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蛮自个儿在陆太后面前向来是卑躬屈膝,不敢造次,就算再不喜欢诰命服,为了来见太后也都恭恭敬敬地穿在身上,见了太后,便要行礼。
陆太后这次却笑了下,把手稍抬:“不过是一家人吃个便饭,何须如此隆重?象行,你快过来,请你的夫人入座。”
蛮蛮扭脸就转向陆象行,一看到他的脸,她就顿时手腕也疼,屁股也发作起来。
那种火辣辣的肿痛感,到现在还不曾消散。
虽有太后之命,陆象行岿然不动,只过后稍整衣衫,不理蛮蛮,自己坐了下来。
蛮蛮赶紧挨上去,坐在他的外侧,正与太后相对。
满案龙肝凤髓,珍馐佳肴,蛮蛮却提不起一丝食欲,如坐针毡,两股微战。
陆太后亲自替陆象行夹菜,一面夹着菜一面与他说着家常话,对陆象行嘘寒问暖,以及肃州边境的状况。
陆象行不像普通人家女主人的兄弟那样热络,虽然蛮蛮能感觉到,他和太后应当是有姊弟之情的,但他表现得更为克制,有种仿佛在时刻提醒着什么的疏离。
蛮蛮知晓,那是尊卑之分。
镇国骠骑大将军,在太后面前,只为臣子,不谈手足。
这一点无论太后娘娘表现得如何春风化雨,他都不会改变。
而蛮蛮自己和哥哥,是从来不会有这般隔阂的。她的瞳眸中渐渐泛起了一丝思量。
陆太后见自己布的菜,陆象行都一概不动,动作停了停,讶然道:“怎么了,是饭菜不合胃口?”
陆象行这才开了他的尊口:“太后,陛下可在宫中?”
“哦,”听他问及陛下,陆太后坐了回去,正色道,“陛下前往齐鲁之地,封禅泰山,迄今未归。”
陆象行屡建奇功,不但清除了干扰大宣边境百年的胡羌之祸,又在南征中降服西南诸国,如今四海平定,海晏河清,正是太平盛世,今年入秋,天降祥瑞,陛下龙心大悦,当即决意前往泰山封禅,亲巡黎民,周览东极,以昭功绩。
陛下自秋末出长安,入东海国,至今未归。时令寒冬,瑞雪延绵,道路蜿蜒南行,因此耽搁。
陆太后迟滞片刻,道:“也不知,能否赶得回年节。”
小皇帝管陆象行叫一声“舅舅”,但实则只比陆象行小两岁,膝下已有三个孩子了,二人从小相处不似舅甥,倒是亲如兄弟一般,出入都腻在一块儿,后来陆象行随父征战离开长安,俩人关系才渐渐淡了些。
略过皇帝这一节不提,陆太后笑吟吟问起蛮蛮。
“意晚,你在长安也有一年多了,却终日宅居家中,不曾与人多走动,正好象行回来,哀家让他带你四处转转。长安的乐游原、仿古蜀道,还有那御苑琼林、华山,都可以一览。”
蛮蛮轻轻悄悄、不着痕迹地又偷瞄向陆象行,对方不为所动,仿佛根本没听见。
她在桌下轻轻地摆了摆小手:“不,还是不用了,夫君军务重……”
陆太后将她的话打断:“意晚多虑了,现今兵强马壮,四海升平,何有军务。何况这里是长安不是北朔州,你莫替他开脱,分明就是他慢待你,稍后象行留下,哀家替你主持公道,多说他两句。”
这些都是场面话,人都是胳膊肘向自家拐的,蛮蛮要是信了就是不识好歹,给了几分抬举便上脸了。
她也是才意会过来,中原人说的话里到处都是门道。
筵席上,一直是陆太后与陆象行说话,陆象行偶尔侧目,低头回应几句。
在太后面前,他没有对蛮蛮的锋芒和忍耐,神色语气尽是温和。
过了片刻,千岁宫中又来了两人,是陆太后所出的两位公主。
两个公主都才半大年纪,一个十岁,一个八岁,见到舅舅,眼光明亮,欢喜着簇拥而来。
“舅舅,你回来了!”
“你好久没来看我们啦,舅舅说要给长襄和长意带的胡羌牛角刀呢!”
陆象行无奈,只得从怀中将替她们准备的见面礼拿出来,是从北朔州带回来的,从胡羌人手中夺回来的牛角刀。
刀柄使用牦牛角制成,质感绵密温润,摸上去滑不留手。
考虑到要带入宫中,送给两个年纪小的外甥女,刀刃则换了未开锋的钝刃。
长襄和长意果然十分欢喜,爱不释手地把玩着牛角刀,一面同自己的母后炫耀,一面夸舅舅有本事,能从羌人手中夺下这么多的战利品,每年都给她们带好东西回来。
蛮蛮在一旁听着看着,深感人家一家子其乐融融,自己不过是个番邦公主,从乡下犄角里来了的不入流的异族人,无人在意。
好在蛮蛮心大,早已对此习以为常。
正当她垂眉,素白如葱根般的手指环勾住酒器的双耳时,忽地察觉到一束异样的目光,蛮蛮神情微动,将眼帘稍稍抬高。
只见是长意公主,指尖转着她那柄新得的牛角刀,不善地乜斜着自己,颇有得意之色。
似是在说:看吧,我舅舅压根不喜欢你,你什么都没有呢!
蛮蛮能怎样呢,她还能瞪回去么?
尾云国公主,何敢与大宣公主叫板。
蛮蛮忍了回去,还以懵懂微笑,并未在意她的挑衅。
筵席到了末尾,陆太后似想起来了什么,笑道:“对了,下月荣国公府在西郊举办击鞠大会,不但有男队女队,更有夫妇混队,最是热闹,象行还不曾参加过,届时带上意晚,你们夫妇二人想来不会逊于长安任何一对。”
陆象行不置可否,未能回应。
但这事已经由太后敲定了,蛮蛮也不能反驳,她支起笑容,惊喜地点了下脑袋。
“好啊,蛮蛮也想看夫君在球场上一显身手呢!”
用完晚膳后,陆象行与蛮蛮徒步出宫。
起初二人仿佛毫无关联,他在前边走,一步都不曾等蛮蛮,一旦四下里再无人,陆象行顿步,沉着脸色转回身来,等蛮蛮拎着长长的华裙走近,他的视线由高及低,落在蛮蛮玉盘般皎然白嫩的脸蛋上。
“为何答应太后?”
蛮蛮似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陆象行沉住脸色道:“你那么自信,到了下月你还是我的夫人?”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陆象行要与她和离,到了下个月,必然就不是夫妻了,蛮蛮自作主张答应了下个月的击鞠大会,他很不痛快。
蛮蛮一点都不为他的无礼而着恼,那双清澈的如泉水涤荡过西域琉璃镜般的美眸,一瞬不瞬地仰着将陆象行望着。
末了,她的朱唇如榴火般嫣然绽开,挂住丝丝娇憨媚态。
“可是,我还没和你生孩儿呀!”
才相识一日,陆象行已经第无数次感到这个尾云公主的不可理喻,听不懂汉话。
但她的这种单纯的未经世事的神态,又让人无法真同她撒气发泄。
陆象行憋了半晌,对着蛮蛮这让人无力招架的稚气甜美的面容,他撒了衣袖,转身快步而行。
不等蛮蛮千呼万唤,顷刻间便将她远远甩在身后。
等蛮蛮出宫去乘坐马车时,才得知陆象行出来以后根本不曾等过她,早已先行打道回府了。
她除了无奈接受,好像也没别的法子。
蛮蛮与小苹乘坐马车回府。
镇国将军府上,棠棣将一切都预备好了,等蛮蛮去沐浴更衣。
蛮蛮脱下了繁缛厚重的礼服,换上自己的寝裙,是水碧色绫棉及地长裙,质地亲肤,穿在身上有暖和惬意的感觉,梳洗罢,蛮蛮把黑发擦拭干,便靠着罗汉床上架着的八角熏笼取暖,把身上烘得暖洋洋的。
这时,小苹取了一盏温好的药酒来,放在罗汉床侧。
蛮蛮低头看着,小声说:“放了么?”
放了?
陆象行想到自己落了一件氅衣在寝房里,回来取,猝然听到蛮蛮与她的心腹正在大声密谋。
将军放轻的脚步宛如落叶,轻得没有任何声音,磅礴如山的身影顿在了未能支起的小轩窗外。
小苹点着脑袋:“放心公主,都办妥当了,这个药酒本来就是泡了虎鞭的,都存了许久了,再往里搀上一点鹿血,保管将军吃了以后烈火焚身。”
呵呵。陆象行冷着眼,将身侧的手握成了拳。
这个尾云国公主,竟然还在打他的主意。
蛮蛮不知所措:“他肯喝么?”
她把那壶鹿血酒端过来,凑到鼻尖闻了闻。其实都不必凑近前,便能嗅到一股浓酽的药味儿,连她自己都嫌弃得要命,更别说陆象行了,见最后是她端来,他铁定不会喝。
小苹还在给公主支招儿:“公主别担心,奴婢打听过,将军每日都会修读兵书都很晚,公主您看准时机,等到酉时,便把这酒热一热端过去,说是特意准备的热酒,能消解疲劳,延年益寿,是宫廷御医开的秘方。将军连年在外征战,如今解甲归家,从前受的伤病沉疴正该好好养着了。公主心意诚,将军听了自然感动。”
见公主黑眸滚动,茫然若失,好似不信,小苹只好继续劝着公主。
“您放心,黑灯瞎火,将军案牍劳形之际,瞥见您这么个温存体贴的美人儿上前献殷勤,声调柔软,容貌美艳,他定舍不得推辞。等喝下这盏热血酒,之后一切就都水到渠成了。”
可蛮蛮还是不能安心:“可行么?要是他喝了,但对我毫无反应怎么办?又不能得到他的身体,还被他知晓我们在酒里做手脚,你说他会不会——”
她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小苹对自己的药酒却很有信心:“这个药酒在咱们尾云国可是助孕神酒,考虑到是大将军,小苹特意加了药量,就这小小一盏,药翻十个壮汉都不成问题的。”
“……”
窗外的陆象行正于风中思绪凌乱。
他不知是该怒这两人竟敢在他的眼皮底下做这种手脚,还是该气笑,这两人竟如此看得起自己。
十个壮汉的药量,下在他一人身上,只怕不是谋子,是要谋命。
蛮蛮将信将疑:“好吧,小苹,公主暂且信你这一次。”
希望这热气腾腾的鹿血酒,莫要让她失望。
酉时正刻,蛮蛮听了小苹的话,端了那碗重新温好的虎鞭鹿血酒,敲开了书房的大门。
院落飘着细细簌簌的雪,她身上压着一件蜜合色百蝶穿海棠团花纹的毛领小斗篷,柔软的狐绒上裹挟着细密的雪珠,小脸埋在绒毛里,被满室葳蕤的烛火照着,愈来愈近,愈来愈亮。
肌肤白得像瓷片,脆弱,楚楚可怜,一碰便碎了。
陆象行正在执笔埋首于案,并不曾抬眸一下。
只是感觉到有一股卷着雪片的寒风,从半开的门里渗入,钻入骨头,他终于皱眉,抬起了视线。
这一眼,便看到了已经站在近前的蛮蛮。
她穿着漂亮的藕花色小袄,外罩斗篷,绿云般的长发随意挽成发髻,并不插簪任何绢花宝石,发丝在若腻的雪颈边掷落若隐若无的青影。
柔荑纤细,捧着一只雕花漆木盘,盛有一件碧玉秋梨执壶。
见到她,陆象行搁置了手中书写的狼毫,眸光一寸寸地凉下去。
“做什么?”
他明知故问,等着那愚笨的女人上前。
自诩高明,实则破绽百出,没等她近前,那股由执壶里飘散出来的药味便已经入了他的鼻端。
陆象行自幼习武,学武讲究一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因此他无论耳力、目力,还是嗅觉,都比常人更加灵敏,区区一壶药酒,陆象行岂会闻不出。
蛮蛮哪里知晓一个对视间,男人的心思已经转了十七八个弯,她浑然无觉,捧着执壶上前,扭腰作细步,将那木盘搁下,玉指勾住执壶,曼声笑语,眼波轻眄。
“夫君,夜里看书,定是疲乏,蛮蛮给你送了一点热酒醒醒神,这酒不浓,是药酒。我问过宫里的御医,他们给的方子。”
这说辞,和寝房中二人的谋划如出一辙。
陆象行非但没有小苹所说的半分感动,他在烛光里挑起眼睑,冷淡地盯着她。
蛮蛮被他看得不自在,耳梢腾起了热意,但她还没有死心,更进一步,隔了一张书案,垂眸要替陆象行斟酒。
“夫君常年在外征战,身上受了不少伤,蛮蛮以前听太后提起过,伤在将军身,蛮蛮心里却很痛,你如今回长安了,不如就让蛮蛮以后好好照料你,把那些旧疾这次都一并养好了,你说可好?夫君,夜里看书到底不利眼睛,你放下,先休息片刻吧。”
从她的素手下倒出来的酒色泽偏红暗,在烛光里照着,幽深如墨。
蛮蛮见陆象行并不拒绝,还以为他有了松动,面色稍稍放松。
忽然在这时,陆象行伸手推了过来。
蛮蛮始料未及,被他将正张木盘和执壶一应挥落,酒盏也随之砰然坠地。
清晰的一声,酒器四分五裂,那盛满的药酒霎时流泻了一地,书房里蒸腾起浓郁的药味。
蛮蛮也差点儿跌倒,她扶住案角,呆滞着眸光,既惊愕,又伤心。
“夫君……”
陆象行冷喝:“滚。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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