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棠棣之事并未就此了结。
陆修将她扔出了陆宅, 棠棣无处可去,唯有往宫门报信,陆太后则善意通融地接纳了狼狈不堪的女子。
翌日陆象行被安排了一场家宴,陆象行赴宴时, 看见了太后身后战战兢兢, 宛如蒙受了莫大不白之冤的棠棣,眼风未动, 神色清冷。
将军面有肃杀森冷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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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逼视,棠棣垂着云袖, 鼻头发着酸。
她本以为,将军虽然不喜爱她, 但在那样的情况下,不应该如此惨烈地拒绝她的示爱,没有想到, 最后弄得她颜面无存。
太后吩咐她需出席家宴, 棠棣心头本万分不愿, 但有太后施压,不得已, 她还是施施然来到殿上,只是始终螓首低垂,莫敢有语。
她的胳膊上,还吊着一截绷带,将断裂的骨头接了回去。
陆太后善意地一笑:“象行,这个女官办事不周到, 哀家替你说了她,也惩了她了, 念在她也侍奉你的妻子,对你也不过是一片拳拳仰慕之心,何须一个弱不禁风的娘子计较,这倒不像你了,你素来是最君子的一个人。”
太后的家宴,本就不是一个吃饭的地方。
陆象行沉眉,垂袖回话:“是。”
陆太后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少顷,复又笑道:“行了,哀家替你二人做了和事老,此事便无需再议。用饭吧。”
身后的棠棣,眼底漫出了濛濛泪光,一直到此时,她都几乎不敢相信,面前温儒内敛、端方矜贵的大将军,昨夜里会那般凶煞地折断了她的臂膀。
用饭少顷,陆太后便吃饱了,停了箸子,陆象行便也不再继续用。
陆太后微笑道:“不必拘礼,哀家胃口不好,象行要是没吃饱,继续吃,你们男人家胃口大,气能食牛,哀家知晓。只是同你说一说,象行,这么多年你为国征战,身边一直不曾有一个体己之人,未能替我陆家留后,哀家深以为遗憾。本以为给你指了秋氏为妻,是一桩良缘,没想到——”
提及此,陆太后少不了叹惋。
“你不喜棠棣,哀家召了她回来,不过,哀家看虞家的那小娘子活泼伶俐,十分讨喜,你若是……”
“太后,”陆象行深呼吸,终于至此掐断了陆太后的话,她笑意微敛,朝陆象行看来,陆象行已起身,行了一个叉手礼,敬声道,“臣妻新丧,妇有孀居三年再嫁的条例,臣也决意,为亡妻守灵三年,三年之内,不再新娶。”
陆太后的脸色变了变,一晌后,她口吻有些难地道:“只是纳妾而已,不算新娶,象行,你已经二十五六不老小了,若再守丧三年,过了年岁了,我陆家这一脉只你一个男丁,先父在世之时,嘱托哀家为你终身大事多费心,哀家怎好教他泉下也不瞑目?”
“太后见谅,象行领着大宣的俸禄,不敢不为过殚精竭虑,陛下命臣即日南下,臣将有一段时日不会返回长安,纳妾一事,也恕臣不敢从命。”
无论她如何旁敲侧击,陆象行俨然决心已定,不会松口,陆太后也只好对此暂略不提。
家宴过后,陆象行起身告辞,态度虔敬。
陆太后含笑让他去了,并让身旁奉春送陆象行出宫。
人走,殿内冷寂了下来,陆太后的笑意也凝在唇角。
棠棣叉着手,不敢动,可她就在陆太后身后,陆太后终是留意到了棠棣,温柔地递了一眼过来,朱红如榴的唇上翘。
好像春雪下新覆的一节梅枝,冷香幽沁。
“填了鳖池。”
这是对棠棣下的最后宣判。
无用的棋子,弃之。
棋子有了自己的思想,背主擅动,杀之。
陆宛从小奉行这样的圭臬。
棠棣脸蛋白得像雪,一屁股坐倒在地,浑身抽搐,两眼呆愣愣的,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直至左右上前来架住她,棠棣忽而想到了什么,她便如抓住了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般,一跃而起,双手扑棱向太后华贵的嵌有珍珠金丝的团凤纹衣裾:“太后!太后饶命,奴婢、奴婢知道一件大秘密,秋夫人当日在大火里,并没有死,她逃走了!”
陆太后那张端庄持重的脸颊上,看不到任何情绪波动的破绽,须臾,她捻着尖利的护甲,转眸若有所思地望来:“哦?”
竟有此事。
*
蛮蛮回到尾云国已经一个多月了,为了妥当,避免自己尚存人世的消息传出,蛮蛮没有回到王宫里,而是选择在凤凰山上养胎。
大灵清寺后山有一座独峰,叫骨朵峰,骨朵峰上则立有一所别院,唤“白鹭居”。
凤凰山脉绵亘数百里,几座巉岩凸起的高峰向中攒聚,山脚下有一片天然湖泊,湖水蔚蓝,终年雾气迷荡,水中栖息着不少鸥鹭,水鸟翩翩,相映成景,“白鹭居”因此而得名。
蛮蛮刚回时,还会有些不适应山里的生活,好在秋尼不会让自己的妹妹短缺了任何用物。
别的不说,妹妹如今怀了胎儿,正该好好补一补身体,去长安一趟,回来都瘦了一大圈儿。
自然,最要紧的还是妹妹的安全。
秋尼生怕这个失而复得的宝贝又教贼人掳掠,把王宫里最身手不凡的黑面侍卫都派遣给了蛮蛮。
蛮蛮数一数,足有十个人,每个都长得高大威猛,肌肉遒劲,孔武有力。
但一个个都像是见不得人,用一块黑布盖住了整张脸孔,据他们说,这块黑布是能透气的,除了吃饭,其他任何时候都不能摘下。
蛮蛮询问为何。
侍卫支吾不言,腼腆极了,这把蛮蛮看得很惊奇。
小苹道:“公主,他们脸上都刻了字的,还有各种疮疤,很丑,你还是不要看了。”
蛮蛮惊怔:“为什么要刻字?”
终于有一个侍卫弱弱地举起了手:“回公主,小人们以前……都是罪犯。”
蛮蛮登时大气险些没喘上来,怎回事?她的王兄居然给她物色了一群亟待改造的罪犯当近身护卫?
他还能再不靠谱一些么?
那侍卫慌里慌张的:“公、公主!小人们是以前年少无知,后来已经改造好了,在月亮宫里也当了几年差的!小人绝对信得过!”
蛮蛮对自己王兄看人的眼光存疑,但这些人其实也不像十恶不赦的模样,蛮蛮皱起了眉,吩咐这群人只消在山腰巡逻放哨就好,不得上骨朵峰走动。
大灵清寺类同于长安凌氏一族的太庙,守备不少,如此安置,令他们不能肆意上山,蛮蛮也无后顾之忧了。
然而近忧不断。
自打她回了尾云,还未清静过多久,郑尤墨便兴冲冲地闯上了凤凰山骨朵峰。
蛮蛮正在菜畦里浇花的手,叫他一声嚷嚷得哆嗦了一下。
一江春水向东流。
水泼洒而出,溅湿了蛮蛮的罗裙。
也不知怎的,蛮蛮回了尾云国以后,仍旧喜欢穿长安时兴的襦裙,大抵是长安的衣裙多用丝绸织就,轻薄而柔软,贴着肌肤,既美观,又能御寒。
她想着,汉人的确是有聪明的头脑,他们的文化也更为源远流长而绚烂。
郑尤墨和蛮蛮有两年不见了,如今再见,昔日总是身着湖光色短裙,腰间掐一条银光闪闪的银链,笑涡荡漾在风里,直把他心都揉碎的公主殿下,换上了汉人的服饰。
梨花白的丝织衣裙,用粒粒珍珠穿缀,衬得脸蛋愈发白嫩剔透,好似凌波踏月的仙子,郑尤墨看得眼睛都不眨。
“公主!”
郑尤墨一声喊,蛮蛮抖三抖。
眼看他张开了双臂,就要像小时候过家家似的拥上来,蛮蛮吓得抱住了肚子,唯恐腹内孩儿受到他毛手毛脚的冲撞。
也正因了这一个动作,郑尤墨一阵急刹,在蛮蛮两步之外,止住了。
他的眼睛沉痛地、仿佛遇到了什么焚琴煮鹤的大煞风景之事,掠过蛮蛮如今平平的肚皮。
汉人的衣衫讲究得体,能不外露的地方都不会泄露分毫,譬如女人家的肚子,都用布料严实地盖好了,不像尾云国还流行过一段时间的露腰舞裙。
所以郑尤墨其实看不出公主的肚子什么情况,他只是痛心疾首,悲怆难抑:“蛮蛮公主,您受委屈了!”
蛮蛮拂了拂玉指,冁然而笑:“还好,从前再委屈,如今也不委屈了。”
虽说不能恢复公主的身份,但蛮蛮吃喝不愁,锦衣不短,要那头衔,也不多什么。
无非是王兄,尽给她招惹祸端。
“公主一回来,我就想来看您了,可是我爹不让,把我困在家里,不让我出来……”
郑尤墨声线微弱地解释着他为何迟了一个月才来骨朵山看她。
蛮蛮呢,对他深明大义的老父亲充满了感激,才让自己多得了这一个多月的清静时光。可惜了,从今以后,这样的日子怕是再难得了。
其实郑尤墨生得很好看,皮囊白皙,五官端正,身材颀长高挑,瘦挺如凤尾竹,自有南国美男的情调。
可蛮蛮总觉得兔子不吃窝边草,再说,如今吃过了中原的山珍,再来看他,愈发心头无波无澜。
她当然也知晓郑尤墨对她抱了个什么心思,不过这么多年都没动过那个心,可见她对他这一型儿的不是很有感觉,和陆象行那种……罢了,那男人也没必要再提。
公主不接茬儿,郑尤墨怅然道:“当初,大宣下来国书,要公主远嫁长安,我就设想了带你远走高飞。”
这话把蛮蛮听得很震惊:“幸好你没有。”
以郑尤墨从小谜一样的运气,他们应该在没飞出尾云国境内的时候,就已经被捉回去了。
不但有郑尤墨的爹,还有她的王兄。
郑尤墨握住了蛮蛮沾惹了一丝春泥的小手,郑重地垂眸凝向公主:“蛮蛮,既然你已经回来了,姓陆的,你就不要再想了,他不是个男人。以后,让我来保护你。”
蛮蛮心想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她,可不是为了他而回来的。
正当她要开口解释两句,好破除这个误会,让郑尤墨对整个事情有个清晰公正的看待,那厮又张嘴了。
“我知晓,你如今怀着陆象行的孩子,你要留下他,我不反对。这个孩子,我会视若己出,蛮蛮,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证明给你看,我是你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
他从小到大,在蛮蛮面前表现得像一只开了屏的雄孔雀,目的就是在此。
在蛮蛮的惊异中,他松开了她的十指葱根,径自大步地向白鹭居走去。
“他们很快就把我的行李送上山来了。我从月亮宫来这里,跑了整整一夜,蛮蛮,我要先补个觉。”
嗯?
究竟是谁允许,他这样不请自来,俨然以主人自居的?
蛮蛮看眼小苹,小苹回望蛮蛮,鼻端同样沉沉地呵出一口气。
白鹭居外树影重重,暮色将至,阴云笼罩下来。
烟云缭绕的凤凰山中,似乎正在酝酿第一场春雷带雨。
第 32 章
春雷阵阵奏响, 草叶间蛰伏的春虫战战兢兢地避着雨,一道闪电掣过天幕,大雨滂沱而下。
整座骨朵峰,都霎时笼罩在一股急来的暴风雨里。
白鹭居占地并不大, 墙瓦也不如中原厚实, 蛮蛮害怕打雷,缩在寝房里, 听着窗外一声接着一声的雷鸣, 心跳比雷声还要激烈。
小苹忠心护主,守在公主身边, 与她搓着手说话。
噼里啪啦的雨点,犹如洪峰过境, 蛮力拍打着窗棂,和院落之外那扇破旧的柴门,这天地间最为浑厚的伟力, 以摧枯拉朽之势, 捶打着人间万物。
“公主, 这雨下得也太大了……”
蛮蛮被一道雷鸣惊得哇呀着扑进了小苹怀里,瑟瑟地打着寒颤, 道:“不知道,也许是在山里,这雷声格外响些,比长安的时候厉害多了。”
小苹点点头:“这倒是,要说,长安也不是一点都不好。”
两人如今再谈起长安, 都怀有微妙而复杂的感情。
就好比一个人大骂铜臭之物腥气,腐蚀人心, 但其实内心里,也认可它的诸多好处。
蛮蛮对长安,包括长安那人,都怀有这样的想法。
不过既已逃出来,往昔种种,譬如昨日死,多想无益,陆象行此生都不可能再出现在她面前了。
她在休书上写他犯了七出的无子和不事舅姑,等闲男人看到了都要暴跳如雷,陆象行那等自尊心强的大将军,想必更难接受得了,眼下,他正该厌恶她,想着与她断绝往来,解掉身上的晦气才对。
蛮蛮这一想,登时对长安也实在毫无留恋了。
风雨如晦,窗外忽然传来一道道叩击声音。
蛮蛮支起眼皮,忽听窗外有人披着蓑衣冒雨前来,声音嵌在天幕之下嘈嘈切切的雨弦琵琶里:“蛮蛮,知道你从小害怕打雷,你放心,我来了,我就在窗户外边守着,你有事就叫我!”
是郑尤墨。尾云人为表亲近,称名不称姓,是惯例。
“尤墨?”
外头“嗳”地应了一声:“是我!蛮蛮,你且等着,我算过了,这雨再有半个时辰,差不多就停了。”
蛮蛮噗嗤一笑。
二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小时候,尤墨为了做尾云大巫师,天天攀着他爹学习巫术,巫术可以参天,可以度地,算是掌握天地奥秘的一种捷径吧,尤墨从小志向远大。
可惜巫术没有学成,倒学成了预测天气的本领,百试百灵,也不知真假。
蛮蛮信了他的胡诌。
可人在外边,纵有廊檐,也难抵瓢泼大雨,仔细将人淋坏了,他阿爹那头,王兄不好交代。
于是蛮蛮让小苹去把人叫进来,谁知她刚出声,窗户外头那人便道:“不用!我就在这里守着,你们女儿家的闺房,我还是不进去了,你放心,我身上穿着雨具呢,不怕淋,再说我身体厚实,从小到大都不得什么病的。”
这话倒似乎是真的,他健壮如牛,从小到大不得病,可惜是个倒霉蛋,灾祸倒有不断,平地崴脚那是常有之事,半途落水也不稀奇,路上走着走着,被人家掷果盈车的美郎君连累,砸得鼻青脸肿,也偶有发生。
这雨便这般绵绵密密、滂滂沱沱、淋淋漓漓地下着,蛮蛮反倒不知该说什么了,但只要知道窗户外有个人在,心里便觉得踏实。
尤墨是个好人。
这么多年,他早该娶妻了,蛮蛮也知晓,他一直在等自己。
人的青春没有几年,蛮蛮想教他不必再这般无望地等下去了,可这些话,实在不该在这个雨夜里突兀地去说。
她想了一想,实在有些不忍。
她心软,不像长安那人似的心狠,对旁人狠,对自己也狠,蛮蛮学不来他那般无情无义。
哦,大抵有一样她还想错了,陆象行虽然对她不假辞色,但对那位雍容华贵的虞娘子,可也算温柔低回了,一口一个“虞娘子”,对她,何尝客气过,向来一句冷冰冰“秋氏”便打发了。
以前恋着他时,觉得那称呼还能忍耐,自吞苦果也罢,反正心里没太大计较,如今回忆里的那一声声“秋氏”,真是刺耳难闻。
蛮蛮发现自己又在想着那个北莽子,甩甩脑袋,试图将她从脑海里赶跑。
冒雨而来的,不止有尤墨,还有一人,神色略显惊惶,他是来报信儿的,顺带问一问公主,是否看见过一名叫“庚”的侍卫。
蛮蛮推开门,呼啸的雨点湿润了蛮蛮的面颊,她举着一盏橘灯,站到尤墨一旁,看向来人:“谁是庚?”
侍卫抱剑回话道:“回公主,小人一行十人,被国主赐名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小人是死士甲,庚是我们中间的一名,今夜雨太大,我们怕水漫灌了农田,在山底下帮助百姓修筑堤坝,谁知一眨眼,庚就跑丢了,他应该上山回我们的住处去拿他的蓑衣了。”
轰隆隆,一道雷声响彻耳膜。
尤墨连忙用两只温热的手掌,温柔地覆住蛮蛮的耳朵。
蛮蛮把甲的话已经听得分明,她摇头:“我不是让你们留在山腰那处的么,他就是拿雨具,也不会上骨朵峰来拿。”
听公主这样说,甲就知道,庚多半是生还无望了。
都是一间大狱混出来的,不说有袍泽之情,至少,彼此间也算同出一脉,共事一主,如今人没了,甲也心灰得很,木然地喃喃着:“山腰那处找遍了,不曾见到他的身影,公主这里,是最后一线希望了,既然公主说没瞧见,那庚就真的……”
这样大的雨,这样黑的夜色,这样泥泞盘盘的山路,在雷电交加里走着,可能发生的意外实在太多了。
当庚冒冒失失要回去拿雨具,给一个来帮助阿爹修筑堤坝的小女孩儿时,他们这些人就不该打趣他怜香惜玉,给了他这个逞英雄的机会,就应该拦住他!
蛮蛮也喃喃:“王兄给了我十个侍卫,这才几日,就……”
不过毕竟是一个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眼下雨势太大不好找人,依照尤墨的说法,再过不久,雨便要停了,天也差不多要亮了,届时,她发动大灵清寺的守备一同沿着几脉主峰的山路往下寻找。
甲和庚的交情,也说不上过命,公主提议有道理,要是这时候冒着大雨去山路上找人,大海捞针不说,若是出了事,得不偿失,实在很不明智。
“公主说得对,小人这就去大灵清寺传话,等雨停了,再一同沿着山道去找,兴许他是躲进哪片岩洞了也未可知。”
眼下风雨如催,庚要是聪明点,就该找个地方避雨,那么,他还活着的希望便能大些。
只是这凤凰山方圆百里,要找一个岩洞却不容易。
就连他们这些老尾云,一时也都说不上哪里能有个藏身之处。
雷声渐渐变得微弱,尤墨也松开手掌。
他的手心出了一层汗,那种潮热的感觉退去之后,蛮蛮的耳朵好像学会了呼吸,毛孔都变得清透。
乌润的眸轻眄,微微噙笑,望着尤墨来,有一种流转的光辉:“你说得好像都是对的,雨真的快要停了。”
尤墨挺胸昂首,对于这件事他可是有万分的自负,眼底俱是傲然:“蛮蛮,我会的可多了,你以后就会发现,我到底多好用!”
天明时分,大灵清寺的一众守备侍卫,在甲的带领下,沿山去搜寻那名叫作“庚”的男子。
蛮蛮对王兄遣来的这十人都只有一面之缘,说情分谈不上,安排大家伙儿去找是本分,毕竟人是在凤凰山骨朵峰失踪的,总也不能不管不顾。
尤墨用山中寒香花,伴着露水,煮了一点花茶水,与蛮蛮在树下品茗。
雨好像停了,但却未能停个彻底,山头依旧是彤云密布,只是,那股沉闷的感觉消退了,料想之后再有雨来,应该也不能成势。
蛮蛮心下稍安。
尤墨与蛮蛮天南海北地说着,这一年多以来,他到南疆各地游历的所见所闻,南疆诸国,风土人情差不多,比起蛮蛮所到的长安,无甚新鲜之处,蛮蛮心里记挂着那个生死不明的侍卫,对回应尤墨的话显得不甚热络。
谈了片刻,他也有察觉了,微愠地耷拉下眉眼来:“蛮蛮,你该不会,还在想那个陆象行……”
说到陆象行,蛮蛮的眉心激烈一跳,血气便往上涌,差点脑晕跌倒。
“当然不是,我是想着那个侍卫,也不知怎么了,还活着么。”
尤墨咧开一嘴明晃晃的如珠贝般的白牙:“那我就放心了。”
说着便分心吃了一盏茶,忘了热茶烫嘴,囫囵之下直把嘴皮子烫起了一块皮来,尤墨痛得龇牙咧嘴的。
侍卫甲回来了,这一次,跑得气喘吁吁,蛮蛮见到他便起了身相迎,侍卫甲冲过来,黑布遮住了脸,但他的肢体语言让人仿佛能感觉到他的脸上正挂有一团喜色:“回公主,人找回来了!”
蛮蛮吃了一惊,继而也露出笑容:“嗯?在哪儿找到的?”
她本以为山道崎岖,杂以电闪雷鸣,泥土湿泞,人半天不见踪迹,定是凶多吉少了。
甲抱拳躬身:“在岩洞里找到的,不过人不大好,晕倒在路边了,还起了热,我们找到他之后,就把他扛回去了,现在正在山腰处安歇。”
蛮蛮点头,但转眼,她又缓缓摇了下脑袋:“山腰那处,简陋了些,从前是不妨事,眼下人都不好了,不如就搬到大灵清寺里暂住。我请巫长通融一下,破个先例。”
那自是再好不过了!
甲替兄弟庚感激公主的仁义心肠,忙再鞠一躬,飞奔着相告去了。
尤墨捂着依然灼痛的嘴唇,将茶盅的瓷盖儿合上,咚地一声,望着蛮蛮却是眉开眼笑:“公主还是这般好心。”
“嗯?”蛮蛮疑惑地瞥眸。
梨花白的襟袖,擦过石桌的沿,卷起清淡的薄荷梨木的芬芳。
尤墨捂嘴,眼底情意绚烂:“公主从小就喜欢到凤凰山里玩,捡一些小白鹭小兔子,带到山谷里养好了,再把它们放生。公主常说,天生万物,都有灵性。有一回,听说公主在山里捡了一个人……”
蛮蛮心头微微一跳,那是一种莫名的感觉,在尤墨提到这件事时,她分明感觉依稀前世发生过,眼下这空空荡荡的脑壳里却又实在没有任何印象了。
“你说什么?”蛮蛮垂眉凝目,梨花色的袖口随春风微拂,她的眼底充斥着讶色,“我捡了一个人?是个什么人?”
第 33 章
谁知尤墨调门起得高, 结果只是放了个无臭的响屁,被蛮蛮一问,立刻便陷入了尴尬。
“我只是听人说起过。而且公主那时候也给我递了一封书信,说要把人送到我府上, 给他安置一个前程。”
那日公主来寻他, 急迫地下了死命令,尤墨听说救的是个男人, 便耿耿于怀, 不大愿意揽这档事,可转念又开始琢磨着, 若是真情敌,放在眼皮子底下, 反倒更安全些。
某些蠢蠢欲动的萌芽,就该扼杀在摇篮里。
尤墨表面上十分欣然,应许了公主, 在公主的引路之下, 两人踏入了凤凰山, 寻到了,那曾安置了受伤男人的岩洞。
岩洞滴水空灵, 但曾在石檐下栖息过的男子,却不见了踪迹。
尤墨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是看到,公主攥紧了拳,那双乌黑雪亮、比南疆的玉湖翡翠还要灿烂的美眸,一寸寸凉下来, 化作了木然和自嘲。
尤墨的心里跟着密密地揪着疼,从那刻他就发誓, 此生,他绝不会因为自己让公主掉一滴眼泪。
他没有见过公主救下的男子,只是大抵猜到,那个男人是个狡猾的汉人,他同公主虚与委蛇,只是为了搏得公主好感,让公主制备汤药解他瘴毒,一旦瘴毒清除,人便对尾云人避若蛇蝎了。
尤墨试图让公主心里好受点儿,结果却踩着了她痛脚:“公主,既然他已经伤好离去了,你就别想了。你想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怎会有一个人刚好出现在凤凰山瘴毒林?说不准他是个细作。”
公主听不得“细作”二字,勃然大怒,纤手推开了碍眼的拙舌之人:“走开!我不要你看我笑话!”
尤墨被推了一个趔趄,那倒不打紧,可公主那口吻,却真教他霎时手脚冰冷,倒抽凉气。
从此尤墨再不敢在蛮蛮面前提起关于那个男人的任何事,方才是随嘴一说,不曾想,公主竟不记得了?
关于那个男人,是公主的一块禁忌之地,不能触碰,尤墨以为公主铭心刻骨,谁知,她却全然忘了。
莫非是当初,所受的刺激太大,或是,公主对自己用了蛊?
但倘若如此,倒突然不难解释,她当初为何应许了国主,同意嫁给陆象行那个狗贼了。
郑尤墨微垂眼睫,想着打哈哈,把这事圆过去,“我没见过那人。”
这也是实情。
蛮蛮心头不无失望,可也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似乎有某件她不知晓的事,曾悄然发生,只是被一种外部的力量掩盖了过去。
问小苹也是无用,她是在蛮蛮将要出嫁时才被王兄安排来到她身旁的。
说来,她自小相陪的那名侍女佘花,不知几时起不见了人影。
但若要刨根问底,只怕还得找她的国主王兄才行。
蛮蛮默不作声,把此事暗暗压在心底。
长安一年多,她学会了许多,其中一条,便是藏事。
她不再把自己的心思昭示天下,肆意地表达悲欢,不再脸上动辄洋溢快乐,王兄秋尼,也早就发现自己的王妹从长安回来以后,像是脱胎换骨,变了一人。
蛮蛮扭到别的话题,继续与尤墨沏茶相谈,尤墨颤惊惊地捧着盏,而眼前的蛮蛮,仿佛对于此,根本不觉足够挂怀。
公主,的确是同以前很不一样了,国主说的,的确没错。
可越是如此,越显得当初陆氏凉薄,苛待蛮蛮。
他们尾云视若珍宝、含在嘴里唯恐融化了的公主,到了长安,一路颠沛流离,受尽欺辱,陆象行,陆狗贼,你有眼无珠,何德何能……
入了夜,乌云散尽,从浓厚严密的云层之后,剥出皎皎如玉的银盘,银光泄地,乍见乾坤朗朗。
密林间数楹修舍俨然,一射之外的竹林下,男人用一块皂色绸布遮住了面容,与所有侍卫一样的装束,看不见丝毫面部的轮廓。
蛮蛮还没睡着,小苹偷偷摸摸地寻到了她的床边,掌着灯,灯光一晃过来,把蛮蛮吓了一跳。
“怎么?”
小苹幽幽道:“公主今日不是救了一个侍卫么?那个侍卫说,想亲自来谢你。”
蛮蛮还以为是山里闹贼了,尾云国的盗墓贼是很猖狂的,听如此说,蛮蛮心弦稍稍松弛,喘出了气来:“我可没有救他,是他自己福大命大,侥幸不死,用不着谢我,何况,人不是发了高烧么,大晚上的,他从大灵清寺过来也不方便,让他回吧。”
小苹也正有此意,便替公主去传话。
蛮蛮抱着枕头,毫无睡意,披散的发丝胡乱地系在颈上,乌压压的绿云下,一截雪腻的颈子蜿蜒在软枕上,如上好的长安乳酪般色泽,被灯光衬得瑰丽。
隔了一晌,小苹回了,这次,也没带来让蛮蛮满意的消息,她在床前顿了顿,踯躅道:“他不肯走。”
蛮蛮怔愣:“就这么感激我?”
小苹点点头:“谁说不是呢,我看他那人,都烧得糊里糊涂,站不住脚了,一阵风就要把他吹倒的架势,他居然不肯走!小苹也没见过,脾气那么拧的男人。”
脾气拧的男人,蛮蛮倒是见过一个。
眼下,蛮蛮想着反正自己也不想睡,不如见见他也好。
她让小苹把自己的缃叶色嵌鹤纹毛呢锦绒斗篷拿来,披在身上,步履从容地踱出门厅。
远远地,在那片浩瀚的星河掩映之下,竹林高处,立着一个修长的,足足有八尺之高的男子身影。
男子身上的服饰平平无奇,布料半新不旧,玄青为底,赭赤为边,头上用皂色绸面覆面,头顶一定拱圆的竹笠,若论包裹效果,比长安时兴的幞头更好。
月影下,那身影桀骜颀长,冰魂冷魄,秋水为姿,望之难近。
看不出他们小小的尾云国,人口不足百万,如今也有这般倜傥俊美的人物了。但愿不是错觉。
蛮蛮招手让他近前。
男子起初犹疑,不知道,他分明是来道谢的,眼下又踟躇起来,半晌后,他下定主意,一步步向她走来。
月光掷落他的影子,没落在身后的萧瑟的竹影里,飒飒风动,山间一时万籁作鸣。
蛮蛮有些冷了,纤细的手指笼住披氅,将自己裹得更严些,红唇有些失了血色,一张嘴,便是一股寒雾飘散在山中的空气里:“庚?”
她不确定。
听侍卫甲说,他是叫作这个名字。
男子一滞,仿佛呼吸有瞬间的凝持,须臾,却又稳住,从那会滚动的咽喉间,极其沉闷地滑出一个字:“嗯。”
“你没事就好,”蛮蛮松了一口气,“你不用谢我,你在山下和他们修筑堤坝,是功德一件,你为了给女孩儿拿蓑衣回来,足可见你是个好人,我也算不得救了你,你如今病还没好,就在大灵清寺歇着吧,若有需要的,你同巫长提,她人好,不会与你为难。”
巫长,类同于国师。
在尾云这个巫族聚集之处,巫长是他们的群龙之首,众望所归,其声势,只在国主之下。
庚什么也没说,隔了一道黑沉沉的绸面,蛮蛮似乎能感觉到,那面纱下锐利如隼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像盯着猎物般,凝住自己,这无端端让她感到汗毛倒竖。
全身的鸡皮疙瘩,正在悄然一颗颗雨后春笋似的往外冒。
听小苹说,这些侍卫以前都是犯过罪的,因是少年之身,才给了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蛮蛮想,这人,果真很有大恶人的风范。
“你真不必言谢,赶紧回吧。”
庚不肯听,固执地立在原处。
蛮蛮这时瞧着,也不知为何,觉得他的身形居然有几分难言的熟悉感。
周身满地银白的月色,他停在月光里,犹如踏雪。
尾云国,实在少见这样风姿的儿郎。
可惜,脸上已经黥了字。
蛮蛮好奇便问了一句:“你当年,是犯什么事儿了?”
庚不语,手心微微一滞,像是微微愣住,不曾想过公主如此发问。
不过蛮蛮并不是很好奇,身后尤墨寻了来,手里拎着宝物,神神秘秘地到了蛮蛮身后。
隔了一层皂色绸面,“庚”清楚地看见,那男人似乎与蛮蛮很熟稔,他故意掂轻了脚步,宛如野猫行走在屋脊上,无声无息。
“庚”藏在赭红袖边下的手,忽地一攥。
但即刻,便又松了。
那个男人,对蛮蛮并无敌意。
尤墨只是把一对模样玲珑的物件塞进了蛮蛮耳窝,在她回眸时,尤墨亮出一口在黑夜里仿佛闪着光的白牙:“试试这对耳塞,我新做的。”
蛮蛮诧异地凝了他一晌,见他把手松开,她试着,用他做的耳塞往里旋了几分。
耳塞封住了两窍,周遭万籁俱寂,好似一瞬陷入了沉眠。
她惊讶不已,为方便说话,又把耳塞摘下来,问:“你给我做这个怎么用?”
尤墨把她递还的耳塞小心翼翼地封进一只木盒子里,嗓音含笑:“你不是怕打雷么?以后打雷的时候,你就用这个,塞到耳朵里就好了,至少,声音小不少,你还能想起我。自然你就不怕了。”
男人赤诚的眼神,毫不掩饰他对于公主的倾慕,那种色彩斑斓的光辉,是“庚”从来都难得一见的——少年意气。
而他已经把那种意气,不知何年何月丢到何处去了。
尤墨把木椟相赠,蛮蛮不客气地笑纳。
“蛮蛮,虽然咱俩分开了这两年,但是,你从小都管我叫‘墨哥哥’,都有这样的情谊,我们还是别太生分了,你看呢?”
蛮蛮听不听得出弦外之声无所谓,但愿那个杵着像人形木桩一样的男狐狸,别再不识好歹,妄图制造孤男寡女的独处,勾.引公主。
蛮蛮点了下颌,“嗯。今天太晚了,都回去歇了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说罢,她又望向仍孤立在旁的“庚”,朱唇浅漾:“还有你。”
他一字不发,也看不出脸色。
蛮蛮不再理他,与尤墨并肩走向浩瀚无垠的月色下那半敞轩门的白鹭居。
月光里,他们把臂同游,含笑而归,似浑然忘了一个孤零零,卑弱着,前来道谢之人的存在。
陆象行的拳捏得很紧,骨节发出清脆的弹响。
直等到两人的身影都自眼前消失,那紧攥的比石榴还大的拳,默不作声地松开。
那片他们寻到了人的岩洞底下,其实已经没有了庚。
只有陆象行。
回来的,也是陆象行。
却不知,原来玉人如故,但身旁已另有他人。
以为是日日思君不见君,却原来是琵琶别抱,忘怀旧爱。
不过只有短短两个月的时间而已。
真快啊。
皂色的绸面下,陆象行讽刺地扯了下薄唇,有些牙痒。
“可恨的小公主。”他轻声说,但目光茫茫,不知落在月下的哪处。
第 34 章
“庚”到底是不幸, 在昨夜的大雨当中,遇到了一片瓢泼的汪洋恣肆的泥流,将他卷进了一片岩洞底下。
天明时,人在泥流之中失温过久, 已经断气了。
泥流破坏了岩洞的结构, 到处都是石块砂土,将岩洞填充了近乎大半。
晨曦微露肚白色, 陆象行缓步来到了这块岩洞底下。
昨夜的风雨摧毁力极强, 他不得已并未上山,就连今日云消雨霁了, 危险仍然存在,雨势极有可能卷土出来。
他却仍旧一意孤行, 往山上而来。
南疆的密林里,鲜少有人知晓这么一片破败的岩洞。
陆象行曾想,或许这世上, 只有他与阿兰……
会想回到这里看看。
三年前他在岩洞旁, 立下了一个无碑之冢, 就在岩洞底下。
重游尾云,他第一个想来的地方便是此地。
岩洞经泥流攻击, 坟冢也被淹没,陆象行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未能完全干涸的污泥和碎石,任由泥沙没过膝弯,往岩洞下更深的黑暗摸索行去。
洞府不深,很快便摸到了熟悉的土茔。
冰冷的泥沙混合着污浊的水,抚触上去, 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侵人体肤。
“阿兰, 我回了。”
他低哑着嗓,眼眶微红,抚着那片土包。
事隔经年,却饱经风霜。
他终是,娶了她人为妻,管不住身,又管不住心,被那个可恶的小公主勾得动了几分真意。
可原来那只是黄粱一梦。小公主不过是玩弄他,企图借着他回到尾云国。
她成功了,而他踉踉跄跄,一败涂地。
“阿兰,我对不起你。”
他低低地说着。
双掌从泥沙下舀出一抔土,温情地为坟茔加筑在上方。
“上次你说,等我的眼睛好全,你便要带我回你的村寨,迎我为赘夫,呵,其实当时我真的考虑过……”
抿了抿唇,他惨然地笑了下。
“不骗你,我真的在考虑。”
她若是泉下有知,大抵会觉得奇怪,大宣的大将军,怎么可能随着她回南疆,做一个压寨夫婿。
但那时他真的考虑过解甲归田,与心上人做一对平凡夫妇。
尽管那时他还未见过她,但她的嗓音总是清甜得像春莺啼啭,带着笑,似乎从来没什么烦恼。行动之间,有薄荷的芬芳,脚踝上,银链铮璁鸣动,满山萧瑟之音,不及她万一。
她定是个美好的女孩子。
而那时胡虏未平,陆象行也仅仅只是设想过归隐田园的生活罢了。
“只是谁都不曾想到……”
一别,竟是永别。
他终将一世都活在她死亡的梦魇里,带着情意,带着负疚,不得自由。
陆象行在一滩泥水里挖着,双手因为浸泡的时间过长,表皮变得褶皱泛白,甚至隐隐有些疼意,他浑然不觉。
直至又一次双手往泥沙下掘去,这一次,却碰到了一具冰凉的,已经死透了的身躯。
这是谁?
一阵愕然间,陆象行把那具身体从泥水里解救了出来,这竟是一个成年男子。
身材修长,与他差不多。
面孔用玄色绸布蒙住,眼下,这绸布上也是泥水斑斑。
他全身上下都完好无伤,应是溺亡。
陆象行不知这人是谁,但隐约又似乎觉着见过。
很快便想起来,似乎昨日,与他装扮相似的一行人,曾到山脚下为百姓助力抢修堤坝,由此观之,他并非恶煞。
只是等了许久不曾见人来为他收殓。
陆象行在岩洞底下枯坐了半日,忽听作作索索一串声音,由远及近。
尾云国的人于他而言是敌非友,陆象行将死尸搬到岩洞深处,于阒然无光的黑暗里,屏息待动。
当先一人,无比沉恸地道:“庚命苦,看来是真没了,唉,他从小就被他的父母发卖赌场,在赌场跟人赌钱欠了一屁股债,被人追打,流落街头,朝不保夕。后来官军抓他当壮丁攻打大宣,这孩子心眼实,不乐意,这在战场上便算作叛逃。接着他就被关进牢里,脸上黥了字,一辈子,也就不用想着找个好婆娘了。好容易逃出生天做了月亮宫侍卫,混得在公主手底下当值,结果没出几天……”
那声音沿着石壁,清晰无余地传入陆象行的耳中。
起初只是谈及手边男子“庚”悲惨动人的身世,陆象行并未见有多少波动,但,当那个人说起“公主”二字时,陆象行的眉心动了。
极其敏感,又激烈地,上下一跳。
他从泥巴和土块水里挖出来的人,原来是尾云公主近旁的侍卫。
他流落这这片岩洞里,而那些人,正在找他。
那些声音仍然源源不断地传来。
“要是这里也再找不到庚,大约就是真的找不着了。”
“得立一个衣冠冢。唉,尸骨都没有。”
“庚活得好惨!他不知道,山脚下那个向他借蓑衣的金花还在等她回去。”
陆象行藏在腰间的刀,被拇指往上,几乎难以察觉地,推了一下刀鞘。
这已是临阵以待的姿势。
他眼下虽然换了尾云国的装束,但并未易容。曾经在交战中,不少尾云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这些人是王宫侍卫,极有可能参与过那次战役,一旦他们走近看到自己的脸,顷刻便会认出。
陆象行孤身在此,身旁无任何裨将兵卒,正是扑杀的绝好时机。
届时自免不了一场死战。
岩洞外的脚步声随着石檐下水露一滴滴砸落在泥坑里嘀嗒声,逐步朝着陆象行所立之地走近。
陆象行的刀,缓缓地收回了鞘中。
目光转往手边已经死绝多时的名字唤作“庚”的男子,泥水浸泡,砂砾覆盖,已经难辨人形,凝定稍许。
陆象行还是扮成了庚。
*
尤墨对突然出现的“庚”十分警惕,数年前凤凰山中,覆辙犹在。
仅仅只是一时半会没有看住公主,她就从外边捡回了老长一条男人来,并克制不住动摇了芳心。
虽然素昧谋面,但尤墨隐约嗅到一缕危险的气息。
都说中原男子伟岸昂藏,气魄雄武,公主兴许是见惯了尾云风情,吃腻味了南疆的红白酸汤,改换了北地的熏干腊肉。
眼下这个“庚”,就是那个捡回来的男人的具象化,甚至在尤墨心里,他的威胁比陆象行还大。
虽然蛮蛮怀着陆象行的孩子,但陆象行,是蛮蛮明确了不要的男人。
下堂之夫,何足言勇。
尤墨心思活泛,一下子便想到,公主布施恩德是真,但那个“庚”显而易见地,对公主不怀好意,多半心里怀揣着以身相许的谬念。
是该找机会敲打恐吓一番,好教他中止了得寸进尺的心意,知难而退。
“墨哥哥,我已经到了,你回吧。”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蛮蛮的寝屋门口,蛮蛮在对他委婉下逐客令了,尤墨才惊觉。
他轻咳一声,含情脉脉地点一下脑袋:“你进去,我才走。”
那情意绵绵的语调,就仿佛有情人依依话别,把蛮蛮哆嗦得直打颤,心想若是再相持,尤墨就更该误会了。
他虽然好,但不是蛮蛮中意的。
不中意,她也没有办法。
眼下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眼角的余光忽然捕捉到腰间用手掌压着的匣子上。
拿人手短,这时候,还是不适宜说绝情话。
于是她只点头,轻声道:“嗯。”
蛮蛮身影消失在门帘之后,尤墨气定神闲,转身去寻那个不速造访的男人“庚”。
谁知才不过瞬息功夫,等他再回去,那男人生怕多等一刻似的,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
高热病人,健步如飞,匪夷所思。
蛮蛮回到屋里,把灯捻得亮一些,在烛光皎皎的静室里,思忖着今夜初见的男子,虽然那种莫名熟悉的感觉挥之不去,但蛮蛮想,他生得身材健硕,看起来也还像有几把力气。
“小苹,不如就让他留在大灵清寺吧,也算和咱们做邻居了。”
小苹还不知公主说的何人,以为是尤墨,在窗前绞着手里的热帕,信嘴地回:“小郑大人么?那本来就不请自来住在白鹭居了嘛,都不算邻居,算是……”
“算是什么?”
蛮蛮追问。
小苹突然扼住话题,尴尬地不说了。
蛮蛮突然想,骨朵峰上只有郑尤墨一个男人,他虎视眈眈的,看她大抵狼就像看一块带血的生肉,委实不安全。
然而蛮蛮这时考虑的不是把狼驱逐下山,而是要引进一头虎。
引进外援是她的一贯的思考方式。
“嗯,你去和那个庚说,就说我明日要去大灵清寺看他,给他送点儿药。”
小苹对公主的这一决定感到迷惑:“公主,您为何——”
蛮蛮想着空手拎着俩药包过去,不大有诚意,便又道:“对了,你一早沿着山路下去,采点儿菌子,我一并给他带过去,菌子炖一只老母鸡,鲜香味美,爽辣出口,他的那些病症就汤到病除了。”
小苹怏怏不乐地应着,心里只想才开春,山里哪有那么多菌子好采。
无奈公主吩咐了,她只得照办。
因此一大早拎着食篮沿着山路下去采蘑菇去了。
小苹勤快,不到晌午就回来了,采了小半篮子,单炝炒是不大够的,但要炖汤,那分量还足够。
于是小苹被迫架起锅子烧起热油,把鲜切好的菌子一股脑下入了油锅里,再扔上一只老母鸡,煸出金黄的鸡油,大火烧个六成熟,转小火炉细细煨着,一直煨到了黄昏,临出锅时投进一把绿油油的香椿。
等暮色降临,小苹忙活得满头香汗,把鸡汤盛好,躺了快要一天一夜的公主才起来。
今天也不知怎的,蛮蛮起身时一看,觉得肚子坠坠的。
一低头,不大好,肚子居然鼓起了一块包了。
什么时候开始鼓起来的,蛮蛮也记不清了,就好像突然一夜之间,那个崽儿便窜了个头,开始膨胀。
从前的那一截完美无缺的小蛮腰,堪比灵蛇游弋的细腰,终究是一去不回头了。
蛮蛮伤春悲秋半晌,又不想被那个庚看出她有了肚子,否则有损于公主的威信,于是她从箱笼里挑了一条最不压身的齐胸长襦裙,把自己的肚子掩盖住。
这时她又开始感慨,中原不愧为中原,这样的衣裳很合身不说,还能遮掉手臂和肚子上的赘肉。
以前在长安吃大肘子、酱牛肉,大快朵颐,也不见胖一点儿,自打回到尾云以后,她怀着孕,食欲不佳,竟然还胖了一圈儿。
肚里这小坏蛋给他阿娘带来的坏影响真是罄竹难书!
不过,谁让阿娘喜欢他,非要留着他呢。
掩饰住一切异样以后,蛮蛮出了门,唤来拎着热腾腾菌菇香鸡汤的小苹,一招手:“出发!”
第 35 章
蛮蛮带着一大汤碗的菌菇煨鸡汤, 与小苹二人前往大灵清寺。
骨朵峰与大灵清寺很近,脚程不过一炷香,来回还能锻炼身体,蛮蛮信步走在山间清凉的风里, 小苹哼哧哼哧地跟在公主身后。
暮色四合, 山野间林扉闭门,雾气逐渐弥散, 大灵清寺周遭密竹丛生。
晚来的钟声, 撞一声,嗡, 响彻千山万壑。
陆象行靠在大灵清寺后厢房的一张架子床的床围上,侍卫等人都已各自下山, 只留下了一些药,让他自己和水服用。
巫长是女子之身,收容陆象行实在多有不便, 奈何公主请求, 她唯有暂时从命, 但等到此人病势好转,还是应当及早被安排下山去。
陆象行望向南窗, 半开的窗里,开了一朵浓丽的晚霞,将屋舍内都晕上丹橘色。
忽然,从那片窗框里,探出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来,陆象行视线一定。
面前之人, 竟是尾云公主。
她的双手扒着窗框,在外边冲他一笑, 眉眼弯弯,仍是长安初见时模样。
“你好了吗?我带母鸡汤来看你了。”
也不知为何,在看到她的第一眼,陆象行下意识第一反应,便是观察,她身后可跟了昨夜里那个男人。
幸好不曾。
陆象行藏在帷面下的面容稍许喘气,压低了喉音,作出陌生的病态的声线:“公主,你有事么?”
他说话鼻音浓重,一听就是还没痊愈,蛮蛮心想正好,但她也不方便进他的门,便推开窗,先将手里的一把把药材往里下。
“这些是我们尾云国上好的风寒药,治疗风寒很有效的!你吃了就会好了。”
说罢,尾云公主在他的微愣间朝一旁招手,似乎在唤什么人过来。
就当陆象行再度心一提,以为是那个男人要走过来时,结果只看见了小苹。
她吃力地端着盛满了鸡汤的砂锅,在蛮蛮的襄助下,两人笨手笨脚地将砂锅也往里下,就放在窗内的木几上。
“香不香?”尾云公主得意地挑眉毛。
她对他可真好,这样香气四溢的菌菇鸡汤,她竟然都忍住了,一口也没尝。
陆象行侧目,的确,鲜香扑鼻。
他来尾云之后,也尝过尾云地道的红酸汤,但这种香味,却还是闻所未闻。
料想食材应当极为珍贵。
以她的性子……他笑了一下,想,许是有求于他吧。
“公主请说。”
蛮蛮睁大了明眸,心道这人竟然不像她们虎头虎脑的直肠子尾云人,这种深谙对话之道的聪明劲儿,像极了狡猾的中原人。
蛮蛮用右肘撑在窗框上,手托香腮,背临暮色的尾云公主,肌肤瞧着不那么奶白,更如色泽偏暗的木玫瑰,懒懒地“嗯”了一声。
“上次我问你,你以前犯了什么事,你没有回答我。”
陆象行想了一下,回道:“不想去打仗,当了逃兵。”
“逃兵”二字从陆大将军的嘴里说出来,真是一种耻辱,他的语调微微不自然。
幸好蛮蛮并未听出异样,她哼哼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以前是杀人放火的呢,原来只是你不想和上国开仗啊。我哥哥那个人,有时候……哎,不提也罢。”
陆象行偏过视线,从帷面下,能看到窗框里柔腴姣好的小公主的身姿。
他忽然意识到,她好像比之前离开长安时,丰满了不少。
就连襦裙都有些压不住她凛凛待放的风华了。
“公主,也不希望与大宣开战么?”
蛮蛮思忖着,缓缓摇头,就在陆象行颔首,略有些欣慰之时,蛮蛮单纯的嗓音伴随一阵缱绻的晚风刮进了他的耳梢:“打不过呀。”
打不过还要去打,那不是傻子么!
苍梧国是大傻子,那么被苍梧国忽悠的王兄,就是二傻子!
“……”
陆象行本以为,她不愿意与大宣开战,或多或少,有几分是为了他。果然是他太天真了,还以为她爱慕着他,是真的情深意浓。
蛮蛮叹了一口气:“你也知道我的处境,我是从长安逃回来的,在那边,我就等于死人一个,要是让陆太后知道我还活着,犯了他们上国的欺君大罪,那么我便又要遭殃了,我王兄秋尼也会被安上一个窝藏逃犯的罪名,所以我现在只能住在山里。”
陆象行凝神细听,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心平气和地剖析处境与他听。
蛮蛮唉声叹气着道:“上国风物都好,唯独人,都不怎么样,我在那边待了一年多了,是最知道他们怎么欺压弱小的了,那里,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看不起尾云人。”
陆象行忽然接口道:“连陆象行也一样么?”
蛮蛮不知他怎的忽然提起陆象行,微微怔了一怔。
不说小苹了,就连尤墨都知晓陆象行是某种禁忌,在她面前要尽量避免提及。不过也许只是庚和她素昧平生,他不知道犯了她的忌讳而已。
蛮蛮也就实诚地回:“我觉得他应该没有看不起尾云人。”
毕竟,他所钟爱的女子,就是来自于尾云。
陆象行眉间微耸,心忖小公主到底存有几分心肝,没在故国老家这里把他抹黑成炭。
然而没等大将军开怀少顷,接着就有一句:“他只是看不起我罢了。”
陆象行认定了她王兄秋尼,是害死他心上人的仇敌,所以自然对她不会有好脸色,在他眼底,她粗俗、狡狯、娇气、无理取闹,一无是处。所以陆象行打心眼里看不起她。
“不……”
陆象行几乎是脱口而出,但,也只脱口了这么一个字,在蛮蛮公主诧异地抬高视线时,陆象行敛回唇角,收回了后边的未吐之言,有些嘲弄地上扬了唇角。
他怎会看不起她,早在他心里,这个可亲可爱的小公主,已经占了一半。
两个月的日思夜念,那颗心在日日思卿不见卿的折磨下渐趋于崩溃,等到终于在尾云与她重逢,而她身旁,已经有了旁人。
蛮蛮拐弯抹角地说了一大堆,其实都只是为了引出这最后一句:“我现在实在是处境艰难,你愿意,做我的贴身护卫么?”
陆象行霍然抬头。
“是真的,”蛮蛮幽幽吐气,“我也不可能一辈子都住在山里,总要下山的,说不定,现在月亮城里就潜伏着从长安来的密探,等着捉我回去。我还不能完全地肯定,陆象行会不会把我活着的消息泄露给太后和皇帝。”
帷面下的目光深沉莫测。
蛮蛮心想,他本来就已经是自己的侍卫,现在,自己破格提拔他,让他超然其他人之上,做公主的近身侍卫,他难道会有不情愿吗?可就是这样,她等了许久,都不曾等到他的回应。
蛮蛮不禁有些气馁,看来果真这法子行不通。
正当她决意放弃这个念头时,忽听床幔那处,传来一道病恹的沉嗓:“好。”
蛮蛮高兴得直眨眼,鸦睫扑朔:“你答应啦?”
陆象行微应付一声,似是病中疲倦,肌肉无力,他的身体往下滑了一截,蛮蛮见状,忙让他休息。
“那就这样说定了,你就在大灵清寺住着,我需要你,你就来。”
白嫩的手指往窗棂下点了点。
“鸡汤你记得喝,炖了好久了,凉了就乏味了。”
陆象行再应一声,这回,似乎头也开始疼了,蛮蛮瞧见他虚弱地靠在枕上,不忍再打扰病人休息,便拉了小苹,一溜烟离开了大灵清寺。
人似一阵山林风,来得快,去得也快。
来时毫无征兆,走时,亦毫无留恋。
他如今只配被她发落在大灵清寺,而那个与她亲近熟稔的男子,却可以住在白鹭居。何为亲疏有别,实在是分明。
陆象行的手指搓着一枚枣红色的药丸,迟迟不肯入口。
这药是对症的药,可是太苦!
末了,他苦笑了下,望向床边那兀自热气腾腾的菌菇炖鸡汤。
掀开了身上的花褥,陆象行起身来到床边,人长腿长,这张窗前木几,只够用来令他就座的。
陆象行盛了一点鸡汤,放在鼻尖嗅了嗅。
很香。汤汁色泽浓郁,香椿点缀,黄绿交间,可谓色香俱全。
但绝不可能是她亲手做的。
府上的下人曾告诉他,夫人爱吃,但不会做,从来不肯亲下庖厨。
陆象行尝了一口传说中的尾云野菌汤,汤虽还是热的,但入口已经不烫了,此时喝正好,鲜香味美,比新鲜的鲫鱼汤汁还要可口。
的确是尾云山珍,不负盛名。
他来到尾云国的目的,是为了调查当日在天子西归长安途中遇刺一案,他没忘,只是眼睁睁看见自己掉进了小公主的温柔乡里,清楚地,看着自己往无底的深渊里沉沦。
他真的没有办法了,他不知该拿自己,拿小公主怎么办才好。
出神间,用小汤碗盛的满满一碗鸡汤已经见了底。
陆象行倏然食不知味,索性放下了汤匙。
*
回程路上,蛮蛮心情愉悦,那个病榻上的男人,言谈举止颇有几分老江湖,是她比较中意的侍卫类型。
只是还不曾试过他的身手,不求有陆象行那般的威武厉害,但只要比得过达布迎之流,也就尽可以拿来一使了。
步履轻快,近看白鹭居在望,蛮蛮忽地脚步一收,望向小苹:“对了,你给他炖的鸡汤,是用哪几种菌菇炖的?”
小苹晃脑袋:“我也不认识。”
蛮蛮登时傻了眼:“不认识的你也敢拿来炖汤?”
小苹的脸上是一派天真无邪:“我以前好像听家里老人说,这个时节的菌子是没什么毒的。”
“你——”
蛮蛮要被她聪明的头脑气晕了,眼前甚至一阵阵发黑,心道,好不容易从泥流里抢回来的人,别还没称上一句福大命大,便扭头死在了毒蘑菇手底下。
蛮蛮不放心,她必须得回头去看一眼,确认那蘑菇汤无毒才好。
小苹云里雾里时,公主已经撇下她往回去了,她怎么叫公主也不应。
那边,陆象行确实中了毒。
这毒来得极快,只在片刻之间,陆象行便开始头晕目眩,仿佛乾坤日夜骤然颠倒旋转,耳朵里嗡嗡蝉鸣,胃里更是腹痛如绞。
一碗毒蘑菇汤打翻在地,陆象行的手骨压着木几,极力使自己保持站立的姿势,倘或晕过去,被揭开身份,后果难料。
就算是愚笨透顶,也应该知晓,他是怎样中了毒。
她是认出了我么?所以,借着机会给我下毒,她要我死么?还是,还有别的原因,我贸领的身份,那个叫作“庚”的少年从前得罪过她?
可是这样肠穿肚烂而死,何其痛苦。她心好狠。
翻滚的胃用尽全力往食管内一泵,才吃下去没多久的鸡汤,混杂着昨日今夜喝的药汤,全部吐了出来。
食糜残渣全吐进了锅里。
脑中的眩晕愈发厉害,陆象行掐着桌沿的手臂用力加紧,却终难抵毒性,失神的瞬间,身体如玉山崩摧,滑落在地。
蛮蛮去而复返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吃了毒蘑菇的人正在发作,人半跪在地上,右手还使劲攀着桌沿,身体止不住地痉挛!
果然中毒了!
明知小苹做事马虎,她真不该说什么要给他带一锅菌子来,这野菌许多都是有毒的品类,且长得和无毒的菌子差不多,若不是多年采摘经验老道,都有可能被蒙蔽。
蛮蛮也不想责难小苹了,分明是她胡乱出主意。
眼下人疼得缩在地上,兀自呕吐,蛮蛮不知怎么办才好,心想眼下唯有先催吐,把吃进去的都吐出来,再用银针拔毒。
蛮蛮朝外唤了几声,可惜眼下钟声已闭,大灵清寺寂然无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若不是蛮蛮去而复返,这个侍卫今日非死在这不可。
蛮蛮没办法,要帮助陆象行催吐,她便上前一点,扶住陆象行的肩,纤纤玉指试图拨开他的帷面,好教他低下头,把胃里的食物残渣都尽数吐干净。
可没想到,她的手指才碰到男人的帷面,那厮一把挥开了蛮蛮,坚决拒绝。
“别碰。”
蛮蛮讶然:“你都中毒了,还在乎这个?你放心,我知道你脸上黥了字,我不会笑你的。”
说完,又小心翼翼,带了点哄骗的口吻,道:“我保证?”
陆象行不要她的保证:“就是公主要害我。”
他那口吻笃定得,就差把蛮蛮这个罪证确凿的人犯捉拿归案了。
可蛮蛮偏又听出一丝……委屈?
他大抵是觉着,他分明是自己人,结果一着不慎被暗算了吧。
蛮蛮也愧疚难当,眼尾洇出了薄薄的红晕。
她微微低下头,扶住男人肩膀,一手摁住他的胸口,用熟练地指法推拿他的胃部。
“我没想害你。”
声音掺了一丝哽咽。
她一面哆嗦着指头为他推拿,一面含了哭腔说话,唯恐因这区区一碗鸡汤害死了他。
“真的,我这辈子最恨的人是陆象行。”
指节碰触的胃部,仿佛连着心脏的脉络,那一瞬,蛮蛮似能感觉到,她说出这话时,男人的心跳为之骤停,呼吸也随之凝滞。
但蛮蛮以为他这是突然症状加重,吓得手指哆嗦得更厉害,哭腔更重了几分。
“可我那么恨他,都不曾想过害他。”
陆象行稍转过眼,她的小脸蛋上挂着泪痕和香汗,急得眼眶潮红的模样,不知怎的,分明毒性发作痛苦得厉害,陆象行紧抿的嘴唇却松了,缓缓地弯出一点弧度。
“我和你萍水相逢,怎么会想要害你呢?我不知道这是一碗毒菌子。你可别死啊,你死了,我,我手上不干净了呜呜……”
陆象行被她摇晃着,额触到她柔软的藕臂,她袖间有薄荷梨木的香气婉转缠绕,只是此刻也顾不得春心荡漾。
推拿之下,一股劲上来,奔腾难遏,化作一股食流,朝蛮蛮吐了出来。
第 36 章
食糜的冲击力强烈, 近乎一瞬便堵到了咽喉以下,喉部因为中毒意识迷糊失去了控制,如溃决的河堤,再也阻止不住。
但陆象行毕竟有异于常人的强大控制力, 即便到了这一刻, 依然能拨开蛮蛮细嫩柔弱的胳膊,将她拂到一旁, 接着, 一股酸水便吐到了地上。
蛮蛮惊讶这男人,竟还能如此有风度地拼死忍住, 不吐她身上,其实就是吐了也没关系, 她虽然爱洁净,但对一个中了毒,还是因为她而中毒的人不会有太多计较的。
吐出来以后, 陆象行胃里的天旋地转似乎平复了少许。
“你好些了么?”蛮蛮爬过去, 用小手捶打他的背部, 让他好吐完。
陆象行是好些了,但眩晕未止, 迷迷糊糊之中,仿佛眼前蒙了一层光影斑斓的水彩色,从那片水彩色里,模糊有一道纤细娇俏的身影,她穿着尾云国的露腰衣裙,裙摆和脚踝上, 系着银色铃铛。
她像一朵幽谷里诞生的兰花,不染尘埃, 纯洁无垢,看不见五官的脸庞上,仿佛永远都挂着笑容,那笑容是一个具象的影,不断在陆象行脑中勾勒、盘旋。
阿兰。
出现幻觉的时候,看到阿兰不奇怪。
陆象行曾不止一次在脑海中设想过阿兰的外貌,便是眼前这模样,同他长安静室里那尊雕像并无不同。
可这一次,伴随阿兰的身影一同出现的,还有另一个。
是更具象的,是蛮蛮。
两个女郎,奇异般地,一样的身材,举手投足的气息,都如出一辙。
陆象行睖睁着,墨色的瞳仁似定在水中的两枚黑曜石。
幻觉中,两道姣好而纤薄的身影,竟逐渐融为了一体。
呈现在眼前的,便是蛮蛮的脸蛋,她穿着尾云国地道传统的服侍,手腕上、脚踝骨处都系有银链,腰肢轻摆,银链炫动,如群星点点,一如她明艳的笑涡,璀璨的眼睛。
陆象行呆滞中极力甩头,试图将幻觉驱逐出去。
怎么回事?
他私心里,难道竟如此卑劣,潜意识里是将蛮蛮,当作了阿兰的替身?
不,这对蛮蛮不公平,对死者更是一种亵渎。
“你怎么了?”
蛮蛮看他把吃进去的菌菇都吐出来了,本来应该有所好转,谁知他竟直了眼,好像傻了一般,蛮蛮伸手,在陆象行眼前晃了晃。
谁知这一双手轻轻一晃,在被幻觉困扰的陆象行眼底,纤纤玉手变成深海肥鱼长满脓疮的触角,他震愕地推开,人本能地往身后闪避,这下,后脑正正好撞在身后的木几上。
剧烈的一声响,比打雷还响呢!
蛮蛮想,真是一颗好头。
但只别撞傻了,蛮蛮看到厢房里有前日巫长来行医时留下的药箱,她爬起来飞快地走过去,翻开药箱,找到了一卷银针,她不精通医术,以前只救治过山雀兔子之类的小动物,但,多少有些心得,既找不到人,眼下也唯有死马当活马医了。
她一阵刺下,正扎在陆象行颅顶。
银针刺穴,能加快毒物排出,在尾云国每年吃毒菌子的不计其数,毒发身亡的比打仗死的人可多太多了,但因为菌子鲜美,人们总是抗拒不了美食的诱惑。
“忍着点儿啊,我扎几针,应该会好些。”
蛮蛮的声音仍然带着哽咽,但她下手又冷静又快。
陆象行有感觉,他闭上眼,一动不动,极其乖觉,等她施针。
她方才说,她这辈子最恨的人是陆象行。
他听了,竟很欢喜,内心一片柔软。
既然没有爱,那么恨也好,终归证明了往昔种种不是一场露水,她转头便将他忘了。
蛮蛮扎穴位渐渐扎出了一些心得来,渐渐地,陆象行的呼吸平稳了。
蛮蛮的心也跟着松了,这时,窗外探进了一颗脑袋来,骤然造访,把蛮蛮骇得不轻,差点儿便一屁股坐倒在地,待看清来人是谁以后,蛮蛮叉腰,怒目滚圆。
“墨哥哥!你这样会吓死人的!”
听是那个男人来了,陆象行才翘起的薄唇,倏然凝固,接着便往下拉,眼角挂了阴郁之色。
幸有帷面遮覆,除了他无人知晓。
尤墨感到委屈:“蛮蛮,我一直等你不见人,天都黑了,我这才来寻你,方才看到小苹,她说你在大灵清寺,和这个侍卫在一处……”
当时给尤墨吓得差点儿魂魄飞出天外。
如果说,那个在凤凰山岩洞里被蛮蛮救回来的上国男人,是他命中的第一个不速之客,半路上杀出的程咬金,那么大宣镇国骠骑陆象行,就是第二个。
每当他要与蛮蛮关系更加亲近,突破一步时,便总有人前来搅局。
为了防止再有人捷足先登,尤墨厚着脸皮硬是要与蛮蛮当邻居,谁知,才过没几天,天意不测,又降下这么个脸上黥字曾经当过罪犯的男人来,这是第三个了!
这事儿要换了旁人,多少得抓狂一下,尤墨竟忍住了。
一个男人,无论他吃醋、嫉妒有多厉害,都只能私下去解决,在女人面前,始终是要保持翩翩风度的,不然便只会落了下乘。
蛮蛮道:“你来得正好,搭把手,帮忙将他扶到床上去。”
她一个人,只怕还动不了这么高大的男人。
尤墨看了眼地上一片狼藉,和狼藉之中虚弱不堪的陆象行,心有所悟:“他吃毒菌了?”
蛮蛮脸颊上挂着一团密密的汗珠,心虚地微微点头。
尤墨正色道:“我马上进来!”
吃毒蘑菇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上吐下泻只是轻的,弄不好要出人命!
尤墨快步转进房内,向蛮蛮搭把手,把陆象行搀扶起。
陆象行呢,原本起了热,还没恢复,又接着中了毒,被蛮蛮这么一通折腾够呛,早该无力得似一卷秋叶,无声坠地了,偏在尤墨搭住他胳膊时,心里尖锐地一刺。
死也用不着情敌的帮助。
陆大将军就这样在蛮蛮和尤墨惊愕的注目之中,拒绝了尤墨伸来的援助之手,发了烧还中了毒的男人,箭步走向了床榻。
那身影,凛凛威风,不像有半分虚弱。
直到走近床边,才忽如强弩之末,体力不支地倒下了,一头扎进了榻上,靠在枕上,再无挣扎。
蛮蛮与尤墨对视一眼。
尤墨则笑了下,无所谓地把手一摊:“蛮蛮,我看他挺好的,用不着你操心,我们回吧,我同大灵清寺的守备知会一声,让他夜晚来这里看着,大灵清寺人人都会医术,他死不了。”
换言之,以蛮蛮蹩脚的针刺之术,都能救回他的性命,换了大灵清寺的专人来救治,只会更加事半功倍。
公主多留无益。
蛮蛮看了眼病榻上的男人,虽听尤墨这样说,到底还是几分不放心,咬唇,她缓步走过去,低低地道:“你好生歇着,切莫再乱动,我明日再来看你。”
人毕竟是吃了她给的毒蘑菇,才差点儿性命不保,现在对他的护佑之责,理所应当由蛮蛮履行,她绝不会推卸。
帷面下的脸,沉沉闭着眼,并无回应。
看不见她的容颜了,听着她的声音,却无端惹出几分熟悉。
只是这种熟悉,很快便被陆象行以幻觉否定。
他的确是天底下一等龌龊的男人。
他把一个女子,幻想成另一个女子,妄图填补内心的空缺,岂不龌龊?
*
山中盘桓数日,巫长亲自替陆象行看诊,将他的菌菇毒性祛除得七七八八了。
一日黄昏,巫长为陆象行施针完毕,向他道:“你筋骨强硬,身体已经完全复原,我们大灵清寺只怕不容外人,所以,你需得尽快离去。”
陆象行早已看出巫长的逐客之意,微微颔首:“巫长的话,庚不敢不从,只是公主让我留下,做她的近身侍卫。”
巫长是巫族德高望重的长者,虽有五十岁,但不显年纪,气质清冷,一袭黑纱掩映下,面容如冰。
“你是公主的侍卫,不是我大灵清寺的侍卫。”
陆象行听懂了,巫长这是铁了心要赶人。
但,这里是人家的地头,他也不可强留,深呼吸,陆象行颔首:“待我向公主禀明,便搬下山去。”
小公主跑大灵清寺不勤,且自从上次说要留他做贴身侍卫以后,这么久以来都没了下文,也让陆象行暗暗几分心焦,在他染病中毒的这段时间内,不知她和那个男人相处如何,她要再不来,陆象行也会按捺不住去见她了。
做她近身侍卫的事,究竟还算不算数?
蛮蛮等到男人来问自己,仿佛才想起有这么个事,当他来时,她正在轩窗下与尤墨下棋。
蛮蛮的手指纤细匀亭,指尖映着窗纸透出的薄薄天光,宛如琥珀般圆润晶莹。
陆象行在一旁等着,直到她慢慢悠悠地落下一颗子,才终于分了一点关注给他,蛮蛮朝着尤墨靠近了一些,小声道:“我去去就来,你不许动棋盘上的子。”
那亲疏有别的区分,教陆象行面露酸色,帷面底下,薄唇微不可查地轻轻一哼。
尤墨很有自觉,立刻发誓,一定乖乖等公主回来,继续这局未完的棋局。
蛮蛮手里把着一支竹叶青的短笛,信马由缰地走着,短笛敲在左掌的掌心,于廊道尽头停了下来,她回眸,冁然道:“你真的想当我的贴身侍卫?”
何意?
难道她之前所言,都是戏耍于他?陆象行忿忿难抑。
蛮蛮和缓地一笑,语气里有些愧疚:“我弄错了菌子,害得你中了毒,实在是很对你不起,我以为,你不会想来了。”
陆象行视线垂落,目光停在她绯丽的脸颊上。
“一言既出,绝无反悔。”
蛮蛮点头:“可以。”
但陆象行接着便道:“只是巫长嫌我,不便留我在大灵清寺,我搬出公主的名号,巫长也不再容情,若是公主要留我,只怕,不大方便了。”
蛮蛮听出一股告状的意味,嘟唇:“那怎么办?可你是男子,以前还犯过事。”
言下之意,他与她的“墨哥哥”有所不同,他没有权利留在白鹭居。
陆象行的肺里犹如火灼般炙痛难忍,可庚的身份,并无权利置喙,尽管内里撕扯着疼,表面上,陆象行只是黯然地道:“那只怕,便不行了。”
蛮蛮忖度,他一个大男人,还同她撒起娇来。
皱起眉,她考虑半晌,在陆象行心跳微微急促的等待之中,蛮蛮摊开右掌,露出掌心卧着的一枚药丸:“现在,我这里有一枚丸药,里头藏着一只蛊毒虫,你要是愿意把它吃下,从此供我驱策的话,我就让你近身。”
陆象行虽未见识过蛊毒虫,但也久闻南疆蛊毒虫的厉害,倘若不是蛊毒虫珍稀难寻,当初把这些毒虫运用于战场,尾云国易守难攻,胜算将会大几成。
一时犹豫,蛮蛮看出他心意不诚,收回手掌,道:“留大灵清寺不行,吃蛊毒虫你不愿,既然都没有别的法子了,那就算了,其实我后来仔细考虑过了……”
果然她是要反悔。
陆象行咽部一紧,脱口而出:“不,我愿。”
在蛮蛮倏然直了明眸,一阵呆滞之中,他缓慢地走上前,大掌握住了蛮蛮收于腰后的小手。
温热的指腹擦过他的手背,擦起一片火星般,直将她肌肤都点燃,雪白的嫩肤上蔓延开红晕。
末了,等他将那枚药丸拿走了,蛮蛮才恍然间回过神,愣愣地道:“你吃了之后,以后只要我吹奏短笛,你就会头痛难忍,动都动不了,而且,一辈子都取不出来,这样,你也愿意?”
陆象行的手指捻着那枚药丸,停在半空之中,须臾,帷面下的脸带笑,回应:“我愿。”
他低头,将帷面微折起一角,药丸不用和水,便入了口中。
第 37 章
尾云多山, 盛产虫豸,由人炼化的,又称蛊虫。
蛊虫珍稀难觅,因此寻常民间百姓, 不得修习此术。
蛮蛮是尾云公主, 也只学了一些皮毛,并不精通, 那种厉害的、要命的蛊术她也用不来, 只有一些浅显的,仅仅只能用来捉弄人的御虫术, 她勉强能使得一二。
当初随车去长安,蛮蛮身上并未携带任何毒虫, 况且那种毒虫一旦离开了尾云国的水土,想要存活就极为不易,因此蛮蛮所练的蛊术, 都只能在尾云境内施行。
没想到在长安待了近两年, 蛮蛮的蛊术并未荒疏, 等到男人将那枚藏有蛊虫的药丸吃下,蛮蛮凝视着他喉结微微外凸的颈部, 仿佛看到了一条清晰的脉络沿着喉管滑行,最终,扎进了深处,蛮蛮便知晓,这蛊毒种成了。
未能料到竟如此轻易。
“你……”
蛮蛮惊异地望着他。
陆象行服下蛊毒虫以后,身体未觉得有任何异样, 兴许就如她所说的,这蛊毒虫只在她吹奏短笛时才会发作。
蛮蛮喃喃:“我是第一次给人下蛊。”
陆象行微微一怔。
“这蛊虫叫作‘咒’, 发作起来时候,真的很疼的,你一点都不怕吗?”
陆象行想了想,问:“有多疼?”
蛮蛮没有被下过咒,因此也不知确切多疼,但听人说起过,不禁对他充满了怜悯:“很疼,万箭穿脑,百蚁噬心。我没有听说过,有谁能抗得过‘咒’。你怎么问都不再问一句呀。”
明明她才说完,这蛊一旦种下,就取不出了。
除非咒死在宿主的体内。
但咒的生命力非常顽强,且寿数极长,一般可活数十年,陪同一个成年人由生及死地走完一生。
他从她手里,将她的蛊虫夺了过去。
陆象行也觉着,自己大概是疯了。
当她再也不会想起他,当她和那个男人在窗下对弈,她言笑晏晏,神情是他前所未见的放松而认真,陆象行胸肺里的妒火,终于湮灭了他的理智。
上国的将军,将自己的性命,交托在了异国公主的手里。
可仔细想来,他早该顺应天命,解甲归隐了,兵符已经交出,职务也已经卸下,如此的一个他,只是大宣普通的子民,那么,他为了尾云国的女子昏了头脑,终归,也无妨吧。
看他隐忍着一口气不言不语,也不知是否后悔,可蛮蛮已经不能后悔了。
她垂着眼眸,踢了一脚身下的石子,等石子滚落坡下,没入茸茸新发的春丛,她幽幽道:“好吧,你心意这样诚恳,我以后会对你好的,你今天就可以搬到白鹭居来了。”
陆象行身姿凝滞,微微颔首,回应一声,声音沉吟:“公主不需要试试我体内的‘咒’?”
就这样,她便放心了么。
蛮蛮看到他服下蛊毒之后的情状,便确认他已经中蛊了,所以不用试。
“会很疼,你现在这样忠诚,我不会用蛊毒试你,何况,你之前中了菌子毒还是因为我。”
说起毒菌子,蛮蛮汗颜地把眼睑拂落,吐了下舌。
陆象行回大灵清寺取行李,蛮蛮轻“嗯”一声,总觉心里几许惭愧,等他一走,蛮蛮便也往回走。
被他握过的小手,似起了一丝热度,与另外一只手不一样。
那种感觉,真是诡异地……有一点儿似曾相熟。
蛮蛮抬起小手,看了看,也没发现有何不同,只是缭绕着一丝隐秘的气息。
细细嗅起来,与佛手柑几许相似,但又不全然相似。
蛮蛮略蹙眉梢。
脚尖稍顿,忽见一行人急色匆匆地赶往山下去,蛮蛮抬起眸,见到小苹从里边走出来,见到她,便道:“公主。”
蛮蛮再看那一行人,蓦然有了猜测:“尤墨呢?是被他阿爹捉回去了?”
“是的,”小苹点点脑袋,“国师说他不着家,不成器,差了府上的人来,把尤墨公子五花大绑,用驴子拉走了。”
“……”
尤墨的爹,是个脾气火爆的人,连王兄都不敢轻易得罪。
看来他跑来骨朵峰的事儿,没有通知国师,才致使国师大人大动肝火,如此降罪。尤墨家里,家法森严,这回他回去,只怕是九死一生,非得躺在床板上半个月下不来不可。
蛮蛮叹了口气。
小苹诧异道:“公主,咱们不去解救尤墨公子?”
蛮蛮把手轻轻一挥:“等一等吧。我的侍卫还没来。”
国师府如龙潭,孤身入龙潭,胜算不大,蛮蛮找人壮壮声势。
她有十个侍卫,但一起上,有些大张旗鼓,对国师有冲撞不敬,所以,只叫上庚一个人就够了。
她还特意,在陆象行收拾东西,准备搬进白鹭居的时候,悄摸儿旁敲侧击了一句:“庚,以你的身手,你一个人,能打得过多少人?”
“尾云人?”
蛮蛮煞有介事:“自然,自然是尾云人。你怕上国人我知道,不过尾云人,你多少还是能对付几个吧?”
帷面下,陆大将军的神色有一分睥睨自若。
尾云士兵,以他一人,正面可当三百,万军从中亦可全身而退。
蛮蛮抚抚胸口:“你这样有把握,我就放心了。你这副性子,一点都不像尾云人,倒和上国人一样冷静沉稳。”
陆象行微微侧目,似乎要询问公主为何这样说,蛮蛮叹道:“我们尾云国的大将军达布迎,明明谁都打不赢,可是只要有他在的地方,牛都在天上飞呢!”
尾云公主眼底娇憨的笑容,一如往昔,粉腻酥融,百媚丛生。落在眼底,陆象行莞尔,黑色瞳仁里藏着化不开的柔色。
但蛮蛮的下一句话,便让陆象行眼底的温柔死寂。
“墨哥哥被他爹抓走了,你随我下山走一趟吧,我要去救他。”
墨哥哥。
即便是过去,她也从未对他如此亲昵。
袖下的手捏成了拳,陆象行黯淡了目光。倏然,嘲弄地勾了唇角。
“好。”
此地也无好的代步,唯有步行,下山一趟殊为不易。更何况来不及报备月亮宫,王兄那边安排不出人手来。
蛮蛮如今怀着孕,身子不方便,起初尚能忍耐,到了半山腰处,忽然腹部作痛。
想来是金尊玉贵的腹中胎儿,吃不了这长途跋涉的苦,比母亲率先使起娇气来,声势也不容小觑。
蛮蛮的脚步愈来愈慢,后来,她走不动了,靠在一株老树下休息,陆象行来到她身旁,二话不说,将蛮蛮背了起来。
蛮蛮娇呼一声,人到了陆象行背上,在他稳稳当当的背负之下,继续朝着山脚前行。
男人的背宽阔而厚实,肌肉虬结,摸上去,筋骨嶙峋,如山陵般蜿蜒起伏,坚不可摧,蕴藏着强悍莫测的力量。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背起了蛮蛮,带她走在凤凰山的幽径里。
湿润的清风披拂,落在耳侧,簌簌缠绵。
蛮蛮将身子伏低一些,近乎靠在他的颈后,克制中略带一点儿贪婪地,嗅了一下他身上味道。
清冽,冷静,像佛手柑的气息。
“庚。”
蛮蛮唤他的名字。
“多谢你啦。”
尾云公主的笑容懒懒的,在陆象行低头时,从涉过的水涡里映照出来,小公主眼眸微微眯着,惬意得紧。
陆象行的喉舌起了微微烫意,然而顾不上这些,他加紧了一些脚步。
凤凰山的山脚,良田百亩,水鹭翩跹,山脚下栖居着几百户的人家。
这里人世代为邻,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陆象行当年来时,战火纷飞,这里淹没在一片汪洋火海之中,人们在嚎啕嘶喊里艰难求生,这里,宛如人间炼狱。
短短三年,已经恢复了生机荣茂。
这里宛如一片世外桃源。
在陆象行曾经的构想里,倘若他与阿兰归隐,大抵,也便是寻到这么一块山水相宜的地方,悠然以白首。
倏忽,有人唤了一声“阿兰”。
那声音远远地传来,可落在陆象行耳中异常清晰。
于是疾行的脚步,于心脏的耸然颤抖之间,倏然一停。
蛮蛮忙问他:“怎么了?”
陆象行的耳中,那一声声“阿兰”由远及近寻来,似是心魔。但他知道,那不是。
那是真实存在的声音。
也许蛮蛮的耳力不如他好,又或是,她一心只挂记她的“墨哥哥”,所以不曾听见。
陆象行解释道:“我听错了,以为有人在唤公主。”
蛮蛮“哦”一声,不再计较,等往前走了一些距离,蛮蛮的耳中也听到了那一声声焦急盼望的“阿兰”,好像是家中的父母在呼唤田垄上贪玩的女儿回家。
蛮蛮嘴角一勾:“阿兰。”
一句话把陆象行心撩拨得一动之后,她嫣然道:“我们尾云国,至少有上万个小女孩儿叫阿兰,最俗气的名字!”
陆象行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
但他宁愿,她是故意这么说,她对阿兰,还芥蒂难消。
这至少说明,她还在为了阿兰而醋着,当初她离开,是有一分因为在乎他,接受不了阿兰的存在。
但那可能么。陆象行嘲讽自己,如今她琵琶别抱,重温旧梦,而他依然沉湎在她亲手编织的蜜糖美梦里,不愿醒来。
仿佛根本听不见那一声声焦急呼唤的阿兰,陆象行背着蛮蛮,走出了凤凰山。
凤凰山地势延绵,横亘尾云东西之巅,出凤凰山后则迈入王城。
尾云王城里也有美轮美奂的楼阁,但多是下边悬空的吊脚楼,城中绿木成行,夹道两侧还设有哨岗,昼夜不辍地巡查四周。
尾云人打扮得花团锦簇,于王城街衢上语笑喧闹,络绎不绝。
沿街叫卖声,在耳畔如雷鸣般响着。
蛮蛮的双脚终于落了地,但很快,她便掏出钱袋,雇佣了一辆车。
这车在城里不能行驶,走得比徒步还慢。
陆象行跟在身后,幽幽呼出一口浊气。
他以为,她赶着去救她的“墨哥哥”,一路疾行不停,而她却似乎更着紧自己,天生娇气的尾云公主,是一点儿委屈也不肯受的。
如蛮蛮所料,国师大人恨铁不成钢地将尤墨揍了一顿,当蛮蛮紧赶慢赶,终于赶到尤墨家时,他已经被揍得爬不起来了,人怏怏无力地趴在窗前的竹榻上一动不动,有气无力地哀叫着,直到公主的倩影出现在病床前,尤墨唰地一下坐了起来。
这一跳,比老兔蹬鹰还要伶俐,蛮蛮的小手霎时便被尤墨攥在掌心了。
他满脸的激动:“蛮蛮!”
蛮蛮轻轻地拍他肩膀,示意他可以平复一下。
可尤墨平复不了,冷静不了,他欢喜而激动,还有几分懊恼:“蛮蛮!你,你对我可真好,你都……都大着肚子,还下山来看我……我实在是,教你担心了。”
窗外,陆象行拎着蛮蛮知晓尤墨受伤之后沿途买的大包小包的补药,于台阶拾级而上,正要垂首迈入房间。
闻言,再一次身子狠狠一顿。
她怀孕了。
错愕之间,他抬眸,蔓延过一缕红丝的眼眸,被帷面藏得很隐蔽。
蛮蛮的笑语盈盈,似一片飞絮落下,在贴向他的身体之时,骤然化作了一把利刃,攒进他的胸骨,钉向他的心房。
只听她说道:“咱们什么样的关系?都这样好了,墨哥哥,你可千万别和我客气。”
她正要彰显一下自己的深情厚谊,垂眸一看,才发觉两手空空,惊觉自己的东西都让“庚”拎着,于是朝外边看了一眼,不见院落里有陆象行的身影,她便诧异地唤道:“庚?”
陆象行如一块泥塑,僵直地靠在窗边,帷面之下目眦欲裂,绽出了暗红。
脑中千头万绪,好像她吹响了短笛,他身体里的蛊虫“咒”在啃噬他的筋脉般,一瞬疼痛到麻木。
第 38 章
蛮蛮唤了半天, 不见门外有人应答。
她疑惑地起了身,走到门外,忽地撞上一堵厚实的墙。
蛮蛮的额头撞在那人的胸口,正是结结实实, 磕得额角作痛, 抬起手来,正要为自己撞红的地带揉一揉, 可怜的腕子却被人夺去。
“庚!你做什么, 弄痛我了!”
男子的大掌像有芭蕉叶那么大,将她羸弱的手腕攥在手里, 攥得那么紧,紧到蛮蛮呼了一声疼痛, 也不知庚这是抽的什么风。
他垂落眼睫,视线一寸寸往下移。
停留在蛮蛮用长襦裙遮掩的腹部,即便那襦裙已经足够宽大, 却还是些微显露了她凸圆的肚腹。
他眼拙, 重逢之后竟一直不曾看出她有孕, 还以为是她近来吃睡都好,日子过得过于安宁富足的缘故, 导致身材丰腴了一些。
她肚里的孩子,是……那个男人的?
陆象行藏在帷面下晦暗的黑眸紧缩了少顷,薄唇微微颤栗。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说的妒意,如火如荼,化作千刀万剑, 捅向他的心脏。
痛。
陆象行一生驰骋疆场,杀敌诛寇, 威风赫赫,他第一次尝到了败绩,便是输给了她。
尾云国的小公主,小蛮蛮。
她好狠。
他眼拙,从前竟未能看得出。
她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他,所以,和离之后,也自然不需要顾及前夫,很快便找回了她的竹马,很快便有了孩子。
他扮作她的侍卫,吃了她的蛊虫……看起来,更像是一场自我感动的笑话而已。
蛮蛮等不到他撒手,也渐渐失去了耐心了。
“你把东西给我就先回去吧。”
她的手指轻轻往下一翻,指向陆象行手里的补药。
陆象行拎起来,看了一眼,问:“这些是什么?”
蛮蛮老实回答:“补药。墨哥哥受了伤,是该补一下了。”
尾云公主的一双盈盈妙目紧紧地盯着被他攥住的皓腕,这一次,公主的目中蕴含了警告:“你现在是在犯上吗?要是再不撒手的话,我要吹笛御虫了。”
她的短竹笛,就藏在她的腰间。
竹叶青的短笛,通体碧透。
看起来,俨然只是一根普普通通的竹笛。
陆象行的瞳孔痉挛了一下。没想到,她有朝一日,为了旁的男人对付自己,而他,竟然哂然地想,让她吹起竹笛,也许万箭穿心的痛楚,能盖过此刻的煎熬。
痉挛的瞳孔溢出了一丝薄红,他依旧不曾松手,似乎是在挑衅蛮蛮。
蛮蛮一怔,另一只手已经悄悄摁住了竹笛。
正在这时,院落里传来一片喧哗的声音,蛮蛮与陆象行回头,已有数十名手持棍棒的国师府下人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将这里围堵得水泄不通。
稍后,那一群虎目炯炯的人中,国师越众而出,青玄长袍,最引人好奇的脸孔藏在斗篷底下,传说,因为曾窥见天机,他被夺走了二十年的阳寿。此刻,那张脸稍稍抬高,从斗篷之下露出来时,已经有了鹤发鸡皮的老相。
陆象行听说过此人名头,国师在尾云的权力类似于宰相,但行使的职能完全不同。
尾云的国师与巫长一样出身于巫族,都是巫族之中修习巫术的佼佼者,他们存在的意义,是帮助尾云国勘测天机,顺应天命,延续国运。
听说过,尾云国的国主秋尼,极为依仗此人。
陆象行腰间的剑,似乎尝到了一点兴奋的味道,随着指节轻叩,于剑鞘中嗡鸣。
来者不善。
帷面下陆象行眼眸微眯。
国师的出现,让蛮蛮也顿时束手束脚了起来。
这位尊长从小就喜欢对她管东管西,勒令她不许这个不许那个,蛮蛮直到现在仍然对国师存有阴影。
她把手悄悄地背着,不肯拿出来,芙蓉面低垂,视线闪躲,在国师的鼻中发出一道冷嘲时,蛮蛮终于嗫嚅唤了一声:“国师伯伯。”
国师道:“公主大驾光临,请恕老臣有失远迎了。臣教子无方,致使犬子枉顾公主声名,铸下这等错误,臣实在汗颜!”
陆象行神情微敛,心下几分难堪。看来尾云国的国师,也是知晓了尾云公主怀孕的事,才拿着郑尤墨兴师问罪。
蛮蛮连忙摆摆手:“不,这都是我自己答应的,他只是提了一提,我要是不答应,尤墨不敢的!”
话音未落,那道震惊的雪白的目光,落在蛮蛮慌乱解释的侧影上。
陆象行靠着窗侧,身影一瞬僵滞。
原来,一切竟是她允许的,是她想要与郑尤墨生这个孩子。
蛮蛮呢,丝毫也未察觉身后之人的异样,仍在不遗余力地为尤墨辩解。
可在国师听来,公主无非是念在小时候的情谊上为尤墨开脱。
当他寒了脸色,几乎想要连同公主一块教训时,目光陡然地一掠,掠到了公主身后,那个极其陌生的男子身影上,逗留了片刻。
片刻后,国师走近了过来,仔细端详了少顷,指头在黑袍之下飞快地掐算着。
通常这种情况之下,国师就是要做法了,蛮蛮想着脚底抹油,国师睁开了眼,他回过头,望向正要逃离的蛮蛮:“公主,此人,是在哪里捡回来的?”
公主身影一滞。国师果然能掐会算,竟然都算到,庚是被捡回来的了。
陆象行凛然了眸色,虽然即将露馅,但他的姿态却从容不迫。
蛮蛮慢吞吞地低垂了眸,眉睫晃动:“庚,有什么问题?”
在这方面,蛮蛮有绝对的自信。
就算庚曾经有什么问题,在他服下“咒”之后,那问题也不复存在了。
有“咒”的加持,蛮蛮可以挺胸抬头,不会在意一些细小的问题,譬如庚以前犯过事蹲过牢狱。
国师摇摇头,那时一种直觉,他方才也算了一卦,卦象显示,此人并不简单。
“公主,你可以走了。”国师让了路,侧身为公主放行。
蛮蛮不理解国师大人的前倨后恭,这中间的转变怎会如此快?但既然能走了,蛮蛮望着一屋子虎虎生风的家丁,也不会造次,一扯陆象行的袖口,道了声“快走”,两人便一前一后地在国师府众目睽睽之下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直至他们走远,揉着屁股哼着冷气儿的尤墨一步一瘸地踱了出来,唤公主的芳名,却怎么唤也唤不回了。
他怅惘地低了头,等到国师近前,他唰地大声道:“我好不容易才有这个机会的!蛮蛮她都答应我了!很快我们就会成婚!你为什么把我绑回来!”
他的声音,充斥着幼稚的不理解和宣泄。
国师未置一词。
渐渐尤墨的声音低了下去,变成了暗哑的哭腔:“你明知道我从小到大就这一件心事,我一直就只想这么一件事,和蛮蛮完婚,做她的丈夫,和她一辈子在一起。你明知道的,我跟你说了一千遍,一万遍,我求你,跪下来乞求,你都不答应,你为什么,这样狠心。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狠心的父亲。”
国师的眼中闪动着一抹细碎的雪白,未几,被他眨眼间掸去。
“尤墨。”
他试图扶住儿子的肩膀,但被甩开,他无奈地道:“我也同你说了,在你还小的时候,我就卜过你的姻缘,你和公主无缘。要是你强行和她在一起,会遭反噬。”
不提这话也罢,提不得,一提尤墨便急红了眼,一把夺过了父亲藏在黑袍之下的一块落了漆的铜盘,在国师的怒目之中,他一把抛了出去,将那铜盘狠狠砸在地上:“你就宁愿相信一块破铜盘也不相信我!”
他的父亲对自己的占卜之术居然骄傲到了这个地步,连自己的儿子也不相信,真是匪夷所思。
一切的孽根祸结,都在那块铜盘。
现在,这块本来就掉了一层漆的铜盘被砸落在地,哐当一声,出现了细微的分裂。
霎时,原本挺拔如山的国师,身体也随之龟裂一般,巍然的身体朝着前倒去。
尤墨吓呆了,惊呼了一声“爹”,伸手去接,只把国师接入了怀里。
国师的身子骨向来健朗,铜盘毁损,国师的身体就出了毛病,这一病起来,便下不来床榻了,尤墨的心吓得悬在一根绳上,一刻也不敢懈怠,甚至顾不上腚上的皮开肉绽了,昼夜不眠地守在国师的床前。
直至国师再度恢复意识,尤墨跪着上前,紧紧握住了父亲苍老的手,“爹。”
他吓得脸上失去了血色,颤抖着将国师的手贴向耳颊,泪飞顿作倾盆雨:“我再也不顶撞你了,爹,你吓坏孩儿了,您这是怎么了?莫非——”
他的目光凝向床榻旁的高几上,那裂纹斑斑,但已经重新黏好的铜盘。
国师和善地摸摸他的脸,安抚道:“不妨事,你爹这么多年打你打惯了,突然倒下,你还不习惯。不过,尤墨,我已经没几年好活了,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在我临终之前唯独两件放心不下的,一个是你,一个是尾云国。”
尤墨重重点头,泪眼婆娑地道:“爹你别说了,你好好养着病,还能活几十年,我就是被你揍几十年也没关系,我抗揍,我已经习惯了。”
“尤墨啊,”国师的眼中出现了一种希冀的神采,“你要相信我。公主带回来的人,可以改变我们的国运,他是我们尾云国新的希冀。”
尤墨的脑海中,立马浮现了侍卫“庚”沉默的身影。
就他?
他撇嘴,不理解父亲为何从来都不肯信任自己。
“但是尤墨,你要小心他,不要与他走得太近。”
那个人,只有公主可以亲近。只有公主可以让他,解救尾云国。
说完,国师便闭上了眼睛,宛如静静地睡着了一般安详。
*
却说,蛮蛮与陆象行离开了国师府。
正赶上入夜,王城禁严,很难再回到凤凰山。
蛮蛮想念月亮宫那张硕大无朋的象牙床了,还有床榻上柔软的蚕丝被褥。脚步往月亮宫一转,这时,她瞟了眼身后。
月光如浪,在静寂的街市上卷得均匀,一层一层地铺叠而来。
玄衣的男子,垂手缀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不会离得太远,也不会过于亲近,从国师府出来,他便一直沉默寡言,一个字都不往外吐,蛮蛮疑心他胆子小,被国师的阵仗吓得应激了。
于是蛮蛮停了一下,等陆象行出神之间靠近时,她的鼻尖,仿佛又嗅到了那股熟悉的若隐若现的佛手柑的气息。
“庚?”
他今天是怎么了,奇奇怪怪的,适才,好像真的要避着她出手吹奏短笛一样。
她要是吹起来,他今天别想走路了,只能让人抬着回去。
陆象行沉痛地望向蛮蛮已经有了一丝隆起的腹部。
那句话堵塞在咽喉里,哽了一路,已经不能再隐忍,脱口而出:“公主,你会嫁给他么?”
未婚先孕在大宣是大忌,在尾云虽然算不上大忌,但也是为人所不齿的,倘或有了孕,十有九成,是要与孩子的父亲完婚。
更何况,如今蛮蛮的举手投足间,都是对那个男人的在意。
她看起来对他,真的万分钟情。
陆象行一阵涩然,自失地望向远处月光下静谧的楼阁。
蛮蛮捧住了自己的肚子,摸了摸,嫣然道:“你觉得尤墨这个人怎么样?”
陆象行摇头:“这不公平,是我先问公主的。”
他的嗓音磁沉而缓慢,仿佛咽喉里有一段难以愈合的伤口,天然地会为音质添上一丝哑。但那恰好又是一种特色,非但无损于音色的美感,反而更多了厚重、神秘与沉稳。
蛮蛮歪着脑袋,凝他一晌,她的嘴角微微向上勾起:“尤墨确实很好。”
“那陆象行呢?他在公主心里……”
陆象行止住了后边的话,自嘲地勾唇,心道,自己怎会如此失态,上赶着把脸递上去给人扇。
蛮蛮果然拉下了脸色:“在我心里,他连给尤墨提鞋都不配。”
“公主,应当很恨他。”
陆象行嗓音迟滞地道。
蛮蛮负手走在前面,声音从她朱唇小口一开一合间不断传来:“你知道就好。庚,现在你是我的人了,我希望你记住,以后‘陆象行’三个字,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不然就算你是我的人,本公主也会不客气的。”
“嗯。”
陆象行口吻低落,望着前方骄傲地负手前行的倩影,一动未动。
梨花白的身影,扰扰的乌云披在肩背上,宛如新月出岫,那身影是那么美丽,引人颠倒神魂,令人几乎想要一把冲上去,把她搂在怀里,勒进骨血里。
倘若,他还有那个机会的话,他一定会那样做的。
然而他已经,永远出局,不复起用了不是么?
第 39 章
蛮蛮回月亮宫是悄悄摸摸的, 并未惊动太多人,然而秋尼还是得了信,蛮蛮刚回来,难得吃上一口茶, 秋尼便领着乌泱泱的一群人进来了。
进来先左顾右盼, 一眼便察觉到了陆象行的存在。
陆象行腰间挎着一柄藏锋的宝剑,剑刃收于鞘中, 光华内敛, 如他此刻给人的感觉一般,无端教人发怵。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见到他的第一眼, 秋尼便直觉此人,不像是好人。
然而思妹心切, 秋尼此刻顾不得多想,奔上前,将要起身的妹妹搀扶住身子, 嘘了口气:“你怀着身孕, 还这边那头地乱跑?要是山上住不惯, 你跟哥哥说一声就是了,我派人用软轿去山上接你。”
蛮蛮笑话他小题大做:“就是下了一趟山, 有什么大不了的?以前我常到凤凰山去玩,你又不是不知道!大灵清寺就是我第二个家,我不知道来来往往多少次了,你看我几时出过纰漏?”
这倒确实是。
要说蛊术,妹妹除巫族以外,可说是冠绝南疆, 要有人敢欺负她,只怕也是难。
秋尼扶蛮蛮做回软椅, 在她腰后垫了几枚软枕,看着妹妹日渐丰腴的脸盘,左右端详,忽而笑道:“山上日子也好过,我家小蛮蛮白白胖胖的了,哪像刚从长安回来时,又黑又瘦!看了就让人心疼!”
秋尼心里是认定了,陆象行那厮不是个好鸟,尽会欺负他的妹子。
想当初尾云攻打大宣,被陆象行揍了一顿,这事在姓陆的心里就没过去。陆象行趾高气扬,看不上他出身尾云国的妹妹,必然是百般刁难。
他还听说,当初成婚当夜,陆象行就没踏进婚房,而是单枪匹马地回了他的北肃州老巢。
此等奇耻大辱,他姓陆的真是欺人太甚!
可怜妹妹一人在长安孤立无援,陆家三姑六婆狗眼看人低,没少给蛮蛮找不痛快,秋尼每每思之,都是心如刀割。
好在经历一番大梦,颠簸两载,妹妹终于回到了她的故乡。
可恨那凌氏皇族和陆氏外戚,依然余威辐边,令妹妹不能恢复旧日的身份,重新以尾云公主之身安逸地过活,一旦被发现,在大宣那里,便是假死欺君。
“委身陆象行那厮,让你受委屈了……”
秋尼望着烛光下,蛮蛮姣美绝俗的脸蛋,不由地红了眼眶,声音哽咽。
“想当年父母临终托孤,让哥哥好好照料你,让你一世做个乐天无忧的小公主,谁知,哥哥不中用,打不过大宣,还让你千里迢迢,嫁给了一个合该千刀万剐的北莽子,唉,哥哥真是对你不住……”
他说着,竟要用衣袖拭泪。
蛮蛮倒比他坚强多了,一点也不曾动容,只是觉得哥哥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委实不像样,一扯他的袖口,皱眉道“你快止住!不就是嫁了一回么,我就当被狗咬了一口,也不当回事。”
他们兄妹俩在那边共聚天伦,嘴里一时不忘了骂“姓陆的”狼心狗肺,陆象行一手握着剑柄立在墙角处,姿态如松。
仿佛根本未能听到那些辱骂之辞,又仿佛,那些辱骂的言辞说的不过是个陌生人,与他无关。
他对她不起,本就该骂。
秋尼略略止住啼,果然只是假象,才一晌,便挤眉弄眼,复又笑开了:“蛮蛮,为兄曾听说,那姓陆的十分不好相与?你想想,在和你成婚之前,他在长安也算是老光棍一个了,可见是十分不讨女人的喜欢,而且他对你,好像也不假辞色,你是怎么哄得他……”
老光棍?
蛮蛮立刻便想到了陆象行的先夫人阿兰。
虽说两人并无夫妻之实,就连名分,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但陆象行认了那是他的妻子,这就比什么名分和夫妻之实都好用。
所以说,姓陆的才不是什么老光棍。
她要是早知他有那么个前妻,说什么也不会往他跟前凑。
大抵是察觉了母亲有后悔的心思,肚里的那个不省心的,竟像是狠狠踹了她一脚,害蛮蛮肚子一痛,忍不住“唉哟”叫唤。
“天不早了,哥哥,你赶紧回吧!”
说到此处,秋尼的脸色有些微不自然。
在蛮蛮惊疑地看过来时,秋尼摆了摆手指,终于是图穷匕见了:“蛮蛮,我和你嫂子成婚也有几年了,始终无子,怕是,怕是难养。你嫂子现在已经嫌弃我了。我是有几分不中用,总也教她怀不上,眼看着尾云多事之秋,我还无个后嗣,将来偌大家业,传给谁呢?蛮蛮你说。”
蛮蛮一听就知道,秋尼竟然打起了自己肚里这个还没出生的奶娃娃的主意。
当下,她凛了杏眸,几分怫然不悦,压低娇怯的嗓音,露出几分凌厉味道:“这些话,是你自己想说的,还是嫂子叫你说的?”
尾云王后如茵与公主秋意晚不对付,为了调和二人关系,秋尼素来断绝她们见面,如此也为自己省却了许多麻烦。
蛮蛮对嫂子没意见,但如茵却对她总有莫名其妙的敌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蛮蛮也鲜少会去打搅王后。
秋尼搓了搓手,一番忸怩。
这忸怩姿态尽数落在旁观者的眼中,陆象行微微哂然——
秋尼与传闻中怯懦投机的形象,果然并无二致。
“这话,是我自己想说……”见妹妹的脸色已经不对,秋尼连忙竖起四根手指,“蛮蛮,为兄发誓,我绝不是有意要和你抢这个孩儿。我就是,唉,你如今,已经再难恢复尾云公主的身份,这个孩子在尾云国,只怕也要受人指点,但要是过继兄长这里,他还能做尾云国的王子,将来继承整个尾云国,这不是很好么?你自己也说,想要孩儿做尾云国的大将军。大将军的职责无非是保家卫国,那做了尾云的国主,岂不是更是有这样的责任么?”
蛮蛮狐疑盯他半晌,此刻终于确认,这绝不可能是他自己想说的话。
她兄长愚拙,绝无可能有这样的舌灿莲花,就连蛮蛮也有一刹那的摇摆不定。
但,也只有一刹那。
没有人比一个母亲更知道生育孩子的痛苦,更何况当初怀上他,带着他从长安一路颠沛回到尾云国,经历了诸多不易,将来的分娩更是鬼门关的试炼,倘若这些试炼她都熬过去了,她凭什么要把自己来之不易的孩子,拱手送给别人?即便那人是她的王兄。
虽然这个孩子还没出世,但她们已经血脉相连,蛮蛮现在,已经似乎能感觉到肚里孩儿的心跳声,强有力地撞击着,那是一种神奇的生命纽带,日复一日地强化深刻着母亲与孩子之间血脉相连的感情。
想要蛮蛮罢手,把孩子送给人,绝不可能。
秋尼其实知晓蛮蛮不可能应许。自己这个妹妹的性格,他是知晓的,态度强硬,又被他自小宠坏了,骄傲,有自己的主见,谁来也难说服。
她不答应,他反而舒了口气,只是道:“蛮蛮,哥哥也只是这么一提,你不愿意,我就不提了。凤凰山虽然清静,但实在是太清冷了,你怀着孩子待在那里不便,我看眼下长安那边的风头已经避过了,不如你就搬回月亮宫来住,对外不说是公主,就说是我的一个义妹,你看怎样?”
这点上陆象行的想法与秋尼不谋而合。不管蛮蛮腹中孩儿是谁的,她的身子虚弱,久居山中不便,还是应养在月亮宫为宜,这里仆婢成众,可以更周到地照料她的饮食起居。
蛮蛮也没有拒绝秋尼的提议,便算是应许下了。
秋尼大松口气,这回,心安地要回宫就寝了,临行前,路过陆象行所在的那面墙角,他的脚尖稍作一顿,陆象行的面容藏在帷面底下,看得并不真切。
然而秋尼却恍惚有一种感觉,当初经由他手,被派去护佑公主的侍卫庚,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身量外貌,分明看起来并无什么不同,只是他如今往那一站,便似苍山负雪,端是高深峻切,捉摸不透。
秋尼多存了一分心眼,走后,教人来伺候公主,吩咐了一声,盯着那个庚,一旦发现有异常之处,即可来报,侍从仆婢应允称是,均不敢有违。
不过他们看,那个侍卫实在是再普通不过,也就是简简单单地站在那里,像块水中的顽石,坚韧不拔,实在看不出有何异端。
秋尼走后,蛮蛮气不顺,抓起身后王兄垫的那只引枕,暴躁地一把扔了出来。
绵软的弹丝软枕滚了几遭,停在了陆象行脚边。
他弯腰,将那枚软枕拾起,步履稍沉,朝着蛮蛮走来。
“公主。”
蛮蛮抬眼,眼眶晕了一丝红痕,有着预料之中的委屈。
今时今日,他知自己已没有资格,然而看到她委屈,他仍是会,心神一荡,生出恻隐。只恨不得将那些得罪她的人都踹在她面前,任她处置才好,只要小公主能展颜,做什么都显得万分值得。
他本就身量颀长,又是站着,蛮蛮坐着,她要把脑袋仰起来,才能看到他的帷面。
星眸蕴了水光,将坠而未坠,如梨花婆娑起雨,气息恬静:“你是不是,看我笑话了,觉得我特别可笑?”
陆象行感到自己的这个高度,并不适宜与一个受了委屈的女孩子说话,他敛了唇角,曲一只膝,半蹲下来,换自己稍仰颌角,与蛮蛮对视。
他伸出一双手掌,握住蛮蛮颤栗地抚着软椅的柔荑,姿态虔诚,看不出半分不恭敬。
蛮蛮被他握着,感受着大掌下炙热的体温,似有若无的佛手柑气息飘入鼻中,霎时,心不知为何跳得急促了一拍。
“我不会觉得公主可笑,公主,你也不用妄自菲薄。”
虽然看不见脸,但蛮蛮仿佛就是能感觉得到,那帷面下的目光,炽热而明亮,宛如火焰,把她灼烫得微微不适,不自然地略赧,把视线拗回了一些,几乎是不敢再落在男人身上。
然而,她也没有去挣脱他安抚她的那一双宽大的包容的手掌。
蛮蛮低头,嘲弄地轻轻笑着,秀气的鼻尖也轻轻往里汲着空气:“我王兄自幼对我很好,我要星星,他不给月亮,事事以我为先,但自从娶了王后以后,一切好像变了许多。你知道吗,以前我从来不敢想,王兄会把我送去和亲。即便是战败了,若换以前,王兄哪怕是割地赔款,也不会让他唯一的亲生妹妹,委身侍奉他最看不起的北莽子。”
陆象行目光温和,语气尽量低回:“也许只是错觉,是公主长大了,人长大,都会发现一些不一样。”
蛮蛮把脑袋摇着,也不知为何,在这个月光格外明媚的夜晚,她对着一个才相识不久的陌生人,竟然好像打开了心扉。
明明这些话,她对尤墨都不曾谈及。
“不,在长安的时候,陆象行对我不好,给我下马威,新婚之夜看也不看我一眼,就把我扔在婚房里,去了肃州。后来的一年多,我有整整一年是在禁足里度过的,我给哥哥写了很多的家书,寄回尾云国,可是,他很少回。通常是,我写十封,他只会回一封,回信里写得也很敷衍。明明大家从小,就是那样好的兄妹,我不知道怎会变成这个样子……”
“公主。”
人心易变,尘世风霜,多得难一言以蔽,小公主单纯善良,陆象行实在不想让她经历这些。
蛮蛮沉默片刻,扯了下唇角:“这样撕扯开了以后,他再对我百般好,我也只会想,他是不是又打我肚里孩子的主意……这个孩子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我不会分给任何人。就连孩子的爹都没有资格和我抢夺他。”
陆象行怔了一怔,内心不由自主掠过一抹欢喜。
蛮蛮的意思,她大抵只是想要一个孩子,不愿嫁给孩子的父亲。
不论出于什么原因,这都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这是否意味着,脱掉“陆象行”三字头衔的“庚”,还有那么一点,可以拼尽全力争取的机会?
“是,公主有权利,处置这个孩子。”
蛮蛮听得陆象行这样说,对这个侍卫的好奇之心,又重了几分。
这时,她才晃过神来,自己仍被这个侍卫攥着柔荑,霎时脸蛋便红热了,忙不迭把小手抽回。
掌下顿时空了,陆象行略抬视线,杲杲的灯火银辉
丽嘉
里,小公主不知何时改换了侧身向里而坐,像是避着他,故意不给正脸。
半晌,见他还半蹲在那儿,身影如一尊新砌的石像,蛮蛮终于受不了,把玉指往底下挥了挥。
“庚。今天的话,你只当没听到就好了。”
他笑了一声,喉结微微滚动。
正要应许,小公主倏然抬起了眉睫,望着起身的他,满脸的真诚。
“你是很好的人,还会安慰我。那么……以后你也会一直站在我这边,支持我,对吗?”
第 40 章
月亮宫伺候公主的仆婢, 向国主回话,禀明公主身旁的侍卫并无异常的举止,但公主对侍卫愈来愈亲近信任了。
这让秋尼一度心头狐疑,难道是他多心了?
怔忡间, 妻子的素手晃过了眼前, 晃出残影来,他骇得不轻急忙回头。
妻子如茵温婉地靠在云母插屏旁, 笑容款款地凝着秋尼, 曼声道:“国主想什么,如此出神, 茵茵唤了你好几声,不见你回应。”
秋尼想搪塞过去, 如茵又浅浅低语:“上次你应是和小姑子说了?她怎么回你?”
秋尼语焉不详,神情犯难,如茵看在眼底, 自然知晓是怎么一回事。
当下, 她把秀丽的眼睫微微垂落, 眼波流露出遗憾和迷茫,秋尼顺着她目光垂落, 发觉妻子正在看着她平坦的肚子。
一瞬间,男人的自尊碾成了齑粉。
这么久了,秋尼都不敢告诉她,他们之所以生不出孩儿,是因为他的能力不行。
找巫医看过之后,这是巫医下的论断。
如茵还以为, 是她自己生不了小孩,一直自怜自艾, 秋尼看在眼里,愧在心中,几次想要脱口而出,又最终含恨把话收回唇齿间,便总是对她含糊其辞。
“国主,小姑不答应的话,你就算了,不要与小姑为难,毕竟是一个孩子,哪个母亲会舍得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如茵是外人,原不当提这件事,小姑要是生气了,请你代我向她赔罪。”
王后的睫羽越垂越低,近乎失魂落魄地,说完这最后一句话。
秋尼听完,心都揪作了一团。
那股不安和愧怍愈来愈强烈,他忽地一把攥住了妻子的小手。
“你别这样想,你是我的妻子,怎么会是外人?蛮蛮她是从小被我宠坏了,个性要强,其实只要让她知道,我们不是要夺走她的孩儿,还是要为了尾云国,从全局考虑,慢慢地,我们会说服她接受的。再说,你男人现在还年富力强,还有几十年好活,未来时日还长着,咱们慢慢来,希望总是有的。”
在妻子将信将疑地望来时,秋尼心头一哽,立马又鼓起了勇气,道:“蛮蛮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她从小就听我的话,这件事你放心,我定好好说服她。”
如茵心里省得,丈夫嘴上做一千万个保证,实则只是拖延政策。
他不会在心里偏向自己或者小姑任何一方,以免酿造了无法填平的龃龉出来。
如茵脸颊微晕潮红,在丈夫信誓旦旦地说完那个保证之后,投身入丈夫怀中,依恋地紧紧搂着丈夫的脖颈,将脸蛋贴向秋尼的颈窝,贪婪地蹭着他颈间灼热的温度。
仿佛二月初萌的柳芽,汲取细雨之中的养分,妖娆曼拧,点点生春。
每当这时,秋尼总会餍足地还抱住妻子柔若无骨的细腰,享受着,美人在怀,引起他一阵阵悸动。
末了,他低下头,与妻子重重地拥吻起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果然如如茵所料,秋尼未再有任何动作。他说那些话,的确只是在拖延。
但蛮蛮的肚子已经显怀,如茵容不下拖延。
蛮蛮在王宫中的芭蕉树下,吃着小苹做的尾云国鲜花糕。
糕饼香甜酥脆,里边是用尾云特产的月红玫瑰磨成的花酱,混合了冰糖和乳酪,杂拌而成。饼皮在油锅里煎得两面金黄,出锅时热气腾腾,里头的乳酪融化,咬一口甜香四溢,正是口感最好的时候。
她和小苹吃,陆象行则挎着腰间的长剑,不作声地停在另一边,尽他侍卫的职责。
糕饼毕竟是甜腻的,蛮蛮吃不了许多,看还剩不少,便拿了几块,把陆象行叫过来:“把手摊开。”
陆象行知晓她要给自己送饼,没多心,将双手摊开。
蛮蛮这时才发觉,他的手上,遍布老茧,还有一道道刀刃留下的伤疤,这些种种表明,这是一双从小淬炼,打过无数架的手。
蛮蛮失神间将鲜花糕一股脑塞进了陆象行掌中,正要说话,忽听白玉围栏外传出一道笑语,盈盈如三月风:“蛮蛮小姑。”
她将视线一扭,如茵盛装而来,满头银饰在她步履间簌簌摇晃,似珠钗宝树高耸而起,在风中撞出银片相击的清脆声响。
“蛮蛮小姑。”不消几瞬,如茵来到了蛮蛮身前,热络地挽住了她的十指。
“嫂子。”蛮蛮眼观鼻,鼻观心,不很亲切地回了一声。
“我是来向你道歉的,”如茵蹙着纤细的眉梢,婉丽的脸颊上神情哀愁无比,“蛮蛮小姑,这段时日,我瞧你们兄妹,好像因为上次的事情都走动少了,我心里生怕你为那事记恨上你的王兄,其实他也是为了我,都是我肚子不争气,不能为秋氏一族开枝散叶,蛮蛮小姑,你可千万莫怪他,要怪,你就怪我,是我不好,不该想些有的没的,明明没这样的福分,还敢妄想……”
她开门见山,把一切罪责过失往自己身上揽,是不给人开口的机会。
蛮蛮本无心与之应付,把眼眸稍仰,她身后,戴皂色帷面的男子,正一口一块地塞着鲜花糕,吃得兴致盎然,全然作壁上观的姿态,蛮蛮心一沉,气得不轻,登时从如茵手里,把自己的小手夺了回来。
陆象行忖着尾云国的美食丰盛,鲜花糕算一样,吃她喜欢的糕饼,也是入乡随俗了。
至于她眼下所面临的困难,相信,那只是她们之间的家务事,只要王后不扯破脸皮伤害她,陆象行作为侍卫不便凑近。
蛮蛮忍着憋闷得快要炸了的胸口,表面上,竟然也学会了汉人的那种忍功,浮现出一团和气。
“嫂子说哪里话,一家人怎么有隔夜仇?我和哥哥从小相依为命,他是怎样一个人,我还不清楚么?不会因为旁人三两句话就和他反目成了仇,否则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了,嫂子你说不是么?王兄上次跟我说的话,我也已经严厉地回绝他了,相信他知晓我的个性,万不敢拿话来问我第二回,所以,我也没什么好同他置气的。”
帷面下,陆象行咬鲜花糕饼的唇齿停了一息,心中意味有些难明。
小公主从前在长安,果真学到了长安人的不少智慧,孺子可教。
如茵的脸色也不变,依旧是那般温婉和善。
闻言她扭头吩咐下人,将赔罪的礼物都一一为蛮蛮呈上来。
“是啊,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蛮蛮小姑心胸豁达,我真佩服。这些心意你且收下,这两年来蛮蛮小姑在长安吃了不少苦,回到尾云了,也不能重拾公主的身份,真个是委屈你了。”
蛮蛮大略瞟了一眼,是些翡翠玉石之类的物事,换从前,这都是属于她公主原本的份例。
蛮蛮嫣然道:“嫂子,你真大度,我王兄娶了你,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呢。”
两人寒暄客套一番之后,如茵带着人走了。
人走了,蛮蛮心里的那根紧绷的弦便卸掉了,她颓败地坐到软靠上,好像浑身的力气都流干了。
小苹把剩下的鲜花糕饼卷起来,嘴里还叼着一块,说不了话,眼睛看看公主,复又看看身旁的侍卫,示意侍卫上。
这种哄主子的活儿以前都是小苹亲力亲为,现今境况不一样了,她手底下,也有人可以支使了嘛。
陆象行果然不复她所望,看懂了她使的眼色,走上前来,于是小苹欣然后退。
远远地瞅了一眼,那侍卫的长指拂开身旁垂落的一瓣冷绿的蕉叶,微振衣袖,姿态俊雅而坚毅,尾云少见这样好仪态好风骨的,小苹也不禁感慨,这般昂藏轩伟的男子,也不输给长安那位什么了,公主一向心喜男色,有他在也很好。
公主近日里来,与侍卫的关系突飞猛进,已是愈发信任这个“庚”侍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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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朗照,云翳浅淡,白玉宫殿之内香雾空濛,美人横被而卧。
秋尼溜进寝宫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令人血脉贲张的景象,当下,他化身为豺狼,朝着心爱的王后扑了上去。
这一下,人是扑到了,可攥在怀里,那美人兀自梨花带露,嘤嘤低泣着,秋尼心神凛然,将王后身子稍稍扳过来,见到极美的芙蓉面,噙着雨露,哽咽不止,不禁勃然大怒。
“是哪个不要命的,惹了孤的王后?”
如茵连忙握住丈夫的手,将他怒恚之下捏成了拳头的手捂着,揣入怀中,只是仍垂泪不止。
秋尼连忙来哄,说了许多柔情蜜意的话,方才让往后略略停了哭泣。
“这是怎么了?”秋尼刚要问,忽想到下人今日来时说,他的王后日前去过了蛮蛮的寝宫,当下头皮一阵发麻,小心翼翼地凑上一刻毛茸茸的脑袋,拱进美人酥怀里,幽幽道,“可是蛮蛮给你气受?”
说完便数落起来:“她也太不像话!我都说了,那日那些话是我的主意,跟她嫂子无关,她怎么还像长不大不晓事的丫头,还迁怒于你?”
如茵忙摇首,也用他的手,抵向他的脸颊,将他轻轻捧住了脸侧,柔声道:“不,不是的。”
秋尼一阵诧异,疑惑地望来。
如茵垂泪道:“公主对这件事心怀芥蒂也是应当,何况,我们素来就有些秉性不和……只是我担心,公主身旁那个深得她信任的侍卫……”
说起这个侍卫,秋尼也是眉棱骨痉挛,嗓音微敛:“那个侍卫怎么了?”
如茵搂着丈夫的肩,更深地蜷缩进秋尼怀中,与他缠绵如鸳鸯交颈而卧。
美人在颈间呵气如兰,引起皮肤一阵阵酥麻:“国主,不知你可有所感,自打那侍卫来后,公主与他亲近异常,愈发热络,对国主您少假辞色,与往昔相比,总好像是疏远了一些……”
似唯恐他起疑,如茵连忙道:“我本是想当面对公主警醒的,只是,小姑对我,总因为上次那事儿有了些成见,我不敢当她面前去提,怕她觉得我挑唆。国主,苍天在上,我果真是担忧小姑的安全!怕是她从长安一路回来,沾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秋尼本就对那个黑面侍卫不放心,美人这样说,他也心起疑窦:“你是怀疑——”
“如茵不敢!”
王后吓得花容失色。
秋尼抚着美人香肩,柔声道:“你继续说。”
如茵低泣道:“国主,我真是害怕,我总感觉,那个侍卫,不像我们尾云国人。”
一言既出,竟然与秋尼多日里来压在心头耿耿于怀的一念完全重合,当下他既感慨夫妻默契同心,又更加觉着印证了心头的猜测。
果然,不是他一个人觉得,那个“庚”有问题。
但他仍是想求证:“茵茵,你是怎么看出他有问题的?”
如茵眉结稍凝,弱质纤纤,柔弱曼声道:“我也是今日在小姑那里瞥了他一眼,这一眼,我便觉着不对,尾云人身材矮小,纵然有个头高如侍卫者,也是又细又瘦,竹条一样的身形,几乎不可见这样挺拔奇伟的,敢问国主,他从前也是这样么?”
秋尼对侍卫庚唯一的印象,便是那少年个头生得极高,旁的,还真记不大清楚了,被王后问起来,他只是讪讪而笑,模棱两可地回了句“好像是”。
如茵显然是不满足于这个回复的:“我瞧他悬在腰间的那把古剑,也很是厉害,我们南疆人擅长苗刀,用剑的,就更少了。公主身旁有人说,这个侍卫只是侍奉公主,与公主亲近,对旁的人一概都很漠然,不相熟,也不说话。国主,这个侍卫形迹可疑,又是在大雨过后从凤凰山捡回来的,你说,他有没有可能,是个细作?”
“细作”二字,让秋尼的眉头竖得更高了!
本来就存有这种怀疑,王后这一提醒,秋尼登时觉着,不能,绝对不行,那个侍卫,决不可再留在妹妹身边。
要真是他国奸细,迟一刻,妹妹就多一分危机,这事不能拿来赌。
更何况,他要是有心利用美男计打入妹妹心底,再伺机挑拨他们兄妹二人间的关系,贻害无穷!
秋尼再也等不得,天一亮,便带着人包围了公主的秀玉宫。
蛮蛮起了个大早,正在芭蕉树下练功,忽见重重包围,将她的秀玉宫围得水泄不通,蛮蛮思来想去,忖度唯有是昨夜嫂子回去之后,向王兄吹了什么枕头风,令她王兄色令智昏,竟然如今磨刀霍霍向手足而来了。
实在可悲,可气!
见到秋尼大步而来,蛮蛮当仁不让,朗声叫他:“哥哥!你这是要跟蛮蛮兵戎相见吗?”
秋尼理也不理蛮蛮的呼声,径直冲着她身后的陆象行而来,把手一招,发号施令:“把他拿下!”
在蛮蛮一怔之际,秋尼身后的人如黄蜂过境般,将陆象行围裹,生怕不能以多欺少一般,蛮蛮咬牙,没想到这次,王兄是冲着她身边之人来的。
蛮蛮怒意填胸地站出来,挺身挡在陆象行身前,呵斥:“谁敢!”
秋尼大惊,唯恐误伤妹妹:“蛮蛮,你让开!刀剑无眼!”
要真是两头激战起来,蛮蛮怀着身孕,身子笨重,被她身后那个她拼死相护的居心叵测之人利用做了人质,那很难保证不受伤!
但无论秋尼如何心急,蛮蛮不为所动,眼眶发红,神情傲然:“庚是我的人,哥哥就是要动他,也要先问过我,不能不明不白地抓了我的人!”
“他是奸细!”
见自己的傻妹妹,还沉溺在男狐狸的温柔乡,秋尼怒其不争地跳脚吼道。
这一声吼,把蛮蛮也吼得怔住了。
她微微转眸,看向身后,凝立巍峨如山,处变不惊,甚至,刀剑加身仍温和地对她露出笑意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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