识到不对:“你……上次很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疼……好疼。”

    沈葭哇地一声,终于大哭起来。

    她被怀钰欺负怕了,那晚在太液池的乌篷船上,怀钰就像头无法餍足的野兽,要了她一次又一次,而那第一次的惨烈,实在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她不知道一个人能痛成那样,像活生生被人撕成两半。

    嬷嬷说,这种事只要熬过头一次就好,可是那晚她一直在痛,事后三天连路都走不了,下.身还流了血。

    沈葭从小就娇气,连磕着碰着都没有过,怕疼怕得要命。

    她哭得眼泪淌了满床,上气不接下气道:“怀钰,你……你别欺负我,我……我……”

    她“我”了半天,也没想出该拿怀钰怎么办。

    沈如海才不会管她,舅舅又远在天边,根本没人给她撑腰,一向对她好的贾氏又被沈如海打发回了老家。

    沈葭越想越难过,哭得更大声了。

    怀钰一边替她擦眼泪,一边哄道:“好好好,我不欺负你,你别哭。”

    他越给沈葭擦泪,她哭得越厉害,怀钰只能先从她身上下去,举起手保证:“我不碰你,真的,你睁眼看看。”

    沈葭睁开泪眼,看见他退到了床沿,这才放下一半的心,说:“那你今晚睡地上。”

    怀钰:“……”

    怀钰试探着道:“没这必要罢?我看这床挺大的。”

    眼见沈葭小嘴一扁,又有泫然欲泣的架势,他急忙道:“好!可以!我睡地上!”

    就这样,新婚第一晚,他就失去了上床的权力。

    怀钰抱着被子枕头,在地上布置出个狗窝一样的地铺,躺进去睡下,只是一闭上眼,脑子里的绮念就不停往上涌。

    他进房前喝了不少酒,又被苏大勇等人灌了一耳朵荤话,教他如何在床上大展雄风,只是没想到那些招数都用不着,倒是苦了现在的自己,躁得辗转反侧。

    怀钰睁开眼睛,往拔步床上看一眼,沈葭背朝着他,不知道是不是睡了。

    他想了想,轻手轻脚地起身,走到床边看一眼,没想到沈葭立刻睁开眼睛:“干什么?”

    “……”

    怀钰尴尬道:“没什么,就是过来看你睡了没。”

    沈葭满脸狐疑地盯着他。

    怀钰自知没趣,拖着脚步回了自己的狗窝。

    没过多久,他还是难受,便去外面冲了个凉水澡回来。

    床上的沈葭已经睡着了,不知是不是因为睡梦中的人不设防,她不再像之前侧着身睡,而是自然地摊开手脚,沈葭睡觉时的面容像个乖巧的孩子,呼吸均匀,鼻翼微微翕动。

    怀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究是没趁她睡着悄悄上床,而是掀开灯罩,吹灭蜡烛,回到地铺躺下。

    半夜时分,他被一道呼痛声惊醒。

    怀钰像只警觉的豹子,从被窝中一跃而起,来到沈葭身边。

    “怎么了?”

    沈葭捂着被磕到的膝盖,恼怒地问:“谁熄的灯?”

    “我熄的……”

    怀钰也想不到,这么短的时辰内,自己竟然又做错了事,他问沈葭:“你是不是夜里眼神不太好使?想要什么?”

    沈葭道:“茶。”

    怀钰便去给她倒了杯茶过来,要给她时才觉不对:“冷的,你能喝吗?”

    沈葭点头:“给我。”

    怀钰怕她连杯子在哪儿也看不清,便拉着她的手,将茶杯塞入她手心。

    沈葭被人伺候惯了,也没觉得哪里不对,捧着杯子喝光了,又将茶杯递给怀钰。

    怀钰道:“你站着别动。”

    他先去将杯子放了,又回来打横抱起沈葭,将她放到拔步床上,这才去找火镰,点燃床前的两盏立地罩灯。

    室内重见光明,灯笼罩上也贴了红“囍”字,昏黄的烛光下,怀钰俊秀的侧脸被映上一点红光,他极认真地承诺:“以前我不知道,以后我不会熄灯了。”

    沈葭盖着被子,看着他没说话。

    怀钰忽觉有些赧然,走回自己的地铺躺下,心脏砰砰跳得厉害。

    他望向床上的人,对着空气轻轻说:“沈葭,对不起。”

    沈葭侧身躺着,也不知听没听见。

    进宫

    陈适的住宅在外城宣北坊的椿树胡同, 院落不大,里外两进,他是苦出身,一年的俸禄不过八十两银子, 又没有别的进项, 在北京城过得很是拮据,连佣人也雇不起, 只有个六十多岁的老苍头相伴。

    不过他人缘好, 昨日大婚,家中来了不少同僚好友, 宴席上压着他行酒令,说不出来就提耳灌酒, 很是热烈地闹了一场。

    翌日清晨, 沈茹还在熟睡,她昨日累着了, 陈适不想吵醒她,爱怜地在她额头印下一吻,替她掖了掖被子,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

    迎面碰上李氏,张口就要喊姑爷。

    陈适竖起食指, 嘘了一声,指指房内,压低声道:“你家小姐还在睡, 不要吵醒她。”

    李氏会意地笑笑:“那老身去打盆水来,姑爷洗漱一下罢。”

    陈适也笑道:“哪能劳烦您, 我自己来就行了。”

    他去井边打了盆清水洗脸,又用青盐漱过口, 走到院中,伸了个懒腰,觉得神清气爽。

    苍头老郑拿着把笤帚在院子里扫爆竹碎屑,看见他问:“公子,现在做早饭吗?”

    陈适想了想,说:“我出去买罢。”

    他进房拿了两吊钱,又嘱咐老郑扫地的动作轻些,不要吵到后院的夫人,这才出了门。

    椿树胡同靠近琉璃厂,是京城最热闹繁华的地段之一,出门就是条十字长街,两旁商铺林立,商贩们大清早的就出摊做起了生意,蒸笼里一屉屉包子散发着腾腾热气,驴肉火烧的味道香飘十里,富家少爷们提笼架鸟地出来溜达,茶馆里的伙计们正清闲,一个个捧着海碗,蹲在门口吸溜面条。

    陈适是这一带的名人,几乎人人都认识他,看见他一大早地出来,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陈适笑着一一回应,买了两碗馄饨和一屉包子,正要回去时,碰上两名背着花篓的卖花少年。

    “哥哥,买枝花儿罢,送给你的新婚娘子,她肯定会很高兴的。”

    陈适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新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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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嘻嘻笑道:“哥哥红光满面,一看就是有大喜事,古人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并称人生两大喜事,哥哥是状元郎,早就金榜题名过了,看来只有洞房花烛夜才能让你这般开心了。”

    陈适哭笑不得,猜到这少年应该是认识他,也知道他昨日成亲,之所以油嘴滑舌奉承他,不过是想让他买他的花。

    陈适问:“都有什么花儿?”

    “什么花都有,”少年指挥他的同伴转过身来,方便陈适看花篓,“茉莉、芙蓉、夹竹桃、还有重阳节的菊花……”

    陈适想起沈茹清丽婉约的面容,心中一动:“给我挑支茉莉罢。”

    少年答应一声,利落地从花篓中择出一支茉莉给他,洁白的花瓣上还沾着露珠。

    陈适接过花,递了几文钱过去。

    少年笑着道谢,说了句吉利话:“祝哥哥与夫人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陈适脸一红,也没搭腔,转身走了。

    回到家,他不确定沈茹醒来没有,静悄悄地走到窗根底下,透过贴着红囍字的窗纱,看见沈茹已经起床了,正慵懒地坐在镜台前,浓墨般的青丝披了满肩,由身后的侍女玲珑帮她梳头。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

    这一刻,陈适穷尽平生才华,搜索枯肠,也想不出能准确描述这一幕美景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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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扬起笑容,正要进门,却听房中传来说话声。

    “小姐,换根簪子戴罢。”玲珑小声劝道。

    沈茹没说话,依然递着那支玫瑰金钗,态度很坚决。

    玲珑与李氏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无奈。

    李氏上前,接过金钗,替她插进高挽的发髻里,一边道:“开了脸,梳了妇人发式,就不像从前在家做姑娘一样了,该改口叫夫人了。”

    她是话里有话,沈茹却听得无动于衷,一脸麻木。

    李氏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道:“好孩子,你别怪嬷嬷多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娘咽气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说你旁的都好,唯独缺一点慧根,遇事看不开,容易死心眼。孩子,嬷嬷是活了半辈子的人,你听我一句劝,既已嫁了人,从前那些就不要想了,侍奉夫君才最要紧,姑爷人品贵重,又对你一心一意,来日必有飞黄腾达之时,你好好待他,福气在后头呢。”

    沈茹闭上眼,攥紧手中帕子,冷冷道:“我的心里已有人了,再也装不进旁人,嫁给他,是父命不可违,我的身体自己做不了主,难道心也要给他吗?嬷嬷,我不喜欢他,就连与他同睡一张床,我都觉得……觉得恶心。”

    她厌恶地皱起眉,想起昨夜那些画面,更觉得浑身如爬满虫子,肮脏得紧。

    李氏急忙捂住她的嘴:“这种话可不能说!你那个心上人,从前你们就不是一路人,如今成亲戚了,更不可能了!再说了,二小姐那个性子,岂是好相与的?一件衣裳都不能容你染指,若让她知道你喜欢她的……”

    李氏顿了片刻,好言劝道:“好孩子,你趁早断了对他的念想,别让你娘九泉之下都不心安啊……”

    沈茹怔怔地坐着,眼泪滚落下来,过了良久,才喃喃道:“我知道,他那样的人,我是配不上的,我只要远远地看上他一眼,就够了。”

    玲珑服侍沈茹多年,对她的心事再了解不过,若说以前还能争取一下,但如今她嫁做人妇,一切木已成舟,就算她再如何痴恋那人,也无可奈何了。

    玲珑叹一口气,起身去倒水,走到屋外时,却见水渠里漂着一朵茉莉花,不禁咦了一声。

    这个季节,哪里来的茉莉啊?

    她将花朵捞起来,只见花茎被折断了,洁白花瓣上沾染了一些淤泥,还有几瓣零落在水里,漂向远方……-

    新婚第二日,怀钰和沈葭进宫谢恩。

    太后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孙媳的面,拉着沈葭的手就不愿放开了,不停夸赞:“这孩子长得真好看,你一进来,这屋子都亮堂了些,哀家瞎了几十年的老花眼像重见光明了似的。”

    众人皆笑,沈葭也被夸得有几分不好意思,红晕爬上脸。

    田贵妃便打趣她:“看看,还害羞了呢。”

    深宫里的妇人闲着无聊,最喜欢逗弄这些新妇,说起话来又荤素不忌。

    眼见沈葭被逗得手足无措,脾气好的刘妃笑着替她解围:“新妇总是脸皮薄些,诸位行行好,别寻她开心了。”

    说完摘下一只蓝田玉镯,套进沈葭的手腕:“这是我进宫时娘家送的镯子,不是什么名贵物件,权且送你当个见面礼。”

    沈葭心道这怎么行,慌得要摘下还给她,不料那镯子摘上竟是拿不下来了,一时急得满面通红。

    刘妃笑着按住她的手:“戴着罢,这镯子在佛祖座前开过光,能保佑你和王爷一生琴瑟在御,白首偕老。”

    其余后妃也统统上前送见面礼,就连不喜沈葭的上官皇后也送了,太后更不消说,早在她和怀钰成亲前,就借着由头赏赐了她不少东西。

    沈葭自然也备了礼,其中还有九皇子怀英的,她因上次揍了九皇子,深感不安,便特意做了盒梅子糖,想送给他做礼物。

    皇后客气地婉拒了她:“多谢你的好意,但英儿最近牙疼得厉害,不能吃糖。”

    沈葭马上道:“这个不甜的,我放了药草,不信可以给他试一颗。”

    她推开盒盖,里面放着十几颗色泽晶莹剔透的糖,做成五瓣梅花的式样。

    九皇子看得直咽唾沫,小孩子很难不被糖吸引,但他不敢贸然伸手去拿,而是眼巴巴地瞅着母后。

    上官皇后得体地微笑:“多谢,但他真的不能吃。”

    沈葭上前一步,还想再继续推销自己的糖,忽然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夺走了那盒糖。

    沈葭回身一看,见怀钰不知何时进来了,拈着一颗糖放进嘴里,脸颊顶起一个大包,他餍足地眯起眼:“好吃,给我罢。”

    “……”

    “还我!”沈葭气得跺脚,“你要不要脸,怎么还抢小孩儿的东西!”

    “他不是不吃么?”

    “他不吃也不给你,还我!”

    沈葭踮脚去抢,怀钰却特意拿高,沈葭蹦起来去抢,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一转头,阖宫的人都盯着他俩。

    沈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跟怀钰一同进来的延和帝开怀大笑。

    皇上龙颜大悦,其余人也跟着笑了,太后笑得合不拢嘴:“这小俩口,倒让哀家想起了谁,也是像他们这般,总是动不动便吵架,吵完了又和好。”

    满宫的人没人知道老太后说的是谁,她在这宫里待了太久,有很多人就连上官皇后也没见过。

    还是侍奉太后的老宫人笑道:“是扶风王和王妃罢。”

    她说的自然不是怀钰和沈葭,而是上一代扶风王怀瑾和王妃唐敏。

    气氛不知为何冷了下去,延和帝收起笑容,淡淡道:“摆膳罢。”

    用完午膳,老年人精神不济,太后被扶下去午睡,怀钰又被延和帝叫走,上官皇后嫌年轻姑娘们太活泼好动,吵得她头疼,便让沈葭跟几个公主自个儿去园子里玩。

    延和帝一共生了七位公主,前头出嫁了两个,跟沈葭同龄的只有三公主怀芸,其余四个还是和丫头们踢毽子的年纪。

    沈葭对这种活动不感兴趣,便和怀芸去亭子里喝茶。

    怀芸早就想亲近沈葭,只是苦于找不到机会,此刻腼腆一笑:“沈姑娘……不对,现在应该叫堂嫂了。堂嫂,多谢你上次帮我。”

    沈葭摆摆手:“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不过殿下,你还是别叫我堂嫂罢,听着好别扭。”

    “啊……好。”怀芸问,“你是叫沈葭吗?”

    沈葭点点头。

    怀芸问:“那我可以叫你葭妹妹吗?”

    沈葭问:“殿下多大?”

    怀芸:“刚满的十六。”

    沈葭点头:“我十八。”

    怀芸:“……”

    怀芸又问:“那叫你葭姐姐?”

    沈葭忍不住扑哧一笑:“殿下,你还是直呼其名,叫我沈葭罢。”

    “好。”

    怀芸也不想在她面前太拘谨了,她实在是很喜欢沈葭,不仅是因为沈葭曾经帮了她,更因为沈葭身上有种她缺少而且很向往的东西。

    那日在西苑马场上,她身着红装,和一群男人在烈日下策马驰骋时,怀芸简直移不开目光,这个姑娘太耀眼了,也太自由了,所以她自然而然地想亲近沈葭。

    “那你也别叫我殿下了,叫我怀芸罢。”

    “不,”沈葭眼珠一转,笑道,“我要叫你芸儿。”

    “那你可有小字?”

    沈葭想了想,她是有个小字,但一般不告诉别人,只允许她觉得亲近的人叫,比如外祖母和舅舅可以这么叫她,沈如海和沈茹就是不行,沈葭一直是个很排外的人,能真正被她算作自己人的,其实就那么几个人而已。

    但她还是挺喜欢怀芸的,于是她没想多久,就点了点头:“有,我有个小字,叫珠珠。”

    怀芸温婉笑道:“那我以后就叫你珠珠了。”

    两人定下称呼,沈葭想起一件很好奇的事:“你是皇后的亲女儿吗?”

    怀芸:“……”

    这种问题由别人来问,一定会很冒犯,但沈葭问的话,怀芸只觉得她个性直爽,有话直说,便摇头道:“不是,我生母是李美人,她去世后,我被父皇送到皇后宫中抚养。”

    原来也是个没娘的孩子,沈葭一下觉得和她的距离拉近了许多,说:“我娘也没了,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

    怀芸叹道:“我也是。”

    沈葭又问:“皇后就只有一个孩儿么?”

    “不是,在九弟之前,母后还有一个皇子。”

    “他人呢?刚刚怎么没见着?”

    “薨了。”

    “……”

    沈葭满脸的惊讶。

    其实这都是人尽皆知的事,但沈葭才来京城三年,有些宫闱秘辛她不清楚也正常,毕竟这些事发生的时候,她还很小。

    “这件事还跟怀钰哥哥有点牵扯。”怀芸道。

    她这样一说,沈葭对这件事的好奇心顿时上涨:“快给我说说。”

    怀芸便述说了起来。

    原来昔年上官皇后曾诞下一子,取名为怀荣,生下便被封了太子。

    延和十年,扶风王壮烈殉国,王妃城下自刎,四岁的怀钰被部下用带血的披风裹着,一路风尘仆仆送进京城,从此就被圣上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吃穿用度都与太子规制等同。

    太子与怀钰同龄,只差了几个月,两个孩子很快玩到一块去,成了最亲密的玩伴,只是小孩子待在一起,总是容易发生龃龉,有一日,他们不知又因什么小事吵起来,最后演变成打架,宫人们恰好都没跟着,两个小孩打着打着,掉进了池塘。

    等太监闻声赶来,将他们捞起来时,两个孩子冻得面色发白,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后来,体格健壮的怀钰活了下来,而一向体弱多病的太子没熬过去,死在了皇后的怀里。

    “从那以后,母后就有点神神叨叨了。”怀芸道,“她总是说,太子是怀钰哥哥推下水的,父皇不让她说这些,发了好几次火。”

    沈葭忍不住望向园子里的池塘,那就是怀钰小时候掉下去的那口池子么?

    看着也不是很深,但小孩子掉进去,还是会害怕的罢?

    她其实早就发现皇后对九皇子过分的保护欲,方才怀钰在慈宁宫,皇后一直让九皇子站在她身后,好像很防备怀钰。

    沈葭正出着神,怀芸突然慌张地起身:“怀钰哥哥。”

    沈葭回头一看,才知怀钰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他眼波平静,朝她伸出手:“回家了。”

    沈葭下意识将手放上去。

    怀芸道:“珠珠,那我们下次再见了。”

    沈葭点点头,和她道别,直至被怀钰牵着走出西华门,她才蓦地反应过来,自己牵他的手做什么,登徒子,又占她便宜!

    沈葭立即甩开他的手。

    怀钰也不生气。

    沈葭问他:“皇后方才不要我的糖,是不是怕我下毒?”

    她知道怀钰听见了她和怀芸的对话,他耳朵灵得很,有时隔着一堵墙都能听见动静。

    怀钰点头:“以后不要送她东西。”

    沈葭抬头望着他,心情忽然有点复杂。

    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温柔地笼罩住了整座紫禁城,照得屋脊上的瑞兽都生动了几分,怀钰站在深红宫墙下,眼底投下一层浅浅的阴影,让他看上去竟然有点落寞。

    沈葭突然觉得,就算圣上严防死守,不许皇后胡乱揣测,可怀钰未必心里不知道,皇后对他的戒备,就连她这么迟钝的人都看出来了,怀钰更没理由不清楚。

    怀钰这个人,其实很难弄懂,他斗鸡走狗,吊儿郎当,跟北京城里大多数纨绔都没什么两样,可有的时候,他又不像个纨绔,难道他这些年来的坏名声,都是刻意营造出来给皇后看的?

    沈葭突然萌生出一股冲动,脱口而出:“我知道太子不是你推的。”

    “……”

    怀钰嘴角一哂:“你又知道了?”

    沈葭说完就后悔了,其实她也没有证据,只是一种直觉,认识怀钰这么久,她知道他不是那种会背后推人下水的人,将人套进麻袋揍一顿才是他会采取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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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钰盯着她看了良久,忽然问:“你为什么让怀芸喊你的小名?”

    “什么?”

    沈葭一愣,不知话题怎么跳到了这儿。

    不等她回答,怀钰又说:“算了。”

    马车停在宫门口,怀钰不喜乘车,去哪儿都是骑马,回到王府,他却不下马,对沈葭说:“我有事出去一趟。”

    沈葭本想问他几时回来,要不要给他留饭,转念一想,这话怎么那么老夫老妻,像真要同他过日子似的,便嗯了一声,自己闷头走了。

    怀钰目送她进了王府,随后一拨马头,去了北镇抚司。

    因为新婚,怀钰这几日不用点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锦衣卫原本就松散的军纪这下彻底作废,苏大勇几人一个个脱得上身精光,聚在院子里玩摔跤,输了的人给酒钱。

    怀钰进去时,苏大勇正将一个小旗踩在脚底。

    他本身就是摔跤好手,一碗酒落肚,更是狂妄了起来:“来啊!还有谁敢上?老子说了,这北镇抚司,老子摔跤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就是老大来了我也这么说……”

    此时坐在廊下的众人早就瞧见了怀钰,却一个个的都闭嘴不说,等着看好戏。

    苏大勇正吹着牛,忽觉肩上一痛,被人拿住一处大穴,他怒从心起:“敢偷袭?!看我——”

    他一记肘击,却击了个空,疑惑扭头,结果看见怀钰的脸,顿时蔫巴了:“头、头儿……”

    怀钰一脚踹中他腿窝,将他踹得往前一扑,摔了个狗啃屎,少年们哈哈笑着飞扑上去,玩起了叠罗汉,将苏大勇压得胆汁儿都差点吐出去。

    “都起开!”

    苏大勇使蛮力起身,将背上的少年甩下去,摔作一堆。

    他蹦到怀钰跟前,问:“头儿,今日不是您婚后第二日吗?怎么这就来上值了?这也不是平日当差的点儿啊?”

    怀钰道:“我找你。”

    “找我?”

    苏大勇指着自己,分外讶异,心道老大刚刚大婚,不在家抱着媳妇儿睡觉,来找他干什么?

    怀钰点头,观察了一下四周,突然让他附耳过来,神秘兮兮地问:“我问你,要是……那个时,对方喊疼怎么办?”

    “哪个?”苏大勇一头雾水。

    “那个。”怀钰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

    苏大勇突然福至心灵:“是那个啊。”

    怀钰点点头:“对,就是那个。”

    其余人:“……”

    怀钰拉下脸:“看什么看?”

    众人纷纷转头,装作各忙各的事。

    经验丰富的苏大勇摸着下巴,道:“这种事儿,按理说做过一次就不疼了啊,头儿,是不是你技术不够好?”

    “……”

    怀钰面露忿色,毕竟事关男人的尊严,过了良久,他才别扭地问:“那要怎么……提升技术?”

    苏大勇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放心罢,头儿,我知道有个地方,专教人这种事儿。”

    狎妓

    夜半, 槐花胡同。

    北京城不管有名无名的妓馆青楼,常常隐藏在各宽窄胡同里,所以京师人也常将寻花问柳说成是“逛胡同”。槐花胡同位于棋盘街附近,里面住的大多是暗娼窑姐儿, 是较出名的妓院一条街, 只不过这里的都是些登不上台面的下等妓.女。

    苏大勇是个粗人,不喜欢教坊司那些矫揉做作的官娘子, 都沦落青楼了, 还装什么清高,所以他更愿意来这槐花胡同找乐子。

    苏大勇带着怀钰, 熟门熟路地去了一家妓馆。

    这座妓院从外面绝对看不出来门道,就是座普通的民宅, 因此怀钰没有多想, 谁知门刚敲开,就有两条臂膀将他拉了进去。

    “大爷, 你怎么才来?奴家想死你了……”

    “……”

    怀钰大叫一声,跳去一旁:“你们干什么?!”

    众妓.女们吃了一惊,见他一副如临大敌、又十分俊俏的模样,捂嘴吃吃笑了起来。

    “莫不是个雏儿罢?”

    “诸位姐姐,这位公子好生俊俏, 我与他是三生三世的缘分,你们就让了我罢……”

    “凭什么让你一人吃独食?”

    众妓.女一言不合,竟是为了争夺他而撕扯起来。

    怀钰这才知道这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转身便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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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大勇哪能让他离开,一把拉住他:“头儿, 您别走啊,不是要提升技术的吗?”

    怀钰恨不得一拳揍死他:“你带我来的这什么鬼地方!放开!我回去了!”

    苏大勇十分冤枉:“您要是想取悦女人, 问女人准没错儿啊,这满京城谁能跟您说这种床闱私事?教坊司的娘们儿?她们不一巴掌扇死你就不错了,这里的女人都不要脸,保管给你说的透透儿的,您要是不从,她们还能按着你强上了?走罢走罢,来都来了。”

    见怀钰的表情有所松动,苏大勇死活把他拉进去了。

    他是这家妓院的常客,老鸨跟他相熟,见着他就笑脸相迎。

    苏大勇一指身旁的怀钰:“伺候好这位贵客。”

    老鸨从他俩进门就看出了怀钰衣料不凡,尤其是腰上挂着的羊脂玉佩,一看是个贵公子,她眼珠骨碌一转,笑着将怀钰请进一间上房。

    出来后,又问苏大勇:“爷,给贵人安排半套还是全套?”

    半套就是只抱着摸摸手、亲亲小嘴儿,全套就是要上床睡觉了,这都是青楼里的行话。

    苏大勇道:“叫个清倌儿。”

    老鸨扬眉:“哟,这可不好找。”

    苏大勇也不强求:“实在不行别的也凑合,挑规矩点儿的,别一上去就摸,教他点实在的。”

    老鸨是个风月场里的人精,一听这话就明白,笑着点头:“得,我安排个经验丰富点的去。”

    解决完怀钰的事,苏大勇这才问:“翠香有空没?”

    老鸨笑道:“早候着您了。”

    苏大勇一听,哪还坐得住,立即去寻他的老相好了。

    怀钰在房里如坐针毡,坐哪儿都不对劲,只能在房中来回踱步,一下想要不赶紧走罢,一下又想,来都来了,不学点东西又有点可惜。

    正纠结着,房门吱吖一声被推开了,从外面走进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

    女子见他站着,似乎有些惊讶,又因他出乎意料的俊俏面容有些脸红,被粉遮得几乎瞧不着。

    女子福身行了一礼,道:“爷万福,奴家贱名碧云,爷且坐着,奴家来伺候您。”

    怀钰被她按着双肩在炕上坐下,闻见她袖中散发出来的幽香,像是香丸用多了,熏得他打了个喷嚏。

    碧云柔声问道:“爷,您是要自己脱,还是奴家帮您脱?”

    怀钰一愣:“脱什么?”

    碧玉不愧是头牌妓.女,没露出半分不耐神色,温顺答道:“脱衣。”

    怀钰:“!!!”

    怀钰惊道:“脱衣干什么?!”

    饶是碧云经验丰富,此刻也不禁迷惑了:“不脱衣……奴家如何教您男女之事?”

    怀钰两颊现出一抹薄红,愤然道:“这我不用你教!”

    碧云迟疑了一瞬,谨慎答道:“如果爷偏爱后.庭之乐……”

    她咬一咬牙,看在他长得俊的份上,豁出去了:“奴家也是可以的!”

    怀钰:“……”

    见怀钰半晌无话,碧云便以为他默许了,伸出纤纤素手,替他解腰带。

    怀钰整个人从炕上跳起,吓了碧云一大跳,眼前一花,怀钰竟打开门逃之夭夭,外面随之响起一阵乒乓乓乓的声响。

    “哎哟!谁撞的我?”

    “刚才什么东西过去了?!”

    “好像是个人影!”

    苏大勇箭在弦上,按着那翠香正要行事,忽然听见外面的动静,气得衣裳也不穿,随意拿了件外袍系在腰上,打开门大声问:“怎么了?走水啦?”

    一个人影嗖地一下从他眼前刮过,苏大勇目光一定,竟然看见跑出门口的怀钰背影。

    苏大勇傻眼了:“头儿?”

    怀钰刚跑出院门,恰好跟街上路过的人撞了个正着,那人被他撞翻在地,捂着额头哎呦一声:“谁?哪个不长眼的狗才撞了本侯爷?”

    怀钰本来都跑了,听见“侯爷”二字,停下来看了一眼。

    地上的上官熠和他大眼瞪小眼。

    怀钰:“……”

    上官熠:“!!!”

    上官熠指着他大叫:“怀钰!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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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我!”

    怀钰转身就跑。

    上官熠扭头问自己的仆从:“你们刚才都看见了罢?那是不是小煞星?”

    狗腿子们纷纷点头,是是是,那就是,院门口正巧挂着两盏大红灯笼,将怀钰的脸照得明晃晃的,绝对没认错。

    上官熠经常背着家里拈花惹草,哪能不知道槐花胡同是干什么的,登时拍腿大乐:“大婚才一天就逛妓院,还是圣上亲自指的婚!哈哈哈,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怀钰啊怀钰,终于有教你落进我掌心的一天!你就等着明日都察院的御史老头儿往死里参你罢!”-

    在上官熠的授意下,怀钰半夜逛胡同的事果然第二日传得满京城皆知,弹劾他的奏本雪片似地飞进了乾清宫。

    圣上还没说什么,扶风王府就已闹得鸡飞狗跳。

    沈葭抄起一个甜白釉花瓶砸过去,怀钰两手都接满了,只能用脚轻轻一勾,用一个高难度的动作保住了这个珍品瓷器。

    他小心翼翼地将接到的东西放在地上,一边解释:“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沈葭肺都要气炸了:“不是那样是哪样?你半夜三更逛妓院!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啊?!往哪儿搁!”

    沈葭一向被沈如海骂这句话偏多,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骂出口,心下确实是挺爽的,难怪沈如海总喜欢用这句话骂她。

    怀钰被她吼得也来火了,加上自己确实什么都没做,这口黑锅让他背得着实冤枉:“我是去那儿学习的!”

    沈葭都服了:“你要找借口能不能好好找一个?去青楼里你能学什么?四书五经还是琴棋书画啊?!”

    怀钰本不想说,嫌说出去丢人现眼,但这会儿已经气得口不择言了:“你不是说你疼吗?我去取经!想问出怎么才能让女人不疼的办法!”

    “……”

    沈葭哑口无言。

    她的脸红了又白,心想小煞星居然拿这种事跑去青楼里问,也是够不要脸的。

    二人的脸一个赛一个的红,互相盯了片刻,沈葭猛地顿悟过来,不对啊!

    “你去找青楼女子学习这种事,然后用在我的身上,你你你……”

    沈葭“你”了半天,终于蹦出一句话来:“你休想!我是不会和你干那个事儿的!”

    怀钰一怔,提醒她:“你嫁给我了。”

    沈葭张口就道:“那又怎样?又不是我想嫁给你的,若不是我们……若不是他们逼我,怀钰,我才不会嫁给你呢!我一点也不喜欢你,我喜欢有才华的,你小煞星算老几!”

    怀钰闻言,脑子嗡嗡响,沈葭的话不停在耳边回荡。

    我一点也不喜欢你。

    我喜欢有才华的。

    你小煞星算老几。

    怀钰只觉得心口空荡荡的,像被人掏空了,自己这些时日以来做的那些,简直成了个笑话,一个莫大的笑话。

    怀钰想笑,却笑不出来,嘴角提了提,却因没力气而放下去,显得那转瞬即逝的笑有点冷,有点自嘲。

    最后,他面无表情地说:“那怎么办呢?沈葭,你已经嫁给我了,这一辈子,除非我死,只要我在一日,你便一日是我的妻,就算我哪日死了,你也要为我守活寡,守一辈子,等你也死了,你会与我同穴而葬,你的墓碑上,会写着:扶风王之妻怀沈氏之墓。”

    他说完,也不顾沈葭脸上是什么反应,冷着脸转身出了房门。

    门外聚集了一大堆下人,偷听他们关起门来吵架。

    辛夷听着里面乒乒乓乓的声响,生怕怀钰一个气急会对沈葭动手,毕竟两个人都是暴脾气,谁知最后怒气冲冲出来的却是怀钰。

    辛夷忙冲进房门,只见沈葭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脸上倒不像是有伤,地上一片狼藉,全是各色摆件,但神奇的是,都没有碎。

    辛夷走过去:“王妃……”

    沈葭抬手打断她,疲惫地道:“别说话。”

    怀钰这一走,便一整日都未归家,沈葭以为他晚上也不会回来,谁知自己刚沐浴完,正准备上床睡觉,房门砰地一声被人撞开了。

    沈葭和辛夷都吓了一跳,回头见怀钰站在门口,披头散发,衣襟大敞,颧骨泛着潮红,一看就是刚从哪里胡混回来。

    “出去。”他看着辛夷道。

    “这……”

    辛夷扭头看沈葭,很是犹豫,她不敢将沈葭跟一个醉鬼放在一处。

    “出去。”

    怀钰又冷声说了第二遍,这次是命令。

    沈葭道:“你出去罢,没事。”

    辛夷只得走了,经过门槛处的怀钰时,闻见他身上散发出的泼天酒气,辛夷打了个寒颤,心道王爷不会喝醉了打人罢。

    等她一走,怀钰便转身掩上房门,插上门闩。

    他醉得找不着北,摇摇晃晃,步履蹒跚,朝着拔步床走来。

    沈葭情不自禁地捏紧被子,心想怀钰要是想对她做什么,她就抓起花瓶砸他个头破血流。

    怀钰到了床边,沈葭立刻闻到了他身上浓浓的酒气,不禁皱眉。

    他低头看着她,道:“过去点。”

    沈葭下意识地往里挪了挪。

    怀钰又说:“再过去点。”

    沈葭只好又往旁边挪了挪,这下怀钰总算觉得满意了,也不脱衣,不除靴,整个人往下就是一躺。

    沈葭:“???”

    沈葭终于知道他要干什么了,立即从床上蹦起来:“你干什么?起来!”

    她去拉怀钰的胳膊,可醉酒的人身子格外沉重,她费出老鼻子力气,累得额头上汗都出来了,竟然拉不动怀钰分毫。

    沈葭气得坐在床上,拿脚踢他侧腰:“喂!醒醒!你去睡地上!”

    怀钰眼睛都不睁,精准扣住她纤细的脚腕,扔去一旁。

    “不去。”

    沈葭没想到他竟然一口回绝,昨天晚上不是还很好讲话吗?她一时没了头绪:“可是……可是昨晚你睡在地上的。”

    怀钰睁开眼,盯着她,恶声恶气道:“昨晚是昨晚,今夜是今夜,告诉你,不止今晚,以后每晚我都要睡在床上,这是我的王府,这是我的床,我有权选择睡在哪儿,今晚我就是要睡床。”

    “……”

    沈葭发现自己竟然拿小煞星没了办法,她想了想,只能选择默默下床,只是她被怀钰挤去了最里面,要想下床还要越过他。

    怀钰察觉到她的心思,将她一把压在身下,问:“去哪儿?”

    “放开我……”沈葭紧张地发抖,小声说,“我睡地上还不行么?”

    “不行!”

    怀钰说完便下了床。

    沈葭还来不及高兴,就见他将地上的狗窝铲起来,夹在腋下,随即打开窗户,一股脑儿扔了出去。

    沈葭:“……”

    怀钰上床,一只手臂和大腿压着她,言简意赅一个字:“睡。”

    沈葭不安地动了动。

    怀钰察觉到了,另一只手按了按眉心,烦躁地说:“放心罢,说了不碰你就不碰。”

    沈葭安静下去。

    但没过多久,她又动了起来,怀钰本就喝多了酒心浮气躁,一脸毛躁地扭头:“你动什么?再动下去我可就不保证不碰你了!”

    沈葭小声说:“不是……你不洗澡么?”

    怀钰一怔,像是没想到她会说这个,接着断然道:“不洗!”

    “可是你身上好臭。”沈葭掩着鼻子,表情分外嫌弃。

    怀钰道:“臭的就是你。”

    说完凑过来,朝她脸上呵了一口气,熏得沈葭直翻白眼。

    “怀钰!你真的有毛病!”

    怀钰闭着眼,哼哼一笑:“你才知道啊。”

    沈葭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那你不洗澡,脱个靴总行罢?脏死了。”

    怀钰道:“不脱。”

    沈葭气得想死。

    怀钰偷偷睁开眼睛,看她一眼,道:“要脱你帮我脱。”

    沈葭呵呵一笑:“做你的春秋大梦。”

    怀钰从善如流地闭上眼:“那就这么睡。”

    到了半夜三更时,沈葭还是偷偷搬开了他架在她身上的胳膊和大腿,然后小心翼翼地起身,抱着他的小腿,帮他把靴给脱了。

    怀钰嘴角轻轻一勾,但很快又沉下去。

    沈葭想越过他爬下床,怀钰佯装翻身,将她一把捞到身下压着,这下二人换了个位置,变成了沈葭躺在外面,怀钰睡在里侧。

    沈葭惊疑不定,有点怀疑怀钰在装睡,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怀钰闭眼睡得很沉,甚至发出轻微的鼾声。

    沈葭这才放下手,确认他睡着了。

    怀钰的手臂紧紧地桎梏着她,力气又大,沈葭拿他没办法,再加上真的困了,眼皮不停往下垂,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只记得入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小煞星的眼睫毛真长,像女孩儿的一样……

    睡了不知多久,沈葭在梦里隐约听到了哼哼声,她烦得不行,一巴掌拍过去,哼声停了。

    第二日醒来,沈葭发现自己竟然躺在怀钰怀里!

    她的手搂着怀钰脖子,一条腿还架在了他的腰上,两人的脸隔得极近,呼吸可闻,沈葭甚至能看见怀钰脸上睡出来的淡淡红晕。

    沈葭羞得满脸通红,从怀钰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连鞋都没有穿,跳下床就跑出了房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走后,怀钰也睁开了眼。

    他坐起身,一袭雪白的中衣,昨夜他还是出去洗了个澡,用冷水洗的,但压根儿不管用。

    怀钰捂脸万分绝望,怎么就不争点气啊,人家又不喜欢你。

    归宁

    扶风王新婚狎妓的丑闻传得满京城都是, 怀钰当然被叫进了宫里问罪。

    延和帝其实不太信这种传言,因为怀钰虽有一堆坏毛病,却是从不去勾栏瓦肆之地,他真正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听说你和王妃在家中吵架了?”

    怀钰心道这又是王府里哪个短命鬼跑去做了耳报神, 嘴上却淡淡道:“是吵了几句。”

    “没动手罢?”

    “我看着像会动手打女人的人吗?”

    延和帝道:“我是说王妃没对你动手罢?”

    怀钰:“……”

    “扔了几个花瓶, ”怀钰抬起脸,眉眼阴郁, “我要休了沈葭那个泼妇。”

    “……”

    延和帝斥道:“胡闹。”

    怀钰皱眉:“我是说真的。”

    延和帝仔细观察了他的神情, 确实不像在说假话,便态度软和下来, 问:“怎么好端端的想要休人家了?”

    怀钰兴味索然地摇头:“就是觉得没意思。”

    昨日吵架时,他虽口口声声在沈葭面前说, 不会放过她, 他只要在世一日,她就一日是他的妻, 可那只是气话而已。

    怀钰并不想用一纸婚书绑着一个不爱他的人,他的父母恩爱至深,只有彼此一个人,怀钰一直以来的理想便是找个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伴侣,她不需要有多贤淑, 有多善良,甚至有多漂亮,她只要诚心诚意地爱他就可以了。

    如果沈葭不是那个人, 他就不要了,虽然被夫家休弃的女人一般都过得生不如死, 可他知道沈葭不会的,她一定会高兴地说“太好了”, 然后迅速打包行李回她的金陵,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延和帝问:“真想休?”

    怀钰点点头:“真想。”

    延和帝口吻自然,仿佛说起一件寻常家事:“那好罢,也不必如此麻烦,朕直接抄了沈如海的家,再将那沈葭打入诏狱,受尽十八般酷刑,最后押去西市凌迟处死,为你出一口恶气,你看如何?”

    怀钰:“……”

    延和帝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你一定在想朕是不是在开玩笑,对罢?钰儿,朕告诉你,天子言必行,行必果,从不打诳语,你一句话,朕现在就派锦衣卫抄了沈如海的家,怎么样?”

    怀钰摸摸鼻尖:“还是算了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延和帝亲切地问:“不休妻了?”

    怀钰一脸看破生死的神情:“不休了,凑合过罢,还能离咋的?”

    延和帝起身笑道:“那走罢,去慈宁宫。”

    怀钰不解圣上这想一出是一出的行为:“去慈宁宫干什么?这个时辰皇祖母要歇了。”

    延和帝走在前面,头也不回:“你媳妇儿在那儿。”-

    沈葭一大清早地被叫进慈宁宫,本是太后为了询问她怀钰狎妓一事,她脑袋一根筋,竟然当着太后的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起怀钰来,听得前去请安的嫔妃们后背冷汗淋漓。

    人家太后只是跟你客气一下,你还真说起怀钰的不好来了,谁不知道怀钰是老太后最疼爱的孙儿啊。

    谁知太后不仅丝毫没有怪罪,反而跟沈葭站在同一立场,当怀钰跟在圣上身后进来时,她把孙儿训了个狗血淋头。

    怀钰有心辩解,又跟老人家说不清楚,最后只得当着众人的面立了个毒誓,保证以后绝不狎妓。

    太后这才满意,鸣金收兵。

    延和帝难得见这混世魔王吃一回瘪,心中暗自好笑,对怀钰说:“好了,今日是归宁,带着你的王妃快回娘家去罢,朕就不留你们午饭了。”

    他早就帮怀钰备好了回门礼,二人出了宫后,不用回王府一趟,直接驾着车往沈园而去。

    怀钰难得没骑马,跟沈葭挤在马车里,两人还在因昨日的事闹着别扭,谁都不肯说一句话。

    宫里的马车没有平时沈葭坐的宽敞,怀钰又生得人高马大,稍微一动,两人的膝盖就要碰在一处。

    怀钰咳了声,掀开帘子,看外面的繁华街市。

    兴许是想找个话题打破沉默,他看一眼沈葭,忽然说:“你倒挺会告状的,皇祖母从来没说过我一句重话,今日倒为你破了次例。”

    沈葭:“???”

    沈葭怒道:“你什么意思?说我胡说八道倒打一耙?难道我说的不是真话?”

    “我不是那个意思!”怀钰懊恼地抿了抿唇。

    沈葭别过脸不肯搭理他。

    怀钰突然就生了口恶气:“光知道告我的状,怎么不说说你昨日上演全武行的事?”

    沈葭气得扭头:“我不光昨日上演,我今日也要上演!”

    说完便一爪子挠过来,怀钰没个提防,一下被挠了个正着,脸上挂了彩。

    怀钰勃然大怒:“沈葭!你敢打我!”

    沈葭道:“打你怎么着?”

    怀钰道:“你个泼妇!”

    沈葭啊啊叫着扑过来,怀钰急忙躲避,二人在不大的马车空间内你来我往,怀钰本可一招制住沈葭,但他信奉好男不跟女斗,所以防多攻少,反而吃了不少闷亏。

    马车外的辛夷听着这动静,忍不住问:“这又是怎么了?”

    杜若嘴里含着糖,见怪不怪地说:“打架呢。”

    马车终于停在沈园门口,怀钰挂了满脸的彩,忍无可忍地吼道:“沈葭!我迟早要休了你这个泼妇!”

    沈葭气得冲下马车,边走边回头嚷:“休就休!我先休了你!”

    “你要休了谁?”

    沈园大门内,一堵刻着仙兽海马浮雕的照壁前,青衣男子长身玉立,回身笑着朝她望来。

    他头戴纱冠,手执素扇,周身虽无多余装饰,气质却浑然天成,恍如世间一块不可多得的美玉。

    沈葭愣了又愣,站在原地不敢动。

    男子笑问:“怎么,不认得我了?”

    沈葭激动地大叫一声,飞奔过来,一头撞进他怀里,抱着他喊:“舅舅!”

    进门的怀钰见了这幕,脚步微顿。

    男子正是沈葭的舅舅,如今谢氏商行的大东家,姓谢,单名一个翊字,字良卿。

    谢翊拿扇柄敲了敲沈葭的肩头,道:“都是嫁了人的大姑娘了,还动不动就要抱,松开。”

    沈葭不好意思地放开了手,只是寸步不离他身边,舅舅长舅舅短的,眼睛晶亮,像只好不容易等到主人回来了的小狗。

    怀钰上前,一声不吭地拱手行了一礼。

    谢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问:“你该叫我什么?”

    怀钰不情不愿地叫了一声:“舅舅。”

    谢翊这才点头。

    沈葭还在旁边喋喋不休地问:“舅舅,你什么时候来的?吃了饭没?我成亲你都没来,我给你写了信,你收到了吗?这次来给我带礼物了吗?舅舅,我想死你啦!”

    说完又想扑过来撒娇,谢翊用扇柄抵着她额头,笑道:“你哪儿来这么多问题,先陪我去给你娘上柱香。”

    他又转头对着怀钰:“你也来。”

    沈氏祠堂外,古柏参天。

    谢翊洗净手,扫视了眼供桌上林立的牌位。

    沈葭侍立在旁,将巾帕递给他擦手,说:“没有那个人的,他不敢放。”

    三年前孙氏病逝,棺柩在杭州西湖下葬,灵位却被沈如海设在了祠堂,谢翊来京探望沈葭时,发现一个姨娘的牌位竟然敢跟他姐姐并立,当场雷霆大怒,险些一把火烧了沈氏祠堂,从此沈如海就把孙氏的牌位单独迁出,设在了一个佛龛内,不与谢柔的牌位放在一起。

    谢翊接过沈葭递来的线香,虔诚地拜了三拜,将香插进香炉里。

    他之后,怀钰也上了三炷香。

    沈葭有一肚子的话想跟舅舅说,只是碍于怀钰在场,不好说出口。

    谢翊自然知道她想说什么,道:“有什么话,等我见过了你父亲再说。”

    他来沈园一趟,还没见过主人沈如海,第一件事就是来祠堂祭拜亡姐。

    沈葭显然是习惯了舅舅的行事作风,并不觉得不对,点点头:“那舅舅你快去罢,我等你。”

    谢翊却没急着走,而是看着她问:“珠珠,想回金陵吗?”

    “!!!”

    “我……”沈葭先是按捺不住的激动,紧接着又变得迟疑,“我爹不会同意的罢?”

    谢翊轻蔑地嗤了声:“什么时候轮到他做主了,你只用回答,想还是不想?”

    沈葭呆了呆。

    怎么会不想回去呢?从来京城的第一天她就想,做梦都梦见自己回了金陵,和表兄妹们外出游玩,只是梦一醒,只能摸到两手的泪水。

    沈葭这回没有犹豫:“想!”

    谢翊点头:“好。”

    他又看向怀钰,问:“你呢?去不去金陵?”

    怀钰愣了愣,道:“听舅舅的。”

    谢翊满意地点了点头,去找沈如海了。

    他走后,怀钰才偏头问沈葭:“你舅舅是什么意思?他说去金陵就能去?”

    沈葭看他一眼,道:“当然啦,我舅舅说到做到,没有他不能做到的事。”

    她说这话时眼底孺慕之意闪动,显然是非常崇拜她的舅舅,怀钰不知怎么有点不爽,胃里冒酸水。

    以前就常听沈葭说起她的舅舅,怀钰也对这位谢氏商行的大东家略有耳闻,只是今日一见,没想到他会如此年轻,瞧着像不过三十。

    怀钰皱眉道:“你都多大了,看见舅舅还要抱,男女有别你懂不懂?”

    沈葭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

    兴许是地处南方,吴越之地,谢家人都沾了些古越遗风,骨子里比较奔放,不像京城人这般拘谨,谢柔在沈葭小时候就常将她抱在怀里亲吻她,沈葭都八九岁大了,还像个猴儿似的跳到谢翊背上,让舅舅背她-

    也不知谢翊怎么说的,到了午膳时,沈如海果然“同意”沈葭回金陵祭祖,只不过,面色有点难看。

    沈葭差点跳起来欢呼,又听沈茹居然也要跟着去,脸就拉下去了,刚想说话,却被谢翊在桌下踢了一脚,沈葭只得闭嘴。

    用完饭,沈如海也没了待客的心情,只叫了陈适去他的书房喝茶。

    同样是女婿,怀钰不被岳丈待见,也不在意,带着观潮在沈园里乱逛。

    沈葭终于找到和舅舅单独相处的机会,拉着他去自己的听雪阁喝茶。

    经过一条抄手游廊时,迎面撞见沈茹,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廊下逗弄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画眉鸟,侍女玲珑没跟在身边,李氏也不在,据说是告老还乡了,这倒是奇怪,怎么在沈园时不提出来,偏偏等沈茹出阁了才回乡?

    “七爷。”

    沈茹屈膝福了一礼。

    谢翊在家中行七,金陵的人大多称他“谢七郎”,商行的人则喊他“七爷”“东家”。

    按理沈茹应该跟着沈葭喊他舅舅,但沈茹却生分地喊他“七爷”,谢翊不用想都知道是沈葭不让她喊,他这外甥女打小心眼就小,占有欲很强,自己的东西,别人碰都不能碰。

    谢翊受了这声“七爷”,又道:“前几日大小姐大婚,谢某没能赶上,路上带了点礼物,已派人送去了你的院子。”

    沈茹苍白的脸颊渗出点血色,垂着头柔声道:“多谢七爷。”

    “不必客气。”

    谢翊颔首点头,和她擦肩而过。

    沈茹回头,目送他和沈葭离去,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她也没有收回视线。

    一道清润的男子嗓音在她耳畔响起:“夫人还要看多久?”

    沈茹蓦然回神,像受了惊的兔子,后背汗毛直竖,急忙躲去一旁。

    陈适直起身子,面带不解地问:“夫人为何如此怕我?还是觉得我……”

    他停顿片刻,眼底笑意闪动,嘴里冒出两个字:“恶心?”

    沈茹紧紧攥住手帕,怯声道:“陈公子……”

    “该唤我夫君才对。”

    陈适温和地纠正她,走到她面前,轻轻抬起手。

    沈茹吓得面色惨白如雪,下意识护住脸,浑身发抖。

    然而陈适只是替她正了正发髻上那支金钗,兴许是怎么弄都觉得别扭,他干脆将发钗拔下来,重新插进发髻里。

    做这些事时,他的动作很温柔,就像一个体贴温存的丈夫。

    插好发钗,他抬起沈茹的下巴,一边检视效果,一边道:“夫人,你该不该谢我?如果不是我向岳父大人提议,一起去金陵祭拜你的嫡母,夫人怎会有机会接近你的心上人呢?此次南下路程遥远,少则二三月,多则四五月,请夫人万万把持住自己,莫做出令为夫为难的丑事,毕竟你喜欢的人……”

    他笑着拍拍沈茹的脸颊,动作亲昵中带着几分威胁。

    “是你妹妹的夫君,你说是么?”

    沈茹紧咬下唇,流下屈辱的泪水-

    “你长姐看着比去年清减了许多。”

    转过一个回廊,谢翊突然开口说道。

    沈葭也有同感,方才沈茹站在廊下逗鸟,那背影纤瘦得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刮跑,她向来清瘦,近日好像又消减了些,面容也苍白憔悴,是婚后过得不好么?可方才用午膳时,陈适又对她关怀备至,给她布菜倒酒,不像是感情不睦的样子。

    沈葭皱眉道:“你这么关心她?还给她带礼物。”

    “吃醋了?”谢翊含笑朝她看来,“礼物你也有,比她的还多些,她只有一车,你有七车。”

    沈葭于是又高兴起来,挽着谢翊的胳膊问:“舅舅,为什么沈茹也要跟着我们回去?”

    谢翊道:“她丈夫提议的,你娘毕竟是她名义上的嫡母,他们去祭拜一下,也无可厚非。”

    陈适提议的?

    沈葭有点惊讶,想不通陈适为什么要提议这个,但想到能和陈适在路上多点相处机会,还是很开心的,虽然她现在已经嫁给怀钰,而陈适也成了她名正言顺的姐夫,但她有时对着陈适,还是有点蠢蠢欲动的不轨心思。

    回到听雪阁,果然院子都被谢翊带来的礼物堆满。

    沈葭满院子乱窜,拆了这个拆那个,礼物大部分是倭国货品,倭刀折扇、海鲜干货、茶具瓷器、香料丝绸,还有放在盒子里尺来长的高丽参。

    倭国的折扇小巧精致,极其适合拿在掌心把玩,扇骨用象牙制成,扇面上绘着樱花。

    沈葭爱不释手,除此之外,还有一把倭刀她也喜欢。

    沈葭拔刀出鞘,在空中随意劈砍几下,听见刀刃破空的声音,心想到时能和怀钰那把绣春刀较量一下。

    “仔细别伤着手。”

    谢翊在她身后提醒。

    沈葭挽着刀花,一边问:“舅舅,你是怎么说动我爹答应让我回金陵的?”

    因为之前谢家有扣着她不还的先例,所以让沈如海答应放她回金陵祭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谢翊端起茶杯,淡淡道:“也没什么,不过是以理服人。”

    “……”

    沈葭脚下一个踉跄。

    她不是很相信这句话,要知道,舅舅在金陵可是有“玉面狐狸”之称啊,看似是个翩翩君子,实则老谋深算,谈笑风生间就把人给算计了。

    事实也与她猜的差不多,俗话说天子也有几门穷亲戚,沈如海本就出身

    依譁

    贫寒,他发迹以后,家族里找上门来打抽丰的人不少,求他办私塾,修祠堂,建牌坊,找门路。

    穷人家出一个举人老爷已是很不容易,沈家的后代也不是个个都像沈如海这般会读书,那些没天赋人又懒的后生败光了家业,过得穷困潦倒,见谢家有钱,便转起了小心思。

    谢柔在世的时候,严禁这些懒虫进入商行,到了谢翊当东家时,自然遵循姐姐的一切决策,有才能的人他会用,光会吃喝嫖赌的一律打出去,但是三年前,他转变了这个想法。

    沈如海什么也不做,光是搬出父亲这个身份,就轻而易举带走了沈葭,这件事让谢翊明白了,在这个世上,有钱并不是万能的。

    从此,他开始有意接纳沈氏子弟进入商行,经过三年时间,沈家的人就如一只只跗骨之蛆,寄生在了谢家这个庞然大物上,也送给了谢翊实施威胁的把柄,他只需说一句最近生意不景气,铺子里恐怕要裁人,就能逼迫沈如海乖乖低头,沈如海要是不想被宗族里那些老头老太太烦死,就只能听从谢翊的一切要求,这也确实是以理服人,只不过这个理是金钱的理,也就是所谓的“有钱即是大爷”。

    谢翊抿了口沈葭泡的茶,苦得皱眉头,点评一句:“泡茶功夫退步了。”

    沈葭提着刀跑过来,兴奋地说:“舅舅,你今晚住哪里?跟我回王府住罢!”

    “不去,我下午还有事。”谢翊盖上茶杯。

    “什么事?”

    “帮你查铺子。”

    沈葭一听,心虚地扮个鬼脸。

    她娘谢柔是当年谢氏商行的东家,嫁给沈如海后,就把生意交给了弟弟谢翊打理,只是她来京城后闲不住,又开张做起了生意,到处投资房产,因为眼光毒辣,很快就拥有了两条街的铺子。

    这也是她频繁与沈如海争吵的原因,沈如海嫌她到处抛头露面,丢他这个朝廷命官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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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柔死后,这些当然都成了沈葭的私产,但沈葭远没有她母亲做生意的头脑和手段,人又奇懒,自己的铺子一年到头也不见得去一次,导致商铺里的掌柜偷奸耍滑,去岁沈葭的生辰,谢翊来过一次,替她查出不少假账坏账,此后就派了专门的人来管理,每月给他汇报一次,省得下面的人看沈葭不管事就随意欺瞒。

    下午,谢翊带上冷师爷去巡查沈葭名下的铺子。

    沈葭兴冲冲地回了王府,还拉上了谢翊带来的那七车礼物,她要回去收拾行李,因为舅舅说明天就启程!

    怀钰趁着天没黑进了宫,作为亲王,他不能随意离开京城。

    延和帝听完倒没制止,沈葭的生母当年在金陵病逝,便葬在了当地,国朝以孝治天下,唯一的女儿成亲了,怀钰跟着夫人去岳母坟前祭拜,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匆忙,明天就走,他本来还想召见一下谢氏商行的现任东家。

    延和帝最后松口道:“好罢,最迟今年年底,你们必须回来。”-

    翌日清晨,商队出发。

    谢翊和冷师爷一辆马车,沈茹和陈适一辆,沈葭的马车是最大的,后面还跟着十几辆运载货物的大车。

    怀钰骑着狮子骢,白马打了个响鼻。

    旭日初升,沈葭趴在打开的窗户上,阳光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洒下金粉,她的眼底有层淡淡的青黑,因为昨晚太兴奋,几乎一夜未睡。

    沈葭打个哈欠,看着骑马跟在旁边的怀钰,来了精神:“怀钰,算你是三生三世修来的福气,能跟着我去金陵,我告诉你呀,我们金陵有……”

    “有夫子庙,有朱雀桥,有莫愁湖,有燕子矶,是不是?”

    怀钰控着缰绳,一脸烦躁地打断:“这些你昨晚都说过了。”

    还是贴着他耳朵说的,吵得他一晚上不得安宁。

    沈葭眯眼一笑:“岂止呀,金陵往东是扬州,往南有苏杭,杭州有西湖,苏州有园林,扬州有二十四桥风月。怀钰,去了我们江南,保管你这辈子都不想回来啦!”

    沈葭兴致大发,双手圈在唇边,作喇叭状,高声吟唱:“故人西辞黄鹤楼——”

    骑在马上的谢翊听见,手执马鞭,笑着回头:“烟花三月下扬州。”

    冷师爷与他并辔同行,声音洪亮,接下一句:“孤帆远影碧空尽——”

    马车里,沈葭和辛夷相视一笑,同时唱道:“惟见长江天际流!”

    ——《卷二•骑马倚斜桥》终

    过招

    北风卷地, 百草枯折,转眼已是十一月,距离商队南下已过了月余。

    当日一行人出了京城永定门,一路途径良乡、涿州、雄县、河间、献县、经德州进入山东境内, 又沿兖州、徐州顺东南而下, 到得中都凤阳府。

    昔年太.祖起兵凤阳,这里便是龙兴之所, 又是祖宗陵寝之所在, 怀钰便携着沈葭前往皇陵拜谒,如此耽搁一两日工夫后, 众人再度启程,在临淮关渡了淮河, 望滁州城进发。

    这一日, 天色晴好,滁州城外是一条大河, 名曰“清流河”,是滁河的支流,呈西北—东南走向,河流清波,两岸夹山, 不愧“清流”之名。

    冷师爷早年间行遍中原大地,便手挽缰绳,扬鞭指着前方道:“东家请看, 前方便是清流关,此关乃南唐所设, 自古以来便是北方进出南京的必经之地,有‘金陵锁钥’一称, 过了此关,再往南行上五十里,便是滁州城了。”

    谢翊虽号称走南闯北,却是很少上北直隶,除了这三年为了探望沈葭去得勤些,但也次次都是沿运河乘船北上,还是头一回走南下的陆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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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眼前的绿水青山,他不禁感叹:“‘环滁皆山也’,欧阳修说得果然不错,今日不急着赶路,在此处用了午饭再走。”

    众人闻言,赶紧下马的下马,埋灶的埋灶,做饭的做饭。

    这一路虽沿途都有驿站,但难免也有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时候,众人都已习惯了就地扎营打火的生活。

    “看招——”

    河滩上,怀钰正无聊地踅摸一块鹅卵石打水漂,听见身后破空而来的动静,他头也不回,伸出两根长指一挟,就将偷袭他的人给定住了。

    “放开!”

    沈葭怎么抽也抽不出手中的树枝,脸都憋红了,终于忍不住求饶。

    怀钰得意一笑,松了指间树枝,转身道:“就你这样的,还想偷袭?回娘胎再练个几年罢!”

    沈葭啐道:“呸!少得意!看我一招锦绣万千!”

    说罢抢身直上,手中树枝左劈右刺,东舞西击,端的让人眼花缭乱。

    此招正是怀钰所教,这一路上闲极无聊,沈葭有事没事便拿着那柄倭刀去挑战他,她这点三脚猫工夫岂是打得过怀钰的,每次不是被夺了刀,就是一跤跌在他身上,被教训得灰头土脸。

    沈葭知耻而后勇,便让怀钰教她武功。

    怀钰哪有这闲工夫,再者她到时学会了,转过头来对付的不还是他?因此决计不肯同意。

    谁知沈葭是块牛皮糖,黏上了就不肯放,一路上没少趁着怀钰不注意搞背后偷袭,怀钰反正待着也是无聊,便顺手指点了她几招。

    这样一来,看他俩切磋几乎成了众人一路上不可多得的消遣,谢翊也来围观过几回,只说了句不许动刀刃,就随他俩玩闹去了。

    这一招“锦绣万千”是沈葭取的花名,原本并没有这么个花里胡哨的名字,此招的要义在于前面的刀花都是虚招,最后一招直取敌人面门,这就叫“袖里乾坤”,若使得好了,可令敌人防不胜防。

    只可惜沈葭只学了个花架子,并未学到精髓,还不等她使出那“袖里乾坤”,就被怀钰扭了双手抱进怀里,动弹不得。

    “花拳绣腿。”怀钰在她耳边低笑着评价。

    沈葭挣了几下,挣脱不得,脸颊泛起红晕,怒道:“怀钰!你让我一只手!”

    她白玉似的耳垂近在眼前,上面沾了点点红霞,恍如胭脂,女子幽香不住地往鼻子里钻,怀钰一个鬼使神差,险些往那耳尖上亲一口。

    听见她说的话,他勉强把持住心神,清了清嗓道:“这有何难?我让你两只手。”

    说罢放了沈葭,两手负在身后,笑吟吟地看着她。

    冬日的阳光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怀钰一袭玄色锦袍,前襟用银线绣着飞禽走兽,他在日光下笑得唇红齿白的模样,竟有种说不出的俊朗。

    沈葭心脏怦怦乱跳,不知是因为方才剧烈运动过,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扔了手中树枝,道:“不打了。”

    说完便一扭身跑了。

    怀钰也不知她为何说不打就不打了,将那树枝捡起来,拿匕首削尖了,准备下河串个鱼。

    正削到一半,身侧投下一小片阴影。

    怀钰唇角微勾,也不抬头:“又回来了?叫声夫君,我给你抓条鱼……”

    “小王爷。”

    怀钰削树的动作一顿,抬头看竟是沈茹,不由得万分尴尬,站起身道:“怎么是你……我……那个,我以为是沈葭。”

    沈茹微微一笑:“小妹去找她舅舅了。”

    “哦……”怀钰摸摸头,“那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沈茹也迟疑起来:“昨晚……”

    她一说“昨晚”,怀钰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事了。

    昨夜他们在大柳驿站投宿,约莫三更天时分,怀钰起夜时听到一阵争执声,出了上房,果然看见后院马厩旁站着一对男女,其时月色掩映,院中光线不甚明亮,但怀钰的夜视能力极佳,一眼便认出那对男女是陈适、沈茹夫妇。

    三更半夜,他们不睡跑来马厩干吗?

    怀钰一时好奇心起,便站在二楼多看了片刻光景,谁知看着看着,情况不对劲起来。

    楼下的两人竟推搡起来,陈适在外人前一向温文儒雅,是个走在路上都怕会踩死蚂蚁的性子,当晚却像鬼上了身,粗暴地推了沈茹好几下,甚至扬起巴掌要打她。

    怀钰生性见不得这倚强凌弱之事,当即就要跳下楼阻止,抬腿时不慎踹翻栏杆上一个花盆,从二楼跌落下去,在院中摔得粉碎。

    这下惊醒了驿站中人,狗也跟着狂吠起来,陈适往楼上看了一眼,就拉着沈茹进房了。

    怀钰也不想引来别人注意,就悄悄溜进了房。

    眼下沈茹重提这事,明显是昨晚她也看清了楼上的人是他。

    怀钰忍不住问道:“你和姓陈的……”

    话出口,他才觉得不妥,自己喊习惯了“姓陈的小白脸”,却忘了这姓陈的如今是他名副其实的姐夫,沈茹的丈夫,只好匆忙改口:“他若欺负你,你只管告诉我们便是,这里多的是人为你做主,你不必忍着。”

    沈茹勉强挤出一个笑,道:“多谢小王爷,但他没有欺负我。”

    怀钰皱眉:“可我昨晚都看见了。”

    沈茹道:“小王爷可愿替我瞒过此事?尤其是小妹,不能让她知道,妾身在此谢过小王爷了。”

    说完跪在地上,要给怀钰磕头。

    怀钰哪能当得起她如此大礼,有心想避开,沈茹竟是他不答应就不起。

    怀钰只得道:“好罢,我不告诉沈葭。”

    沈茹这才起身,不料脚下正巧踩着一块生着青苔的鹅卵石,一个趔趄,险些要滑进一旁的河水里,幸亏怀钰眼疾手快,将她给扶住了。

    “没事罢?”

    怀钰等她站稳了才敢松手。

    沈茹摇摇头,正要道谢,忽然直视着他右后方,嘴唇微张,面色惨白。

    怀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沈葭不知何时来了,手中还捧着个油纸包着的烧鸡腿,僵立在原地。

    怀钰:“……”

    沈葭面无表情,扭头便走。

    怀钰一下就知道她误会了,顾不上沈茹,赶紧拔腿去追:“沈葭!你站住!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沈葭充耳不闻,抬腿上了马车,把手里油纸包一扔。

    杜若两手接个正着,如获至宝:“小姐,不是要给小王爷吗?他不吃吗?”

    “不许提那个人!”

    沈葭瞪她一眼,气呼呼地在马车内坐下。

    杜若和辛夷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心想:又吵架了。

    就在这时,怀钰后脚也上了马车,他本有一肚子的话要解释,看见马车里坐着的杜若和辛夷,却是说不出口了,只能一言不发地找个地方坐下。

    刚一坐下,沈葭就看着窗外道:“杜若,你告诉他,这是我的马车,让他下去。”

    杜若正啃鸡腿啃得满嘴油腥,闻言一抹嘴,对怀钰道:“王爷,王妃说,这是她的马车,让你下去。”

    怀钰:“……”

    怀钰抿了抿唇,道:“方才是你姐姐要摔倒,我才出手扶了一把……”

    杜若抬手打断:“你说慢点,我记不住这么多。”

    说着转向沈葭:“王妃,王爷说,方才是你姐姐要摔倒,他才出手扶了一把。”

    沈葭堵住耳朵,面朝窗外:“我不听!”

    杜若又转向怀钰:“王爷,王妃说她不听。”

    “……”怀钰没好气道,“你闭嘴!”

    杜若面向沈葭:“你闭……”

    怀钰:“等等!这句不用你转达!”

    怀钰气不打一处来,干脆起身坐在沈葭旁边,对着她道:“你姐都要摔进河里去了,你不能让我眼睁睁看着罢。”

    沈葭也气得回过头:“谁跟你说这个!”

    怀钰也恼了:“那你这是在生哪门子气?”

    沈葭道:“你跟她有什么秘密,要瞒着我?”

    怀钰一怔,这才明白她生气原来是因为这个,这下倒是难办了,如果没答应沈茹,告诉沈葭也没什么,但现在他已经在沈茹面前做出承诺,将此事保密,不告诉任何人,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万万没有毁约的道理。

    怀钰坦诚道:“这我不能告诉你。”

    沈葭胸中堵着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一扭头道:“你下去,我不想看见你。”

    怀钰道:“我就不下去。”

    他俩这你一言我一语,倒是急坏了杜若:“你们别说这么快啊,我跟不上了……”

    辛夷哭笑不得,扯着她后脖领道:“你就别在这儿添乱了,去找你观潮哥哥,看他又给你带了什么好吃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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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刚下马车,沈葭和怀钰也下来了,沈葭在前面跑,怀钰在后头追,沈葭一口气跑到谢翊这里,张嘴就委屈得想哭:“舅舅!”

    谢翊正和冷师爷煮茶喝,闻言淡淡掀起眼道:“又怎么了?”

    这二人吵了一路,也找他做了一路的主,谢翊已经处变不惊了。

    沈葭指着怀钰,别别扭扭道:“我不要和他坐一辆马车。”

    怀钰冷笑一声:“怎么,那马车就你坐得,我坐不得?”

    沈葭扭头怒视他:“那是我谢家的马车!”

    怀钰反唇相讥:“那拉车的马还是驿丞看在我的面子上换的呢。”

    沈葭:“你……”

    “你们不要吵了!”

    旁观的谢翊和冷师爷终于说出这一路上说过无数次的话。

    冷师爷劝道:“不就是一辆马车么?咱们马车多的是,你们分别坐一辆就是。”

    沈葭气得转身走了。

    怀钰跟在她后头说:“沈葭!你在发什么脾气?不就是气我不告诉你么?那我现在告诉你!行了罢?!”

    沈葭堵住双耳:“我才不听!”

    怀钰:“???”

    怀钰真是搞不懂女人一天到晚在想什么,先前因为他不说而生气,现在他要说了,她又不听了。

    怀钰的拧脾气上来了,道:“我今天还非告诉你不可,你站住!”

    沈葭不管不顾,从一个伙计手里抢过缰绳,骑上马就跑。

    怀钰见状愣了一下,食指塞入口中,打个唿哨,正在河滩吃草的狮子骢应声赶来,怀钰翻身上马,“驾”的一声,白马朝着沈葭离去的方向追去。

    冷师爷见了这幕,问道:“东家,需不需要派人跟着?”

    谢翊不疾不徐地喝了口茶,淡淡道:“急什么,不是跟上去了么?”

    黑店

    怀钰看着前方沈葭纵马狂奔的样子, 吓得后背全是冷汗,扯着嗓子大喊:“沈葭!你别跑!我不追你了!你……你降点速,从马上摔下去不是好玩儿的!”

    沈葭却不理他,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 骏马吃痛, 撒开四蹄,跑得更快。

    怀钰只能跑去前面, 想办法截停她, 不然这样跑下去非出事不可。

    “驾!”

    他一甩马缰,狮子骢远非寻常马驹可比, 一下就与沈葭那匹枣红马并驾齐驱。

    怀钰看着沈葭,大声道:“快停下!”

    沈葭却冲他露出个明媚笑容:“怀钰, 我俩比比, 看谁先到前面那家客栈!”

    说完一马当先,抢上前去。

    怀钰一愣, 望见竹林掩映处,确实有个山岗,岗上有家客栈,远远地可望见翻飞的酒招。

    他唇角一勾,心想, 同他比赛马?

    怀钰摸摸马头,道:“给她点儿厉害瞧瞧。”

    狮子骢察觉出主人心意,奔跑起来风驰电掣, 不一会儿就超过了前方的沈葭,率先抵达客栈。

    这家客栈倒有个雅名, 唤作“潇湘夜雨”,衬了附近绿竹围绕的景儿。

    沈葭扔了马鞭, 让店里的伙计去喂马,自个儿走进去,见怀钰已在大堂中坐定了,笑吟吟地看着她,便也走过去坐下,喊了声:“小二,上茶!”

    一个店小二打扮的人走过来,慌慌张张问:“客官,喝什么?”

    沈葭皱眉:“没听见吗?茶。”

    店小二道:“什么茶?”

    沈葭:“……”

    沈葭这才正眼打量那店小二,见他衣服穿得松松垮垮,连帽子也戴歪了,不禁生了三分嫌恶之心。

    “你店里有什么茶,你问我?”

    那店小二支支吾吾的,总是说不上来,兴许是头一回见沈葭这样的贵客,被问住了。

    怀钰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满是怀疑之色。

    这时一个穿细葛长衫的男子走过来,他长得尖嘴猴腮,还生了双狭长狐狸眼,不动声色地将那店小二推到身后去了,堆着笑道:“二位客官,请见谅,我是本店掌柜,这伙计是新来的,对店里的事还不精熟。小店什么茶都有,红茶绿茶普洱茶,雨前的龙井,日铸的雪芽,看您想喝什么。”

    沈葭小声咕哝:“都什么月份了,还喝雨前龙井,来一壶铁观音罢。”

    “得嘞,”那掌柜的踢一脚店小二,“愣着干什么?还不下去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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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店小二忙不迭地滚下去了。

    掌柜的赔个笑,也进了后间,刚打起帘子,人就变了脸色。

    地上躺着两个被剥得赤条条的人,一男一女,颈上都挨了一刀,已做了黄泉鬼,两个强盗模样的人正一前一后地抬着男人,要往灶下搬。

    其中一个脸上有刀疤的骂道:“真他娘的晦气,老子刚剁下一刀,人就到了,幸亏老子手脚快,不然这趟就白忙活啦!”

    那进门的掌柜“嘘”一声,压低嗓音道:“外边那男的是个练家子,都别说话,也别动,提防他听见,宋先生,你那药多下点!”

    正在沏茶的人一听,将手中的药粉全数抖落下去-

    大堂内,店小二上了茶,却立在桌边不走。

    沈葭提壶斟了两大碗茶,一碗推给怀钰,一碗给自己,见店小二跟个桩子似的杵在这儿,不由问道:“你还站这儿干吗,没你的事儿了。”

    店小二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沈葭口渴得不行,先将那碗茶喝了,只觉得味道有些发苦,正宗的铁观音是有回甘的,也不知这掌柜的又拿了什么劣质茶叶来糊弄她,当下眉头一皱,放下碗不喝了。

    怀钰的长指贴着碗沿摩挲,道:“你姐姐让我瞒着你的那事……”

    “打住,”沈葭抬手制止,“她既然让你别说,那你就别告诉我。怀钰,我对你二人的事一点也不关心,我知道,你真正想娶的人是她,我想嫁的人也不是你,我俩这叫阴差阳错,盲婚哑嫁。这些时日,我也思索过了,圣上亲自指的婚,你我都推脱不得,你休不了我,我也休不了你,还能如何?一辈子凑合过罢,以后我不管你的事,你也别管我的事,咱俩各过各的,井水不犯河水,你看如何?”

    “……”

    怀钰几乎要将那茶碗捏碎,端起来一口喝了,却怎么也压不住内心那股燥意。

    “各过各的?你倒想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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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越想越气,想将沈葭一把捞过来,在怀里狠狠揉捏几下出气,又想将她大骂一通,生气间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皱皱鼻子:“怎么有股血腥味儿,你闻见没?”

    沈葭眼神呆滞,茫然地看着他。

    怀钰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沈葭,你怎么了?”

    沈葭往下就是一倒。

    怀钰:“!!!”

    怀钰惊得立刻起身,然而以他的身手,竟踉跄了一下,摔在地上,下一刻,绣春刀出鞘,却是晚了一步。

    脖颈上一片冰凉。

    身后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笑道:“你小子功夫不错,反应也快,却也敌不过我这蒙汗药。”

    怀钰舌根发麻,问:“你们是……什么人?”

    男人道:“巢湖畔白虎寨,野狐天王你仇鸣仇大爷,听说过么?”

    怀钰眼神发直,盯着趴在桌上昏过去的沈葭,终究是扛不过体内发作的药性,倒地扑了。

    后厨几个盗贼一窝蜂地拥出来,那刀疤脸将怀钰腰上的绣春刀解了,拿在手里当个宝贝似地看,刚出鞘三寸,不慎被刀刃割了手。

    刀疤道:“哟,三当家,这刀稀奇,没有护手,这小子就不怕把自己手指头给削了?”

    仇鸣骂道:“别玩刀了!把这俩捆了,里头那两具尸体处理干净了没?这两个还只是开胃菜,后头还有大鱼呢。”

    众人纷纷行动,刀疤脸拿了麻绳要来捆人,这时外头走进一个人来。

    “小妹!”

    沈茹一脸着急地走进来,她是来找沈葭解释的。

    大堂中所有人动作齐齐一顿,刀疤脸的麻绳才绑到一半。

    沈茹后退一步,道:“那个……我走错门了。”

    说完掉头便走。

    众盗如梦初醒:“还有一个!”

    “怎么又来个女的!”

    “抓住她!”

    “别让她走脱了!”

    沈茹跑出去还没几步,就被仇鸣一掌击昏了,外面还有个驾车的马夫,也被刀疤脸追上去一刀给结果了。

    这下地上躺着的由两个变成了三个,那下药的宋先生手里拿着把菜刀,在怀钰的脖子上比来比去,就是不敢下手,提议道:“要不先杀了罢,大菜在后面,他们留着没什么用。”

    仇鸣瞪他一眼,道:“怎么没用,统统绑了,送上山当肉票,等他们家人来赎,女的送给老大先爽,爽完了轮到弟兄们。”

    众盗一听,纷纷举刀欢呼。

    仇鸣点了几个小喽啰先去送肉票,自己蹲在客栈继续等大鱼,宋先生主动提出要护送,仇鸣也不阻止,只是暗中吩咐手下多留个心眼,别让宋先生偷偷将肉票宰了。

    这小喽啰还等着老大爽完轮到他享用两个美人呢,当然是忙不迭地点头-

    酉牌时分,天已全黑。

    谢翊一行人到了“潇湘夜雨”,立马便有店里的伙计提着灯,笑嘻嘻地迎出来,帮他们解鞍卸骡子,牵牲口拿行李。

    冷师爷见后院马厩里拴着狮子骢和枣红马,还有一辆马车,便笑道:“东家,看来他们是先咱们一步到了这儿。”

    谢翊点点头,问一个店小二打扮的人:“劳驾,请问贵店白日里是否来了别的客人?”

    那店小二一转眼珠,道:“客官问的可是一男二女,那男的高高大大,腰间系着一枚红缨玉佩,二女年纪不大,一高一矮,都是一般的好颜色,对么?”

    谢翊点头,道:“正是。”

    店小二笑道:“那就是他们了!下晌儿来的,那二女似乎是为了那男的在争风吃醋,一言不合争执起来,矮一点儿的女的气哭了,跑了出去,那男的便出去追了,另一个女的见他丢下她跑了,气得也一跺脚跑了,眼下不知跑去哪儿了,但肯定会回来的,他们预付了房钱呢,坐骑也在这儿。”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有个人怒斥道:“胡说八道!”

    店小二回头去瞧,见说话的是个面皮白净、一脸书卷气的男子,便道:“小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客官怎么说小的胡说八道呢?”

    陈适沉着脸,冷冷道:“你说的那高个女子,是我的夫人。”

    店小二“哟”地一声,笑道:“那对不住了,客官您要不说,小的还以为那二女是那男子的大小老婆呢。”

    “你!”

    陈适面露忿色,却被冷师爷一把拽住:“陈公子,算了。”

    陈适恨恨地甩开他,走到一旁坐下。

    众人行了一天路,都有些累了,下午在旷野里也只是随便果腹,当下便让小二上好酒好菜,辛夷等女眷不便抛头露面,已去了二楼厢房,等小二送酒菜上门。

    谢翊在桌边坐了,皱眉对冷师爷道:“让郑镖头出去找找,别真的出事了。”

    他们外出行商,为防那等不长眼的强人拦路打劫,总会雇一些江湖上的武师镖头,郑镖头就是经常合作的一位。

    冷师爷点了点头,又四处张望:“郑镖头呢,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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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寻找间,郑镖头风风火火走进来了,一屁股在谢翊身旁坐下,目光直视前方,嘴里压低声道:“七爷,待会儿酒菜上来了不要动,咱们今晚不走运,碰上黑店了。”

    搏杀

    沈茹听见了水声。

    身下摇摇晃晃的, 像是在船上,她用尽全力睁开眼,果然见是在船舱里,沈葭就在她旁边躺着, 双眼紧闭, 口中塞了布巾,双手缚在背后绑着。

    沈茹四处张望, 忽然目光一定, 不敢动了。

    刀光在她脸上一闪而过,一个唇上留着两绺儿八字胡的中年男人, 手中拿着把精致的匕首,正在怀钰的喉咙处比划, 似乎是在挑哪个地方比较好下手。

    沈茹:“!!!”

    沈茹瞪大眼睛, 不顾一切呼叫起来。

    她被堵住了口,发出的只是闷哼声, 却吸引来了八字胡的注意,他看着沈茹一愣:“怎么醒了?没下蒙汗药就是不行!”

    沈茹拼命叫着。

    八字胡道:“住嘴!我先解决了你!”

    说着便跳过来想要杀她,沈茹一个打滚躲过,这八字胡显然没下午敲昏她的那人厉害,动作略显笨拙, 沈茹被绑得像个粽子,在船舱里滚来滚去,撞得木板砰砰响, 终于引来外面行船的人。

    “哎呀!宋先生!你怎么还真的动手了呀!”

    一名小喽啰走来,二话不说把刀给夺了。

    宋先生打商量道:“我把男的杀了, 女的给你们留着行不行?”

    “不行!”小喽啰断然道,“三当家的说了, 男的女的一样要留着赚赎金,我说宋先生,这小子与你无冤无仇,你干吗总想着杀他啊?”

    宋先生有苦难言,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黑店?!”

    陈适惊呼出声,左右张望一眼,只觉得没有哪里不对,这就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客栈。

    “不至于罢?”

    “错不了。”郑镖头道,“方才一进来,大黄就在外头不住吠叫,我出去一瞧,见它的两只爪子不停往土里刨,那竹叶底下盖的是血。这店里的伙计也不同寻常,掌柜的眼神躲闪,不与人对视,店小二一脸戾气,额上带疤,这都不是做生意人的面相,估计是将此间店主人杀了,李代桃僵,专程在这儿候着咱们。”

    谢翊和冷师爷对视一眼,估计八九不离十了。

    二人在外行商多年,也不是头一回遇上匪盗,早年间海上可没那么太平,倭寇、海盗、荷兰的红毛鬼,哪一个都不是善茬儿,大风大浪经历得多了,他们都淡定得很。

    唯有陈适没见过这等大场面,搁在大腿上的手已经忍不住打摆子了,被冷师爷一把攥住。

    这时那店小二托着酒盘上来,笑着道:“天儿太冷,大老爷们喝碗热酒,祛祛身上寒气。”

    郑镖头朝他招手:“过来,给我倒一碗。”

    店小二一怔,本能地察觉到了不对,却是下意识走过去,倒了碗酒给他。

    郑镖头端起酒碗,却是不喝,先闻了一闻,将酒碗往桌上重重一搁,拉下脸道:“什么猫尿!叫你们掌柜的出来!”

    仇鸣早就候在里间,闻言笑着走出来道:“来了,客官,这酒可是有什么问题?”

    郑镖头冷冷一笑:“这下了蒙汗药的酒,我看你是喝也不喝?”

    说话间,一碗酒当头泼过来。

    仇鸣被泼了个正着,一抹脸上酒水道:“露了陷啦!弟兄们抄家伙!”

    他话音未落,郑镖头早已一个暴起,抽出桌下钢刀,将那店小二拎小鸡崽子似的擒到身前,拿着刀在他脖子上轻轻一抹,当即血如泉涌!喷了对面的陈适满头满脸!

    陈适:“……”

    仇鸣红着眼大叫一声,拿着刀扑过来,险些砍中还呆坐着的陈适,得亏一旁的冷师爷拽了他一把,将他拽趴下。

    仇鸣一刀未中,又朝谢翊劈来。

    谢翊当机立断起身,一脚将木桌踢翻,仇鸣一刀砍进桌子里,一时抽不出来,背后郑镖头又已杀到,他只能徒手格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其余镖师也早已拿了武器,跟其余几个盗匪搏斗起来,客栈里瞬间陷入混战。

    谢翊随手捡了把刀,竟正是怀钰的那把绣春刀,他拿着刀不管不顾逢人便砍,一边喊道:“别杀光了!留个活口!”

    楼下杀得血雨漫天,楼上的辛夷和杜若被蒙汗药麻翻了,竟是无知无觉。

    搏杀持续了一刻钟左右的时间,郑镖头这边在人数占优的情况下,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最后只留了仇鸣一个活口。

    郑镖头将仇鸣五花大绑了,一脚踹向他腿窝,将他踹得跪下,揪着他衣领,恶狠狠逼问:“你是什么人?哪条道上的?”

    仇鸣也是条汉子,一挺胸膛道:“爷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仇鸣的便是!”

    郑镖头一愣:“巢湖边上白虎寨,叫野狐天王的是不是你?”

    仇鸣嘿嘿笑道:“亏你还有几分眼力,那是爷爷我的尊号,今日栽在你们手上,算老子倒霉!你们有本事将老子杀了,老子吭都不吭一声!我大哥、二哥自会给我报仇!”

    郑镖头一听,将谢翊拉去一旁,低声解释:“七爷,这白虎寨是巢湖边上新兴起的一窝子水匪,他们聚众为寇,平日拦截水上船只,抽取关税,闲时去附近几个州县打家劫舍,烧杀掳掠,奸.人.妻女,官府派人去剿了数次,总是无功而返。寨中匪寇多是闻香教徒,身刺白虎文身,大当家的名唤李宝,乃托塔天王,二当家的叫丁进,乃大力天王,这叫仇鸣的,号野狐天王,是三当家,都是不好惹的刺儿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翊面色不善地听着,未置一词。

    就在这时,一个谢氏商行的伙计从外面跑进来,一抹额上汗水道:“东家,都挖开了,里面躺着三具尸体,没有孙小姐和姑爷,沈大小姐也不在,只有我们的一个车把式。”

    谢翊的面色终于恢复了些,提着绣春刀,走到那仇鸣身前,刀尖直抵他的咽喉,缓缓道:“你们绑的人呢?”

    他的手修长白净,看着就是双握笔的手,此刻却沾满鲜血。

    仇鸣感觉到那刀刃上散发出的冰冷杀气,不禁吞了口唾沫,死是一回事,但怎么死就是另一回事了,乱刀砍死显然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仇鸣勉强撑着口气道:“送上山去了。”

    谢翊问:“哪座山?”

    仇鸣闭嘴不答。

    谢翊慢悠悠寻个条凳坐了,像个生意场上游刃有余的谈判家,他将绣春刀横放在桌上,淡淡道:“仇大当家,你想清楚了,你将人绑上山,而不是当场杀了,显然是想讹一笔赎金,这笔钱我现在就可以送上山去,你对我来说,只有带路这一个作用,就算你不说,我也有法子弄清楚,不过是或早或晚的区别而已,刀口上讨生活的人,这点儿是非轻重,应该是分得清的罢?”

    仇鸣沉默片刻,道:“银屏山。”

    谢翊立刻站起身,对郑镖头道:“郑兄,麻烦你带着兄弟们跟我走一趟了,事成之后,谢某一定不忘重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郑镖头皱眉道:“七爷这说的什么话?走镖的保驾护航,货在人在,干的是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营生,贪生怕死的不是好汉!今日就算丢了郑某这条烂命,也得把孙小姐等人给救回来!”

    说罢便拎着仇鸣出去,下去点人了。

    谢翊转头想吩咐冷师爷什么,吓瘫在地上的陈适勉强站起来,说:“七爷,在下觉得不妥。”

    谢翊看着他问:“哪里不妥?”

    陈适强忍着哆嗦,分析道:“这伙人聚众为寇,恐怕山上的人不下五百个数,咱们的人集齐了,至多也不过四五十人,怎么拼得过这群刀口舔血的强盗?七爷,依在下看来,眼下最好的解决办法应当是进滁州城里报官。”

    谢翊道:“来不及了。”

    “来得及的!”陈适急得上前一步,“既然他们是想要赎金,就不会轻易要他们三人的性命,我们只需迅速进入滁州城,报与知州知道,让他带着官兵去救,这样才有抗衡的机会!”

    谢翊不说话了,看他的眼神像看个白痴。

    陈适茫然道:“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一旁的冷师爷实在看不下去了,道:“陈公子,你这个想法是没错,可是你忘了,被掳上山的不止有小王爷一个男子,还有孙小姐和你夫人两名女子啊,土匪们生性残忍好色,留她们性命不难,但要保她们贞洁就……”

    冷师爷没有往下说,也无须再说,在场的人懂的都懂,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绑上山去,土匪怎么可能不动色心,现如今,只能趁着事情还能力挽狂澜时赶紧去救,等着官府那边集齐人手上山救人,黄花菜都凉了。

    陈适紧咬牙关,眼底闪过一丝屈辱。

    谢翊这边已做了决定:“冷先生,你带几个人进滁州城去报官,我和郑兄先行上山,等你们的后援,届时举火为号,但见山上火起,就代表谈判破裂,你们必须立即攻打上山。”

    冷师爷凝重点头:“在下理会的,上山之路凶险万分,东家万事小心。”

    谢翊点点头,这时郑镖头也点齐人手进来了,他带了十几名护镖好手,其余的都是商行里的伙计和谢府的家丁,看家护院可以,上山血斗却是不行,因此被谢翊留下来听候冷师爷调遣。

    冷师爷点了几个留下来保护楼上女眷,其余的跟他进滁州城。

    众人分派妥当,只有一个人还没有安排。

    谢翊转头问陈适:“你呢,是跟着我上山救人,还是跟冷先生进滁州城,或是留在这客栈?”

    陈适思索了片刻,垂着头说:“我跟着冷先生。”

    在场众人都知他是怕死,不敢冒险上山去救自己的夫人,再加上先前他被吓得呆坐在凳子上,人人都有目共睹,要不是冷师爷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现在他早就脑袋身子分家了,不禁面露鄙夷神色。

    就在这时,一人颤巍巍地举起手道:“还有我……我也要跟着七爷上山。”

    众人移目去看,见那举手的人是常跟在怀钰身边的小厮观潮。

    谢翊见他还是个十五六岁大的孩子,便让他留在客栈,顺便照顾两个被蒙汗药麻翻的姑娘。

    观潮被吓得面无人色,却跪下哭着道:“小王爷要是出事,我也不活啦!七爷,您就带着我罢!我保证不添麻烦!”

    他如此恳求,谢翊只得答应让他跟着。

    巢湖距离此地二百里路程,郑镖头清点了剩余的马匹,每人带两匹马,路上轮换着骑,星夜驰往白虎寨救人。

    匪窝

    酉时, 残阳如血。

    光线从破漏的瓦缝中渗入大雄宝殿,让其中漂浮的每一粒尘埃都清晰可见。

    怀钰侧身躺在青石地砖上,头疼欲裂,听见有人在耳边不停地喊他的名字。

    “怀钰!怀钰!”

    “怀钰醒醒!”

    “怀公子, 快醒醒……”

    怀钰猛地睁开双眼, 看清了眼前的场景。

    沈葭和沈茹被五花大绑着,各自的脖子上还架了把雪亮的钢刀, 方才不停出声呼唤他的就是她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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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钰:“!!!”

    怀钰挣扎着坐起身, 发现自己也被绑着,双手动弹不得。

    “哟?这小子醒了!”有人叫道。

    怀钰环视一周, 见佛殿中站满了人,大殿正前方原本应该放佛祖金身的地方被拆掉了, 并排摆放着三把虎皮交椅, 正中那把坐着个面宽口阔的肥胖男子,右边那把则坐着个满面虬髯的黑脸壮汉。

    昏迷前的记忆缓缓回笼, 他记得自己和沈葭进了家黑店,被人用蒙汗药迷昏了,虽然不知道沈茹怎么也在,但很明显他们这是进贼窝了!

    “放开我!”怀钰怒视这群人,“你们是什么人?”

    坐在正中的那名汉子豪爽大笑:“谁来告诉他, 我们是什么人。”

    “我来!”

    一名留着两绺八字胡的中年男子出列,正是那先前下蒙汗药的宋先生。

    他原名宋时贤,祖上也是书香世家, 曾中过秀才,只不过后来屡试不第, 败光了家产,便辗转各地做幕僚, 干些刀笔吏的杂活儿。因为管不住下半身,睡了某个知县老爷的小妾,被知县老爷投入大牢预备弄死,谁知夜里下暴雨,竟将牢房土墙冲毁半边,他运气好逃出生天,此后就来了这白虎寨落草为寇,成了这群土匪的军师,这次拦路打劫谢氏商行的主意就是他出的。

    宋时贤走到怀钰身前,道:“小子,这里是巢湖畔银屏山白虎寨,坐在上首的,是我们的大当家,托塔天王,坐在右首的,是我们二当家,大力天王,你还不好好儿地磕个响头,叫上三声爷爷?”

    怀钰吐他一脸唾沫:“呸!你知道老子爷爷是谁吗?”

    宋时贤勃然大怒,一把揪住他衣领:“你小子死到临头,还敢如此张狂?!信不信我杀了你!”

    “宋先生,”坐在上首的托塔天王李宝笑眯眯道,“来者是客,不要那么不礼貌。”

    宋时贤收回手,抹掉脸上唾沫,狠狠地瞪了怀钰一眼。

    李宝很感兴趣地问怀钰:“小子,这里两位美人,跟你是什么关系?”

    原来在怀钰昏迷未醒之前,这群土匪已经猜测过一轮他们的关系了,有人说是兄妹,有人说两个美女都是怀钰的老婆,土匪们成日在山上无所事事,竟还针对此事开设了个赌局。

    其中一名小头目大咧咧道:“我赌是老婆,这温柔点的,是大夫人,这泼辣点的,肯定就是小妾了。”

    沈葭一听就想骂人,心说我好端端一个正头王妃,怎么到你嘴里就成小妾了,你才小妾,你全家都是小妾!

    沈葭没好气地瞪着那人:“我是你姑奶奶!”

    群寇一听,纷纷哄堂大笑。

    这名头目先是一愣,也跟着笑了,此人姓罗,是白虎寨四名香主之一,使得一手好刀法,人称“大刀罗”。

    罗香主早就对沈葭的美貌垂涎欲滴,这下更觉得这小美人的脾性投了他的意,走到沈葭面前,哼笑道:“小娘皮,够泼辣。”

    他轻佻地抬起沈葭的下巴,手指在她白皙无暇的脸蛋上游移。

    “别碰她!”

    怀钰发出一声暴喝,直起身子想扑过来,却被两个小喽啰按住肩膀,双膝重重跪在地上。

    沈茹也急得不行,唯恐沈葭被轻薄,谁知沈葭红唇一张,竟将那罗香主的手指猛地咬入口中!

    “啊!松口!”

    罗香主发出一声惨叫,沈葭愣是咬牙不松口,直到口中尝到了血腥味,才吐出快咬断半截的手指。

    “贱人!”

    罗香主一巴掌扇过来,将沈葭扇得眼冒金星,口溢鲜血,耳朵嗡嗡地炸开,软软瘫倒在沈茹怀中。

    朦胧视线中,只听怀钰怒吼一声,竟挣脱开两名小喽啰的压制,红着双眼一头撞过来,将那罗香主拦腰撞出一丈开外!

    沈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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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葭!你没事罢!你说句话!”

    小煞星的嘴巴在一张一合,声音仿佛隔着千万层棉絮,从老远的天边传来,他焦急又惶恐,脸上的表情像生怕失去此生最重要的东西。

    沈葭愣了愣,从沈茹的怀中起来,坐直身体,晃了晃脑袋,说:“没事,就是头有点昏,耳朵还有点背,你别说话,好吵。”

    怀钰:“……”

    怀钰松了口气,转向佛殿中的群匪,脸色阴鸷,心想你们这群瘪三,竟然打王妃?竟然当着老子的面,打老子的王妃?!

    怀钰轻蔑地一一扫视过这群人,大声怒骂道:“什么托塔天王!大力天王!我呸!狗屁的天王!别侮辱李靖了!说出去笑死人!什么白虎寨!我看是狗熊寨!一窝子狗熊,只知道欺负女人!打女人!算什么英雄好汉?!简直丢死个人!有本事将老子解开,咱们单打独斗一场!”

    此话一出,殿中群情激愤。

    要知道,土匪们并不承认自己是土匪,他们声称自己是绿林好汉,江湖上都有头有脸的人物,怀钰这一通辱骂,简直是将他们的脸面踩在地上摩擦,一时间,说将他一刀铡了的有,将他扔进油锅炸了的有,将他绑在殿外柱子上扎上三刀六个洞,被野兽生吃了的有,死法不一而同。

    其中数大力天王丁进声音浑厚,嚷嚷得最响:“哥哥!这小子看人太轻!且让我去会会他!教他死得服气!”

    怀钰立即煽风点火:“好!大胡子,这满殿的人里老子就看你最顺眼,过来跟老子过过招,老子让你一只手!”

    三大天王中,大力天王头脑最简单,一下就被怀钰激得气血上涌,吱哇乱叫着要叫他直着进来,横着出去。

    怀钰心道老子进来也是横着的,一边道:“先说好,我赢了,将两个姑娘放了。”

    李宝像是突然觉得有意思了,饶有兴致问道:“你若是输了,又当如何?”

    怀钰轻扯嘴角,道:“自然是任凭你们处置。”

    李宝笑骂道:“臭小子,以为我会被你绕晕?不比武你们三个也是任凭我处置,凭什么让你占这么大便宜?”

    怀钰道:“你觉得我有便宜可占,那便是认定我会赢?喂,大胡子,你哥哥好像赌你会输给我。”

    李宝:“……”

    丁进果然气得吱哇乱叫:“哥哥!兄弟若输了,将我的项上人头给你!”

    李宝忙拦着他安抚道:“二弟,你不要冲动!别中了这小子的奸计!我要你的项上人头干什么?”

    丁进此时却是听不进人话,今日非得跟怀钰比试一场不可。

    李宝只得叹气:“唉,算了,比就比罢。来人,给那小子松绑。”

    “再给他把兵刃。”丁进挑眉看向怀钰,“小子,我可不愿占你便宜,这大殿上只要是有的,你随便选一把。”

    怀钰的绣春刀丢在了客栈,闻言道:“谢谢,给我把刀就行。”

    有人上来给怀钰松了绑,他站直身子,跺了跺脚,只觉得药性还未完全褪去,身体还有些发麻,小喽啰递上一把钢刀,他随手掂了掂,虽不像自己的绣春刀用得习惯,但也还算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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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葭担心地看着他:“怀钰,你……行不行啊?”

    怀钰单膝跪在她面前,用手背轻轻碰了碰她脸上肿起来的伤痕,替她擦去唇边血渍,拿惯刀的手,干起这些事来,竟然有种难言的温柔。

    他挑眉笑道:“亲一个?”

    沈葭:“……”

    都什么时候了!能不能正经一点啊!

    被她瞪了一眼,怀钰收起玩笑神色,认真问道:“还记得上次在白云观后山的林子里,我为你赶狗的事吗?”

    沈葭怔怔地点头,不知他提起这件事干什么。

    怀钰道:“害怕的话,闭上眼就好了,等我叫你睁眼的时候,我就赢了。”

    沈葭:“……”

    沈葭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起身,心想那要是没叫呢?要是没叫她睁眼呢?是不是就输了?

    眼眶涌起一阵潮热,视线逐渐被泪水模糊,沈葭想,她一定是太疼了,疼得她眼泪都流出来了。

    怀钰握刀在手,冷冷地看着丁进道:“领教阁下高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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