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蛮那句话说得,情意绵绵,诚恳而纯稚。
就好像是真的一样。
陆象行也不是十几岁半大小子了,对这个边陲小国来的公主,对她口中的所谓“爱”,半分都不信。
讥诮地一笑,蔑然转过了眸。
比起他,蛮蛮看着楚腰纤纤,羸弱娇小,三分美艳外,是七分的懵懂。
陆象行扯了冷硬的嗓音道:“你不必巧语蒙蔽于我。”
战时有一条兵不厌诈的准则,用在这个尾云公主身上正合适,陆象行是不会轻易对谁卸下防备的人。
然而他的话音还未落,倏然感到那柔软的宛如轻薄的絮团般的小手,抚摸上了他的面颊。
一股极其浅淡的香雾,似缱绻的木梨花香,混杂着一缕清澈的薄荷味,一息间飘到了近前。
陆象行倏然怔住,双手在身侧攥成了拳,手臂上的经脉隐隐浮露。
挑起睫羽,垂落视线,面前的女人竟用手指握着那块方巾帕子,踮起了脚尖,费劲地够他的面额,在替他拭汗。
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蛮蛮呢,仿佛并未曾察觉到那道炽热审视的目光,自顾自地替陆象行擦汗,方巾沿着他宽阔饱满的额头,一点点滑下,延向他的耳垂。
就在那一瞬间,似被闪电击中,有一条电流穿刺了陆象行的身体,身体诚实的反应是出于本能,他扬起了手。
“啪——”
清脆的一声响起,蛮蛮那节纤细的腕子被他打落,帕子脱了手坠落在地。
蛮蛮疼得泪眼汪汪,急忙用小手捂住了被他打中的腕骨。
面对美人的泪雨婆娑,和她身上愈来愈浓的薄荷梨花气息,陆象行神色凛然,半分不曾为之恻隐。
蛮蛮只看到一道利刃般的目光劈下来,她被那种鄙夷和憎恶所震慑,霎时心跳都停了。
陆象行冷然道:“莫碰我。我从不让女人近我的身。”
蛮蛮在嫁给陆象行以前,对他的一些事也算是有所耳闻,陆象行不解风情她是知晓的,只是不曾料到,他会粗鲁野蛮到这种地步。
蛮蛮屏住呼吸,感受着腕骨上传来的那种钻心疼意,咬住了粉嫩的嘴唇。
这一对怨偶似乎还待继续剑拔弩张,碰巧这时棠棣来了,惊扰了两人的对视。
棠棣是来带话的,向陆象行行了一礼,仿佛对二人之间诡异流转的氛围毫无所觉,语气颇淡:“将军,太后布了晚膳,请将军与夫人一同入宫用膳。”
太后设宴,不容拒绝。
陆象行沉闷地扯了眉宇道了一声“知晓了”,便撂下蛮蛮回房更衣。
午后,日头渐向西边的那面忍冬花架推移。
蛮蛮踏上了入宫的马车,小苹随侍。
陆象行则避免与她同乘一车,唯恐全长安人不知道他们夫妻不合似的,他另外骑着他的那匹宝马,按着辔头遥遥走在马车前边,蛮蛮从车里看他的身影,快和芥子一样小了。
她又气又苦,咬着嘴唇缩回车里,猝不及防被小苹那毛手毛脚的丫头碰了手,顿时喊着疼弹了一下臂膀。
小苹惊讶地握住了公主的皓腕,震愕道:“这是谁弄的,怎么都紫了?”
蛮蛮还不知道,低头一看,手腕那里确实青紫了一片,手指轻轻地碰上去,不费力就有钝钝的压痛感,她又轻“嘶”了一声。
小苹语气炸了:“公主金枝玉叶,在尾云国没人敢动公主一根手指头,这是谁呀!”
蛮蛮拂了拂纤细的指尖,嗦着凉气道:“别提了,早就不是在尾云国了。在这里,我们什么都不是。小苹,我好想回家……”
当初国主把公主送上花车时,公主哭得像泪人儿似的,相比起公主的依依不舍,国主则表现得非常平静,甚至还能对小苹谆谆告诫,到了长安一切周到,不容公主有失。
公主离家在外,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还要受这种窝囊气,多可怜呐!
小苹咬牙道:“该不会是陆将军?”
不巧了正是他。除了他,还能有谁呢?
蛮蛮的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固然不好过,可陆象行回来以前大家至少还能维持客套与体面,不至于撕破脸去,把谁弄得下不来台。毕竟当时陆象行还在肃州没回来,谁也不愿把蛮蛮开罪了,免得陆象行回来以后因被拂了面子而发难。
可是她们大概都没想到,陆象行回来,蛮蛮的日子变得更艰难了。
见公主不答,望着飘飞的车帘似在出神,小苹攥紧了拳:“公主!这地方不能待了,我们必须马上走!您给国主写的家书还在寄么?”
蛮蛮把自己的腕子圈住,轻轻地揉捏着,像是根本感受不到那种痛意。
但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种疼,她是故意让自己疼,疼得很清醒,很克制。
“没用的,”蛮蛮摇摇头,“长安不放我走,哥哥不敢。”
她是一件战利品,陆太后亲口选中的。
秋尼决计不敢再赌上一次灭国的危险,不顾长安意愿,把她接回尾云。
小苹眼眶里有泪花在打转:“可是……”
她不想什么都不做,看着公主被欺负。
蛮蛮耸肩,想了想后反倒来安慰一筹莫展的小苹,缓缓一笑:“还是要生孩子。”
“什么?”
小苹泪眼朦胧地支起湿漉漉的睫毛,不解地望着公主。
不明白那个姓陆的都这样欺负公主了,公主却还要上赶着讨好他,和他生孩子。
生了孩子,不就更走不了了么?小苹费解地嘀咕着。
入宫下马,陆象行又一人当先,根本不理会蛮蛮分毫。
她穿着繁缛的汉人华服,裙摆迤逦垂地二尺,每走一步都是煎熬,不得已把裙摆拎起来一截,踩着宛如高跷的葱倩洒金绫殷云头履,一步步走得摇摇欲坠。
陆象行领先很远,对身后的一切漠不关怀,还是领路的内侍官,把拂尘靠在臂弯里,小心地提点道:“将军,您是与夫人一道赴宴的。”
在此时,陆象行才终于想起了那个被他远远抛在后边,久而久之就忘记了还有这么个人的“夫人”,驻足扭头。
远远地只看到一个笨拙的女人,像刚学会走路的鸭子那样蹒跚而行。模样滑稽而蠢笨。
他真是从未见过那样的女人。
深吐了一口气,陆象行把眉峰往上扯了扯,他大步朝着蛮蛮走了回去。
*
陆太后早已在殿内等候,设下的筵席菜色丰盛。
大多都是陆象行从小就爱吃的,其中两样小点心,巨胜奴和单笼金乳酥都是陆象行吃不腻的,羊皮花丝和光明虾炙作前菜,主菜又有荔枝白腰子、鸳鸯炸肚、螃蟹酿橙、千丝鱼脍。时鲜水果与雪泡豆儿水作辅,也悉数布好。
“象行多年来在长安没待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这些菜肴他还用不用得习惯,哀家总是习惯,把他爱吃的都拿上桌子。去岁他来时,还狼吞虎咽呢,这么大的人,像个傻小子似的。”
奉春听着太后娘娘的感慨,接了一句:“将军念家。”
南蛮荒芜,肃州苦寒,都绝非好去处,将军十一年奔波在外,怎会不念长安?
陆太后听后微微颔首,旋即又笑:“他如今也有自己的家了。一晃眼,他也都二十五不老小了,哀家却总觉得过去的日子还在眼前,他还是个枪都握不动的小少年,听说要跟着父亲上阵,怕得一连做好几宿噩梦。”
陆太后说的那些,已经是极其久远的往事了。陆将军早就脱离了父辈荫庇,独当一面,十七岁便奇袭北朔,立下不世功勋,十八岁横扫北境,击退胡羌三百里,二十二岁,南征尾云、苍梧,电击雷掣,受降敌军十万。
至于陆太后心里总是长不大的“陆将军”,在这一辈长安人的脑海里,是并不存在的。他们有印象的陆象行,是传说中威煞深重的杀神,谈笑间,敌军灰飞烟灭。
陆太后叹道:“只是象行当初,太过辜负意晚。哀家担心……”
婚事是太后促成,做了弟弟的媒人,总担心这婚事不得他欢喜。
奉春道:“娘娘不必担忧,鹿血已经备好了。”
陆太后满意将下颌轻点。
今早,将军府送来消息,昨日陆象行归家,是在书房睡了一夜,与秋夫人不欢而散,闹了龃龉。
本以为他们新婚久别,再见面怎么也该客气些,未曾想却还是闹得不好收场。
须臾,老内侍曹德福来向太后传报,说是大将军带着新婚夫人来了,陆太后道去请,眉眼温柔迤逦。
出乎陆太后预料,蛮蛮是被陆象行打横了扛进千岁宫的,那幅长长的裙摆被成了一大团,被蛮蛮用臂膀抱在怀里,她则挂在陆象行肩上。
陆太后露出微微讶色,许久不见陆象行,他似比去年出京时黑瘦了一点,但眉眼间的叛逆与桀骜还是一如往昔。
她还道陆象行厌恶秋氏,不屑与她同行,没想到二人不但同行,一夜过去,突然变得无比亲昵起来。
她看着陆象行在门边将蛮蛮放落在地,蛮蛮则谨慎地整理了一番自己的罗裙,眼睛看也不看陆象行。
可陆太后,却一眼洞明她的别扭,来自于羞窘。
蛮蛮在长安都是穿汉人服饰,以免旁人在背后讥笑她不识大体,但她平日里穿的衣裳,一水儿是温柔婉约的及踝襦裙,不会太过张扬,与入宫参拜太后所穿的诰命服还是大有不同。这裙子蛮蛮已经试过好几次了还是不能驾驭,走起路来容易踩着裙边,必须非常仔细小心,才能不露怯,不被人笑话。
她穿着这一身诰命服时,连走路都是屏住呼吸的。
太过执着于脚下,蛮蛮没到千岁宫便被陆象行远远地落下了。
她浑然不觉,低着头攥着裙摆,错不及防,感觉眼前似有一道山凝岳峙般的阴翳覆罩下来,遮蔽了前路的日光。
蛮蛮一怔,抬起头,只见陆象行忍着那股不耐烦,正盯着自己。
她露出惊喜:“夫君!”
那个“君”字,蛮蛮是在半空当中,伴随着惊呼发出的。
陆象行微一蹲身,单臂将她不盈一握的纤腰揽住,蛮蛮便似一片落雪,盈盈轻巧地被掬入他的臂弯之中。
她怕得脸色发白,声调尖锐地叫了一声:“陆象行!”
两条腿在半空中胡乱踢动,用了吃奶的力气去踢他。
也不知道踢到了哪儿,好像是他的某个罩门,激得陆象行“嘶”了一声,强硬如铁的男人难得呼了声痛,蛮蛮于是以为得逞,待要继续踢那个部位,却被先下手为强。
“啪——”
又是一声。
那手劲以蛮蛮娇弱的肌肤根本不堪承受。
小屁股大抵又肿了。
“……”
蛮蛮支吾着好想骂他,尤其这般扛着走路,颠颠的,大头朝下,胃搁在他的肩胛骨上,直往食管里反酸水,走了几步,蛮蛮连骂他的力气都没了。
这状况,把小苹看得着急不已,连忙催促大将军把公主放下来,以免被太后看见,以为公主不成体统。
事实上自蛮蛮来长安后,这样的话早就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
陆象行不肯放,径直驮了蛮蛮往千岁宫大步而行。
蛮蛮能感觉到一路上被人诧异打量的目光,伸手捂住了奶白小脸,哼哼哧哧的。
不留神,又往那地方踹了一脚。
陆象行停住步伐,脸阴沉得能挤出水:“你再踹一脚试试?”
吓得蛮蛮连忙住了脚,心里早骂了他祖宗十八代一万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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