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墓
在前往小丘的途中, 雨又变大了些,沉重的雨点砸在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苏方在雨中小跑着, 任由斜雨打湿了他的裤腿。
很快他便来到了山脚,只是山路本就难行,雨水打湿后泥土变得湿滑,走起来更是艰难,上山的速度顿时就慢了下来。
苏方深一脚浅一脚,好不容易到了盗洞旁, 此时, 雨水已经在地上汇成了一条小溪,流进了盗洞中。
苏方来不及多想, 把伞忘洞口处一撑, 俯身开始用手在地上挖起了排水渠。
小丘上的土很硬实,且有许多碎石,挖了没两下就觉得手生疼。苏方甩了甩手, 从地上捡起一块稍大点的石块, 继续埋头挖着。
没过一会儿,头顶的雨突然停了,可耳边的雨声依旧不断。苏方茫然地抬起头, 就见沈应舟穿着雨衣,正举着伞, 挡在他的头上。
“快把雨衣穿上, 这里我来。”沈应舟把雨伞和带来的雨衣往苏方怀里一塞, 蹲下身接过苏方手里的石块用力挖了起来。
苏方没有推脱, 一手打着伞一手穿起了雨衣,虽说穿的有些艰难, 但速度也不慢,很快就穿好了衣服把伞扔在一旁,在洞口另一侧继续挖起排水渠。
两人动作很快,不多时就在洞口两侧挖好了水渠,雨水乖巧地顺着水渠绕过盗洞往山下流去。
“这雨不知道还要下多久,只撑把伞在这恐怕不够保险,咱们也不能一直守在旁边……”苏方直起身,抹了把脸,一边思索着怎么处理一边四下望着有没有可用的材料。
还没想出方法,突然听到了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唤。
“苏老师!苏老师!”
苏方转过身,顺着声音望去,就见雨幕中一队人正艰难地朝他走来,手里还大袋小袋拎着东西,看着挺沉的样子。
走得近了,终于看清那队人是沙沟村的几位民警,还有严修明孙菲菲陆北和几位节目组的工作人员。
“你们怎么来了?”苏方高喊着问道。
严修明费力地把手里的袋子放到苏方面前:“要防水,没有沙土怎么行……本来张姐和邵董也要来,但他们两个年纪……不是,我是说是这种事情当然是我们年轻人……也、也不是……”
严修明眨巴眨巴眼,僵着脖子看向对着他的摄像头。
直播间里,严修明的粉丝都安静了,半晌才缓缓划过一句:
【……严小明,要不你还是闭嘴吧。】
苏方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行了,既然来了就快干活。”
“我们来就好了,雨这么大,山上危险。”民警高声喊着,试图劝说苏方等人下山。
“那你们留在这就不危险吗?”苏方接过民警手里的沙土袋子放到洞口旁,“干活吧,赶紧干完赶紧下山。”
大伙儿不再互相客气,匆匆把手中的沙土袋子围着圈紧挨着堆在了洞口,又用带来的塑料膜把堆高的洞口牢牢封上,用石头把它压好,最后继续把伞挡在洞口上,以免雨水积在洞口的塑料膜上把膜布压进洞里。
“这样就行了吧?”
苏方直起身子,四下望了望:“你们先下山吧,我再检查一下附近有没有别的盗洞或者被洛阳铲挖通的地方。”
没有人下山,所有人自发地散开各自朝着一个方向进行检查。天色昏暗,一盏盏微弱的手电筒光在暴雨中忽隐忽现,无声地诉说着他们的坚守。
【华夏人的默契,就是在危急的时候不需要多说,上就是了。】
在直播间几十万观众的陪伴下,大家检查了整座山头,好在是没有别的盗洞,不到一个小时,大家就互相扶持着下了山。
回了小院,张凤华已经备好了毛巾和姜汤,见他们回来连忙分发了毛巾,连工作人员也没落下。
“快快快,都先去洗个澡把衣服换了,然后过来喝姜汤,可别着凉了。”
虽说都穿了雨衣,但在雨中折腾了那么久,身上还是被雨水打湿了大半,大家便各自回屋换衣服。
“师兄,你先……”
“你先洗,”沈应舟皱着眉把人直接推进浴室,“你浑身都湿透了,快去把衣服脱了冲个热水澡,衣服我给你拿。”
“那你……”
沈应舟微微俯下身,眸色深深盯着苏方:“再啰嗦,是想和我一起洗吗?”
苏方眼神闪烁地看着沈应舟,梗着脖子:“……小、小时候也不是没一起洗过。”
嘴上挺硬,可刚说完就“梆”的一声关上了门。
沈应舟缓缓直起身,看着眼前紧闭的浴室门轻笑了一声。
虽然隔着扇门,但这声笑苏方听得一点也不含糊,他鼓着腮帮子打开了花洒,温热的水流淋了下来瞬间让浴室内充满了水蒸气,也让他的脸飞速浮上了红色……
苏方洗的很快,不过十多分钟就换好了沈应舟递进来的衣服走出了浴室,然后把沈应舟推了进去。
苏方趴在床上刷着手机,耳边是窗外淅淅的雨声,伴着浴室传来的水声。
不多时,浴室的水声停了,苏方抬起头,就看到沈应舟擦着头发从浴室里走出来。
黑色的休闲裤遮盖住一半的脚面,白色的衬衣没有像往常一般严丝合缝地扣好,反而大敞着,透出一股慵懒劲儿。
苏方眨了眨眼,目光顺着发丝滴落的水珠往下……八块腹肌……他定定地看了许久,悄悄干咽了一下,而后低下头又看了看自己,立马嫌弃地瘪起了嘴,得,白斩鸡。
这一连串的动作表情沈应舟看在眼里,没忍住笑出了声。
苏方愤愤地抬头,刚想要不满地指责两句,却见沈应舟抬起的右手上衣袖滑落,露出了小臂上的一片乌青。
苏方瞪大了一眼,“蹭”一下从床上翻身而起,跑到沈应舟跟前,抓着他的手心疼地皱起了眉:“什么时候弄的啊?怎么搞的?”
沈应舟满不在乎地瞥了一眼手上的伤:“没事,不疼。”
苏方看了沈应舟一眼,嘴唇紧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已经猜到了,这估计是在对付盗墓贼的时候受的伤。
“我去拿药。”
苏方跑出房间,找节目组要来了红花油,神色认真地给沈应舟擦上,并用手揉搓到发热。
“已经可以了。”沈应舟抽回手,揉了揉苏方的脑袋,“真的没事,这点小伤就算不擦药明天也好了。”
“不行,”苏方闷闷地说,“明天我检查,要是还青着一定要继续上药。”
“好,”沈应舟柔声回道,“明天你检查,要是没消,你再帮我上药。”
苏方用力点了点头。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苏方走过去打开了门,就见跟拍导演站在外面:“苏老师,楼下有人找您。”
“找我?”苏方有些疑惑,“谁啊?”
“说是省文物局的。”
苏方匆匆走到楼下,就见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两位中年男子。
“你好,你就是苏方吧?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少年英才,哦,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周兴宏,他是范修远,我们是S省文物局派来专门负责沙沟村古墓抢救性挖掘与保护的。”
苏方朝两人点了点头,好奇地问:“两位老师好,我之前联系文物局的时候说是明天才来,怎么这么早就到了?”
周兴宏笑道:“本来是打算明天再来的,但听说这边下雨了,吓得我们仪器都来不及准备就先过来了,不过现在看来是我们多虑了,它被保护得很好。”
“多亏了节目组和村里的民警,他们第一时间带了沙土袋和遮雨的塑料膜上山,把盗洞挡上了。”
周兴宏和范修远对视了一眼,看向苏方的眼中更是多了点慈爱:“看天气预报今晚就会停雨,明天我们打算上山对古墓进行初步的检查,或许会下墓,你有没有兴趣一起?”
苏方眼睛一亮,用力点了点头。
次日一早,苏方就和两位专家上了山,身后还跟着沈应舟以及浩浩荡荡的节目组。
“依山为陵,典型的唐代墓葬形式,而且至少是王公贵族,可如果这人身份尊贵,这山选的似乎又潦草了一些……真不知道葬在这里的究竟是何人,”周兴宏饶有兴趣地揭开盗洞口上的塑料膜,看向苏方,“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和我下去看看?”
有这个机会,苏方自然不会错过,只是刚要点头,又想起跟在身边的沈应舟,于是侧头看了他一眼,可怜巴巴。
周兴宏看出了沈应舟“家长”的身份,当即劝道:“这样的机会不多,难得碰上多体验一下也是好的。”
沈应舟无奈地看了苏方一眼。
这家伙,是故意的。
偏偏苏方还玩上了瘾,委屈巴巴地低声说:“师兄你放心,我这次一定会小心的。”
这下,所有人看向沈应舟的眼神都充满了不赞成。
“沈总,小苏他之前也是为了保护古墓才不小心撞见盗墓贼让自己遇上危险的,要怪应该怪盗墓贼,和小苏没关系。”
“是啊,苏老师也是受害者啊。”
“沈先生放心,我下墓经验多,一定会照顾好小苏的。”
沈应舟头疼的闭了闭眼,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他伸手,推了推偷笑的苏方:“去吧,自己小心。”
戴好装备,周兴宏第一个下到了盗洞里面,然后给苏方打了个信号,苏方立马准备下墓。
“苏老师,咱们的摄影师能跟下去拍一下吗?观众朋友们都很好奇。”
苏方看了眼摄像头,有些为难:“不好意思,我们现在还不清楚墓里的情况,不知道里面是否存在一些对光敏感的文物,所以……”
“明白明白。”导演没有坚持,立刻带着摄影师往后退了退。
弹幕里,观众们虽然遗憾地呜呜哭,但也没有吵闹,乖乖地跟随着其他嘉宾听范修远的介绍。
沈应舟最后帮苏方整理了下安全绳,护送着他下了墓。
墓道里很暗,好在他们带了冷光灯,灯光不强,只能照的见脚下三五步远的路,但也足够了。
盗洞在距离墓道口约四分之一处,第一个和第二个天井中间,附近五个壁龛中的文物有被洗劫的痕迹,金银器被掠夺一空,只留下一些粗糙的陶俑东倒西歪躺在壁龛中,墓道墙壁上的壁画也有褪色和斑驳,应该是墓道打开后被氧化损坏的,好在主墓室的门还完好无损,没有被盗的痕迹,后续判断古墓主人应该会容易许多。
而关于这古墓主人,苏方也是越发的好奇。整个古墓有五个过洞六个天井八个壁龛,属于仅次于皇帝的规格,可这样一个高规格的墓,墓道中竟然会有建墓时残余的未清理干净的砖块,墙上壁画的画工也显得非常粗糙,残余的陪葬品中有不少是不符合王公贵族身份的普通……
苏方俯身打量着壁龛中的陶俑:“这个墓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他直起身子,眼中满是兴奋与期待地看向墓道深处那个封闭的主墓室,“上官婉儿。”
2013年,上官婉儿墓被发现,这座古墓未曾受过盗墓者侵扰,但墓中无棺椁,陪葬品寥寥,如果不是墓中一个青石板上刻着“大唐故昭容上官氏铭”,恐怕没有人会知道,这竟然是历史上唯一一位女丞相的墓。
古人事死如事生,上官婉儿死后居所虽然有5个天井5个过洞4个壁龛,规格符合其身份,但墓内却极其潦草,她的一生,始终处于政治旋涡之中,就连身后事,都成了唐玄宗和太平公主斗争的工具。
如果说,上官婉儿是有太平公主相护才能不至于成为一缕孤魂,那同样为唐玄宗所忌的太平公主呢?
眼下这个规格高,但处处潦草的古墓,会不会就是那个继武则天后权倾朝野一时的太平公主?
“怎么样?有兴趣?”周兴宏看了看苏方,笑道,“等回去我就提交项目书,大概过个一周左右,就可以开始进行绘测,然后挑个良辰吉日开工,你要感兴趣,我打个报告把你借调过来,毕竟这墓是你发现的。”
苏方的眼睛亮晶晶的,显然是很感兴趣,但他却摇了摇头:“谢谢您,不过……还是算了。”
“为什么?”周兴宏好奇。
“我没有下过地,仅有的一些考古知识全是书本上的理论,我要进了您的团队,只会给您拖后腿,术业有专攻,我还是老老实实回故宫做我的文物修复,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周兴宏有些惊讶,转瞬又笑了,逗着苏方说:“真不想来?也是,跟我下工地,天天挖土可得吃苦。”
苏方一眼就看出周兴宏在逗着他玩,立马笑着接嘴道:“那周老师跟我去故宫吧,天天待在小房子里揭画,可好玩了。”
周兴宏被逗得大笑,笑完又轻叹了一声:“咱们这工作啊,就靠着一腔热爱了。”
又简单查探了一下墓里的情况,苏方和周兴宏返回了地面。
周兴宏和范修文即刻返回文物局准备做初步的挖掘计划并提交申请挖掘的报告,而苏方则和节目组回了小院。
刚回到小院,苏方就接到了苏振清打来的电话。
“听老周说他邀请你下工地你拒绝了?”
苏方坐在秋千上晃啊晃:“师父啊,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我一个对下工地啥都不懂的毛头小子,去干嘛?给您丢人吗?我确实对考古挖掘感兴趣,毕竟一点点探索墓主人身份,了解他的生平,就像进行一场跨越千年时空的对话,一定很有趣,可术业有专攻贪多嚼不烂,再说做文物修复也是一样的,虽然工作内容不同,但我们所做的,都是为了延续我们的历史和文明,这从来不是一个人的工作,而是一代代人为之努力的目标,而我,只要做好自己这一亩三分地的事就好,至于这个墓,就交给他们这些专业的吧,我呢,等着他们的好消息就好。”
对面,苏振清朗笑了两声,听上去很是开心:“行,你能想得这么清楚,看来是长大了,不错!对了,既然决定好了,明天节目录完就早点回来吧,过两天B国弗仑萨博物馆会有团队来进行交流,院长说了,咱们文保科技部的门面不能丢,你给我回来好好休息两天,拾掇拾掇自己啊。”
苏方瞪大了眼睛:“我还没回去呢就寻思着给我安排活了?”他气鼓鼓地哼了一声,“压榨劳动力。”
综艺结束
五天的节目录制终于落下了帷幕, 或许连节目组也没想到,一个普通的旅居节目竟然会在录制中碰上盗墓贼,并且还发现了一个规格极高的唐代墓葬。
如果说节目组的目标是收视率, 那么他们做到了,就在苏方撞上盗墓贼的那天早上,在线人数突破了三百万人,其后就算是在流量最差的时间段,也能保证在线人数27万以上。
而如果节目组的目标是翻活沙沟村的经济,那么他们也做到了, 有了这座唐朝古墓在, 沙沟村就有了旅游资源,而如果这座古墓真是太平公主墓, 那更是可以和乾陵进行一个套票联动。
沙沟村的未来, 俨然已经有了不一样的可能。
节目最后一天,大家打算一起安安生生吃最后一顿散伙饭,正准备洗菜做饭呢, 没想到周围的邻居竟然陆陆续续给他们送来了不少菜。
这家送个油泼面, 那家送个肉夹馍……当东子妈端着胡辣汤走进小院时,大家看着这满满一桌的饭菜停下了准备做饭的手。
张凤华作为嘉宾里的大姐,连忙擦了擦手迎了上去:“你们这……哎呀, 整得我们都不好意思了。”
“这有啥不好意思的,我们村都传开了, 你们节目组在我们村发现了一座古墓, 还逮住了两个偷尸鬼!多亏了有你们, 要不然这些偷尸鬼可得把这墓给毁完了, 咱们沙沟村啊,现在可都指望着这座古墓呢。”东子妈乐呵呵地把大海碗往桌上一放, “听说你们待会儿就要走了,这最后一顿饭可就别自己动手了,既然是来玩的,就玩的开心嘛,你们好好吃,以后有机会再来玩啊。”
严修明站在桌子前,悄默拿起一个油糕就啃,一边吃的满嘴流油一边开着玩笑问:“那我们以后来,要自己做饭不?”
东子妈笑道:“不用不用,你来我家,我包你吃住。”
张凤华笑瞪了一眼严修明,把人往后面推:“去去去,抓盗墓贼发现古墓的是小苏,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就是蹭蹭苏老师的……”严修明话说一半,突然一个激灵停住了,眼睛悄悄往一旁瞥了瞥。
一旁,苏方正吃着水煎包子,吃的开心了还拿起一个往沈应舟嘴里送,似乎压根没注意到这边发生了什么。
严修明顿时松了口气,“咳……对,对对对,我就是开个玩笑,以后我来一定自费,吃住自己包,给咱们沙沟村的经济奉献自己的一份力,绝不让乡亲们亏了。”
那话说的正气凌然,简直像是在宣誓。
东子妈一边哈哈笑一边连连摆手:“说那话就见外了啊,要不是你们节目组,咱沙沟村也迎不来苏老师啊,再说前儿下雨,还不是你们上山帮忙了,我可全知道。总之啊,不管你们谁来,都来我家啊,保管你们吃住不愁,玩的开心咯。”
不等嘉宾们再客气,东子妈就挥着手往外走去:“行了行了,就这么说定了,你们慢慢吃啊,我就先走了。”
和东子妈道了谢,大家围坐在了桌边,吃了一顿地道的关中农家菜,随后,大家又一起拎着礼物和没有用上的菜,去和邻居们道了别。
下午的阳光正好,在镜头下大家一个个拎着行李走出了这座关中农村的小院,最后一个走出来的张凤华给院门落了锁。
节目录制到此结束,大家准备一起坐节目组的车前往机场,再各奔东西,但苏方拒绝了。
他和沈应舟在回京城前又悄悄去找了周兴宏一趟,和项目组签署了合同,由沈氏集团免费提供古墓发掘中所需的各类器械,并为其提供技术支持。
希望有了这些帮助,能早日揭开这座古墓中埋藏千年的历史故事。
*
时隔五天重新回到故宫,苏方带上了一箱子从S省带回来的特产,什么柿饼甑糕琼锅糖,满满一大箱,大家干脆搬了张桌子到院里,所有吃食打开摆着,聚在小院里一边聊一边吃。
苏方环视一周,突然发现人群中少了一个身影。他四下望了望,竟是在工作室里找着了。
他起身走向室内,就见他一直找的郝文正低垂着脑袋擦拭着桌案。
“我记得咱们组可没有欺负新人的毛病,干嘛呢?大家都在外面吃东西聊天,你怎么不去?”
郝文被突然的声音惊到,一个激灵抬起了头:“师、师兄……”
苏方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怎么了?刚回来就见你魂不守舍的?我不在这两天师父骂你了?”
“没有没有,师父很照顾我,是我自己的问题。”说着说着,郝文又低下了头。
苏方抬手轻敲了下郝文的头:“那说说呀,或许我能帮忙呢?”
“就是周末……有一个国画比赛……”郝文吞吞吐吐,最后扬脸笑了,“没事师兄,就家里一点小事,我自己能处理,用不着麻烦你,我、我出去吃东西了。”
看着郝文匆忙跑出门外的身影,苏方眯了眯眼:“不对劲。”
一整天,苏方都在时不时观察着郝文,总觉得他心事重重,完全不是他说的没事的样子。
晚上下班后,苏方在饭桌上问起这事:“师父,你知道郝文咋了吗?今天我看他好像有些心事,可问他他又不说清楚,只说什么……国画比赛?周末有什么比赛吗?”
“比赛?周末……”苏振清努力思考着。
“有一个啊,”林疏玥给苏方盛了碗汤,放在他面前后伸手推了一把苏振清,“前两天还给你递了个帖子请你去观赛当评委,你忘了?”
“哦哦哦,我想起来了,”苏振清起身去了客厅,拿回来一个请帖,古黄色的花笺纸,看着十分精致,“诺,就这个。”
“北海雅集国画写生展?”苏方翻翻请柬,有些好奇,“这是什么比赛啊?从前也没听说过。”
苏振清喝了口汤,笑了:“陈家知道吗?”
这个笑带了些不屑,让苏方更好奇了,能让自家好脾气的师父露出这样的表情,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陈家?哪个陈家?师父快给我讲讲。”
苏振清“啧”了一声,有点为难,他不太习惯讲这样的事:“还是让你师兄给你讲吧,他也知道。”
苏方转头,巴巴地看向沈应舟。
沈应舟慢条斯理地拿纸巾擦了擦嘴:“师父说的,应该是华夏书画协会的副会长,陈文柏。”
“书画协会?那不就是个挂着羊头卖狗肉,空有个名头啥正事不干的玩意吗?”苏方嫌弃地皱起了脸。
苏振清轻斥了一句:“诶,不好这么说的。”嘴上斥责着,手下却给苏方碗里加了筷红烧肉,还细细挑选了块三肥七瘦的。
“哥,这个陈家怎么了?”一旁的苏柘听到一半不见后续,有些按耐不住。
“陈家总说自己是陈淳的后人,书香世家,这个是不是真的暂且不说,只是学画讲究天赋,哪是说一句代代相传就真可以传下去的,反正自从陈宏信之后,陈家现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画师,就连陈宏信自己,大多都是被捧出来的虚名。对了,陈宏信今年82,华夏书画协会是他在65岁的时候撺掇办的,现在的副会长陈文柏是他的儿子。”
苏方歪了歪头:“所以他办书画协会是为了给自家留个后路,免得以后在书画届立不了足?可他怎么不当会长反而去做个副会长?书画协会的副会长好像有两三个吧?”
“这才是他聪明的地方,一个书画协会的会长,自己无才怎么能服众?但做副会长,可就不一样了。”
苏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真狡猾。”
“吃饭。”沈应舟给苏方加了筷鱼肉,示意他别光顾着听,“不过最近听说,陈家出了个天才,后继有人,那人叫陈修筠,是陈文柏的小儿子,今年不过22岁,此前一直在国外学习,近期才回国。”
苏方的脸皱成了一团:“国外学习国画……吗?”
沈应舟喝了口水:“或许人家真是天才,国画只作为一个爱好就能达到高手高高手的水平。”
沈应舟神色淡然语气平缓,偏偏说出的话极为讽刺,两者反差逗得苏方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结果被呛到直咳嗽。
“咳、咳咳……”苏方埋怨地看了帮自己拍背顺气的沈应舟一眼,大有‘为什么逗我笑’的意思,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连忙喝了一口汤。
“慢点,”沈应舟无奈道,“别又呛着。”
“所以说,陈文柏办这个展是为了给他儿子一个出名的机会,毕竟最近没什么书画赛事,他就干脆自己办一个,可这和郝文有什么关系?”苏方疑惑道。
苏振清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你问我最近有什么赛事,我只能想到这个。”
苏方看了看桌上的请柬:“那师父你去吗?”
苏振清连连摇头:“这有什么好去的,有这时间我不如待在家里自己画画,还什么‘北海雅集’,明显是想效仿西园雅集,可一个明显是给自家孩子铺路的比赛,哪能和西园雅集比?这不是东施效颦吗?不去不去,我可丢不起这人。”
苏方拿起请柬晃了晃,倏而勾起了一抹笑:“那我去。”
国画写生展
北海雅集国画写生展, 举办地点就在北海公园,参赛人员不需要提前申请,也没有年龄限制, 当日到北海公园荷花池边画一副夏日莲塘的盛景,不拘工笔或写意,水墨或青绿,画完后提交到主办方处,会粘贴在准备好的一大面白板上进行展出。
作画时间为早上八点到下午三点,三点到五点为评判时间, 下午五点准时公布一二三等奖, 此后,未获奖作品可自行带走, 获奖作品将放在北海公园进行为期三天的展出, 还会获得丰厚的奖金。
这个比赛在圈内人看来完全业余,专业人士大多自恃身份不会去参赛,但操办的动静倒是闹得很大, 请了不少媒体记者, 宣传上是下足了功夫,不管最后的成绩是否能得到业内的认可,总归先把名头打了出去。
苏方买了票, 一进北海公园就看到园内人山人海,尤其是荷花池边站满了人, 前头挤挤挨挨的摆满了作画用的画板, 人手一支毛笔一个调色盘。
苏方好奇地往前凑了凑, 就见前面作画的有不少还是小孩, 想来是家长带来想要让自家孩子多见见世面,参与锻炼一下的。
只是凑得近了, 难免就遇上一些偷摸盯着他看的,毕竟他身材比例优越,就算戴着口罩鸭舌帽也不难看出是个帅哥,甚至把脸这么一遮,更突出了优越的身高和独特的气质,不免让人怀疑是不是哪个明星悄悄来凑热闹。
“诶,你看他,是不是有点眼熟,嘶……是不是哪个明星啊?要不怎么戴着口罩?看着还挺帅。”
苏方心中警铃大作,连忙低下头假装打起了喷嚏。
那人的朋友瞥了苏方一眼:“戴口罩的也不一定都是明星啊,或许人家是花粉过敏吧,再说了,戴上口罩帅不一定是真的帅,万一是个虾系帅哥呢?”
“也对哦……”
苏方悄悄地松了口气,默默退出了人群,走到了边缘处,并小心地避开了摄像头。
绕着荷花池走了半圈,人突然变得多了起来,一群人聚在一块,让人根本看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而华夏人刻在骨子里的爱凑热闹,让聚在一起的人越变越多,总想凑近点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新鲜事。
“行了,你们能不能让开点!这样围着我还怎么画?”
人群中,一个气愤且暴躁的声音响起,很快,就有安保人员过来,驱散了人群。
人群散开,一个穿着油画短袖衬衫,水洗蓝破洞牛仔裤的年轻男子坐在画板前,奶茶金的半长发在脑后扎出了一个小揪揪,他翻了个白眼,满脸的不爽:“真是,没看过画画是不是。”
苏方刚想走近两步,就见旁边走过来了一位穿着中山装的老人,身边还簇拥着不少人,如众星拱月一般
“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爷爷,”陈修筠懒懒唤了一声,撇了撇嘴,“我为什么不能在家画好再把画拿过来啊?刚刚一群人围着我,我笔都快被挤掉了,还怎么画画啊?”
“诶,这怎么可以,”陈宏信笑着摇了摇头,“咱们这是写生展,自然是要对着景作画啊。”
“不就是一个荷塘,我不用看都能画的出来。”
话音刚落,就见陈宏信收起了笑意,脸色显而易见的沉了下来。
陈修筠不明所以,他只知道一直宠爱自己的爷爷似乎生气了,却又不知道为什么生气,只好闭上嘴不说话,抿着唇有些无措又有些气闷。
“哈哈哈哈哈哈,看来修筠很自信啊,这荷塘之前画过不少吧?也是啊,写意画本就不注重工笔,重要的是抒发画者的意趣嘛。”
有人打了圆场,陈宏信的脸色回温不少,对着陈修筠叮嘱道:“不管之前画过多少次,每一次都要当做第一次来认真对待才行,这样每一次的画都会有全新的感觉,明白吗?”
“是,爷爷,我知道了。”
陈宏信满意地点了点头:“行了,我已经吩咐过了,会有保安在你身边盯着,不会再有人打扰你。”他俯下身,凑近看了看陈修筠的画,抬手指了指画上的荷叶,“侧峰的角度不够,可以再往下压一些,墨色浅了,加点花青。”
说着便亲自动手往陈修筠的调色盘里加颜料,并帮着调匀。
“你好好画,爷爷走了。”陈宏信放下调色盘,拍了拍陈修筠的肩,转身走了,身后乌泱泱跟着一大帮人。
眼看人走了,陈修筠松了肩膀,轻哼一声提笔继续作画,但他没有按陈宏信所说的侧锋作画,反而拿起一只勾线笔开始勾勒线条。
刚刚还有人说他作画写意,如今却是用上了工笔画的手法,也不知是太有想法还是太过叛逆。
苏方饶有兴致地在远处观看了一会儿,随后便顺着湖边继续向前走,一边走一边找,总算是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找到了独自一人安安静静作画的郝文。
那并不是一个好位置,荷叶歪七扭八,荷花也是稀稀拉拉的,或许是被树荫遮挡的原因,许多都没有盛开,只是个小小的花苞立在枝头。
也正因如此,这边的人很少,也很安静。
苏方站在郝文身后,默默地观察了一会儿,在他观察的这十分钟里,郝文抬了三次头,每次都要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荷塘良久,才继续下笔。
他好奇地悄声往前走了两步,探头看了看郝文笔下的画。
该如何形容这幅画呢?
苏方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词就是“混乱”,第二个词——“精致的混乱”。
说它混乱,倒不是说画面杂乱堆砌要素过多,而是风格杂乱。
通常来说,学画的人在最初是模仿前辈们的优秀作品,这时候,他们的风格是生涩的趋于原画的,等他们开始原创,则会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包括构图包括用笔手法,都有自己的偏好,这些偏好就形成了他们的个人风格。
但郝文的这幅画,右上角和左下角的荷叶可以是不同的风格,盛开的荷花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也是不同的风格,不像是写生,倒像是把眼前的景物分割成一个个小块,从脑海中翻出相符的前辈作品,把它们凑到了一块。
而所谓“精致的混乱”也在于此,想来郝文时常临摹前人作品,已经做到熟稔于心,每一笔都颇具古韵,却又不够和谐统一。
看着郝文再一次抬起头,直愣愣盯着荷塘,估摸着是在脑海中搜索可以相匹配的画作,苏方终于轻叹一声,抬脚走了过去。
“这就是你说的国画比赛?”
郝文转过头,就见苏方搭上了自己的肩:“师兄?”
“选的位置不错嘛,”苏方抬手搭在眼上,眯眼眺望,“没太阳,凉快。”
“别、别的地方人太多……“郝文嗫喏着。
苏方上下打量了一下郝文的神色:“怎么了?参加比赛还无精打采的……不喜欢?”
郝文沉默了良久,最后摇了摇头。
苏方思索了片刻,拿下他手中的笔:“不喜欢就别参加了,反正就是一个兴趣赛……你该不会是遇上什么事急需用钱吧?那跟我说啊,我给你……”
“不是不是,我不缺钱,我就是、就是……”
苏方并不催促,只耐心等着。
郝文吞吞吐吐的好一会儿,才低着头轻声道:“是我爸让我来的。”
“你爸?”
郝文从没说过他家里的事,苏方也没去打听过。
“嗯,”郝文点了点头,“我爸……叫陈文柏。”
“陈文柏?!”这实在有些出乎苏方的意料,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所以你是和你妈姓?你是陈修筠的哥哥?”
郝文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跟我妈姓,但陈修筠……不是我弟弟,他是我爸现任妻子的孩子。”
短短几句话,苏方脑补出了一场家庭伦理大戏,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怎样,但从这个“不是弟弟”就看得出来,不会是什么和谐的场面。
苏方感同身受的拍了拍郝文的肩,郝文勉强笑了笑,长舒口气,说:“我妈妈是一个很普通但很温柔的女人,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的,她年轻时是一名琵琶演奏家,跟着剧团在一些小园子里演出,可结婚后,就整日待在家里了……我记得我七岁时听过她弹的琵琶,很好听,可陈文柏一回来,就说她弹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影响我学画,之后我就再没见她弹过。”
“可我画画实在一般,仿过那么多名家画作,技巧是上去了,但总缺了点灵气,只会仿不会画……陈文柏因此对我越来越失望,等我十六岁那年,他带回了陈修筠母子,和我妈妈离了婚,陈修筠……只比我小三岁。”
“三岁?”苏方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原来你比我大啊!”
“啊?……啊。”被苏方这么一打岔,郝文的情绪也不再那么低落,挠着头腼腆笑了笑,“但按入门时间,我还是该叫你师兄。”
“那师兄可不能看着你吃亏,说吧,这次来参加这个见鬼的比赛是不是陈文柏压你来的?是为了让陈修筠踩着你上位吧?这样一个野鸡比赛,都没几个拿得出手的画师,你这个故宫文物书画组修复师的名头不拿出来用用可就可惜了。”
郝文收起了笑,羞惭地低着脑袋,恹恹点了点头:“怪我太没用,我想和陈文柏彻底断绝关系,但他花在我身上的钱我还没还清……再有半年!再有半年我就可以做到了!”
苏方一把勾住郝文的脖子往自己这拽了拽,轻声道:“师兄教你一个办法,让你立马原地脱离陈文柏,怎么样?”
郝文眨了眨眼,隐隐升起了些兴奋:“什、什么啊?”
苏方眉头一挑:“夺下冠军,拿奖金啊!”
第二名
“夺、夺冠?!”郝文惊呼一声, 连连摇头,“不、不行,我……不行的。”
“怎么不行了?” 苏方恨铁不成钢, “来这参加比赛有几个是专业的?就算是那个陈修筠,我刚刚都看过了,他的画技也一般啊,笔触还不及你的细腻,就这还是炙手可热的冠军人选,你有什么不行的?”
“我的画……有形无神。”
苏方微微皱眉。
他几乎可以猜到郝文是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 才变成了现在这样一味否定自己的样子, 他口中的“不行”“没有灵气”“有形无神”,恐怕都是周边人日复一日在他耳边重复, 这才刻进了他的心里, 让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让他再也不敢尝试画自己的画,只能反复临摹学习大师的作品……
“不试试, 你怎么知道呢?”苏方抬手揭去了郝文画板上的画纸, 重新铺上了一张白净的,“只有开始,才可以有不一样结局。我看你刚刚画的是写意, 既是写意,重要的就不是眼前的荷塘。”
苏方顿了两秒, 见郝文陷入思索, 才点了点他的胸膛, 缓缓道, “而是你心里的荷塘。”
郝文眼中依旧迷茫,他看了看眼前的莲塘, 又看了看苏方,有些慌乱无措。
苏方按住他的肩膀,让他看着荷塘:“好好看,仔细观察,把它的样子记在你心里,然后画出你心里的这片荷塘的样子,记住,不是画任何一名国画大家笔下的莲,是画你自己心里的莲。”
郝文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这片荷塘,渐渐沉入自己的世界中。
苏方满意地点点头,也不再说什么,安静地走到一旁的花台坐下,拿起手机消磨起了时间。
“叮咚~”
一声提示音响起,手机上方跳出了一条微信消息,苏方点进去一看,是沈应舟发来的。
“你朋友怎么样了?需要我做什么吗?”
苏方嘴角不自觉扬起:“不用,我自己可以搞定~”
“那中午来沈氏吃饭吗?”
苏方看着这条最新消息发起了愣。
沈应舟今天加班……前世的最后几个月,沈应舟总是加班,早出晚归,有时他带着师娘做好的饭去找他,也只得来一个“好,放下吧”的回复。
但现在,同样是加班,他竟然主动来问要不要一起吃饭?
苏方的心突然“扑通扑通”一下比一下跳的快,脸上也发起了热,他抿了抿唇,忍不住弯眼笑得开心。
这是他重生以来,第一次这么鲜明的感受到,不一样了。
这一世,真的不一样了。
“软软?”
苏方回过神,连忙整理了一下表情管理,他抬头看了看还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好文,打着字回复道:“这边估计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中午我就和郝文一起吃了。”
消息刚发出去,苏方又飞快地打了一行字:“晚上我想吃鱼。”
按下发送按钮的那一刻,苏方在心里暗暗嫌弃自己,怎么感觉这么急不可耐呢?
好在沈应舟很快就回了消息:“好,那我定一条东星斑。”
看到消息的那一刻,苏方开心地笑了。
又坐了一会儿,郝文还是不见动静,苏方也不着急,他想了想,走到一边给家里的师父打了个电话,然后拿出手机叫了个闪送。
不一会儿,闪送就到了。北海公园太大不好说明位置,苏方便去到门口接东西,两杯奶茶,还有一个袋子。
回来时再次路过陈修筠的位置,那边已经没人了。
“这就画完了?”苏方有些惊讶,而后点了点头,“还挺快。”
他回到郝文身边,此时郝文终于开始调起了颜色。
苏方把奶茶放到画架下的置物台上,然后从闪送送来的袋子里拿出了另一个手机以及一个支架。
他仔细选着角度,把手机对着郝文架上,确保郝文和画能够同时入境。
开机后,苏方没有立刻坐回去,而是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郝文作画,只看了一会儿,眼中就亮起了惊喜的色彩。
其实郝文的功底不差,甚至可以说是很扎实,他差的只是自己的思想,一旦开了窍,他之后的绘画生涯就会顺利许多。
目前看来,这个窍是开的差不多了。
苏方满意地点点头,走到了花台边左下,一边喝着奶茶一边刷着手机继续安静等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荷塘边的人也渐渐少了。大多数人都选择上午把画画完上交,下午差不多到了颁奖时间再过来,毕竟六月末的下午,日头已经有些毒了。
苏方抬手挡着眼望了望天。
还好郝文选的是块阴凉地,否则就别怪他这个师兄不顾师门情谊,抛下他去找个有空调的地儿纳凉了。
“我画好了!”
一声惊喜地呼唤拉回了苏方的注意力,苏方转头看去,就见郝文忐忑中夹杂着兴奋朝他看过来。
“师兄,我画好了。”
苏方起身走到画架前,只见画纸上两三朵粉色荷花娇嫩欲滴,有的开的正盛,有的含包怒放,每一朵都各有姿态,花朵之下,是纤细却挺直的枝干,延伸没入下方荷叶之中。
荷叶并不茂密,有大有小,而在这些墨绿的荷叶之间,有树叶漂浮在水面荡起一圈小小的涟漪——这是池塘上方伸出的树枝上落下的。
整幅画面宁静而又美好,在这个炎热的天气让人感觉如同清风拂面,不自觉就沉静下了有些燥热的心。
“棒的诶!”苏方一拍郝文的肩,“我就说你可以吧!”
郝文咧着嘴,有些不好意思,又忍不住开心。
苏方看了看时间:“都快下午两点了,饿死了,我们点个外卖吧。”
郝文这才意识到因为自己一时太过投入于作画,两人到现在都没有吃午饭。
“我我我、我这就把画交上去,咱们出去吃,我请客!”
出去吃可比点外卖来的快。
苏方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师兄再教一件事,参加比赛,尤其是这样明显有人要搞事的比赛,可得长点心眼,不能这么早交。”
郝文一愣,立刻明白过来,点了点头。
好在不是用餐高峰期,半个小时后,外卖就到了,郝文主动去门口取了餐,两人坐在这个僻静的角落守着画板吃完了这顿延迟了的午饭。
距离比赛结束时间还有十多分钟的时候,苏方陪着郝文上交了他的画。
此时,公园里的人又多了起来,有不少都是专门为了比赛结果而来,他们就聚在交画的桌子旁,对着新上交的作品或低声讨论或默默给出自己的判断。
郝文的作品一摆上桌面,立刻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这个画好诶。”
“虽然是写意,但笔触很干净细腻,画风也很舒服,有一种很纯净的感觉。”
“完了完了,对手太强大,我觉得我就是扩大分母来的。”
……
郝文明显是很少被这样围观夸赞,唰的一下脸臊得通红,放下画就打算走,好在被苏方一把拉住了。
“你信息还没填。”苏方把郝文一把推回了桌子前。
郝文红着张脸,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手忙脚乱地填写了自己的信息。
“这是您的号码牌,请妥善保管,稍后您的作品会送到评审处进行评分,比赛结束后您可以凭号码牌取回自己作品,预祝您取得好成绩。”
苏方拉着郝文,问:“我们不能去评审处听评委的点评吗?”
“不好意思先生,参赛人数太多,如果增加点评的流程恐怕时间会不太够,而且场地也有限制。”
苏方叹了口气:“唉,好吧。”他拿出手机,对着画开始拍照,“那麻烦您等等,我拍几张照纪念一下,来来来郝文,你站过来,我给你和画合拍一张,这样,你把画拿起来拍吧,对对对,就这样。”
苏方指挥着郝文照了好几张照片,然后把画给了工作人员:“麻烦你了,谢谢啊。”
眼看全程护着画是没可能了,苏方干脆拉着郝文去找了家店坐下休息,等到颁奖时间到了再回到了荷塘边。
短短两个小时,荷塘边的空地上已经搭起了一个看上去有模有样的舞台,舞台侧面就是一块展示板,获奖的作品在公布的同时就会被贴上去。
随着颁奖时间越来越近,郝文也越来越紧张,神色严肃,手心全是汗。
苏方瞥了郝文一眼,朝他微微偏了偏身子低声问道:“信我不?”
郝文毫不犹豫点了头:“信!”
“这次比赛,陈修筠能拿第三你就能拿第二,他拿第二你就能拿第一,我说的,你信吗?”
这回,郝文犹豫了一下,但不过三五秒的功夫,就用力点下了头:“信!”
苏方轻笑一声,笑声在口罩下有些发闷:“乖。”
说话的功夫,时间就到了,主持人走上讲台,说了一通开场白,随后便邀请了颁奖嘉宾上台。
这次送审的作品一共有269幅,其中三等奖设置15名,二等奖设置8名,一等奖设置1名。
15幅三等奖作品依次宣读,并挨个在舞台后方的大屏幕上进行展示,随后被贴到了展示墙上。
这其中,没有郝文,也没有陈修筠。
“接下来公布获得二等奖的画师,第一位,祁学林……”
苏方看着大屏幕上展示出的画,对郝文低声说道:“现在可以安心些了吧,你看这二等奖的作品,显然没有你的好,你肯定……”
“第四位,郝文。”
苏方猛然抬头,就见大屏幕上展示出了郝文的画。
不是同名同姓……郝文真的只拿到了第二……不对!这不是郝文的画!
苏方微眯起眼,紧盯着大屏幕上的画,声音微哑:“你的画,被改过了。”
反抗
郝文也看出了不对, 怔怔地望着大屏幕,不过随着名单的公布,他的画很快就被下一位获奖者的作品覆盖。
他缓缓垂下眼眸, 难掩落寞:“我早该知道的,他不会允许……”
“他不允许,你就放弃吗?”苏方低声问道。
郝文心底情绪翻涌,嘴唇微微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
台上,名单还在继续公布着,很快, 二等奖就已经公布完毕, 其中还有一个外国人,这个与众不同的名字出现的那一刻, 引起了一阵惊呼和赞叹。
但苏方和郝文的周身仿佛罩起了一个结界, 所有的热闹都与他们无关,他们沉默着,一个在痛苦地挣扎, 一个在安静的等待。
“接下来, 就该公布我们的一等奖了,相信大家都很好奇,这个冠军的荣誉究竟会花落谁家……”主持人刻意拖长了音, 试图吊起大家的胃口,“那么就让我们请出我们的颁奖嘉宾, 华夏书画协会会长郑德厚郑会长, 来为我们公布今天的冠军得主, 有请!”
一位身着黑色中山装的中年男子走上舞台, 接过礼仪小姐递上的信封,极富仪式感地从信封中抽出了写着冠军名字的卡片, 看到名字的那一刻,他笑了,笑得十分慈爱。
“本次北海雅集国画写生展,冠军得主是……”他抬起头,目光落在了台下一个懒懒坐在地上的黄头发年轻人身上,“陈修筠,恭喜!”
陈修筠站起身,拍了拍衣服,转身面向观众,扬起右手抡了一个圈,同时微微弯腰低头,右手贴在了左胸前,潇洒地行了个礼。
苏方眼神骤冷。
“果然……是他,果然……”郝文苦笑一声,微弱的声音被淹没在了掌声之中。
而这些掌声中,还夹杂着一些微弱的质疑和讨论。
“诶你看,我怎么觉得这副画看着有点奇怪?”
“感觉颜色没有晕染开啊,深浅的过度好生硬。”
“我觉得挺好看的……就是不像国画。”
“既然是专业老师选出来的,一定有他的过人之处,我觉得这个光影的效果就很好。”
“国画什么时候强调突出光影了?”
……
只是这些声音零零星星太过微弱,夹杂在掌声中听不真切。
“恭喜以上获奖的画师们,考虑我们是现场公布,并未提前通知获奖的选手,为避免混乱,咱们的奖品和奖金就不在现场发放了,以上24位画师,如果您现在在现场,可以在典礼结束后凭本人身份证以及参赛号码牌到我们舞台旁的奖品领取处领奖,也可以在接下来的三天内到我们华夏书画协会总部进行领奖。
我相信,在这24位获奖作品之外,还有许多优秀的作品和优秀的画家,在这次比赛中,我看到了年仅五岁就能挥墨作画的孩童,也看到了头发花白依旧热爱作画的老者,或许这就是国画的魅力,它……”
眼看主持人已经开始说起了结束词,围观的人群也开始陆陆续续地散去。
“郝文,你甘心吗?”苏方一把抓住郝文的胳膊,厉声低呵,“你告诉我!我你甘心吗?”
他的声音微微大了些,引来了周围人一些好奇的眼神。
“艾伯特,咱们不走吗?你在看什么?”一个金发女子用英语呼唤着同伴,“你该不会觉得这个见鬼的比赛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吧?”
艾伯特收回了视线:“无趣的比赛,但我看见了一个有趣的人。”
金发女子翻了个白眼:“收起你的花花心思吧,这里是华夏的京城,少惹事。”
艾伯特耸了耸肩,颇为遗憾地说:“好吧,可就算我想走,也得等外面人先散一散,救命,这就是华夏可怕的人口吗?”
他双手环抱胸前,脚尖有节奏地点着地面,似乎在为眼前拥挤的人群而感到烦躁,但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继续看向人群中那两个似乎正在争执的年轻男子。
“不……”郝文转过头,看向苏方,眼中的茫然渐渐散去,变成了委屈、不甘和愤怒,“我不甘心,师兄我不甘心。”
他的声音哽咽,眼底渐渐浮现出血丝和晶莹的泪水。
“那就去夺回来,”苏方声音低沉,却掷地有声,“亲手,去把属于你的荣誉,夺回来!”
随着苏方的话,郝文的眼神越来越坚定。他握紧了拳,看向舞台上展示墙的眼神燃起了烈火。
“……本次北海雅集国画写生展到此就结束了,感谢大家的参与,也感谢……”
“等、等一下!画有问题!”
一个有些颤抖的声音在舞台下响起,虽说声音并不十分洪亮,但好在距离舞台近,主持人立马就注意到,下意识停下了正在说的结束词。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舞台侧面的老板,却见他阴沉着脸给了她一个眼色示意她继续。
主持人见台下两三名保安正在朝着站起来的男生走去,内心叹息一声,扬起笑脸继续道:“也感谢羽兰家居对本次比赛的大力支持,希望……”
“我说等一下!”郝文只觉得自己被推了一把,立马反应过来,奋力拨开眼前的人群,一边高喊着一边朝着舞台上跑去,“等一下,我的画有问题!我的画……啊!”
刚要跨上舞台,郝文就被赶来的保安一把拽了下来,险些摔倒在地,好在被身后跟着的苏方一把扶住。
“你想干嘛?要闹事吗?”保安厉声呵斥。
郝文瑟缩了一下。
苏方微微皱起眉,正有些担心郝文会不会怯场,就见他梗着脖子大声道:“我的画被改过了,我要讨个说法!”
嗓门大到险些破了音。
“画被改过了?”
“什么情况?比赛有猫腻吗?”
“天啊,我的画不会也被动手脚了吧?”
……
郝文这一声嚎,原本要散去的人群瞬间又聚集了回来。
“发生了什么?这些人在干什么?!”被人群重新挤回舞台前的金发女子很是不满,“艾伯特,你竟然还笑得出来?要不是你要来参加这个什么见鬼的比赛,我们也不至于被困在这里!”
“瑟琳娜,耐心些,”艾伯特微笑道,“事情变得有趣了。”
瑟琳娜顺着艾伯特的视线望去,就见舞台前三名保安正挡在舞台前,和一名男子对峙。
“你跟我们走,我带你们去找我们领导,有什么事当面解决不是?走吧。”
说着,保安就来扯郝文的手。
郝文连忙挥开保安的手:“我不走,我要现在就在这解决!”
保安有些不耐烦的“啧”了一声,随后给身边另外两名队友使了个眼色,三人朝着郝文围了上去。
“这个事情我们做安保的也没法处理不是?跟我们走,我带你们去见领导,我们领导一定会给你好好处理的……”
嘴上说着好话,手下的动作却是一点也不温柔。
“别碰我!放开!”
郝文努力挣扎着,却敌不过三个人的力量,眼看就要被拉走,身后突然伸出了一只手,按住了领头保安抓着郝文的那只胳膊。
“放开他!”
又多了一个明显是来帮着闹事的,保安没了耐心,顿时起了脾气:“你谁啊?聚众闹事,是都想进局子是吗?”
“呵,”苏方冷嘲一笑,抬手摘下了帽子和口罩,“我倒要看看,咱们谁进局子。”
抬起头,直直看向舞台侧面一直关注着这边情况却不吭声的陈宏信和陈文柏:“陈老先生陈副会长,你们觉得,会是谁呢?”
“苏……苏方?他是苏方!”
“卧槽!这下有好戏看了!”
“快快快,手机拿出来拍啊!”
“苏方是谁啊?”
“前段时间上综艺火了的那个!就那个长得帅还贼会画画,据说是特厉害的青年画家,还是个文物修复师。”
“对对对!他还抓了两个盗墓贼!”
……
人群骤然间沸腾起来,三名保安面面相觑,他们不认识眼前这人,但不妨碍他们从周围的反应中意识到,这人恐怕不能碰。
眼见随着苏方的出现,场面开始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陈宏信终于朝着苏方走了过来,陈文柏和那位郑会长紧跟其后。
“苏小友,”陈宏信笑着,似是十分和蔼,“真没想到我们这样的小比赛竟然能吸引到你这样的大佛。”
‘大佛’,这可真是把苏方给捧上了一个高位。
若是其他时候,苏方大多是要谦虚一下的,但现在……
“可不是嘛,”苏方扬起唇角,眼中满是讽刺的笑意,“我原本是不想来的,谁让有人硬逼着我师弟来呢,他这人就是心思太干净,不知道有些人的心和手多脏,我只好来看着他点了,这真是……幸亏来了呀,否则下周我都不知道见不见得到他。”
苏方一声长叹,看着郝文的眼神满是心疼和后怕。
陈宏信嘴角抽了抽:“苏小友说笑了,这些保安只是想带他去见我们,也好解决事情,可能沟通上有点误会……”
苏方冷笑一声:“误会?都动上手了哪来的误会?再说了,你们犯了错,还要我们去见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大清皇帝呢!”
陈宏信脸上的笑实在挂不住了,嘴角要扬不扬的,脸色阴沉的可怕:“苏小友,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话还是别说的太早吧。”
苏方朗声道:“那就去看看画啊,咱们当着大家的面,现场把事情说清楚。”
说着,他拉上郝文,抬脚就要跨上舞台朝着展示墙的方向走去,陈文柏脸色一变,下意识伸手阻拦。
“陈副会长?”苏方看着拦在身前的手,冷笑一声,“您这是做贼心虚了?”
陈文柏脸色微微变了变,但挡着的手还是没有放下,而是转头看向了父亲。
陈宏信不着痕迹地深吸口气,沉声道:“让他去!”
成绩
两人来到了展示墙前, 近距离亲眼见到这画,改动的痕迹更加明显了。
苏方环视一圈,朝着一名摄影师招了招手:“麻烦您来一下, 对着这画拍。”
摄影师踌躇不前,犹豫地看向陈宏信。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果不同意俨然是变相承认,陈宏信深深看了郝文一眼,侧头朝着身后人低声吩咐了两句,随后带着摄影师一起来到了展示墙前。
“拍吧。”
整幅画被清晰的投射到了大屏幕上, 苏方轻推了郝文一把, 郝文立马反应过来,走上前, 指着画说:“荷花我用的是曙红加白色形成浅淡的□□色过度, 花瓣尖尖点染胭脂红,但现在整个花瓣的渐变消失,通体都变成了较深的粉红色, 荷叶的深浅过渡也被破坏, 池塘中的涟漪我本来只画了两道半,现在变成了三圈,范围变大了, 还有……”
“会不会,是你记错了?”陈宏信轻描淡写地打断了郝文的话, 见郝文有些生气地样子, 笑了笑, “哦, 不好意思,不是我怀疑你, 只是你刚刚说的这些太过细节,你知道,人的记忆总是容易出问题的,这并不能作为证据,或许只是你太想获得一个好成绩了,这才被自己的记忆欺骗。”
郝文气愤地高声反驳:“我没有!这是我的画,是我画过最好的一副画!我当然记得清楚!”
陈宏信笑着点了点头:“最好的一副啊……”这话说的别有深意,引得台下一阵窃窃私语。
“我真的记得很清楚……”
苏方拍了拍郝文的肩,安抚着他焦急起来的情绪:“记忆会出错,那照片呢?”
他掏出手机,打开了相册:“我录下了郝文作画的全过程,在把画上交的时候也拍了照,本来是想记录留念的,没想到现在竟然成了关键证据。”他大步走向舞台下方侧面的中控,“麻烦把手机里的照片也投到大屏幕上,也好让大家一起来找找不同。”
手机的照片很快被投到了大屏幕上,两副画并列放在一起,乍一看似乎并无差别,可要是细细品味,很快就会发现了不对。
“确实诶,左边这个色彩明显淡一些。”
“涟漪也确实小一些。”
“诶你看,这个荷花的茎是不是变粗了?真的被改过了啊!”
……
听着台下的讨论声,郝文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轻松的笑意,他的手紧紧握着拳,身子微微颤抖,但这次并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激动,他眼也不眨地注视着陈宏信,期待着一个结果。
陈宏信沉默片刻,终于开了口:“这照片……”
“照片有光线角度等等的影响,色彩不一定准确,但这涟漪……总不会自己变多吧?”苏方懒懒一笑。
“苏小友不必如此锋芒毕露,这件事……是我们书画协会的失误。”陈宏信叹了口气,微微低下了头,“这件事我们书画协会一定会调查到底,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苏方没有回答,只是看向了郝文。
这件事说到底是郝文的事,他可以帮忙,但不可以替郝文做决定。
郝文紧抿着唇,沉默良久,道:“那我的成绩呢?”
陈宏信皱了皱眉。
身后,陈文柏站了出来,低呵道:“郝文,差不多就行了,你已经是第二名了,难道你还想拿第一吗?以为你画的很好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长辈对小辈那种与生俱来的命令与压迫。
苏方气笑了,正想说话,却见郝文大声反问:“我画的哪里不好了?怎么就不能拿第一了?”
陈文柏惊了一下。显然,他并没有预料到这个向来腼腆内向缺乏自信的儿子竟然有一天胆敢反驳他的话,而且还是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
“你……!”
“好了。”陈宏信低声制止了陈文柏,他看了一眼台下被保安拦着的围观人群,只见人群熙熙攘攘,不少人都高举着手机,显然正在拍摄。
现在的人,拿着手机就以为自己是判官了……
但心中再怎么不满和鄙夷,他也不敢当着这些镜头的面表现出来,只能压下情绪转头看向郝文,说,“你的画,就算是原画,恐怕也只能拿个第二,这已经是很不错的成绩了,年轻人,不要太浮躁。”
苏方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不过他依旧没有说话,而是看向郝文,等着他的表态。
这回,郝文没有再犹豫,当即上前一步:“那就让大家来评评啊。”
他冲到台边,一把夺过主持人手上的话筒,而后回到舞台中心对着台下道:“各位,刚刚主办方已经承认我的画被人改动过,他们说会调查到底,事情已经发生,我不在乎怎么发生的,我现在只想要一个属于我的画的真实成绩!”
他的身子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但他不但没有后退,反而上前了一步,眼神坚定。
“我想要和第一名的画作进行一个公平的竞赛,就算输,我也要知道我输在哪里!”
“好!”
一声高声叫好引发了台下一片掌声和支持声。
而与之相对的,是脸色极为难堪的陈家人,包括台下的陈修筠。
陈修筠没想到,一次本该没有悬念的比赛竟会闹到这个地步,而把他推上这个尴尬境地的,是他一直以来看不上眼的‘哥哥’——虽然他从未承认过郝文是他哥哥。
在他的心里,郝文就该是他的踏脚石。一个踏脚石,怎么配和他比?
不过既然郝文敢说出这话,他不介意帮他认清自己的位置。
“那就比啊!”陈修筠一个箭步跨到台上,“敢于接受批评才能进步不是?”
陈修筠微扬着头,一脸不屑地看着郝文。
在看到陈修筠跳上舞台的那一刻,陈文柏明显惊了一下想要阻止,只是到底赶不及,只能不忍直视地闭了闭眼。
这孩子,真是被宠的没了自知之明。
陈文柏自己虽然没有作画天赋,但耳濡目染下品鉴的功力还是有的。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郝文这次的画确实超越了陈修筠,也不知这个从小就愚钝不堪的孩子怎么就开了窍,可惜了……
陈文柏看着陈修筠。
不管郝文进步有多大,这才是他的儿子,唯一的儿子,也是羽兰家居千金的儿子。
陈家上下从来就不是什么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文人世家,他需要名,更需要利!
可现在这场面,别说捧红他儿子了,就连保住他和书画协会的名声都难……
“爸,”陈文柏凑到陈宏信耳边,轻声问,“这可怎么办啊?”
陈宏信眼中精光一闪:“去安排评委过来。”
说到底,不是谁声音大谁就能决定结果,这次的比赛,冠军必须是陈修筠!
不多时,四名评委就来到了舞台上。
“各位,”陈文柏拿着话筒对着台下的观众道,“不好意思这次的比赛出现了一些失误,导致我们有一位画家对自己的成绩并不认可,我们当然理解画师的心情,也十分愧疚于出现这样的差错,为了对画师进行弥补,五位评委将重新对这副画进行打分以及做出评价,为保证评价的客观公正,评委们不会进行任何讨论,而是直接将分数写在纸条上,最后再由主持人进行收集和公布。
另外,我们也提前公布冠军画作的得分情况,冠军画作得分,94,96,97,96,98,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最后总分为96.33。接下来,评委将有五分钟的打分时间,感谢大家的耐心等候。”
这五分钟对郝文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有蚂蚁在他的心间爬动,让他坐立难安。
“放心吧,咱们不会输。”苏方按了按郝文的肩,低声安慰。
郝文垂下眼眸,有些丧气:“师兄,我是不是太冲动了?他们一定不会让我赢的……”
“呵,”苏方轻笑一声,抬手敲了下郝文的头,“傻不傻,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就等于没希望。”
郝文懵懵地抬头:“啊?”
苏方懒懒打了个哈欠:“等着吧,就快了。”
“哦……”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没有得到一个准确的答复,但郝文的心突然就平静了下来,那感觉就像是……天塌下来,一定会有人把他护着。
“感谢大家的等待,”主持人拿着最后的结果走上舞台,并高声宣布,“我手里已经拿到了五位评委的打分结果,接下来将进行公布,朱安国老师92分,韩儒老师91分,祝芳馨老师95分,文毅老师93分,陈宏信老师96分,去掉一个最高分一个最低分,最后郝文先生的得分是……93.33分!恭喜郝文先生,虽然有些遗憾没能超过第一名,但这也是个非常不错的成绩了!”
郝文神色平淡,这个结果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早就知道,陈宏信陈文柏绝不会让他赢的。
“不错啊,这个成绩已经明显超过你以前的水平了,”陈修筠笑得恶劣,“继续努力,说不定哪天就超过我了,我很期待哟。”
郝文垂下眼眸抿了抿唇,他早习惯了陈修筠的冷嘲热讽,也早习惯了学会忽视挑衅以免换来更糟糕的后果,可就算习惯,也不代表心里不会难受……
“不用等哪天,现在就可以!”
郝文猛然抬眼循声看去,就见自家师兄摇了摇手机,笑得有几分小骄傲。
“不就是摇人吗?小爷我最不缺的就是人脉。”
陈修筠不屑的“切”了一声,而陈宏信和陈文柏却是心里猛然一跳,心里升起了些不好的预感。
在陈宏信陈文柏骤然警惕起来的眼神中,苏方走到舞台前,高挥着手臂喊道:“大家想不想看一场国画辩论赛?还是大佬级别的哦,想就麻烦大家让让道,让我请的大神们进来。”
所有人齐刷刷地向后看,随后渐渐让出了一条道来,在人群外,两男一女朝着舞台走来。
虽穿着朴素,却自带气场走路带风,让人不禁好奇,来人究竟是谁。
撑腰
苏振清原本正闲在家里和林疏玥一起种花呢, 突然就收到了苏方的电话。
他抹了把手,接起电话问了一句:“软软,怎么了?”可电话那头没有得来回复, 反而传来了一阵争执的吵闹声。
他皱起眉,立马意识到这是出什么事了,当即点开外放让林疏玥一起听。
没多久,苏振清就听明白了,这是郝文参加比赛被欺负了。
“小玥,打电话给老章和语薇, 他俩最近应该都在京城, 要是有空,就麻烦他们跟我去一趟北海公园, 咱们孩子, 可不能就这么让人欺负了!”
两人住的都不远,打了电话立马就出了门,不到二十分钟就齐聚在了北海公园门口。
“老苏, 这么着急找我们来是什么事啊?电话里也没说清楚, 我可什么都没带,手机一揣兜就出来了。”
“老苏向来温吞吞的,少有的几个着急的时候都是他家小玥或者那几个孩子出事, 刚刚是小玥给我打的电话……所以是你家小苏还是小小苏遇上什么事了?”
“不对不对,把咱俩找来肯定是圈子里的事, 他家那两个的水平在圈子里都是出了名的, 能遇上什么事啊?”
“不是他们, ”苏振清道, “是我在单位新收的小徒弟,今天来这里比赛被人欺负了, 我也不太清楚具体情况,只听了个大概,好像是画被人改了。”
章国霖和段语薇沉了脸。
在书画圈,这种在比赛中对别人画作进行破坏的事情极度令人不齿,但却也是屡禁不止,毕竟自己的水平就在那,就算是最优答案摆在眼前都抄不了,那就只能对别人下手了。
而从苏振清的话来看,“改画”,一般人只能做到破坏,想要改动,可不是一般人有机会的,所以这次的问题还在主办方身上。
“那就去看看吧,”段雨薇微微眯了眯眼,“我倒要看看又是哪个垃圾来丢我们书画界的脸。”
走进北海公园,按照苏方给的定位三人很快就来到了人群聚集处。
章国霖探头看了看:“那不是陈宏信吗?又是他那个书画协会搞得幺蛾子啊?诶不是,人这么多,咱们怎么进去?”
“小小苏好像看见我们了,”段雨薇扬起一个笑容,朝着舞台上的苏方招了招手,“哎呀这小子,怎么还越长越好看了。”
看着苏方高声指挥着围观群众给他们让道,章国霖也不禁感叹:“软软这孩子,性格真好。”语气颇为羡慕。
“你们今天辛苦,别给他们留面,等这事处理好,我让软软请你们吃饭,保证陪吃陪聊。”苏振清毫不犹豫卖了自家孩子。
段雨薇勾唇笑了:“那敢情好啊。”
三人举步朝着舞台走去,一路生风。
在看到苏振清三人出现的那一刻,陈宏信就知道这事今天是不能善了了,他没想到,苏振清竟然真能为了一个刚进入故宫才几个月的新人特意赶来,不但自己来了,还带来了章国霖和段雨薇。
陈宏信忍不住仔细打量了郝文一眼,这小子,是撞了什么好运?
此时,郝文已经连忙迎了上去,扶着苏振清的胳膊走上舞台,动作迅速得让苏方都没机会插手。
章国霖乐呵呵地招手:“软软,来来来,师叔给你扶。”
苏方弯眼笑着迎了过去,在章国霖乐呵呵伸出手时一个拐弯,走到了段雨薇身边:“师叔,女士优先啊。段姨,我都好久没见你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前两天刚回,本来打算过两天就去你家看你的,没想到倒是在这里先见了,”段雨薇伸手捏了捏苏方的脸,“哎呀,我们小小苏的脸还是这么嫩,段姨这次去贵州,给你们三兄弟每人带了件苗族锡绣的衣服,等回去了穿给段姨看啊。”
段雨薇是林疏玥的闺蜜,至今未婚未孕,向来是把苏家三兄弟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看待,而且因为这三小孩长得都好,就特喜欢给他们买衣服,大概就是……女孩子都喜欢打扮娃娃吧。
“咳咳。”前方的苏振清用力咳了两声,示意段雨薇注意场合。
段雨薇抬起手,苏方乖乖低下脑袋让他拍:“乖,段姨先把事情给你解决了。”
她上前两步,高声道:“听说这今儿办了一个写生赛,结果主办方失职让选手的画被改了?陈老,您这事做的,可真是丢了咱们书画圈的脸啊,这传出去,还以为咱们这圈子全是些不干不净的手段呢。”
陈宏信脸脸色僵了僵,正想说些什么,就见段雨薇抬头看了看大屏幕上还未被撤下的两幅画。
“右边这个不错啊,清新自然的夏日初荷,嘶……左边这个……是被改的那副画?这改的什么玩意啊?简直不堪入目,下手真黑啊。”
话音刚落,就见陈修筠变了脸色,怒气冲冲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陈文柏连忙去拉陈修筠,奈何被宠惯了的陈修筠根本不在乎父亲的举动,仍旧仰着下巴怒骂:“你谁啊懂画吗你就在这叽叽歪歪的?”
段雨薇愣了愣,看了看屏幕上的画又看了看陈修筠,恍然大悟:“哦!这是你画的啊?”段雨薇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年轻人,忠言逆耳,你还是谦虚些吧,这幅画真不咋地。”
“你眼瞎了吧?我这幅画可是今天的冠军!”
“冠军?”段雨薇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随后一个眼刀扫向陈宏信以及他身后的书画协会众人,“陈宏信,如果这就是你们书画协会的鉴画水平,那你们这个半吊子的协会还是趁早关了,和你们在一个圈子,老娘嫌丢人!”
陈修筠瞪大了眼睛:“你……!”
“修筠!回来!”陈宏信高声呵道。
这还是第一次陈宏信对他高声,陈修筠一怔,猛然意识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
他转头看了一圈,就见自家爷爷身后那些平日里端着架子的书画家们一个个个低垂着脑袋,像个鹌鹑一样缩着,而爷爷的脸色很是难看,可再难看,他也没有像平时一样怒斥出声,而是极力忍耐……
陈修筠小心地打量了段雨薇一眼,退回到陈宏信身边:“爷爷,她是……?”
段雨薇轻哼一声,朝着苏方招了招手:“小小苏,给姨拿个话筒来。”
“来了。”苏方立马给段雨薇递上话筒。
段雨薇拿起话筒,扫了陈修筠一眼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段雨薇,不认识我的人可以去网上搜一下。”
很快,台下就有人拿出了手机开始百度。
“华夏美术协会理事,工笔画协会常务理事,国家一级美术师!卧槽!牛逼啊!”
段雨薇懒懒一伸手,把话筒递给了章国霖。
章国霖朝段雨薇伸出了大拇指,接过话筒,低声道:“还是你厉害,真是一点面子都不带给的。”
段雨薇翻了个白眼:“留什么面子?再留着这个破协会,咱们美术协会的名声都快被连累没了!”
章国霖眼神冷了冷:“说的是啊。”他拿起话筒,自我介绍道,“大家好啊,我叫章国霖,不才,忝为国家博物馆书画院院长。”
章国霖的介绍很简单,但台下已经有人熟门熟路地开始搜索。
“他还是华夏美院荣誉院长,也是国家一级美术师啊!”
苏振清最后一个接过话筒:“鄙人苏振清,不是什么国画大家,不过是在故宫修书画修了几十年,对国画算是略懂一二。”
“苏振清,是故宫文保科技部书画组的组长,曾经领导修复过《步辇图》,是国画颜料制作技艺的传承人!”
一个个名头报出来,虽说人不多,但足以镇住场子。
“我也不怕把话说白了,我今天过来,就是来给我徒弟讨个公道,”苏振清朝拍了拍郝文的肩,“今天两幅画放在这,咱就来好好说道说道,我们郝文这幅画,究竟差在了哪里?”
“徒弟”两个字被苏振清自己坦坦荡荡放了出来,绝了陈宏信在这上面做文章的路。
陈宏信看了眼身后书画协会的众人,一个个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俨然是怂成了包子,并不打算出头。
他气闷地深吸口气,斟酌了一会儿,说:“陈修筠的这副《荷》,嗯……泼墨泼彩,下笔大胆,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气势,凸显了夏日荷花旺盛的生命力,而郝文的《荷》,相较之下就显得小家子气了一些……”
“小家子气?陈宏信,如果你分不清什么叫清新淡雅什么叫小家子气,我建议你来我美院重修一下,”章国霖淡淡一笑,“如果你考得上的话。”
陈文柏见自己父亲怼,连忙说:“这看画的感受本就是因人而异……”
“感受各有不同,但笔触却是客观的,郝文的作品虽为写意但笔触细腻,每一笔都恰到好处,晕染过渡和谐自然,色调清浅自然灵秀,而贵公子这副《荷》用墨大胆却显脏乱,色彩过渡生硬明暗混乱,却又用亮白色点出高光……”苏振清摇了摇头,“强调光线,这似乎是西方油画的画法。”
陈宏信早就发现了这一点,想来是在国外学习的时候学混了,之前在家就特意强调过让他改,没想到这个臭毛病还是带到了比赛上!
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陈修筠一眼。
陈修筠顿时慌了,他就喜欢油画的光线和立体感,这才忍不住在作画中加上了,谁能想到会碰上这搭子事儿。
“我、我这是融合中西方画法有点的新中式国画,国画也要与时俱进啊,总不能一味追求传统吧?”陈修筠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
“新中式?”段雨薇冷笑一声,“不伦不类!你要是真想创新国画技巧,那也先学好国画再说啊,画着写意还去勾线条,你在侮辱写意还是在侮辱工笔啊?走路还没学会就想飞了?也不怕一跳一个大坑!”
陈修筠涨红了脸,下意识求助似的看向了陈宏信,可陈宏信此时也是黑这张脸哑口无言,说起来他也算荣光一生,没想到在这样的年纪体会了一把老脸丢尽的感觉,就差吃上一粒速效救心丸了。
段雨薇翻了个白眼,冷眼瞪着陈宏信并他身后的那群评委:“你们说话啊?刚刚怎么打出分现在就怎么说。”
陈宏信身后的几位评委面面相觑,知道躲不过去了,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统一推了推郑会长。
郑会长擦了擦满头的汗:“额……我们、我们确实能力有限,比不上几位目光如炬,刚刚听了几位的点评,才如梦初醒,这个冠军……”他小心地看了一眼陈宏信,又看了看段雨薇,“这个冠军应该属于郝文先生。”
“!”陈修筠瞪大了眼睛,一把拽住了陈宏信的衣袖,“爷爷!”
“闭嘴!”陈宏信怒斥一声,他看了看段雨薇三人,又看了看郝文,最终妥协一般用力闭上了眼,“这个冠军,是郝文的。”
陈宏信的话给这件事彻底定下了结局,陈修筠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看陈文柏又看看陈宏信,最后目光落在了自己的画上。
他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画上的光环,不来源于他自己,而是来源于他的父亲和爷爷。
“耶!”看着陈修筠失了魂一样的神情,苏方用力挥了下拳,用肩膀撞了撞身边的郝文,“开心不?”
郝文抿唇笑着,眼中闪烁着晶莹的光:“开心,谢谢师兄,”他走上前,朝着苏振清三人鞠了个躬,“也谢谢师父和两位老师。”
“乖,”苏振清拍了拍他的肩,“这是你应得的。”
郝文紧抿了抿唇,用力握紧了拳,像是做下了什么决定一般,坚定地转身走向展示墙,把自己的画取了下来,转身重新回到台前,将画举在自己胸前。
对比屏幕上的原画,这张被改过的画显得那么粗糙,暗淡得令人心碎。
“感谢大家的帮忙,让我第一次,成功为自己争取了一回。”郝文咧嘴笑了,扬起笑容的同时,一滴泪无声地滑落,他抬手,用力擦去了泪水,眼神骤然变得冷静坚定,“但这个冠军,我不要了。”
说着,他抬手捏住画纸中央,稍稍一用力,就听“刺啦”一声。
画,被撕成了两半。
随后,郝文的动作越来越快,很快,便将整幅画撕成了碎片,扬手一洒,带着墨彩的画纸如同雪花一般飘飘扬扬洒落在了舞台上。
画纸轻轻落在地上的那一瞬,郝文只觉得自己心里一直压着的大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无比轻松。
搭讪
苏方走上前, 拍了拍郝文的肩:“以后,你会画出比这更好的画。”
“是,”郝文看着一地的碎纸, 笑了,“我会画出比这更好的画。”因为我已经没有了枷锁,冲向了创作的自由。
陈宏信最后看了一眼郝文,转过了身:“走吧。”
“等一下。”
陈宏信回过头,就见郝文追了上来,他心中不禁起了些希冀, 虽然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些什么。
“郝文, 爷爷知道……”
郝文径直越过了陈宏信,走到陈文柏面前, 从包里翻出了一张银行卡, “这张卡里有三十万,密码是六个四,”他将卡递到陈文柏面前, “加上今天冠军的十万, 总共四十万,我妈当初和你离婚,你给了我们母子俩二十五万, 加上你从小花在我身上的十五万,我们两清了, 从此以后, 我们母子俩和你们陈家, 再没有半点关系。”
“郝文!”陈文柏对着郝文怒目而视,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妈知道吗!”
“我知道!”
不等郝文回答,一个声音在舞台边响起。
众人齐齐转身看去, 就见一个穿着红色旗袍的中年女子缓步走上舞台。
她戴着珍珠项链,脸上画了淡妆,头发虽然已经夹杂了不少银丝,但却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手上还拎了一个黑色的小手包,虽说无论是衣着还是配饰都并不奢华,但却极为精致。
“妈!”郝文朝着中年女子快步跑了过去,搀扶上她的胳膊,“妈,你怎么来了?”
郝玲拍了拍郝文的手:“我在手机上刷到视频了,做的好,我们文文是最棒的,妈妈为你骄傲。”郝玲微笑着拨开郝文额上垂落到眼前的发丝,“所以,妈妈绝对不能给你拖后腿。”
她走向陈文柏,收起了笑意:“我儿子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当初收下你的钱是因为我要养儿子,现在我儿子长大了,能帮我还钱了,我当然高兴,陈文柏你记住,我从来不欠你的,还你钱,是怕恶心到自己,以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就当个陌生人吧。”
“郝玲你疯啦?!”陈文柏震惊,在他眼里郝玲一直是个温婉的女人,从不生气从不高声,只知道逆来顺受,可现在……
“我没疯啊,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这卡里的钱是我们娘俩一起存的,你好好用。”郝玲微笑着示意郝文把卡再次递给陈文柏。
“你……”
“行了,你早都和她离婚了,现在在这纠缠不休干什么呢!”段雨薇一把夺过郝文手里的卡,塞进郝玲手里,“姐姐,砸!”
郝玲愣了一下,随后在段雨薇的眼神示意下反应过来,用力捏了捏手中的卡,一扬手,朝着陈文柏砸了过去。
卡正正砸在了陈文柏的脸上,而后掉落在地面。
郝玲看着落在地面的卡,轻舒了一口气。
痛快!
“……你!”
陈文柏呆愣了一下,随后愤怒地想要上前,苏方郝文立马把两位女士护在身后,而苏振清章国霖则上前一步伸出手挡住俩孩子。
“你想干什么?”章国霖低声警告。
“管得着吗你?她是我……”话说到一半,陈文柏说不下去了,说什么呢?“前妻”吗?
“你们给我让开,这是我的家事!”
“管你什么事,你动一个试试看!”章国霖和苏振清寸步不让。
陈文柏气的发抖:“你……”
“够了!”陈宏信低斥一声,“回来!还嫌不够丢人吗!”
陈文柏握紧了拳头,忍了又忍,最后愤愤看了一眼郝玲和郝文,转身就要回到陈宏信身边。
“慢着!”郝玲喊道,“把卡捡走。”
陈文柏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继续朝前走。
“把卡捡走!”
苏凡和郝文齐齐道,两人对视一眼,乐了,举着手放到嘴前作喇叭状,“快点把卡捡走,把卡捡走啊……”
大有陈文柏不捡他们就不停的架势。
陈文柏臭着张脸,对着陈修筠吩咐:“去,把卡捡了。”
“我不要。”陈修筠下意识拒绝,但看着陈文柏和陈宏信黑沉沉的脸色,到底走了过去捡起了卡,嘴里还嘀咕着,“我一定告诉我妈去,等着吧……”
书画协会一行人离开前,段雨薇微笑着朝陈宏信挥了挥手中的手机:“陈老,郑会长,书画协会的年审好像还没过,记得回去好好准备呀,今年,恐怕没有那么容易能够通过了。”
手机屏幕上,赫然是打给民政部的投诉电话。
陈宏信一行人齐齐变了脸色,却也说不出什么,最后只能憋着一肚子火灰头土脸地快步离开。
章国霖和苏振清对视一眼,果然,还是段雨薇心细,做事从不拖泥带水。
两人齐齐朝着段雨薇伸出大拇指。
一场比赛以主办方灰溜溜地离开,选手纷纷从展示墙上撤下自己的画作结束,最后,展示墙上只剩下了一张“冠军”之作,要掉不掉地粘在上面。
苏方找了家荷塘边的小店换了些现钱,准备给打扫的环卫工人包红包,不过最后这钱,由郝文出了。
“该我来的师兄,这本来就是我的事,由我开始,也该由我结束。”
苏方没和他争,陪着郝文一个个的发了红包道了辛苦。
舞台边的人群已经基本散了干净,只剩下了扫尾的工人们。
本该被好生搬到北海公园大门处的展示墙被拆卸舞台的工人扔到了一边,唯一的画作最终被风吹起落在了地上,在这个夏日显出了几分萧瑟,最后由环卫工人扫进了垃圾桶,和那副被改的一塌糊涂的碎画一起。
等郝文发完了红包,郝玲立马拉着他向苏振清等人道谢。
“这次,多亏了几位老师,郝文从小跟着我,脾气也像我,太软了些,这是他第一次为自己出头,也是我的第一次,”郝玲慈爱地看了一眼郝文,“说实话,要是没有你们,我们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和陈家争出个什么,就算攒够了钱,也难和他们断绝关系,甚至极有可能反被羞辱一番,哪能像现在这样,把卡甩在陈文柏脸上。”
说着,郝玲的脸上露出了畅快的笑意。
苏振清拍了拍郝文的肩:“郝文既然叫我一声‘师父’,我自然不能看他受欺负,而且他好学又乖巧,可比我家这个皮猴听话多了。”
‘皮猴’苏方不满地鼓起了腮帮子,刚想要反驳两句,手机却响了,一看来电是沈应舟,就拿着手机知会了一声:“师父,我接个电话,师兄打来的。”
“去吧,”苏振清挥了挥手,继续和郝玲说着郝文的表现,时不时“拉踩”苏方一下,好在还有章国霖和段雨薇会帮着说两句。
苏方一边往旁边走,一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示意自己还在看,师父可别想冤枉好人,随后接起了电话:“喂,师兄。”
“嗯,事情都结束了?我接了师娘和阿柘在公园门口,你带师父师叔和段姨他们出来吧,我定了饕香楼的包间,你要吃的东星斑也送过去了,让你师弟和他妈妈也来。”
“好嘞,我们马上出来。”
苏方挂了电话,走向苏振清他们,“师父,师兄在外面,他说定了饕香楼,让咱们过去吃饭,段姨师叔,咱们走吧,郝文,你拉着阿姨啊。”
“啊?”郝文眨了眨眼,指了指自己和郝玲,“我们也去吗?”
“要不然呢?这都到吃饭的点了,你不饿啊?”
“不是,我……”
“嗐你这孩子,真不会说话,”郝玲轻拍了一下郝文的手,“小苏啊,今天你们帮了我们大忙,该我们请客以表示谢意的……”
“阿姨你说这个不就见外了?本来这事也是他们陈家的错,就算是个陌生人遇上这样被改画我也得帮,更何况是我师弟啊,就不用说什么谢不谢的了,一起吃顿饭,开开心心的,更何况今天也算是你和郝文重获新生的日子,刚好一起大吃一顿给你们庆祝啊。”
见郝玲还有些想要推辞,苏方一边轻轻搭上她的肩把她往外推,一边给郝文使眼色,“好了好了,真要谢的话就让郝文以后多帮我洗两只笔咯,我最烦洗笔了。”
郝文用力拍了拍胸脯:“师兄的笔以后我包了!”
苏方拍了拍郝文的肩:“好小弟!”而后被一巴掌乎在了脑袋上。
“臭小子,笔都不洗还画什么画,懒死你得了。”
郝玲连忙挡住苏振清:“哎呀就是洗个笔嘛,让郝文洗,反正他也要洗自己的,一起一起啊。”
段雨薇乐呵呵地挽住郝玲的手:“姐姐没事,他对徒弟向来下不了狠手,顶多嘴上训斥两句,走吧,咱们一起吃饭去,今儿一看你我就觉得投缘,诶你平时都做些什么啊……”
章国霖凑了过来:“软软啊,你师父这么凶,不如你改投师……哎呦!”
话没说完,就被苏振清踢了一脚。
“章国霖你别老想着撬我墙角,我告诉你没门!软软你过来,离他远点!”
……
一行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出了北海公园的大门,隔着条街就看到马路对面的停车位上停着一辆熟悉的迈巴赫。
正等着红绿灯呢,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呼唤。
“你好。”
这声呼唤并不标准,明显的不是中国人的语调,苏方好奇转了个头,就见一个金发碧眼的男子朝着他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友好的微笑。
苏方左右看了看,最后指了指自己:“你在叫我吗?”
那人微笑着点了点头:“是的,你好,我叫艾伯特,艾伯特·罗斯,刚刚就在台下,看到了你为朋友出头的样子,真是太棒了,我可以留下你的联系方式吗?我想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
苏方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半步,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男子长得挺好看的,说话也很温柔礼貌,可就是让他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谢谢你的夸奖,但不好意思,我不太喜欢加陌生人。”他转头看向红绿灯,明显是拒绝了搭讪。
艾伯特并不纠缠,只是爽快地笑了笑:“好吧,”他伸出手,“如果我们再次见面,是不是可以算有缘?那样也不算陌生人了吧?到时候是不是可以给我个联系方式?”
苏方看了看艾伯特,犹豫了一下到底伸手回握:“到时候再说……”
话没说完,苏方就觉得自己的手被握着翻转了一下,随后被抬起……
他眼瞳一缩,立马往下抽回了手,但速度到底慢了些,艾伯特的唇还是碰上了他的手背,温热的触感让他觉得头皮发麻一阵恶心。
“你……”
“你在干什么!”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苏方身前,一把推开艾伯特厉声警告,“离他远点!”
艾伯特
“哦不不不不, 有话好好说,”艾伯特连连摇手往后退了两步,他弹了弹衣服, 皱起眉头,“你这人好粗鲁。”
“粗鲁的是你吧,艾伯特罗斯!”苏方把着沈应舟的胳膊,气呼呼地质问,“谁一上来就亲手的呀?我同意了吗?我师兄这是在保护我!”
他用力擦了擦自己的手背,擦完又觉得连着另一只手的脏了, 气的想要揍人。
此时身边的众人也都围了上来, 郝玲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递给苏方,苏方擦了手总算觉得好受了些。
“你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苏振清护到苏方身前。
艾伯特露出抱歉的神情:“哦不好意思, 我以为他伸手是同意了我的吻手礼, 你知道的,这在我们国家只是一个礼仪,如果让你感到冒犯实在不好意思, 我只是想要表达一下我对你的喜欢。”
“别拿文化差异当借口, ”沈应舟冷声道,“入乡随俗,你既然来了华夏, 就应该遵守华夏的社交礼仪,而不是让我们去体谅你, 你刚刚的行为, 完全可以够得上性骚扰!艾伯特罗斯……”
沈应舟慢条斯理地念了下艾伯特的名字, “罗斯, 这是B国贵族姓氏,可B国贵族引以为傲的绅士礼仪在你身上我看不到半点, 我与B国皇室还算相熟,不知道他们对你,作何评价。”
艾伯特的脸色变了变,收回一直落在苏方身上的目光,认真打量起挡在苏方身前的这个男人:“你……你是……沈?你是沈应舟?”
“是,我是沈应舟。”
“sorry,I\'m soory.”一旁突然冲过来一名金发女子,她显然不太会说中文,干脆用力锤了艾伯特一把,“Albert,say sorry,now!”
艾伯特挣扎了一会儿,到底垂下了头:“对不起,冒犯到你我很抱歉。”
苏方生气地翻了个白眼,并不打算说什么谅解的话,他扯了扯沈应舟的衣袖:“走吧师兄,别耽误我们吃饭。”
沈应舟冷冷扫了艾伯特一眼,牵起苏方的手,转头对着苏振清道:“师父,我们走吧。”
刚好绿灯再次亮起,一行人浩浩荡荡过了斑马线,走向了对面的停车场。
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瑟琳娜松了口气,随后转身踢了艾伯特一脚:“我提醒过你,这里是京城!你差点惹上了大麻烦!蠢货!”
“我不知道他竟然认识沈应舟,”艾伯特苦笑,“Damned!”
“别再给我惹事了,”瑟琳娜瞪了艾伯特一眼,“我就不该跟你来华夏,如果不是你,我应该在夏威夷的沙滩上看男模打排球,而不是在这因为你的瞎撩陪着你道歉!该爆粗口的应该是我!Damned!”
瑟琳娜愤愤地踩了艾伯特一脚,扭头长发一甩,蹬着高跟鞋走远了。
“嗷!”艾伯特痛的跳起了脚,他一边跳脚,一边看向苏方离开的背影,很是遗憾地叹了口气,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苏方被沈应舟牵着,只觉得手上传来的力道很重,他悄悄打量了一眼沈应舟,只见他面色黑沉,显然是还在生气,而且气的不轻。
不过……苏方垂眸看了看紧紧握在一起的手,这样牵着,手里那挥之不去的恶心感倒是消退了不少。
“后面还有两辆车,是我联系了饕香楼过来接咱们的,师叔段姨,你们坐一辆吧,郝文,你和郝阿姨坐那辆,师父,您也上车吧,咱们准备出发。”
沈应舟妥善安排好了车座,看着众人都上了车,便松开苏方的手推了推他,“上车。”
“等一下,”苏方一把抱住了沈应舟的胳膊把人拽住,而后双手握上沈应舟的大手反复揉搓蹭蹭,“呼,舒服了。”
“这是做什么?”沈应舟有些好笑地低声问道。
苏方仰起头,弯眼笑了:“蹭蹭,给我消下毒。”
车里,苏柘好奇的看着窗外两人的互动:“方这是在对我哥做啥呢?吃我哥豆腐啊?”
苏振清唬着脸抬手敲了下苏柘的头:“乱说话。”
他透过车窗看了看苏方和沈应舟,就见沈应舟低头问了句什么,苏方仰起脸回了句什么,听不清对话,只看到苏方笑得像个小狐狸,而沈应舟脸色也不再阴沉,挂上了暖暖的浅笑……
苏振清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他悄悄看了一眼身边的林疏玥,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悄悄的,只是见她看着手机似乎没有察觉,心里松了一口气,随后探头喊道:
“咳咳,那什么……应舟啊,怎么还不上车?快点快点,大家都饿了。”
“来了,”沈应舟朗声回了一句,从苏方手里抽出了手,骤然离开那个柔软的触感,沈应舟有些不适地搓了搓手指,“好了,我们上车吧。”
一行人到了饕香楼吃了顿晚饭,郝玲本想自己去悄悄结个账,结果到了前台就被告知沈应舟早就结过了,还被看穿了她心思的段雨薇和林疏玥逮了回去,好一通说。
一顿饭的功夫,三个年龄相仿的女人立马就成了朋友,极为投缘,甚至约好了下个周末再聚。
吃过饭各自回了家,林疏玥坐在梳妆台前敷着面膜,苏振清在她身后来回踱步。
“哎呀老苏,你今天怎么回事?怎么一直晃呀晃的,晃得我这光一阵一阵的。”
苏振清一脸难以开口地停下了脚步,凑到林疏玥身边:“小玥,你觉不觉得……觉不觉得……”
“觉不觉得什么?”林疏玥疑惑地看向苏振清,“你倒是说呀,怎么突然吞吞吐吐的。”
苏振清心一横,问道:“觉不觉得软软和应舟他俩太亲密了些?”
林疏玥一脸“你在说什么奇怪的话”的表情看着苏振清:“他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当然亲密啊,你难道想看他们兄弟阋墙啊?”
“可是……可是……”苏振清满脸纠结。
林疏玥揭下面膜,转身看向苏振清,轻叹一声,笑了:“好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又不瞎。”
“软软和应舟之间的相处确实与别的兄弟不同了些,他们待阿柘也如亲兄弟一般,但也没有这样的,说起来,他们之间,倒是更像年轻时的我们。”
苏振清猛然一惊:“小玥……”
“可那又如何呢?”林疏玥淡淡笑着,“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是我们的孩子,没有作奸犯科,没有三观不正,如果只是我们想多了,那也好,如果是真的……那咱们难道还能因此去责怪他们吗?虽说现在社会开放了些,但总归是小众,如果咱们都不支持他们,还能指望谁去护着他们?,咱们帮不了太多,但至少让他们在家里,是轻松的吧。”
苏振清沉默了半晌,缓缓长舒了一口气:“是啊,他们是咱们的孩子啊。”
*
苏方并不知道苏振清和林疏玥这一晚上讨论了什么,第二天一早依旧半闭着眼睛来到餐桌前,一边醒盹一边吃早餐。
沈应舟顺手给他剥了个蛋塞到嘴里,这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动作如今在苏振清看来突然就变了个味道,不由得皱起了脸。
“来,吃个包子。”林疏玥往苏振清的嘴里塞了个大包子,警告似的瞪了他一眼。
苏振清收回视线,有些郁郁地咬了一口包子,一尝到馅儿,整个人都激灵了一下:“唔?怎么是芹菜的?换一个换一个,我要肉的。”
“大早上的吃什么荤腥,还当自己是小年轻啊?”林疏玥嗔怒地瞪了他一眼,给他盛了碗不加糖的豆浆。
苏柘叼着根油条左看看又看看,这边在喂着吃蛋,那边在求饶不吃芹菜包子,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孤苦伶仃的,干脆埋头喝了一口豆浆。
嗯,真甜。
吃了饭,一家五口各自出门上班。
进宫的路上碰上了郝文,咧嘴笑着,看起来很是高兴。
喃諷
“哟,心情这么好啊?”苏方抬手给他打了声招呼。
“师父师娘师兄,”郝文立刻小跑过来,手上还拿着一叠票纸,有些不好意思地递了过来,“我妈前两天去面试了一个剧院,本来也没想着能过,没想到昨天咱们刚结束就收到通知说面试通过了,明晚是她第一次演出,虽然只是琵琶伴奏,你们要是不嫌弃,就来捧个场吧。”
苏方抽出一张票看了看:“畅音园?这个剧院不错诶,是个老牌子的戏园子了,能在那里演出的可都是这个。”
苏方伸出了个大拇指。
郝文将票分给苏振清和林疏玥:“您们明天要是有时间,就都过去玩玩,吃喝我全包了,那天有霸王别姬和贵妃醉酒。”
林疏玥笑着接过票纸:“刚好是我最喜欢的两场戏,那我可一定要去。”
苏振清也点点头:“这个好。”
郝文本还担心大家不喜欢,票送不出去,眼下看大家都有兴趣,顿时轻松了不少:“师父,我这还有几张票,劳烦您问问章老师和段老师有没有兴趣,要是有兴趣就一起来,明天我在剧院门口等着。”
苏方凑过去数了数郝文手里的票:“还有多的吗?我带师兄一起来。”
“有有有,本来就准备了沈师兄和阿柘师兄的,就怕他们不喜欢,要是他们来我妈一定开心!”
一行人说说笑笑进了小院,开门开窗,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今天他们在修复的是故宫里贴在门扇上的一副花鸟贴落,东西不大,也不知是谁的作品,但正是这样普普通通的画作由于没有人上心,反而破损得更加严重,修复起来也就更麻烦些。
正揭着画呢,小院外传来了一些说话声与脚步声,随后,以院长为首的一行人走进了小院。
院长敲了敲门:“老苏啊,弗仑萨博物馆的参观团队到了,你们手头工作能停一下吗?”
“哦,来了。”
苏振清指挥着郝文和苏方拿来湿毛巾将还没有完全揭完画的贴落上,以免画干了后续不好操作,随后擦干了手,带着组员们迎了出去。
“您好,我是书画组的苏……”话说到一半,苏振清看着院长身边的人愣住了,而后皱起了眉,“怎么是你?”
苏方此时也认出了那人,当即喊出了他的名字:“艾伯特罗斯?”
艾伯特笑眯眯地抬手打了个招呼:“嗨,我们又见面了。”
矛盾
“你们……认识吗?”院长看看苏振清和苏方, 又看看身边的艾伯特。
苏方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但熟悉他的人都看得出来, 如果不是场合不合适,恐怕他已经骂出了声。
苏方的脾气院长是知道的,不用劝也劝不动,可转头一看苏振清,好家伙,怎么连向来有分寸的老苏也黑着个脸?
这下, 院长心里不免泛起了嘀咕, 看着艾伯特的目光中多了些审视。
这家伙,究竟是做了什么离谱的事把这师徒俩气成这样……哦, 不止是师徒俩, 看看旁边瞪着眼就差龇牙的郝文吧,好么,一惹惹了仨。
“不算认识, 我甚至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艾伯特露出些懊悔的神色,“怪我,昨天想交个朋友, 却不小心冒犯了这位先生。”
“如果因为昨天的事你们心里还有气,我再次为自己的鲁莽道歉, 真的很对不起。”艾伯特微微弯了腰。
这让艾伯特身后的人吃了一惊, 毕竟他们馆长向来都是让别人道歉的那一方。
他们用眼神沟通了一圈, 最后看向了似乎知道内情的瑟琳娜。
瑟琳娜冷笑一声:“他活该。”
院长左右看了看, 打起了圆场:“老苏啊,既然罗斯先生诚恳的道歉了, 如果事情已经得到了解决,那就原谅他吧,远来是客。”
苏振清看向苏方,显然是要他自己拿主意。
苏方调整了一下呼吸:“昨天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今天您是故宫的贵客,还希望您的言行能符合您的身份。”
“这是当然。”艾伯特点点头,“华夏有句古话叫吃一堑长一智,昨天的教训我谨记在心。”
双方化干戈为玉帛,院长自然高兴,乐呵呵笑了两声:“看来罗斯先生真是对华夏文化了解很深啊,这样的俗语都用的得心应手。对了,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文保科技部书画组的负责人,苏振清,从事书画修复工作已经快三十年了,他身后的就是我们书画组的核心团队,他们这个队伍可是我们故宫书画修复的顶梁柱啊。”
艾伯特附和道:“故宫确实是人才辈出,我真后悔没有早点来看看,对了,刚刚你们是在修复书画吗?不知道可不可以参观学习一下?您知道的,我这次来一个是为了油画巡展,另一个也是带了我博物馆里的修复师来学习一下华夏的修复技术,毕竟在我的博物馆里,也有不少华夏的文物,其中或许有百分之五六十都是书画。”
这话一出,故宫团队这边没几个能露出好脸色的。
不敢说所有,但大多国外博物馆里的华夏文物都是在那个最混乱的时期或被强盗掠夺或被乘机低价收购,最后才流落海外。
没有人会相信,弗仑萨博物馆会是那个例外。
“弗仑萨博物馆的华夏文物其实主要来源于拍卖收购。”
瑟琳娜此刻无比庆幸自己的团队中除了艾伯特外还有个熟悉中文的华夏人李,让她可以及时知道这个脑袋空空的老板又说了什么并及时为他善后。
她微笑着解释:“博物馆上一任主人很喜欢华夏文化,于是陆陆续续收集了不少,艾伯特继承博物馆后,在他父亲的熏陶下也养成了这个习惯,幸亏艾伯特的家底厚,否则还真撑不住他们这俩父子这烧钱的爱好。”
瑟琳娜悄悄伸手拧了一把艾伯特的胳膊,转头咬着牙皮笑肉不笑地问:“你说是吧?艾伯特。”
艾伯特低头看向手臂倒吸了一口冷气,在瑟琳娜威胁的眼神下咧开嘴笑着点头:“对!”
他转头看向院长等人,说:“像我们这样的私人博物馆,不比你们故宫这样有整个国家长久历史留存下来的资源,只能四处收购了,不过好处就是自由,想收藏什么展出什么全看我的心情,当一整个博物馆全是按照你的喜好来摆设,不得不说那是一件非常令人开心的事。”
虽说流浪在海外的华夏文物被拍卖辗转于各个买家并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事,但总归是比掠夺盗取好听得多,不管真相究竟如何,总归是缓解了当下尴尬的气氛。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进去看看吧,不过里面地方小,恐怕容不下这么多人。”
艾伯特手一挥:“瑟琳娜,李,你们跟我进去,其他人在外边等。”
院长摆摆手:“也不用等着,我可以安排人带他们去我们各个开放的宫殿逛一逛,欣赏下我们已经修复并展出的藏品,还可以逛逛我们的文创店。”
安排好了团队中剩下的人,艾伯特瑟琳娜和李跟随着院长和苏振清走进了工作室。
“对了,我来介绍一下,”艾伯特指着身边特意叫进来的一名看着有些年长的女性说,“这是李,她是我的博物馆里专门负责华夏文物修复的文物修复师,在博物馆还是我父亲管理时她就在了,这次来学习交流,我负责学习博物馆管理,她负责学习文物修复。”
李微笑着朝着故宫众人点了点头:“你们好,我叫李锦书。”一开口,就是纯正的中文,而且带着独属于华夏人温和内敛的气质。
无论从语言、长相、气质还是名字,这都像是一个华夏人。
“您是……华裔吗?”苏方好奇问道。
李锦书含笑摇了摇头:“我是华夏人,只是在B国工作,后来又在那结婚生子,就定居在那了,这次能有机会回来看看,真的很幸运。”
苏方笑着拍了拍手:“欢迎回家。”
不需要多说,故宫的其他人也都齐齐鼓起了掌,各种声音的“欢迎回家”混杂在一起,李锦书的眼眶顿时就湿润了。
“我不明白,瑟琳娜。”艾伯特疑惑地问,“这是故宫不是吗?怎么又会变成了李的家?”
瑟琳娜翻了个白眼:“你中文说的那么溜都不懂,我怎么会懂?”
寒暄了两句,大家就各自回到了岗位,艾伯特瑟琳娜和李锦书跟着苏振清来到了他们正在工作的桌案前,看着他揭开了毛巾开始继续揭画。
“请问你们正在修复的是哪位名家的画作?看这样子好像是个花鸟画?是顾恺之的作品吗?”艾伯特好奇地探着脑袋。
苏方一边拿着镊子轻轻揭开命纸一角,一边缓声回答:“不是,这是延禧宫配殿门框上的贴落。”
他揭下一长条命纸,轻舒了口气道:“现在还不知道这是出自谁手,但应该不是什么有名的大人物,顾恺之就更不可能了。”
苏振清指导着郝文下手的动作,抽空说了句:“就算是在故宫,也不可能天天修复名画,大多数时候,我们修的都是这些无名氏的作品。”
“这有什么好修复的?”
艾伯特一句话,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齐齐看向了他。
艾伯特一脸茫然:“我说错什么了吗?”
苏振清问:“罗斯先生,请问你为什么认为这幅画没有修复的必要?”
“因为没有意义啊,”艾伯特摊了摊手,说的理所当然,“你们也说了这是一副无名氏的作品不是吗?既然它在历史上留不下名字,就说明它已经被淘汰了,你们何必费尽力气地去修复一件被淘汰的作品?这不是浪费时间和精力吗?”
故宫众人皆是皱起了眉。
“罗……”
院长刚要开口,却听一旁的李锦书率先愤怒地纠正道:
“罗斯先生!我和你说过,每一件文物都是历史的见证者,都有存在的意义,值得我们的保护!请您尊重它们!”
这句话,倒是让故宫众人对李锦书又多了几分亲切。
可艾伯特却是有些不满:“李,我也和你说过,有价值的才叫文物,没价值的……”艾伯特斟酌了一下,用了个平缓点的描述,“那就只是一副画。”
苏方心中对艾伯特的不喜更甚,当即黑沉了脸色,故宫团队中许多人皆是如此,不过不等他们说什么,院长就先开了口。
“罗斯先生,”院长脸上依旧带着笑,语气和缓,“您觉得故宫怎么样?”
“哦!那自然是很棒的!世界上少有这么恢宏的宫殿,里面的文物也是让人惊艳!这无疑是是世界上顶尖的博物馆之一。”艾伯特对故宫赞不绝口,从他的神色看来,这话倒是有几分真心。
院长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走出了工作室,拿了梯子爬上围墙取下了一块金黄的琉璃瓦。
历经多年,那瓦已经不复最初的新亮模样。
院长将瓦片递给艾伯特:“您觉得这片瓦怎么样?值得放在您的博物馆吗?”
艾伯特皱起了脸,但立马也表示道:“如果这是您代表故宫送给弗仑萨博物馆作为友好……”
“当然不是,我已经给您备下了礼物,这只是一片瓦,来自故宫的瓦,如果您不是从我手上接过,而是在别处获得,那人告诉你这是一片来自故宫的瓦,您会留下吗?”
艾伯特沉默了片刻,到底摇了摇头:“我很遗憾,院长先生,恐怕不会,它虽然是一片来自故宫的瓦,但它没有任何意义。”
“谁说它没有意义?”苏方忍不住站出来反驳,“如果没有这一片片的瓦,哪里来的故宫?这就是它存在的意义。”
艾伯特无奈地看向苏方:“可是作为文物,它没有意义,因为这样的瓦片太多了,不是吗?”
“若说多也多,故宫屋顶处处都是,若说不多却也不多,因为只有故宫屋顶上的这些,才见证过紫禁城数百年的光阴变换。”院长举起手中的琉璃瓦,“这只是一片瓦,故宫屋顶最普通的一片瓦,可如果谁都不在乎,再过百年千年,这或许就会变成故宫最后一片瓦。”
艾伯特有些迷茫,显然并没有理解院长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院长也不在意,只是将瓦片擦了擦,重新放回了屋顶:“我们这一代代故宫人的目标,就是让这片瓦,永远是故宫最普通的一片瓦。”
他放好瓦片回到地面,仔细端详着完好无缺的屋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好了,罗斯先生,”院长拍了拍艾伯特的肩,“不如跟我去逛逛展览区吧,相信你会更喜欢那里的。”
艾伯特意识到自己恐怕已经惹得这些搞技术的不愉快了,再待着只会让气氛更僵,于是耸了耸肩:“OK。”
“馆长,”李锦书走上前说,“我可以在这和几位修复师继续学习一下吗?等结束了我会去找你们的,或者我也可以自己回酒店。”
艾伯特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如果你希望的话。”
院长带着艾伯特瑟琳娜离开,工作室里的气氛终于松快了些。
“这个罗斯先生真是……”程青刚想吐槽两句,却见李锦书还在,赶紧闭上了嘴。
李锦书并未在意,只是看着艾伯特离开的背影,确认人走远了以后便朝着苏振清走了过去:“苏老师。”
“嗯?李老师,您有什么问题吗?”苏振清以为李锦书是来探讨问题的,可转头却见李锦书神色沉重,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李老师,您这是……?”
“苏老师,实不相瞒,这次回国,我是来寻求帮助的,”李锦书沉沉叹了口气,祈求地看向苏振清,“请您想想办法帮帮弗仑萨博物馆的华夏文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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