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陆象行天生的好音色, 声调偏寒、磁沉,就像是浸在水里的一块冷玉。
蛮蛮荒唐地,从他区区四个字里,听出了一股令她浑身悚然、不适地冒疙瘩的缱绻。
她大抵是疯了才会以为陆象行, 对她也有过一丝心动吧。
“大概一两月就回。”
陆象行怕她难舍, 又补了一句。
成婚一年多以来,算是聚少离多, 他辜负她, 妄意揣测她,的确是他不对。
陆象行想着, 等从尾云国回来,以后便让她安心当陆夫人, 如果她不喜欢长安,便跟着他去肃州,他们在那里白头偕老。
蛮蛮想:只有一两个月, 那得快些动身才行, 正赶上长安元夕, 只怕没人会注意到将军府,过几日, 应该就是最好的时机。
以前蛮蛮也不是没想过逃走,但陆太后的人看得紧,她处在软禁当中,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调得动的人手实在不足,稍有个风吹草动, 棠棣那边早已洞悉。
棠棣是陆太后的一枚眼线,大家都心知肚明, 陆太后把这枚棋子摆在明面上,就是估准了蛮蛮无可奈何。
她的确撼动不得棠棣的地位分毫,但眼下呢,陆象行回来了。
陆象行回来以后,如棠棣之流,逐步放松了对尾云公主的警惕。
大好时机,如小苹所说,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但未免陆象行看出一丝痕迹,她只好故作顺从,任由陆象行抱在怀中,情绪低落,扮出急需由人抚慰的脆弱模样。
陆象行怜意大生,的确心生不忍,难以割舍,便在蛮蛮的青丝间落下一吻,抚着她饱满的颊,温存道:“时辰还早,睡吧,我去了。”
他托着蛮蛮头,哄她躺回榻上歇下,牵了被褥来,悉心周到地替她掖上。
晨曦初露,叆叇的云翳拂过轩窗,剥落下一片调匀的青灰和银鼠色。
蛮蛮困倦至极,明眸半阖,好像已经支不起身子来了。
陆象行又望她好几眼,恋恋不舍去了。
起初一步三回头,脚步极慢,到出了房门,他在门前定一定神,便横了心,高视阔步地往外走去。
蛮蛮还歇在榻上,外间恢复冬日的死寂时,蛮蛮脸颊上慵困倦懒的笑意一寸寸凉下来,酿作了无边讽刺。
陆象行,永别!
*
刚刚见了心心念念的尾云公主,陆象行全身好比充了气,尤其一颗心,更是鼓鼓胀胀,难以遏制澎湃。
北肃州一年半,从前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倘若再来一次,和他的尾云公主分开那么久,那真是一种酷刑了。
为了给自己减刑,陆象行毫不迟疑,天色蒙蒙亮便去马厩里牵了自己的赤霄,马蹄一撒,便如离弦之箭冲出了长安未能苏醒的街衢。
街市清寂,陆象行一人打马而行,去的是京郊大营的方向。
入了大营,陆象行去拜见过庞老将军,便点了几名身手利落的骑兵,连同左子骞一起,预备一道上路。
临出发时,第五安世为陆象行践行。
酒吃一盏后,通身发热,无惧城外卷着雪片的朔风。
第五安世将披氅笼上,噙了温润和善的笑意,对他道:“陆兄还没去,便已归心似箭。”
陆象行讶然:“这你都看得出?”
第五安世有一双洞若观火,外表却云闲风轻的眸:“让在下斗胆猜测一番,可是为了嫂夫人?”
陆象行想了一想,还真是因为尾云公主。
只要想到她,自己便不用吃酒,胸口都是热的。
有时那热还会上脸,连脸颊脖颈,也都是触手滚烫。
他想,也许,可能,他是真的因为那娇滴滴的小公主动了春心。
小公主外柔内坚,貌美又可爱,对他更是一心一意,穷极体贴,他要不是木石之心,就该被她有所撬动了。
第五安世以一种过来阅尽千帆的看淡姿态,劝告陆象行:“陆兄,斯人已逝,前尘已矣,以后莫在嫂夫人面前提及阿兰,不会有人喜欢听到这些。”
陆象行皱眉:“但阿兰是存在的。”
三年前,凤凰山,阿兰真实地存在过。
她的出现是山间的一道清风,治愈了他被瘴毒所伤的眼睛,若是没有她,他不知自己是否能活下来。
他陆象行,不过残命区区,岂可忘恩负义。
第五安世从他的话里业已听出,陆象行虽然动了心,但其实并未开窍。
凤凰山的那场情窦初开,固然清澈美好,但譬如朝露转瞬即逝,陆象行本人并没有男女之欢的任何经验。
也许还需要一点点时间。
这不是一个外人该介入的了,第五安世只好从这里袖手作罢,目送陆象行跃上马背。
将军风采,是久经沙场淬出,铜皮铁骨,傲立铮铮。
这一去,烟尘漫卷,马蹄声踏破山河月。
第五安世从陆象行消失的官道收回目光,看向雪衣间挂着的一枚早已色泽暗沉的香囊,惘然沉默。
因是密令,陆象行只得潜行,沿途并未走露风声。
上一次是乔装商队混迹进了尾云国,这一次不可再故技重施,想来秋尼也会对此有所防范。
正当他思量该改换成何种身份时,身旁的左子骞早已喋喋不休了一路。
“将军,真该带夫人上路,那片地方可真不是什么好地儿,瘴毒环绕,一进去人便没了半截,要是
铱驊
夫人带路,咱们也好不像瞎子一样摸着石头过河。”
“末将可是听说过,那尾云的瘴毒奇特得很,尾云国人自幼生活在那处,连血都是毒,他们可以在里间穿行无碍,要是咱们汉人的话,没有尾云国的血统,只要走进去,那必中毒无疑。”
“当年将军被那瘴毒折磨得差点儿双目失明,还好……”
突然意识到说到了不该说的地方,左子骞打住了嘴。
陆象行终于回头,看了一眼这聒噪的部从。
左子骞识相地打住了嘴。
但这不过是暂时的,又走一里路,左子骞持续不断开始嚼舌。
“夫人秀外慧中,必定是一位善解人意的贤内助,末将想不通,将军怎么把一次次把这如花似玉的貌美夫人留在长安,长安虎狼窥伺,末将看夫人,危险得紧呢!”
他话音未落陆象行便反驳:“不会。”
左子骞惊愕:“嗯?”
夫人她是见过的,那种纯天然纯野生的美貌,可是与众不同的,像山谷里蔓草丛中的一朵红莲。
长安子弟要是眼不瞎,应该都和他想法不谋而合。
陆象行语气沉重:“他们看不上尾云人。”
不知是不是一种错觉,左子骞在听到将军说这句话时,眼中一闪而逝的一抹冷意。
仔细咂摸,左子骞终于被将军说服了。
也是,人心中的成见,岂是轻易可改的?单就出身二字,夫人便永远不可能像长安那诸多贵女,譬如老虞的妹妹一样,在人堆中游刃有余。
说到老虞,左子骞又开始想,老虞这趟没能被将军点中,该不会是他那败事有余的妹妹,在击鞠大会上得罪了将军夫人的缘故?
将军护短。
是的,现在将军夫人才是将军的短。
当年将军尾云一行,机缘之下结识了一名尾云女子,那女子在凤凰山中救过将军性命,将军生出爱慕之心,后来那女子横死,将军抱着一具烧焦的尸首,哭了个天昏地暗,那个时候他和虞信都以为,将军此生都不会再爱上别的女子了。
虞信的妹子,虞子苏,也是自小仰慕陆家儿郎,一心嫁给大将军为妻,这么多年其志不改,可大将军呢,愣是连人家的脸都没记住,好几次狭路相逢,叫不出人家女郎的名字。
还是托了虞信的福,陆大将军方才对虞子苏有了些许印象。
他这个人,向来洁身自好,把贞操看得比谁都重,旁人都在三妻四妾,享齐人之福了,唯独他们横刀立马的大将军,活得像个苦行僧。
好不容易姻缘树上长了朵花吧,还是朵昙花。
幸好这棵树还不曾枯死,上天降下又一位尾云女子,解决了他们的燃眉之急——将军要是再不娶妻,他们就该陪着将军去肃州打一辈子光棍了。
如此一想,左子骞对那位将军夫人简直感激涕零。
大慈大悲的现世女菩萨,救人于水火!
一路南下,左子骞与陆象行过了几座驿站,这一路沿途都设有朝廷的暗卡,及驿站,更换了两匹快马。
继续南下。
从长安至尾云国,蜀道艰险,就算快马加鞭,也要至少半个多月。
陆象行归心似箭,根本没打算消磨在路上。
出长安之后的第八日,陆象行与左子骞赶路乏累,呵气成冰的寒天冻地里,幸逢岔路扬起了一面萧萧的酒招子,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选择下马来吃一碗热酒。
此处山道迂回,若只算直线距离,与尾云国已近在咫尺,因此这里的百姓在装束打扮和语言上,有逐渐向尾云国靠拢的趋势。
酒肆之中不乏南来北往的客人,正吃着热气腾腾的黄藤酒,一面高谈阔论。
陆象行能听懂一些尾云话,但能说的不多。
颈上挂有尾云银饰的女子,巧笑嫣然地为陆象行斟酒。
袖口轻轻上挽住,收在小臂上,露出一片皓如月质的肌肤,斟酒过程当中,偶尔“不小心”地贴一下客人的手,眸子明亮得仿佛闪着银光。
看得左子骞眼也不眨:将军毕竟出身陆家那样的世家,经过门阀联姻多代筛选,子孙当中就没有丑的,将军的长姊姊陆太后,年轻时也是长安第一美人,将军五官底子好,这些年,走哪儿都不乏美人投怀。
左子骞羡慕嫉妒之余,也是自叹弗如。
但被美人献殷勤的陆将军本人,皱起眉宇,一点不予理睬。那美人过分一些,他就从鼻子里发出类似马匹响鼻的冷冷一哼。
扑面而来的煞气,把美人唬得花容发白,斟酒的腕子轻轻一抖,酒水便从中漫溢而出。
美人再也不敢造次献媚于这个不识好歹的糙汉,扭一扭水蛇腰,手把铜壶莲步遁走了,去到邻桌为客人斟酒。
看到美人迅速知难而退,左子骞又想,将军夫人能在一个月就把将军拿下,只怕是受了不少磋磨,自尊在尘埃里碾了又碾,后碾成粉末扬在空气里飘走了,才把将军撼动。
幸好,将军本人也不算完全不识风趣,还能被撬开壳子,打动那一颗入定的芳心。
邻桌的酒客看起来只是普通商客,但谈论起如今局势,居然也头头是道。
“现今西南三国,只有尾云国力最弱,先是人口不敌玉树和苍梧,现下将军廉颇老矣,国中已经快要无人可用了,我看,只要苍梧攻打,玉树坐视不理,它必亡国矣。”青衣酒客道。
另一人则并不同意:“谁人都知,尾云国依附于宣,他们公主正是大宣骠骑将军的夫人,苍梧若是敢先掀起兵戈,也要看北面同不同意了。”
青衣酒客笑道:“兄台,你太过天真了,尾云自古于西南而治,与中原格格不入,龃龉已久,岂会真心归附,国主秋尼不过是两头逢源,各不得罪罢了,要是它自身不能崛起,谁也救不得它。再说,你以为那位镇国大将军,就会为了他的夫人援兵相助么?”
听一番闲话,结果扯到了自己头上。
陆象行虽不言语,但眉峰已经微耸,似乎正洗耳恭听。
左子骞不敢吱声,悄悄地给将军又斟了一盏醒神的茶汤。
茶叶碎末漂浮在水面上,悠悠荡荡,茶沫浓稠,香气暗度,正是好茶。
青衣酒客凑神近前,压低了喉咙发出的声音:“我早就听说了,陆将军,厌恶那公主甚深,洞房当夜便抛弃了自己的新妇,啧,尾云公主美貌西南驰誉,他都看不上眼,这得是眼瞎到一定境界了。用不了多久,那公主就要乖乖被休弃还家了!”
左子骞听不下去了一拍桌,朝邻桌喝道:“胡说八道!”
两个酒客被他猝不及防的拍桌吓得一哆嗦,正要与他起势冲突,但看了一眼左子骞魁梧健硕的身影,以及他身旁那沉峻如岳的另一个男人,自知硬来也打不过,心里道了一声“晦气”,便丢下一贯酒钱,忍着气匆匆离去了。
左子骞为将军鸣不平,向陆象行的胳膊凑近脸来:“将军,我这就去把他们嘴打歪。乱嚼!”
陆象行摁住他蠢蠢欲动的手:“不必。赶路吧。”
这一行人已经太过刺目,若还在路上惹是生非,只怕不出两日,陆象行潜行西南的风声便化作了一纸公文送上秋尼的案桌了。
那位大舅兄,对他绝没有任何好脸。这点可以肯定。
可左子骞是为夫人不平,胸膛起伏不停地道:“夫人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将军和夫人珠联璧合,两情相悦,你侬我侬,轮得着这些妖怪说三道四,还胡咧咧将军眼瞎呢。”
陆象行对他们讽刺“眼瞎”倒没太在意,但当左子骞说到“两情相悦、你侬我侬”时,却莫名感到身上一阵燥热。
脑海掠过尾云公主香娇玉嫩的嘴唇,引人一亲芳泽地嘟着……
起初是心窝子发烫,那股红晕渐渐爬上了俊颜,揉散开来,比女子巧手初染的胭脂还要均匀。
顾不得左子骞惊怔的打量,陆象行一幅衣袖,已脸热地起身而去:“走吧!”
左子骞只得与将军一道继续上路。
他虽跟在身后,且始终被将军的赤霄甩了一段距离,但左子骞目力惊人,一遍遍打量将军的时候,总是很难不留意到将军赤红的耳后根,那热意比吃了酒还要厉害。
他便想,要是将军一路想着夫人,哪里还需要暖什么身啊。
左子骞甚至暗暗期望,这一趟若是他这条老光棍也能走桃花运,与一个夫人那样美貌的尾云女郎邂逅。
这事不能想,一想,就连左子骞也被将军给传染了,突然全身鼓噪发热。
马上官道,又驰行数十里。
这时,已基本逼近尾云边界了,一行人决定原地驻扎一夜,商议如何挺进凤凰山。
凤凰山是尾云最重要的一座关寨,抱其地势,险峻异常,尤其北面这一带,不亚蜀道,堪称猿猱难度。
是夜,十几人围炉烤火,谈话取暖。
左子骞与身旁的弟兄们挤在一处,陆象行单独坐在一截断木上,无言无语,似在出神。
火光跳跃间,一起一伏,倒映在那双漆黑如墨的瞳仁里。
左子骞烤了一串鹿肉,正要扬长语调,问一声将军可要分飨,蓦地,一道惊飞之声,从头顶的参天古木上笔直地插下。
众人仰目,只见将军往日驯猎的那头海东青,正滑翔而下,近地面时,方展开了宽大的色泽如玉的翅羽,停歇在陆象行的肩头。
利爪攀擎的触痛感,令陆象行短暂回神。
海东青是陆象行的私有,是当年渤海国上贡给朝廷的,彼时陆象行刚在逐北之战中立下功勋,于是在一次筵席上,凌飒做主将这只傲然不群的万鹰之王转送给了陆象行。
天子扬言,普天之下,唯独真正勇冠三军、悍猛无敌的舅舅,可当此鹰主人。
于是酒过三巡,道贺附和之词延绵不绝。
这一趟北肃州回来以后,陆象行把着头海东青放在了京郊大营,暂交由第五安世代为照看。
这头鹰虽然已经驯服,但属于鹰王的桀骜,是从骨头里带的,磨灭不了,以他们家小公主胆小如鼠的个性,见了这头鹰八成要吓破胆。
起初是觉着没必要带给她见识,后来则是为了顾全她了。
左子骞把万鹰之王从将军肩头抱下来,见到鹰爪上绑有一枚竹筒,便一并解下。
抽出竹筒里的信件,左子骞看了眼竹筒上的刻字,低声道:“将军,是第五公子来信。”
陆象行淡淡道:“你看吧。”
都是自家兄弟,从前在关外,有长安来的私信,陆象行无暇阅览之时,也是令虞信或左子骞拆封。
左子骞熟练自然地便揭开了竹筒里存放信件的系绳,这的确是第五公子的亲笔密信。
一开始,谁也没有在意信件的内容。
直到左子骞的眉骨向中间,如同丘陵般簇起几座川字峰势,嘴唇越抿越深。他们当中开始有人留意到,这信的内容不简单。
只是陆象行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想着,若是回去以后,同尾云公主说一句他不要和离了,他在想,那张漂亮娇憨的小脸蛋上,该会是怎样一副神情。
那一定滑稽而可爱,让人想诱一诱,抱一抱,再亲一亲吧!
然而接下来左子骞的一句话,却打断了陆象行的思绪。
只听到左子骞哆嗦着嘴唇,嗓音颤颤巍巍地说道:“夫人……夫人没了……”
这信上内容,字字诛心。
左子骞甚至根本不敢看将军神情。
陆象行脸上惬意的微笑,在一息之间,宛如这寒冬里泼出去的一盏热汤瞬间封冻成冰,末了,他凝固着唇角,略显僵硬和茫然地转过眼,看向说了这句突然的大逆不祥的话的左子骞。
那眼神左子骞肯定,是在斥责: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怎可能!
可下一瞬,不待左子骞解释,他手中已空。
那张封存于竹筒中才被取出的新鲜热辣的传书,已经被将军劈手夺去。
可他亲眼看了,那信件上的内容,也不会改动半个字。
连左子骞都为他难过。
陆象行瞪着眼珠,一眨不眨地死盯着手中这封信。
第五安世措辞一向云淡风轻。
——陆府走水,嫂夫人已于今夜葬身火海,尸骨无寻。陆府上下群龙无首,节哀,速归。
葬身火海?
火海……
火。
又是火。
陆象行的眼前仿佛燃烧着三年前近乎焚尽了凤凰山半座山头的熊熊烈焰。
那两簇炯亮得骇人的烈焰,从瞳孔里,烧成了恣肆火海。
“将军……”左子骞惴惴难安地唤了一声。
陆象行根本没听到。
泛白的指节扣着那封皱皱巴巴的传书,犹如劈开的竹节,已经蜷曲凸出得不成样子。
过了半晌,陆象行缓缓失笑,摇了下头。
“不可能。”
左子骞心里更打鼓了。第五公子是谦谦如玉的君子,不打诳语,他既这样说,定是确凿了,才敢往信中写。
何况,第五公子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天下第一的名笔,他的字迹,又有何人能够仿冒?
因此这事不须细想也知道,是真的。
左子骞想要宽慰一番将军。
可他根本没能开得了口,只见陆象行突然长身而去,大步朝着树下拴着的赤霄走去。
左子骞一口气没喘上来,将军已经牵了马,二话不说就赶往长安去。
“将军!”
左子骞亦不敢耽搁,嘶声呼了一嗓子,见将军没回头,睬也不睬,左子骞忙叫上弟兄们,也顾不得再南下,纷纷取了马匹,追随将军飞驰赶往长安。
第 23 章
风驰电掣, 疾行回京。
陆象行片刻都不敢耽搁,熬红了双眼,揣着一路艰酸忐忑的心境,在栉风沐雨, 终于抵达长安陆宅之后, 陆象行加快几鞭,远远地便撂下了左子骞等人, 疾步走向已经烧成断壁颓垣的后屋。
匆忙踉跄的步伐, 脚上如生了钉,刺痛难忍。
棠棣携众仆, 匆匆赶来,迎接将军回府。
陆修垂着眼, 两臂垂在身侧,根本不敢抬一下眼。
他这是内疚。
临行前,将军曾叮嘱过陆修, 好生看顾夫人, 直到他回来。
而他非但没能看顾好, 还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烧焦的屋舍已经打理出来了, 连一具尸体都没留下,那火该有多么大,他失责至此,实在无颜苟活于世。
卷着树梢拂落的雪沫的寒风吹拂着陆象行的眉眼,如墨的瞳色里,有什么摇摇欲坠。
他近乎是一步一滞地走向那破败的残垣, 颓圮的墙根一带,有烧焦的草木痕迹。
那几盆曾向阳的花, 是寒冬时节天地寂白里的唯一春色,现下,不过剩些灰痕罢了。
坍塌的盆,踩破的瓦,一点一点,刀子似的反复割划他的心。
每走一步,尾云公主那清脆明快的笑靥,都闪过他的脑海。
黯然的,抽泣的,带笑的,骄傲的,如芙蓉泣露,如香兰含春,如梨之簌簌,如桃之夭夭。
一幕幕,在他眼前驰过。
终,不留片羽。
眼前的一幕,与三年前凤凰山那一幕重叠在了一起,他已几乎分不清,是真,还是幻觉。
“将军节哀,夫人……殁了。”一道哭腔,在陆象行的耳膜间回荡。
他充耳不闻,一步一步,踏足那断壁残垣的中央,那曾经,她最爱待的,梳妆的地方。
绯红的眼眸,宛如要流下血泪来。
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倏然响起,来自熟悉的知己之交——
“陆兄,你还想让嫂夫人成为第二个阿兰么?”
第二个阿兰……
当时以为戏言,嗤笑挚友杞人忧天,他从未把那个尾云公主放在过心底,又何来第二个阿兰。
谁知竟一语成谶。
今日的他,落得这番境地里,纯是他咎由自取。
这间寝屋在大火里烧得已经不剩什么东西了,漏着风的破窗,斜斜地照进来一弯月华,四下里都是提着宫灯的下人。
棠棣温柔而沉默,送秋战战兢兢,陆修生不如死。
其余人等,则挂有事不关己的漠然无视。
陆象行突然回过神,凌厉的眉目扫过棠棣。
“谁,最后一次见夫人,是什么时候。夫人身旁那个侍女呢?”
他不记得蛮蛮身旁的侍女小苹叫什么名字,但这府上,谈及夫人的侍女,那必然是小苹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回答不了将军这个问题。
还是棠棣,垂袖以莲步越众而出,下颌微收,凝住嗓,回道:“起火前,奴婢等曾见夫人向庖厨要了一碟香椿蒸鱼、一碟金银焦炙牡丹酥,小苹服侍夫人到深夜,并未见异常。”
相比棠棣的镇定,陆象行嗓音泛哑,如破旧的管弦上发出的余音:“无异常……你确认?”
棠棣仿佛听不明白将军话语间的深意,垂眸,福了福身,道:“夫人与那位尾云国来的女侍,经常在寝房里吃宵食。奴婢等眼拙,实在看不出……”
陆象行闭了闭眼,仿佛在确认最后的一缕希望。
但那也沉下去了,如坠永夜。
周遭的一切,月光与灯光,一同黯淡。
连日里的疾驰,不眠不休,加之心绪不宁,气血激荡,在此刻齐齐作祟起来,陆象行的灵台意识一时间天旋地转。
蓦地一念撞入怀:莫不是我陆象行,天生八字克妻,命里注定孤寡无双?
蛮蛮……蛮蛮。《山海经》所撰神鸟,一翼一目,相得乃飞,又称比翼鸟。
连比翼鸟都阴阳两隔了,徒留他孤雁一只。
不,他不相信!
“蛮蛮!”
陆大将军突然扯长高嗓,声若洪钟,震得四下里鸟飞兽走,群仆噤若寒蝉,人人自危。
陆象行不信,他发了疯一样在这看得见屋顶漏出的月光的寝屋里来回地找,用一双肉掌,不顾那刺骨的疼痛,一次一次,翻开断裂的瓦砾,拨开烧焦的梁木上一层层积压的灰屑。
蛮蛮。
蛮蛮。
尾云公主,那么喜欢他,喜欢到无时无刻不想挂在他身上的尾云公主,那么爱洁,总是衣不染尘、白皙姣好的尾云公主,怎会……
怎会藏在这满片污垢之间。
但翻来覆去找不到,没有,连尸身都没有。
甚至不像阿兰……
陆象行坐在一摊焦灰中间,墨发松落,长睫沾了尘埃,一双冷目红肿不堪。
念及阿兰,突然,他眸光一定。
再次看向这片大火过后留下的满是狼藉。
四下里月华如练,灰屑漫飞。
陆象行陡然地冷下脸色,斥声问难:“陆修,大火烧了多久,无人救火?这间房舍墙土坚凝,怎会烧成这副模样!”
如果不是有人渎职,那就是有人捣鬼!
陆修本就良心难安、生不如死,将军这一质问,他只好潦倒地站了出来,茫然立了半晌。
回忆起不愿回忆的当夜,陆修痛苦地道:“大火起得蹊跷,当夜也不知怎的,突然就走水了,等我们赶到后院时,火势已经起来了,见风就长!小人把陆府上下能调来的人手全都调来了,一桶一桶水往上泼,可是没用,深更半夜河里都是冻上的,水难取,因此耽搁了不少时辰……”
陆象行沉声质问:“我问你,究竟烧了多久!”
陆修噗通跪在了地上,膝行几步,朝着大将军靠近,被陆象行皱着眉头躲开,陆修满脸绝望:“家主,你赐死小人吧,小人不配为您家仆。”
他一个头磕在了地上,硬邦邦的声音,咚地一声。
“那场火,只怕是烧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是有的。”
陆象行在盛怒之中冷静:“一个时辰之后,火全灭了?”
陆修惨然点头:“是,全灭了。”
陆象行冷笑:“一个时辰,屋子里的两个人不知道逃生,难道是谁敢反锁了陆夫人的房门?更何况……”
他至此突然一顿。
凤凰山寻到阿兰的尸首时,虽已面目全非,难以辨认,但人形俱全。
陆象行在用兵之时,也尝有火攻智取,因此也有了解。寝房走水,不可能在短短一个时辰之内,便将完完整整的一个人,烧得骨灰痕迹都不剩下。
他方才是心智全乱,才会被表象牵着鼻子走。
事实上,狡猾的尾云公主,绝无可能是被烧死在这间屋子里。
定是有人趁机,劫掠了他的尾云公主。
陆象行虎着脸色,道:“你随我来。”
这话是对陆修说的,但压根眼神就没施舍给他一个。
陆修惶恐不已,无法接招,只好应了一声,蠕虫似的慢慢吞吞爬起来,追随着将军步过了溪桥,来到竹林一畔。
将军单独与自己谈话,避开了陆府众人,便是还信任自己。
陆象行寒着脸色,苍翠萧瑟的竹叶阴翳之下负手而立:“失察渎职,你本当死。”
陆修虽是家仆,也是行伍军身。
陆将军治下严明,一向令行禁止,若有违背,立斩不赦。
陆修这一次,是当真犯了死戒。
就在将军说出那一句话后,陆修的脸色白得瘆人,急忙又是几个响头磕在了地上。
陆象行抿唇,瞥了一眼那间已经空空荡荡不剩一人的内屋,并未看陆修:“把近几日经过,来龙去脉,仔细交代一遍,从今以后,你出我门墙,永不得再录。个人前程,自修造化。”
陆修没想到,家主竟还愿意留自己一条性命,他感恩戴德,涕泗横流地回道:“是,家主。”
陆修一点一点地回忆,将前后串联了一遍。
“家主,自从家主走后,夫人与她的侍女便一直待在寝屋里边,极少出来走动,食不下咽,每日里攀折梅花,长吁短叹,念叨将军,好像是睹物思人。”
陆将军攥紧拳,听到他说“睹物思人”时,陆象行的嘴角有片刻的愉悦。
但也不过少焉,想到尾云公主迄今下落未明,心便如悬在半空当中。
“继续。”
“是,”陆修继续回忆,“将军夫人只出过一回门,驱车去了乐游原,那日回来以后,夫人好像忧怀得遣,眉目开朗了不少。”
就是这里。
陆象行忽然责问:“乐游原?她去乐游原,见了谁?”
陆修悚然:“这……这……兴许,夫人只是嫌府上闷,出去赏乐,然后乘兴而归……”
很好,原来他府上这些人,也是一群干嚼皇粮的睁眼瞎。
陆象行道:“之后呢?”
陆修伏在冰冷路面,垂首瑟瑟地道:“之后过了一夜,夫人这边便起了大火,那夜长安突至大雪,这火势却愈演愈烈。小人实在不知怎会这样。”
是桐油。
扬起的灰屑里,残留着一丝极难捕捉的桐油味道。
桐油燃烧的味道很难闻。
房间里虽然也存有桐油,用来燃烧照明,但用以照明的桐油存量很少,根本没有可能到了今天,还能嗅到蛛丝马迹。
这至少证明了一切的确是早有预谋。
“小人救火不力,请家主赐罪!”
陆修说一句话就要请一次罪,陆象行不耐烦,额角突突地跳:“继续。”
陆修泪眼朦胧地哽噎道:“等小人冲进火房,房子大梁已经烧塌了,小人不敢不以夫人为先,连火势都顾不上了,在屋子里一遍一遍地找夫人,可都没找到。”
陆象行道:“除了你,其余人都在外边救火?”
陆修认命地闭上眼,点点头。
陆象行道了一声“知道了”,没空再理会这个成事不足的下人,几天几夜没合眼赶回家中,也不曾歇个一时半晌,披氅一脱随手掷在脚下,穿过一池冷艳的月光,径直步出陆宅。
下人们莫名所以。
将军才死了夫人,所以,这是失心疯了?
倒也还是……可以理解。
寒风刮在疾驰之人的脸上,如利刃割着皮肉,既干又痛。
陆象行仿佛是一具铁打的身躯,强固悍然,根本不需要休息,连后脚赶来的左子骞都撑不住了。
长安天街重逢,将军风尘仆仆要出城门而去,左子骞急忙拦下陆象行的赤霄马:“将军!”
陆象行的双眼红得几欲滴血,心中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
找回她,救她回来。
不计代价。
他快马要冲出:“去救夫人!”
将军有一股不惜命的劲头,这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左子骞只在当初胡羌围城,将军五百铁甲冲进敌军十万军阵中的寒朔之战里见过。
可将军不惜命,这一路随行的玄甲铁骑,却不是铁打的身躯,已经扛不住了。
就连左子骞自己,也快要跌下马来了。
他的眼瞳里也布满红血丝:“将军,不论如何,你要先歇一晚!最早明早才能上路,否则你这样去,也寻不回夫人!”
他还不知将军在陆宅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但将军这样往外走,左子骞听出了一些隐藏的涵意,莫非,夫人并非葬身火海,而是被人掳掠而去?
可是,这难有可能,长安镇国将军府邸,不说固若金汤,但还没有宵小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陆象行根本不听,一掌搴开左子骞压在他肩上的手:“我如何睡得着!”
如何睡得着?
那个小公主这会儿一时一刻不在他眼前,他都受不了。
左子骞急了,不顾越俎代庖,发号施令:“把将军拦下!”
数十玄甲骑兵重重包围上来。
陆象行单人匹马,冲破左子骞的围困,铁骑突出。
赤霄马英勇好斗,曾追随主人南征北战,所向披靡,身体里流淌着战斗的血液,由陆象行倥偬左右,轻捷如幽灵,瞬息之间,便挣脱了束缚。
一人一马眼看着要出城去,左子骞突然拉高嗓门。
“将军,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夫人是自愿离去的!”
那前方疾驰的身影,骤然,握住缰绳的手松了,赤霄感觉不到主人强烈的战意了,迷茫之中,马蹄也逐步放慢。
雪停了不知有多久了,月光如浪,流泻在长安宵禁后寂静的天街之上,银练般柔软而洁净。
最后,马匹停了下来,马背上的主人,如渊渟岳峙的身影,仿佛被抽去了一股心气。
那股支撑着他的气,仿佛突然一下便散了。
左子骞叹了叹,号令骑兵不得妄动,他徐徐策马,追陆象行上前。
大将军静止不动,俨然一尊木胎泥塑的人偶。
遍布红血丝的瞳眸,睁大,僵硬,一点点心冷成灰。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
折梅思人,是故布疑阵,麻痹下人。
桐油,是她去乐游原买的。
火是她点燃。
起火时,她扮作了救火的仆从混在人群中,与她的侍女逃出了陆府。
只有这个解释,最能解释这一切。
陆象行自少年时征战在外,陆氏这一支自他而始,独立出来,自立了门户。
他常年奔波在外,留在家中很少,因此也不善养部曲仆从。
将军府上下,可用之人很少,加之太后的心腹棠棣把持,陆象行也不愿再为这些琐事兴风起浪,引起上面猜忌。
这么些年,来来回回,一直不过这十几个人。
才让小公主有了出逃之机。
她是自己走的。
是陆象行不相信,那么爱他,好像离了她根本活不了的怯弱的小公主,会主动离开将军府。
甚至,她放了一把火,装作烧死在家里。
她不想让他知道她还活着,因为她不想再见他。
她看起来笨憨,实际上,她是有一些狡猾的。陆象行知道。
可,那还是他的小公主吗?
小公主娇气得很,怎会离开他?
陆象行不愿相信。
他更相信,她是被贼人所劫掠,或者是她那个反复无常的国主王兄又决定撕毁盟约,依附苍梧国了,派了尾云国的刺客来接她,她是被迫离开。
左子骞来到了将军身旁。
大将军神色自嘲,缓缓勾唇:“你说得对。”
那嗓音,哑得如天街旁支的巷里,穿过夹道的一丝呜咽的风声。
左子骞听得不忍:“所以,将军不差这一时一刻,您已经五日没有合眼了,就算是铜筋铁骨,也禁不住这番煎熬,末将请将军休整一晚,明早再上路。想来夫人身旁未必没有人看护,有女眷在,马车如何跑得过快马?”
当局者迷。眼下,左子骞是最清醒的人,给的也是最好的选择。
将军应是短暂被他说服了,他不再争执,牵了赤霄,往就近戍卫所去。
左子骞擦了满脑门的冷汗,甩一甩袖口,也急切追着将军的脚步而去。
大将军乃镇国骠骑,符印在手,统帅天下兵马,盖天下的军职武夫,皆为将军俯首。
将军自肃州归于长安以后,解甲卸任骠骑,但太后和陛下似乎流露出那么一丝意思——
天下太平,将军藏剑,一家人也该同享天伦了,将军日后,便在皇城之中谋一个清闲的差事,日日上值下值,出出入入,都能近在眼前。
戍卫所的屈从之如蓬荜生辉,热情接待了大将军下榻。
托了将军的福,左子骞也得以在戍卫所就近歇下一晚。
反正他无挂无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回到家里也是冷锅冷灶,倒不如看着将军。
今晚的将军,实在是很可怕。
谁知左子骞只睡了这么一晚,翌日大早起来,便听屈从之急来告信说道:“不好了,定远将军,大将军大早地不知上哪去了,也没留一个信儿。”
镇国将军府邸失火一案,轰动长安,屈从之不可能不有所耳闻。
此事早已交由京兆尹调查处理,迄今也没个结果。
将军失了夫人,昨日漏夜前来时,已经多日不眠不休不曾收拾过自己,其状可谓狼狈可怖至极,可见是心肠懊恸,这会儿要是走丢了,太后和陛下怪罪下来,屈从之可有几颗人头可以担待哟!
吓得他连忙来找左子骞商议对策,左子骞小事上马马虎虎得过且过,大事上可一点也不含糊,眼下他就是最冷静的一个人了。
“将军定是南下了,老屈,这事儿你可先别吱声,旁人问起,你只说将军是替圣上办事去了,我去追他。”
屈从之一愣一愣地听着,直点头,不敢有违。
左子骞想了想,补充道:“等我一走,你就走一趟京郊,同第五公子说,将军府损坏的屋宅暂不修葺,让京兆府的人也不要进来,一切等大将军回来再说。”
如果不是夫人自己走丢,那么烧毁的屋宅,还能存留一些证据。
如果是将军夫人自己离开了,那此事更不宜让京兆府大张旗鼓地来调查,以免捅到上边去,触怒天颜。
*
陆象行闭了两个时辰的眼。
这两个时辰里,真正入睡的又只有一个时辰。
尽管一切的证据都指向,是尾云公主自己烧了房子逃跑,可无论哪一个都下不了定论。
万一呢,万一小公主落在贼子手里,迟一刻,便有迟一刻的危险。
陆象行不敢冒那个危险。
小公主平日里大大落落的,乐天不愁,一想到她落在贼人手中,不知正如何流泪惊惶,等着她的夫君去救自己,陆象行半刻也坐不住,牵了赤霄,打马出城。
蛮蛮绝不会成为阿兰第二。
阿兰是阿兰。
蛮蛮,也是独一无二。
他终于承认,或许,她也是他心之所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想来应该是那个颠倒疯魔的雪夜之后,他开始在乎起了小公主。
就算他冷言冷语,骗得了蛮蛮,也骗不了自己,自欺欺人毫无意义。
一匹快马,沿着南下的方向,如流星一般,刺穿薄雾散去后,黎明微熹的第一缕绯色。
第 24 章
蛮蛮从将军府逃出生天, 与小苹一起,搭乘上了前往尾云国的马车。
任凭陆象行再聪明,也想不到,在长安, 她竟也会有贵人相助。
虽然那个贵人, 蛮蛮很不喜欢。
但看在她仗义出手的份儿上,过往种种, 蛮蛮就既往不咎了。
一转眼, 元夕节已经过去半个月,那日大火的消息, 也不知传入了陆象行耳朵里没有。
不知为何,近日里蛮蛮总觉得眼皮直跳。
小苹问了是哪只眼睛之后, 神色夸张地告诉她:“公主,右眼跳灾。”
蛮蛮也顿时慌张:“是么?上国,还有这说法?”
她实在想不通怎么跳个眼皮子就是灾祸降临的谶言, 但宁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无, 蛮蛮当机立断。
“此地不宜久留。”
一行人到了青头镇之后,长安来的护卫就要与她们分道扬镳。
早在出城那夜, 蛮蛮便已传书远在尾云国的哥哥,让他派人潜来长安,在路上悄悄接应自己。
蛮蛮日日乘车,从早到晚头重脚轻,下了马车还以为在车上,走路摇摇晃晃, 风吹欲倒,想着就近在青头镇上歇上几日。
但经小苹这嘴壳叭叭叭一顿警醒, 蛮蛮困意全无,只想快点儿离开青头镇。
陆象行是不一定能知道谁帮了她逃离长安,但时间久了,他说不准能嗅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到时候追过来就麻烦大了。
蛮蛮还想过,自己在长安那边已经假死,等回了尾云国,这尾云公主的身份也不能用了,到时候称作是王兄的义妹,名字也改一改。
至于隐姓埋名,当个尾云国的老百姓,对从小娇生惯养的蛮蛮公主来说,忒显清苦。
可她的肚子突然不争气,就在蛮蛮打算快点儿收拾细软打道回府时,腹中的胎儿,大抵是料到了她们要离阿爹愈来愈远了,居然搅和起来,疼得蛮蛮倒抽凉气,寸步难行。
小苹慌了神:“那怎么办?公主,咱们一路都坐马车,公主初孕,许是受不得颠簸,这孩子开始抗议了。”
蛮蛮摸了摸平平如野的小腹,哪有一丝膨隆的迹象?
还是豆芽般大的奶娃,就知道卫护阿爹了,真不够良心。
不过人之初,性模糊,吃哪里的水,就是哪里的人。等带回尾云国之后,蛮蛮势必要好好教训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
眼下腹痛如绞,走是走不了了,蛮蛮只好由小苹安排,暂时回房歇憩。
才上楼,蛮蛮踉踉跄跄地走着,忽然嗅到一阵熟悉的佛手柑的气息。
那气息清冽,由远及近,比以往都更浓厚。
客店里一时漫散着那股熟悉的体息。
蛮蛮天生好鼻子,一口嗅到,差点儿像被雷劈中了。这一下,是肚子也不疼了,脚也不崴了,飞也似的钻进了厢房。
兀自大口喘气,哆哆嗦嗦攀向桌沿,给自己斟茶的纤细腕子,抖得像筛糠。
小苹奇异地道:“公主这是怎了?”
蛮蛮也想知道怎么了,喃喃:“他不是去肃州了么?”
陆象行明明告诉她,他要去肃州。
这可是南辕北辙。
莫不是,她闻错了?
蛮蛮有那么一瞬间,开始怀疑自己百试百灵的鼻子,她让小苹按兵不动,自己则搬着笨拙的身,手脚缩成沙中鹌鹑,不动声色地来到向内一侧的窗边上。
一串熟悉的脚步声,橐橐橐,步上梯来。
蛮蛮的心跳霎时顶到了喉咙口,妙目滚圆,魂不附体。
客店的茶博士亲自将陆象行引到二楼雅间。大抵是从未见过如陆象行这般气质的贵人,茶博士笑意吟吟,把手直招。
蛮蛮内心驱赶这二人:快走吧!走吧!别看见我!
陆象行原本持重沉缓、如蹑祥云的脚步,却在蛮蛮的这一扇门窗之前,不知缘故停住了。
稍稍转身,窗扇上映出半边修长的侧影,只这侧影,蛮蛮的心跳咣叽砸了底,停了一拍。
好在,他似乎并未留意这里的异样,而是问茶博士:“日前可曾见过两名身材矮小的女子,从青头镇经过?”
要说两名女子,茶博士见过,就在刚才,还在住店呢,但日前?
他没见过。
茶博士肃容摇头:“爷要问谁?要不,小的去给您打听打听?”
陆象行按着他的将军剑,皱眉。这里的人不知,其实也在意料之中。
就算她们曾经来过,但只要打扮得稍不起眼,这里每日人来人往,茶博士也未必记得那么多过客。
陆象行不为难他,颔首谢过,便持剑走入了间壁的雅阁。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了窗后,蛮蛮紧绷的头皮才终于松弛下来。
太吓人!
不过,他为什么问日前她们有没有经过?
蛮蛮细想,哦,或许是他还不知道,她怀孕了,她们的马车根本走不快,为此耽搁了许多时日,他大约是以为此刻她都已经抵达尾云境内了。
小苹听公主的话,不但按兵不动,连眼珠都不动。
等公主心事重重地走回来,小苹刚要说话,蛮蛮想到她的破锣大嗓,只怕一出声便让陆象行听见了。
为安全起见,蛮蛮不与她交谈。
瞧见桌上还有已经放凉的茶水,用葱根蘸了一点,在红木案上一笔一划,写着尾云文字:陆象行,隔壁。
小苹一下便听懂了,张着白花花的牙口,无声比划:那怎么办?
蛮蛮心想,只能等晚间,那边睡下了,没了声音了,她们再偷偷摸摸溜走。
凝神,便又蘸了一些茶水,在桌案上写下一句:伺机而动。
入夜,客店要来送热水,蛮蛮及早地熄灯,那边以为两名女客早已入睡,便将水拎到旁侧去了。
蛮蛮躺在床榻上,小苹睡在次间的贵妃椅。
她神情恍惚,一瞬不瞬地自黑暗无声处望着枣色帐帘,尽管什么也觑不见。
一墙之隔,身侧传来了断续清晰的水声。
是陆象行在洗澡。
水声激烈,像是一团热水噼啪撞击在结实紧滑的肌肉上,然后如瀑般飞速弹落。
蛮蛮是感受过这股手感的,在那个狂欢的雪夜,攀住他肩后,指腹沿着汗珠密布的盘虬肌理,因为握不住而轻轻悄悄地滑下,宛如在认真描摹那脊骨上边一道一道起伏纵横的沟壑。
流畅,硬实,灼热。
水声的诱惑一点点放大,蛮蛮的脸蛋在黑夜里沁出了绯红。
怀孕的时候,身体会比之前更加敏感,别提眼下心怀忐忑,处于全神贯注之下了。
蛮蛮克制噗通个不停的心跳,想等那水声停止,男人入睡。
好不容易,那畔断断续续的水声终于停了。
蛮蛮听到了男人上榻的动静。
这客店的床也不知怎一回事,陆象行的榻竟也在靠这头,两个房间的陈设全然相反。
仅仅只隔了一堵墙,听到那畔陆象行上床的动静,连呼吸都不敢放得太重。
他快睡吧。月儿明,风儿静,小宝宝,梦轻轻……
蛮蛮给他心里唱了一百遍尾云摇篮曲。
可那边呢。
只听见一连串翻来覆去的声音,那人似乎根本没有睡意,一直在强迫自己入睡。
但越强迫,越无用。
翻身的声音仍然充满了焦灼,甚至蛮蛮能感觉到男人不耐烦地从鼻腔里发出的沉沉呼气声。
这弄得她愈发担惊受怕。
正巧这时,小苹那家伙居然发出了呓语声,咂摸着嘴巴:“肘子,肘子,大肘子……嘿嘿……”
蛮蛮吓得魂飞天外,光着脚丫便跑到了贵妃椅上,一只手重重捂住了小苹的嘴。
姓陆的耳朵灵得很,小苹这丫头居然敢睡着!
幸好,她倒没做什么离奇古怪的梦,也不在梦里喊着“公主”,蛮蛮稍稍安心之后,浑身上下如脱了一层皮,无力地倒回了自己的软褥。
那边,终于是没了声音了。
但蛮蛮毕竟还不敢大意,又等了小半个时辰,确认声音是彻底没有了,人应是睡熟了以后,蛮蛮推醒小苹,主仆两人蹑手蹑脚收拾好包袱,便溜出了客店。
好在那些人分道扬镳的时候把马车也带走了,要是马车停在客店外,陆象行多半早有觉察。
不管他是不是来找自己的,蛮蛮都不想让那个男人发现自己还活着。
蛮蛮与小苹出了客店,便夺路而逃。
但两个弱女子,还是怀着身孕的女子,徒步上路毕竟不大方便,正巧快要破晓时分,村头有人拉着驴车上青头镇来卖蔬菜,蛮蛮掏了点儿钱,买下了他的驴车。
小苹驾车,蛮蛮坐着敞篷的驴车,伴随着毛驴脖子上项圈的叮叮当当声,一路出了青头镇,直奔尾云。
但路上,小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公主,你说陆将军是不是也去尾云?”
蛮蛮悚然,呆了半晌,她低低道:“不会吧?他只一个人,单人匹马地闯南疆,不怕死?”
尾云国可有七万军马呢,就是真神下凡,双拳也难敌万手。
虽然两国现在修睦,但姓陆的最好别高估了尾云子民对他的善意。
姓陆的杀神当初搅得南境不得安生,伤亡惨重,现在又欺负了他们的公主,尾云只怕人人恨不得生啖其肉。
小苹也想是如此,点点脑袋:“也是,陆将军这么讨厌公主,公主要是真死在大火里了,只怕他还巴不得呢,怎么可能追过来呢?”
“……”
明明是她,讨厌极了姓陆的,她看他一眼都多余!
蛮蛮咬牙切齿,捏紧粉拳从身后给了小苹一榔头。
“死丫头你到底哪头儿的?赶路!”
但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去尾云国,他这一路形迹可疑,孤胆而来,又是要去何处?
难道不是肃州那边出了事,而是苍梧国,又开始摩拳擦掌,准备忽悠她王兄侵犯大宣了?
蛮蛮自己也想不透这事儿,从青头镇一路南行,不觉已濒临长江。
江风浩荡,川上烟波浩渺。
视野穷尽辽阔。
此时已近黄昏,残阳铺于水中,半江瑟瑟,半江血红。江面上出现一叶叶渔船,风帆扬起,似乎正要泊岸。
小苹与蛮蛮打算弃车从船,让驴车停了下来。
“小苹,钱袋拿过来。”
小苹听公主的话,忙扭过头把钱袋拿过去。
蛮蛮正伸手去接,忽见小苹一脸“活见了鬼”的神情,简直呆若木鸡,蛮蛮诧异地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挥三下,耳朵里蓦然落入了疾行而来,势如奔雷的马蹄声。
蛮蛮浑身激灵,猝不及防,一团黑影如苍鹰扑食般,居高临下地,笼罩了这只应激的兔子。
蛮蛮原本微施粉泽的脸蛋,霎时褪尽了血色。
几乎不敢抬起头。
陆象行呢,围着这江边的三个渡口,守株待兔地绕了上百里,终于等上了这个亡命公主。
此刻因为呼吸还没喘匀,胸膛起伏,一双眼眸红得骇人。
本该立刻揪住她,把她扯到马背上。
陆象行却忍住了,气到极点了反而勾起了唇角,皮笑肉不笑地阴阴盯住蛮蛮:“本将军别是看错了,这是诈尸了么?”
第 25 章
陆象行的一双眸, 红得如晕了一团血。
清早从床榻上苏醒,几乎意识才刚刚复苏,一个念头便快于肢体催使着他迅速翻身点地下榻——
救小公主!
才出客店门,忽听一茶博士与人议论, 说:“真奇怪, 昨晚两名女客是何时走的?”
陆象行当即脑子一片空白,呼吸凝固, 几乎顿时箭步上前, 一把攥住了茶博士的短褐襟口,严厉的口吻道:“什么女客?”
茶博士被陆大将军吓得不轻, 脸色发白,颤巍巍指了指陆象行的邻间:“昨、昨日, 店里来了两名女客,也不知道是谁,趁夜便离开了。”
陆象行脑中嗡地一声, 急迫地追问道 :“你可知道那二人是谁?长什么模样 ?”
茶博士被他攥得咽喉发紧, 颤抖地回道:“不、不知道是谁, 但长得都瘦瘦小小的,戴一方头巾, 遮了一半的脸!说话间,有点口音,像南方人。”
当时蛮蛮和小苹乔装打扮,貌不惊人,茶博士也难以再过深地描述。
然而只描述到这里,陆象行业已听出, 茶博士口中的两名女客是谁,几乎不作她想。
“我昨日问你之时, 你怎么不说!”
陆将军那架势,像是要将茶博士重责三十军棍。
可茶博士感到万分委屈:“您昨日只问是‘日前’有没有两个女子经过,小的自然说没有了。咱们客店每日来来往往的人也没多少……”
陆象行不欲与这名茶博士继续纠缠,长腿迈了几步,便飞出了店门,到榆树下牵了自己的赤霄,打马扬鞭,绝尘而行。
这一路上,他的心跳始终安静不下来,幅度大得纵使是在疾驰的马背上,也能感受得分明。
尽管还没有见到茶博士所说的那两名女子,但直觉告诉他,那就是尾云公主。
按照这路线,她们果然是要回尾云国。
陆象行胸口憋胀不适,不知是怒意填胸,亦或是因为终于确认了她没葬身火海,要与尾云公主重逢而欢喜。
种种复杂的感觉搅在一处。
等来到江畔,才见一艘艘渔船风帆高挂,正在出江面打渔,陆象行估算她们的脚程,绝无可能赶得上自己的赤霄宝马。
他便在原地打转,守株待兔。
但这片地方足有三个渡口,陆象行并不知道她们要从哪个渡口离开。
为了防止错过,他只好在这三个渡口来回地守着。
直到日落西山,浓郁如酒的残阳与孤鹜相映,江面帆船归航,陆象行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尾云公主。
从江畔长风浩荡,吹拂晚来雾色的淡淡暮光里,陆象行远远瞥见那边码头,来了一辆悠悠缓行的驴车。
驾驶驴车的是一个瘦小女子,至于乘坐驴车的……
不是尾云公主又是谁?
一瞬间陆象行眼眸溢出了暗红,他沉下脸色,一夹马腹,催着赤霄如箭矢般横贯平野,追上了蛮蛮的驴车。
此刻的对垒当中,蛮蛮把眼睫低垂,始终不敢抬起头看陆象行一眼。
江风吹拂中,她缓缓拉紧了遮面的枣色帷纱。
“抬头。”
陆象行的声线冰冷,不由置喙。
蛮蛮心想,总是这样。
陆象行对旁人说话,尤其那个武乡侯家的小娘子,不说温温柔柔,至少都是客客气气的。至于对他的那个阿兰夫人,只怕更是视若珍宝,不说一句重话,唯恐含在嘴里化了。
而她这个他从来都不想娶的填房呢,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冷嘲热讽算是轻的,颐指气使才是正常发挥。
这一句话,蛮蛮便红了眼眶:“你认错人了。”
哽咽的声音,让陆象行一时冷笑,他也不跟这个公主废话,从马背上跳下,将蛮蛮从驴车上抄起,长臂横过她的腿弯,将她抱下地来。
由不得蛮蛮又推又打地挣扎,陆象行摁住她香肩,长剑铿然一声,出了鞘。
悠长的龙吟声,在剑身银光颤抖的摇颤间,惊醒了二人。
陆象行垂眸,原来是蛮蛮推搡间,拔出了他的剑。
此剑名为银雪,是陆氏的家传宝剑,剑刃如噙着朵朵银霜,锋芒毕露。
陆象行微怔,蛮蛮掣出了宝剑,从那长长的剑鞘里。
她后退一步,警惕地盯住陆象行。
这下是顾头不顾腚,捉襟见肘了,遮面的帷纱顿时垂落,江风拂过,露出了面纱下丽质天成、铅华弗御的白嫩脸蛋,粉光若腻的小脸像笼了一层霜色,在暮云舒卷的光景下,泛着湿漉漉的雾光。
陆象行皱眉:“胡闹,长安的那把火是你放的?你可知道,要是太后得知你纵火脱逃,欺君罔上,等待你的会是什么,等待你尾云国的会是什么?”
蛮蛮敢做,就不怕担当。
要是陛下龙颜大怒,陆太后起了杀心,大不了,就把她一个人填进去!
蛮蛮握着剑,手指颤着,眼睛雾蒙蒙的,就那么望着陆象行,半步也不退:“你就当,不知道我还活着就好了,这不是两全其美么?”
不待陆象行说话,蛮蛮笑了下:“反正,你一直都想和离,不是么?现在,你放过我,我放过你,咱们离了就是了。”
陆象行听得她说“和离”二字,胸口似是插进了一把刀子。
那刀子利得很,割得痛。
“胡闹什么,跟我回去。”
尾云公主大抵是为了他不告诉她阿兰的事情气得狠了,她一向爱使一些小性儿,昏头昏脑就跑出来了,其实自己也没想好退路。
陆象行得把她带回家。
蛮蛮等他踏上一步,却倏然往后退了一步,重重摇头:“不行!你别过来!”
蛮蛮听说过,在中原有割袍断义一说,她见陆象行迟疑间不过来,便扯过小苹的手,把惊慌失措的小苹一臂拽到近前,“哗啦”一声,蛮蛮长剑割断了小苹的袖角。
她把那一截袖角抛给陆象行。
谁知江风太大,竟然将那轻薄一片的袖角吹了回来,糊在蛮蛮脸上。
“……”
陆象行望着滑稽到有些可爱的尾云公主,哭笑不得,他走上前,将蛮蛮脸上的袖角拿掉,这一次,陆象行决定好言好语:“行了,闹也闹够了,跟我回去吧。”
蛮蛮听不得那个字,凭什么她费尽心机,鼓足勇气,决意逃离长安,在他眼里看起来,就像一场闹剧?
秀丽的眉轻轻皱起来,蛮蛮认真地凝视陆象行,深吸一口气,决绝地道:“你想得太好了陆象行,从以前到现在,什么都是你在想,你想抛弃我就抛弃我,让我独守长安,我就得照办,陆太后欺压我,陆家的亲戚背地里讥笑我,虞子苏看不起我,就连你府上的大丫鬟棠棣,都对我管头管脚,从前我都忍了。可是,你骗我骗得好苦,陆象行,你是个二手货,你还以次充好,蒙蔽本公主。”
陆象行皱眉:“秋氏!”
他的语调已经很不耐烦,像是耐心被耗尽,再迟一刻,他就要动用武力了。
蛮蛮知晓,一旦真动武起来,陆象行有十成的胜算,可以将她绑回长安。
可蛮蛮不怕,她大声道:“大宣用你这样的二手男人蒙蔽本公主,无耻至极!我秋意晚不伺候了,就是死,我一条命死不足惜,要我跟你回去,你做你的春秋大梦!”
陆象行有些被激怒:“当初是你不愿和离——”
说到和离,蛮蛮竟然从袖口里抽出了一纸和离书。
陆象行怔住,蛮蛮把那和离书潇洒地往他怀里一扔,便朗朗道:“和离书在此,现在是本公主不稀罕你,要跟你和离。识相点,就拿着快滚吧。”
他并不伸手去接,和离书掉落在地,随江风吹拂,滚到了脚边,瑟瑟地发着抖,纸张发出颤巍巍的呼救。
蛮蛮终于觉得扬眉吐气了,这辈子从没有如此快意过!
陆象行呢,垂眸,俯视着地面的那一纸和离书,目眦欲裂。
即便事实的真相已在眼前,陆象行还是不肯相信,一向爱他、亲他、近他,以他为天的尾云公主,把和离书拍在了他的脸上。
“你是认真?”
陆象行霍然抬高一分视线,黑眸如火,此时暮光已不剩残照,陆象行的两只黑眸犹如黑夜里炯炯燃烧的火焰,近乎灼得蛮蛮不能与之对视。
将军自有黄沙百战的煞气,比隆冬的寒意更加侵蚀人心,蛮蛮也难以控制地发憷。
可,既然已经被他发现了,左右横竖,不过一死。
蛮蛮勇敢地站出来,挺胸,抬头,竟毫不避让。
“可你之前勾我,说喜欢我。”
陆象行不能死心,抛出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语调充斥着无奈。
宛然,他才是受尽欺凌冷眼的那一方。
蛮蛮赤.裸裸回应道:“那不过是因为陆太后跟我说,让我和你生了孩子,再和离罢了。不然,她就不放我走。我有什么办法,只好向你借种。”
蛮蛮摊了摊手,语调比他更无奈,好像一切一切,嬉笑怒骂,都是逢场作戏,她厌恶他甚深,为了和他生孩子,她受够了委屈,忍够了妥协。
陆象行持凝,声线泛哑:“那你借到了么?”
蛮蛮心想,那花白胡子老大夫还挺守信用,竟然真的没有告诉陆象行她怀孕的事。
这样也好,蛮蛮把肚子微微挺起来,用拍瓜的手势,往自己结结实实的肚皮也拍了拍,弹得一个咚咚作响。
在陆象行的震惊里,她摆摆手指:“比饿了三天还干净呢!有个鬼的种!陆象行,你不仅二手,你还不行。”
“……”
蛮蛮好像能看到大将军磨牙吮血的画面了。
陆象行呢,虽然不像蛮蛮想得那样暴跳如雷,要杀了她灭口,但也如同一只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扬长嗓音道:“秋氏!你再信口雌黄,诋毁于我,你、你……”
蛮蛮冷哼一声,看也不看他一眼,映着江面粼粼月色,头没回地沿着江边渡口走去。
第 26 章
蛮蛮要走, 走得干脆。
一直到渡口,等小苹跟上去,她都不曾回一下头。
曾经稳占上风的陆大将军,却倏然心乱如麻。望着那江面雾色朦胧中愈来愈模糊的倩影, 心里堵得厉害。
也不知为何, 那尾云公主,说翻脸就翻脸, 前一刻还在亲亲“好夫君”, 下一刻便能拉下脸,把和离书拍在他脸上。
走得毫无留恋。
江畔渡口停了一艘渔船, 这渔船日常出江打渔,也会搭载一些过往来客, 艄公把船锁链系在江边,吆喝了一声,蛮蛮把小苹推出去, 让她去交涉。
在中原上国待的时间越长, 蛮蛮越来越感觉到中原人说话弯弯绕绕, 有时候一些人,一句话能拆出七八个意思, 蛮蛮理解不了,融入不了,小苹却有着一半的汉人血统,比起横冲直撞的蛮蛮,她显然更有汉人某些言辞机锋里心照不宣的默契。
那驾船的艄公,对两位妙龄女郎十分客气。
“别看老叟我今年花甲了, 我可有的一把力气!”
蛮蛮听出了老汉的自吹自擂,但她不明白“花甲”的意思, 悄悄摸摸地问小苹:“花甲,是什么呀,吃的?”
小苹解释道:“回公主,就是六十岁的意思。这老汉说自己有六十了。”
蛮蛮心想,六十正好,挺老的,要真是个年轻力壮的,她还不放心呢。
正要踏上甲板,蛮蛮忽然想起了什么,一眨眼,身子侧过一些角度,瞥见远处,陆象行仍在远处,临风而立,身姿修长俊美,一贯渊渟岳峙、岿然难撼的身躯,此刻在风里,却破天荒地显出一股柔弱感,如嵯峨玉山之将崩。
那封被蛮蛮扔去的和离书,仍在他的脚下,长风浩荡,蛮蛮瞥见他弯腰,拾起了那一纸和离书。
他似乎正在展开,在阅读。
蛮蛮心冷地哼了一声,再也不看这男人,与小苹同登了甲板,进入大船。
这艘船规模不小,能容纳二三十来人,船上建舱,有三四个厢房,至于陈设,就比较简陋了,徒然四壁而已。
照老汉话讲,平日里这船上大半栖息的渔民,小娘子运气好,今日江面退水退得厉害,渔民少了一半儿。
蛮蛮只管南渡,过了江,便快要抵达尾云境内了。
到时候,哥哥派来的人会在对岸接应。
终于和离成功的蛮蛮,总算是吁了口浊气,和小苹进了舱门,为防万一,便将门窗闭死。
老汉虽然年过六十,但也是男人。她们俩在外边,还是处处谨慎些防备。
小苹又掏出一把锁,给那门锁上了。
“公主,今晚也尽量不要在这里吃东西,咱们只管蒙头睡,一觉睡到大天亮,就差不多能到尾云国了。”
蛮蛮也正有此意,恰昨夜为了躲开陆象行,近乎一夜不睡,眼下都困得上下的眼皮子直打交道了。
于是主仆二人,怀着故国在望的希冀,盖住棉被陷进了甜梦里。
*
江岸上,陆象行握着那封和离书,展开。
凌厉漆黑的眉宇,顿时耸立成结。
好丑的字。
密密麻麻,像极了蚯蚓钻地,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既不成列,更不成行。
陆象行握着那和离书,看了又看,嘲讽她字丑,不知为何,眼眶却更红热了。
这哪里是一纸和离书。
分明是一纸休书。
她的字虽然丑得天怒人怨,但这信上的意思很明确是,她不要他了。
理由竟然是——
他犯了七出。
她还说,他犯了七出中的两条。
无子,不敬舅姑。
罪大恶极,遂,休弃之。
“……”
陆象行咬牙切齿地盯着那一纸休书,确认了一遍又一遍。
没错,是无子,说他生不了孩子。
是他不事舅姑,说他不侍奉她那两位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爷娘。
先前已经被她羞辱,毁谤他身为男人的能力不中用,眼下又被她一遍一遍地戳着心窝反复凌迟,但凡要是个男人,都绝无可能容忍!
陆象行身为镇国骠骑大将军,男人辈里的翘楚,是断乎不能忍下这口气,遭人如此诬蔑的。
抬眼,尾云公主已经上了那艘贼船。
枣色帷纱落在江边,她竟头也没回,和她的那个心腹侍女登上了南下的渔船。
那渔船透着蹊跷。
陆象行微微攒眉。
艄公把铁链抛上甲板之后,暮色深深,竟又有一二十个男子悄然打着火折子钻上了船。
这些人形迹可疑,加上这船,若说是打渔的船,委实大了一些,江面上若有这样规模的船只,应当向当地府衙报备。而为了鱼苗的循环再生,这等报备的船只在入夜,规定的时辰过后,不得再出水打渔,以保护江中的鱼群种数。
这透着古怪的渔船,又登上了十几人之后,陆象行想,那必然不是她的混账王兄派来接应她的尾云人马。
陆象行攥着那封和离书,想着自己都被休了,实在应该懒得再管“前妻”的闲事。
回撤几步,内心的不安却隐隐作祟。
望向那艘已经开始徐徐向南行驶的船,陆象行的右眼皮急遽地跳,一种极为不妙的征兆似乎正在浮露。
他实在没法做到坐视不理,即便那船上只是两名普通的弱女子,也不该抱有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陆象行沉下脸色,快步朝着江边而去。
今夜似乎在涨潮,江水漫涨,两岸的堤岸在江水拍打间,露出一团团黑魆魆的树影。
陆象行弃了赤霄,在逼近江水之后,迅速地投身入水,整个人便似一尾鱼跃入大江,笔直地窜向那艘灯火黯淡的船只。
船上,一群人似乎正在商议,该如何处置这两个不速之客。
艄公呢,把他脸上稀疏的白须扯落,露出一张中年精壮男人的脸孔,原来,这人竟是个没有半缕须发的光头。
烛光照耀下,那颗圆溜溜的光脑袋,冒着光,油滋滋,好似一枚刚出锅的卤蛋,还向上冒着一丝热气儿。
“这两人,看起来像是尾云国人,而且据我观察,她们身上的包袱里,藏着值钱的玩意儿!”
这人经验老道,游走于黑白两道之间,见多识广,一眼便看出了门道:“这个女子说的汉话里夹杂着尾云话,她在房中与那个侍女说的,则是尾云的官话。尾云地方不大,但口音却五花八门,能说这么标致的一口尾云话的,在尾云国非富即贵。”
近来江面上的生意不好做,兄弟们日子都过得捉襟见肘,各有各的难处,有时碰见老弱残疾上了贼船,也念在好生之德,都未曾动手,这一单生意要是再不做,只怕又不知多少日才能揭开锅了。
这里边,便有不少人决意铤而走险。
“好,都听你的。”
艄公又道:“我在她们休息的舱房里点了安神香,这一炷香,够她们昏睡到天亮的了。先进去,搜包袱,拿钱。”
片刻之后,几人拿起刀剑便破门而入,齐刷刷地冲进舱房,掠过熟睡的蛮蛮和小苹,把她们藏在床板内侧的翻了个底朝天。
所有的东西全部倒在地上之后,匪徒们倒抽冷气,实在是不禁为这二人的贫困潦倒感到心疼。
包里除了两件半新不旧的衣裳,比脸都还干净,穷得叮当响,境况实在不比他们好多少。
于是便有人心涣散:“怎么办?是你说她有钱的!现在钱拿不到,等她醒来,万一去报了官——”
话赶话的,接着就有人提议,手指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做了,然后抛进江里。”
此举毕竟太伤天害理,艄公有过短暂的沉默。
一个人已经蹲下来,拨开了蛮蛮睡着之后铺在面颊上的青丝,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连这个强盗也看呆了眼:“好美貌的小娇娘!”
他这一句话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
几个江洋大盗都齐齐垂下眸,看向满室烛光之下,那被拨开了面容的女子,无不惊艳。
蛮蛮玉体娇卧,高枕而眠,面容甜美而纯静,好像根本没有留意到周遭的危险,睡得沉憨。
就连她身旁的小苹,看起来也是上人之姿,这一主一仆加起来,比平日里见过的来往女客,标致了八百倍。
尾云国土地贫瘠,人口不多,几时出了这般玲珑水灵的人物,几个人看得迷迷瞪瞪的。
色字头上一把刀,蛮蛮脸一露,立刻就有人动了色心。
“不如……”一个独眼龙走出来,向老大艄公提议道,“不如就让哥儿们几个先享用,完事了,再把人往江里一扔,毁尸灭迹……”
艄公的脸上露出对这不成器手下的恨意,正要说话。
那半边先前他们破门而入时砍坏的门,只听得又一声劈裂之音,剩下半扇门轰然倒塌。
强盗土匪的目光发直,眼看一道比那扇门还高半个脑袋的健硕身躯,用锐不可当的勇武之力,一剑便劈开了那垮塌的半扇门,从满地碎木中间走来,脸色如山雨欲至。
他的身上湿哒哒的,胡服的下摆还滴着水,在这还未迈入春季的寒天冻地里,竟丝毫都感觉到冷意,那一口宝剑,泛着泠泠霜花般的寒光,指间一拂,便是寒芒抖落,如水银泻地。
“你——”
这人是怎么上船来的?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谁都茫然不知。
陆象行看见榻上兀自睡得迷糊的蛮蛮和小苹,脸色不佳,抹了一把湿淋淋的脸面:“把人还我。否则。”
大将军不说废话,想要蛮蛮,先问过他掌中的剑。
艄公眯起眼睛,虽说,他没有强侮妇女的打算,但这个突然造访的不速之客,显然是个麻烦,若是不处理掉,后患无穷。
一旦他下船去后,势必卷土重来,到那时,他们的生意可就再做不成了。
因此艄公也想一不做二不休,这船上这三个生面孔,一一解决掉,抛尸入江。
艄公朝身后拂了拂手指:“一起上吧,不留活口。”
*
蛮蛮这一觉睡得呼吸绵长,无论发生什么动静,就是上天降下几道声势骇人的春雷来,也打不醒她。
但这觉睡得却腰酸脖痛,好容易起来,蛮蛮揉了揉自己的颈后,入目第一眼,却吓得她蜷曲了双腿,惊恐地大叫了一声。
这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七八具尸首,个个都已死透,血液打湿了整座舱房,这些人死状凄惨,有的断了手臂,有的眼珠凸出如鱼目,还有的,连头颅都削掉了半边。
舱门垮塌,隐隐露出门外的一线曙光。
陆象行背对着这缕鱼肚白的曙光,曲肘,正在垂眸细致耐心地擦拭着他的银雪剑。
染污的剑刃,反照出淡淡华晕。
那把刚刚杀了八个人,饮足了血气的凶器,就如同他手中的一件小玩物。
一股血液的腥味冲上了鼻端,蛮蛮捂住了口鼻,忍不住翻过身去,“哇”地吐在了舱房里。
第 27 章
这画面触目惊心, 蛮蛮还没把小苹摇醒,自己先干呕不止。
听到她吐的声音,陆象行停止了拭剑。
他的视线转向蛮蛮,目光微顿, 透着一种思量。
蛮蛮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只手, 横了过来,掌中捏着一方素帕。
手仍然是那只手, 和她在长安朱雀桥上, 他如天神下凡救了她时,一般无二, 骨肉匀亭,肌理分明, 素帕浸染着他身上与佛手柑类似的体息,有清新怡神的功效。
蛮蛮并没有去接他递来的素帕,腹中的恶心感一点点被逼了回去, 蛮蛮坐起身来, 试图往船舱外边走, 透口气。
陆象行一把握住了蛮蛮可怜的皓腕,那纤细的, 不盈一握的手腕,教陆象行攥在掌中,似一枝不堪折的杨柳,只消轻轻用力,便能拗断。
“陆象行,你撒手, 我们都和离了!你追上船来,还杀了这么多人, 你……你要干什么?”
蛮蛮被他攥着,被他漆黑的眼瞳一吓,往日的胆怯又苏醒了几分。
陆象行阴沉着面容:“你可知道,你上了一艘贼船,昨夜里要不是我潜水跟了上来,只怕你已经成了旁人刀俎下的亡魂。还有你的心腹侍女。”
蛮蛮大概猜得到是这么一回事,心里也有余悸。
可陆象行要是同她好好讲,她也会多少放下一点身段,对他好言好语,他偏要劈头盖脸来质询于她,那种态度,就像是一个成年人在纵容玩笑胡闹的孩童,偏生挤兑得人不爽。
蛮蛮的口吻也硬:“那也不要你假关心,你撒手。”
陆象行不动,并不曾松开对蛮蛮的桎梏。
气得蛮蛮一脚朝着他的腿根处踢了过去,这一脚,被陆象行眼疾手快地闪开,结结实实地踢在了熟睡中的小苹的脸上。
小苹正睡得如醉了酒似的,猝然挨了这么一脚,霎时从噩梦中惊醒,困意全无。
她睁开一双惺忪的眼眸,诧异地望着这周遭,眼睛还没来得及眨,顿时也吓得脸孔惨白:“天爷呀,这是哪个杀千刀的下此毒手!”
陆象行眼神淡淡睨了她几眼,小苹心中一阵咯噔,手脚冰凉,动也不敢动了。
她不动,陆象行却冷然质问:“是你撺掇公主,让她假死逃出长安?”
小苹这里才刚醒呢,脑子都没转过来,被陆象行一口天降黑锅倒扣下来,吓得一头栽到了公主怀里,泪眼汪汪地支起眼睑,哭诉道:“公主,将军胡乱攀诬人!”
蛮蛮拂开这热气腾腾的脸蛋儿,微微皱着柳叶眉,向陆象行不耐烦地道:“你别冤枉好人,此事是本公主一人的主意。我想过了,你既然对你的旧爱念念不忘,本公主何必当这个委屈兮兮的填房,是你大宣欺人太甚,而不是我秋氏背信弃义,你们汉人一向最讲原则,最讲诚信,最讲体面的,现在是你们对不起我们,本公主有权利休掉你!”
说到这里,蛮蛮想起了尾云国的风俗,不禁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我们尾云国的女子腰板儿都硬朗,只要看郎君不顺眼,就能把男人休下堂,被休的男子,在村里都是抬不起头做人的。”
当初父母早逝,留下一个十来岁的秋尼,和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闺女蛮蛮。
尾云虽无男女成见,嫡长制度却也森严,蛮蛮一个婴孩成不了气候,秋尼虽然胸无大志,却也顺理成章继承了王位。
倘若蛮蛮是在父母健全的环境之下长大,而秋尼被废黜的话,那么蛮蛮说是要当尾云女王,也不是不可能。
只不过蛮蛮自己觉得自己好色贪吃,人又懒散,不爱理政,比起她那不成器的兄长,也算不得有什么过人之处。
但在尾云的境遇,与长安的境遇比一比,仍是天壤之别。
在长安,她受够了冷遇和白眼,王孙公子,无不看她鄙陋,如今要走,她是问心无愧。
陆象行拄着他的银雪剑,薄薄的剑刃抵在木板之上,微曲出一弯新月的弧痕。
从那剑刃上,映出男人紧皱的眉结间,化不开的冷意。
“秋氏,你再敢言一句休夫,我便——”
蛮蛮心头一哆嗦。
生怕陆象行说要在船上把她大卸八块,然后抛尸入江。
结果,陆象行一怒之下,只是怒了一下。
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大可以试试看。”
就这?
不瞒人说,蛮蛮心头的小恐慌,一下子抚平了。
她最怕的,其实不过是陆象行用蛮力把她绑回去。
只要他不动粗,不乱来,那蛮蛮认为便还有一线生机。
这船上掌舵的人,已经被陆象行砍杀个七七八八,只剩下光头艄公一人,被陆象行发配到甲板上,绑住了四肢,令他盯着船的动向。
这船靠向南岸已是势在必行,拉不回来,陆象行留着此人,是用他在船泊岸之后,再返航回到北岸。
蛮蛮与陆象行对峙间,忽然听到岸上传来了动静,是一个中气十足的壮年男人,在用尾云话往江中呼号,传的是——
“公主在船上吗?”
蛮蛮便似蒙了救星一般,连忙攀向舷窗,极目远眺,只见江面上雾色迷蒙,岸上的丛丛芦苇杆分拂左右,隐隐地露出十几颗人头来,为首之人,蛮蛮识得,是兄长秋尼的亲信。
没想到,哥哥这回竟这么靠谱,早早地安排了人马在江南接应!
蛮蛮喜不自胜,恨不得插翅飞出舷窗,那种惊喜交集之感,让陆象行都感到极为陌生。
他脑中掠过蛮蛮以往见到他时,便欢喜地甜蜜地唤着他“夫君”,再拥上来,用稚嫩的小手抱住他的腰,试图替他解开衣带,服侍他更衣就寝。
即便是那时,她眼中宛如雪花般晶莹的光亮,亦远不如此刻璀璨。
陆象行自己往自己心口扎了一刀。
难道,真如尾云公主所说,往昔种种,都是逢场作戏,她从未爱过他?
尾云公主娇气难缠,娇憨,明媚,热情,开朗,仿佛什么事都不能放她放在心里,生了隔夜仇,她总是心大,什么都不计较,说着自己脚上紫红可怖的冻疮时,就好像在说着一个人有十根手指头,语调那么稀松平常……
陆象行,你是做了什么,让她这样恨?
可仔细想想,骊山那夜回来之后,尾云公主虽然冷眼待她,但场面似乎都还可以挽回。
真正让她生了离心的,还是……阿兰。
小苹是个莽的,听到岸上有人叫唤,就忘了存在感极强的陆大将军,竟悍不畏死,扒上舷窗大声地迎着江风回应:“在,在船上!你们快来救公主!”
霎时间,蛮蛮真为小苹感到震惊,更为拥有这么个聪明伶俐的侍女的自己,捏了一把汗。
小苹那厮话音刚落,脖颈后便中了一指。
刚刚才被踹醒的侍女,便又瞬时萎地陷入昏迷。
蛮蛮怔了一怔,怒目瞪向撤指的陆象行:“你居然对我的侍女下此毒手!”
不待陆象行回神,她便扑过去要和他扭打起来:“我和你拼了!”
陆象行攥住蛮蛮扑棱过来的小手,蛮蛮这一下刹不及,闷头撞进了陆象行怀中。
大将军自幼习武,筋骨强劲如牛,岂是蛮蛮这样的小身板所能推动,这一下栽到陆象行怀里,他一点也不君子,伸臂拦腰将她一抱,那纤弱可怜的腰肢落入了陆象行掌中。
蛮蛮小腰,一掌能掬。
“冷静些。”
陆象行握住蛮蛮细腰,附唇在她耳畔。
一说话,伴随热雾,那嗓音直往人耳膜里钻,又酥又沉。
“我只是让她昏睡几个时辰,不打紧,”今日一行,陆象行的火气早已被蛮蛮勾起,眼下还能好好说话,连他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替换了一根芯,“蛮蛮。”
他沉着嗓音,呼她的名字,一如之前在寝房里,她还未曾逃出长安一样,低沉地唤着她乳名,声调里有一股难言的亲昵狎近之感。
蛮蛮浑身冒着鸡皮疙瘩,但她感觉得到,这艘船已经离南岸愈来愈近了。
这是她唯一的一次,回到尾云的机会!
她盼了这么久,眼下,故国已经近在咫尺,她绝无理由放弃。
蛮蛮挣着皓腕,却挣不脱,手腕被他挼搓着,已经红了一片,蛮蛮的眼眶比腕子还要红:“陆象行,我劝你赶紧撒手,现在已经快要到尾云境内了,你要是再这样,我哥哥的人来了,你吃不了兜着走,对谁都不好。”
陆象行眉目微凝:“没想到你也会威胁人。”
他敛唇道:“秋氏,你哥哥秋尼,敢置我于死?”
秋尼性行软弱,首鼠两端,岂敢冒杀了陆象行得罪大宣的风险。
蛮蛮冷笑:“抛尸入江,就说不知道,不认识,没见过你。”
陆象行微微喘出一口气,继而用一种稍稍愣住的脸色望向她,仿佛怎么也不曾料到从她粉嫩檀口里竟能吐出如此骇人听闻的字眼来,空档里蛮蛮用力挣脱了手腕。
“没想到吧,在长安一年多,我学会的可多了,这都是你们的把戏,别以为人都是傻子!”
她看了眼舷窗外,船离岸边已经愈来愈近,尾云国派来的好手都已严阵以待,个个手持流星锤,一旦发现不利于公主回国的因素,即刻便要不留痕迹地处理掉。
蛮蛮咬牙道:“我现在也不想鱼死网破,但是陆象行,你别逼我。岸上这些人不是你的对手,但是只要他们一声令箭发下去,很快就会有大批的武士出现在此处,不只有尾云的,还有苍梧国的,陆象行,你一生自负,不知道你自信双拳能敌得过几手?”
苍梧的国主豢养了一匹死士。
早年折戟于陆象行手中,苍梧国人人渴着能喝上陆象行的血。
一旦他们发觉陆象行可能在此,闻着味儿就会过来。
陆象行纵是再神勇,被拖入车轮战,精疲力尽之后,也难以生还。
蛮蛮就是赌的这一点。
陆象行的脊背挺直了少许,既是阳谋,必得以牙还牙,陆象行一生,从不受人威胁。
他扯了下唇角:“你也别忘了,这身后,还是属于大宣境界,若我先发号,迟则半个时辰,会有朝廷兵马受我调遣,前来诛敌。军壮马肥,便如我手中这一柄,还未尝一败的银雪。”
在蛮蛮的呼吸滞闷之间,他抬手,托起蛮蛮下颌。
“还有信心么?”
蛮蛮的呼吸放空了少许,被陆象行抬高视线的一刻,她的眼眶涩得彤红,一行泪迹沿着冰凉剔透的脸蛋滚落。
陆象行脸色不自然,轻咳了一声,眸光转向旁处。
“你总是如此。故意软弱,引人恻隐。”
他想说,倘若他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怎会一次次心甘情愿地踏进她的旖旎圈套?
“我会死。”蛮蛮道。
陆象行怔忡,霍然抓紧了她的下巴。
蛮蛮一动不动,闭上了眼睛。
“那样的话,欺君之罪便压不住了,陆象行,你强行带我回长安,我会死的。”
陆象行望着蛮蛮的眸光,多了震惊。
他的确没想到。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带她回长安。
可一旦他真的那样做了,蛮蛮假死逃脱的真相,便不可能再瞒得住,势必公之于众。
那么她回长安,便是必死无疑。
“我若不放手,你一定会拼死回国么?”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原来她的骨子里,也藏着这样的刚烈。
陆象行明知答案,微微苦笑。
蛮蛮昂首挺胸,她知道,自己已经拿捏住他了。
“让我走,或者,让我死,陆象行,你选。”
蛮蛮落下最后一个字,陆象行蕴着涩意的黑眸倏然看向她。
骄傲的小公主,可恨的小公主。
她就这么想,逃离他身边。
第 28 章
陆象行的眼底浮露出一寸挣扎。
他兀自那般注目着她, 面前的蛮蛮,决绝地并不看他。
陆象行生平最厌恶威胁,尤其是被亲近在意之人威胁。蛮蛮这句话,已是触了他的逆鳞。
可正因是蛮蛮, 陆象行纵便是满腹怒火, 却也难以发作出来。
只在一片沉默持凝之中,这艘船已经逼近南岸, 很快便要泊入渡口。
留给陆象行考虑的时间, 并不多。
岸边上,有人扯长了尾云国上略有点上扬的语调, 呐喊:“公主,臣救驾来迟了!请公主现身相见!”
蛮蛮霍然意识到, 此时船的尖梢已经抵向了津渡,而陆象行此时仍然在这艘危险重重的船上,蛮蛮心神顿觉紧张。一紧张, 肠胃里再度翻天覆地, 蛮蛮控制不住地爬向舷窗, 挨着窗台朝外呕吐起来。
这已经不是蛮蛮第一次呕吐了,陆象行眸底的思量更深。
“你怎么了?”
蛮蛮靠在木棂旁纤细柔弱的身影微微一颤, 唯恐他有所察觉,便胡乱用锦帕擦拭了唇角,把秽物擦掉,心虚地转过眼珠:“我晕船。”
他应是并未起疑,并不执着于这个话题。
颔首,旋即薄唇朝两端上扬了些许弧度, 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显现出几分薄凉。
在蛮蛮忐忑的等待之中,陆象行还剑入鞘,他长身而起,高大俊雅的身姿几乎要触碰到舱室的天顶,蛮蛮望着他,一颗心噗通噗通地跳。
他终是给了她满意的答复。
“你赢了。小公主。”
蛮蛮激烈搏动的心跳,因这一句带有显而易见宠溺意味的“小公主”,好像仕女手中的红牙快板,蓦地停了一拍。
他居高临下,碎散的发丝垂落于胸前,衬得多了几分狂狷不羁的味道。
“但愿你今后莫要后悔。”
他扯着唇角,淡淡道了一声。
蛮蛮心想,她怎会后悔,她高兴还来不及,终于不用做人家的填房了,他鄙薄轻贱于她的时候,又何止这一桩?明知她盼着要孩子,他却还是喝了那令他终身不育的绝嗣汤。
无毒不丈夫,对自己都心这样狠,旁人谁比得过?
轩昂的身躯,留下一道孑然的背影,在蛮蛮的注视中,踏出了舱房的门壁。
蛮蛮知晓,他踏出了这扇门,此生,便再也不可能回头。
这大抵就是他们今生的最后一面。
心凉如灰,却依然为了这点永别不见的气氛,弄得有些怅然,蛮蛮故意揉了揉酸胀的眼睛,企图将涩意揉掉。
船似乎停下来了,南岸上的人鱼贯而入。蛮蛮爬过去,用力把小苹推醒。
小苹的后脖颈子遭受重创,她刚醒来,人还晕乎着,公主抄了她的臂弯,将她一把推了出去:“回家了。”
可怜的小苹还云里雾里不知今夕何夕呢,就见到尾云国大将军达布迎大马金刀地跨进了舱房。
达布迎是尾云国大将军,汉名叫檀山,生得虎背熊腰,拳头捏一捏,能有沙包大,举止之间透着一股粗俗野蛮的气息,毫无章法地往那一跪,破锣大嗓门强过十个小苹,声势不凡。
“拜见公主!”
真是货怕比,人更怕比。
前脚刚走的陆象行还新鲜热乎儿着,蛮蛮把自家的大将军看了又看,竟生生看出陆象行身上的一股磊落倜傥的儒将气度来。
分明那厮,野蛮无礼,耿直粗鲁,也不是善茬。
蛮蛮把眼闭了闭,确乎是有点晕船了,看出公主的行动迟缓,像是身子不爽利,檀山急忙教人搀扶公主下船。
终于弃舟从岸,蛮蛮脑袋昏昏的毛病好了一大半。至于说为何不是全部,那要问她肚里那位。
自打陆象行走了以后,这个性别还不明朗的小家伙居然似乎察觉到了父母劳燕分飞,一直在试图挽回。可惜了他是在蛮蛮肚里,不是在陆象行肚里,他要闹起来,也只能闹他娘亲,蛮蛮因此便被折腾够呛。
众人迎回了公主,都兴高采烈,簇拥着蛮蛮踏上了南下的归程。
晨雾自蒹葭枯萎的叶尖上消散,一轮红日踏江而来,凌波探雾。
从一片分拂左右、瑟瑟其叶的蒹葭丛中,剥离出一道御风而立的长影。
他立在礁石畔,如一尊不会动的塑像,五指扣笼银雪的剑柄,目光顺着蛮蛮的方向,一直到他们一行人马消失在道路尽头,不复得见。
紧握的剑柄与眼睑一起松弛垂落下来,嘲弄勾唇。
罢了。
大丈夫,能舍能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
蛮蛮终于得到了一顶软轿,她与小苹两人得以乘轿同行。
小苹始终放心不下:“公主,您确定那陆将军不会追来了么?”
这一路并不平坦,尾云多山,道路崎岖,即便是身处软轿当中,也上下颠簸,不是很舒坦。
轿子侧壁开了两扇窗,帘子打起,道旁两侧的碧色树影一重重摩过蛮蛮白嫩如脂膏似的脸蛋,长睫缓缓垂落。
“应该,不会了。”
蛮蛮不知道自己是用怎样的语气口吻说出这句话的。
继而,她强颜欢笑道:“回家了,就别管那些不相干的人了。”
小苹愁眉不展,哪里高兴得起来,悒悒道:“奴婢真担心,万一陆象行回到长安以后,张嘴乱说,把消息走漏了出去……唉,男人就是信不过。”
蛮蛮没想到小苹比自己还担心,淡笑说不会,在小苹疑惑公主为何如此十拿九稳之际,蛮蛮扭脸,只留下一个后脑勺给小苹:“我就是知道。”
这是一种谁也说不上来的莫名的自信。
蛮蛮坚信自己赌对了,陆象行不是她生命里对的那个人,但是,他会是她没有信错的男人。
诚然和离的时候有些不愉快,但陆象行是个真顶天立地的男人,他不会向陆太后和大宣天子告状的。
分明公主对那个大将军失望透顶,眼下却又似乎很是信任他,小苹不解。
“公主,那姓陆的这样欺负你,你以德报怨,那何以报德啊?”
一听说到陆象行欺负了蛮蛮,轿外正徒步而行的檀山,登时凑近了一张国字麻子脸,差点钻进半颗头,把蛮蛮吓一跳,蛮蛮抚着胸口长吁,白他一眼。
檀山义愤填膺:“什么?姓陆的竟然敢欺负了蛮蛮公主?我这就去把那姓陆的脑袋拧下来!”
蛮蛮还能听不出他空放响箭?
这一记白眼更深了,微微含笑,嘴唇似枝头桃花舒展。
“大将军,姓陆的还没走远呢,你要现下骑马去追,还能追得上。”
这一句话,登时堵得满腹草莽的檀山哑口无言。
他哪里是姓陆的对手?
三年前三国混战,檀山不是没在战场上同姓陆的交过手,对方一枪便将他挑落马下,当时那杆长枪矫若银龙朝他刺了来,檀山暗道了一声“我命休也”,准备迎接死亡到来,谁知最后关头,对方竟放过了自己。
檀山睁开眼,只见陆象行想来冷戾而笃定的面容出现了宛如长峡口般的大撕裂,似乎出现了什么他必做的半刻耽误不得的大事,檀山往回望,只见凤凰山起了一场大火。
陆象行是大宣的大将军,千军万马中取他的首级如探囊取物,将军一生运筹帷幄,那一次,却为了一件什么必要之事,自乱了阵脚,檀山看见他如飞蛾扑火一般,单骑冲向了凤凰山的火海。
命虽然是保住了,但檀山深知自己远不是陆象行敌手。
这三年来,但凡谁谈起陆象行,檀山都是心服口不服,嘴上嚷嚷着要和他再决高下,但实际上如若真有那个机会,檀山也不敢近前。
那日寒枪罩顶濒死一线的阴影始终没有退散去。
看檀山叶公好龙,蛮蛮懒得戳破他的外强中干,更不想再提起关于陆象行的认识事,索性便靠住了小苹,闭上眼。
腹中依然有不适传来,但回到了故土,这水土是蛮蛮所熟悉的,两下里相抵了,其实也没那么难受。
沿途奔袭,又过了数日,终于抵达尾云王都月亮城。
秋尼听说是妹妹回来了,急忙要亲自来接应,但蛮蛮一早提醒过他,她这次是私自潜逃回国的,不能把阵仗弄得过大,以免北边长安那里瞒不住。
秋尼这才意识到,自己险些铸成大错,便一早单独到大灵清寺等候着,等蛮蛮上了山,兄妹二人在大灵清寺前抱头痛哭了一场,这才稍稍安抚一些手足之情。
“对了小蛮蛮,为兄听说你怀孕了?”
秋尼好事的语气听着真欠揍!
蛮蛮到了灵清寺后院的厢房里,撂下行李包袱,不大愿意搭理他。
秋尼忐忑地猫着腰过来,摇摇蛮蛮的小手:“真的?是谁的,陆象行?”
蛮蛮哼哼道:“不然还能是谁的?你以为你妹妹干得出红杏出墙的事儿么?”
秋尼摇头:“这就大大不好。”
蛮蛮问他:“怎么不好?”
秋尼这厮,竟一本正经地道:“小蛮蛮,你忘了那个等了你十几年的墨哥哥了?本来这次你回来,我就打算把你嫁给你郑尤墨,这下可好,你带了一个拖油瓶回来了?你说说你怎么想的,尾云公主也不好好做,要自甘堕落地生那个北莽子的孩子?”
蛮蛮这肚子还平平坦坦的,但也不知为何,腹中这孩子的存在感却极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母亲他的存在,闹得蛮蛮有时坐着折了小腹都会不舒服,她干脆把身子后仰,将肚皮放缓和些。
伸手摸了几下肚子,蛮蛮叹道:“我这一趟出去,尾云国也没有什么长进,看到大将军是达布迎那个糙人我就知道,尾云国要完了,注定被苍梧和玉树欺负死!所以,我这不是引进了一个外来人才嘛。”
第 29 章
镇国将军府宅, 灾后重建的屋舍正在紧锣密鼓地修葺当中。
但陆宅的下人惊讶地发现,似乎自打将军回来以后,他宿在家里的时候愈发少了,就连为兰夫人修建的灵堂, 他都很少再去过。
陆象行从江边回来, 再踏足陆宅,眼前便一直是蛮蛮的身影, 有时在树下赏花, 有时在房檐下观雪,有时, 她把大红的锦绸挂在阀阅上,摔个屁股墩儿也不怕, 有时,她的眼角余光好像留意到了他。
于是,她满怀欣喜地向他走来, 张开两条细长的藕臂, 像春风拂过嫩枝, 将他软软包围。
陆象行不得不承认,也许他真的开始惦记上了那位尾云公主。
从她离开以后, 陆宅,这个她生活过的地方,处处都是她的影子足迹。
她在房檐下风铃撞击出的脆生生的笑声里,从一朵晚来单开的绿梅里,砰地绽出她的笑靥。
夜晚,她拎着一盏六角剪纸兰草虫豸纹宫灯, 从窗棂外闪过,偶尔地, 他在落地的琉璃镜里,看到她若隐若现的明眸。
其实都是幻觉。陆象行咬牙告诉自己。
他并不会想念那个尾云公主,只不过是,他中了她的蛊。
可陆象行不是一个不敢面对现实的人,他慢慢、慢慢地意识到,他是真的被抛弃了,狡猾又可气的尾云公主,早就已经将他抛到了脑后,对他再也不闻不问。
回长安后的第三日,陛下召见了舅舅,询问他关于这段时日尾云国的动向,其中,便谈到了关于陆宅那场蹊跷的大火。
凌飒追问:“舅舅,舅母当真是——”
陆象行知晓小皇帝想说什么,他是想问,蛮蛮是不是真的没了。
凌飒与他的舅母,可谓素昧平生,只是臣子失妻,因循守旧问上一句而已。
那日江畔她决绝离去,青丝扬在江风里那一幕,再度撞入了陆象行脑中。
微咬牙关,大将军道:“陛下,臣的妻子,丧命于大火当中,陛下就不要再往臣伤口撒盐了。”
说来唏嘘,陆大将军的两位夫人,都是不幸殒命在火里,同火犯了冲。
凌飒也不想一次次地戳舅舅的疮疤,转了话锋:“舅舅,尾云国秋尼近来,似乎有扩充军马的嫌疑,他向南面讨伐了几个土著和村寨,兼收并蓄,吞了一块不小的肥肉。”
关于此事陆象行早有耳闻,沉吟着道:“南面那几个土著不成气候,早年便是尾云附庸。后来苍梧侵犯尾云,尾云疆土割裂,树倒猢狲散,他们才割裂出去,秋尼此举,算不得扩张,只不过是收复旧地。”
凌飒笑道:“看不出这条老泥鳅,平日里高枕而卧,还有这份雄心呢!他往南面扩张版图,都任由他,只别打我姑射城的主意。”
姑射城地处长江以南,是连通大宣与尾云国的要塞,因为姑射城,长江一带渡口的渔业和经商,全部握在大宣手中,并因为这战略要地,大宣对南面三国,进可攻,退可守,进退自如。
比起一直明晃晃怀有不臣之心的苍梧国,尾云国多年来可谓是小动作不断。
虽然凌飒料定秋尼没有那个胆量,但集腋成裘,有些不知死活的勇气,就是在大宣一次次地睁一眼闭一眼中放任出来的。
陆象行听出了大宣天子的弦外之音,沉默之后,缓缓道:“陛下请容臣刚经历了丧妻之痛,耽搁数日,臣要在长安为夫人守灵七日,便即刻南下。”
“人之常情。”凌飒微笑道。
“不过舅舅,这次尾云公主毕竟是死在了长安,秋尼难保不会借题发挥,他最近表现得却风平浪静,倒教人有几分看不透了。朕时常怀疑,尾云国中是否突然造访了一位厉害的军师。”
陆象行想,尾云公主平安无事、全须全尾地回到了她的故国,秋尼不风平浪静,难道要闹着上吊么?
从宫中离去,回到家宅。
一转眼,年关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了,阀阅上的大红绸,仿佛缺了人手打理,垮了半幅在地,没有任何人瞧见,或是瞧见了,因想到是夫人亲手挂上去的,也不敢动手收拾。
整个陆宅,都处于家宅修复时铿铿锵锵的搭建声里,没日没夜是轰隆隆的,惹得人心烦。
陆象行踏足入内,恍然惊觉,往昔萧条得不见一丝亮色的宅院里,早已遍布了尾云公主的痕迹,在她的精心布置下,这院落里花草繁茂色泽鲜妍,宛如早已入春,到了樱笋时。
他既没有去后院,看那正在修复的寝屋,也没有去阿兰的灵堂睹物怀人,一个人,入了书房。
在那条虎皮软靠秋香色金钱引枕堆叠的大椅上,陆象行坐下来,眼神里略有几分茫然,闭了闭眼。
可只要闭上眼,眼前便都是尾云公主决然走向江边的身影。
不知不觉,已是入夜,陆象行靠在大椅上,难得打了片刻盹儿。
就连梦里也少不了尾云公主。
但梦里的尾云公主,并未走向那艘泊在江边的航船,而是在那艘船的甲板上,扶着船舷,远眺岸头的自己。
她的梨花色雪衣荡漾在冬末春初那料峭的风里,宛如一羽白鹭,陆象行的眼膜却刺出了一片鲜红。
不要……
蛮蛮笑吟吟看着他,当着他的面,纵身跳下了甲板,坠入了江中。
日暮东风怨啼鸟。那片单薄的身子犹如一瓣落花,在茫茫江面,溅起一点点水星,便湮没不见。
陆象行的咽喉是嘶哑的,艰难地发出“不要”两个字节,可却阻拦不及,只能睁着血雾弥漫的双眼,看着她的纤柔瘦弱的身影,消失在了江面上弥漫的晚来雾气里。
刹那之后,陆象行从噩梦中惊醒。
身子蓦然弹动,压在膝头的虎皮绒毯沿着长腿滑落,坠在地上,陆象行睁开了眼眸。
长长地舒了口气。
原来只是一场梦。
梦中血色模糊的双眼,是因着案前点燃的一盏桔红的明灯。
忽觉几分口干舌燥,陆象行张嘴唤水:“来人,茶水凉了。”
半晌后,棠棣的身影,出现在了书房门口。
梨花白的棉绫裙,一色的短褙子,外罩薄烟罗纱衫,女子素手捧盏,乌黑如墨玉般的发丝盘成温婉舒适的垂髻,陆象行虽未细看,但依稀莫名地觉着,这副装束有些许熟悉。
或许是他最近思念着尾云公主,思得魔怔了,才会看什么,都是尾云公主的影子。
而蔫坏的小公主,早就把他忘到了九霄云外。
“放下吧。”
陆象行语气淡漠,从书案上抽出了一卷兵书。
门开半晌,凉风肆意,棠棣身上的罗衣不耐严寒,身子细细地颤着,连衣领上用银线勾勒的缠枝葡萄纹理,也在美人香酥半颤间,枝茎起起落落,盘虬如生。
纤细的玉指,将热茶搁置下,似乎在等着家主的另一声示下。
见她逗留不去,陆象行皱起了眉骨,正要吩咐一声,然而此时,他的鼻中似乎嗅到了一缕熟悉的气息。
他五感灵敏,既有先天造化,又有后天训练之功。陆象行不动声色地嗅了一点那股气息,忽然如福至心灵,想起来,曾经也是在这间书房里,他曾闻见这种奇异的,宛如木香,但又不像是木香的熏香气。
正是那个险些要了他命,害他从此对尾云公主念念不忘的雪夜!
再次嗅到熟悉的熏香,面临的对象却不同。
陆象行脑中断无那些旖旎缠绵的画面,头皮微紧,拾起了桌案上的一枚刻刀。
在棠棣柔情款款地扭着腰肢,似乎就要凑到陆象行近前之时。
他飞快地用刀匕,扎进了自己的虎口。
疼痛,是保持清醒最有效的方式。
棠棣的眸子里含了几分试探,柔声道:“将军,更深露重,久坐看书,既伤腰又害眼睛,不如早些休息,棠棣服侍将军更衣。”
陆象行自幼不喜婆子仆婢近身服侍,一向对浴房里的事亲力亲为,更别提让一妙龄女子贴身服侍更衣,棠棣以往是知晓规矩的,绝不敢肆意妄诞地胡来,今夜,不一样。
哪里都很不一样。
陆象行抬起眼,借着案上那一盏桔红的灯光睨她,眼前似雾非雾,镀上了模糊的银辉。
但陆象行却清楚地嗅到,那种熏香,并不来自于这屋中的某一处角落,而是在棠棣的身上,这让他脑中那根紧绷的丝弦霍然断裂。
之前,查知他中的媚药是来自于熏香,陆象行并未处理掉棠棣。
因这个女官,本就是太后堂而皇之安置在陆府的眼线。
自然而然,陆象行也就以为,她做下这等事,是出于太后授意。
可,倘若不是呢?
上次,棠棣应该也是借着自身衣领间的熏香,主动前来为她送参茶,陆象行并未留意,只是教她退去,那之后……他眼下几乎敢肯定,棠棣并未离开,而是滞留在门外,用一种法子,让那股身上的熏香逐渐在磨烟斋扩散。
只是她大抵是没料到,陆象行察觉到身体的异样之后,并未如她所愿地软倒下来,而是怒意冲冲地冲向了蛮蛮寝房,向她索要解药。
陆象行根本质问错了对象!
那晚上,想要他身子的,不止有蛮蛮。
还有太后身边这个深沉的,连陆象行都看不穿心思的女官。
棠棣绕过了那一方书案,来到了他的大椅之畔,用柔情绵绵的眼波,轻抚着陆象行周身每一寸,仿佛迢迢不断的春江潮水,一波一波地送来,拍打着刚直不阿的堤岸,试图软化他身上铁一般的筋骨。
一双沾满芬芳的素手,捧住了陆象行的脸两侧。
他不动,故意迷离着眼看着,她则愈发嚣张。
“将军,奴家的身子好冷……”
第 30 章
胆大心细的女子留意到, 将军的目光一点点涣散,仿佛是中药已深。
从夫人离府,将军归家以后,棠棣一直知晓将军心绪不宁, 情绪起伏甚大, 这时候,正是趁虚而入的好时候, 时不我待。
所以, 她也一直在伺机而动。
可惜头几日陆象行几乎不出现在府上,棠棣未能寻到一个合适的契机, 今夜,终于是等到了。
大将军平生重威, 一身风雷之气,生人莫敢凑近,这样心性坚固的人, 也唯有在情绪波动的状态下, 才容易中她身上的媚药之毒。
她今夜, 只是想成为陆象行的女人。
然后,顺理成章, 成了他的妾室。
棠棣婉娈而下,将水蛇般的腰身一扭,便旋作飞线般,撞入陆象行怀中。
这一截细腰,她自忖不输秋夫人什么,甚至比她更柔。
因她自幼谙熟舞乐之道, 能跳一曲漂亮的绿腰舞。
相比那个尾云国来的南蛮子,她更有魅惑男子的情调。
当初, 太后娘娘在一群女官之中挑选机敏的、沉稳的女官,好将其送入陆府,旁人畏惧陆大将军威煞,惊恐死在将军剑下,均不敢上前,棠棣是自告奋勇,主动请缨的。
陆将军会杀许多人,但不会杀太后娘娘派去的人。
旁人忌惮他功高震主,棠棣自幼仰慕大将军,知晓他皮囊之下泡着一把铮铮铁骨,最是忠心于山河社稷。
这般的陆象行,不会成为太后娘娘的威胁,无论是主动,或是被动。
只是太后娘娘和陛下不曾相信。
棠棣进入陆宅的第二个目的,便是成为陆象行的枕畔人,这也是出自于太后娘娘的暗授。
尽管陆太后不曾明言,然而聪敏之人,心思玲珑,一点就透,并不需要说得太过直白——只有成了陆象行的枕边人,才能更方便地替太后娘娘做事。
只不过陆太后大抵没有料到,棠棣存了这样一层私心。
她喜欢陆象行。
那夜将军府起了一场熊熊大火,陆修等人忙着抢救夫人,棠棣在边上,袖手若定。
说实话,秋夫人的死活,与她不相干。
她不会为了自己想成为陆象行之妾的目的,去设计加害秋夫人,但她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当时一团乱麻的抢险救火当中,因所有人都焦头烂额,只顾着埋头往火场倒水,只有在边上袖手旁观的棠棣,却眼尖地发现了人群之中鬼鬼祟祟、万分熟悉的两人。
看身形,赫然正是秋夫人和她那个侍女。
棠棣当即眼底泛起了一层思量:真有意思,夫人不是爱慕将军,恨不得与他瓜瓞绵绵、长相厮守么?所以说,这晚上一切起因,都在于她?
棠棣是双眸清湛,睁着眼看着秋意晚与小苹钻进了狗洞,窜出了陆府,并未声张,更无阻止。
她需要阻止秋夫人什么呢?那是秋夫人的自由,她不愿留在长安,那正好。
棠棣幽幽道:“将军,您累了么?棠棣会一手揉捏开背的本事,从前在御医那处学的,只在宫里,为太后娘娘揉捏过。”
陆象行印象里的这名女官,一直是端庄得体的,不曾想她勾起人来,比尾云公主那点生涩笨拙的伎俩强过了不知多少倍。
药力的催动下,加上美人这般柔软心肠、小意解语,大多的男人,都不可能再把持得住。
然而陆象行的身体,早已经是属于尾云公主的了。
虽然她轻他贱他,打他骂他,最后抛弃他。
可他已经辜负了阿兰,喜欢上了尾云公主,此刻,绝不可再负了尾云公主,中了旁人的计。
棠棣如兰花般的素手,已经托住了陆象行的后颈,指腹上带有点点温热,软软地,沿着陆象行的颈窝穴位揉摁起来,她卡的穴位很准,陆象行多年征战,身上的确有一些旧疾导致的血瘀,在她的按摩当中能够得到很好的缓解。
逐渐,就连棠棣也心怀暗喜,将军已经对她卸下了防备,他已沉醉其中了。
棠棣大着胆子,将自己的素手往下,再往下。
晶莹的涂了一层蔻丹的长指甲,挑开大将军胸前的衣领,继续,往下延伸,直至要没入里间,抚摸他厚实而坚固、宛如城墙般的胸膛。
没有盔甲的大将军,亦是世间最易守难攻的城墙。棠棣心想。
少女的脸颊变得红热,像初染了枫叶色的胭脂。
然,就在棠棣的手钻进了陆象行衣领之间时,大将军的眸色变了,从迷离的状态化为锐利,反手一扣,正是一招小擒拿手,便将棠棣那又细又柔的胳膊折断了。
那条胳膊被从衣领间掏出来,被陆象行毫不留情地一撇,仿佛传来了一道脆响。
剧烈的疼痛让棠棣惨叫出声。
“将……将军!”
她疼得花容惨白,几乎要疼晕过去,脸颊上汗珠直冒。
“你,将军你为什么……棠棣只是想服侍将军……”
这“服侍”二字,不止表面的一层意思。
都是聪明人,何须装混。
陆象行扣着棠棣的命脉,冷然道:“你越界了。”
棠棣不晓得陆象行明明中了她的媚药,为何还能保持清醒,冷汗涔涔间,眼珠往下瞟,只见抓着自己的那只手,骨节粗厚,从虎口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来血渍。
棠棣这才懂了,原来如此。她悲凉地笑了。
听到棠棣的那一声惨叫的送秋,慌不迭地撞入了磨烟斋来,之前秋夫人在府上丧命,但火起得太古怪,送秋以为是有恶徒趁夜溜进了将军府谋财害命,眼下棠棣又惊叫,送秋以为是那恶徒去而复返,因此进来时,也叫了陆修。
送秋手里拿着一把笤帚,陆修手里带着剑。
但书房内的场面,却教两人都大吃一惊。
非但没有什么匪徒,造成棠棣娘子那一声惨叫的,竟然是将军。
他攥着棠棣腕上的命脉,而棠棣的那只手,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曲折着,分明是断了。
棠棣面颊上毫无血色,宛如暗夜潜行的鬼魅一般,只有额头上不断有汗珠滚滚地往下落,哀哀地向着陆象行求饶:“将军,奴家不敢了……将、将军饶命……”
她疼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了。
送秋也急忙跪下来,向大将军请命:“将军、将军息怒!”
陆修因自己早该离府了,不算是将军府的人了,左右为难,不敢言语,只是随着送秋跪了下来。
一屋子战战兢兢。
陆象行松了对棠棣的钳制,但转而,一脚从底下探出,踹在棠棣的腿上。
棠棣吃了痛,跌倒在地。
陆象行冷眼道:“陆修,把这个女人扔出去。”
因棠棣是太后娘娘跟前的人,陆修对棠棣一直十分尊敬,他能察觉到,也因了这个缘故,就连大将军,素日里也对棠棣娘子礼遇有加,他突然说,要把棠棣扔出去,陆修一时不能拿定主意,犹豫再三,未能及时动手。
陆象行语调寒漠:“怎么,你已不算是我陆府的人了么?”
陆修一怔,继而一喜,连忙抱剑大声回应:“是!小人遵命。”
说罢,便双手抓了棠棣,将人半拖半拽地扯出了磨烟斋。
棠棣哭哭啼啼的,似乎还要再恳求,陆象行扯着眉宇,一眼不再看她,直至那凄切哀婉的哭声,消失在了耳边,化为了一缕微弱的风声。
眼下磨烟斋内,便只剩下陆象行与送秋二人,送秋趴在地上,瑟瑟缩缩,不敢说一个字。
陆象行盯住送秋战战兢兢的背影,攒眉道:“你平素,与棠棣要好么?”
听大将军这样问,送秋立刻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了,忙磕头乞饶道:“将军,奴婢……奴婢等只是听命行事,与棠棣娘子,实扯不上交情。”
“听命?”
这正是最可笑的地方。
“夫人在时,也是听棠棣的命?”
送秋咬住了嘴唇,没有吱声。
陆象行明白了,满眼顿时挂住了嘲讽。
他知晓她处境艰难,却不晓得她原来处境如斯艰难,就连一个下人,都能凌驾于她之上,在府中拥有堪比女主人的话语权。
难怪尾云公主要走。
他讥嘲道:“本将军不记得,前年离京时,自己府上有个叫什么送秋的女史。”
陆象行一心只有战局,对身旁的人事一向疏忽,记性不佳,但府上除了棠棣以外,多数都是老人,且只有那么十来个人,就算对不上脸,勉强记个名字,还是能有大概。
大将军墨色深的眉宇攒成了一簇:“你是何日进的府门?”
送秋回话道:“回将军,奴婢,奴婢是与棠棣娘子一起从太后跟前过来的,奴婢本名叫迎秋。”
“迎秋,送秋……”陆象行玩味着这两个名字,淡淡一嗤。
“那如何改了名字?”
送秋颤颤巍巍地道:“回将军,是棠棣娘子说,秋日凄凉,寓意不好,因此便改了名,叫作送秋。”
陆象行早该察觉到,这些妇人心思下见不得光的小动作。
他的夫人,叫作秋意晚。
棠棣与太后的意图并不完全一致,太后对于婚事乐见其成,盼望他接纳秋氏,而棠棣从一开始,便生了贪嗔之心,排斥尾云公主。
“你——”
陆象行抬起了指尖,似乎是要将送秋扫地出门。
送秋吓得不轻,颤抖着嘴唇,白着脸色,又往地上磕了好几头,直呼饶命,她绝无那犯上之心,对棠棣娘子所做的一切,她都毫不知情。
陆象行的食指在半空中稍顿,想起此女亦曾是太后跟前的人,今夜她处置了棠棣,若再把送秋也一并料理,陆太后那里,他这不臣的挣脱之心,便是坐实了。
陆象行撤回指尖,极其冷淡地睥睨而下:“留下可以,不如改个名字,叫送棠如何!”
送秋呆了一呆,但因为事情终于出现了转圜的余地,她不敢不应,磕了两个头,重重地道:“奴婢遵命,奴婢从今以后,就叫送棠。”
等送棠也离开了磨烟斋,终于只剩下了陆象行一个人。
这书房的内壁后面,便是供奉阿兰的密室。
此刻,他贴向身后冰冷的墙面,却一丝想要踏入密室的念头都没有。
药性催逼着炙热的躯体,无法纾解的烦躁层层席卷上来,此刻脑中所念着的,唯不过是那个娇憨明艳的尾云公主。
想着她曾在陆府,委屈折己地度日,在陆太后和长安贵女那些工于心计的女眷之中夹缝求生,陆象行的心便一点点开始煎熬。
他是这样盼着见到尾云公主,哪怕是她踹他也好,骂他也罢。
他喜欢上了尾云公主,这是确切的。
这么些日子过去了,那个远在尾云国的小公主,可曾有一丝一毫,惦记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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