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武
比武场合由大殿中央转移到了殿外的广场上。
银屏山位于巢湖东南方, 毗邻巢县,是巢湖四境第一高峰,山峰陡峭,犹如笔直插在巢湖东岸的一座天然屏障, 每至隆冬时节, 大雪纷纷,山上银装素裹, 隔老远看一色银白, 故名“银屏山”。
山顶原本有座龙兴寺,几年前, 李宝领着一伙强盗在此占山为王,便将佛像推倒了, 大雄宝殿就地改为聚义厅, 山前广场改为演武场。
正是傍晚时分,霞光晚照, 不远处的巢湖烟波浩渺,山岗吹来的清风,让人心旷神怡。
可此刻谁都没兴致欣赏眼前美景,大家全神贯注地盯着场中的两道身影。
丁进的武器是一柄三板斧,重达八八六十四斤, 他是大力天王,天生力大无穷,一柄八十余斤的重武器, 被他舞得虎虎生风,斧头挟着破空之声劈来, 斧刃被磨得雪亮,毫无疑问, 这一斧下去,绝对能把人劈成两半。
怀钰也不敢搠其锋芒,只能在边缘不停游斗,伺机寻找破绽。
丁进破口大骂:“你小子还手啊!跑个什么?!”
“急什么?”怀钰跳去他身后,笑道,“我先逗你玩玩儿!”
丁进大怒,回身一斧劈来,幸亏怀钰敏捷地就地一滚,躲过这一招,否则他的脑袋就搬家了。
丁进抡着三板斧穷追猛打,每一斧都被怀钰打滚惊险躲过,斧刃劈在地上,迸出颗颗火星!
沈葭的心蹦到了嗓子眼儿,沈茹则是闭上眼睛完全不敢看。
最后一斧,丁进发了怒,大吼着往下劈来!
这一劈携着万钧之力,怀钰已来不及躲闪,只能横刀挡住斧刃,他一手握着刀柄,一手抓着刀刃,手掌已被雪刃割得鲜血淋漓,殷红的血液一滴滴往下落,落在他的脸上,像雪地里开了一朵朵艳丽到极致的红梅。
“怀钰!”
沈葭忍不住喊叫出声来。
斧刃还在不停地往下压,最近的时候,离他的鼻尖只有毫厘不到。
丁进道:“你小子……死定了!”
怀钰紧咬牙关,道:“还没到时候呢!”
说完喉间发出一声暴喝,头迅速往右边一偏,斧头擦着他的耳朵,劈砍在地上,溅起一阵火光!
疼痛唤醒了怀钰体内的血性,血液的不断流失也稀释了他体内残存的蒙汗药,他发狂般地大喊一声,就地一滚,躲过锋利斧刃。
众人都还没瞧清,他便身形似鬼魅一般,斜掠到丁进身后,横刀架在他咽喉处,冷冷道:“你输了。”
咽喉是人的致命之处,他只需轻轻一割,便能结果丁进的性命。
丁进不敢动了。
场外的李宝使一个眼色,罗香主挥着环首刀冲入场中。
怀钰察觉到背后杀气,被迫放开丁进,扛下环首刀的一劈,长刀交手,场中刀光烈烈,背后丁进又抡着斧杀到,怀钰只能狼狈招架,不慎被罗香主一刀砍在肩头,顿时血花乱溅!
沈葭气得大骂:“你们干什么?!他已经赢了!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他是……”
“住嘴!”宋时贤厉声打断她。
沈茹急忙撞她肩膀,低声道:“小妹,不要说。”
沈葭一愣,瞬间明白了沈茹的意思,不能把怀钰的身份说出去,若让这群土匪知道他们绑了大晋扶风王,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说不定马上把他们三个杀了扔进巢湖里灭口。
沈葭改而骂道:“什么狗屁天王!狗屁白虎寨!说过的话居然不算数!两个打一个!不要脸!无耻鼠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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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样学样,将先前怀钰骂的话一一愤怒地骂出口。
李宝不耐烦地挥挥手,便有小喽啰上前堵住了她的嘴。
沈葭口中塞着布巾,只能愤懑地发出“呜呜”声。
这时场中跟怀钰对打的人已经由两个增到了八个,这群土匪显然是没什么江湖道义可讲,两个都打不赢你,那当然是人越多越好。
八个人,手中各持利刃,将怀钰围在正中。
怀钰已战到力竭,钢刀被汗水和血液打湿,几乎脱手,他急促地喘着粗气,额头汗水不停往下滴,看着李宝道:“大当家,临时变卦,出尔反尔,不怕传出去让江湖中人笑话?”
李宝惊讶地道:“我是土匪啊,你怎会认为我怕被人笑话?小子,你若是想认输,趁现在还来得及。”
怀钰冷冷一笑:“我活这么大……”
他抬手将发带拆掉,一圈一圈地将刀柄和手掌缠在一起,口中继续说着:“还从来没有……”
他看一眼场外的沈葭,咬着发带一端,打个死结。
“认过输。”
话音刚落,怀钰整个人冲了出去,一刀挑飞八人之一!
事起突然,其余七人反应过来后,纷纷加入战团,一时间,刀枪剑戟一齐上场,全部往他身上招呼。
以一人对阵八人,这是怎样悬殊的一场较量,怀钰就是生了三头六臂,也不可能赢。
他输定了。
一杆长枪直刺过来,被怀钰夹到腋下,身后却有一口钢刀砍来,他躲避不及,胳膊被割破,绽开大朵妖艳血花。
怀钰发出一声痛喊,剧痛之下,反而激出男儿血性,用了猛力将枪杆折断,看也不看,反手将枪头一掷,正中一人肩膀。
沈葭不忍再看,按他说的闭上了双眼,身体害怕得发抖,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终于忍不住哽咽出声:“怀钰……”
“别打了,认输罢。”
山风过境,一刹那,天地万物都静了下来,只能听见场中兵刃碰撞时发出的叮当声。
时间仿佛过去了须臾,又仿佛过去了亿万年。
太安静了。
沈葭想,怀钰一定是死了。
“睁眼。”忽然间,有个嘶哑的声音轻声说。
“……”
沈葭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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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眼!”那声音又出现了一次。
“小妹,我们赢了!小……怀公子打赢了!你睁开眼看看啊……”
沈茹哭着说,嗓音难掩激动。
沈葭的眼睫剧烈地抖动,如同万古长夜中,一缕光刃刺破黑暗,劈开混沌,她睁开眼,看见怀钰单膝跪地,满脸血污,右手拄着一把缺口的断刀,鲜血顺着刀刃,不停往下流,在地上汇成一小摊血泊。
他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剧烈地喘着气,浑身都是血,自己的血,还有敌人的血,脏到了极点,累得手都在颤抖,几乎握不住刀。
那个总是眉眼带笑、吊儿郎当的小煞星,此刻却是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遥遥地冲她比了个口型。
他在说什么?
沈葭看不清楚,身体止不住地哆嗦,双手紧紧握住。
他赢了?
他居然赢了?!
广场上,最后一抹残阳也在天际消散,天光彻底黯淡下来,四周躺了一地的人,各自捂着伤口哀哀叫唤。
怀钰撑着断刀,摇摇晃晃地起身,向李宝走去。
小喽啰们各持武器,满脸戒备地对着他,却被他的气势骇得不敢上前一步,只能步步后退。
李宝放在交椅扶手上的手不自觉收紧,惊得抬起半个身子:“你……”
怀钰来到台阶下,周身浴血,直直地看着李宝,没有指责他违背承诺以众欺寡,只是说:“请大当家兑现诺言,放了两个姑娘。”
李宝重新坐回交椅,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好,好小子!既然你赢了,我也不是说话不作数的人!”
众人:“……”
老大真无耻啊,小喽啰们不禁心想。
李宝从虎皮交椅上起身,走下台阶,来到沈葭和沈茹身后,大度地道:“你选一个罢。”
怀钰一愣,沈茹和沈葭也惊讶地抬起头。
怀钰怒道:“你什么意思?说好的放了她们两个!什么叫选一个?”
李宝大笑道:“那是你自己说好的,我可没答应,赢一场,就放一个人,我说了算。”
怀钰嘲讽道:“你是不是算数不太好?你自己数数这地上有多少人?”
李宝摇头道:“打八个人是一场,打十六个人也算一场。”
怀钰立即说:“那我再打一场!”
李宝笑道:“你还想打一场?你问问你自己,还有握刀的力气吗?打也是输,小子,识点相罢,趁老子还没反悔,赶紧选一个,不然我就一起杀了!”
怀钰握紧刀柄,眼神露出杀气,他刚有一个动作,立马就有七八个小喽啰上前,将他的肩一把按住了,重新用麻绳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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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钰早已筋疲力竭,之前完全是靠一口气在强撑着,就连一个小姑娘也能推倒此时的他。
他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就被夺走了手中的断刀。
李宝拿着一把钢刀,雪亮刀刃架在沈茹和沈葭的脖子间来回移动,笑问:“怎么样?决定好了吗?是要娇妻?还是美妾?人不能太贪心,两样好东西都想占全,小子,赶紧选一个罢。”
怀钰被绑得结结实实,气得咬牙切齿:“我两个都不选!”
李宝道:“哦?既然如此,那我便一起杀……”
“等等!等等等等!”
怀钰见他抬起了刀,连忙出声制止,脑子里一团乱麻,不停思索着脱身办法,嘴上急忙道:“那个……你让我想一想,我需要时间……”
李宝道:“我数十个数,要是数完,你还没选出来,我就帮你选了!十!”
怀钰瞪大眼睛:“等等!我还没准备好!”
李宝冷笑:“九!”
怀钰:“……”
他心乱如麻地抬头,见沈茹和沈葭都望着他,眼神写满惶恐无助。
怀钰一怔,目光下意识落在沈茹身上。
抉择
“五!”
倒数的声音还在继续, 宛如一道道催命符。
当怀钰的视线投在沈茹身上的那一刻,沈葭就知道自己死定了,什么东西都经不起比较,让怀钰在一条狗和她之间选, 他当然会选她, 但当把她和沈茹放在一起,还是这种生死难题, 怀钰毫无疑问会选沈茹, 谁让他喜欢的人是沈茹,这没什么好说的。
当然, 她的心情还是很复杂的,可是这种复杂的心绪, 也随着李宝一声声倒数给恐吓干净了。
“四!”
要不是嘴被堵着不能说话, 沈葭真想骂怀钰,快点选啊!都数到四了, 再不选两个人都活不了,选了一个,至少另一个还有活命的机会!
“三!”
怀钰依旧看着沈茹,眼神痛苦而纠结,翻滚着浓浓歉意。
沈茹脑中那根紧绷的弦“啪”地断掉, 已经料到他要说什么,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怀公子……”
“二!”
怀钰无力地垂下头,肩膀颤抖, 崩溃地开口:“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办法。”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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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边那个。”
几乎是李宝话音落地的一瞬间, 怀钰也做出了他的选择。
“这个?”
李宝将刀移到沈葭脖子上。
怀钰吓得心脏差点骤停,急忙大声道:“不是!另一个!”
“这个?”
刀刃移到沈茹的脖颈上, 沈茹闭上眼,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没有再说一句话,似乎是已经认了命。
沈葭原本都闭眼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却没想到一睁眼,那把刀变成了架在沈茹脖子上,她第一反应是李宝听错了。
怀钰怎么可能选她活着?
接着她又反应过来,恐怕怀钰真选了她,然后和沈茹一起死!
沈葭不停地挪动,嘴里呜呜地发出声响,强烈地表达自己的反对。
开什么玩笑?让她活着背负罪孽,他俩做一对苦命鸳鸯?那是不可能的,还不如让她死呢!
李宝哈哈大笑,弯腰附在沈茹耳边说:“美人儿,你夫君没选你,选了小老婆,你可伤心?这样负心薄幸的男人,跟着他有什么好?不如你跟了我?做我的压寨夫人,我让你每日吃香喝辣,披金挂玉,享一辈子的福。”
沈茹闭着眼,面色苍白,冷冰冰道:“动手就是,何必多言?”
李宝一怔,道:“好,有骨气!我就喜欢有骨气的人,尤其是有骨气的美人!”
他看向怀钰:“小子!你真是好福气,这样两个不可多得的美人,竟被你占全了,你想要小老婆?可惜,可惜,老子偏不如你的意!”
说着抬起手,一刀向沈葭纤细的脖颈砍去!
沈葭:“!!!”
“住手!”怀钰目眦欲裂,失声大喊。
“妹妹!”
沈茹一头撞过来,妄想将刀刃撞偏。
那把刀停在了半空,并未砍中沈葭的脖子。
李宝收了手中刀,刮了下沈葭吓得惨白的脸蛋,道:“这么漂亮的小美人,我怎么舍得一刀杀了呢,怎么也得先奸后杀啊!”
他背着手,大笑着吩咐下属:“来人!大摆筵席!今晚老子要做新郎官,娶两位压寨夫人过门,享一享齐人之福!”
宋时贤赶紧上前问:“大当家,那这小子……”
李宝手一摆:“关进牢里,留着明天杀。”-
陈适和冷师爷等人快马加鞭,趁着城门未关闭前进了滁州城,来到衙门拜见知州。
话说这滁州与金陵一衣带水,仅隔着条长江,而谢家在南京做生意,免不了要跟官场上的人打交道,整个南直隶的地皮上,上到南京守备,下到各府县长官,就没有冷师爷不认识的,偏偏这滁州知州是去年新到任上的,而年前冷师爷就跟着谢翊出了海,因此还没来得及拜会此人物,只知道此人名唤阮嘉佑,曾任江西吉安府龙泉知县。
拜见地方长官需要投递名帖,但当下众人显然没有这个闲工夫,只能事急从权,让门房代为通传。
陈适是朝廷命官,便由他负责出面,他先对那门房揖了一礼,道:“我乃北京翰林院侍读陈适,有急事求见阮知州,烦请阁下代为通传。”
那门房听得“翰林院”三字,掀起眼皮,斜睨了他一眼,扔下一句“等着罢”,便起身进了官邸,也不请他们进去坐下喝杯茶,众人只得顶着寒风,站在门口搓手干等。
谢氏商行的伙计见那门房态度如此傲慢,心中纷纷不喜。
谢家生意遍布天下,在江南一带更是手眼通天,别说是一个小小知州了,就连巡抚老爷到了他们东家面前,也没有如此拿乔的。
众人挨冷受饿苦等半天,始终没听个回信儿,伙计们渐渐有了怨言。
“怎么还没回来?不会是不拿咱们当回事罢?”
“早知道就让冷先生出面了。”
“是啊,翰林院侍读算个什么官儿啊,还没咱谢家的面子大呢……”
说这话的人虽然极力压低声音,但陈适还是听见了,脸色不免变得有些难看,勉强微笑着道:“再等等罢,应该就快出来了。”
冷师爷也训斥了一句:“等不了就滚回客栈去。”
那人忍不住还嘴:“冷先生,不是我等不了,是孙小姐和姑爷那边等不了啊……”
冷师爷没说话了,眉头紧紧拧着,显然也是为此事而烦忧。
好在这时那门房终于出来了,但他却视这群苦等在门口的人而不见,径自走进了自己值守的耳房。
谢氏商行的伙计们这下炸开了锅。
“这……什么意思?看不见我们?”
“他奶奶的!一个门房也狗眼看人低!干脆砸了这府衙!”
“看看,我就说让冷先生出面了……”
冷师爷喝止住这群想要闹事的人,最尴尬的当然要属陈适了,之前提出让他来出面的人是他,结果却被狠狠地打了脸,没想到自己一个天子钦点的翰林侍读,却比不上一个账房先生的面子大。
陈适强忍住内心的屈辱,走到耳房的窗根儿下,温声询问:“请问阮知州……”
“滚!打哪儿来的叫花!你以为知州大人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那门房左脸颊高高肿起,气不打一处来地瞪着他。
原来他方才进去通禀,不幸撞上知州老爷正在和新纳的姨太太云雨,阮知州好事中途被打断,气得提裤子出门,狠狠扇了他一大耳刮子。
听说有个翰林院来的人求见,更是大声斥骂了他一通。
南京官场上达官贵人多如牛毛,一个六品翰林侍读算个什么芝麻小官,到了他这从五品知州跟前,也只有提鞋的份儿,况且他一个翰林院的词臣,又是打北京来的,跟他这个地方大员八杆子打不着,保不齐是哪儿来的骗子。
其实门房进去通传前,也持此怀疑。
自客栈血战之后,冷师爷等人还来不及洗浴,只随意用清水净了下面,就风尘仆仆地动了身,众人都灰头土脸,陈适先前被血花喷了满头,身上的血也没洗干净,看上去可不像个乞丐?
再者,他说话彬彬有礼,对个门房都如此客气,一点都不像当官的大老爷。
门房越发觉得自己上当受了骗,对待陈适等人的态度也就越不客气起来,直言他们再不快点走,就让人来赶他们。
陈适万没想到自己会受此屈辱,脸涨得通红,不由捏紧拳头。
“我说你们怎么这么没皮没脸呐,还赖着不走?是不是要我去叫人?”
门房正要起身赶人,一枚银锭突然从窗子外飞了进来,砸中他的胸口。
“告诉你们老爷,谢氏商行冷思成厚颜拜访,还请赐见!”-
一袋烟工夫后,冷师爷一行人被恭恭敬敬请进花厅坐下,下人奉上新沏好的六安瓜片。
知州阮嘉佑穿好衣服,匆忙赶来,因为脚步太急,过门槛时险些绊一跤,给厅里的众人磕个响头。
冷师爷上前虚扶一把,道:“阮大人,在下深夜冒昧来访,还望海涵。”
阮嘉佑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哪里哪里,冷先生这说的哪里话,那个……本官虽从未与先生见过面,但久闻先生大名,本官心驰神往,今日一见,实乃三生有幸啊,三生有幸……”
众伙计一听,不约而同心想,这人脸皮真厚,这会儿知道客气了,早干吗去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冷师爷对各路官员的谄媚嘴脸早已见怪不怪,江南是财赋重地,而谢家又是捐税大户,来南直隶做官,要想政绩好看,富得流油,必定要对谢家人客气一点。
冷师爷呵呵笑道:“阮大人客气了,大人请坐。”
阮嘉佑立马谦让:“冷先生请坐,您是客,请坐上首。”
冷师爷当然一力推辞,又将陈适介绍给他认识。
阮嘉佑一听,还真是打北京来的翰林官,还是个状元郎,当即赞了声“青年才俊”,心中不免后悔不迭。
当下三人分宾主坐定,冷先生才进入正题:“不瞒阮大人,在下夤夜来访,实在是有件事要倚赖大人相助。”
阮嘉佑一听,还有这等好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家的人有事相求,这不是等着人家给他送银子吗?
他当即喜上眉梢:“冷先生请说,但凡是本官力所能及的,一定倾力相助。”
冷师爷见意思到了,便将路上如何遇到黑店、沈葭如何被土匪绑走一事都说了,最后说明来意,是想请他上山剿匪。
阮嘉佑听完,面色犯难,欲言又止:“这……”
冷师爷道:“大人有话不妨直言。”
“好罢,”阮嘉佑道,“冷先生,不瞒你说,这伙白虎寨的土匪已经在巢湖一带为祸多时了。巢湖水网密布,商旅较多,他们平日就在水上行船巡逻,遇到来往商船,便掠去财物,若无财物可掠,便将船上老弱妇孺扣留,放个报信的回去,告诉他们家人限期赎人,若日子到了,赎金还未到,便动手撕票。闲时,他们上陆地登门掳掠,夜里率众抢劫,遇到好看的姑娘便掳上马带走,邻近的庐州、滁州、和州的百姓都深受其害。”
陈适听得皱眉:“那为何不剿?”
“剿?”阮嘉佑苦笑道,“你以为我们就没剿吗?实在是剿灭不了啊。这些湖匪,大多是附近几个村县的地痞流氓、散兵游勇,在巢湖边上土生土长的渔民,打小就是一等一的游水好手。他们日间居无定所,隐蔽在芦苇荡里,夜间则十条小船集于一处,你若是想攻打,他们一个猛子扎入水里去了,你连人在哪儿都找不着,敌在暗,我在明,怎么打?再说,你若是打了,回过头他们还要报复你,放火烧杀,奸.淫抢掠,无恶不作。陈大人,本官乃一州之长,不得不考虑治下百姓啊。”
冷师爷听他说了这么多,知道他是不想去捅这个匪窝,说得明白一点,就是谢家的面子还不值得他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冷师爷最后打断他道:“阮大人,在下知道你的难处,但是这窝土匪,你非剿不可,山上的人,你也非救不可。”
阮嘉佑登时皱成苦瓜脸:“冷先生啊,您这不是为难我吗?”
冷师爷淡淡道:“非是在下为难大人,不知扶风王殿下的安危,大人是否放在心上?”
“什么?!”阮嘉佑的眯缝眼瞪得溜圆,“扶风王?这又关扶风王什么事?”
冷师爷道:“大人兴许还不知道,扶风王正是我家孙小姐的夫婿,眼下王爷与王妃被劫匪掳走,安危全系于大人一身,若阮大人再拖延下去,王爷出了事,日后圣上怪罪……”
冷师爷一番话还未说完,就被阮嘉佑的哭嚎声打断。
“冷先生!这种事你怎么不早点说啊!我……我我我,我无法做主啊!这么大的事,我一介小小州尹怎做得了主?这……对了,我要去报与应天巡抚知晓,让他派兵营救殿下……”
他说完便要急匆匆出门,冷师爷赶紧拉住他衣袖:“阮大人!来不及了!事态紧急,迟一分便危险一分,你先点齐本州兵马,随我一齐去巢湖救人!”
阮嘉佑一听也是,便赶紧派人去召集人手,一面又派了个心腹前往应天府告急。
不一会儿,他们点齐马步弓手一百余人,各自带上腰刀、弓箭、绳索等器械,骑马飞奔巢湖而去。
上山
谢翊和郑镖头领着一行人马, 押着那野狐天王仇鸣,一路上星夜疾驰,连停下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总算在三个时辰内赶到了巢县。
经过长途奔袭, 每个人都是一脸菜色, 但众人来不及休息,又马不停蹄地找当地渔民借了几条竹筏, 下水行了约莫五六里, 见一座高山巍然耸立在视线里。
“这便是你们的老巢,银屏山?”
谢翊不禁感叹这位置确实选得好, 背山依水,平时水上拦船打劫, 官军来了往山里一躲, 居高临下,可攻可守, 占据天然地形优势,难怪官府剿了那么多次都剿灭不了。
郑镖头问仇鸣:“你们平时和山上的人怎么联系?”
他毕竟是老江湖,知道此处岸上必定藏着不少暗哨,若是贸然弃船登岸,一定会被暗箭射成筛子。
仇鸣哼一声:“你懂的还不少。”
他原本想将这群人骗上岸, 谁知道郑镖头却是个懂行的,只能放弃原来打算,说:“将老子解开。”
郑镖头戒备地盯着他:“你想干什么?”
“你不是想让老子联系岸上弟兄吗?你绑着我, 怎么联系?你们这么多人,还怕老子跑了?”
郑镖头做不了主, 目光投向谢翊。
谢翊点头:“解开他。”
郑镖头便将仇鸣手上麻绳解了,自己站到他背后, 一手按着他肩膀,一手握刀抵着他背心,低声警告:“别耍诈,否则我手里的刀可就不听话了。”
仇鸣嗤笑一声,合握手掌,凑到唇边,学了几声鹧鸪叫。
对面芦苇荡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冒出个黑乎乎的人影来,手中拿着弓箭,箭镞对准他们,问:“来者何人?”
仇鸣怒声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不认识你三爷爷我了!”
“三当家,是您回来了啊。”
那小喽啰貌似松了口气,却不放下手中箭,满怀警惕地问:“您身后站的什么人?”
仇鸣瞥一眼身后的郑镖头,显然是让他们自报家门。
谢翊站在船头,朗声道:“在下谢氏商行谢翊,听说我两个外甥女和女婿在贵寨做客,特意带来金银珠宝财货数箱,求见贵寨大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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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仇鸣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你……你是谢家的人,谢氏商行的东家是你什么人?”
谢翊回头淡淡看他一眼:“正是本人。”
仇鸣的面色顿时难看起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发着抖。
郑镖头与他相隔最近,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忍不住奇怪地问:“你不知道?你们劫道的连来人是谁都不打听清楚?”
仇鸣嘴唇哆嗦着,道:“我们怎么没打听……不对,我们是上当了!”
观潮听到这里,恨恨地瞪了这土匪一眼,道:“你等着罢!若是王爷和王妃出了什么事,圣上一定会出动大军,将这座破山头给踏平!将你们这窝子土匪碎尸万段,凌迟处死!”
仇鸣大惊失色:“什么王爷?什么王妃?”
观潮说得太快,谢翊阻止已经来不及,看着面无人色的仇鸣,他喂他吃下一粒定心丸:“三当家不用担心,不知者无罪,只要我们的人没事,谢某一定保白虎寨上下平安无事。”
仇鸣没有回答,脸色依旧难看-
红烛高照,佛殿里灯火通明。
这白虎寨里不仅有土匪们,还有为他们洗衣做饭的婆子婢女,以及他们从山下掳掠来的良家女子,有不少都怀了孕,大着肚子一脸呆滞。
沈茹、沈葭姐妹俩被婆子们强按着换上大红嫁衣,涂脂敷粉,沈葭一力反抗,挨了不少打。
沈茹劝她先服软,这样能少受点苦。
沈葭才不理她,对婆子们破口大骂,最终引来外面的喽啰,将她们两个都绑了起来,还堵上了沈葭的嘴。
两人被小喽啰们簇拥着推入大殿,那李宝身穿大红喜服,胸前戴着红花,沈葭和沈茹一左一右,站在他旁边,被众喽啰们强按着头拜了堂,礼成后,送入洞房,李宝自和弟兄们去喝酒吃肉。
喜房里被装点得像模像样,点上了龙凤双烛,挂上了深红帷幔。
沈茹和沈葭坐在大床上,头上蒙着红盖头,也没人看着,因为她们的手腕和脚腕上都绑了麻绳,跑不了。
沈葭一低头,盖头滑落下去,她愤怒地扭动着,却挣脱不了束缚。
沈茹比她好一点,因为她安静听话,不吵不闹,所以土匪们没给她塞布巾,沈茹小心翼翼地看一眼四周,压低声道:“小妹,你别着急,我有办法。”
沈葭不动了,静静地看着她。
沈茹身子躺倒,绕到沈葭背后,开始咬沈葭手腕上的麻绳,显然是想用牙齿解开绳结。
然而那绑绳的人估计是觉得沈葭太不消停,特意绑了个很紧的死结,沈茹咬得牙根泛酸,也没有丝毫进展。
“不行,解不开。”
沈茹坐起身,累得气喘吁吁,余光瞥到一旁的烛台,忽然有了主意。
沈葭见她忽然费力地站起身,一蹦一蹦地朝着桌子挪去,不禁满眼疑惑。
“???”
她想干什么?
终于挨到烛台边缘,沈茹深呼吸一口气,将手腕缓缓凑到烛焰上方。
沈葭:“!!!”
沈葭瞪大眼睛,“嗯嗯”地叫起来,极力地往她这边蹦过来。
沈茹强忍住手腕上的灼痛,柔声道:“不疼的,小妹,你别出声,把外面的人引来就糟糕了。”
沈葭:“……”
烛火炙烤娇嫩的皮肤,那种痛不是常人能忍受得了的,何况还不能叫出声,沈茹很快疼得额头汗珠密布,面孔煞白,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感到手腕处有一丝松动,双手用力一挣,烧焦的麻绳断了。
“好了。”
沈茹大喜过望,先将自己脚腕上的绳子解开,然后过去替沈葭解绳,拿掉她口中塞的布巾。
“你傻不傻啊!谁让你做这种事的!”沈葭能开口后的第一句话就是骂她。
沈茹一愣,微笑道:“没事的,不疼的。”
沈葭抓起她双手察看,见那雪白皓腕上已烫出一个个大血泡,看着触目惊心,不禁抽了口冷气:“这怎么可能不疼?怎么办,这里也没药,以后会不会留疤啊……”
她简直六神无主,更没想到沈茹会做出这种事。
沈茹安抚住她:“小妹,现在重要的不是我的手,是要赶紧去救小王爷。”
“啊……对。”
沈葭想起来了,李宝说明天就要杀了怀钰!
沈葭跑到门口,悄悄拉开一道门缝,门外居然没人把守,想必是都跑去喝喜酒了,她回头道:“好像没人,我们快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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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茹走到床边坐下,说:“你走,我不能走,不然等贼人进了这儿,发现人不见了,肯定会派人搜寻的,我留在这里,能为你争取一点时间。”
沈葭愣住了:“你在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留你一个人在这儿,要走一起走!”
她走过去拉沈茹,却不慎碰到沈茹的伤处,沈茹蹙眉叫了声疼,吓得沈葭赶紧放开她。
沈茹捂着手腕劝她:“小妹,你快走罢,有件事我没跟你说,在船上的时候,那个叫宋先生的就想杀了小王爷,我怀疑他不会等到天明,就会再次动手,你现在在这耽搁下去,小王爷就危险了。”
“他……”
沈葭真是左右为难,既要去救怀钰,又不能放着沈茹不管。
“你跟我一起走,少了一个人他们同样会派人搜,你留下也不管用。”
沈茹闻言,微微一笑:“你放心,我会为你拖住他们的,你尽管去救小王爷。”
沈葭只觉得她这个笑容说不出的怪异,还想再说,却被沈茹不容置疑地推出房门。
她焦急地对沈茹说:“你在这等着,我救了怀钰后,就来救你。”
沈茹点头:“好。”
沈葭还是放不下心:“你……你千万别做傻事啊。”
沈茹笑了,摸摸她的头:“去罢,一路小心。”
她将房门关上,走回床边,摸了摸发髻上的玫瑰金钗,这个动作仿佛带给她莫大勇气。
她想了想,又将桌上一只酒壶里的酒液倒光,包在锦被里,用力摔打一番,再打开时,酒壶已碎成几瓣,她捡了其中一枚看着最锋利的碎片,握在掌心,重新蒙上大红盖头,静静地等待着-
是夜,星光满天。
进山的路上设了三道哨卡,每一道都把守严密,设着檑木炮石、强弓硬弩,到了山顶,隔老远便可听见大笑声传来。
众人都看清了被装饰得喜气洋洋的大雄宝殿,郑镖头担心地看过来,谢翊的脸色冰冷,已经沉到了极点。
他们都猜到发生了什么。
大殿内,摆了两条长桌,众土匪们大口喝酒,大口啖肉,说笑打闹,玩得不亦乐乎。
那大力天王傍晚比武时,被怀钰在肋下捅了一刀,此刻打了赤膊,腰腹上缠着绷带,坐在虎皮交椅上,喝得酩酊大醉。
至于新郎官李宝,已经回房去享他的齐人之福了。
丁进听了手下的禀报,先让人把谢翊带的礼物抬上殿,只见那樟木箱子都是四角镶金,一一打开,里面堆满了金玉珠宝、珍馐器玩,琥珀象牙、皮毛香料应有尽有,简直闪瞎人眼。
丁进藏了一对翡翠镯子进怀,然后扬声唤道:“来人,请客人上殿!”
他心中打着小算盘,这谢东家的两个外甥女儿都拜过堂入了洞房,这会儿工夫,保不齐已经不是黄花大闺女了,也不知道他介不介意多个土匪头子做外甥女婿,同意的话,大家都皆大欢喜,从此亲似一家,不同意的话,那就只有请他们下水喂王八去了。
正思索间,谢翊等人已经进了大殿。
丁进看见仇鸣,先洪声笑道:“三弟,你可来迟了!没喝着大哥的喜酒!”
仇鸣面上毫无笑容,大叫道:“二哥!我们受了姓宋的骗啦!他们不是什么北边来的商队,是金陵谢家!咱们绑的人是王爷和王妃!二哥快动手!不然等朝廷派兵来剿……”
他话未说完,胸前透出一点刀尖。
大殿上静了片刻。
丁进猛地从交椅上站起,酒意彻底醒了,大喊:“三弟!”
“就……就晚了……”
仇鸣的头慢慢垂下去,断了气,郑镖头将尸体推到一边,甩掉刀尖上的血。
身后的镖师训练有素,此时都绰刀在手,警惕地望着这群土匪。
丁进双眼血红,咬牙道:“你们杀我三弟!弟兄们!杀啊!杀光他们!为三当家报仇!”
一眨眼的工夫,所有人拿着武器冲了上来,大殿内瞬间陷入混战。
谢翊砍翻一个杀到面前的小喽啰,怀钰的这把绣春刀甚是好用,一旦碰上就血肉齐飞,连骨头都砍得断,谢翊杀红了眼,他虽武艺不算高强,但利刃在手,已让人畏惧三分,挥着刀砍瓜切菜,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如入无人之地。
郑镖头与那丁进缠斗着,一时抽不开身,见大殿上的人越来越多,显然是外面的土匪听见砍杀声,都冲进来了,他们没有援兵,这十几个人还不知道能抵挡多久。
郑镖头挡下丁进劈来的一斧头,咬牙冲谢翊喊:“七爷!你先去找孙小姐!这边有我们!”
谢翊提起一个酒壶,往殿中楹柱上一砸,顿时酒水飞溅,他又推倒烛台,烛火顺着酒液,引燃帐幔,霎时间火势汹汹,燃起一条火龙。
其余镖师见状,纷纷效仿,大雄宝殿陷入一片火海。
观潮一直躲在口箱子后,害怕得发抖,谢翊拎着他后脖领,将他拖出大殿,嘱咐他:“去各处放火!”
他浑身都是血,哪还有平日的玉面君子模样,活脱脱一个嗜血修罗,观潮毕竟还是个孩子,已经被吓傻了,两眼僵滞无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放火!知道吗?”谢翊又吼了一声。
观潮终于回神,眼珠恢复转动:“放火,放火,我知道的……”
谢翊这才转身去找人,大殿的响动已经惊动那些抢来的女人们,她们一个个顶着大肚子,满面惊恐,衣不蔽体地跑了出来。
谢翊拦住一个婆子,刀架在她脖子上,逼问:“今天绑上山的女人在哪里?”
那婆子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哭起来:“我不知道啊,我也是被他们抓上来的……官爷,不关我的事,饶命啊!”
她情急之下,将谢翊当成了上山剿匪的官兵。
谢翊厉声喝道:“不杀你!告诉我,大当家在哪里?”
婆子道:“大当家……大当家在洞房啊……”
谢翊眼神一变:“快带我去!”
血战
“起火了……起火了!”
一个谢氏商行的伙计挥舞着手臂嚷道。
冷师爷站在船头, 也看到了湖对岸燃起的山火,那火势汹汹,几乎将半边夜空都照亮。
“七爷发信号了,不好!”
冷师爷迅速钻进船舱, 对里面坐着的阮嘉佑道:“大人, 我们的人已经发出信号,谈判破裂, 我们必须攻打上山了。”
“啊?可是应天府的兵马还没赶到……”
阮嘉佑跳湖的心都有了, 让他领着这一百号人跟杀人如麻的湖匪斗,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冷师爷断然道:“来不及了!山上我们的人只有十几个, 如果不马上增援,他们会全军覆没!”
“那……”
阮嘉佑想说全军覆没那就全军覆没嘛, 反正死的又不是他的人。
冷师爷立刻看出他的心思, 道:“如果王爷出事……”
“得得得……”
这句话果然是拿捏阮嘉佑的不二法门,他唤了个叫吴大用的快班捕头进来, 让他马上发动进攻。
吴大用也不说多话,抱拳应了声“是”,就旋身出了船舱,看样子是个靠谱的人。
他们赶到巢县时,就征用了不少当地渔船, 阮嘉佑在的这只是不参与战斗的,负责坐镇后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吴大用正指挥属下登船,每十人一条小船。
冷师爷走上前去, 道:“大用兄弟,加我一个, 我同你们一道去。”
吴大用手上解着缆绳,闻言看也不看他:“我可没那闲工夫保护你。”
冷师爷道:“不用你保护, 我随我们东家出过海,碰上过海盗,有水上作战经验。”
他这么一说,吴大用只好随他去了。
当下一百余人分十人一条船出了河埠,行了约莫七八里水路,便有一阵漫天箭雨射过来,不少官兵被射进水里。
吴大用一面挥刀格开箭矢,一面大喊:“弓箭手在哪儿?!射箭!射箭!”
弓弩手们匆匆忙忙拽弓搭箭,等不及放箭,便被不知哪儿来的冷箭射中,好不容易射出去,又因摸不准敌人方位,多半射空。
冷师爷狼狈躲窜着,这才明白过来海上作战与湖中作战的区别,大海上四周全是宽广水域,除非天起大雾,什么东西一眼就看得见,可这八百里巢湖水网密布,湖泊里尽是深港水汊、芦苇草荡,又是夜里,连敌人在哪儿都看不见。
待这波箭雨攻势过后,忽闻一阵冲杀声起,一彪人马突然从芦苇荡里杀出,吓得官兵们肝胆俱颤,朝四面八方逃窜,一窝蜂跳进水里。
吴大用怒吼道:“不要怕!别往水里跳!保持阵型!拿起你们的刀杀人啊!”
在他的呵斥下,官兵们总算还记起自己手中有刀,但仍然有不少人被水匪用船桨拍进水里,鱼钩扎进脖子里,或是被迎面而来的渔网套中。
这些强盗们简直无所不用其极,手里拿什么武器的都有,还有人一个筋斗跳进水里,然后从底下扒翻船只,在水下杀人。
忽然一阵东南风起,从芦苇荡里射出一支火箭来。
趴在船板上的冷师爷刹那间想到了什么,连忙大喊:“不好!快调头!”
说时迟那时快,火箭射中船顶茅草,又经狂风一吹,火势顿时大涨,噼里啪啦地烧了起来。
不少官兵身上着了火,变成一个个火人,惨叫着冲进水里,好不容易爬上岸,又被水匪们一鱼叉搠死在烂泥里。
冷师爷所在的船已经烧光了大半,吴大用身上中了数支箭,还在指挥战斗。
冷师爷连忙上前,一把将他拖进水里,喊道:“撑不住了!快撤罢!”
湖面上火光滔天,官兵们嘶声惨叫,宛如一片人间炼狱。
吴大用失血过多,已经昏过去了,冷师爷一边背着他,一边咬牙泅水,就在他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忽见远方一只战船驶来。
那船身巨大,远不是他们征用的民船可比的,约有两层楼高,三桅船帆,设了舵楼和炮口,甲板上一片黑压压的人影,正中插着一杆蓝底大纛,上绘金龙出水,正迎着夜风猎猎作响。
冷师爷呆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激动地手拍水面大喊:“水师……我大晋水师来啦!弟兄们!咱们有救了!”-
喜房设在最偏远的藏经阁,昔年这伙强盗占山为寇时,将龙兴寺的僧人杀的杀,赶的赶,这藏经阁里的经书自然也付之一炬。
李宝醉得东倒西歪,看东西都带着重影儿,见床上只坐着一位新娘子,他也没觉得哪里不对,搓着手兴奋地走过去。
“美人儿,久等了罢?大爷现在就来疼你。”
沈茹攥紧碎瓷片,却忘了那锋利的瓷片也能割伤她自己,手掌顿时被割得鲜血淋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疼痛使她清醒,她蒙着盖头,视线有限,便死死地盯着地上那道不断靠近的影子。
她心中估摸着距离,脑海里不断重复着自己设想好的动作,那便是等李宝离她只有一拳距离时,她要迅速出手,将碎瓷片扎入他的眼睛,争取一击必中,因为她只有一次机会,如果失败,她将永远没有第二次机会。
别怕,要勇敢。
沈茹放轻呼吸,为自己打着气。
黑影愈来愈近,三尺……两尺……
然后,突然停住了。
沈茹的呼吸一滞,难道他发现了?
李宝拍了下脑袋:“瞧我这记性,合卺酒……成亲怎么不喝交杯酒呢……”
沈茹松了口气。
李宝转身去找酒壶,却怎么也找不着,奇怪道:“酒壶呢?我明明记得有的啊。”
沈茹:“!!!”
酒壶……
在她这里,被打碎了,还压在被子底下。
沈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计划竟然败在一只酒壶上,她强忍住内心深处的慌张,柔声道:“大当家,不喝合卺酒也没关系,大当家难道不想掀起盖头,看看我的样子吗?”
她一开口,李宝的骨头都酥了半边,顿时女色上头,连声道:“好好好,美人儿这是等不及了?哥哥这就来疼你。”
说罢便向床沿走去,沈茹视线里出现一双黑靴,她握紧瓷片,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敲门声。
沈茹:“……”
李宝脚步一顿,扭头不耐烦道:“谁啊?”
“大当家,三当家回来了。”外面的婆子回答道。
“老三回来就回来了,跟我说干吗?”
李宝好事被打断,一肚子火气。
那婆子安静了片刻,道:“他说……有事情找你,很重要的事。”
李宝本来懒得搭理,等他入了洞房再说,但一想老三今日下山去拦截北边那个商队,出去一下午都没回来,只送上来三个肉票,说是大鱼还在后面,也不知这大鱼捞到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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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一向狡诈,智计百出,所以有个“野狐天王”的称号,他说是重要的事,那一定就很严重,重要到他自己无法作主,需要他这个老大出面。
李宝想到这里,便知道自己非出去一趟不可。
他摸了床上的沈茹一把,笑道:“小美人儿,再等我一下,大爷出去办个事儿。”
李宝推开房门,道:“三弟……”
这句话成了他在世间的最后一句遗言,因为他刚出房门一步,刀光闪动,一柄锋利无比的利刃便割破了他的喉咙,鲜血狂飙,瞬间喷出十丈远,李宝怒眼圆睁,软软地倒了下去。
谢翊跨过他的尸体,走进喜房。
黑靴再次走进了沈茹的视野,她的心跳如擂鼓,不停地告诫着自己:等他走近,扎进去,等他走近,扎进去……
对,很简单的动作,不要害怕。
黑靴越来越近,最终停在她的眼底。
就是现在!
沈茹腾地站起,挥臂刺出,与此同时,她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错误,她忘记掀盖头了!
因为看不见,沈茹完全不知道自己扎没扎中,或是扎到了哪里,眨眼的工夫,她便被一只冰凉的手扣住了手腕。
沈茹知道,自己完了。
这一瞬间,生前的一切在她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她想到了许多。
想起幼年时陪母亲在西湖边叫卖字画,杭州的天总是烟雨濛濛,苏堤上的游人摩肩接踵,许多有情人撑伞走过断桥;想到父亲从北方来接她的那一天,他穿着青色官袍,胸前缀一块溪敕补子,头戴乌纱帽,在幼小的她眼中,那般高大;想到母亲逝世时,在病榻上告诉她,女子生于世上,命途多艰,她这一生,要多为自己打算;想到婚后陈适落在她身上的一拳一脚,她从一开始的挣扎反抗,到后来的麻木忍受。
最后,她想到了一个模糊的高大身影,他穿着素白长衫,撑一把油纸伞,踽踽独行,背影落拓孤寂……
沈茹忽然间觉得,就这么死了,也好。
她放弃了一切挣扎,安静地迎接死亡。
那人却没急着杀她,而是一根一根地,掰开她紧握的手指,将那块沾满鲜血的碎瓷片拿出来,扔在地上。
然后,他掀了她的盖头。
烛火摇曳,沈茹看见了一双淡漠得毫无情绪的双眸,他侧脸染血,问她:“珠珠呢?”
坠崖
等怀钰反应过来不对的时候, 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他被人拽着衣领,上半身几乎腾空,下面就是深不见底的山谷。
白虎寨没有牢房,他们所谓的牢房, 不过是山崖上的一个天然石洞, 洞内空间不大,有一块光滑的三角形岩石平台, 原本是龙兴寺僧人们闭关修行之所, 现在却成了李宝囚禁、处决肉票的地方。
平台的另一端是悬崖绝壁,每一个关押在这里的犯人都无须戴镣铐, 也不用担心会越狱,因为只要往前一步, 便是万丈深渊。
怀钰惊出一身冷汗, 抓住那人揪着他衣领的手。
“你想干什么?!”
宋时贤冷笑一声,道:“看不出来么?送你上路!”
怀钰知道只要他手一松, 自己便会摔下山崖粉身碎骨,只能紧紧抓住他的手,一边道:“你们大当家说了,天亮才杀我,你现在杀了我, 明天怎么跟他交代?”
宋时贤道:“这便不用你操心了,我自有应对之法。”
怀钰心里骂了声脏话,知道他的应对之法肯定是说自己半夜睡着了, 不小心滚下山崖摔死的,反正他一个绑上山的肉票, 死就死了,没人会在乎怎么死的。
难不成真要阴沟里翻船, 死在这荒无人烟的崖底下了?到时恐怕尸体都没人收。
怀钰拼命搜肠刮肚,找着话拖延时间:“那个……你为什么要杀我?我跟你无冤无仇,既没杀你爹妈,也没抢你女人,今日之前我连你的面都没见过。”
宋时贤悠然笑道:“小子,你说得不错,今日之前,我和你确实素不相识,既无杀亲之仇,也无夺妻之恨,只不过,这世上的缘分便是如此,有些人虽从未见过面,却是命里的仇家,今日,你注定死在我手里。”
说罢,就要将怀钰扔下去。
“等等!等等!”怀钰抓着他的手大叫道,“那总得有个理由罢!告诉我!让我死得心服口服!”
宋时贤本不想同他多费唇舌,听了这话,转了转眼珠,笑道:“也罢,告诉你也无妨,让你在黄泉之下做个明白鬼。”
“说的是,”怀钰立即表示赞同,又提议,“你要不先放开我?这么拎着我你也累。”
宋时贤是个读书人,拎了怀钰半天,手臂也酸了,便依言松开了他的衣领。
从鬼门关捡回条小命,怀钰急忙滚去一旁,窝去角落里坐着,离那牢房边缘尽量远一点。
宋时贤望着他,就像看一只他抬脚就能踩死的蝼蚁,笑吟吟道:“你小子的命很金贵,有人花万两黄金,买你一条小命。”
怀钰心底一沉,虽然已经隐约猜到,但得知事实果真如此时,还是有几分不敢置信:“是谁想杀我?”
宋时贤道:“依照江湖规矩,我不能告诉你雇主是谁。”
怀钰心道就你还讲江湖规矩?你又是个讲江湖道义的人?
“告诉我是谁?我给你二万两黄金。”
“哈。”宋时贤怪笑一声,“很有诱惑力,不过,只怕我有命拿钱,却没命花。好了,小子,时候到了,让我来送你上路。”
他起身揪住怀钰衣领,将他拖拽到悬崖边缘,上半身悬空,几粒石子滚落下去,连个响儿都听不见,头顶则是深蓝的夜空,缀着一轮明月。
“等等!”
怀钰拼命抓住他手腕,咬牙道:“告诉我是谁!我都要死了,死人是不会说出去的,你就当圆了我死前的遗愿!”
“就这么想知道?”宋时贤脸上挂着微笑,“好罢,那我便告诉你,要杀你的人是——”
“看招!”
背后突然冲出一人,伸掌一推,宋时贤话未说完,连笑容都还僵在脸上,他就一个倒栽葱掉下了山崖。
“等等!”
怀钰扒着岩石边沿往下望去,只见崖下深不见底,哪里还有宋时贤的身影!
怀钰:“……”
怀钰怒而扭头,瞪向来人:“你干什么?!”
沈葭收了掌势,莫名其妙道:“来救你啊。”
怀钰气急败坏:“你就不能等他把话说完再推他!”
“你这什么态度啊?”沈葭来火了,“要不是我救你,掉下去的人就是你了。”
怀钰道:“你还救我?你差点没把我送走!”
方才宋时贤还拽着他衣领,若不是危急关头他死命扣住石头边缘,就跟宋时贤一块儿掉下去作伴了。
沈葭觉得奇怪:“你刚才怎么不反抗啊?之前不是还一个打八个的吗?”
“他们给我喂了软筋散。”
怀钰费力地挪到里面,因为药性发散,他浑身发软,提不起劲,所以方才任凭宋时贤拎着他而无力反抗,要不然,就算他受了伤,八个宋时贤也不够他打的。
“你怎么找到这的?还穿成这样,那大当家还真娶了你们两个?有没有吃苦头?算了,看你这活蹦乱跳样也没事,你怎么逃出来的?你姐姐呢?”
沈葭一拍脑袋:“坏了!差点忘了!”
她赶紧去扶地上的怀钰,一边道:“我们得快点儿去救沈茹。”
二人走出石洞,沈葭将自己怎么逃出来、又怎么找到牢房的事说了。
她从喜房偷跑出来后,没走几步就碰上了那些绑上山来的女人,前殿在大吃大喝,她们就用些剩饭剩菜,沈葭本以为完了,谁知道那些大肚子女人见了她,跟没看见似的,继续吃着馊饭冷馒头。
沈葭壮着胆子上前,问其中一个看上去还算面善的女人牢房在哪儿,对方闷不吭声地给她指了个方向,沈葭顺着路找过来,就看见了这个石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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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钰问她:“路上就没碰到别人?”
“没有,”沈葭皱着眉头说,“我也纳闷儿呢,一路上都没看见人,不知道去哪儿了,还是说我运气好?”
怀钰道:“应该不是。”
什么意思?沈葭不乐意了:“我就不能有运气好的时候?”
“不是,你看那儿。”
怀钰示意她往右前方看,沈葭扭头望去,只见火势冲天而起,将半个夜空都照亮,她就说今天晚上怎么这么亮呢,连她都看得清清楚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是……走水了?”
“不知道,”怀钰摇头,“兴许没那么简单,咱们快走。”
“对对对!”
沈葭记起还等着她去救的沈茹,心道她可千万别出事,虽然她不太喜欢这个姐姐,但还是无法看着她去死,何况今晚要不是沈茹,怀钰早就死定了。
“咱们走快点。”
然而她一边架着怀钰,实在是走不快,还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沈葭忍不住抱怨:“你怎么这么重啊,死沉死沉的,平时不能少吃两碗饭么?”
忽然觉得这话是如此耳熟,一下想起这不就是怀钰之前对她说过的话么?还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
怀钰眉目不善地道:“闭嘴。”
他十分厌恶这种路都走不了,只能依赖沈葭的虚弱无力感,只能尽量将重心放在自己这边,沈葭虽身形丰腴,骨架却很纤细,他都怕自己把她给压垮了。
沈葭安静了一小会儿,又开始碎碎念:“你这药性要什么时候才能退啊?”
“不知道,我又没中过软筋散,怎么会知道。”
“怀钰,我好累啊……”
怀钰见她累得脸都红了,呼哧喘气,也心疼起来:“要不先休息会儿,或者你给我找根树枝,我自己拄拐,不用你扶。”
沈葭停下喘了几口气,摇摇头道:“不用了,走罢,先救沈茹才是要紧。”
说完又吃力地扶着他往前走,一边祈祷:“希望不要碰到人。”
话音刚落,他们就迎面撞上一行人。
怀钰:“……”
怀钰转头怒斥:“沈葭,你这乌鸦嘴!”
沈葭相当冤枉:“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来人还是个熟人,正是罗香主和他的几名属下,他们正是今晚负责在岸边巡逻放哨的人,也是第一批与吴大用、冷师爷在湖上交战的人。
开始时他们势如破竹,杀得那群官兵几乎全军覆没,可后来南京兵部尚书领着三千水师前来增援,战场局势就一面倒了。大晋水师威名扬于四海,早在太.祖的时候就建立了,帮助太.祖夺得太湖水战和鄱阳湖水战的胜利,从而平定长江流域,进而定鼎天下。他们这群乌合之众,平时打打民兵还可以,却完全不是朝廷正规军的对手,那边的战船一放炮,就吓得湖匪们魂飞魄散,一瞬间跑了个精光,水面上漂着无数尸体,流血漂橹,几乎将湖水染红,惨叫哀号声不绝,巢湖成了修罗场。
罗香主见实在打不过了,便带着几名弟兄上山,准备收拾金银细软后跑路,他知道后山有条小路可以下山,谁知恰好撞上沈葭和怀钰。
当下两拨人都愣了片刻,不约而同感叹,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怀钰率先反应过来,低声在沈葭耳边说:“走!”
沈葭搀着他转身便走,还没走出几步,罗香主终于回神:”抓住他们!别让跟他们跑了!”
几名小喽啰冲上前来,沈葭急得加快脚步,怀钰却腿软跟不上她,最后狼狈摔倒在地,沈葭要去扶他,怀钰却抬头冲她大喊:“跑!别管我!”
“我……”
沈葭怎么可能不管他独自跑掉,就在这犹豫的工夫里,两名小喽啰已押着她两条胳膊反扭到身后。
“放开她!”
怀钰愤怒地喊,一边竭力站起来。
罗香主走过来,一脚踢在他肩头,将他踹趴下。
身后的属下犹豫道:“香主,我们其实可以将他们当作人质……”
在岸边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得知怀钰的真实身份是扶风王,下属说的也有道理,将怀钰和沈葭抓住当作人质,同朝廷交换,争取条生路。
这个法子只在罗香主的脑子里短暂地转了一圈,就被他摈弃了。
原因无他,方才在山脚下,那个兵部尚书就说得很清楚了,这次出师,是为了一举荡平白虎寨。
自从他们在这银屏山上落草为寇以来,邻近几个州县的官府总是嘴上说着“剿抚兼重、恩威并施”,但哪回不是以抚为主的?官兵们看见他们就如兔子见了鹰似的,瞬间就跑没影了,唯独这次是明明白白说出要剿灭他们,说明此事并无转圜余地。
交出扶风王和王妃,不过是死得晚一点而已,朝廷绝不可能放过他们,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他们又能跑到哪儿去?
相反,如果不交出,那三千水师更有理由踏平银屏山了,就当是为了给扶风王报仇雪恨,日后朝廷追责,也好有个交代,总而言之,他们这帮胆大包天、敢绑走当今圣上宠侄的朝廷逆贼,最后的下场唯有一个死字而已。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对于罗香主而言,反正都是死,他死了也要拉俩垫背的,什么王爷王妃,还不是要跟他黄泉路上做个伴。
罗香主冷嗤道:“跟官府打交道这么多年,你们还不知道那些狗官的德行?说不定前脚放了咱们,后脚就派兵来追,弟兄们,咱们这是走上死路一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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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上前,恨恨地看着沈葭道:“贱人,你咬了我一口,到了你还债的时候了,放开她!”
两名喽啰依言放开沈葭的胳膊。
沈葭不明白罗香主要做什么,但被这悍匪眼底的杀气震慑到,害怕得后退几步,下意识望向怀钰:“怀钰,救我……”
“他救不了你了,他自身都难保。”
罗香主抓住她小臂,朝地上的怀钰冷冷一笑:“小子,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了!”
说完,他用力一推,沈葭摔下万丈悬崖。
“!!!”
怀钰瞪大双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喊,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了下去。
攻山
寅时初, 水师营攻上银屏山,三道哨卡不攻自溃,土匪们自相奔走,却都丧命于朝廷兵马的屠刀之下, 一时间哀鸿遍野, 银屏山上尸如山积,血流成河, 宛如红莲地狱。
后半夜, 山里下起暴雨。
之前为了躲避大火,谢翊一伙人逆风往山下跑, 趁着火势还没蔓延,所有人操刀将附近的植被全部砍光, 每个人都累得精疲力竭, 瘫坐在地上,满脸黑灰, 被雨一浇,又淋成了落汤鸡,异常狼狈。
郑镖头的人死了八个,自己也挂了彩,观潮福大命大没出事, 反倒被山上炭烤人肉的香味勾出馋虫,饿得肚子咕咕响,在地上四处扒拉着找吃的。
沈茹蓬头垢面, 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身上披着一件谢翊给她找来的披风, 手掌上的伤也被包扎好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翊没有坐,神情忧虑地望着山顶的方向, 眉心紧皱,手里还提着那把绣春刀。
沈茹盯着他高大的背影出神,站起身,走到他身后,小声劝道:“七爷,坐着休息一会儿罢。”
谢翊侧眸投来一眼,道:“你坐就是。”
附近只有一块可容身的石头,他们毫无疑问让给了这里唯一的姑娘。
沈茹摇摇头道:“我已经休息够了,倒是你,忙活了一整夜,铁打的人也撑不住,歇一会儿罢,妹妹和小王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出事的。”
谢翊也确实是累了,这一晚上,他先是在客栈搏杀,又一口气不歇地连夜奔袭二百里,接着上了山又是一场血战,已经累得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而现在沈葭与怀钰下落不明,还不知道是不是死在了大火里。
谢翊心中一痛,连忙抛却这个不吉利的念头,走到石头边,刚要坐下,忽然听得身后脚步声传来,还有一人声若洪钟的嗓门。
“良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翊回头,看见一名披甲戴胄、腰挎宝剑的国字脸将军大步走来,身后跟着大部兵马,正是此次率营攻山的千总谭淼,此人负责在南京新江口操练水兵,统御江防,为人豪爽仗义,与谢翊因酒相识,此后结成至交,互相以表字相称。
谢翊见到他,精神一振:“子游!”
二人碰了面,互相拍了拍肩膀,谢翊问:“你怎会在此?”
谭淼大笑道:“这不是为了来救你么?我说谢大东家,你怎么把自己玩儿进土匪窝里去啦?”
谢翊摆手无奈道:“别拿我开涮了,此事一言难尽。”
当下二人交换起了各自掌握的信息,谭淼说专程来救谢翊当然是玩笑话,若要真说是特意救某个人来的,那也是为救扶风王。
阮嘉佑派来的信使将扶风王被困白虎寨的消息说出后,整个南京官场都疯了。
什么?扶风王?!那个圣上最宠爱的侄儿,连同他的王妃一起,被一群土匪绑上了山?
这还了得!
这个土匪窝必须端,不管是为了救出扶风王,还是为了政治上做个姿态,就算扶风王真的死在这群土匪手上,也跟他们没关系,都是这群胆大包天的土匪的错。
当下兵部尚书文蹇立刻点了三千兵马,星夜朝巢湖进发,谭淼是前锋军,也是第一拨攻上山的人。
“朱大人、文大人,刘公公和抚台大人还在山脚,冷先生也在,对了,还有一个姓陈的书生,据他说,他夫人在山上。”
谢翊看了眼身后的沈茹,没说话,脑子里回想着谭淼说的这些人名。
朱大人是南京守备大臣、襄城伯朱旭,文大人是南京兵部尚书文蹇,刘公公是南京守备太监刘筌,而抚台大人则是应天巡抚胡仲明。
自从迁都后,南京的六部形同虚设,唯独这四名重臣手中握有实权,共同管理南京一应事物,而现在这四位大员一齐驾到,显然是为了怀钰的安危而来。
谢翊道:“李宝、仇鸣已死,大火起后,丁进不知所踪,殿下和王妃也下落不明。”
谭淼立刻紧皱眉头,心道不妙,万一扶风王出了什么事,他们谁也担待不起,圣上的怒火一旦跨过长江熊熊烧来,还不知道多少官员会因此落马。
谢翊和谭淼都深知此事的严重性,各自眉心紧锁,谢翊的忧虑里还有对沈葭安危的牵挂。
二人遥望山顶,见山火已经扑灭,他们商议过后,预备领一队人马先行上山去寻,剩下的部队原地休整,等待和山脚的大队人马汇合。
谢翊就着雨水啃了几口干粮就准备动身,郑镖头身上有伤,留下休息,观潮也被他留在这儿,唯独沈茹跟了上来。
谢翊让她回去,沈茹却固执道:“我也担心妹妹的安危,我同你们一起去。”
她强烈坚持,谢翊只得让她去了。
谭淼好奇地打量了沈茹一眼,视线在她和谢翊身上来回移动,显然是在猜测这二人的关系。
谭淼压低声音问谢翊:“贤弟出海在外一年,这是又另觅佳人了?”
谢翊道:“子游兄,不可胡说,那是我外甥女。”
谭淼奇道:“你莫诓我,你的外甥女不是王妃吗?何时又多跑出来一个?”
谢翊叹道:“此事说来话长,绝非三言两语就可解释得清。”
“又来这句!”谭淼很是不满,“每次碰上你不愿说的事,你就拿这句话来搪塞我。”
谢翊笑笑,没有接话。
天明时分,雨终于停了,大部队也上了山,同谢翊等人在山顶汇合。
一场山火过后,昔日郁郁葱茏的银屏山,一夜化作焦土,没个十来年不能恢复,龙兴寺也被烧作一堆废墟,他们坐在大殿的残砖瓦砾上休息。
陈适看见安然无损的沈茹,激动地奔过去,却看见她披风下的大红嫁衣,脚步登时一顿。
“你……”
沈茹只是淡淡地瞟来一眼,没有说话。
谢翊和冷师爷、谭淼还有文朱刘胡四名大人组成了临时指挥部,正在商讨搜寻扶风王夫妇下落的事宜。
谢翊虽无一官半职在身,在这四个大官面前却是个熟人,当下几人打过招呼后,谢翊建议抽调一队人马去追杀白虎寨的残兵败将,当时大火烧起来后,人人只顾着逃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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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土匪朝山下溃逃,若让这支流寇成功蹿逃出去,又会为祸一方百姓。
兵部尚书文蹇深以为然,点点头道:“除恶务尽,必须将这群悍匪一网打尽,谭淼,此事由你负责。”
谭淼立刻躬身抱拳:“是!”
说罢,转身领着一支人马去追残余的土匪了。
守备太监刘筌叹了口气,问谢翊:“谢老板,事发的时候,你就在山上,难道就没有一点王爷和王妃的行踪吗?”
最后见到沈葭的人是沈茹,谢翊根据沈茹告诉他的信息,推测沈葭应当是去了监牢救怀钰。
刘筌立即追问:“牢房在哪儿?派人去找了吗?”
谢翊点头:“在一个石洞里,去找过了,没有人在,想必是已经救出去了。”
文朱刘胡四人互相对视几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深深焦虑,尤其是刘筌,他是内监,出守南京之前是四大秉笔太监之一,在天子跟前伺候过的,自然知道延和帝有多看重这个侄儿,说是亲生儿子也不为过,若是扶风王真死在南直隶的地盘上,他们这帮官员也别站这儿了,回家洗干净脖子准备挨斩罢。
就在众人忧心忡忡之际,一名士兵跑来,跪在地上道:“报,已找到王爷、王妃踪迹。”
“在哪儿?!”几名重臣异口同声道。
士兵犹豫片刻,道:“回禀诸位大人,据属下们抓到的一名贼首说,王爷和王妃……掉下山崖了。”
“什么?”谢翊愕然起身-
崖底,大雨倾盆。
沈葭憋着气,一手揽着怀钰,划水往岸边游,水下.体力流失得快,有好几次她累得撑不下去了,险些弄丢怀钰,最后还是咬着牙,一鼓作气地带着他游上了岸。
无根之水从天而降,尽情洗刷着大地,沈葭仰躺在河滩上,眼睛被雨水砸得睁不开,还没歇几口气,她起身拍打怀钰的脸颊。
“怀钰,醒醒……”
怀钰双眼紧闭,面色苍白,仿佛一具死尸。
沈葭吓坏了,耳朵贴在他胸口听他的心跳,不知是不是因为雨声太吵,竟什么也听不见。
“怀钰!醒醒……你别吓我!”
沈葭手足无措地给他按压胸膛,又不断拍打他的脸颊,呼唤他的名字,正拿不准是不是该给他渡气时,怀钰咳嗽出声,吐出几口水来。
看着沈葭慌张的神情,他幽幽地说:“怕什么?我死了你不正高兴?可以找你喜欢的男人去了。”
“……”
沈葭气得往他胸口拍了一下,愤然起身。
怀钰夸张地叫了声痛,也跟着站起来,但很快又摔进水里,痛得叫起来,这回是真痛。
沈葭以为他还在开玩笑,怒道:“别装了行不行!”
“没装。”怀钰小心翼翼地抬了抬右腿,痛得拧眉,“我的腿好像断了。”
沈葭:“……”
怀钰卷起裤腿,察看了下肿起来的部位,确认自己骨折了。
这悬崖底下是片莽莽山林,一条碧波潭穿林而过,他和沈葭正是因为掉进潭水里,才福大命大没被摔死,断一条腿已经是轻得不能再轻的伤了。
“怎么办?很痛吗?”
沈葭六神无主地看着他,一到这种时候,她就完全没主意了。
怀钰道:“死不了人,去,给我捡几根树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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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葭立即起身去捡,又听见怀钰在她背后喊:“别走远了!就站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沈葭答应了声,很快捡回来几根树枝。
怀钰已经将外袍衣摆撕成几根布条,然后他咬着一根木棍,两手摸索着自己的小腿,摸到断骨的位置,狠力一扭,沈葭都听见了那恐怖的骨头咯吱声,吓得别开眼,怀钰却全程面色不改,用树枝将接好的骨头固定住,再用布条绑好。
“走罢。”
怀钰递来一只手,沈葭下意识握住,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然后扶住他。
“走去哪儿?”
“随便,找个避雨的地方,总不能在这儿过夜罢。”
怀钰捡了根最粗壮的树枝做拐棍,将重心尽量压在完好的左腿上,因此沈葭虽然搀着他,却没有感到过分吃力。
二人顺着河流往下游走,怀钰兴许是觉得无聊,一直找沈葭说话:“沈葭,你方才为什么闭眼?”
“什么闭眼?”
沈葭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尽量避开河滩上的石头,因为天色不亮,她需要很专心才能看清脚下的路。
“我正骨的时候,你为什么闭眼?”
“我没闭。”
“你闭了,”怀钰哼笑道,“你不敢看,因为你怕我痛死,对不对?”
沈葭不想理他。
怀钰却不依不饶,继续逗她:“我死了不是很好吗?你就成寡妇了,沈葭,我死了你会哭吗?你会为我守几年寡?三年?五年?该不会一年不到就嫁给别人罢,要真是这样的话,我就跟阎王爷说不投胎了,我要化成厉鬼来找你,天天趴床底下吓你,你怕不怕?”
沈葭:“……”
“你怎么不说话?”怀钰问。
沈葭垂着头,一言不发地走路。
怀钰好奇地低头去看,竟然看见了她满脸的泪珠。
山洞
沈葭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滑, 怀钰彻底慌神了。
“喂……哭什么?我就开个玩笑,唉,别当真嘛,我不会死, 我生龙活虎着呢, 你看,我单腿蹦给你看!”
他想给沈葭表演一个单脚跳, 沈葭却生气地推开他, 哭得更厉害了。
“怀钰,你……你很开心吗?这么逗我, 你觉得有意思吗?你……你简直混蛋!就该让你死在那群土匪手里,我就……我就不该救你, 你死了, 我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我……我才不为你守寡, 我第二天就嫁人,你变成鬼,我就找道士来赶你,做足七七四十九天法事……”
她边哭边骂,控诉的话语时不时被一个哭嗝打断, 骂得断断续续。
怀钰本意只是想逗一逗她,却没想到用力过猛,直接将人给逗哭了, 他愧疚得不行,也心疼得不行, 听到沈葭后面那句请道士做法事来赶他,又有些想笑, 尽力绷着脸道:“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吓你。”
这个道歉一点也不真诚,只是惹来沈葭更生气的反应而已。
“你走开!”
沈葭哭得停不下来,她不常哭,一旦哭起来,就很难哄好,原来在金陵的时候,家里的几个表兄弟都不敢惹她哭,不然就会挨谢翊一顿胖揍。
沈葭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只觉得眼前的怀钰异常讨人厌,她今天担惊受怕一整天,方才差点淹死在水里,他还要来吓她。
正哭得昏天暗地之际,怀钰突然将她搂进怀里。
沈葭一愣,用力挣扎:“你干什么?放手!”
“别动。”
怀钰将她的脑袋按在胸前,目光投在不远处的溪边,那里有一具被水流冲上岸的浮尸,正是死去不久的宋时贤,应该是从上游漂下来的,突如其来的暴雨让溪流水位上涨,水流也湍急不少。
尽管怀钰不想让沈葭看见,她最后还是看见了,尸体就无遮无挡地趴在岸边,她又不瞎,自然能够看见。
宋时贤死状可怖,后脑上有个血洞,显然他没有他们的好运气,直接掉在石头上摔死了,后面不知怎么又被冲进水里,尸身经水一泡,已经有轻微的浮肿,面部被水底的碎石割得鲜血淋漓,一双眼睛空洞地睁着,是死不瞑目。
沈葭推他下去时还没有明显的感觉,毕竟当时情况紧急,不是他死,就是怀钰死,她没有可以选择的余地,但眼下看着宋时贤的尸体,沈葭才真正有了她杀死了一个人的感觉。
“我杀人了……”沈葭后退一步,嘴唇哆嗦,“我……我杀人了,怀钰……”
怀钰将她抱进怀里,蒙住她的眼睛,道:“不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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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葭揪着他的衣襟,害怕地直发抖。
怀钰口吻轻松地道:“杀个人算什么,当时你若是不杀他,他就要杀我,他那样的人,活在这世上也是个祸害,你就当为民除害了,而我就不一样了,你救了我一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祖都要夸你呢。”
“……”
沈葭知道怀钰是想逗她开心,但她怎么也笑不出来,不过内心的恐惧感还是稍微排解掉了一些。
“我们把他埋了罢。”她小声说。
怀钰看了眼还在下雨的天,说:“明日再来埋罢,如果他还在这里的话,现在先找个地方躲雨过夜。”
沈葭点点头。
当下二人也不再沿着河岸走了,而是走进了山林,怀钰一边走,一边用木棍扫荡着前方草丛,以免里头藏着什么毒蛇毒虫。
沈葭扶着他的手臂,忽然问:“怀钰,你杀过人吗?”
怀钰回头看她一眼,一棍子抽在草叶上,道:“没有。”
沈葭好奇地问:“你们北镇抚司的诏狱里头,不是总死人吗?”
锦衣卫属皇帝亲卫,掌侍卫、缉捕、刑狱之事,太.祖年间刑用重典,锦衣卫权力很大,锦衣缇骑所到之处,无不令人闻风丧胆。成祖爷奉天靖难,以藩王夺得皇位后,设立东厂,仁、宣二朝更是倚赖亲信宦官,从此东厂职能与锦衣卫多有交叉之处,但大体是东厂管侦查,锦衣卫负责缉拿和刑狱,前者是耳目,后者乃鹰犬,二者互为表里,互相配合,合称“厂卫”。
诏狱由北镇抚司专理,那些三法司不受理的案件,或是天子御口钦点的案件,都会送到这来审理,据闻锦衣卫手段残忍,对犯人严刑拷打,以至不堪折磨自尽者比比皆是,进了诏狱的人,不脱一层皮别妄想出来。
怀钰虽在北镇抚司供职,却是不负责分管这些,只因圣上想让他成为仁德之人,不希望他双手沾满血腥,上位者不是刽子手,无须手拿屠刀,只需掌握生杀予夺的权柄。
怀钰也不屑于干这些窝里斗的事,自己人杀自己人有什么意思?
“我还没杀过人,不过,总有一天我会杀的。”怀钰语气坚定。
“杀谁?”沈葭问。
“杀鞑子。”
沈葭一时哑然,她听出了怀钰话里的切齿恨意,忽然想起他的爹娘就是死在蛮族手里。
延和十年,玉门关外的那场血战,似乎还深深镌刻在每一个大晋百姓的记忆里,这是国朝之殇,在那一场战争中,他们失去了大晋的战神扶风王,而怀钰失去了他的父王,王妃在城下自刎后,他又失去了自己的娘。
可是西羌已经被灭族了,延和十三年,圣上起三十万大军与西羌决战,在玉门关外杀得血流成河,男女老弱,一概不留,将其彻底赶出河西走廊,残部远遁天山,再也不敢进犯中原。
如今天下太平,除北面蒙古时不时有些异动外,好像没有鞑子可以给他杀。
更何况……
“圣上会允准你出京吗?”
怀钰是藩王,封地在陕西凤翔府一带,按理说应该年满十六就要去就藩,可圣上却迟迟不肯放他出京,只让他在眼皮子底下待着,这次光是为了说服圣上让他南下,都费了好一番工夫。
怀钰闻言,淡淡道:“总有一日会的。”
谈起这个话题时,他的眉宇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落寞,这让沈葭忽然觉得,怀钰有点像笼子里被折断翅膀的鹰,虽是受尽宠爱,却是不得自由-
走了不知多远,二人终于找到一个可避雨的所在,是个山洞,洞内还算干燥,有一方石床,床上垫着些稻草,床脚堆叠着一张认不出原本颜色的毛毯,山洞角落里还有几个破陶瓦罐和缺口的破碗,看样子是有人在这生活过,兴许是当地的猎户。
怀钰和沈葭都松了口气,有人进来,就说明出得去。
除了洞口投进来的月光,山洞里面漆黑不见五指,为了照明,也为了取暖,他们需要生火。
怀钰有腿伤不便行动,沈葭便主动请缨去林子里拾柴。
外面雨已经停了,云收雨霁过后,夜空恢复晴朗,月光溶溶,落进林子里,让沈葭勉强可以看清脚下的路,她不敢跑出去太远,只在这附近拾了几根树枝,一场大雨将大地都淋湿了,但掀开落叶的腐殖层后,还是能偶尔捡到不那么湿的干柴。
雨后的泥土泛着微腥的湿气,山林间空气清新,沈葭翻着落叶时,忽然听见身后窸窣的动静,她动作一滞,后背汗毛倒竖。
是山里的野兽吗?
沈葭握紧手中树枝,缓缓转身,看见了撑着拐杖的怀钰。
她舒了口气,绷紧的神经也放松下来,问:“你出来干什么?不是让你在里面待着吗?”
怀钰的神色略有些不自然,道:“我出来走走。”
沈葭:“???”
什么毛病,腿瘸了还要三更半夜在这林子里散步,沈葭干脆随他去,继续往前捡柴。
怀钰顿了片刻,拄着拐跟上去。
听着身后脚踩落叶的声响,沈葭渐渐地没那么怕了,脑子里忽地闪过一个猜想,怀钰不会是怕她夜里看不清路,这才出来陪她的罢?
应该不会,他才没那么好心。
沈葭晃晃脑袋,甩开这个荒唐的念头。
捡够柴,怀钰又指点沈葭采了些草药,二人回到山洞内。
沈葭将树枝搭在一起,又从石床上扒拉了些秸秆稻草来,用两颗石头摩擦起火。
这些都是她一路上看商行伙计们学来的,只是看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是那么简单,沈葭的手心都被石头磨红了,那两块石头还是擦不起任何火花,她气得扔去一边,恰好滚到怀钰脚下。
怀钰捡起石头,只轻轻一擦,便有火星爆出。
稻草被引燃,火终于生了起来,因为树枝有些潮湿,闷出一阵白烟。
沈葭捂住口鼻,咳嗽着走去一旁,不慎看见怀钰光裸的一侧肩背,他背对着她,坐在石床上,正低头解着衣襟系带,一边道:“过来帮我上药。”
沈葭:“……”
沈葭红着脸走过去,石床上放着一个破碗,碗里是被捣碎的草药,她拿起来问:“这药能用吗?不会有毒罢。”
“能止血。”
“你怎么知道?”
“我看过医书。”
沈葭半信半疑:“你还看医书?你不是只看兵书吗?”
“你问题怎么那么多?”怀钰不耐烦了,回过身道,“要是不想上就把药给我。”
“凶什么,我不就问问……”
沈葭被训得有些委屈,心说到底是谁求着谁上药?
她拍了下怀钰的肩,道:“转过去。”
怀钰依言转身,除去上身衣袍,昏暗火光下,一具精悍的少年身躯显露出来,怀钰虽没少受风吹日晒,一身肌肤却白皙若牛乳,大晋军中有刺青风俗,他身上什么也没刺,干净得很,背肌瘦削结实,两侧肩头稍宽,到了腰线的位置又急遽收窄,肌肉线条十分漂亮。
沈葭呼吸变急促了些,稍稍别开眼,将注意力集中在他的伤上。
他身上有两处大伤,一处是左肩被长枪捅中,这是贯穿伤,还有一处在胳膊上,被刀剌出一道大口子,除此之外,后背全是峭壁上剐蹭出来的伤口,他们坠崖时,怀钰抱住了她,用后背为她挡去大部分尖锐碎石,所以沈葭才毫发无伤。
伤口经水一泡,有些已经不再流血,伤口边缘发白。
沈葭看着都疼,都不知道怀钰是怎么忍了这一路的,也没了继续跟他拌嘴的心情,拈起碗里的药草,涂抹在他的伤口上。
怀钰的身体颤了下,被她察觉到了:“疼?”
“不……”怀钰不知怎么结巴起来,“有点凉……”
“哦。”
虽然他说不疼,沈葭还是尽量将动作放轻了些。
温热的指尖触到肩胛骨那处,带给怀钰的不是疼,而是另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几乎是一瞬间想到某些令人面红耳热的记忆,身体也变得躁动起来。
“留一点,不要全用光了。”怀钰叮嘱。
沈葭按他说的留了点,全部伤都上好药后,怀钰转过身,长指伸进碗里,沾了点药液,轻轻涂抹在她的脸颊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痛吗?”
怀钰看着她问,他还记得傍晚时她挨了罗香主一记耳光。
“不……不痛了……”
沈葭竟然也结巴起来,怀钰离她太近了,她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度,沈葭涨红着脸,慌慌张张想要推开他,却忘了怀钰还未将衣服穿上,手掌贴上他胸前一块冰凉肌肤。
“……”
沈葭的脸红到几乎快要熟透。
怀钰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你……你干什么?松……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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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葭娇声喝斥,却因结巴,气势显得不是那么足。
“沈葭,我们把衣服脱了。”怀钰突然说。
夜谈
“你……你闭上眼。”
沈葭磕磕巴巴地说。
“闭了。”
怀钰坐在石床上, 上身袒露,下半身被毛毯盖着,漂亮又结实的身体在篝火的照耀下,染上一层橙红色光芒, 看着惹人遐想。
他闭上眼, 怕沈葭不相信他,还将脸侧对着山壁。
沈葭收回视线, 小心地解开外衫系带, 她还穿着繁复的喜服,在水潭里泡了一回, 又淋了雨,浑身早就湿透, 湿漉漉的衣物贴在身上, 异常难受,何况这是十一月尾的天气, 她冻得上下牙打架,怀钰说得对,如果不将湿衣服脱下来,她恐怕马上会冻出伤寒,到时还怎么走出这座山林。
况且他们也不是没见过彼此不穿衣服的样子, 没什么可害羞的。
沈葭哆嗦着,唇间呵出白气,衣服脱得更快了, 很快只剩下一件贴身的抹胸和衬裤,她只短暂犹豫了片刻, 便将自己脱得一丝不.挂。
她将湿衣物搭在树枝上,放在篝火旁烤干, 自己赤条条地向石床走去。
怀钰还闭着眼,脸冲着山壁,虽然看不见,但他的听觉却很灵敏,他听见了拖沓的脚步声,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动静,一只手掀开他身侧的毛毯,随即,一具冰凉又柔软的躯体钻了进来。
沈葭侧躺着,将毛毯紧紧掖在下巴处,确保自己从头到脚没一寸皮肤裸.露在外,尽管这毯子不干净,还散发着一股发霉的臭味,但此刻这是她唯一能遮羞的东西了。
“能睁眼了么?”身后的人问。
“睁罢。”
怀钰睁开眼,下意识望向身旁。
沈葭像条毛毛虫似的裹在毯子里,只不过,就算她盖得再严实,从后颈到后背的一线春光还是泄了出来,那瓷白的肌肤一路向下蔓延,勾得人目光不停往里探,半遮不遮永远比大方全.裸更触人心弦,怀钰只看一眼便口干舌燥,急忙挪开视线,仓促地躺下。
两人并排躺着,即使刻意拉开距离,也还是会磕碰到,何况石床并不算宽。
怀钰侧躺也不对,仰躺也不行,辗转反侧间,手臂不慎碰到沈葭的后背,肌肤摩挲时,带来的感觉温暖又惬意,怀钰几乎是一瞬间就起了反应,他狼狈不已,只能一腿屈起,挡住自己尴尬的身体变化。
他好不容易找好姿势,沈葭又开始动来动去。
“怎么了?”
“这石头,太硬了。”
沈葭微微抬起身,拧眉看着石床,那里有块小小的凸起,刚好咯着她的脑袋,她睡得很不舒服。
怀钰想了想说:“要不,你枕我手上?”
沈葭不信任地扫了他一眼,怀疑他这个提议动机不纯。
怀钰自己枕着胳膊道:“不枕就算了。”
他这么一说,沈葭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他现在又瘸又浑身是伤的,只怕连她都打不过,能对她做什么?
沈葭抽出他的一条胳膊,心安理得地躺下去。
这下舒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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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她还是低估了男人的下流程度,很快她就发觉了不对,腾地坐起身,脸颊涨红,又羞又气:“怀钰!你!你不要脸!都什么时候了,你……你还……”
她对怀钰随时随地发.情的行为很不满。
怀钰没有反驳,神情呆滞,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
沈葭顺着他的视线低头一望,方才她起身时动作太快,毛毯滑落,堆在腰间,整个上半身全无遮盖,暴露在某人不怀好意的视线下。
“……”
“登徒子!下流!无耻!卑鄙!你还看!信不信我挖了你的双眼!”
沈葭扑过去就是一顿暴揍。
“哎哎!别打!别打!”
怀钰一边躲着,一边抬手招架,沈葭软绵绵的躯.体碰上来,偏偏他还不能看不能摸,真是痛并快乐着。
“别打了!又不是我想它这样的,我……我又控制不住。”
怀钰觉得很冤枉,他时常也觉得自己的身体太不争气了,总是被沈葭引诱,有时候都不用看,光是闻到沈葭身上的香味,他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以前他也不这样,难道因为沈葭是他的第一个女人?还是说他这年纪正血气方刚?不应该啊。
“你不是中了软筋散吗?”
沈葭怒冲冲地质问,她看有些地方倒是硬得很啊!
“药效早就退了。”怀钰干巴巴地解释。
“呸!登徒子!”
沈葭啐了他一口,拿毯子裹紧自己,挪到石床边沿,尽量离这色狼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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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钰说:“你睡过来一点,掉下去怎么办?”
沈葭骂:“滚!”
怀钰摸摸鼻尖,只好不说话了,脑子里默念起清心咒。
火堆没人添柴,逐渐黯淡下去,山洞内重新陷入漆黑。
怀钰的大脑很疲惫,可身体却很亢奋,他睡不着,只能一手枕着脑袋,听着身侧沈葭均匀的呼吸声,看着洞顶发呆。
他以为沈葭早就睡着了,却忽然听到她的声音,仿佛梦中呓语。
“怀钰,我听见了。”
怀钰一愣,问:“听见什么?”
“听见你叫我珠珠,在我掉下去的时候。”
怀钰转头,他在黑暗中视力也很好,所以能看清沈葭的背影,她的身体曲线分明,侧躺时更加明显,犹如一座绵延起伏的山岭。
“我叫了么?”
怀钰也不记得了,只记得亲眼目睹沈葭掉下山崖时的那阵心头剧痛,他甚至来不及想清楚,身体就本能地跟着她一起跳了下去。
“你叫了。”沈葭很肯定地说。
“我不能叫么?”
怀钰早就发现了,沈葭对她这个乳名小气得很,只允许某些特定的人叫,比如她舅舅,还有认识不久的怀芸,她从前就不许他叫,怀钰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多此一问,他很清楚沈葭的答案是什么,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果不其然,这个问题一问出,沈葭就陷入了沉默。
就在怀钰以为她永远也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出声了。
“叫罢。”
短短两个字,却像是往湖中投下一枚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你说什么?”怀钰疑心自己听错。
“我说你叫罢,”沈葭由侧躺变成正躺,看着洞顶道,“不过是个名字而已。”
“谁给你取的这个小名?你娘?”
“不,是我舅舅。”沈葭轻声道,“他说,我是他的掌上明珠。”
怀钰心说,那这个小名取得真是名副其实,因为谢翊确实将她当掌上明珠来疼。
怀钰从没见过这么宠外甥女的舅舅,也没见过这么和谐的舅甥关系,沈葭在谢翊面前,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女儿家撒娇的姿态,就像个没长大的小女孩,喜欢黏着大人,她对沈如海都没有这样,谢翊看上去倒更像她的父亲一样。
“你跟你舅舅很亲。”
怀钰作出了这句评价,话里也带上些酸味。
沈葭扑哧一笑:“那当然啦,在这世上,我第一喜欢我舅舅,第二喜欢我外祖母,第三喜欢我娘,因为她不在世上了,如果她在的话,应该也是第一罢。”
怀钰心说好家伙,自己连前三都挤不进,嘴上忍不住问:“你爹呢?”
“他?”沈葭嗤之以鼻,“他在最讨厌的人里能排第一。”
“……”
居然还有个“最讨厌的人排行榜”,怀钰庆幸没问自己排第几,不然肯定会被发配到这个榜上。
沈葭突然说:“其实,我五岁之前,都没有见过我舅舅。”
怀钰问:“那他怎么给你取的小名?”
沈葭道:“写的信,我五岁之前,舅舅一次也没去过京城,我娘出嫁他没去,我出生他也没去,他第一次去京城,就是带我娘回金陵。”
沈葭陷入回忆里,她五岁那年,父母的感情就已经很不好了,几近破裂边缘,沈如海巡按江南时,招呼也不打一声,就从杭州领回来一个女人和八岁大的小女孩,他给那个小女孩取名为“沈茹”,将她记入族谱,还说要纳那个姓孙的女人为妾。
这种行为无疑是将谢柔的脸面放在脚底下踩,谢柔生性刚烈,眼里揉不得沙子,和他彻底决裂,写了封信给远在江南的弟弟。
谢翊来了,从不踏足京城的他,因为长姐的一封信,千里迢迢地赶来了。
他带了很多人,很多车驾,敲锣打鼓,吹拉弹唱,比成亲礼还热闹地将谢柔带出沈园,接回娘家,却唯独忘了捎上沈葭。
五岁的沈葭大哭着追在后面,可马车怎么也不肯为她停下,道路两旁全是看热闹的人。
“那时讨厌死我舅舅了,”沈葭说,“不知道他是舅舅,只把他当成带走我娘的坏人,不过最讨厌的还是我自己。孙姨娘第一天到的时候,给我带了杭州的条头糕,我之前从未吃过,所以很爱吃,我娘见我吃得开心,便笑着问我,是不是喜欢孙姨娘,喜欢姐姐,你知道我是怎么说的吗?”
怀钰没说话,他已经猜到答案是什么了,沈葭那时不过是个五岁大的孩子,吃到好吃的糕点,自然就会喜欢送她糕点的人。
果然,沈葭自嘲地笑着说:“我说喜欢,很喜欢,还问我娘,她们可不可以在家里住下?你说,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我娘该多伤心啊,丈夫不爱她,唯一的女儿也背叛了她。”
她的声音带上了一点哭腔,怀钰听得难过,想将沈葭抱进怀里,又怕唐突到她,只好拍拍她的头:“那时你还是个小孩子。”
“小孩子的话才伤人呢,因为他们不会撒谎,说的都是真话。”
沈葭将手臂盖在眼睛上,掩住那一点点潮意。
其实那时她还太小,记不住事情,唯独这件事记得很清晰,因为之后谢翊就来京接走了谢柔,她娘坐在马车上,连掀开帘子回头看她一眼都没有,走得决绝,毫无留恋。
她一直以为是娘亲生她的气,所以才不肯带上她,心底有了阴影,所以才记得格外清晰。
讨厌沈茹和孙氏也是从那时开始的,一开始,沈葭其实很喜欢沈茹这个姐姐,因为那时在沈园,她没有适龄的玩伴。可是贾氏告诉她,就是这两个女人逼走了她娘,从此沈葭就变得讨厌她们了,她再也不吃孙氏送的糕点,也不准沈茹喊她妹妹。
“后来呢?”怀钰问她。
“后来,就成了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孩呗。”
沈葭如今回想起来,还有些想笑:“那时候,我每日就坐在大门门槛上,一坐便是一整天,谁来都劝不动我。”
“坐那儿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看天,发呆,然后等我娘来接我。嬷嬷说,我娘在南方,那里很远,要坐大船,我没坐过船,还以为坐在门口就能等到大船。”
怀钰问:“那你等到了吗?”
沈葭点头:“等到了。”
等到了舅舅,却没等到她的娘亲,谢柔离京三年后,在花团锦簇的江南抑郁而终。
沈葭至今还记得谢翊来接她的那天。
那日京城下起了雨,三年过去,她不再一复一日地去大门口呆坐,下雨的时候,她就在自己院子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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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春雨淅淅沥沥,顺着瓦檐滴答流下,挂成一道雨帘,她坐在廊下,怀中抱着一只肥胖狸猫,看着不断滴落的雨珠出神。
谢翊撑着一柄油纸伞,穿过月门,来到她的面前。
雨水噼噼啪啪地砸在伞面上,溅起点点水花,天地都寂静下来,仿佛只剩雨声。
谢翊那年二十六岁,穿着一身纻麻孝服,微微俯下身,黑幽幽的眼珠盯着她,说的第一句话是:“珠珠,我是舅舅。”
接着,他直起身,朝她伸出手,说出了第二句话:“我来接你回家。”
脱险
也许夜晚让人放下心防, 也许身处黑暗之中,人更容易说出心里话,这是沈葭头一次跟人如此交心,而这个人还是怀钰。
黑暗中, 她看不清怀钰的神情, 所以她能无所顾忌地说出自己幼时的事。
好在,怀钰也是名合格的听众。
“你呢?”她侧转过身, 手掌压在脸下, 问怀钰,“你为什么没有表字?”
大晋的儿郎满十五岁就要取字了, 有些高门大族的子弟甚至入学馆开蒙时便会请恩师赐字,可怀钰如今年满十九了, 还没有一个表字。
怀钰沉默片刻, 答:“因为想让父亲来取。”
沈葭一听,也陷入无言中, 过了良久,她才问:“你的名字,也是你爹给你取的么?”
怀钰摇头:“我娘取的。”
“因为你握玉而生,所以取名为‘钰’?那为何不是‘玉佩’的‘玉’?”
若按宗谱来排,怀钰这一代的字辈也应该是草头部首, 比如他的堂妹堂弟怀芸、怀英,以及夭折的太子殿下怀荣,唯独他是金字偏旁。
“不是那样的, ”怀钰耐心解释道,“我娘怀我的时候, 我在肚子里特别安静,她以为怀的是个女孩儿。我爹也说他梦到了, 梦里他带着一个小女孩骑马去摘花,所以我出生前,他们默认了这一胎是个女儿,我娘便为我取名为‘玉’。后来出生后,才知道是个男孩儿,怀玉这个名字,未免太过女孩子气了,但我娘已经叫熟了,很难再改口,我爹就说,好男儿生当于世,当胸怀兵甲金戈之气,便给‘玉’字添了个偏旁,这个‘钰’字就是这么来的。”
沈葭心道原来如此,感叹一声,语气说不出的艳羡:“你爹娘很恩爱啊。”
要知道,亲王世子的名字可是要录入皇室玉牒的,就因为妻子叫不惯别的名字,扶风王就打破了世代遵循的取名规则,果然也是个不受拘束的人。
怀钰嗯了一声:“我以前也想……”
他说到一半,突然不说了,沈葭好奇地仰头问:“想什么?”
她的眼睛晶莹粲亮,似一双猫瞳,透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又有些不自知的勾人。
怀钰喉结滚了滚,盖住她的眼睛,说:“没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吊人胃口。
沈葭撇撇嘴,又想起来问:“那后来呢?你爹带你骑马去摘花了么?”
“去了。”
怀钰先是一口肯定,接着又有些不确定:“应该是去了罢。”
毕竟时间过去太久,而他那时又太小,已经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记忆里,有个笑起来很洪亮的男人将他抛来抛去,让他骑在他脖子上,带他出去跑马,沙漠里的日落雄浑壮阔,骑马去追的话,似乎就能追得上。
二人说着说着,忽然被一阵肚子的咕咕叫声打断。
沈葭捂着唱空城计的肚皮,苦着脸道:“怀钰,我饿了。”
她刚说完,怀钰的肚子也响亮地叫了起来,他哭笑不得地说:“我也饿了。”
二人接近一天未曾进食,饿得饥肠辘辘,沈葭咬着手指流口水道:“我好想吃盐水鸭。”
怀钰问:“盐水鸭是什么?”
沈葭道:“是金陵的特色菜,我知道南京城里有家道地馆子,做的盐水鸭最好吃,等进了金陵城,我带你去吃。”
接着她又给他说起了南京的各种当地美食,金陵人自古以来便喜食鸭馔,盛行以鸭制肴,不光有盐水鸭,还有水晶鸭、鸭血粉丝、南京烤鸭、板鸭、酱鸭、鸭油烧饼,蒸炸煮卤,烹饪方式层出不穷,五花八门,估计鸭子自己都不知道它有这么多种做法。
怀钰露出痛苦表情:“别说了,越说越饿。”
沈葭也有同感,她现在饿到若是自己的手是卤猪蹄,她都能毫不犹豫地啃了,她忍不住问怀钰:“西北那边有什么?”
怀钰张口就来:“有烤全羊,有羊肉泡馍,有胡饼,有胡辣汤……”
“别,”沈葭痛不欲生地制止,“别说吃的。”
怀钰顿了顿,其实他只在西北待了四年,那时还是个小孩子,什么也记不得,他只能尽力搜刮自己脑海里那点关于西北少得可怜的记忆,说给沈葭听:“西北很大,几乎一望无际,陕西过去是宁夏,那里有贺兰山,宁夏过去便是甘肃,甘肃有河西走廊,玉门关就在河西走廊的最西边,出了玉门关,便是西域了,那里是大片的戈壁与荒漠,几乎寸草不生,但夜晚的星河很漂亮。”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沈葭忽然想起这一句古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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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怀钰点头道,“但也不是那么夸张,沙漠里也有绿洲,玉门关下有座边陲小城,名唤敦煌,城内有莫高窟,洞窟内有千佛像和壁画,从五胡十六国时期就开始开凿了。出阳关后,有数座黄沙垒成的山丘,是为鸣沙山,山脚有一片绿洲,环抱着一汪碧泉,因为形似一轮新月,也称月牙泉。”
敦煌古城,莫高窟,鸣沙山,月牙泉。
在怀钰的述说下,沈葭的脑海里逐渐描绘出一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西域图景,她生于繁华京师,长于锦绣江南,见惯了小桥流水的诗意,却从未去过那辽阔西北,骑马追逐过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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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想去看看啊。”沈葭充满向往地说。
“有朝一日会的,”怀钰看她一眼,承诺道,“我骑上马,带你去大漠里看星星。”
沈葭打个哈欠,困倦地想说些什么,但眼皮越来越沉,最后睡着了。
她睡着后,怀钰小心翼翼地抬起她的头,伸出一条胳膊,让她枕在上面。
沈葭却在睡梦中为自己找了个合适位置,她搂着怀钰的脖子,头枕在他胸膛上,一条腿架上他的腰,睡得很香。
这可就苦了怀钰,某个部位本来已经沉睡下去,因为沈葭这一个动作,再度生龙活虎。
他憋得难受,出于本能地想在沈葭身上蹭,但看着她沉静的睡颜,终究没舍得,只咬牙切齿地将她搂进怀里,低头在她发际印上轻轻一吻。
他这边与天人交战,沈葭却做了个香甜的梦境。
梦里,她又变成了五岁的小沈葭,一个人坐在廊下看天,怀里抱着只胖狸猫,有个小男孩翻过她家院墙,迈着小短腿朝她走来,他的腰上系着一枚羊脂玉佩,手里抓着一束野花。
他走到她面前,将花递给她,抬高下巴,神气活现地说:“沈珠珠,我来送你花。”-
翌日醒来,天光大亮。
沈葭身侧已经没有怀钰的身影,她吓得坐起身,看见晾在树枝上的衣物已经被烤干了,被怀钰规整地叠在石床上。
沈葭穿好衣裳,走出山洞,看见怀钰一瘸一拐地走来。
她赶紧迎上前,皱眉道:“你去哪儿了?!”
怀钰仔细观察她表情,问:“生气了?我见你睡得香,就没叫醒你。”
他从背后拎出一只灰毛兔子,道:“看,我们的早饭,不对,现在是中午了,应该是午饭。”
兔子已经死了,肚子上一个血洞,被一根磨尖的树枝贯穿。
沈葭咧咧嘴,点评:“死得好惨。”
怀钰摸摸脑袋道:“我没带弓箭,只能这样了,不过味道肯定不影响。”
两人想到炭烤兔肉,都忍不住流口水。
怀钰拨了几下昨夜的火堆余烬,重新弄燃,又利落地剥了兔子的皮,洗干净了串在树枝上。
烤兔子时,沈葭见他一点也不会烤,便将他挤去一旁,自己接手,兔子被烤得流油,肉香四溢,两人的肚子都咕咕叫起来,等到沈葭确认里面的肉也烤熟后,就交给怀钰。
怀钰双手一扯,撕了只兔腿给她。
沈葭迫不及待地咬了口还滚烫的肉,斯哈斯哈呼着气,囫囵吞进肚子里,叫了一上午的胃终于消停了。
怀钰问她:“怎么样?”
沈葭摇头:“没味道。”
没放佐料,当然寡淡无味了,能均匀地烤熟已经算不错了。
怀钰也不嫌弃,几口就将兔头给啃了,沈葭没他胃口大,一个兔腿吃一半就饱了,剩下的全进了怀钰肚子。
解决完口腹之欲,二人洗干净手,准备重新上路,他们计划先去埋掉河边的宋时贤,然后顺着下游继续往前走。
可等他们到了河边,尸体却无影无踪了。
沈葭怔怔的,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怀钰拍拍她的肩:“走罢,说不准被水流冲去下游了,我们沿着河找找,找不着就算了。”
也只能先这样了,沈葭扶着他继续朝前走,二人走了一段路,怀钰忽然警觉地停下脚步。
“怎么了?”沈葭偏头问。
“有人来了。”怀钰望着前方道。
“什么?”
沈葭知道他耳朵有多灵,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你觉得会是谁?会不会是山上那帮人?”
若是李宝派人来搜寻他们,这就惨了,眼下她一个弱女子,唯一有战斗力的怀钰腿又瘸了,这不是等着被人杀么?
“不知道,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怀钰当机立断,沈葭听他的话,扶了他去河滩上一处芦苇丛后蹲着。
二人没躲多久,果然见前方一队人走来,而那打头的人居然是……
“陈公子!”
沈葭激动万分,从芦苇丛后站起来。
陈适循声望来,也是喜形于色:“二小姐!还有……还有小王爷。”
沈葭心中那叫一个欢喜,就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立刻拔腿朝陈适跑过去。
跑到一半,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回头一瞧,坏了!原来自己把怀钰忘啦!
没了她的搀扶,怀钰重心不稳,狼狈地跌倒在地上,偏偏那芦苇丛里全是沼泽淤泥,他面朝地摔下去,顿时沾了一脸脏泥。
沈葭:“……”
怀钰从泥地里拔起头,一张俊秀白皙的脸全是淤泥,活像个泥人,他气得面孔扭曲,露出一口白牙:“沈葭!”
沈葭道:“抱歉!”
她急急忙忙掉头跑回来,想扶怀钰起来。
怀钰却一把甩开她的手:“走开!”
沈葭尴尬地摸摸脑袋,心想这下哄不好了。
醋意
陈适发送信号后, 谢翊等人也迅速朝这边汇合。
怀钰坐在河滩上,慢慢地拿帕子洗着脸,旁边沈葭无所适从地站着,他也不理她。
“殿下!殿下!”
观潮见到活生生的怀钰, 双膝一软, 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抱着怀钰的腿就嚎啕大哭:“殿下!我的爷!您可算还活着!您要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 小的怎么跟万岁爷交代啊!”
怀钰不胜其烦, 想一脚踢开他,但看他灰头土脸的样子, 想必这一晚上也不好过,就安慰了两句:“好了, 哭什么?我这不没死嘛, 别哭了!你干吗?你要是敢抱上来小心我揍死你啊!”
观潮:“……”
沈葭这边也看见了谢翊,飞快地奔过去。
“舅舅!”
谢翊接住她, 拉着她左看右看,一边问:“受伤了没?”
“没有没有,”沈葭道,“我一点伤都没有,全让怀钰受了。”
谢翊望向河滩, 怀钰正被痛哭流涕的观潮死死抱着,他一脸生无可恋,强忍着没动手。
冷师爷也松了口气, 朝沈葭笑道:“还好孙小姐你没事,你舅舅为了救你, 可是把整个土匪窝都给烧了。”
“原来那把火是舅舅你放的。”沈葭一拍脑袋,急道, “哎呀!差点忘了!沈茹还在山上!”
谢翊道:“她没事,我让人送下山去了。”
“那就好,那就好。”
沈葭放下心来,果然舅舅才是最靠谱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时谭淼也领着兵马赶到了,见到怀钰,他单膝跪下:“南京水师营千总谭淼,救驾来迟,让殿下受惊了,是末将之罪!”
“平身罢。”
怀钰在观潮的搀扶下站起来。
谭淼见到他被树枝固定着的右腿,登时吃了一惊:“殿下,可是受伤了?能否让属下看看?”
怀钰示意他看就是。
谭淼膝行上前,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骨头已经接好了,看来怀钰懂得一些军中急救的法子,只是积血淤积,腿部浮肿比较厉害,需要马上下山就医,否则伤腿有废掉的风险。
谭淼不敢再耽搁,立刻吩咐下属伐木做了个担架,怀钰躺在上面,一行人浩浩荡荡下了山。
巢县城里,阮嘉佑以滁州知州的身份临时征用了县衙,文朱刘胡四名大人坐在大堂喝茶歇息,他们奔波劳碌了一整夜,也实在是累了。
当报信的官差扑通打着滚进来,慌慌张张说着王爷已经到了巢县城外时,四名大人齐刷刷放下茶杯起身,都顾不上坐轿子,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跨过门槛,朝着城门口方向跑去。
躺在担架上的怀钰迎来了四位汗湿重衣、诚惶诚恐的官员,四人一一介绍过自己的身份后,又跪在地上纷纷喊“死罪”“失职”“请殿下治罪”。
怀钰向来不耐烦应付这种场面工夫,皱紧眉头,说了句“平身”。
谭淼察言观色,先扶起南京守备襄城伯朱旭,道:“诸位大人,还是先让殿下就医罢。”
四人好像这才反应过来怀钰是躺在担架上,而不是站着同他们说话。
守备太监刘筌立刻回头吩咐巢县知县:“去!把你们县最好的大夫请来,要是迟了就唯你是问!”
“是……是。”
知县擦着满头大汗,一溜烟地跑了,这几尊大佛他一个也得罪不起。
沈葭作为王妃,自然也受到了“隆重欢迎”,四名南京地面上一手遮天的权臣,到了她跟前却一个劲儿地道歉,看得沈葭于心不忍,要知道这四个人里面,年龄最大的襄城伯都足够做她爷爷了,一个年近花甲的老头跪在她脚边喊着“臣死罪”,沈葭简直怀疑自己会折寿。
好不容易摆脱这四人,沈葭在县衙又迎上了哭哭啼啼的辛夷和杜若。
她们两个一醒来,就被告知中了蒙汗药,而沈葭被绑进了土匪窝,吓得一个二个面无人色,生怕沈葭出个什么好歹。
沈葭一听,好啊,本小姐在山上又是被扇巴掌,又是被按头拜堂,还掉下悬崖险些做了水鬼,你俩倒是一觉睡到大天亮,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沈茹呢?”她问两个侍女。
“大小姐在后院客房。”辛夷说。
沈葭去了客房,沈茹正躺在榻上休养,手上的伤已经撒上药粉包扎好了,见到沈葭平安归来,她也开心得很,又犹豫地问:“七爷……七爷他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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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
沈葭有点弄不懂她为什么会问舅舅的安危,正常人不应该先问怀钰吗?
“舅舅他好得很啊,好像沐浴去了。”
谢翊素来爱洁,顶着满脸黑灰奔波一晚上已经是他的极限,是以一进巢县县衙,他就向下人问明了净室的位置,先去洗浴了。
沈茹这才点点头:“那就好。”
两姐妹四目相对,似乎就无话可说了,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沈葭讨厌这个姐姐太久,即使昨晚的事让她对沈茹有些改观,可多年的冰霜也不是一朝就能融化的,就是现在让她喊出一声“姐姐”,她也做不到。
沈葭干咳一声,说:“那个……昨晚的事,谢谢你了。我还有事,你好好休养,我就先走了……”
沈茹弯起双眼,笑道:“好,小妹慢走。”
沈葭抬腿出了房门,辛夷笑着说:“王妃,像你和大小姐今日这样,也很好呢。”
沈葭看她一眼,问:“你到底是哪边的人?”
辛夷立马收了笑,义正严词道:“奴婢当然是王妃这边的人。”
沈葭没跟她计较,决定去看看怀钰-
怀钰躺在美人榻上,受伤的右腿下搁了个小桌,已经被大夫医治过了,断骨本来就能自愈,怀钰当时那下正骨虽然简单粗暴,却及时地接好了骨头,没留下后遗症,接下来只要卧床休养就行了。
几名大人已经来探望过一回,怀钰嫌烦,让观潮统统挡在门外。
沈葭进来时,怀钰正看着窗子外的风景,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知县供上来的葡萄。
看见沈葭,他的俊脸顿时拉下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来干什么?”
沈葭心中有愧,也不计较他的态度,坐在榻边干巴巴问:“怀钰,你好点了没?腿还疼吗?”
怀钰哼了声道:“疼死我也不关你的事,我说沈二小姐,你还在这儿干什么?不去找你的陈公子?”
沈葭知道,他还在因为上午的事生气,便解释道:“我当时不是故意放开你的,那不是太高兴了嘛。”
“是啊,”怀钰阴阳怪气,幽幽道,“看见情郎来了,可不得高兴吗?”
“……”
沈葭胸口起伏不定,抿抿唇道:“什么情郎,你不要胡说,我跟陈公子清清白白,我高兴是因为有人来救我们了。”
“是啊,高兴得立刻撒开我的手呢,害我摔进泥地里。”
“……”
沈葭忍了又忍,实在是忍不下去了,起身道:“怀钰,你能不能别无理取闹!”
怀钰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道:“我是无理,你找有理的去呀,赖在我这儿干吗?门就在你身后,沈二小姐好走不送!”
沈葭真是要气疯了,心说我是做得不对,但你也没必要这么死揪着不放罢,一个大男人,心胸这么狭隘,这么小肚鸡肠,看着怀钰还在一粒粒悠闲地剥着葡萄,沈葭气不打一处来,将盛葡萄的银碗抢在手里。
怀钰愣了:“你干吗?拿来!”
沈葭道:“你再跟我生气,我就把你的葡萄全吃了。”
“……”
怀钰简直无语:“你听听你自己说的是人话?还给我!我是个伤员,你抢伤员吃的?”
怀钰伸手来抢,沈葭护着葡萄后退一步,怀钰伸长了手臂也抓不到她,气得险些站起来。
这时房门被推开,谢翊从外走进来,看着这剑拔弩张的一幕,他熟练地退出门槛:“又在吵架?那我待会儿再来。”
“等等!”
房里的两个人异口同声。
沈葭跑过去问:“舅舅,你来找我吗?”
谢翊摇头:“找你夫君说会儿话,我饿了,去下碗面给我。”
“哦。”
沈葭一听他饿了,便马不停蹄地找厨房给他下面去了,还顺走了那碗葡萄。
谢翊走进房中,将手中绣春刀抛过去。
“你的刀。”
怀钰一把接住,拔刀出鞘看了一眼,抬眼道:“多谢舅舅。”
谢翊寻了个绣墩,在美人榻边跷腿坐下,他刚沐浴完,穿着一件松垮的道袍,宽袍大袖,脚上踩着木屐,头发也是湿的,半束在腰后,整个人透出一股闲适和慵懒之意,像魏晋时代不拘礼法的竹林君子。
谢翊问:“腿好点儿了吗?”
怀钰道:“已经不疼了。”
谢翊点点头,说起正事:“这次拦路绑架一事,有些蹊跷,白虎寨上下都不知你的身份,只将你当成北边来的商人,只可惜山上的人死光了,找不到人对证。不过我听说,他们的计划由一个姓宋的军师全盘敲定,你可是有个姓宋的仇家?他是冲着你来的?”
谢翊聪颖无比,虽不知事情全貌,却也猜了个七八分。
怀钰也不瞒他:“是买.凶.杀人,姓宋的是拿钱办事。”
谢翊皱眉道:“可知雇主是谁?”
是京城的人?还是外地的人?
怀钰自四岁起便未曾出过京师,不可能跟外面的人结仇,只可能是京城里的人,这幕后凶手能等到他们走到滁州才动手,可见是经过精心筹谋,是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暗杀一名亲王?
谢翊已经察觉到这件事背后的错综复杂,凶手此次计划流产,一定不会甘心放弃,而是会像蜘蛛一样,蛰伏在黑暗里,耐心等待第二次机会,结成天罗地网,趁机痛下杀手。
怀钰没说话。
谢翊看出了他的意思,便淡淡道:“你不想说也行,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无论什么事,都不要牵连到珠珠身上。”
怀钰抬起头,郑重承诺:“我这一生,就算自己出事,也会护她周全。”
谢翊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希望你说到做到。”
——《卷三•陌上生秋草》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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