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储
这一年的冬至日在十一月初十, 北京人向来看重冬至,有“冬至大过年”的说法,这一日,朝廷要在南郊圜丘举行祭天仪式, 往年都是天子亲祀, 因为圣上龙体不豫,今年改由扶风王代祀。
消息传出后, 群臣心情复杂。
延和帝自登基那日起便十分勤政, 二十年视朝,风雨不误, 每年一度的祭天大典也从未缺席,今年却让人代行, 不免让百官们内心惶恐, 担心皇帝的身体会不会真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何况代祀的人偏偏是前不久陷入丑闻风波的扶风王,这让百官更是议论纷纭, “天子大礼,莫大于事天”,祭天祀地历来是天子的权力,是展现皇权合法性的活动,如此重要的仪式, 圣上却交给扶风王,这其中的政治意义十分耐人寻味。
为了筹备好这场仪式,怀钰斋戒了四日, 冬至日这天,他天不亮就起床, 沐浴、焚香、换上祭服,随后去乾清门外拜见圣上, 聆听圣谕。
百官早已等候在午门广场上,待钦天监拟定的吉时一到,怀钰登上十六抬乘舆,礼乐奏响,卤簿开道,一行人浩浩荡荡奔往正阳门外的圜丘坛祭天。
一场仪式滴水不漏地完成,百官回宫谒见皇太后,随后去奉天殿举行庆成礼,皇上圣体违和,并未出席,文武百官对着空荡荡的龙椅行了三跪九叩大礼,随后便各自回家。
怀钰还不能回去,要先去圣上那里交差。
外间又下起了雪,高顺点了两个小太监来接他,他却并未上辇,而是在风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步行至乾清宫。
宫殿里烧了火龙,被烘得温暖如春,太监们打起毡帘,怀钰携着一身寒气走进来,立马就有两名宫女上前,替他脱去狐皮大氅,跪下帮他清扫靴面上的雪。
延和帝歪坐在南窗火炕上,一手捧着个暖炉,正在批折子,已经等候他多时。
他并不像群臣猜测的那样时日无多,但脸上病容未褪,眼底挂着两团青黑,人消瘦了不少。
他搁下笔,望着怀钰问道:“来了?见过你皇祖母没有?”
“见过了。”
怀钰跪下行礼,有条不紊地交代了一遍祭礼上的事。
延和帝点了点头,见他还穿着祭服,便道:“去换身松快点的衣裳。”
怀钰下去更衣,不一会儿,换了身亲王常服进来。
延和帝看见他腰间那枚玉坠,皱眉道:“好好的玉,叫给你割了,怪不得别人说,你也实在是太胡来了。”
这种话他数落过不止一次,怀钰只当左耳进右耳出。
延和帝命人赐了坐,又让宫人端上来一碗热牛乳,将伺候的人都打发出去,连同高顺也在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牛乳热腾腾的,喝下去受用不少,怀钰放下碗,无所事事地瞅着一个松石盆景出神,一双十指修长如玉,绕着碗沿打转。
窗外鹅毛大雪,殿内静谧无声,只剩御用银霜炭爆裂的声响。
延和帝盯着他的脸打量,过了好半晌,方问道:“陈允南的夫人还住在你府上?”
怀钰指尖动作一滞,点头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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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和帝瞪他一眼:“快点还给人家,朕虽未在旨意上明令她何日归家,但你不要想着钻这个空子,和朕阳奉阴违,听说陈允南日日去你府门前长跪,说出去很好听么?”
怀钰把玩着腰间玉坠,吊儿郎当地笑道:“他跪他的,与我有什么相干?圣上若是觉得说出去不大好听,那便降道旨意,命令他俩和离就是了。”
“胡闹!”延和帝拍案斥道,“管天管地,你还管人家夫妻和离?你真当朕这个皇帝是这么好做的?”
“不和离也行,让她回沈家,姓陈的不许上门骚扰,我保证即刻送她归家,敲锣打鼓地送。”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未被夫家休弃,岂有回娘家住的道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怀钰的眉头紧紧拧着,神情也变得戾气丛生:“我不明白,姓陈的对他妻子恨之入骨,谁都看得出来,沈茹若再回到陈家,只有死路一条,大街上有人施暴,人人上前阻止,一个弱女子被丈夫暴打,却无人相救,这是为何?”
“因为这是人家的家事!”
延和帝叹了口气:“钰儿,你有侠义之心,这很好,可有的时候,这份侠义心肠反而会害了你。”
他拿起一份奏疏,道:“这是昨日沈如海送进来的折子,他祈求朕恩准他长女削发为尼,去寺里清修赎罪,而这些,都是六科言官攻讦他的折子,骂他教女无方。沈如海延和五年初入官场,二十年来勤勤恳恳,几乎从不犯错,只因上了这么一道折子,便晚节不保,数年官声毁于一旦。”
延和帝将折子丢在案几上,道:“做官难,做皇帝更难,臣子们都想做比干,做伊霍,而朕呢,成了纣王!陈允南殿上死谏,朕气到吐血也奈何不了他,若真的赐死他,反倒成全了他的直名,千秋之后,后世史书将如何评说朕?”
“你以为做皇帝就能随心所欲?朕一句话吩咐下去,陈允南就得休妻?朕亦有掣肘之处,朝野舆论要不要管?后世风评要不要管?今日朕下旨令臣子休妻,他日若有相同情形,该如何论处?天子垂拱而治,莫非成了断家务事的判官?陈沈氏的事传出去,日后乡野村妇都有样学样,天下风俗岂不乱作一团?”
怀钰胸口剧烈起伏,想了想道:“皇叔,你说的这些我都懂,但是有些事,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坐视一名无辜女子死去,天下要骂,后世要骂,尽管骂去好了,我只求问心无愧。”
真像。
这一刻,延和帝脑海中只剩下这两个字在盘旋。
无论是怀钰的面容,还是他说这句话的语气,都与记忆里那个人一模一样。
他几乎是狼狈地转开视线,过了片刻,暖阁里响起他疲惫的嗓音。
“给自己留点好名声罢,钰儿,朕也不瞒你,朕有意立你为储。”
怀钰赫然瞪大双眸,起身跪下:“臣万万不敢,请陛下收回成命。”
“起来,起来。”
延和帝倾身将他扶起,道:“你听朕说,昔年你皇祖考在位的时候,是属意你父王入继大统的,朕与你父王比起来,是百倍也不及他,可惜他生性不喜拘束,无心帝位,只愿做个守土封疆的将军。朕从先帝手中接过这江山的重担,二十年来兢兢业业,无一日敢偷懒懈怠,可朕总想着,这龙椅是你父王让给朕的,朕总有一日要还给他,他不在了,你是他唯一的血脉,朕就还政于你,也算是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皇兄了。”
怀钰已经是心乱如麻,虽然早有预感,但真当圣上提出要将皇位传给他时,他却有种莫名的抵触情绪,思绪混乱了半天,他才组织好语言。
“皇叔,您这个皇帝做的很好,我想,就是父王还在世,也不会做的比你更好,从父王抛下太子之位的那日起,他就与皇位无缘了,您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您有自己的儿子,九皇弟才是当之无愧的太子人选。”
延和帝手一摆:“英儿你不用说了,已经被皇后给养废了,朕绝不可能将江山交给他。”
怀钰自嘲地一笑:“我又能好到哪里去?皇叔,我这个人嬉笑浪谑,一事无成,当个闲散王爷还成,当不好皇帝的。”
“朕知道,小煞星么。”
延和帝笑了笑,眼神中带上一些温度:“朕还是那句话,你是朕一手带大的,旁人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朕清楚。他们都说朕将你宠过了头,但朕不是昏庸之主,朕知道,大晋江山交到你的手里,才算对得起祖宗打下的基业,钰儿,你一定会是个继往开来的好皇帝。”
怀钰听到这里,便知圣意已决,他无力扭转,只能使出那万能的拖字诀:“陛下春秋鼎盛……”
延和帝摆手打断:“这种骗人的话,你就不用再说了,朕的身子如何,朕心知肚明。”
他捞起裤腿,示意怀钰看他的右膝关节,那里肿得有一个球那么大。
“上回太医说的话,你也听见了,朕没多少日子可活了,长则三四年,短则一年半载,朕不得不安排好后事,你若再推辞,便是让朕死不瞑目了。”
怀钰听得心中难过,眼眶泛红,眼泪唰地一下流出来,抱着他的腿哭道:“皇叔,你别这么说,咱们好好治不成么?我去给你找药,长白山的人参,南海的灵芝,我都去给你寻,天底下医生那么多,一定有能治好你的人……”
“怎么治?太医说了,这是骨头上附的毒,还真像关公那样,刮骨疗毒么?”
延和帝抬起他的下巴,替他将眼泪擦了,笑道:“傻小子,哭什么?人谁无死?你替皇叔将这担子好好接了,我就可含笑九泉了。”
怀钰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延和帝鬓旁的白发,眼尾的皱纹,还有他大病一场后的憔悴面容,他恍然发觉,那个从小到大照顾他,如父如师,山岳般挡在他身前的高大男子,是真的衰老了。
劝说
冬至日, 除了前朝要举行祭天大典外,后妃命妇也要去慈宁宫拜见皇太后,因为太后年龄大了,经不起折腾, 便没有赐宴, 只留了几位一品诰命和皇后、田贵妃等有品级的嫔妃陪坐饮茶。
沈葭在老太后跟前是最得宠的,也被留了下来, 紧紧挨着太后坐着。
沈茹也被叫进了宫, 她如今是个有名人物,在座的诸位大多对她是只闻其名, 未见其人,即使见过, 印象也不深, 此刻都借着喝茶的由头,用余光有意无意地偷瞄她。
沈茹有些紧张, 下意识地攥住裙子。
坐在炕上的老太后冲她招手:“来,好孩子,走上前来,让哀家看看。”
沈茹放下茶杯走过去,太后拉着她的手, 眯着眼打量,最后笑道:“长得真好看,难怪钰儿舍不得丢开手。”
沈茹的神情顿时有些僵硬, 尴尬地笑了笑。
沈葭乍一听这话,感觉有哪里不对, 但没去深思,手里捏着块金丝枣糕, 大咧咧道:“皇祖母,您不是说全京城我最好看吗?”
众人闻言纷纷破颜,田贵妃笑着打趣道:“不得了,亲姐姐的醋也吃?”
老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将沈葭一把搂在怀里,擦去她唇边的糕点碎屑:“都好看,你们这对姐妹花,一个赛一个的漂亮。”
沈葭只是随口一说,也不是要争她和沈茹谁更美,被太后夸得不好意思了,脸红得猴子屁股似的。
上官皇后笑道:“我一见沈大小姐,就心生喜欢,人长得标致,规矩也挑不出错儿,比芸儿那个猢狲强了不知多少倍。沈大小姐,待会儿定要去我宫里头坐坐,芸儿出阁在即,她若有你一半懂事,我也就不用这么操心了。”
沈葭心底默默腹诽,世上还有比芸儿更懂事规矩的人?胆子比米粒还小,这也不敢,那也不敢。
她怀疑皇后是在责怪她把怀芸带坏了,上回怀芸女扮男装溜出宫的事还是败露了,从此就被皇后关在宫里学规矩,沈葭也有好几个月没见到她了,本以为这回进宫能见着,却不想怀芸竟然没来。
众人又叙了一会儿闲话,太后端起茶盏,这就是端茶送客的意思,于是各自低眉顺眼地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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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葭留下来伺候,搀着太后进了寝殿,一边劝道:“皇祖母,刚吃了糕点,躺着容易积食,我扶着您四处走走,等克化了您再去睡。”
太后笑道:“太医也是这么跟哀家说的,说食后即睡,不合养生之道,不过哀家老了,坐着就犯困,有时歪在炕上,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沈葭道:“那让若竹姑姑每日在您膳后扶您散散步,消一消困意就好了。”
若竹就是太后身边的大宫女,闻言失笑道:“奴婢何尝不是这么说,太后哪回听过?也就只有王妃您的话,她老人家才肯听一听了。”
太后笑着捏捏沈葭的手:“好孩子,你有心了,你是个孝顺的,在咱们大晋朝,孝是第一位的,所以才有俗谚云:百善孝为先么。除了孝,还有个‘贤’字,也是不能忘的,什么是贤?孝敬长辈,侍奉夫君,抚育子女就是贤……”
沈葭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太后要表达什么。
太后见了她一脸茫然的样子,也笑起来:“看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孩子,你没城府,旁人都说哀家宠你,是因为钰儿的缘故,但哀家真正看重的,却是你这一点,在宫里头待久了,很难再看到一颗赤子之心,哀家实在是喜欢你和钰儿,看见你俩在一块儿就高兴,所以有些话我就直说了。”
沈葭这才听懂她的意思:“皇祖母,您有话就说罢。”
太后拍拍她的手背,继续和她绕着寝殿中央的铜炉走,语重心长道:“你姐姐命苦,可这每个人的命,是生来就注定好了的,你帮不了她,只能各人过各人的。好孩子,听皇祖母一句劝,放你姐姐回家去罢,不要让你夫君为难,钰儿像他父亲,是粒痴情种,你不能利用他对你的这腔情意,逼他去与祖宗家法作对,与文武百官作对,你若真是这样的人,也算哀家看走眼了。”
太后想起早亡的长子,不免眼眶微热。
想当年,也是这样一个隆冬,怀瑾裹着寒风从外面大步走进来,肩头还有未化的残雪,跪在地上给她磕了几个响头,说句“孩儿不孝”,就风风火火地出去了,她是第二日才知道,他抛下太子不做,带着唐敏,两个人,一匹马,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私奔去了西北。
在有些事上,怀钰真的像极了他父亲,这让太后感到害怕,担心他终有一日也会像他爹一样,一出去就再也不回来了。
这一番话让沈葭陷入了迷茫,连太后何时去安歇了也不知,她呆呆地走出寝殿。
辛夷跟上来,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情,惊讶地问:“王妃,你怎么了?”
沈葭也不回答,径自往外走,吓得辛夷立马拿着斗篷跟上。
外面雪下得密了,纷纷扬扬,扯棉搓絮一般。
沈葭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雪地里,辛夷撑着伞跟着,两人走到御花园,不留神与一人撞上,彼此都哎呦一声,摔进雪里。
沈葭抬头去瞧,顿时惊喜出声:“芸儿!”
“珠珠!我正找你!”
“找我做什么?不对,你不是在禁足么?皇后肯放你出来了?”
沈葭将她从雪地里扶起来,又帮她拍去身上雪粉。
怀芸着急地拉着她的手:“不,我是偷跑出来的,珠珠,我有话对你说。”
沈葭心想怎么今日你们都对我有话说,直起身问道:“什么话?”
怀芸看了眼四周,小声道:“你要小心你的姐姐。”
沈葭一愣:“为什么?”
“方才在坤宁宫,我偷听到母后和她的对话,母后告诉她,若不想回丈夫身边,就……”
“就什么?”
“就和怀钰哥哥生米煮成熟饭,”怀芸红着脸说,“母后说,她如果成了怀钰哥哥的女人,哥哥定不会不管她。”
沈葭:“……”
辛夷也吃了一惊,没想到皇后在背后竟然出这种馊主意:“公主,你有没有听见,大小姐是怎么回复的?”
“她……她没有拒绝。”
“那是因为她不好驳了皇后的面子罢。”
不同于她俩的忧心忡忡,沈葭的反应很淡定:“放心,姐姐不是那样的人,怀钰也不喜欢她。”
“那至少也防范一下……”
辛夷很担心,虽然她也知道大小姐心并不坏,可人被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万一她想不开剑走偏锋呢?那王妃岂不成了被狼咬的东郭先生吗?
“不用,她不会的。”沈葭丝毫不放在心上。
她这般笃定,辛夷和怀芸都不好再说什么了-
出宫的时候,沈葭、沈茹与怀钰同坐一辆马车,怀钰心神不属,沈葭喊他好几声都没听见,不由嘀咕:“你怎么了?”
怀钰回过神笑笑,握着她的手:“没什么,大抵是没睡好。”
沈葭心说从前熬夜也没见你这么没精打采过,不知为什么,她直觉怀钰有心事瞒着她,她不喜欢这种感觉,碍于沈茹在场,没有发作,只默默挣开他的手。
怀钰察觉到了,又握上来,他的手掌宽大而有力,跟铁箍似的,沈葭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挣不脱,只得随他去了。
正暗自生着闷气,马车停下,怀钰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只见大雪纷飞,王府石阶下雷打不动跪着一人,雪落在他的头上、肩上、眼睫上,他看上去就像个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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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茹攥紧了手,呼吸也急促起来。
沈葭用另一只手握住她,轻声安慰:“别害怕。”
“走后门进去。”怀钰吩咐了车夫一句,松开沈葭的手,“你们先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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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也不等沈葭开口,就掀开车帘跳下了马车。
天冷得滴水成冰,怀钰的靴底踩在厚厚的雪地里,咯吱咯吱作响,他走到那人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过了良久,方低声问道:“这么大的雪,跪在这里,不冷么?”
陈适笑了笑,一张脸冻得发青,双眼却炽热明亮,那是仇恨的火焰。
他冷得上下牙打颤,从牙关中挤出来一句话:“臣奉旨……接夫人回家,请……王爷……成全。”
怀钰没说话,片刻后,解下身上大氅,蹲下去,披在他身上,一边系着系带,一边道:“陈大人,仔细想想,你我本没有那么多血海深仇,旁人都说我是看中了你的妻子,但你知道,我只爱我的王妃,所以我们之间也不存在夺妻之恨。大好男儿,拿得起放得下,何必穷追着一个不爱你的女人不放手?老话说,十步以内,必有芳草,只要你肯放沈茹一马,一百个、一千个女人我都赔给你,如何?”
陈适推开他的手,面无表情:“王爷可还记得,那年西苑避暑,你逼着我们和你比武,你在臣耳边说过一句什么话吗?”
怀钰一怔,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王爷问我,何苦追着她不放?臣今日便用王爷昔日那句话回答。”
陈适缓缓站起,冻得发僵的手指解开系带,将那件狐皮大氅扔在地上,不屑一顾地冷笑:“因为我想,因为我能。”
他扔下这句话,便扬长而去,徒留怀钰站在雪地里,出了许久的神。
允诺
怀钰回到书斋, 就见沈葭坐在椅子上,斗篷未脱,鞋也没换,脚边放着一个薰笼, 雪水融化, 洇湿了地毯,看上去像等了他多时。
怀钰快步走过去, 问:“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不冷么?靴子怎么湿了?”
他蹲下去, 帮她把羊皮靴脱了,见里面的罗袜也湿了, 一双小脚冰凉,急得塞进怀里捂着。
沈葭挣了几下, 被他用力摁住, 抬头怒道:“别动!”
沈葭被吼得呆住,也来了脾气, 踹他一脚:“你有事瞒着我!”
“什么?”怀钰一愣,下意识反驳,“我没有。”
“你有!你就是有!”
沈葭无法说清这个念头的来源,可她就是知道,怀钰有事瞒着她, 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令她分外烦躁。
怀钰按了按眉心,叹气道:“珠珠,不要闹, 我最近很累。”
他语气里的疲惫令沈葭心惊,仔细看的话, 才发现他眼底不知何时有了青黑,脸庞也消瘦了些, 下颌线愈发锋利。
怀钰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累了?那个总是双眼明亮、吊儿郎当的少年,去哪里了?
太后的话又在她耳边回荡:你不能利用他对你的这腔情意,逼他去与祖宗家法作对,与文武百官作对。
沈葭忽然想,她是不是真的太过分了?
沈茹与怀钰无亲无故,全是看在她的份上,他才出手相助,可他换来了什么呢?换来了天下人的骂名,这阵日子有多少人上疏弹劾他,他背负着多大压力?陈适天天在府门口长跪,他挨了多少人白眼?为什么自己全然不问,只逼着他保沈茹,她是不是真的像太后说的那样,只知道挥霍他的情意,自己却完全不付出呢?
沈葭难过得不行,眼泪断了线似的流下来,开口就带上哭腔:“怀钰,我们从今以后断了罢,你别管我……”
怀钰:“……”
怀钰简直要疯:“你在胡说什么?我又是哪里惹着你了?你别哭,我改还不成么?”
“你没有惹我,也不用改,我就不是想再拖累你了……”
沈葭哭着解下腰间那枚玉坠,要还给他,怀钰不收,她就扔过去,吓得怀钰跳起来接住,托在掌心看了看,还好没摔坏。
他气不打一处来,看着沈葭,气得心口发疼:“祖宗,这是什么东西你就扔?你还不如把我的心挖了!”
“我不要你的心,你自己留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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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葭哇哇大哭,觉得自己无法在这待下去了,跳下椅子就走,她还光着脚,看得怀钰眼皮就是一跳,将她打横抱起来。
“放开我!”
沈葭挣扎大叫,怀钰大步走过去,将书桌上的笔墨纸砚一股脑扫下去,把她按在案上,低头便亲。
沈葭:“!!!”
唇舌激烈地纠缠,沈葭初时反抗,被怀钰按住手脚,动弹不得,后面头脑昏沉,也不明不白地回应起了他。
一个绵长的吻结束,怀钰抬起头,眼底涌动着深深的欲泽,沉声问:“还说不说这种话了?”
沈葭被亲得七荤八素,晕乎乎道:“我……”
话没说完,又是一个吻落下来。
如此反复亲了四五次,沈葭连自己姓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怀钰才将她抱坐在腿上,替她系上蝴蝶玉坠,温热的大手搓着她的脚掌,问:“为什么要和我断了,为什么叫我不管你?谁跟你说什么了?”
“我……”
沈葭吸着鼻子又要哭。
怀钰恶声恶气地吼她:“不准哭!再哭就亲死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葭:“……”
被他一骂,她不敢哭了,一滴泪珠欲坠不坠,挂在睫毛上,被怀钰抬手擦了。
沈葭垂着脑袋道:“我就是觉得,是我害了你,如果不是我要你保姐姐,你不会这么累,也不会有这么多人骂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怀钰笑了声:“骂我的人还少了?你以为‘小煞星’是白叫的?”
他挑起沈葭的下巴,望着她湿漉漉的眼睛:“别想太多,这事与你无关,就算没有你,遇上你姐姐这种事,我也无法袖手旁观。”
沈葭问:“真的无关吗?”
怀钰笑了,贴着她的额头,柔声道:“一点点罢。”
两人又吻在一起,呼吸交缠,怀钰已起了反应,在她耳边哑声问:“今晚留下来?”
沈葭点点头,勾着他的脖子,承受着他越来越密集的吻,忍不住问:“那方才在马车上,你为什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怀钰动作一顿,总算明白她误会了什么:“你以为我是在为你姐姐的事发愁?”
沈葭懵懂反问:“不是么?”
怀钰摇头:“不完全是。”
他沉默下来,沈葭小心翼翼地靠过去,轻轻吻他的耳朵:“怀钰,你有事一定要告诉我,不然我会自己乱猜,你知道,我很笨的,万一猜错了怎么办?”
怀钰笑了笑,但很快,笑意隐去,握着沈葭的手,说:“圣上有意立我为太子。”
沈葭瞪大双眼。
“吓到了?”怀钰亲一亲她,“别害怕,至少不是现在。”
沈葭愣了半晌,才问道:“那你以后会纳妃子吗?”
“什么?”
这下愣的人换成了怀钰。
沈葭道:“太子不是都有什么良娣、侧妃么?日后圣上要是……你就成了皇帝,皇帝都有三宫六院,要传宗接代,开枝散叶,你会不会迎娶很多女人进门,让她们可着劲给你生孩子?”
“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怀钰哭笑不得,没想到自己困扰许久的事情,被沈葭这样一句话就给打破了,立储这么大一件事,在她眼里居然只有他以后会不会纳妃这件事值得担忧,真不知道是该说她天真单纯好,还是该说她没心没肺好。
眼见她还真的烦恼起了这个问题,怀钰有些好笑,吻着她说:“放心罢,莫说不一定有那一日,就算日后……我真的成了皇帝,我也只会有你一个皇后。”
沈葭还是忧心忡忡:“那万一,大臣们逼你纳妃怎么办?”
“他们闲得慌么?让他们一边凉快去。”
怀钰不想再说这件事,一个深吻下去,沈葭就没心思想别的了-
后院客房。
沈茹专心致志地抄着佛经,玲珑在旁边苦口婆心地劝:“小姐,你就听我一回罢,皇后娘娘说的不错,你要多为自己作打算。”
沈茹抄完一张,又去拿下一张纸,头也不抬地道:“你不必再说,我不会做对不起妹妹的事。”
“咱们不用来真的,只要个空头名义,也不算对不起二小姐了。”
沈茹不再说话了,玲珑见了她这副样子,急得直跺脚:“可怜我一番苦心,全是为了你!小姐,我被卖进窑子里,吃了多少苦?你知道那些男人,有多少见不得人的肮脏手段?我已经是烂到浑身长蛆的玩意儿!若不是想着有朝一日还能见到你,为什么不一头撞死?!”
沈茹扔了笔,急忙起身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好妹妹,你别生气……”
“我不是生气!我是恨你不争气!”
玲珑说着,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我与你是一同长大的情分,那年北直隶闹饥荒,我妈带着我从保定一路乞讨进京,险些饿死在路边,是姨太太救了我们,给吃给穿,还让我妈进沈园伺候。我妈临死的时候,让我好好照顾你,报答你的恩情,我将这话记在心里,从不敢忘,二小姐小时候欺负你,是我替你出头,我一颗心全是为了你。小姐啊,人善被人欺,你因为这懦弱性子吃了一世的亏,如今还不肯改么?”
沈茹犹豫着:“可是,小妹说她会保住我的……”
“保你一时,还能保你一世么?”
玲珑恨铁不成钢地打断:“今日太后的话你也听见了,连她也不赞成,这个来劝一句,那个来说一嘴,你能保证二小姐不会回心转意?你的娘逼死了她的娘,她恨你也来不及,难道还有什么姐妹情谊?如今帮你,完全是她看你可怜,想过一下做好人的瘾!”
“不,不是这样的……”沈茹不停摇头。
“皇后说得不错,前朝,后宫,百姓,如今人人都在逼小王爷,等他扛不住压力的那天,便只能妥协,而你,就是那枚弃子!你算什么?王妃的庶姐,你们甚至不是同一个娘生的,他放弃你都不用思索,这么大一个王府,却没有容得下你的地方。小姐,你看看门口跪着的那人,可怕么?他就等着你呢,等着将你剥皮抽筋,一口一口咬下你的肉,将你生吞干净!”
玲珑步步紧逼,口吻愈发严厉,眼中似燃烧着两束火苗。
沈茹从没觉得这个贴身侍女这般可怕过,她被逼得缩进墙角,颤抖着:“不,不……”
玲珑将她抱进怀里,轻声安慰:“别害怕,小姐,我会帮你的。”
自戕
兴许是睡前哭闹了一场, 沈葭做了一个噩梦。
她不记得梦见了什么,只依稀记得是怀钰不要她了,她在后头追啊追,可他怎么也不肯回头理她。
沈葭直接吓醒了, 坐起身, 发现自己回到了房间,应该是怀钰趁她睡着, 将她抱来这里的, 可他却没在,床边点着一盏孤灯, 脚边塞了一个汤婆子,已经变凉了, 但因房中烧着火龙, 一点也不冷。
她坐着发了好一会儿呆,有点怅然若失, 正想叫人,辛夷就推门进来了。
见她醒着,辛夷愣了愣,加快脚步走过来,抖开外衣披在她肩上。
沈葭见她神色少见的严肃, 不禁问:“怎么了?”
辛夷犹豫片刻,觉得还是该说:“王妃,方才杜若来说, 小王爷往后院客房的方向去了。”
“什么?”
沈葭一怔,心情怪怪的。
她望向房中漏刻, 已是戌牌时分,这时辰不算早, 也不算太晚,怀钰往客房去干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辛夷担心地问:“要过去吗?”
沈葭想了半天,下了床:“走,去看看。”-
怀钰将沈葭送回上房便往前院走,却碰上沈茹的侍女玲珑,对方看见他便焦急地喊道:“王爷,您快去看一看大小姐罢!她……她又犯病了!”
“什么?”
怀钰吃了一惊,沈茹来王府后发过几回癔症,具体症状是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五指僵硬如鸡爪,脑袋不停往墙上撞,第二天清醒后,头部剧痛,对自己所做的事全无印象。
大夫说这是后天性的羊角疯,当人受到极大的精神刺激时就容易发作,无药可治,她发病时力大如牛,根本不是几个丫鬟制得住的,每次只能靠怀钰点她的昏穴,她已经有一阵时日没发过病,估计是方才在门口看见陈适,又受刺激了。
怀钰随着玲珑急匆匆地走了一段路,忽然想到什么,停下脚步,狐疑地问:“她发病了,你为何在这里?”
要知道,沈茹每回发病都会撞墙,别人不阻止的话,她撞到头破血流也不会停下来。
玲珑表情一僵,道:“我……我把她暂时绑起来了。”
怀钰皱眉,还是觉得哪里说不出的奇怪。
玲珑却抓住他的手臂,哭求道:“小王爷!您快点去罢!再耽误下去就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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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么一说,怀钰也来不及多想了,人命关天,沈茹要是出了事,他没法向沈葭交代。
二人赶到后院客房,怀钰踢开房门冲进去,只见沈茹脱了衣裳,只穿着一件葱绿抹胸和月白绸裤,正准备擦洗身子,根本没有被绑着,也没有发病。
她听到门口动静,茫然地回头望来,动作完全呆滞住了,两条雪白的臂膀露在外面。
怀钰短短数息就想明白发生了什么,立时扭头便走。
门口的玲珑拦住他:“小王爷,你不能走!你见过我们小姐身子了!”
“让开!”
怀钰的怒气已经到达顶峰,他平生最恨遭人算计,更没想到会被人如此利用!
“你不能走!”
玲珑张开双臂,挡在门口。
怀钰从不打女人,但这一刻他真想杀了这名婢女,他再也不同玲珑客气,将她拨去一旁。
玲珑只觉肩膀一阵剧痛袭来,像关节都错了位,她狼狈地摔倒在门槛上,抬起头咬牙喊:“你见过小姐的身子了,今日之后,整个王府都会知道!王妃也会知道!众口铄金,小王爷,你躲不掉的,你非得给小姐一个名分不可!”
“是么?”怀钰停下脚步,冷冷一笑,“我倒要看看,这王府是你们说了算,还是本王说了算。”
他扔下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离去。
背后有脚步声追来:“小王爷,王爷……王爷,请你留步……”
怀钰本不想搭理,却听见身后响起一声痛呼,他转身望去,沈茹摔在台阶下,披头散发,连鞋也来不及穿,光着两只脚就追出来了。
这是数九寒天,她的脚很快冻得发红,可她却顾不上冷,也顾不上疼,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怀钰面前,惶恐地道歉:“对不起,今晚的事不会传出去的,你不要怪玲珑,她都是……都是为了我,对不起,是我的错……”
怀钰移开目光,过了片刻,道:“明日你就回沈园去罢。”
他已经想明白了,沈茹可怜吗?可怜,可仅仅因为可怜,他和沈葭就要一辈子养着她吗?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若她是个安分守己的倒也罢了,王府不缺她这一口饭,可今晚的事情证明,就算沈茹没想法,她那个侍女也是满肚子弯弯绕绕的,她们的存在迟早成为他和沈葭之间的一个隐患,他必须消除这个隐患。
沈茹呆了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吓得跪下去,哭着道:“对不起,请不要把我送走,求您了,我给您磕头了……”
她拼命磕头,磕得雪地上都是坑。
怀钰不好去拉她,只得道:“你放心,我会向圣上求一道旨意,勒令陈适不许靠近你,我也会派锦衣卫一天三班,日夜巡逻,他若碰到你一根手指头,我亲自去杀了他。”
“不,不……”沈茹惊恐地发抖,“他会把我送走的……”
怀钰知道她说的是沈如海,其实今日之前,他也是这么想的,可沈如海的那封奏折改变了他的想法,他也许不爱沈葭,却很爱沈茹这个长女,一个向来在乎名利的人,能不顾二十年官声,上那样一道折子,是需要巨大勇气的。
“你爹不会把你送给陈适的,这个我可以保证。”
沈茹已经听不进去他的话,满脑子都是陈适阴森的笑容,以及向她举起的拳头。
她拉着怀钰的衣袍下摆,苦苦哀求:“我不会碍着你和小妹的,我……我的心中另有其人,如果你们嫌我碍眼,我此生不出房门一步。小王爷,天地之大,我只求一隅,我保证,我会无声无息地活着,求你不要送我回去……”
怀钰后退一步:“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喜欢的是舅舅。”
沈茹狠狠一震,面孔煞白,嘴唇剧烈哆嗦着:“你……你怎么知道的?妹妹……妹妹她知道吗?”
“她还不知道。”
沈茹犹如天塌地陷,无法想象沈葭知道这件事的反应,她向来对谢翊占有欲极强,不允许他人染指,她知道了会如何?
她吓得抱住怀钰的小腿,如同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请你千万不要告诉小妹!我……我什么都听你的,只求你不要告诉她……”
“你起来,不必如此,我不会告诉她的。”
“不会告诉我什么?”
正在拉扯的二人动作齐齐一顿,转头看去,只见沈葭冷若冰霜地走来,身后是提着灯笼的辛夷。
怀钰一时顾不上别的,赶紧将沈茹甩开,走去她面前:“你听我解释……”
沈葭直接无视他,目不斜视地从他身前走过,冷冷地看着沈茹,语气像淬了冰:“我真蠢,引了你这条中山狼入室。”
“妹妹……”
“别叫我妹妹!”沈葭厉声打断她,“恶心!”
她看着地上的人,眼神前所未有的嫌恶:“你跟你那个贱人娘一样,就想着抢别人的东西!算我瞎了眼,居然还想着相信你,我真是大傻瓜!除了我,谁还会帮你?你是怎么对我的?狠狠反咬我一口!早知今日,我就不该管你,就该让陈适打死你!”
沈茹瘫坐在地,脸色雪一样的白,视线渐渐被泪水模糊,辩解的话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绝望充斥着整颗心脏。
玲珑说得不错,她的娘逼死了沈葭的娘,原来她从来没有原谅过她,原来她一直恨着她。
她这一生,就是不断惹人厌弃的过程,就如当初在银屏山上,没有人会选择她,她永远是被放弃的那一个,天地之大,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沈茹的泪已经流干了,心如死灰,她慢慢地跪直,给沈葭磕了三个响头,磕得郑重其事,一丝不苟。
“小妹,对不起,还有谢谢你,若有来生,我一定当牛做马地报答你。”
沈葭后退半步,想说些什么,但她已经起身走进了房。
“珠珠……”
怀钰走上前来,手足无措。
“你别这么叫我!”
沈葭捂着耳朵,心中又气又痛,泪水不争气地流下来。
“我告诉你,我此生最恨别人抢我的东西!小时候,沈茹抢我的院子,我再也不去那块地方,后来,她抢舅舅送我的织金缕,我再也不穿织金缕做的衣裳,现在,她又来抢你,我……我……”
怀钰生怕她下一句就要说出“我再也不要你”的话,急忙打断:“她不喜欢我!她喜欢的是你舅舅!”
“什……什么?”
这个走向是沈葭完全没想到的,她放下双手,“你……你胡说。”
“我没胡说,我亲耳听到的!”
怀钰上前一步,将那晚在烟雨楼下偷听到的话向她说了一遍,见沈葭听愣了,他大着胆子,将她抱进怀里,眼睛也红了,后怕地道:“求你别说什么‘不要我了’的绝情话,我只恨不能把心挖出来给你,那里面装的都是你。”
沈葭没有反抗地被他抱着,脑子已经完全被沈茹喜欢舅舅这件事占据。
怎么会?舅舅可是长辈,他俩差着辈呢,她宁愿相信沈茹喜欢怀钰,也无法相信这件事。
正思索着,房内传出玲珑的一声尖叫:“小姐——”
沈葭和怀钰心中同时升起不祥的预感,两人冲进客房,等看清房中情景,脚步齐齐一顿,怀钰立即抬手,捂住沈葭双眼。
“不要看!”
泪水夺眶而出,顺着下颚,一滴滴砸在地上。
沈葭颤抖着双手,拉下怀钰捂着她眼睛的手掌,一步一步走过去。
沈茹趴在镜台上,脖颈上插着一枚金钗,已经气绝多时,她的脸下垫着一张花笺,鲜血染红了半张纸面。
沈葭颤着手抽出来,见上面是一卷未抄完的佛偈: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朱砂如血,端丽清雅的簪花小楷,她一笔又一笔,写得无比认真,成了对她死亡的绝佳隐喻,人生如梦幻泡影,她终于还是死了,亲手结束了这胆小懦弱、又悲惨可笑的一生,这一辈子,生既不逢其时,死也死得窝囊。
“你满意了吗?”
玲珑从墙角站起来,满脸是血,呵呵悲笑着:“逼死了自己亲姐姐,你满意了吗?”
“住口!”
怀钰愤怒地上前,将沈葭抱进怀里,他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个易碎的花瓶,低声哄:“我们先出去,好不好?”
沈葭呆立在原地,像是没睡醒,又像是在梦游,喃喃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赶她走……我、我只是太生气了……”
“有区别吗?”玲珑冷冷打断道,“她已经死了!王妃娘娘,请你告诉我,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小时候,她看你的脸色过活,你一句话,她连上桌吃饭都不敢!你的生辰,她花了好几日工夫缝的绣鞋,你看也不看一眼就扔进水里。你骂她,她从不敢告诉老爷,只会像傻子一样笑着,下回还是照样讨好你。你不想看见她,她远远望见你就躲着,唯恐惹你生气!你有那么多人宠着护着,她有什么?老爷宠她,又宠了几年?她在来京城之前,难道不是你独占父亲的宠爱?这世间有谁真正地爱她?不要忘了!她跟你一样,亲娘也早死了!”
“对……对不起……”
“你现在说对不起还有什么用?晚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玲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扑去沈茹的尸体上放声大哭:“小姐,我可怜的小姐,你这一世,命怎么这么苦啊……”
辛夷扶起她,于心不忍地劝:“你节哀顺变。”
玲珑推开她,擦干眼泪,笑得凄怆:“早该如此,早该有今日,小姐,你等一等我,我来了……”
说罢,一头撞上墙壁,血溅当场!
辛夷惊叫一声,这变故发生在瞬息之间,怀钰要出手阻止已经来不及,只能转身抱住沈葭,将她的脑袋按在胸前。
沈葭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梦魇
沈葭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
梦里, 沈茹站在她面前,和她的死状一模一样,脖颈里插着金钗,她对自己真下得去手啊, 三寸长的金钗, 几乎没进整根。
她眼神空洞地看着她,脸上流下斑斑血泪, 冲她抬起双臂, 嘴里幽幽喊着:“还我命来。”
“不,不是我逼死的你……”
沈葭害怕地后退, 背后抵上一具冰冷身躯,她转身, 又看见玲珑, 她的额头上有个拳头大的血洞,汨汨地流出血来, 和沈茹一样,抬手来掐她脖子。
“还我命来……”
沈葭吓得尖叫,转身就跑,两个死人脚下无风自动,飞快地追上来, 她在黑暗中不辨方向,撞上一座巍峨牌坊,坊门上有楹联:
天堂有路你不走。
地狱无门闯进来。
牌楼上, 四个触目惊心的血红大字——幽冥地府,路边有界碑, 上书:鬼门关。
她刚跑进门洞,被两个守门的人叉住, 厉声盘问:“站住!干什么的?!”
“救救我……”
沈葭哭着求救,对上一颗牛头,再往左边一瞧,对上一张马脸,吓得话噎在嗓子眼里。
马面鬼凑过来,贴着她的脸闻:“活人?”
牛头鬼嗤道:“别做梦了,活人怎么可能进这里?”
马面鬼不确定,又闻了下:“真的是活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真的?我闻闻。”
牛头鬼凑过来,二鬼将沈葭夹在中间,嗅来嗅去,那牛头鬼还伸出尺长的舌头,舔沈葭的脸,舔得口水滴答往下流,她僵立在原地,完全不敢动。
“真的是活人!”牛头鬼这下也相信了。
“活人怎么可能进这里?”马面鬼道。
“这话我方才说过了!学人精!”牛头鬼骂道。
“你说过我就不能说吗?少用你那牛眼瞪着我!”马面鬼也骂道。
“我瞪你咋地?”
“弄死你!”
“我已经死了!”
“二位……”沈葭弱弱道,“那个,能不能先放开我?”
二鬼齐齐一愣:“你会说话!”
沈葭道:“初登贵宝地,不慎迷路,请问……哎!等等!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牛头马面一左一右地架上她就跑,脚下生风,来到一座黑漆漆的大殿里,殿上十人高高在上地坐着,每人都是凶神恶煞,一副恶鬼相。
“来者何人?”
一人倾身问道,余音绕耳不绝。
沈葭被按得跪在地上,一脸茫然:“你们是谁?这是哪里?”
“吾等乃十殿冥王,此地乃幽冥地府森罗殿,你一介生魂,阳寿未终,为何闯进鬼门关?”
“什么?这里是地府?”沈葭大惊,“有人追我,我胡乱跑进来的……”
她转头去看,却见身后空空荡荡,沈茹和玲珑已经不见踪影!
阎罗王道:“取簿子来,查查她寿数还有几何。”
他座下判官翻开手中生死簿,一目十行看下来,道:“回陛下,此人寿数未终,但生前杀死一人,害死二人,所造业障过多,命中合该有此一劫。”
卞城王道:“既如此,便领此女游历一番十八层地狱,赎清此身罪孽。”
“是。”
判官叉手应是,抬手招来一群青面獠牙的鬼使,押着沈葭就出了森罗殿。
沈葭被拖出去时还在大喊:“我只是迷个路而已啊……”
十八层地狱,有拔舌狱、剥皮狱、阿鼻狱、挖眼狱、抽肠狱等等。
沈葭最先领略的,是火坑狱,业火上架起一根烧得赤红的铜柱,生前犯过杀孽的恶鬼就从此火坑过,他们的双脚被烫得血肉焦黑,要忍受常人不能忍的剧痛,若是掉下去,立马烧成灰烬。
眼前是血浪滔天,耳边是号泣声不绝,沈葭再也忍不住了,大哭道:“放我回去,我要回家……”
两小鬼夹着她,嘻嘻笑道:“还没完呢,下一个,寒冰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放开我!”
沈葭拼命挣扎,拳打脚踢,耳边听得有人焦急地呼喊:“王妃!王妃,快醒醒!”
又一个声音道:“王爷!您干什么去?!”
“怀钰!怀钰救我!”
沈葭心中闪过这个念头,猛地睁开双眼,从床上直挺挺地坐起身来。
辛夷见她醒来还有些不敢置信,揉揉眼,才知道是真的,顿时喜极而泣:“王妃,你终于醒了!老天,你都昏迷三天了……”
沈葭推开她给自己擦汗的手,哑声问:“怀钰呢?”
辛夷一怔,哭着道:“王爷……王爷他不吃不喝守了你三天,方才陈公子来了,他来讨要大小姐的尸体,王爷听完就拿着刀出去了……”
王府门口。
陈适跪在地上,一身灰白的粗麻孝服,身后是一口新打的楠木棺材,棺身漆黑油亮,还散发着刺鼻的生漆味。
他没有流泪,更没有哀戚神色,只是面无表情地道:“她是我迎进门的发妻,就算死了,也是陈家的鬼,该葬在陈家祖坟里。”
怀钰面容憔悴,不眠不休了三日,眼球熬得血丝密布,他的手里拎着绣春刀,观潮和夏总管一人抱着他一条腿。
夏总管老泪纵横道:“王爷!您消消气儿,别杀人啊!”
观潮也哭道:“是啊!殿下!您想一想王妃罢!”
怀钰想到榻上昏迷不醒的沈葭,更是心头一阵剧痛,都是他!都是这个该死的陈适!如果不是他,沈茹不会死!沈葭也不会变成这副模样!
他心中恨意高涨,怒道:“放开我!”
他动起真格来,夏总管和观潮都不是他的对手,两人被甩去一边,怀钰挥刀劈砍,刀光凛冽,刀刃冲着脖子而去,陈适却无动于衷,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旁边的沈如海倒吓得够呛,急忙挡在他身前,冲怀钰喊道:“你疯了?!当街杀人!犯了国法!就算你是王爷,圣上也保不住你!”
怀钰及时住了手,他无法拿刀指着岳父,只能道:“你让开!我今日非得杀了他不可!”
他正在气头上,陈适还火上浇油:“请王爷还我夫人尸体。”
沈如海头都大了,转身劝他道:“你少说几句罢,就算不把我当岳父,连我这个恩师的面子也不给了吗?”
陈适脸色一僵,没再说话了。
正做没理会处,一道声音轻轻地飘过来:“怀钰,把刀放下。”
怀钰动作一滞,回头望去,只见沈葭在辛夷和杜若的陪伴下缓缓走来,她披着一件雪白的兔毛领斗篷,脸上也毫无血色,看着就像个纸人,风一吹就能将她吹散。
怀钰扔了绣春刀,快步走过去,一把将她抱进怀里,眼眶通红,发出沙哑的哽咽。
沈葭顺从地被他抱了会儿,拍拍他的肩。
怀钰知道她的意思,将她放开。
她走到陈适身前,静静地垂眸打量着他,时间仿佛过去很久,所有人都没有出声,雪花从天空飘落,一切都那么寂静。
轻灵的嗓音毫无预兆地响起:“你说,想要带走姐姐的尸体?”
陈适点头:“是。”
沈葭低叹,看他的眼神中带上一丝怜悯:“怎么办呢?我就算将她的尸身一把火烧了,骨灰撒进风里,也不会留给你。”
陈适面色瞬间惨白。
沈葭说完这句便飘然离去,怀钰亦步亦趋地跟上,她越走越快,快到辛夷和杜若都跟不上,仿佛要乘风而起。
怀钰感到心惊,一股莫名的恐慌攫住了他,他拉住她,小心翼翼地问:“珠珠,你累了,我抱你回去好不好?”
沈葭呆呆地看着他,没出声。
沈如海小跑着跟上来,气喘吁吁道:“火葬还是不好,人死后讲究一个尘归尘,土归土,我请阴阳先生看过地脉,替我在京城西郊选了块风水宝地,本来是打算等我百年之后用,谁想到……”
他鼻子一酸,几乎堕下老泪来:“不如……不如将你姐姐葬在那里?”
沈葭望着他,忽然问:“你的头发怎么白了?”
沈如海一怔,不自在地摸了摸头,他如今已经是满五十的人,头发白了一半。
正不知如何作答,沈葭面色突变,喉间腥甜,“哇”地呕出一口血来,软软地瘫倒下去。
“珠珠!”
怀钰大叫一声,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鲜血盖在雪地上,红得刺目,怀钰的双眼似乎也被这血染红,他将沈葭打横抱起,疯了一样地怒吼:“去请大夫!快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心疾
自这日起, 沈葭一病不起。
她很少有清醒的时刻,只是不停昏睡,像被梦魇住了,又像个贪睡的孩子, 不管怀钰怎么呼唤, 她也不肯醒来。
她不再主动进食饮水,无法咀嚼, 只保留了部分吞咽本能, 只能吃一些流食,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睡梦中, 她时常大喊大叫,四肢抽搐, 身体时而寒冷如冰, 时而滚烫如炭,全京城的大夫都被怀钰抓来给她看病, 圣上也派了太医来给她诊脉,可无人弄得懂这怪病因何而起,也不知如何医治,有人说这是心疾,无药可医, 惹来怀钰的勃然大怒,将这群庸医统统赶出门去。
他不再请医生,只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 像条忠诚的狗。
十一月过去了,十二月也过去了, 瓦檐上的积雪落了又融,融了又落, 王府的梅花开了,红艳艳的一片。
在沈葭昏睡的这段时间里,京城发生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事。
首先是沈茹和玲珑的丧事办完了,就在扶风王府办的,葬礼上来了不少宾客,连宫里的皇太后和皇后也送来挽幛,百姓中也有不少来观礼的,一百零八名高僧齐诵《往生经》,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葬礼过后,沈如海上疏乞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圣上经过再三挽留后,批准了,他正式致仕,成了北京城的一名富贵闲人,每日不是在家练练书法,就是提着鸟笼去茶馆里喝茶。
陈适被授国子监祭酒,人们惊讶地发现,这位儒雅的状元郎全然变了番模样,他开始酗酒,成日在酒肆喝得烂醉如泥,前几日还仗着酒意,跟几个无赖地痞打了一架,被揍得鼻青脸肿。
年前,圣上颁布了一道圣旨,昭告天下,将立扶风王怀钰为皇太子,激起朝野轩然大波。
有人马后炮,说早看出圣上有立扶风王为储的意思,这些年,圣上为达到这个目的,完全是在步步为营,从怀钰满十五岁那年起,多少朝官上疏奏请,督促扶风王早日离京就藩,可圣上从未理会过,折子要么是留中不发,要么是轻描淡写地批上一句“朕知道了”,久而久之,朝臣们心灰意冷,竟渐渐接受了亲王留京这件事。
今年圣上龙体不豫,深居宫内休养,已停了早朝,除了几位辅臣阁老,无人能得见天颜,几件要露脸面的大事,诸如奋威将军入京,百官郊迎、冬至祭天典礼,都是怀钰负责主持。
只要是有一点政治头脑的人,就能嗅出其中不同寻常的意味,这根本就是圣上在为侄儿铺路。
圣意如此坚决,若还有人提出反对,那就是官场上的愣头青了,是以这道钧旨一经发布,百官钳口不言,虽有零星几个言官发出不赞成的声音,也被圣上贬的贬,斥的斥,有此前车之鉴,其余官员更不敢做声了。
如此一来,还政于侄的事就成板上钉钉了。
正旦日,国朝举行了有史以来最隆重的太子册封大典,许久未露面的延和帝头戴十二旒平天冠,身穿天子衮服,手执玉圭,率领百官亲赴太庙祭告列祖列宗。
高顺宣读完诏书,捧上金册宝印,怀钰跪接,延和帝亲手给他加冠,戴上象征太子身份的九旒冕,然后拉着他的手站起来,当着诸臣的面,宣布新年改元升平,群臣三跪九叩,山呼陛下万岁,太子千岁,大礼完成。
入夜后,怀钰回到王府,脱下衮冕,坐在床边,给沈葭擦洗身子。
她清醒着,但也跟昏睡没什么两样,两眼空洞地瞪着帐顶,毫无反应,别人说话也听不见,像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怀钰将帕子绞干,轻轻地托起她的手臂擦拭,她瘦得厉害,原本丰盈的身体,如今只剩一把骨头,他的动作很小心,生怕重一点她就会碎掉。
“今天皇叔册封我当太子了。”
他一边擦,即使知道沈葭听不见,也絮絮述说着:“那些礼节很枯燥,我总是走神,连皇叔喊我平身都没听见,想着你要是在这里就好了。皇叔告诉我,有些事他不能做,我却可以做,还对我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我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姓陈的赐死,给你出气,好不好?你放心,我一定不纳妃,我只要你一个,马上就到你的生辰了,你快点好起来,我骑马带你去郊外放灯……”
他说到这里,垂着头,喉腔发出一声呜咽,滚烫的热泪一滴滴往下落,滴在沈葭枯瘦如柴的胳膊上。
沈葭的眼睫扇了扇,轻轻道:“怀钰,我要走了,你好好的……”
怀钰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这是沈葭生病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说的却是这种令他肝胆俱碎的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姐姐要来带我走了……”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再度陷入昏睡。
怀钰呆了呆,心像被人挖空了,伏在她身上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太过哀痛,就像失去了伴侣的野兽在嘶吼,吓得外间伺候的丫头们一窝蜂涌进来,看了这一幕,人人都不敢出声。
“不准死,你若死了,我也随你一起死!”
他在她耳边咬牙发誓,目光透露出一股癫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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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深夜的酒馆阒寂无人,陈适一口一口地喝着辛辣酒液,吟诵着谁也听不懂的诗词,又哭又笑,看着让人害怕。
酒馆伙计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小声道:“陈公子,小店已经打烊了……”
陈适趴在桌上,一动不动,鼾声如雷,像是已经睡着了。
伙计没办法,只得伸手推了他一下,却是纹丝不动,他正要再使点力时,陈适突然抬起头,大声吟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说完拿起酒坛,咕咚灌下一大口,因为喝得太急,不慎呛着气管咳嗽起来,大半酒液都喷了出去,打湿了胸前衣襟。
伙计被他这模样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陈适一抹下巴上的酒液,看着他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伙计结结巴巴道:“我……我们已经打烊了……”
“哦,那我该走了。”
陈适拎着酒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伙计赶紧拉住他的袖子:“陈公子,您的酒钱还没付啊。”
“怕什么,我还会赖你的账么?”
他从怀里摸了摸,摸出几个铜板,扔在酒碗里,叮叮当当作响。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拿去!不用找了!”
可这也不够啊,伙计数完铜板,苦着脸想。
不过掌柜的说过,陈公子是他们酒馆的常客,还是个官家人,不好得罪,将差的酒钱记在账上,下回再找他讨就是了。
伙计将铜板收了,拿下肩上的白抹布,利落地打扫起桌子来。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陈适醉醺醺地走出大堂,到门槛处时,正好与进来打酒的客人撞上,那大汉见他一句道歉也不说,气得一把拧住他肩头。
“你瞎了?撞到老子就想走?”
陈适回过头来,悠悠地打个酒嗝,醉眼迷离地笑道:“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大汉被酒气熏了个正着,当即大怒:“什么东西!”
他抡起醋钵儿大的拳头,一拳揍中陈适眼眶,陈适只觉眼前漫天星斗,霎时间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踉跄着后退几步,一跤跌倒在门槛上,酒坛摔得稀碎,紧接着,雨点儿似的拳头落了下来。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哈哈,惟有饮者留其名……”
身体越痛,他越是笑得开心,忽然肚子被踹中,胃部剧痛袭来,他喷出一口血花,蜷缩着身子,边笑边咳,咳出眼泪:“陈王……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大汉简直一头雾水,嘀咕道:“哪儿来的酒疯子?”
陈适翻了个身子,望着天上月,喃喃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哎,怎么打人呢?”
一名文士打扮的人出现,阻止了大汉的暴行,那大汉也揍够了,便吐了口唾沫在陈适身上,踅进大堂去沽酒。
“陈大人,如何,还能起来吗?”
文士笑眯眯地俯视着他,陈适眯着醉眼,认出这人有些眼熟,似乎是上官熠跟前的幕僚,叫李墉。
在李墉的搀扶下,他从地上爬起来,灰头土脸,眼眶上好大一块乌青,下巴上还挂着血。
李墉不禁叹道:“天子脚下,还有人殴打朝廷命官,巡城御史都是干什么吃的?”
“多谢,多谢仁兄搭救。”
陈适笑嘻嘻地拱手行了个礼,便欲离去。
“陈大人,”李墉在背后叫住他,“我家主人一向赏识有才之士,欲邀大人一晤,不知大人是否有意?”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陈适走得头也不回,身后传来李墉幽幽的嗓音:“人生而有别,岂不见有人今日在南郊圜丘,天子亲自加冠,受百官跪拜,可谓是志得意满,而你却只能在这酒馆独自买醉,来日他若登基,恐怕第一件事就是清算你,刀斧即将落下,大人打算引颈就戮吗?”
他脚步一顿,神色复杂地回头。
李墉站在廊下,头顶悬着两盏西瓜灯,眼底笑意闪动,愈发显得诡谲。
“十年寒窗苦读,学得满腹经纶,却此生都没有一展抱负的机会,陈大人,就不觉得可惜吗?大人若愿来我家主人座前效力,在下保证,你不仅可以一雪前耻,还将入阁拜相,公侯万代!”
驱祟
升平元年伊始, 天下却并不太平,自出了正月,大雨淋漓不止,去年的雨水就很多, 还降了几场瑞雪, 黄河下游已决堤数次,受灾最重的是河南, 数千座村庄被淹毁, 百万生民失去家园,生计无着。
二月, 沈葭的病情不仅没有丝毫好转,反而每况愈下, 她再也吃不下东西, 即使怀钰强行灌进去,也会被她吐出来, 任谁来看,都已经油尽灯枯,但没人敢说这话,以免刺激到怀钰。
怀钰不再去上朝,每日枯坐在床前, 除了照顾沈葭,竟一事不理,圣上派人来了数次, 宣他进宫议事,他只当听不见, 身边随时带着绣春刀,没有人怀疑, 当沈葭咽气的那一刻,他一定会拔刀自刎。
远在福建的谢翊接到急信,立刻启程进京,同行的还有谢老夫人。
沈葭连外祖母也认不出来了,不管老太太怎么喊,她也不应,两眼呆呆地瞪着帐顶,手中握着沈茹那支金钗,不管劝还是哄,就是不放手,谁要是敢强行抢,她就会激烈地反抗。
谢老夫人见了她这模样,抱着她大哭:“我的珠儿!她们母子俩带走你娘一个还不够,还要带走你!我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还要让我白发送走黑发人啊!”
哭声之悲,让房中其余人也忍不住跟着落泪。
谢翊安抚住老夫人,道:“母亲,还是先让张真人看看。”
张真人是他专程从江西龙虎山请来的道士,相传道法高深,已经闭关多年,若不是见谢翊心诚,根本不会下山。
怀钰坐在床边的马扎上,他从不信道家鬼神之术,只觉得谢翊是病急乱投医,再加上这段时日失望数次,已经是心如死灰。
“不必看了,她若去了,我也陪她一道就是。”
这话听着是如此不祥,但王府众人已经习惯,这不是他头回说这种话,上次夏总管偷偷预备后事,被他发现了,本以为要挨一顿骂,谁知怀钰只是轻飘飘说了句棺材小了,盛不下两个人,吓得夏总管连夜将棺材退回去了。
谢翊闻言,却是脸色陡然一沉:“你说什么?”
怀钰道:“我说不必……”
不等他说完,谢翊扬起手掌,一个耳光狠狠抽过去,登时将怀钰从椅子上扇翻过去,摔倒在地。
众人:“!!!”
房中人人瞠目结舌,沉浸在“太子被打”这件事带来的震惊中,还回不过神来,谢翊就大步走过去,一把揪着怀钰的衣领,将他提起来,目光狠厉如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珠珠还没死!你作这要死要活的样子给谁看?等她死了,你再抹脖子不迟!现在给我清醒一点!听见没有?!”
怀钰呆了半晌,居然掩面痛哭起来。
谢翊将他丢在地上,踹他一脚:“起来!随我去白云观请张真人!”
大家都以为怀钰不会听,他已经很久没出过房门了,谁知他竟真的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抹着眼泪跟在谢翊身后,脸上顶着一个显眼的巴掌印,就这么出去了-
张真人看着年龄不大,约莫三四十左右的年纪,模样清癯,颌下三缕长须,垂到胸际,颇有种仙风道骨的气质。
据他自己说,他已有二百岁高龄,一直在龙虎山上清修,此次下山专为除魔卫道,只带了两名关门弟子。
张真人看病有一套自己的方式,不把脉,不望闻问切,只绕着房间走了一圈,屈指一算,便算出沈葭是被沈茹的怨魂魇镇住了,所以才不吃不喝,长睡不醒。
“我就知道!”
谢老夫人咬牙切齿地骂道,握着沈葭枯瘦的手,老泪纵横:“那小贱人生前连累你,死后还要来害你!”
“大师,如何才能让她恢复清醒?”谢翊问。
“这倒也不难,”张真人道,“太子妃为躲避冤魂索命,一时跑岔了路,魂魄误入九幽,正在地狱十八层游荡,找不着回家的路,贫道三岁上龙虎山,学得道家秘法,待我灵魂出窍,去地府将她的魂魄引渡回来便是。”
怀钰觉得离谱,但见谢翊和谢老夫人都听得一脸认真、深信不疑的模样,怕再挨谢翊的耳光,只能闭上嘴。
第二日,张真人沐浴焚香祷告完毕,带着白云观一众道士设坛开醮,王府内钟声、鼓声、磬声、诵经声绕耳不绝,院子里升起香案,上面供奉玉皇大帝和道家三清,焚过青词后,张真人在蒲团上闭眼打坐,两名徒弟鹤立在身后,为他护法。
当铜炉里的香燃到尽头,张真人突然睁开双眼,仿若变了个人,手持桃木剑,在院中打斗起来,只见他时而滑步后退,时而半空翻个筋斗,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跟看不见的敌人战斗。
廊下的下人们看得好笑,叽叽咕咕地议论,说这是个疯道。
与院中的轻松诙谐不同,房内此时却是一片紧张氛围,随着张真人施法的进行,床上的沈葭有了变化,她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口中呻.吟出声,后来转变成尖叫,好像正遭受着极大折磨。
怀钰将她的上半身抱在怀里,按着她痉挛的双手,还要不停安慰:“好了,珠珠,就快好了……”
沈葭痛苦地挣扎,额头汗珠密布,脸烧得通红,嘴里胡乱喊着:“杀了我!杀了我!”
怀钰见了她这副模样,真是心痛如绞,扭头吼道:“快让他停下!”
谢老夫人等人也是吓了一跳,心里何尝比他好受,辛夷立刻就要跑出去传令,被谢翊厉声喝住:“不准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快死了!”怀钰红着眼咆哮道。
“死不了!”
谢翊目光坚定,站在床边,犹如一根定海神针:“施法最忌中途打断,你若此时叫停,才是害了她!”
话虽这么说,但沈葭此时的情形未免太可怖了,她开始呕吐,但因为胃里没有东西可吐,呕出来的只是一滩黄水。
怀钰再也看不下去,抓起绣春刀就冲出门去,谢翊迟了一步,没拦住他,刚追出门,就见绣春刀出鞘,雪亮刀刃携着森然杀气向张真人直刺而去。
“我杀了你——”
“住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翊急得喊了一声。
道士们慌忙逃窜,张真人的两名徒弟自然无法坐视,抢身而上合攻怀钰,然而绣春刀锋利无匹,他们手中的拂尘和桃木剑一旦碰上刀刃,立刻断为两截,他们只能徒手格挡。
正当三人缠斗时,张真人趁机冲进房内,怀钰吃了一惊,顾不上与那二人纠缠,收刀追进门去。
只见张真人桃木剑直指沈葭,厉声喝道:“六界轮回,各有其道,你是阳世中人,何苦久耽于阴司黄泉,还不速速醒来!”
话音刚落,沈葭猛吸一口气,直直地坐起身来,昏沉的两眼恢复清明。
谢老夫人喜上心头:“珠儿!”
“外祖母……”沈葭迷茫地看着她,喃喃道,“谢天谢地,可算是解脱了……”
话说完,吐出一口黑血来-
太子妃苏醒,笼罩在扶风王府上空的阴云终于消散了,阖府下人欢天喜地,夏总管去门口亲自放了挂爆竹,去去晦气。
怀钰和谢翊去白云观拜谢张真人,顺便送上酬金,却被告知张真人早已下山,带着两名徒弟云游去了。
二人好一番唏嘘,将带来的金子悉数捐给了白云观。
三月,京城的桃花开了,沈葭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好转,已经可以进些清淡的饮食,消瘦的两颊丰润起来,神志也恢复了清醒,不免让人松了口气。
谢翊毕竟肩负谢氏商行重担,东南六省的生意都要过问他,即使有冷师爷暂时替他顶着,也无法在京城久居,谢老夫人年事已高,难得出门一次,又实在放心不下外孙女,便留在王府住一阵时日。
谢翊离京那天,来探望沈葭,顺便辞行。
沈葭的气色好了许多,躺在安乐椅上,身上盖着猞猁狲毛毯,旁边怀钰端着药碗,正在喂她喝药,沈葭别过脸不肯喝。
“我已经好了,为什么还要喝药?”
怀钰耐心劝道:“这不是药,是补汤,太医说你的身子骨还是弱,得补一补,再喝点儿罢。”
“太苦了,你尝尝。”
“苦吗?我已经放了很多糖了,”怀钰舀起一勺,尝了尝,皱起眉,“不苦啊。”
“那是你尝的不够,再喝一口。”
怀钰只得又喝了一口,忽然反应过来,怎么喝药的成自己了?看着沈葭笑吟吟的眉眼,这才顿悟,她是故意在捉弄他。
“好啊你,敢耍我!”
怀钰放下药碗,去呵她的痒。
沈葭哈哈大笑起来:“不敢了,再不敢了,殿下饶了我……”
她笑岔了气,又抚胸咳嗽起来,咳得脸通红。
怀钰吓了一跳,生怕她又吐血,急忙替她拍背顺气。
沈葭见他一脸做错事的表情,摆摆手道:“不打紧……”
正说着,余光扫过院门,看见倚门站着的谢翊。
“舅舅?”
怀钰回头望去,谢翊站在院门口,不知看了他们多久,见沈葭要起身,他走过来淡淡道:“不必起来,歪着罢。”
怀钰忙给他让座,谢翊在竹椅上坐下,仔细打量沈葭脸色。
“瞧着气色好些了,食量如何?”
“上午吃了半碗粥,舅舅,你要走了吗?”
谢翊点头:“冷先生来信催了,你外祖母会留在这儿,等我忙过这一阵,再来看你,你好好保养身体,老人家年纪大了,经不得吓,你是她的心头肉,这回你重病一场,她也吓得不轻。”
“知道了。”沈葭乖巧地应道。
谢翊的眼神柔和了些,替她掖了掖毛毯。
沈葭看着他,神情有些恍惚,好像忽然明白了,沈茹为何会喜欢上他,她从毯子里伸出手,手中握着一支金钗。
“舅舅,这支钗是你送给姐姐的么?”
谢翊低头看了一眼,道:“我不记得了。”
沈葭呆了呆,自言自语:“不记得了,我也不记得了,她这一生,就没被人记得过……”
怀钰见她这样,唯恐她又犯痴症,赶紧打断道:“起风了,我们进房去。”
他将沈葭从安乐椅上打横抱起来,对谢翊道:“舅舅,恕我不能送你了,你一路顺风。”
谢翊颔首点头:“进去罢,好好照顾她。”
家信
自沈葭病愈后, 怀钰便一步不肯相离,从侍奉汤药、吃饭沐浴,到穿衣穿袜这样的琐事,都要亲自照顾, 就像是小孩子守着失而复得的玩具, 唯恐再次失去。
他作为一国太子,却完全不理政事, 内阁送来的折子, 又被他原样打回去,圣上宣他进宫面议, 他也从不到场,这样不负责任的行径终于激怒了圣上, 出宫来到扶风王府。
“太子爷, 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延和帝满脸讥讽,坐在太师椅上, 旁边搁着一根漆金龙头拐杖,他的腿疾愈发严重,如今已不能走动,剧痛使得他深夜无法入眠,眼底熬出浓浓的青黑, 脸颊上没什么肉,几乎形销骨立了。
怀钰立在偏厅里,心头一阵愧疚:“皇叔……”
“你不要叫我皇叔!”
延和帝猛地一拍案桌, 上面的茶杯蹦起老高,怀钰立刻跪了下去。
“朕今日过来, 就是来问你,还要不要当这个太子?”
“我……”
“要不要?!”
怀钰闭了闭眼, 道:“要。”
延和帝冷哼一声,才算消了点气,口吻缓和下去:“让人收拾一下行李,去年落雪多,大雨连日不住,桃花汛、端午汛赶到一起去了,据河南巡抚来报,怀庆至开封府一带,黄河决口数次,朕放心不下,你替朕过去看看,明日就启程。”
怀钰愕然抬头:“圣上,我……我不能去,珠珠才刚好……”
“你说什么?!”
延和帝勃然大怒,打断他的话,拿起一旁拐杖,橐橐地走到他跟前,指着厅外道:“你不去?你看看这雨!黄河决堤,神州大地尽成汪洋泽国,百万生民无家可还,鬻儿卖女,以泪洗面!你作为一国储君,堂堂太子,眼中竟只看得到你的妻子?视天下万民于不顾!你的担当呢?你的血性呢!没用的东西,朕看你是被女色冲昏头了!满脑子只有儿女私情!”
屋外大雨瓢泼,怀钰跪在厅中,脸色苍白,双手紧握成拳,被骂得抬不起头。
晚上,他照例替沈葭洗过澡,将她抱到床上,正要起身时,听见沈葭说:“去罢。”
“什么?”
“去治河罢,”沈葭盖上被子,静静地看着他,“我已经好了,府里还有这么多人,没事的,不用担心我。”
怀钰怔怔地坐在床沿,苦笑着问:“你都听见了?”
“嗯,”沈葭笑了笑,“我还是头一回听圣上那么骂你。”
怀钰四岁进宫,圣上对他一向是教导得多,责骂得少,这回却将他骂得狗血淋头,大概是爱之深,责之也切。
“我不想离开你。”
怀钰躺下去,抱住沈葭,脑袋埋在她的颈窝里,她还是太瘦,一只手就能圈住,那些肉像怎么也养不回来了似的。
“不想离开也得离开啊,谁让你是太子。”
沈葭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去罢,我知道你也想去的。”
她看得出来,下午圣上将他劈头盖脸一顿骂,他心中有多难过,不是因为他从未挨过皇叔的骂,而是因为他知道圣上说的都是对的,百万生民啼饥号寒,生不如死,他是一国太子,天下万民都是他的子民,他不能只顾着自己的小家,沈葭更不愿成为他的累赘。
怀钰闷闷地道:“我怕。”
“怕什么?”
“怕我一回来,你就不见了。”
沈葭扑哧笑了,侧过头,轻轻亲了下他的鼻尖:“说的什么傻话,我能去哪儿?我就在家里等着你,去罢。”
两人默默对视,眸中倒影只有彼此。
片刻后,怀钰的呼吸急促起来。
沈葭往下一瞟,就发现了他身体的变化,有些想笑,果然,他还是那么禁不起撩拨。
“做吗?”
怀钰耳根涨红,竟然结巴起来:“不……不做,你……你还没好,我……那个,你让我自己平息一下,我可以的。”
“平息什么?你顶着半天了,当我没瞧见?来罢。”
沈葭翻身压在他上面,笑着吻下去。
怀钰犹豫一会儿,还是扶住了她的细腰,化被动为主动,因为害怕弄疼沈葭,他的动作很轻,温柔到不可思议,这是二人从未有过的体验。
最后一刻,沈葭察觉到他要抽身而退,双脚勾住他的后腰,哭道:“别走,留下来……”
怀钰完全没预料到她会有这个动作,一下没控制住,要退出已经来不及,额头蹦出青筋,只能压着她,来了个密不透风的深吻。
两人大汗淋漓地倒在一处,怀钰压在她身上,喘了几口气,随即一言不发地坐起来,捡过一旁的汗巾,替她擦拭身体。
沈葭静静地看着他,面颊泛起玫瑰一样的红潮,累得手指头也不想动。
“生气了?”
“没有。”
“就是生气了。”
沈葭也坐起来,趴在他光.裸的背上,指尖在他的肌肉上游走,怀钰呼吸一滞,握住那调皮的手指。
“别闹。”
“有了孩子,就生下来罢。”
沈葭搂着他的脖颈,往他耳朵眼里轻轻吹了口气:“怀钰,我想生一个像你的孩子。”
怀钰坐了片刻,偏过头去吻她,说:“我爱你。”-
第二日,寅时刚过,天还没亮,怀钰就睁开了眼。
沈葭还在酣睡,他替她掖了下被子,在她额头印下一吻,然后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拎着靴子走到屏风架旁,正要拿着衣服出去穿,身后传来沈葭困倦的嗓音。
“要走了吗?”
怀钰身形一顿,回身见她已经坐了起来,揉着惺忪睡眼,打了个哈欠。
“我吵醒你了?”
“没有。”
其实沈葭这一晚也睡得不太安稳,是以一听到身旁窸窸窣窣的动静,她就醒来了。
成婚后,她与怀钰一直形影不离,这还是头一回要与他分开,这一去也不知要多久,她的心情怪怪的,说不舍也不太像,大概是不习惯罢。
沈葭掀开被子下床,靸着鞋走到怀钰身前。
“我帮你更衣罢。”
怀钰平时上朝,寅时三刻就得起身,为了避免吵醒她,都是去外间更衣,沈葭一觉睡到大天亮,也没伺候过他,因此有些手生,在怀钰的指点下,才好不容易替他换好衣裳,最后将那枚白玉蝴蝶系在他的腰上。
沈葭缓缓摩挲着玉坠,不知怎么,鼻腔忽然一酸,泪珠坠了下去。
怀钰一惊,扶着她的肩问:“怎么了?”
沈葭抱住他的腰,埋在他怀里哭道:“你早点回来,我……我会等着你的。”
怀钰愣了愣,想明白沈葭应该是舍不得他了,她一晚上都很淡定,仿佛他不是要出趟远门,而是去王府门口打个转,很快就能回来。
怀钰本以为她看得开,没想到临出发的时候,给他来上这么一出,霎时间,心里又欢喜又酸涩,对沈葭的满腔爱意几乎要溢出来。
“乖,不哭了,我会给你写信的。”
他抬起沈葭的脸,替她擦去眼泪。
沈葭握住他的大手,感受着他手掌的温度,指腹上的薄茧,哭得越发不能自已,那眼泪像止不住似的,走珠般的滚落。
怀钰怎么哄也哄不好,最后头疼地道:“别哭了,你再哭下去,我就不走了。”
这句话起了奇效,沈葭抽噎着,眼泪断断续续地止住了。
怀钰将她抱起来,塞进被窝里:“你再睡会儿,外面冷,不用送我了。”
沈葭点点头,靠在枕头上,眼尾通红,眼睛里还泛着泪光,一只手紧紧拉着他的衣袍下摆,不肯放。
怀钰已因为她耽误了不少工夫,看着这样可怜巴巴的她,脚步又挪不动了,兴许真像皇叔说的那样,认识沈葭后,他满脑子只剩儿女私情了。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沈葭的下巴,和她接了个悠长的深吻。
然后起身,逼自己不去看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色已经微微亮,夏总管早已打点好行装,领着阖府下人在仪门外听训。
怀钰也没什么好交代的,只嘱咐了一句:“好好照顾太子妃。”
下人们垂首应喏。
除此之外,空地上还站了一支二百人的锦衣卫队伍,由百户苏大勇统领,负责守御王府安全。
这是重中之重,怀钰事无巨细地交代了一番,包括该在哪里布防、明岗暗哨如何布置、几班一轮换等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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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大勇听得连连点头,一个劲儿保证:“头儿,放心罢,太子妃若少一根汗毛,您将我的项上人头拿去。”
怀钰瞪他一眼:“她若真出了事,我要你的项上人头有何用?”
苏大勇急忙收起不着调的神色,挺起胸膛道:“是!请殿下放心,属下保证太子妃不会出事!”
怀钰这才点头。
众人送他到王府门口,阶下已站了二三十名官吏,都是此次随他南下巡河的官员,由于圣上早有旨意,太子离京,是为巡视河工,兼管赈灾事宜,勒令百官不许践行,这些人里官位最高的是工部左侍郎潘季驯,他是位水利专家,除此之外,便是几位户部主事和一批办杂事的书办吏员,他们已等待了良久,见太子出来,立刻跪下行礼。
怀钰翻身上马,领着众官员在熹微的天色中离开了紫禁城-
离京七日后,沈葭收到怀钰寄来的家书。
他们一行人已离开京畿,走到了保定府,他们走的南北官道,每隔六十里就有驿站,原本预定日行百里,十五日内抵达开封,但因连日大雨,道路泥泞难行,最多只能日行八十里。
因为送信需要时间,这信其实是他离京三日后写下的,沈葭估计他现在应该已经出了保定,到了真定府境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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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没有什么文采,通篇家信读下来,不过是介绍他今日到了哪里,吃了什么菜,还有就是咒骂这阴雨连绵的破天气,平铺直叙,无聊至极,但沈葭却捧着信读得津津有味,看了好几遍,在信的末尾,他还来了句大白话——想你。
短短两个字,让沈葭心潮起伏,她将信按在胸口,好像能隔着这薄薄的两页纸,触摸到那个令她思念的人。
离京十五日后,怀钰离开顺德府,入河南境,他在给沈葭的信上说,北直隶辖下五府,挤满了从河南逃难来的百姓,拖家带口,衣衫褴褛,有些人甚至饿到走路的力气都没有,自己远在京师,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知天下百姓遭受着这样深重的苦难,如今想来,真是羞惭。
沈葭读完信,叹息一声。
其实北京城也涌进不少难民,大兴、宛平两县随处可见赈济灾民的粥棚,她还以太子妃的名义捐了一笔赈灾银子。
黑猫喵了一声,跳上她的膝盖,盘着身子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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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猫越来越懒了,前不久还和不知道哪儿跑来的野猫苟.合,弄大了肚子,估计不久后就能生下一窝小猫崽。
沈葭摸着软绵绵的猫肚子,神情若有所思。
离京一月后,怀钰总算抵达开封府。
这时已过了端阳,黄河一年有两个汛期,春汛和夏汛,春汛在二至三月,因为是桃花绽放的季节,也叫桃花汛,夏汛是大汛期,一般都在端午过后,丰沛的降雨使黄河水位猛涨,一旦决堤,将是事涉百万生民的大灾害。
怀钰马不停蹄地进了开封城,城内也进了水,积水三四尺,没至膝盖,低洼之处,水深竟有一丈多深,连开封府衙都被水淹了,他们只得临时找了个高地搭起毡棚,怀钰以太子之尊,竟和他们同吃同住,这让众官员感动的同时,又诚惶诚恐,生怕这位金枝玉叶会出什么事。
从这一日起,怀钰就没时间再写信了,他白日要巡视河堤,加固堰口,还要安置灾民,去城内各处抢险救灾,忙得脚打后脑勺,吃口饭的工夫都没有。
夜晚,他浑身酸痛地躺在破草席上,脑袋枕在胳膊上,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睡不着觉,便会幻想沈葭此刻在干什么。
不同于开封的凄风苦雨,北京倒是难得地出了个大晴天。
一夜雨打芭蕉,院子里的垂丝海棠零落一地,沈葭看着满地的花瓣,怔怔地出了半会儿的神,辛夷将披风盖在她的身上,才惊醒她。
“今日是什么日子?”
“回娘娘,今儿五月十二,芒种了。”
“芒种……”沈葭喃喃道,“去准备下,我想出去走走。”
辛夷猜她应该是这阵日子下雨困在府里,待得烦了,想趁着这难得的晴天出去散散心。
正要下去吩咐人时,沈葭又叫住她:“不用告诉外祖母,她风湿犯了,不能走动,让她好好歇着。”
辛夷应了一声,去准备出行的一应事宜了。
半盏茶工夫后,车驾已经安排好,苏大勇领着一支百人队伍,都穿着飞鱼服,佩着绣春刀,各自牵着坐骑,侍立在马车后,准备随行护送。
沈葭见了,有些吃惊:“这么多人?”
苏大勇抱拳行了一礼:“回太子妃,殿下有令,事涉您的安危,不能有丝毫差错,属下也是按令行事。”
“但这也太多了。”
沈葭还是难以接受,出个门而已,需要这么大排场?怀钰会不会太夸张了?
“减一半人罢。”
苏大勇还想说话,但又不好违抗她的命令,只好选了五十名精锐,剩下的打扮成平民百姓的样子,分散在人群里,充当暗哨。
他想派一队人先去目的地检查,便问沈葭:“请问娘娘,此行是想去哪里?”
沈葭摆摆手,道:“就是随便走走。”
在辛夷的搀扶下,她低头钻进了马车。
苏大勇怔了怔,心想也只有到时随机应变了,目光一扫身后的下属,沉声下令:“上马!”
锦衣卫儿郎翻身上马,跟随马车一齐出发。
苏大勇原以为沈葭只是在城内转转,没想到马车一路迤逦西行,最后竟出了西便门,朝京郊驶去。
出了城,暗哨们就无法隐藏了,苏大勇只得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回去,自己领着这五十人继续护卫,每个人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马车里的辛夷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忍不住道:“娘娘,您想要去哪儿?最近城外盘踞着不少难民,不太安全,咱们还是在城内转转罢。”
沈葭正在闭目养神,冷不丁问:“沈茹的墓在哪儿?”
辛夷心下吃了一惊,太子明令禁止府中下人提起沈茹,连私下里谈论都不可以,一经发现,立刻逐出府去,她没想到沈葭会主动提起,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沈葭睁开眼睛,看着她道:“我已经在这里了,你不是想让我打道回府罢?”
辛夷这才知道她今日外出并不是想散心,而是蓄谋已久,难怪不让告诉老夫人。
“娘娘,您别为难奴婢,要是让殿下知道了……”
“你如今也同我生分起来了,咱们打小一块儿长大,虽说有个主仆名义,但我什么时候拿你当丫鬟看过了?你一口一个‘娘娘’,一口一个‘奴婢’,我听着很不喜欢,还是像从前一样,叫我小姐罢。放心,你是我的人,怀钰管不着你,怕他做什么?”
辛夷赧然地笑了笑,其实她也觉得和沈葭渐渐有了距离感,变的不是沈葭,而是她身上的这层太子妃身份,让她产生了敬畏感,别说她了,连实心眼儿的杜若最近都不敢在沈葭面前要吃要喝了。
沈葭握住她的手,问:“辛夷,你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吗?”
这话她已经问过一遍了,辛夷回答:“是芒种。”
沈葭点点头:“对,除了是芒种,还是姐姐的生辰。”
辛夷瞪大眼睛。
沈葭见了笑道:“没想到罢?我也险些记不得了,你不记得,我也不记得,这样的小事,估计爹爹也不记得,我想,除了生养她的亲娘,还有服侍她一场的玲珑,也没人记得她的生辰了。”
她的笑容逐渐变得悲伤,让辛夷难过不已,反握住她的手:“小姐……”
沈葭认真地问:“我想去祭拜她一场,可以么?”
辛夷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
遇袭
沈茹葬在城郊西山上, 那里原本是沈如海为自己选定的墓址,沈葭昏迷时,其实可以朦朦胧胧听见一些外界的话语,所以知道这件事, 她连怀钰也没告诉过, 只不过,她光知道葬在西山, 却不知具体葬在哪块地方。
辛夷当日却是来送了殡的, 知道墓地的确切位置。
雨又下了起来,上
铱驊
山的道路泥泞不堪, 马车无法上去,沈葭选择徒步登山。
辛夷替她撑着伞, 五十名锦衣卫淋着雨, 分散在她前后左右,将她圈在中心, 牢牢地保护起来。
沈葭大病一场后,身子骨儿大不如前,短短一截山路,她走得气喘吁吁,额头汗珠密布。
辛夷看着她越来越苍白的脸色, 心中十分担心,劝了多次,沈葭只是说再走一段。
走着走着, 沈茹的坟茔终于到了。
墓穴新建成不久,由雪白的大理石砌就, 赑屃驮着墓碑,上面的碑文苍劲有力, 看着像沈如海的手笔。
沈葭接过伞,对辛夷道:“你们退下罢,我想单独待会儿。”
辛夷本想劝两句,但见她也听不进去的样子,只得转身离开。
太子妃想与亡姐单独说话,他们不便旁听,苏大勇率领众人退避到山坳处躲雨,右手一直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目光透过雨幕,遥望着墓前的沈葭。
“对不起。”
沈葭跪在墓前,垂着头,眼泪一滴滴地砸进膝下水坑,溅起点点水花。
“我知道,这样说很虚伪,也没什么用,但还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我那日说的是气话,我……我不是想害死你……”
她抹着眼泪,从袖中拿出那枚金钗,钗上沾着斑斑血迹,仿佛永远也洗不干净了,正如沈茹脖颈上插着金钗,趴在镜台上的样子,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永生永世也无法抹去。
怀钰在的时候,她不敢说,怕他担心,可她依然每晚梦到沈茹,梦到她死去的模样,梦到她幽幽地问她,妹妹,你怎么不救我?
“我记不起来了,”沈葭哭得停不下来,泪落如珠,“对不起,我想了很久,可怎么也想不起它的来历,为什么我会全无印象?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人死如灯灭,你就算说上一万句对不起,她也是听不见的。”
沙哑的声音凭空响起。
沈葭吓了一跳,差点以为死人显灵:“谁?”
一个酒坛从墓碑后骨碌滚了出来,一人站起身,从碑后走出来,竟是多日不见的陈适!
见到他的第一眼,沈葭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陈适披头散发,胡子不知多久没剃了,蓄成了一把浓密的络腮胡,挡住了大半张脸,他满身的酒气,又被雨一淋,落拓得像个叫花子,哪里还有昔日那位儒雅状元郎的样子。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沈葭站起身问。
陈适没有回答,只是垂眼看着她,神色说不出的复杂,像是透着怜悯,又有种同病相怜的同情。
“你果然还是来了,你不该来的。”
沈葭从他这句话里嗅出了危险的味道,她惊恐地后退半步,回头想要叫人,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已经陷入混战。
当苏大勇察觉到不对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他早该发现,这墓道一边靠山,一边是峭壁,只有前后两条出路,非常容易被人包抄,雨声削弱了他的判断力,他又远没有怀钰那样非凡的耳力,当耳朵捕捉到那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破空声时,他立刻站起身,一手拔出绣春刀,同时大声喝道:“敌袭——”
当他喊出这声时,就已经迟了。
一支箭矢刺破了其中一名锦衣卫的喉咙,他捂着咽喉,瞪大眼眸,像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漫天箭雨从密林里疾射而出,几乎每射出一支箭,就要夺走一位年轻儿郎的性命。
辛夷从没见过这等场面,几乎被吓破了胆,呆呆地坐在地上,连躲避都忘了。
眼看一支羽箭即将射中她的心脏,绣春刀从旁挥出,劈断那枚箭矢。
苏大勇抓着她肩头衣服,将她从地上拎起来,吼道:“别发愣!找个地方躲着!”
辛夷抓着他的手臂哭喊:“小姐!快去救小姐!”
苏大勇回头望去,墓前已经不见沈葭踪影,可他根本抽不开身去找,因为此时此刻,埋伏在林子里的人已经俯冲了下来,他们全部蒙着面,穿着黑色武士服,双手合握倭刀,动作整齐划一。
苏大勇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一群训练有素的东瀛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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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开我!”
沈葭奋力地挣扎,还是被人推进了庙里。
陈适步态悠闲地走进来,劝道:“二小姐,别白费力气了,他们是东瀛人,听不懂你说的话。”
说完冲两名武士打了个手势,二人朝他恭敬地鞠了一躬,走出门去,一左一右地守在龙王殿门口。
沈葭双手被缚于身后,坐在蒲团上,愤怒地瞪着他:“陈适!你敢绑架太子妃!不要命了!”
陈适呵呵笑了两声:“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单膝跪地,一只手抬起沈葭的下巴,好整以暇地打量她,过了良久方道:“如此看来,你还真是绝色,难怪迷得太子殿下神魂颠倒,为你得罪全天下人也在所不惜。”
他的手冰寒沁骨,像个没有温度的怪物,沈葭本就淋了雨,浑身湿透,被激得打了个寒颤。
很快,她感受到那冰凉指尖顺着她的下颌,慢慢划过她的喉咙,抵达她的锁骨,在那一带流连不去,像冰冷黏滑的蛇。
“你……你想干什么?”
沈葭恐惧地后退,眼前的人让她害怕。
“就是想尝尝……太子的女人,是什么味道?”
陈适微笑着,手下用力,将她的衣服拉下,露出半侧雪白的肩头。
“你疯了!”
沈葭不停后退,确信这人是真疯了。
“怕什么?你当初不是也很喜欢我的么?”陈适拉住她,一只手缓缓抚摸她的脸颊,目光痴迷,“二小姐,兴许当年,我们都错了,若你如愿嫁了我,我也娶了你,一切都会不同。”
“我呸!”沈葭啐道,“我才不会嫁给你呢!你连怀钰的一根手指头也比不上!你让我恶心!”
这句话也不知触及了陈适哪块逆鳞,他面色大变,五官气得几乎错位,拎着沈葭的衣领道:“是!我恶心!那我就让你尝尝,和恶心的人同床共枕是什么滋味?”
沈葭:“!!!”
沈葭意识到自己犯了个愚蠢的错误,她怎么能激怒绑架她的人呢?但话说都说出口了,覆水难收,无力补救,眼见陈适就要来剥她的衣裳,她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最终急中生智,抓住其中一条:“你……你不能那个我,我……我怀孕了……”
陈适脱她衣服的动作一顿,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你撒谎!”
沈葭其实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她最近总容易犯困,跟家里那只大肚子猫一模一样,葵水也没来过,怀钰离京那夜,他们来了一次,而且没做避孕措施,所以她由猫联想到自己,猜测她应该是有喜了,但还没来得及找太医诊脉,就被绑来了这龙王庙,可按目前这情势,就算是假的,也得往真了说。
“是……是真的,我肚子里怀了小娃娃,你不能那个我!”
陈适闻言,也不知信没信,但竟然真的不再侵犯她,而是伸出手,放在她平坦的腹部,仔细看的话,指尖还有些颤抖。
他这副模样更让沈葭害怕,身子一缩,金钗从袖中掉出来,与青砖地一碰,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正巧滚落在陈适的靴旁。
陈适捡起来,看着上面的血迹,喃喃道:“知道么?如果你姐姐不是喜欢怀钰……”
沈葭一愣,接着放声大笑起来。
陈适被她激怒了,面孔狰狞,咬着牙问:“你笑什么?!”
沈葭笑得不可自抑,直到陈适要扬起手扇她耳光,她才停下,眼睛里充斥着泪水:“我笑你蠢笨不堪!事到如今,竟然还以为她喜欢的是怀钰!”
陈适一怔:“你什么意思?”
沈葭红着眼,愤恨地瞪着他:“她喜欢的是我舅舅!她的心上人,一直是我舅舅!这支金钗,是舅舅送给她的!蠢人,一直以来,你都恨错了人!你听明白了吗?!”
轰隆一声,殿外雷声大作,闪电如金蛇狂舞,似要将这黑沉沉的天穹扯破个口子,电光照亮龙王殿,殿东供奉着雷神风伯,殿西供奉着雨师电母,正殿香台上供奉着东海广德龙王像,上面有一块黑匾,上书“佑显灵威”四个金灿灿的大字,龙王着绿袍,踏赤靴,手持玉圭,雷神电母都是怒目而视的凶恶相,令人心生敬畏。
狂风吹得烛火晃晃悠悠,陈适的脸苍白得毫无血色,跪在地上,摇头道:“不……这不是真的,你在骗……咳咳……你在骗我……”
他拿帕子捂着嘴,猛烈咳嗽起来,那架势像要将整个肺都咳出来,忽然喉间涌上腥甜,拿开手帕一瞧,果然上面全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他随手将帕子扔掉,对沈葭正要说句什么,外面传来一道声音。
“陈允南到了没有?”
陈适起身,走出殿外,见一行东瀛武士穿着油衣,戴着斗笠,分成两列鱼贯而入,分别把守着龙王庙的各个方向。
李墉撑着把黄绸大伞,殷勤地搀扶着一人迈过龙王庙山门走进来,那人一袭黑色大氅,上用金线绣着九蟒五爪,脚蹬鹿皮油靴,贵气逼人。
陈适冒雨上前相迎,拱手一礼:“侯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黄伞下,上官熠一张圆脸亲切可喜,带着笑容:“人抓到了?”
“在里面。”
“好!”上官熠按着他的肩膀,笑着勉励道,“好好帮爷办事,日后自有你的去处!”
“多谢侯爷。”
上官熠解下大氅,扔给李墉,大步走进龙王殿。
陈适正要跟上,却被李墉一把拽住胳膊,含笑道:“允南兄,侯爷与太子妃有话要说,咱们就别去打扰了,今夜大事可成,你我当浮一大白,随我去庆贺罢!”
说着强拉陈适进入东配殿,点上蜡烛,从怀中掏出一壶温酒,两只酒杯。
李墉倒了两杯酒,一杯推给陈适,自己端起一杯,道:“允南兄,来,我们干一杯。”
陈适静静地看着他,昏暗的烛火下,他的神情显得变幻莫测:“我已经戒酒了。”
李墉嘴角的笑容不太明显地一僵,随即恢复如常:“酒以后可以再戒么,今日可是你的大日子,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在下非为夸口,以贤兄高才,将来九殿下荣登大宝之日,就是贤兄直上青云之时!”
陈适端起酒杯,微微一笑:“那就借你吉言了。”
李墉道:“干!”
陈适与他轻轻碰杯:“干。”
二人各自仰头喝酒,只不过李墉借着宽大的袍袖遮掩,将那杯酒尽数泼在了地上,在陈适看不见的地方,他唇角微勾,露出一个阴鸷笑容,心想这小子恐怕还做着高官厚禄的美梦,殊不知饮下今晚这杯毒酒,他就要下去见阎王了。
陈允南啊,陈允南,好歹共事一场,我亲自送你上路,你也别怪我狠心。
“这酒不好喝吗?李兄为何不喝?”
陈适幽幽的嗓音响在他的耳畔,与此同时,一根冰凉的金钗抵住了他的脖颈。
李墉霎时间四肢僵硬,浑身的血液急速冻住,正要高声喊人,陈适贴在他耳边轻轻说:“李兄,千万别叫,你知道我酒喝多了,手容易颤,万一不小心划破你的脖子,就救不回来了。”
“……”
李墉吓得手一颤,酒杯掉了下去,外面的武士听见动静,嚷嚷了一句鸟语。
陈适听不懂,问: “他说的什么? ”
李墉早年曾随武清侯出使东瀛,学了一口倭话,这些武士说的话,只有他听得懂。
“他问……问里面发生了什么事?要……要不要他进来?”
“跟他说,不用进来。”
按在他脖子上的金钗又重了几分,刺破李墉的一块油皮,血珠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陈适附在他耳边,笑着威胁道:“李兄,不要想着耍滑头,一旦有人进门,我就会动手,看看是他们的刀快,还是你的血流得快。”
“不不不……不敢。”
李墉早已吓得肝胆俱颤,老老实实地喊了一句东瀛话,外面果然无人走进来。
黄豆大的汗珠顺着太阳穴滑下,他咽了几口唾沫,才鼓起胆子,干巴巴道:“允……允南兄,有话好好说么,大家都是侯爷手底下办事的人,有什么误会,咱们摊开来说,不必动刀动枪的。”
陈适莞尔一笑:“只怕我在前面为你们办事,你们背地里却想着要我的命,李兄,你们太小看我陈某人了,说说罢,为什么要在酒里下毒?”
李墉嘴唇嗫嚅,还未开口,陈适又淡淡提醒道:“废话少说,我的耐心可不多。”
李墉急道:“允南兄弟,可不是我要你的性命!你想想,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想要害你?是……是侯爷!他想要你的命!再奸杀了太子妃,最后嫁祸于你……”
陈适一愣,很快便想明白上官熠这么做的目的。
一国太子妃被奸杀,这将是举国震惊的大案,也是怀钰身上无法磨灭的耻辱,将极大地动摇他本就不稳固的太子地位,就算圣上执意立他为储,可谁都知道,太子妃是他的唯一软肋,之前沈葭重病,他不去上朝,不理政务,有诏不入,人人都看在眼里,假若沈葭死亡,他恐怕会陷入一蹶不振,而文武百官绝不能容忍一位情绪不稳定的继承人,到时群情汹汹,物议沸腾,圣上也只能改立九皇子为储。
此计既除了沈葭,又废了怀钰,还给九皇子让了位,一箭三雕,上官家成最大赢家,而他呢,将会作为一名奸杀太子妃的人犯,恶行载于史册,遗臭万年!
“真是一招绝妙毒计啊,”陈适笑了起来,“李兄是使阴谋诡计的高手,想必此计一定出于你手了。”
这条计策确实是李墉想出来的,可这会儿怎么好承认?李墉惨白着脸道:“允南兄,你放心,我一定为你在侯爷面前求情……”
“求情?多谢,但不需要,从今以后,我的命,我自己说了算。”
陈适弯唇一笑,那一定是世上最温文尔雅的笑容,可他做的事却与这四个字截然相反,那枚尖锐的金钗离开了李墉的脖颈,可他还没来得及庆幸,金钗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进了他的右眼。
无法形容的剧痛袭来,李墉的尖叫声却被陈适及时地捂进掌心里,他拔出金钗,钗尖上竟还扎着一颗血红眼球,他没有丝毫犹豫地将金钗插进李墉的动脉,第一下不太熟练,捅偏了,他又拔出来,反复捅了好几次,刹那间鲜血狂飙,溅了半面墙高,李墉发不出声,坐在椅子上,双脚蹬了几下,身体剧烈抽搐,没过多久,他就彻底安静下去。
直到确认他断了气,陈适才拔出金钗,放开捂住他的手,他的动作和神态都冷静无比,仿佛他已经干过成百上千次这种事,但事实上这是他第一次杀人,可他的内心却没有什么波澜起伏,只觉得杀人是如此简单,跟杀鸡没有什么两样。
他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上和脸上的血,然后将酒壶里的毒酒全部泼在衣服上,好让酒气盖过身上的血腥味,然后他将李墉放倒在桌上,用那件厚实的大氅盖上,伪造成他不胜酒力、伏桌小憩的假象,这才一脸平静地出了东配殿。
守门的武士没有拦他,只是隔着门缝往殿内看了一眼,看见李墉倒在桌上,只当他是在睡觉,没有多疑。
陈适要进入龙王殿时,才被门口两名武士用倭刀挡住,里面传出上官熠的淫.笑和沈葭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陈适指了指东配殿的方向,极力地打着手势。
两个东瀛人弄不懂这个中原人想表达什么,但看他一脸焦急的模样,应当是有急事,二人对视一眼,最终放了行。
烛火摇曳,龙王殿里幽暗一片,满殿神佛悲悯地注视着这个世间。
沈葭躺在蒲团上,身上衣服被撕得破破烂烂,她绝望地哭骂:“上官熠!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怀钰不会放过你的!”
上官熠嘿嘿笑道:“他在开封,可救不了你,等他赶回京城,你的尸体都臭了。小贱人!上回没把你弄到手,可真叫侯爷朝思暮想!爷今晚就要尝尝,这小煞星的女人,究竟是个什么销魂滋味,你识相的话,就乖乖的,不然有你苦头吃的!”
他正要掀起沈葭的裙摆,忽然感觉脖颈一阵刺痛,像被马蜂蛰了一口。
“别动,侯爷,在下的手可不稳。”
上官熠摸到了那根尖锐的金钗,也听出了陈适的声音,他既惊又怒:“陈允南!你想做什么?!”
“回侯爷,在下不想做什么,只是不想不明不白地死去,为他人做了嫁衣裳而已。”
陈适示意沈葭转过身,一边彬彬有礼道:“劳驾侯爷帮个忙,替她把绳子解了。”
上官熠冷哼一声,丝毫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陈适叹道:“看来侯爷要见见血才肯听话。”
手下微一用力,钗尖便刺破皮肤,鲜血迸了出来,上官熠从小娇生惯养,从没吃过这种苦头,登时疼得杀猪价叫喊起来。
外面的武士闻声闯进来,见到这一幕,人人都吃了一惊,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陈适属于自己人。
陈适也不管他们听不听得懂中原话了,一手扣着上官熠咽喉,一手拿金钗抵着他的脖子,冷冷地凝视着这群东瀛武士。
“都别过来!退后!谁要是敢上前一步,你们的主子就死定了!”
上官熠刚刚吃过他的亏,知道这疯子说到做到,他怕死怕得要命,当即大喊道:“别过来!听他的!退后退后!”
这些武士都是他花重金聘来的日本浪人,虽然每一个都武艺高强,却都没有把握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杀死陈适还不伤害到他,他们虽听不懂汉人的话,却看得懂手势,武士们手持倭刀,警惕地后退。
陈适的精神高度紧张,以至于拿着金钗的手已经发起了抖,可他的声线却异常平稳:“如何?侯爷,这下肯听话了罢?侯爷不用怀疑我下不了手,实不相瞒,您的李先生方才就死于这根钗下。”
什么?李墉居然也被他杀死了!
上官熠强装镇静,一边替沈葭解着手腕上的麻绳,一边道:“陈允南,你想要什么?钱财?官位?还是名利?本侯爷都可以给你,甚至今日的事,我也可以既往不咎,你杀死了李墉?不要紧,你的才学远高出李墉之上,你来做本侯座下的第一幕僚,如何?”
陈适一直没接话,等沈葭的双手被解开后,他才如释重负地微笑:“谢侯爷赏识,只是在下才疏学浅,实在担不了侯爷如此厚爱,外面夜阑人静,风雨潇潇,在下眼神不好使,劳驾侯爷送我们一程了,走!”
他推着上官熠的肩膀往外走去,沈葭急忙跟上,她的脑子乱得一塌糊涂,陈适不是和上官熠一伙儿的吗?怎么两人撕破脸了?
不过此刻除了跟着他走,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雨下得愈发大了,仿佛天河泛滥,从头顶狂泻而下,除了噼啪的雨声,天地间什么也听不见了。
这是北京城近三十年来都没有过的泼天豪雨,他们刚走出廊檐,就被浇成了落汤鸡,沈葭的眼睛都被雨水砸得睁不开,东瀛武士们手拿倭刀,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始终保持着七八步的距离,雪亮的刀刃在雨夜里闪着不祥的光泽。
陈适几乎是半拖着上官熠出了龙王庙,在雨中大喝道:“让他们止步!”
“什么?”雨声太大,上官熠听不清。
“让他们止步!关门!”
他手中的金钗刺进去了几分,吓得上官熠连声大叫:“回去!都回去!把门关上!”
他也不懂东瀛话,唯一能当翻译的李墉又死了,他只能猛打手势,武士们彼此面面相觑,最后步伐一致地后退,将庙门关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陈适转向沈葭:“上马!”
沈葭不敢犹豫,将系在树上的缰绳解了,抓着马鞍爬上马,她浑身没有力气,手又湿滑,咬牙爬了好几次才爬上去。
陈适见她已经坐稳,金钗用力一划,上官熠只觉一阵钻心剧痛,他哀声惨叫,捂着脖子摔倒在地。
陈适迅速翻身上马,一抖缰绳:“驾!”
骏马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庙门打开,武士们一窝蜂地涌出来,扶起地上的上官熠,他原本以为自己死定了,一摸脖子才知道,原来陈适并未对他下死手,只是划破层油皮。
上官熠咬牙切齿道:“给我追!杀了他们!”
洪水
夜黑得不见五指, 骏马载着二人在暴雨中奔驰,后面跟着数十骑,杂沓的马蹄声被雨声遮掩,几乎听不见, 沈葭在这样的雨夜里完全是瞎子, 她根本不知道他们在朝着哪个方向逃跑。
陈适“吁”地一声,勒停坐骑, 他们被一条大河阻住了去路。
“这是哪儿?”沈葭茫然地问。
“芦沟桥。”
“桥呢?”
“被淹了。”
“……”
有没有搞错?!
沈葭简直要疯, 早不淹晚不淹,偏偏在他们逃命的时候被淹了?!
身后传来上官熠得意的呼喊:“陈允南!你已经无处可逃!”
“怎么办?”
沈葭焦急得不行, 该不会今夜真和他命丧一处罢?
陈适沉声不语,一挽缰绳, 将马头调换方向, 顺着河堤疾驰而去。
上官熠冷哼一声:“冥顽不灵!”@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从马鞍上挂着的箭囊中抽出一枚羽箭,摘下牛皮硬弓, 目测了一下距离,随即放开缰绳,拈弓搭弦,一箭射出!
因为延和帝是战场上一刀一枪拼杀过的皇帝,所以他很崇尚武气, 在他的要求下,大晋凡是伯爵以上的世家子弟都要去三大营训练骑射与摔跤技能,所以上官熠的天资虽比不上怀钰, 马背上的功夫却是不差,他的箭术学自军中, 挽弓姿势合乎标准,这一箭射出, 原本应该直取陈适心脏,却因雨水的阻碍偏了些许,箭矢掉入无定河中。
上官熠再次拉弦,又是嗖嗖几支羽箭射去,竟然一箭不中。
这激起了他心中的忿恨,想那陈允南微末小官一个,若不是自己抬举,他连站在他面前说话的资格都没有,今晚既杀他幕僚,还胆大包天挟持他,若不杀之,实在不足以泄愤!
箭囊中还剩最后三枚羽箭,上官熠一并取出,搭在弦上,他死死盯着前方陈适的背影,眼中杀意毕现,箭镞瞄准,口中猛喝一声:“着!”
但听弓弦一响,三枚连珠箭疾射而去,刺破雨珠,其中一箭正中陈适后心!
沈葭只觉得自己的后背被人朝前一顶,陈适的头软软地靠在她的肩上,握着缰绳的双手也松开了,无力地垂落下去。
她急忙挽住马缰,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突然心慌起来:“喂,你怎么了……”
陈适没有回应,她正要偏头去看,耳朵却捕捉到什么动静:“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几名东瀛武士也听见了,那声音像是天神踏着战靴在来回走动,又像是战鼓擂响,整个大地都在震动,预示着死亡与不详。
胯.下坐骑不安地走动,喷着响鼻,有些竟然罔顾主人的指令想要逃跑,一名武士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扭头望去,霎时瞪大眼眸,指着远处,惊恐地叽里哇啦叫了起来。
上官熠回头望去,登时瞳孔紧缩。
“洪水——是洪水来了!快跑!”
他当先勒着马匹后退,其余武士也纷纷逃命,可他们根本赶不上洪水来临的速度,河浪滔滔,声势浩大,浑浊的黄水咆哮着席卷过来,带着摧毁天地间一切事物的可怕力量,刹那间便将人和坐骑统统卷入水里!
无定河泛滥了。
沈葭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冲进了水里,她眼睁睁看着马匹在打着旋儿的急流中被冲去下游,她挣扎着想游上岸,可她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只能随波逐流。
一道炸雷声响,电光一阵接着一阵,将夜空照得如同白昼,借着这光,她终于看清了陈适,他脸朝下漂浮在水面上,一支长箭深深地钉在他的肩胛骨下方,几近没羽……-
河南,开封。
怀钰刚结束一天的巡视河堤任务,今日又溃了几处堰口,他领着河务衙门的兵丁和民工四处抢险,搬运沙包沿堤加固。
开封府上到巡抚衙门,下到知府知县,从未见过他这样的太子,以金枝玉叶之尊,竟然和穷老百姓一起挽着裤腿扛沙包,堵堰口,有他以身作则,大小官员都不敢躲在棚下偷懒,个个身先士卒,栉风沐雨,一天下来,人都累得半死。
连续多日的连轴转,怀钰也扛不住了,小腿严重浮肿,又因淋了雨,患起伤风来,昨儿高烧了大半夜,唬得一众官员心惊肉跳,纷纷劝他好好休息,谁知第二日他听说决口了,又咬牙撑着身子爬起来,观潮都担心他随时会晕过去,好在这一天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雨还在下,打得伞面噼啪作响,河堤上,一盏盏气死风灯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众人披着油衣,戴着斗笠,各个都穿着草鞋,高挽裤脚,行走在黄泥地里。
仆人们抬着轿等候在雨中,众官员还不能上轿,要等怀钰先上马。
狮子骢甩着马尾,耐心地等在原地,怀钰抓着马鞍,正要翻身上去,忽然一个雷打下来,他的心脏仿佛被雷劈了一样,霎时钻心剧痛,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将近九尺长的身躯,就那么重重摔在烂泥里,激起丈高的水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殿下!”
“太子爷!”
“太子殿下!”
这一摔可把众人吓坏了,有的赶紧去扶,有的高声叫大夫,慌慌张张围上去,生怕他出个好歹。
观潮是离他最近的,跪在他身边焦急地问:“殿下!您怎么了?能起来吗?”
怀钰张了张嘴,茫然地看着从天而降的万千雨丝,喃喃道:“她出事了……”
“什么?”
雨声太大,观潮没听清,俯身凑过去听。
怀钰一把掀开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利落地翻身上马。
“走!回北京!”
快马加鞭,不眠不休,每到一个驿站就换一匹马,六日六夜没命地跑,他终于在第七日的清晨冲进北京城,坐骑前蹄跪地,累倒在扶风王府门口,口角溢出白沫,这已经是他一路上跑死的不知第几匹马。
夏总管听到报信,匆匆忙忙迎出来,正好在仪门处撞上他。
“殿下……”
怀钰将马鞭抛给他,开门见山地问:“太子妃呢?”
他六日未曾梳洗,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眼睛熬得血红,像要吃人的野兽。
夏总管吓得扑通跪倒在地,磕着头道:“殿下!娘娘……娘娘她被拐跑啦!”
直觉果然应验,怀钰一时头晕目眩,站在原地晃了几晃,好不容易稳住,沉着脸问:“谁拐的?”
“据……据说是、是陈大人。”
夏总管瑟瑟发抖,察觉到面前的人久未出声,他疑惑地抬头去看,竟然看见怀钰闭着双眼,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下来。
“殿下!殿下!”
夏总管急忙抱住他,见他脸颊透着病态的红晕,伸手一摸,才知道额头烫得吓人,他赶紧扭头吩咐人去请大夫,又嘱咐两个小厮将怀钰抬进房去。
怀钰做了无数纷乱的梦境,要么是沈葭掉下山崖,他没能拉住她,要么是他眼睁睁地看见她沉入湖底,他像被架在柴山上,身下燃着火海,烧得他五内俱焚,生不如死。
“珠珠——”
他猛地睁开了眼,浑身都是汗水。
床边围绕着一圈人,杜若和辛夷都在,谢老夫人也在,坐在床沿拿手帕擦泪。
他一个个地问:“太子妃呢?”
没有人敢回答他,他又问辛夷和杜若:“你们小姐呢?”
辛夷不忍地别过脸去,咬着下唇哭。
怀钰恼火起来:“你们都哭什么?我问你们太子妃呢?!”
众人吓得全部跪了下去,谢老夫人拉着他的手道:“孩子……”
泪水终于从眼眶中滚落,怀钰呆呆坐在床上,问:“外祖母,珠珠呢?我找不到她了,她说过要等我回来的。”
谢老夫人其实也病着,从沈葭失踪的那天起她就一病不起,今日听说怀钰回来了,人烧糊涂了,一直在说胡话,这才勉强支撑着病体过来探望他。
老太太听见怀钰这句话,真是心如刀绞,将他一把搂进怀里,痛哭起来:“好孩子……你好歹先将身子养好,珠儿是个福大命大的,等你好起来,再……再去找她……”
“不,不,”怀钰推开她,“我现在就去找她,现在就去……”
他也不穿鞋,赤足下了床,吓得众人手足无措,他还在病中,就这么跑出去可如何是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家慌张地跟了上去。
怀钰头昏脑胀,看什么都带着重影,愣是凭借着一股毅力,顽强地走到了门口。
王府这时已被人团团围住。
刘锦头戴刚叉帽,穿一身小蟒朝天的补服,面容庄重严肃:“陛下有旨意。”
众人呼啦又跪了下去,连怀钰也不得不跪。
刘锦打开圣旨,声音虽不大,却刚好能令每一个人都听见:“太子承旨巡视河防,兼管赈灾,肩担重任,却无诏入京,扔下河南一应官员群龙无首,面面相觑,视数省百万生民于不顾,是无父无君无国之举,深负朕心!即日起,罚禁足家中,面壁思过,太子府中下人不得外出,若有出门一步者,杀无赦!钦此。”
刘锦宣完旨,这才恢复以往笑呵呵的弥勒佛模样,将怀钰从地上扶起来,客客气气道:“参见太子殿下,方才是宣旨,奴婢有不恭敬之处,还望爷恕罪则个。”
怀钰却用力推开他的手,因为高烧,鼻子里喷出的都是热气:“刘锦!少跟我嬉皮笑脸!我今日就是要出去,你敢拦我?!”
刘锦立即跪在地上:“奴婢万万不敢!只是圣意如此,奴婢也是奉旨办事,身不由己,求太子爷体谅奴婢的难处,您是圣上最看重的人,待圣上消气儿了,何愁没有出去的时候啊……”
怀钰冷哼一声,懒得同他饶舌,绕过他就往外走。
刘锦赶紧冲阶下的下属使眼色。
怀钰没走出几步,就被东厂的番子们拦住,他勃然大怒,斥骂一句“狗奴才”,就跟人动起手来。
他的身手太强悍,一招一式都是延和帝亲手所教,即使病着,这些人也都不是他的对手,反被他扔下阶去。
刘锦眼看不是事儿,瞪向一个躲在石狮子后袖手旁观的人:“你还在等什么?!”
那人迫不得已,只能跳出去,趁怀钰不备,从背后一把扣住他的肩,同时膝盖往他腿窝一顶。
怀钰单膝跪了下去,他愤怒地扭头,看见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
“头儿……”
苏大勇憨厚的脸上写满了愧疚和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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