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虽然觑不见面容, 但蛮蛮能听到,他从咽喉间,经由喉结上下地轻一滚动,滑出来的一截笑音。
那声音极轻, 和缓而清沉, 如雨珠滚入池塘,溅起一圈圈涟漪, 莫名给人以安抚的力量。
“你……”
蛮蛮踟躇了一会儿, 想起,他确是当日在大雨中消失了以后, 又从岩洞底下找回来的。虽则这些时日,他几乎寸步未离地守候在她身边, 对她极好,可他甘愿服下催命的“咒”虫,连蛮蛮有时都会想, 萍水相逢, 他会否, 也太忠诚了一点?
“我要你自己说,你是奸细吗?你会对我, 对尾云国不利吗?”
秋尼心想,谁会自己揭自己的短?妹妹居然被美色所误,祸害到失了理智的程度。
蛮蛮凝眸等候,陆象行缓慢地摇头。
他不是,也不会。
只要他说,蛮蛮就信。她的蛊术虽然还不错, 但从小,只会用蛊虫来操控一些小动物, 像“咒”这种毒虫,若非是宿主主动服用,是很难下到人身上的,他二话不说就服用了“咒”,蛮蛮相信他。
她再一次把两臂展开,阻拦在王兄身前,不许他擅自抓了自己的人。
“王兄,恐怕你真是弄错了,是谁跟你说,庚是奸细?有何凭证?如果没有,你休想从我这里,不明不白地抓了我的人!”
面前的女孩儿,勇敢、赤忱,怀着一往无前的心气。
垂眸,透过一重帷面,望向她的背影,陆象行的眸停了转动。
他忽想到,曾几何时,当她在长安,面临众矢之的时,身为她的夫君,他又是如何做的?
他从没为了她站出来,与世人为敌,在虞娘子面前,他伤了她的芳心,害她生气又难过。
也许她的确曾为了他而动过心,即便是那样,也会在他一次一次的泼冷水中,逐渐对他灰心失望吧。
难怪她说,他给那人提鞋都不配。
他对她,从来都不好。
今时今日,他方知,原来在这样的境地里,是会期待着有人能拉自己一把的。尽管他不需要,但蛮蛮的举动,还是让他心口微热。
当她说着,他是她的人时,他在渴望着另一重意思。
如果还是去岁,他们未曾和离的时候,该有多好。
秋尼这回是铁了心了,蛮蛮越要护着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秋尼就越是要拉他去审问,蛮蛮这里是铜墙铁壁,但那个侍卫呢?
秋尼扬高视线,冷冷地嘲讽:“你呢?让一个女人挡在身前,也算是个男人?”
陆象行薄唇微动,待要回话,蛮蛮抢了一步在他之前。
“你少拿话激人!什么男女之分,我是主他是仆,我为上他为下,遇到危险是他站在我身前,但这个时候就该我护着他。谁不知道,哥哥在月亮宫的刑室里有多少屈打成招的亡魂,每年被你猜疑成奸细的有多少,指头都数不过来,一旦进了你的刑室,庚就凶多吉少了!”
秋尼寒了脸色,实在难料妹妹竟糊涂到这地步,她半分不让,肚里又怀着孩子,迟则生乱,秋尼为防不测,唯有退一步,摆手:“好,我不让他进刑室!”
“不过,”话锋一转,秋尼再度盯向陆象行,“我尾云人,生来血液里带毒,能在凤凰山瘴毒林里穿行无虞,如非我族类,只要进了瘴毒林,必死无疑。你要是能活着回来,孤就信你,不是奸细。”
关于这点,蛮蛮也不肯退让,好端端一个人,本来陪伴在她左右,还能说话,解闷,逗个乐子,被扔进了瘴毒林,谁知道王兄会否在背后做些见不得光的小动作。
归根结底,王兄要是怀疑一个人,怎会让他活着出来?
蛮蛮要回绝,这一次,陆象行终于是赶在了她前头。
“好。”
蛮蛮猝然回头,望向他,目光动摇:“庚……”
陆象行含笑应许:“公主,你不相信我么?”
她固然是相信的,可凭什么,为旁人一句无端的猜疑,他就要孤身赴瘴毒林啊?
即便那瘴毒是毒不死尾云国人,可林中时有野兽出没,他倘若没有陆象行那种随手杀了一头野猪的身手,进了瘴毒林遇到野兽,他该如何是好?
庚是个苦命人,从小被转来卖去,流落他乡,长大了脸上黥了字,在尾云国没人敢把金花嫁给这样的男人,他注定是无妻无后的,要真是为了一句话,丧生在瘴毒林,那他这一辈子……该是有多可怜。
秋尼很称意,“好!有种!”
眼神示意左右,让人押送陆象行前往瘴毒林。
蛮蛮不放心,定要跟在左右,亲眼看着陆象行去,到凤凰山北面的山坳口,临走时,蛮蛮握住了陆象行的手。
遍布老茧的掌心质感粗粝,抚摸上去,有些刮痛。
蛮蛮扣着他的指节,郑重再郑重:“庚,你进了瘴毒林里,一定要小心野兽,我会安排人在这里等你,天一黑你就立马出来,片刻也不要多待,知道吗?”
她在担心自己,沁水的杏花眸隐隐浮露出忧色。
恰是那抹郁郁不展之色,陆象行的心头晃然涌起过暖流。
“嗯。”
蛮蛮仍是不放心,怕他多想,扣他手指的动作加大了几分力度:“我相信你。从瘴毒林出来,就再也无人可以质疑你的清白。”
陆象行颔首。
众目之下,他话别公主,转过身,一步一顿地前行向瘴毒林。
那片密林蓊郁萧森,横柯上蔽,在昼犹昏,一旦入内,瘴气环绕,不可见天日。
陆象行身姿修长,可一旦没入此间,也是顷刻间便无寻,身影消失在了带有一丝桃色的雾气之中。
瘴气虽然剧毒,但其本身,轻薄柔软,泛着微微桃花色,宛如一个绯丽的梦境般,在瘴毒林里行走,抬首所见的每一处景致,都蒙上了淡然的桃色镜光,漫步前行,便如走在云端里。
几个尾云人将陆象行引到瘴毒林深处以后,便折返而回,向国主复命,示意那个奸细已经被带到了瘴林深处,无论他要从林子哪头出去,都需要走过一段足以令他毒发的长路。
如此一来,便绝无可能在里边掺假了。
看到他们回来,而侍卫一个人被留在了瘴毒林,本来十拿九稳、信心满满的蛮蛮,不知为何一下子有些慌了神,她强行一遍遍安慰自己,庚是尾云人,出不了事,但愿今日没有野兽误闯瘴毒林……
国主秋尼满意地搓了下手指:“很好,把守好这片坳口,不许他提早出来。”
把守的人,留足了国主秋尼的卫队,蛮蛮也把凤凰山的九名侍卫召集起来,一并守在山坳这里,并叮嘱:“庚回来了,你们第一时间带他来见我。”
公主的意思,不能让“庚”落入国主的手里。
现在国主是有心铲除“庚”,倘或一计不成,他只怕还留有后手。
侍卫们纷纷异口同声,点头道“明白”。
蛮蛮回秀玉宫等消息,待回到秀玉宫时,天已经开始渐渐黑沉。
黄昏,今日的夕晖格外浓丽明艳,宛如天神泼了朱砂红墨,晕染了西边大半天际,从月亮宫里眺望远处凤凰山,山头笼罩着一片瑰丽的红云,宛如燃烧着盛大的山火。
至于山腰以下,则一如往昔般森然死寂,遥岑寸碧,终年不凋,从那深如烟海的丛林深处,看不出任何动静。
她的心悬在高高的云端上,总也放不下来,也不知道,“庚”怎样了,那瘴毒林里是怎样的光景,他可遇到了什么麻烦。
这么久也不见回来,天渐渐黑沉了下去。
应许的是黄昏太阳下山,他便可以从瘴毒林出来,眼下一直不出,就连王宫里也生出了颇多揣测——
“你们说,公主那个侍卫,难道真的不是我们尾云人,被毒死在里面了?”
“公主只怕真是带了什么来历不明的人回来了,这些年,咱们和苍梧国的关系紧张,别是苍梧人,来咱们王宫,意图行刺国主……”
“我看不像,那侍卫,怪是俊俏呢,说不准是汉人。”
“他蒙着脸,你怎么知道俊俏?”
“我看他的身形就知道,这男人丑不了!”
贝阙珠宫里从不缺乏议论声。
蛮蛮心事重重,除了最初的担忧外,竟隐隐也生出了动摇。
难道,他真的死在了瘴毒林了么?
尾云人血脉异于常人,又或许是尾云人世代居于此间,将凤凰山视作母亲山,久而久之,身体本能地产生了对此地瘴毒的抗毒之血,能够令尾云人行走在遍布瘴毒的林间,也毫发无损。
这是尾云人特有的一项本领,除了尾云人,临近的大宣、玉树、苍梧,都不可能于瘴毒林中全身而退。
正值春日,桃花开过,瘴气格外强烈,等闲之人若是误闯,不到一个时辰,便会中毒七窍流血而死。
想到了七窍流血,蛮蛮的心一阵紧揪。
她实在很难,把这四个字与庚放在一起,只要一想庚死得那样惨烈,便难受得要哭出来。
月亮宫中,有人回来了,是侍卫辛。
他来向公主报信,在蛮蛮面露喜色地起身而来时,辛沉恸地向公主道:“一直不见庚。国主下令,进山去搜……他的尸首。”
约定的黄昏为界,只要过了黄昏,庚就可以从瘴毒林里出来,谁知,已经到了这个时辰,仍不见人。
人们心里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瘴毒,毒不死尾云人,但对庚的身体有影响,那么他就不是尾云国人。
蛮蛮仍不相信,庚是细作。
茫然的一双水眸,犹如两滴墨,嵌在眼眶之中,静止不转了。良久,她忽然拿住了辛的衣袖:“庚被卖到赌场之前,是做什么的,他的父母是谁,你们知道么?”
她还是不相信,庚是细作,是突然出现在她身边的。
辛回忆再三,摇头:“我们不知道,庚从来不谈这些。”
他们这些人脸上都是黥了字的,早已被家族视为耻辱,未免再令家族蒙羞,他们被家人们从族谱中除名,在外游荡,并且,也不准再提起家族的大名。
更不要提庚向来是有些害羞内敛,沉默寡言的,他对于往事,更加是只字不提。
蛮蛮喃喃着:“也许,也许他本来就是出身他国,是边境百姓,被他父母卖到尾云国的,也许他本来就不是尾云人,所以他不能在瘴毒林里活下来……可是,难道他自己不知道么,他居然,居然会去……”
明朗的月光底下,辛清楚地看见,公主饱满莹润,宛如玉盘般的脸蛋上,挂上了两缕清透的水痕,水渍缓沿光滑白嫩、似发着光的脸蛋滑落,在颌角处汇集成一颗颗冰珠,簌簌地往下滚。
辛大吃一惊,没有想到公主竟会为了侍卫庚而流泪。
可蛮蛮知道。
慢慢地她的声音也开始哽咽起来:“他是为了我。哥哥带着人来,咄咄逼人,他怕我和王兄闹僵,才心甘情愿地跳进了这个陷阱,他是为了我,为我才去的……”
他心甘情愿地吃下“咒”,心甘情愿地独闯瘴林,都是为了她。
这世上,竟还有如庚一般苦命又好心的男子,他死得好冤枉!
蛮蛮伤心难抑,辛不知如何劝慰,犹豫再三,不敢上前之际,公主背过了身,身影狼狈地一步步往殿中走去,吩咐他:“你去找他吧,把他的尸首带回来。”
“小人这就去。”即便是没有公主的吩咐,辛也必当尽心竭力,寻回他们苦命的兄弟“庚”。
蛮蛮一个人颓唐地回到了寝宫,坐在半开的槅扇底下,望着门外那高挂枝头,为整树疏枝镀上银霜的月华,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每多等一刻,便多一刻煎熬。
她把他从毒菌子的魔爪底下抢回来,谁知,又害他坠入瘴毒林。
在瘴毒林里被毒死的人,七窍都会冒血,若无人管,尸首先是会全身肿烂,然后才是全身腐蚀,不消一个月,便被消解得看不出一丝人样。
以前蛮蛮在凤凰山,见过不巧被毒死的汉人,留下过极深的印象。
她不想最后一个鲜活的人,因为她,因为她王兄的一句疑似奸细的话,就害了性命。
可怜的庚!
蛮蛮乌黑的睫毛上含着一口口淋漓起来的水汽,恰似梨花噙雨,玉苞将吐未吐之际,我见犹怜。
不知不觉,夜色已深,仍未能再有庚的消息传回。
而蛮蛮,在失落、伤心和懊悔的重重煎熬中,意识迷糊了起来,稍又过了片刻,人疲倦地靠着槅扇,好像睡着了。
梦里,也不知见到了什么,好像是一团带有桃花色的山瘴弥漫在眼前,而自己才十四五岁的年纪,穿着一身尾云情调的露腰小短裙,身上的银链子伴随轻快的翻山越岭的脚步,叮叮当当地响彻在山里。
梦里的桃花雾,比今日所见的还要浓郁,但根本不让人感觉到毒气,反而有几分清甜。
她在山林间穿走,身后的侍女久跟不上,气喘吁吁地倒在了一旁。
也不知过了多久,蛮蛮跳过一道流水潺潺的小溪时,望见了,那裹藏在桃花雾气之中,昏迷在石上,人事不省的人。
蛮蛮好奇地向着雾色深处张望,左右不见来人,四周,只有她,和那个晕迷未醒的男子。
她向着那昏迷的人,试探着问候:“你是谁,你还好吗?”
那人昏迷着,根本未能听得见她的声音。
梦里的流水声,桃花色,一切一切,都太过清晰。
蛮蛮的心里充满了陌生而熟悉的感觉,她谨慎地朝着那边挪了过去,意欲一探究竟。
走到近前,那男子俯卧在一方硕大无朋的青石上,身上虽穿戴的是尾云国的服饰,可他的身形一点儿也不像尾云人,遍体鳞伤,血痕斑斑的,只是看不见脸。
“你是谁,你还好吗?”
蛮蛮幽幽地问。
仍没有回复。
梦里的她,忐忑地抱住了他的肩,将他试图翻过来,好看清他的脸。
正要将那昏睡中的男人翻过来了,看清他的脸了,也不知何故,一只猫窜上了房梁,追赶着抱头逃窜的老鼠,一阵激战之间,猫儿蹬掉了身遭的一片瓦。
瓦砾落下来,“咣”的一声,惊醒了沉湎于桃花色梦境的蛮蛮。
蛮蛮苏醒来,梦境仍未断,只是梦里的男子,再也不知晓面容了。她自嘲一笑,想自己难道是思春入骨了么,这个当口,还有心思,做这般的春梦。
尽管梦中一切熟悉得仿佛在哪儿发生过,然而这时候,对庚的担忧和愧疚还是占满了她的心房。
正当她悲痛地垂下了眸子,看向抵着冰凉的地面的玉足,一道被月光拉长的影子,温柔地覆盖了她。
“公主。”
那声音磁沉而缓慢,满含柔情。
蛮蛮猝不及防地抬眸,只见月光倾洒,男子一身玄衣,衣衫上划着一道道破损的口子,而他映着身后月光,犹如高蹈遁世的方外仙人,就那般降落在蛮蛮眼前。
以至于蛮蛮脸上的泪痕未干,便慌乱地和他视线撞了满怀。
周遭没有旁人,微风穿过一树树盛放的花海,拓下花影幢幢的底色,映入蛮蛮的眼眸。
风动影动,花香,还有一丝,捉摸不透似是而非的佛手柑清香。
“庚?”
她以为他死了,死在瘴毒林了,可眼下……这是梦?
莫不是她又踏进了另外一重梦境里,眼下一切,都并不是真实?
蛮蛮的神情显得呆呆的,忘记了试探。
陆象行觉她这模样甚是可爱,他屈一只膝半蹲下来,用带有人的体温的宽大双手,将蛮蛮挂着泪珠的小脸蛋握住,在她诧异的轻颤之中,男人的声音里有着显而易明的愉悦。
“公主这是,在为我伤心?”
第 42 章
自国主的侍卫复返后, 陆象行独自在瘴毒林蜗行摸索,毒物弥漫的深林里,没有鸟鸣,也难辨方向, 但幸好, 他耳力奇佳,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汩汩的山泉水声。
循声而去, 陆象行很快自迷雾中辨别出了潜行的方位, 只要顺着脚下的路一直走,便能回到山坳口, 与小公主会和。
然而越往外走,身处瘴林的时间越长, 吸入的桃花雾在身体里犹如猛兽奔窜,搅和得地覆天翻,稍过片刻, 陆象行便感到一阵头重脚轻, 栽在了树林中, 短暂地晕迷。
当他醒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陆象行揉了揉仍然胀痛的太阳窝,看向四周。
陡然感觉到周遭的空气似乎清鲜了不少,不再那么憋胀难闻,他早有预料是腰间佩戴的香囊起了作用。
香囊里是全回春配制而成的药草,一副可抵一年之用,那长者果然没有骗他。
林木之外传来一阵鸢飞戾天的声响, 陆象行抬眸,撮指长啸。
啸声震动林杪, 须臾,浑身毛色黑白相间的海东青俯冲而下,滑翔至陆象行的肩膊。
海东青的玉爪上,绑有一直传信的竹筒。
它往返长安尾云,一日千里,这信上的字,还是昨日提笔写就。
“长安不安,陆府不宁。第五安世让我回去。”
看向肩上的雄鹰,陆象行将信纸揉作一团,悦然一笑:“你说我还回得去么?”
将海东青放飞以后,陆象行把腰间的香囊解下,攥在手里,捂向口鼻,安然无恙地出了尾云国这片引以为傲的天然瘴毒林。
此刻,他蹲在尾云公主的脚边,借着明朗的月光,和窗内如豆的一盏孤灯,凝着尾云公主脸颊上未能干涸的泪水,心尖暖意蔓延。
曾几何时,他在战场受了伤,也有阿娘为他皱了眉头,红了眼。
自双亲纷纷战死沙场后,十余岁的陆象行,便开始了一身孤孑的戎马生涯,再无人会为他流一滴真心的眼泪了。
指腹揩过小公主光滑俏丽的肌肤,将她的泪痕一点点抹掉,陆象行心里那块晦暗不明终年落雨的地方,仿佛也如拨云见日般晴朗。
“公主,我回来了。”
蛮蛮还睁着大大的泪眼看他,一瞬不瞬,指尖的温暖渡了过来,才终于使她相信,面前之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既完好无损地回来了,自然也就说明,他是尾云人,不是他国细作。
蛮蛮心头的一块巨石落了地,心情也霎时恢复晴朗,握住了陆象行的手,大声道:“哥哥冤枉你,走!我要给你讨回公道!”
她现在把一个好生生、完好无恙的“庚”拉去给哥哥看,看他还有什么话好说!
王兄是愈发过分了,一个证据都拿不出来,便欺负她的身边人,将她忠心耿耿的侍卫丢进瘴毒林,倘或庚真的死在林中,蛮蛮讨厌他一辈子。
蛮蛮的情绪大起大落之下,眼眶里的水痕没有能够完全控制住,在她起身要往外去时,大颗的泪珠从她的眼睛里被甩了出来,如清澈的泉水,溅落在陆象行被她牵住的手背上。
凉意蔓延。
他微垂睫羽,将小公主的手掌往回扣,阻拦了她的去势。
“怎么?”
蛮蛮惊诧地回眸。
陆象行无奈地一笑:“公主,你的王兄治理一个国家,他多疑,也是理所应当。既然已经证明了我的清白,还请公主就不要去为难国主,以免兄妹间为了一个外人而不和。”
蛮蛮皱起眉:“可我咽不下这口气,不单是为你,更是为我。倘若谁在王兄耳朵边吹上一口气,他都要怀疑到我头上来,我迟早是要和他闹翻脸的。”
至于这次那个吹气之人,简直不做他想。
“庚”来王宫日久,一直与众人相安无事,从没出过任何乱,他温顺驯服,对她言听计从,平素里行踪都曝露在日光下,事无不可对人言,哪里有半分像是细作的地方?
嫂子想要她这个孩子,虽然蛮蛮很不喜,但其情可悯,蛮蛮也并不想因此责怪她,让夹在中间的王兄难做。
但,倘若,嫂子因为这件事忌恨上她,要拿她身边的人开刀,那蛮蛮也不是吃素的,非要和她干起来不可。
眼下她虽失了公主的身份,略处下风,但蛮蛮有信心,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王兄这些年我看他真是糊涂了,明知上国迄今为止虎视眈眈,他敢在上国眼底下收复土著,又私下里仍与玉树眉来眼去,若上国看不顺,派陆象行来攻打我们,整个尾云国只怕都要被那个杀神灭国。现在他还不思进取,整日折腾内省,把人来回地扣上奸细的帽子,搞得王宫上下人心惶惶,这次你是摘清了,可下次,还不知道轮到谁呢。”
陆象行对于后面的话几乎没有认真仔细地去听,思绪仅停留在,她说他这个杀神可能会将尾云灭国。
苦涩地笑了一晌。蛮蛮对他,果然有着很深的积怨和成见。
正如大宣对尾云,也有终年积压的仇怨和鄙夷。
两国纷争,由来已久,也怨不得她这样想。
“不行,我忍不了这口气,一定要出了它不可。”
蛮蛮拉着陆象行义愤填膺地往外走。
然而,许是今日情绪波动过于剧烈,加上未能休息好,熬到了这深更半夜,头脑突然涌上来眩晕,怀孕之后的身体本就柔弱不堪,这眩晕上来,一时没能止住,身体软软地便往外倒。
陆象行一惊之下,伸臂将小公主握入怀中:“蛮蛮!”
柳腰纤盈,即使怀孕了,也依然一掌可掬。
蛮蛮无声无息地倒在他的怀里,脸颊靠着他的胸膛。
玉软花柔的小公主闭着双眼,漆黑的睫毛压得低低的,两弯弧形优雅地往外延伸。
虽然晕倒了,但脸上血气莹润,陆象行掐她的脉搏,心跳也如常,他才稍稍安心。
看着怀中晕倒的小公主,气息平稳,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安详,陆象行放缓了呼吸,轻言轻语地唤她:“蛮蛮。”
晃几下,又唤一声:“蛮蛮。”
那两个字,像挟了一口芬芳,呼出来时,无论带着什么样的情绪,得显得无比宠溺柔和。
她没有醒,但脸颊红扑扑的,像极了海棠醉日。
虽无回应,却也不辞厌烦,一遍一遍贪婪地唤着她的乳名,甘之如饴。
陆象行偏薄的唇微微地往上翘。
蹲下一些身,另一条臂膀绕过小公主的膝下,横着将小公主抱起来,一步步稳稳当当,讲她送上了她最喜欢的那张象牙床。
扯过缃叶黄的罗帐,掖好暮山紫的被角,她毫无察觉,一动不动地靠在枕上,乌发自颈边蜿蜒。
蛮蛮晕睡中很安逸,身子微微蜷着,手还勾着他的尾指。
陆象行难以抛下她就这么离开,守候在蛮蛮的床前,用温热的大掌包裹住她柔软的小手。
睡中的蛮蛮似乎能察觉到一股力量在缓缓注入,那力量深沉而博大,平和似无穷尽,源源不绝地沿着紧扣的十指传入体内,让她的身体渐趋放松,呼吸也缓慢变沉。
他有多久,不曾见过如此安静的她,睡在他的身旁了?
从那个凌乱疯狂的雪夜开始,小公主入睡时姣好的轮廓,便时时入梦。
那时他轻视她,躲避她,可她不知道,男人是极度卑劣的,他在冷落她的同时,夜晚,也在一遍遍如心魔跗骨般回忆着那晚与她抵死贪欢的滋味。想着,他们是那样合契,她是那样如菟丝缠树般绕着自己,全身心交付自己。
曾几何时,他竟不知珍惜。
如今细想来,那竟是他们为数不多的甜蜜时光,眼下,都如一颗颗泛着苦味的饴糖,含在嘴里,滋味再难言。
“小公主,你真的喜欢上旁人了吗?”
陆象行心里的声音,轻轻叩问着。
当她再谈起陆象行时,那股刻骨的憎恨,让他望而却步。
可即便是这样,即便她有了别的男人的孩子,在他心里,她仍然是那个可爱的小公主,他一刻也舍不得她受苦。
蛮蛮悠悠醒转,已是天明,象牙床上只有她一人,身旁也并未旁人守着。
蛮蛮叫来小苹,问她昨夜的事,她不知怎的晕过去了,小苹来回话:“公主,侍医今日来看过了,说公主就是怀孕之后身体亏虚,加上心绪波动太大所致,我给您熬了安神汤,公主起来喝一碗吧,身子很快就会复原了。”
见公主左顾右盼,小苹也心领神会,抿唇含笑:“公主不用担心,侍卫从凤凰山回来了,国主也认可了他的身份,没有为难他。他昨天从瘴毒林回来,还守了公主一夜,刚刚才去休息。”
原来睡梦中,有人握着自己的手,并不是错觉。
蛮蛮甚至能感觉到昏睡其间,那人帷面下的眼睛,一直温情地注视着自己,片刻也不分离。
蛮蛮面颊微红,垂眸接过了小苹递来的药碗,将安神汤喝了一大半。
她想见她的侍卫“庚”,但听说侍卫守了她一夜,才刚刚歇下,蛮蛮不好意思打搅他的好梦,便等了许久,直到晌午都过去了一个时辰,才让小苹旁敲侧击地看一看,他醒了没有。
结果不待小苹过去问讯,陆象行便来了。
蛮蛮坐在窗边上,望着窗外花树枝头啁啾的山雀,回眸而来,笑颊粲然,充耳琇莹,如烟如月。
陆象行放松了嘴角,缓步来到她的面前:“公主。”
蛮蛮很开怀,拉他手,让他过来:“你这样就睡好了吗?我还怕你睡不够起不来。”
她是想说,她自己恨不得一天能睡十二个时辰吧?陆象行唇角的弧度缓缓放大。
经过毒瘴林的试验之后,蛮蛮对他好像更亲近信任了一点儿。
蛮蛮把自己最信任的两人叫到跟前,疑心昨日王兄骤然发难,是因为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蛮蛮也说了自己最怀疑的人选:“我疑心是王后。”
小苹现在和公主、侍卫是一根绳上蚂蚱,侍卫被丢进瘴毒林,那么下次被试炼的很有可能就是她,因此也有物伤其类之感,忡忡地道:“公主,王宫里不太平,才回来就这么多事呢,我看王后对您敌意挺大的,要不咱们还是回凤凰山吧,那儿清静。”
蛮蛮没有立刻应许,而是转了芙蓉面,向陆象行示意:“你呢。”
陆象行颔首而笑:“公主,我听你的。”
侍卫果然是忠心不二。
蛮蛮很满意,她将脑袋轻点,顺手摸向了自己滚圆的肚子:“这个孩儿已经被惦记上了,那么不管我们是在月亮宫,还是在凤凰山,他都不会被放过。在这里,至少他们还有所顾忌,不敢明着来,一旦回了凤凰山,随意来些什么刺客,都说不好。所以,我们不回去了,就留在王宫,等到这个孩子生出来……”
话音未落,小苹忧虑地道:“公主,奴婢斗胆多一句嘴,如果公主不想把孩子过继给国主和王后,最好的办法,还是给孩子找一个靠得住的爹。”
陆象行的心弦轻颤,一股不安的感觉攫住了他的心魂,唰地,他朝着蛮蛮目光凝来。
蛮蛮犹豫了。
这一次,她不像从前那样,声色俱厉地回绝这个提议,这让陆象行心里的不安更加放大了数倍,近乎都听见自己心如鸣鼓。
“小苹,”公主犹豫地,声若蚊蚋地问,“你觉着,谁会是那个靠得住的爹?”
在尾云国,有谁会不计较她大着肚子,怀着别人的孩子,心甘情愿地给她的孩子当爹,还有能力,不惜冒着得罪国主与王后的代价,与他们作对?
陆象行的心被揪作一团,呼吸凝滞。
小苹浑然未能察觉身旁男人变了的脸色,自然,陆象行的神情都藏在帷面之下,什么也看不见。
小苹叉着腰一脸正义地道:“当然是尤墨公子。”
“尤墨?”
“是啊。公主你想,只要你和尤墨公子成了亲,顺理成章,就可以搬进国师府去住了,国师年高德劭,威望深重,连国主都要忌惮他三分,尤墨公子,又对公主一心一意,毫无二话,公主与他成亲,不是一举多得吗?”
陆象行甚至在心里默然地补了一句:何况,他本来就应该有抚养照顾这个孩子的权利。
蛮蛮沉吟着,没有立刻听从,也没有立刻否决。
山雀的啁啾声跃入耳中,落在耳膜上,犹如轻柔的按摩,引起细若游丝的震动。
蛮蛮的脸蛋被笼罩在花树的光影里,淡紫色与冷白色交映的花卉里,抽出的芬芳,一缕一缕地随着落英送来。
蛮蛮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抬眸,望望小苹,又望望陆象行。
“说的是。凭我一个人,势单力薄,面对他们的争夺之心,恐怕是防不胜防,即便能防住,大人不要紧,只怕孩子受伤。更何况,小孩儿总该有个名目降生,我不能让他成为一个生父不详的可怜宝。”
“公主……”这一声,是由陆象行发出。
他似乎是想劝阻什么,但才一出口,便意识到,蛮蛮喜欢郑尤墨,那么,谁也阻止不了她。
他有何立场,阻止她去追逐她如今喜欢的男人。
说曹操,曹操到。这边谈论着尤墨,未出片刻,便有宫人来传话,说是郑公子得国主召见,已然入宫,眼下谈完了公事,正往秀玉宫而来,目的不言而喻。
自上次国师府一别,蛮蛮已有两个月不曾得见尤墨,听说是国师大人病体难愈,他照顾榻前,一丝一毫不敢懈怠。
他如今既抽身,说明国师大人的病已经痊愈了,可见一切都在转好发展。
蛮蛮在尾云的处境,并不如往昔在长安幻想时那般好,不过总体而言,还是好过在那边战战兢兢。
她从来不后悔从长安逃回来。
女为悦己者容。
她接下来和尤墨要谈的,是一件大事,蛮蛮自琉璃镜里,窥见自己披头散发,形容不端,骇了一跳,忙连声催促:“小苹,拿我的象牙篦子来,还有,我压箱底的那身烟罗丝衫。”
小苹一面慌里慌张地替公主找象牙梳篦,一面心里默默回忆着公主那身早已经随着搬来搬去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的裙衫,嘴里甚至还能不忘了回话:“公主见尤墨公子从来没这么隆重过。公主和他青梅竹马,您的美貌他哪能不知道啊。”
蛮蛮攀着手里的琉璃镜,朱唇念念有词:“今时不同往日,他万一不答应呢?”
陆象行看着她们主仆二人,为了赶着去见另一个男人而兵荒马乱,庞然的身躯僵硬地抵向冰凉的墙面,心一寸寸往深渊冰湖里沉。
象牙篦子拿来了,蛮蛮的小手扶着发髻,便要用篦子为自己梳一个漂亮的发髻,把自己打扮得犹如长安贵女那般娇俏明艳,忽从镜中瞅见角落里修长的男子身影,蛮蛮惊觉外男尚在。
她坐在圆圆的杌凳上,将臀部一扭,转向陆象行所在的方向。
她终于是想起了自己,倚在槅扇上的陆象行面部微松,薄唇往上弯,大步要朝她走来。
谁知蛮蛮竟抬起了手,往外挥了挥:“墨哥哥要来,我要和他谈很重要的事情,你不能留在这里,他会不舒服的,庚,你先离开,一会儿我叫你了你再出来,送他出宫。”
“……”
那些伤人的话,一刀一刀地戳他心窝。
但这还没完。
“不行,你还是先别出来了,我怕他看到你会反悔。”
“……”
蛮蛮说完这句诛心之言,根本不再理会心碎了一地的男人,转过身,继续对镜拢发去了。
第 43 章
尾云公主有一双水汪汪的眼, 一眼望去,仿佛能将人溺毙其中。
不仅陆象行时而会为这双清澈而带有明丽色彩的无辜水眼而倾倒,早在很久以前,第一眼与蛮蛮公主相识, 尤墨就仰慕公主了。
尤墨搓着手指, 几许羞涩,麦色的皮肤上浮着零星赧然, 他把手指置于衣绦边搓热了, 慢吞吞扬起眉眼,灿烂的眼睛多情而专注, 脉脉地将蛮蛮望着,良久, 才弱声弱气道:“我爹病好了,他说,他不再反对我了, 蛮蛮, 求你也给我这个我幻想了多年的机会吧……”
他用足了两个月, 衣不解带地照料在国师榻前,软磨硬泡, 晓之以情,把这些年暗恋公主的苦楚一点点剖白给国师听,说到最后,国师竟潸然泪下。
他握着尤墨的手,道:“儿啊,你从小干什么事都只有一盏茶的热度, 难为你窥伺觊觎了公主这样久,罢了, 天命难为,你就去试吧。”
纵然只有万一的机会,但尤墨,倘若一不小心就是那个万一呢?
儿子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个性,与其用他憎恶的手段限制他一生,不让放手让他一搏,等到他明白他和公主之间缘浅若溪水,自然而然也就会放弃了。
鳞鳞的瓦砾之上,一只雪白的尺玉从男人怀中探出毛茸茸的脑袋,好奇地张望着陡峭的屋脊,妄图挣脱男人的束缚。
它瞄准了半天,终于看准时机,用力,一挣。
它把毕生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然而那个男人只是用一根手指,便按住了它命运的脑袋顶,将它戳了回去,尺玉睁着鸳鸯眼,气呼呼地打着呼噜。
仰起脑袋,看到抱着它的男子,坐在公主寝宫穹顶的瓦砾之间,目光落在渺远的山木葱茏处,失神一般。
真是变态。想听秀玉宫的动静,还要借抓它的名义,光明正大跳进去不就好了?尺玉不能理解人类复杂的思想感情,腹中腹诽着。
可实在逃脱不了,它也只好试图将男人的胳膊肘当温床,尾巴甩起来,在他胸口蹭来蹭去,少过片刻,尺玉便困在陆象行怀中,一动不动地闭上了它那宛如宝石的琥珀鸳鸯眼。
寝宫里,动静不绝于耳地传回,字字清晰。
小公主似是在笑,声若银铃。
只是她每笑一声,陆象行的心口就多扎一刀。
一盏茶的时辰过去,他已经被扎了千刀万剑,血肉模糊。
从前在陆宅,她也爱笑,见到她,眼睛便焕发出光彩,深情款款莲步轻移地拥上来,唤他“夫君”。
蛮蛮。我后悔了。当真。倘若还是去年,你抱我,喊我夫君,我真该将你搂在怀里,嵌入我血脉,教你与我纵是化作一团灰烬也不得离分,长江渡口,你弃我而去时,我也不该收下你的休书,我应该把那一纸休书吃下去,你便永远是我的夫人。
蛮蛮,不要答应他,不要嫁给别人。我心里好疼,你可知晓。
是我错了,过往一切都是我的错,你真的不能再施舍给我,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了吗?
春意已到盎然之时,花树婆娑,翩跹弄影,吹拂在面颊上的风,为何还是一片寒凉,从凝坐在瓦砾间的男子的眼眶里,刮出一团湿润的暗红。
可终究,早已不是去年那个时候了,一切都没能让陆象行称意。
从那寝宫里,飘出来清晰无余的话语声。
是蛮蛮,踌躇地与那个男人商议着:“我想过了,我的孩子需要阿爹,尤墨,你要是……”
她想说,他要是介意这点,就不要向她求婚。
及时止损,才是最明智的,以免将来后悔,又为此夫妇大动干戈。
尤墨摇头,眼睛亮晶晶的:“公主,这个孩子,也是我的孩子。”
他自是会对她的孩子都视若己出。
至此,仿佛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蛮蛮说出最后一句话,一锤定音:“好。我嫁。下个月,你使花车来,我从月亮宫嫁你。”
尺玉终于感觉到失神的男子,臂肘之间的蛮力松懈了,只在一瞬间,他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
于是尺玉大胆地探出了猫爪子,试图跳脱。
这一次,男人没有能够拦住它。尺玉活泼地跳上了屋脊,开始了它灵巧的猫步表演。
顺着屋脊,一路悄然无息地来到宫殿主楼的鸱吻处,尺玉悄悄地扭过了猫脑袋,只见那个男人,仍如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是用言语形容不尽的麻木和茫然。
作为一只猫,它懂的不多,只是隐约感觉到,那个男人,好像已经弄丢了他的魂魄。
有人欢喜有人愁。
尤墨从未曾想,事情竟会如此轻易,蛮蛮这般率性地便应许了他的求婚,原本他今日还准备了许多惊喜,打算一一拿给蛮蛮看,增添自己的胜算,但蛮蛮根本没有给他那个机会。
她的应许,是一枚定心丸,尤墨一蹦三尺高,跳起来,转了两圈,又跑过来,攥着蛮蛮的小手,用她的手来捏自己的脸。
蛮蛮不肯用力,他感觉不到疼痛,还为此不满,催促:“用力点,用力捏!”
蛮蛮无可奈何,指尖收了一点力,轻轻地一提、一拽,差点把尤墨这张脸皮撕下来,他痛并快乐着,雀跃道:“蛮蛮!我好高兴!你真的要嫁给我了么?真的么?我……我盼这一天盼了十几年了,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它会来?”蛮蛮轻眨明眸。
似被他的笑声所感染,蛮蛮也弯了朱唇,眼眸抬起来,凝着他难掩激动的面容。
“是!”
尤墨兴高采烈,再一次握住了蛮蛮的柔荑:“蛮蛮你放心,我发誓,以后,我会对你们母子掏心掏肺好,你说东,我绝不往西,只要你开怀,卖了我都成!”
彼时两人并不知晓,在这间并不算恢弘轩敞的寝宫上头,在那屋顶的鳞鳞千瓣的瓦砾间,藏了一个人,将他们的对话尽收耳中。
蛮蛮看待这桩婚事,更像一桩交易。她到现在都没法对尤墨有男女之间的那种怦然心动,可是这点尤墨也更清楚,即便如此,他还要娶她,既然如此,他们也算各取所需了。
尤墨要拟定佳期,自然,首先要将这桩天大的喜事求于国主,盼他垂怜,将公主下嫁。
这些年公主的归宿一直以来是国主的心病,他也几番撮合尤墨与蛮蛮,可惜未能成功,深以为憾,从今以后,可算是不必再为此纠结了,相信他一定会应许得非常痛快。
小苹护送尤墨公子出秀玉宫。
蛮蛮在寝殿里踱步,来回走了几圈,心里谈不上高兴,但也说不上怅然,总而言之,心绪复杂。
走了几圈,她护住了沉甸甸的肚子,里头的小生命,安睡着,仿佛还不知道他的母亲今天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忽然感到有些口渴,蛮蛮唤小苹来倒茶,不见有人,才想起来,她送尤墨回去了。
身旁的人她都不信任,于是又唤“庚”,刚喊了一声,话音未落于地,庚就来了,衣带当风,玄色帷面遮蔽着容颜,腰间的长剑伴随徐徐而来的脚步,一次次撞在芙蕖纹理银带上,发出铿锵的声响。
蛮蛮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大对劲,想了想,歪过脑袋:“庚,你不为我高兴吗?”
陆象行脚步一凝。她笑靥如花,眸若流萤,弯弯的柳叶眉一颦一蹙俱是风韵。
她在高兴。自然,她为了能嫁给心爱的人而高兴。
当年,她盛着长安的檐子来到陆宅之时,可也曾,满怀期待?
大婚当夜,他清醒后,便立刻弃她于不顾,匹马独闯北肃州,一去五百日不归。婚房里的蛮蛮,知晓被夫婿抛弃时,又是怎样的心境?
时候已到,报应,看来终究是降临到了他的头上。
苦涩在唇舌间蔓延。
他一声也不作,像是哑了。
蛮蛮好奇,看了他半晌,最后叹息,用不上他了,自己便去找了黄酸梨木的圈椅落座,往翡翠盏里注了满杯的茶水,捧着杯子的小手嫩如削葱,与翡翠色的茶盏交相辉映,宛如上好的玉石,泛着温润细泽。
垂眸,长长的眼睫几乎要坠入杯中,搅碎翡翠茶盏间的一池碧水。
她小口地啜饮着,但总是感觉,那道帷面下的目光,正幽静地落在自己身上,瞬也不瞬地把自己盯着。
虽然关系已不同往日,蛮蛮信任他,可也还会觉着身上有些不自在。不知为何,被他看着,心脏砰砰地跳。
那感觉,就像揣了一只,不,一窝兔子在胸口,场面竟有些激烈。
噗通。
噗通。
耳梢里,心跳的声音分明。
蛮蛮几乎不再敢抬眸与面前的男子对视,可她的茶水已经见了底了,对方仍原地杵着,长臂微垂,抚着腰间的剑鞘。
蛮蛮先克制不住地心虚了:“你,做什么,总是这般看我,庚,你是不是不高兴?”
陆象行眼睑往下坠,末了,自嘲地弯了一点弧度:“公主曾说,孩子是公主一个人的,即便是孩子的生父,也不能与你争夺他。现在,公主允许他来争夺了么?”
蛮蛮微怔,想到陆象行那个混蛋,她把小脸阴沉起来:“不。”
“那你为何……”
既然不愿意,为何要和孩子的父亲结合?
蛮蛮当然不乐意陆象行来抢她的孩子,把自己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儿带回长安那个虎狼之窝。那里的人都看不上尾云人,这个孩子身上有不可磨灭的尾云血脉,她不想自己的宝贝成了人人歧视的眼中钉。
“庚,我想过了,”蛮蛮整顿着思绪,把手里的翡翠盏一点点松开,“我终究是要留在尾云的,我想给自己的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即使以后我和尤墨感情不和,还是分开了,至少,在我的孩子出生的时候,他是有阿爹的。这样,旁人不会笑话他。尤墨对我无微不至,他从小就喜欢我,喜欢十多年了,即便国师伯伯百般阻挠,他也矢志不渝,我有理由相信,今后我们成婚了,他也会对我很好,照顾我,宠我,爱我。”
“可是……”小公主的这些话,一句都没提到,她喜欢郑尤墨。
蛮蛮忽而仰面,雪白的面颊似剔透无瑕的美玉,绚烂而静美地冲他一笑。
“庚,我有过一段婚姻了,很失败的婚姻。”
一句话,彻底让陆象行睖睁,他闭了口。
“我以前,很喜欢陆象行,很喜欢。”
那些宣之于口的情意,从来都不是掺假的。
朱雀桥上惊鸿一瞥,至此沦陷。
蛮蛮说来,眼眶涩涩的,发着烫。
而面前的男人,更是呆怔了,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五指叩着剑鞘,一瞬紧绷至骨节凸起,绷至战栗,指尖泛白。
蛮蛮捧着杯子,感受着心跳平缓的律动,逃回尾云之前,她从来都不敢想象,当有一日她和人说起陆象行,会如此平静。
也许她是真的放下了。
只是往昔种种,提起时,昳丽的眉梢仍难以克制地染了嘲色。
“我一直都知道尤墨是那个合适的人,我用了好多年,都没有喜欢上他,可只用了一面,就喜欢上了陆象行,他们说,这叫孽缘。现在的我,已经不知道,回忆不起来,当初我费尽心思地和陆象行生孩子,有几分,是因为我真的喜欢他,迫切地想要和他有一份一世都斩不断的牵连,真的,我不知道……”
陆象行惊讶地听着,她说,她喜欢她,她爱他,可但她说起时,那一潭死水般的寂灭,让他的心被这些语言打得钝痛。
说来轻易,字字却有千钧重。
“可是,喜欢陆象行,好辛苦啊。你不知道,他的姐姐,一向看轻我,虽然表面上她们春风化雨,但我也不是一个真正的傻子,不会看不出来她们对我的轻视和鄙夷,因为一句我想要回家,便被囚禁在陆宅一年。喜欢他以后,我每天想办法吸引他的注意,一开始,他讨厌我,对我动粗,后来,他躲着我,再后来,我就知道了,原来他心里早有人了……”
“我就像一个笑话,阖府上下皆知的笑话。一声声的‘秋夫人’,在‘阿兰夫人’出现的那一刻起,就什么都不是了……”
她的目光落在远处,槅扇外庭院中一树擎天的云桑花上。
“我早就已经不期待婚姻。现在,无非就是两个人在一起凑活过日子,尤墨对我好,我便也对他好,他敬重我,我也会给他体面,你说,这样相安无事地过活,不是比在长安战战兢兢,忍受一个忽冷忽热,把我当成别的女子的替身的夫君,要好得多么。”
陆象行咽喉梗着。
蛮蛮收回了思绪,望着面前仍然如水中礁石般岿然峻立的身影,俶尔勾唇,柳眉梅腮更如花面般姣好。
“庚。好奇怪,我居然会和你说这些。你就像我认识了好久的一个老朋友,也不知怎的,每次看到你,我都觉得熟悉跟亲切。”
在他望过来时,蛮蛮放下了翡翠盏,叉腰笑道:“我们很投缘吧。你放心,虽然你脸上黥了字,但是我相信总会有不嫌弃你脸上黥字的金花,凤凰山脚的那个女孩儿,不就对你有些心思么。只要你愿意,我答应替你保大媒,还不收你媒人钱。要知道,在尾云国,我秋意晚也算有些人脉声望的。”
说着,她拍了拍自己挺起的胸脯,为他做保证。
陆象行该为自己一哭么,他放在心上,可以为之豁命的小公主,要为他与别人做媒。
“公主不必费心,我心里,早已有人了。”
蛮蛮好奇地盯着他看,似乎要看出一个答案来。
咽部凸起的喉结微微滚动,陆象行不堪忍受那种目光,别过了眼,嗓音发涩。
“只是,她眼里没有我,不喜欢我罢了。”
第 44 章
月亮王宫之外, 设有一座横竖二百步的练箭场。
秋尼张弓搭箭,“咻”一声,箭矢脱离弓弦,如流星般, 坠入远处, 但未能中靶。
秋尼有点遗憾,看向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侍卫。
他只是今日召见侍卫庚, 他的妹妹也不放心, 竟一路跟随而来,此刻, 虽不在近前,但也坐在练箭场外围的一方圆桌上, 品尝着尾云的酸汤鱼。
酸汤鱼鲜香爽辣,白花花的一锅端上来,热气腾腾, 上面铺了一层干椒, 尝一口又酸又辣。
蛮蛮喝得很斯文, 姿势从容尔雅,手捻汤碗, 埋首轻轻地啜饮着,但不发出一点儿声响。
这一碗热汤喝了许久,已经见了底了,可是她那倒霉的哥哥,竟一发不中,远处的泥面上到处都是他四散的箭矢, 而他呢,一点也不觉着丢人, 直至,蛮蛮清清楚楚地看见,他那没什么本事还爱挑衅的王兄,把他手里的弓与箭,递向了她的侍卫。
一瞬蛮蛮直了眼,愀然蹙起了眉梢。
秋尼自幼武艺不精,骑射之术样样下乘,处处被人压一头,因占着国主的身份,无论与谁比试过招,他总是获胜的一方。
久而久之,秋尼渐渐开始为家国的未来而担忧,眼看达布迎偶尔能射中几箭,也就把大将军的位置轻飘飘抛给了他。
但另一方面,由于自己的“神勇无敌”,秋尼也为此沾沾自喜。
在尾云国,论箭术,实在难有能望其项背者,相信只不过是今日逆风,手气不佳,才致使一箭不中。
“没想到,你居然能从瘴毒林里回来,原来你真是尾云人,看来是孤,冤枉了你。”
虽是如此,但秋尼的语气口吻里,丝毫没有对于此事的半分歉疚。
陆象行未置一词,也并未接过秋尼送上前来挑衅的弓箭。
秋尼的眼底恶意昭彰:“但孤不承认自己看错了眼,你肯定有猫腻,只是孤现在还不知晓。拿着。要是你能隔了百步,还射中那块箭靶,孤就不难为你。”
这诚然只是一句戏言。秋尼既不相信他能一箭中靶,更不会在他果真中靶了以后,心口如一地兑现承诺。
陆象行沉默着接过了国主送来的弓与箭,弓箭分量很轻,是一般人臂力能拉得开的轻弓,放在战时,它的威力根本不足以破甲。
秋尼身旁的内官抹了一把汗。能百步穿杨者,尾云从未得见,恐怕就算是汉将,也必得如骠骑陆象行之流,才有此等本领,国主这显然是在刁难于人。
蛮蛮远远地望着陆象行接过那弓箭,暗道了一声不好,酸汤也不再品尝,侧眸对小苹道:“我家庚看起来挺柔弱,挺好欺负的,他不会被哥哥羞辱吧?”
小苹望着那身长八尺的壮汉,除了身份的低微,她实在看不出公主口中的侍卫有一丝“柔弱”“好欺负”之处,于是抿了抿通红的唇角,难搭这茬儿。
弓箭扣于指间,陆象行试手拉弓,这弓着实太轻,且质地脆弱,只不过上手一试,弓弦尚好,弓身却出现了劈裂的声音。
“……”
秋尼忽然沉了眼,笑意僵在嘴角。
看着自己的宝弓被一只莽手生生地扯裂,秋尼心痛难当,面部肌肉抽搐着,额角几乎迸出了细若蛛丝的血管。
内官骇然,目光望着国主,颤巍巍地把手收回袖中,嘴唇直打哆嗦。
依照他多年伺候国主的经验,国主这样的神情,便是要发怒了。
可事情却朝着他难以预料的方向狂狼奔袭,秋尼虽然表情山雨欲来,却最终只是一抬手,朝内官道:“拿我的镇殿之宝来!”
内官呢,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那可是尾云先祖开疆拓土用的宝弓!
这些年来,别说有人继承那把弓了,在尾云国,就连能拉开它的人都寻不到!
蛮蛮正襟危坐,看到内侍官的动作迟滞僵硬,转眸对小苹道:“他们说了什么?你上前去听一耳朵,回来告诉我。”
因隔得太远,她只能看到那边的情形,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蛮蛮无端心焦。
内官着人去取王宫中的长弓,跑得比兔子还快,小苹抓住一人打听清楚了,回来向公主报信。
蛮蛮轻松惬意的脸色也出现了皴裂:“我哥哥是疯了么!那可是老祖宗留下的国宝!”
宝弓对于尾云的寓意,不亚于中原的传国玉玺。
她的王兄,一直以来都不靠谱得让人感到担忧,蛮蛮没想到,他会为了试探一个在他心里来历不明的侍卫,竟然动用国之重器,岂不儿戏!
若是传扬出去,旁人该如何议论国主?
那国宝长弓,除了尾云的英雄,旁人一概不得上手,别说上手去摸了,平日里,就是连看,都看不着一眼。
蛮蛮长长地呼吸,可她想走去,大着的肚子又把她推回了椅上,根本动不得。
须臾间,那宝弓取回来了。
陆象行侧眸。
弓身拱形,修长,装饰并不出奇,但不失典雅,陆象行识弓无数,一眼便看出,这把弓是用上等柘木、牛角制成,牛筋为弦,拇指粗细,足可见其势之沉,还未上手,它的弓身重及射程已在沙场无数秋点兵的镇国将军心中有了数。
这把尾云的镇殿之宝,在陆象行一生碰过的宝弓中,能排上前三号。
“你来!”
秋尼并不曾说,这把弓有三石,在尾云别说有人用它,就是拉得开它的人,也不会超过一只手的数。
秋尼不相信,这个出身尾云的怪异少年,能动得了这把“长月”。
蛮蛮绞住了手指间的帕子,在小苹的支撑下站了起来。
她的目光,看似平静,实则茫然地翻滚,似月色下一汪粼粼的湖水,一点波澜倒映着银辉,涓涓地淌着。
但这根本并未难住陆象行。
他不过是再一次沉默地接过了长弓,试了试,虽须用上几分力,但终归,正如吃饭饮水一般,姿态看起来无比松弛地,便开了这三石的长弓。
弓弦一引,势如满月。
秋尼愕然地不敢相信面前的事实,这个古怪的侍卫,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古怪的力气,令人咋舌。
国主向来不服输,又怎会承认自己早已落了下乘?
他咬牙,瞥了一眼远处凝立,衣袂飘然的蛮蛮,忽地心生一念,在陆象行搭箭之际脱口而出:“孤应许了公主与国师公子的婚事,初定在十日之后完婚,尾云不兴中原那等繁文缛节,只要大操大办,热热闹闹就够了,你说呢?”
果不其然,这侍卫对蛮蛮公主有某种不可言说的阴私之情,秋尼料得一点也不错。当他话音将落之际,似能察觉到,侍卫握弓的手出现了一丝偏差。
秋尼自鸣得意:“公主宅心仁厚,即使是一个见不得人的下人,她也都推心置腹,可有些上不得台面的藏头露尾之人,就莫要因此而生出任何非分之想,你说是否?”
一支羽箭的破风声,割裂了秋尼的未尽之言,在尾云国主惊讶地一瞥眸中,那支箭,毫无虚发,笔直地洞穿了百步之外的箭靶。
秋尼近乎不能眨眼,数百年来,从未听闻有人用得了这三石的镇国之宝!
然而秋尼的惊呼之声堵在了喉管里,没有来得及发出来,忽见陆象行把那把长弓掷在了地上,尾云人怒目睽睽,正要斥责一声大胆,陆象行腰间的剑出了鞘。
这把银光如练,出鞘即饮血气的银雪剑,自半空之中划过一道弧线,劈空斩落,势如千钧。
秋尼刹那间以为那把剑是要落在自己的头顶,然而,即便是料敌于先,他也无力从这一剑之下逃脱。
避无可避之际,陆象行的剑刃几乎擦着秋尼的后脑飞过,一支刺向秋尼的羽箭被破风的银雪折断,于半空中向内凹起,顷刻便成了强弩之末,坠毁于地。
这一场卒起不意的变故,令练箭场上所有人大吃一惊,随即头皮紧绷。
“护驾!有刺客!”
练箭场外人潮汹涌地灌入这片场中来。
方才这一箭惊险至极,倘若不是侍卫“庚”眼疾手快,挥剑打落了刺客的暗箭,国主只怕……
此事不能细想。一细想,内官屁股尿流地爬上来,匍匐在地,心惊胆战地祈求饶恕。
谁也不再追究国宝长弓被不敬地抛掷在地的事。
陆象行把银雪剑送回了鞘中,一言未发,穿过人潮独行而去。
蛮蛮也为这触目惊心的一箭而失魂,差一点儿,哥哥就被来历不明的一支羽箭射中了!
她朝着秋尼奔过去,拾起地面的宝弓,一手挽住秋尼的胳膊,在侍卫队的掩护下后撤,边撤后便呼喊:“退回王宫!”
侍卫队一分为二,一队人马护送国主与公主先行回月亮宫,另一队则寻着箭矢飞来的方向追击刺客。
疾行后撤的人群里,秋尼的脸色隐隐发紫,嘴唇轻颤,还未从死里逃生的余悸之中恢复。
蛮蛮迫不得已,大声地在他耳朵边道:“一定是苍梧国!哥哥,你真的不能和他们有任何来往了!他们只是在利用我们!”
苍梧国国力远远比不得中原上国,然而它的野心,却比鲲鹏还要远大,不仅要西南两国尾云、玉树为之俯首,更要北伐占领中原,一统六合。
可苍梧甚至以自身的力量,还难以与大宣匹敌,所以这些年,他们一直在试图游说玉树、尾云合从缔交,渡江北上,讨伐大宣。
尾云在地缘上与苍梧最为亲近,也因此成了苍梧国的出气包,听话要挨打,不听话也要挨打,日复一日地忍受磋磨。
现在,尾云国向大宣称臣,以求庇佑,是明智之举。
但大宣本就看不惯尾云与苍梧藕断丝连,私相授受,以为心意不诚,倘或哥哥一意孤行,仍不肯与苍梧正面宣战,两头经营的结果,无非是狡兔死、走狗烹,没得好下场。
苍梧刺杀尾云国主,这事便更好想了,这些年,相信王兄不会看不出,苍梧的势力一直在向尾云渗透,他们想咬下尾云这块肥肉已经很久了,传闻之中秋意晚已是一个死人,一旦王兄被杀,尾云国群龙无首,势必先从内部土崩瓦解,届时他以外力叩关逡巡,很难拿不下这块膏腴之地。
秋尼一直双目发直,脚步飞快地随着人潮流水往月亮宫里退,只是蛮蛮那句话,他听进去没有,谁也不知道。
所有人心里都有一杆秤,苍梧国绝非善类,远交近攻,切不可与他们亲近。一旦在他们面前露出了空门,他们便会立刻化身为豺狼,上来侵吞撕咬。
“有谁看见庚了?”
安抚完王兄的心情,听说王后如茵来了,蛮蛮扯了眉梢,生出退意,这时不见身旁的庚,她便朝外问了一声。
内官当时只惦记遇刺的国主,倒是不曾留意那个救驾有功的侍卫的动向,公主一提问,登时面犯难色。
还得是小苹机警:“侍卫回去了。”
那时那一支箭,从秋尼的后心射来,正是奔着取尾云国主性命而来,根本没有丝毫犹豫,但凡“庚”出剑稍慢一步,后果都难以承担。
王兄仅只是出了一趟王宫,甚至,仍在月亮宫附近徘徊,便遇到了行刺,苍梧向尾云的渗透,可见是愈来愈深了。
那么她的身份,想必早已泄露。
倘若苍梧国拿着这一点,以上国的威吓来要挟她,那么……
蛮蛮倒抽凉气,她起身,立刻要去寻自己的侍卫。
若是被大宣发现,她这个早就该死透,死得化成了一滩灰烬的人,还活在这个世上,她必是在劫难逃。
蛮蛮心绪不宁,在如茵来探看秋尼时,甚至忘了行照面礼,匆忙地退出了含玉宫。
陆象行宿在秀玉宫后的暖阁,与月亮宫一众卫军在一处,但他因得公主宠幸,还是获得了一间独屋可以居住。
蛮蛮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周遭清冷萧条得,除了灰黑枯槁之外看不见一丝旁的颜色,比起长安镇国将军宅邸也不遑多让。
庭院阒无一人,风微卷,木叶萧萧。
蛮蛮低头拎起裙摆,踏入暖阁。
屋内陈设简陋,连一张可以落座的椅都没有。
在兄长那边待了几个时辰,天色已经黯淡,黄昏斜照的余晖,落在陈旧结网的窗棂上,为屋内蒙上了一层杏黄色的暖雾。
这屋里,酒气很重。而且不是尾云甜酒酿的味道,是烈酒的气息,在周遭浮沉蔓延。
似乎没有人感激一个今日在练箭场上救驾的功臣,所有人都沉浸在惊恐和后怕当中,忘了问一个沉默地离开的男子,更无任何嘉赏。
蛮蛮不知为何,停在了他的床帐边,隔了朦朦胧胧的帘幔,里头光影幢幢,暖熏的暮春风吹来,木桑花影婆娑摇曳,如工笔细描誊画于帷上。
怎么会,吃这么多酒?
这两日,应该说,从尤墨来秀玉宫与她见了一面之后,“庚”便一直寡言,也鲜少会主动在她面前出现了。
像是,在故意避而不见。
蛮蛮感到莫名,她上前一步,素手拨开了帘拢。
床帐内的男子仰躺在一床叠起的被褥上,帷面覆盖着脸庞,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地上下拂动。
男子鼻息颇沉,拨开床帐的一霎那,铺天盖地的冲鼻酒味冲了出来,熏得蛮蛮险些作呕。
难道是王兄在练箭场的时候,同他说了些什么?适才在含玉宫,她看王兄今日受惊不轻,没能顾得上问。
“庚?”
蛮蛮伸手,推了一下他的胳膊。
床榻之上的男子,紧紧闭着眼,仿佛根本不料自己身在何处,从咽喉处,混杂着鼻腔,滚出一个声音:“蛮蛮……”
痛苦而迷茫的嗓音,却失了伪装,有几分返璞归真的味道出来。
而蛮蛮,却于瞬间,仿佛魂灵出窍般木然地停住了指尖。
那声音竟熟稔到,让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她呆滞着眼珠,一寸寸沿着身后薄薄天光映照的男人身躯上移,最终,落在他被帷面覆盖的脸上。
即便是胆大妄为如“庚”,也从不敢亲昵地称呼她的乳名。
在尾云国,长辈或是朋友称呼乳名,是表亲近,而平民称呼公主的乳名,是以下犯上的大不敬。
“庚”总是沉默地缀在她的身后,把手收在袖口底下,腰间挎一柄看起来并不惹眼的古剑,当她需要时,他会上前,虔敬而赤忱地称她一声“公主”。
他从来谦卑而克制地保持着一段距离,因此蛮蛮也从未想过有一日,这个胆大妄为的侍卫,已经胆大到了这个地步,睡梦中,竟在呼她“蛮蛮”。
这个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又带有一种怪异的、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蛮蛮克制不了自己的好奇心,她屈膝缓缓地跪上床榻,来到了他的身旁。
屏住呼吸,唯恐此时惊醒了酒醉之中的男子。
定了定神,蛮蛮的素手从宽袖之下探出,腕骨上凸出的一枚骨头,浮着颤栗的白,她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搭在了他的帷面上。
仅在一瞬间,呼吸屏住,素手将帷面飞快地扯落,完全不曾给他阻止的机会。
浓烈的酒意无孔不入,自床帐间弥散。
或许果真是酒味过浓,侵吞蚕食人的意识,蛮蛮的脑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一阵眩晕过去,她战栗的指尖,慢慢摸索到了身下的床榻,用了全身的力量撑着,才能保持住此刻不倒下来。
“陆象行,怎么是你?”
惊诧、难以置信的呼声从檀口间涌出。
可无论怎样去看,这张此生难忘的脸,她又怎会认错!
俊眉深目,高鼻薄唇,气韵凛冽,似一把藏锋的剑。
她茫然地坐倒,瞳孔显出几分呆滞:“陆象行,竟然是你。”
第 45 章
帷面揭落, 蛮蛮几乎仍未敢相信,这段时日以来,一直沉默地陪伴在她身边,予她解闷, 予她安慰, 让她心甚暖之的贴心侍卫,会是讨厌的、目中无人的大宣战神陆象行。
可这似乎就能解释, 为何今日在练箭场上, 他试手动用尾云的国宝雕弓长月,一箭洞穿了百步之外的箭靶, 又在刺客的箭镞飞向王兄时,眼明手快地搭救了哥哥。
黄昏逐渐敛了窗棂上最后的余晕, 落下一段泛着轻薄靛蓝的夜色。
暖阁内岑寂无声,连灯都来不及点燃。
最初的震惊过后,只剩下硝烟散尽的迷茫、困顿, 和一丝不解。
怎么会是你……
我原本以为, 江畔一别, 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你了,陆象行。
屏住的呼吸一瞬释放, 蛮蛮深深地呼吸,望着沉浸在醉意之中的男人,想要动手去捏他一把,扼住他的脖子,狠狠地出上一口恶气。
可她的手才伸过去,停在他的颈上, 一道含着无穷无尽痛楚的沉嗓,就那么钻进了她的耳朵:“蛮蛮……”
蛮蛮的耳梢蓦然轻颤, 沿着手臂,那股战栗之感传递下去,连带着停在半空中的食指都克制不住颤栗。
“蛮蛮……”
那声音微弱、疲惫,充斥着难以言述的艰酸,一瞬教蛮蛮的手再也掐不下去。
她凑近了脸,在高处,俯瞰下来。
枕于软褥上的男子,凤眸闭合,长眉入鬓,冷峻的洵美且异的脸上,眉心锁得极紧,仿佛梦里也是挣扎的。
蛮蛮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是大仇得报的快意,还是,了却前尘的释然?
“陆象行,”她口中轻轻呢喃着,出着神,声音柔弱,“你也有今天。”
说到这里,蛮蛮低下眼睑,满目得逞之色地睨着陆象行,朱唇微微上翘。
“梦里也是我么?陆象行,你喜欢上我了吗?不然,你为什么追来凤凰山,为什么来到月亮城,为什么做了我的侍卫?你是不是——”
唇朝着陆象行的耳朵一点一点地俯下去,落在他的耳畔,尽管脸色凶恶得像是要将他的耳垂如饕餮般咬下一块肉来,可她的语声却如飞絮般轻盈。
“爱上我了?”
哼。
有些人,在当初她心如火焰,扑向他时,他对她没有回应,只有一盆盆的冷水往下叩,现如今,她死了心,不再想要他的喜欢了,他却割舍不下地追来尾云。
堂堂大宣第一将军,横扫北漠的骁骑战将,竟会委身于区区陋室,做了她见不得光的侍卫。
他睡着,呼吸之间喷薄而出的都是酒味,浓烈的酒意,四散在周遭,呼吸一口,呛鼻的刺激气味,让人简直难以忍受。
蛮蛮停在半空之中的玉指落了下去,但没有掐在陆象行的喉咙。
食指的指腹停在陆象行的鼻梁上,不用力,微微戳下去。
真实的肤质,温热,鲜活。
在戳下去之际,鼻翼微微翕动。
原来真的不是幻觉。
在长安,他漠视她,躲避她,江边一别以后,蛮蛮想把这个人忘了,可是她发现做不到。
如今,她马上就要成为尤墨的妻子了,无论他怀有什么目的接近她,蛮蛮都不能继续留着他。
她想了想,把那些凌乱的、可笑的思绪汲回,随手将扯落的帷面重新搭在他的脸上,不再理会这人,她沿着床榻,便要滑下。
臀在榻上蹭了蹭,两足正勾到外沿,伸下去点地,忽觉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腕,蛮蛮吃了一惊,心跳陡然剧烈,以为是陆象行恢复清醒了,吓得不敢回头。
陆象行睁开了惺忪的眼。
练箭场上,秋尼说,他已经应许了郑尤墨对蛮蛮的求婚,让陆象行意外,他本以为,秋尼打着要抢蛮蛮孩儿的主意,不会纵虎归山,让蛮蛮外嫁国师府,一旦那样,他要抢这个外甥,就难上加难,因此这桩婚事,在秋尼这里还存在阻力,他们没那么容易完婚。
没想到秋尼从来都不做寻常人的决定,剑走偏锋,把陆象行打了个措手不及。
秋尼更是得意洋洋地说,要在十日之后,就把蛮蛮嫁给郑尤墨。
陆象行丢魂落魄地回到暖阁,心口如受凌迟,万刃攒心。
蛮蛮……
他终究是迟了。
一步踏错,已是一生之痛。
辛与癸他们抱了一坛坛的冷酒,在这逐渐炎热的天气里,聚在一堆痛饮,他的身影出现在庭院中时,几个侍卫都细心地聚上来,邀他同饮。
他瞥眸,看了眼满地的酒坛,一生从不酗酒的陆大将军,竟破天荒席地而坐,抱起一只足有水缸大的酒坛,咕咚咕咚往嘴里灌。
力能扛鼎的大将军,抱一只酒坛实在是绰绰有余,可落在辛、癸等人眼中,却面面相觑,难明如今的庚怎么力气突增,在练箭场上拉开了国之重器长月不说,眼下又……
话说,庚护驾有功,国主难道没有嘉赏?庚竟独行而回,若非自己兄弟等人在庭院中喝酒痛饮,仿佛谁也没有留意到他的存在。
不惯饮酒的人,是不可能有什么好酒量的,陆象行只灌了一小坛,便已觉得,自己似是醉了。
辛辣的烈酒直冲喉咙,呛口刺鼻,眼眶被烧灼的感觉呛得漫出了绯红,可那股割喉之痛,如何能抵得上心里半分?
他便仿佛全然无感,直至酒入愁肠,终于再难抵醉意。
只听见“哐当”一声,酒坛从他怀中失手摔落下来,砸成了满地碎片,残余的酒水汩汩地从坛中涌出,大将军巍峨挺拔的身影,也随之轰然崩塌坠地。
若非辛与癸早看出他的不对劲,在他往下倒时往上抢了两步,他非得脑袋磕在石阶上,砸个头破血流不可。
两人叹气一声,心里其实多半都知道怎么一回事了。
少男知慕少艾,何况公主青春美貌,他日日寸步未离,与公主相看欢喜,怎能不生出痴意来?
待将他送回房间,拉扯上床榻之后,他们才相继离去。
此刻,陆象行的酒意根本未醒,看什么都是一片重影,拉着的人,也像是一道美好的幻觉。
幻觉停留在他的帷帐间,背影单薄的似一页梨花白的宣纸,乌黑的发,沿着薄薄的宣纸蜿蜒往下洒墨。
陆象行呆呆地望着那道幻觉,被烈酒烧伤的咽喉,紧得近乎张不开,他用了些气力,才找回了些许自己的声音:“蛮蛮?是你么。”
也只有是在虚幻里,她才会来看他了。
念到这里,心头梗了苦涩,他自嘲地勾了唇角。
终究,握住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松落了。
“蛮蛮,我终于知道,当日你离开长安的心境。”
松开的手,搭在胸口最痛的位置,轻轻一指。
“疼。”
疼得上天入地也无药可医。
她说的是对的。喜欢一个人,果然是痛的,剧痛难忍。
可是他却不想同她那般,在疼痛过后,便再也不喜欢了,他会离开尾云国,但,他只怕是没有那么大的雅量,没有那么洒然的胸襟,把她从记忆里抹去,即便痛,他也想,一生喜欢蛮蛮,记住蛮蛮。
蛮蛮望望窗扉之外暗蓝的天,树影漆黑的丫杈割裂了天穹,极远处,星辰在浩瀚的天河里徜徉,
四下里,只有鸟鸣风声,声声入耳。
时辰已经很晚了。
她不应再留在此处。
尽管蛮蛮的眼眶也洇出了绯色,她却极快地抽身,在陆象行朦胧的视线之中,那道姣好出尘的丽影,略显一丝踉跄和狼狈地,出了暖阁,消失在无边夜色的深处。
陆象行闭了眼。如今,连幻觉也不愿再多看他一眼了。
*
小苹正四处找人,见到公主回了,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忙将一身披氅为公主加在身上。
看了眼公主身后,并无人跟来,联想到公主先前去时问了一声侍卫的下落,小苹心有所悟:“公主去见了庚侍卫?”
蛮蛮想,哪里有什么“庚”侍卫,她真正的侍卫“庚”早已不知被陆象行弄到哪里去了。
她方才是不是该一砖头砸醒了姓陆的,劈头盖脸地质问一番,姓陆的是否将她原本的侍卫庚弄死了?
她还想质问一句侍卫甲,当初在凤凰山,他们冒着泥流寻回来的庚,根本就是个西贝货,她是与侍卫们不相熟,难道他们这些朝夕相处,号称是同袍兄弟的侍卫们,竟然也一个都没看出来,那壳子里早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人了?
此事真是足够荒唐。
蛮蛮愤懑不轻,一时又想到,王兄当初的怀疑竟是对的,把他丢进瘴毒林,不知怎的他侥幸活了下来。
只是姓陆的瞒天过海,藏得这样好,必然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多半,还与她有关。趁着眼下知道的人不多,蛮蛮应当及早把这块烫手山芋给抛出去,以免走露风声事迹败露。
既不想再和陆象行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就应当快刀斩乱麻。否则一旦陆象行身份大白于天下,对蛮蛮,绝对是祸不是福。
尾云人人厌恶憎恨陆象行甚深,若是知晓他藏身在自己身边,必然恨屋及乌,蛮蛮可不想连最后的净土也因为他而失去。
思来想去,蛮蛮下定决心——她不要陆象行了。
即便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不吭气地陪伴在她身边的侍卫,她也要不起这人。
蛮蛮胡乱寻了一个由头,当陆象行宿醉酒醒之后,蛮蛮给他连马匹都准备好了。
“我的一枚金钗不见了,今日,却从你的暖阁里搜出来。罢了,念在你过往也忠心可用的份上,那支金钗我送你了,不过,你这样手脚不干净,哪个主人家敢用?庚,你走吧。”
虽然要逐他离开,但蛮蛮还是不敢就此得罪了他,毕竟长安那边,陆象行要是稳不住,她的小命也难保。
但蛮蛮也知晓他未必肯轻易离开。
陆象行从帷面下微微睁大了眼,错愕地望她:“公主,我不知有什么金钗,我没偷。”
自然。
堂堂陆大将军,怎会去做偷鸡摸狗之事?那子虚乌有的金钗,全是蛮蛮公主满口杜撰而成。
葡萄缠枝纹梨花色广袖下,纤细白腻的指节微微摆动,下了最后驱逐:“偷没偷的,天知地知你知我不知。就算你没偷吧,庚,我的婚期已经定了,就在这几日了,墨哥哥他不太喜欢你,我想你跟了我去国师府,以后日子绝不会比现在好过,所以,就是为了你自己,你也不该在我这儿待着了,你走吧。”
陆象行玄青色的袖口下,指节发白,青筋浮露。
不待他张口,蛮蛮叹息摆头:“我给你准备好了行李马匹,你这就走,天黑之前出月亮城,离开这里。”
“不——”
陆象行不肯就这般铩羽而归。
他踏上前一步,腰间的剑鞘撞在了肘间,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蛮蛮望着那柄收在陌生鞘中的古剑,忽而想到,她曾经见过银雪的,在那艘贼船上,陆象行手持长剑,砍杀了一地水匪,他在她身边这般久,她对他的这把剑,竟从未能心生好奇。否则,她也可以早些揭开这场骗局。
思绪只是轻轻一荡,长腿跨过一道门槛,已经突至近前的陆象行,反手扣住了帷面的一角,下一瞬就要揭开面纱。
刹那间蛮蛮慌了神,猝不及防地起了身:“你敢!”
他是不要命了么!
陆象行的手指停在帷面,骨节僵直,苍白着脸,一动不动地透过帷面望他,声音艰涩缓慢:“公主,不想知道我是谁么?我脸上没有黥字。”
她知道。
她当然知道,帷面下是一张如磨如琢的俊脸,麦色的肌理,光洁平滑,没有一丝毁伤,更无黥字。否则当初也不至于教她,在朱雀桥上,一见便误了心跳。
可是这个男人,他要知道,他可是陆象行。
当着尾云国众人揭下面纱,露出他的真容……尾云国不少参与过当初的战役,眼下秀玉宫的侍从,就有从那场战役中退下来的战士,他们都认识陆象行。
一旦他的身份传开,后果不堪设想。
蛮蛮咬住红嫩的嘴唇,一步步向他趋近,挥手,教小苹把身遭众人全部带走。
直至人烟退散,偌大的秀玉宫,仅剩她们俩人时,蛮蛮还不敢放肆喧哗,压低嗓,眼眶发红:“你敢把帷面解下来试试看!本公主可不想看完了你的脸当场吐出来。趁我还能好好和你说话的时候,你拿着包袱就快走!”
国主刚刚遇刺,整座月亮宫里眼下个个诚惶诚恐,一时还注意不到秀玉宫这边。
陆象行要走,这就是最佳时机。
陆象行将下颌微收,视线垂落。
许久,他放下了手。
终是输给了她。
陆象行趋近一步,张开双臂,用力地搂住了蛮蛮。
这一次,他不再理会世俗,更不在乎她的怒意,固执地,用尽力气,弥补了当日在长安,他本该给她的怀抱。
身高的差距,让陆象行不得不折腰而下,臂膀修长,宛如金雕翼展,将蛮蛮整个笼在他的玄青斗篷之下,蛮蛮愣愣地,贴向了炙热的怀抱。
心跳声,熟悉而陌生,一次次地仿佛要突破骨与肉的界限,从他的胸腔里,跳入她的肋骨中。
他垂下脸,在蛮蛮雪颈之后柔嫩的肌肤上轻蹭,闭着眼,半晌沉沦。
呼吸灼热,伴随水雾喷洒在她颈部,蛮蛮感受得清晰分明。
“这次,我听你的话,我走。”
最后,他用了原本的声音。
他知晓,怀中的小公主一定能听得出来,也许她在意外,在震惊。
陆象行笑了一下,薄唇上扬,只是笑意未达苍凉的瞳仁。
“小公主,愿你……所思所念,莫不能达,与你所爱,白首永和。”
顿了一顿,他将唇轻轻靠在她的耳畔,飞快地说。
“新婚快乐。”
第 46 章
日光斜坠, 宛如一枚咸蛋黄,晕染开一层朱砂橘的光辉。
朝西的窗下,蛮蛮单手支颐,一只鸟雀轻巧地越过眼帘, 惊动了她的目光, 忽然醒回神,感到有几分口渴。
她头也没回, 习以为常喊了一声:“庚, 给我倒杯水。”
身后久无人应。
蛮蛮等了片刻,不见有人来, 眉心微凹,回眸之际, 动作微微一僵。
她想了起来。她身旁,从来就没有什么庚,一直只有陆象行, 而陆象行, 也早已在昨日便离开了月亮宫。
他走时, 她甚至都不曾去送,只听小苹送了人出城之后回来报信, 说他已经安全离开了。
这应当是一个好消息,蛮蛮松了一口气。
而此刻,蛮蛮突然意识到,习惯,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这也都怪小苹。
自从陆象行假扮作庚,来到她的身边以后, 小苹有了一个可以使唤的底下人,就愈发惫懒起来, 诸如端茶递水、添衣送食这样的小事,她都交由了陆象行去做,并在旁颐指气使,指点江山,对陆象行很不客气。
一来二去,蛮蛮竟习惯了陆象行在身旁伺候着。
真是可怕。
那聪明的丫头但凡再聪明一点,就可以害得她被陆象行恼羞成怒下一剑毙命。
蛮蛮气馁地望向阒无一人的寝殿,收回思绪,嘴角莫名下拉。
使唤不来人,只得自己去为自己倒了一杯水,靠着窗,慢慢地啜饮起来。
再度视线望向远处山峦时,目光空茫,也不知在思着谁。
无独有偶。
“蛮蛮,你在——想什么?”
尤墨的声音惊醒了蛮蛮,她从出神之间抽回神思,低头望向棋局。
两人对弈间,她也在出神,再看棋局,已经满盘无眼,回天无力,于是只好投子认输。她的嘴角艰难地牵起一丝笑:“你的棋艺愈发精湛了。你看,我都赢不了你了。”
尤墨认真地一字字道:“是蛮蛮没有用心与我下棋。”
蛮蛮被戳中,尴尬垂眸:“有么。”
尤墨叹息一声。
在他的轻叹声中,蛮蛮满怀负疚,不敢把头抬起,几乎不敢看他。
尤墨目光发愣,半晌,他艰难地道:“蛮蛮,我好害怕你后悔。你,你是不是后悔了?”
蛮蛮一怔:“后悔什么?”
尤墨从牙齿缝隙里挤出几个字,带着令人心疼的忐忑:“嫁给我……”
这段时日,他紧锣密鼓地筹备婚事,可相比与他的沾沾自喜,蛮蛮的表现,着实冷静,似乎不像一个待嫁的新娘,听说,她身旁的侍卫庚走了,虽不明缘故,但尤墨却害怕,蛮蛮是不是舍不得那个侍卫。
踯躅着,忍了一夜,今日借着一局棋,终是忍不住问了出口。
问出口之后,虽不免心弦紧绷,可某一处,却暗暗地松了。
蛮蛮直起身,粉拳捶在他脑壳上:“你个傻子!我几时说话不算了!我没后悔!”
“嘻嘻。”
有这一句保证,尤墨悬着的心也可放下了。
望着蛮蛮晶亮的明眸,他也起身,发烫的手沁出了微微潮汗,不敢去牵蛮蛮,只是笨拙地提议道:“明日,不然,我们去月亮城逛集市可好?”
月亮城的集市不比大宣边境的大城差什么,规模足够大,货品也足够大,每年到了十月望神节,还有天女会和篝火晚会,百姓载歌载舞,通宵达旦,堪比长安的年节。
蛮蛮想了想,明日左右无事,就应许了。
到了黄昏傍晚,蛮蛮正在窗下作画,含玉宫内官传话,道是国主有召,蛮蛮微微吃惊。
自上次,刺客行刺,随即湮没无踪之后,王兄便风声鹤唳,待在含玉宫深居简出,总疑心一旦踏出宫门,便有一支飞来羽箭直窜他后心。
蛮蛮随内官指引,乘坐牛车软舆,来到含玉宫。
秋尼的气色好多了,说来惭愧,一国之主,教一个蟊贼吓唬得不敢窥园,着实狼狈。
但他这是为尾云计,他眼下是尾云的国主,膝下又无子嗣,倘或自己身亡,尾云群龙无首,能指着谁力挽狂澜?大着肚子的妹妹,还是沦为遗孀的爱妻?
所以他不能死。秋尼理直气壮地,应当把自己保护妥当。
蛮蛮落座,靠在软椅上叠加的引枕上,侧眸望向书案后的兄长,昔日脸庞的稚嫩褪了几分,如今的蛮蛮看来,静女其姝,眼波宛似春江潮水。
秋尼在历经风霜依然稳得住气的妹妹面前无端自惭形秽起来,他手中捏着一张纸,曲指,将纸张放落,在纸面上敲了敲,敲得咚咚出声。
“蛮蛮,为兄收到了,来自长安的一封消息。”
他起始一句,令蛮蛮感到奇怪,因为朝政大事,哥哥一向不会告知自己,关于长安那边的事,想来能对她说的,也都是关于陆象行的了。
蛮蛮所料不错。
在她偏过视线时,王兄轻咳了两声:“是关于陆象行的。”
蛮蛮并不好奇陆象行的事,因为就在昨日,他还栖息在她的暖阁,任由她随传随到。
可秋尼说的一些话,却让蛮蛮听不懂了。
“月余之前,陆象行忽然辞去了大宣大将军的职务。是自请辞去——”秋尼一边说,一边觑着蛮蛮脸色,他想着,蛮蛮听到这样惊天泣地的消息,总该变了颜色,可事实上,蛮蛮依然岿然镇定,这让秋尼又是佩服,又是暗暗失望。
他的妹妹,的确在某些方面,要强过他许多。
秋尼道:“此举在长安,也算引起了轩然大波。大宣那边不少人为他请命的,平心而论,这些年陆象行为宣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立下了汗马功劳,他对得起陆太后和他的皇帝外甥。所以他自请辞去将军一职,并向朝廷交还麾下的数万军马和兵符,他们的臣民都不理解。”
蛮蛮心想,是该不理解。
当初胡羌犯京,大宣朝廷连派了一十八名上将,不少是即将上封凌烟阁的悍将,可都奈何胡羌不得,那时候,是年仅十七岁的陆象行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横绝北漠,只历时短短四月便扫平了敌寇。
他那时,只怕也是把头颅系在腰间,全靠不要命的莽力打下来的。
倘若不是陆象行,大宣或是割地赔偿,或是派遣公主和亲,堂堂夏宇,竟然要在胡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蛮蛮愀然,向秋尼询问。
秋尼摇摇头:“谁知呢,也许是现在没有战事了,姓陆的觉得腻味了吧。不过,我倒是听说了一种说法。”
他笑了下,颇有嘲意:“他们中原人,不像咱们这样,抱着达布迎那样的末流,只要他肯出力,咱们都当个宝贝。他们中原的皇帝和太后,对于战功赫赫,手握权柄的将军,是会忌惮的。”
这叫功高震主。历来能够青史留名的有为之贤臣,多多少少都避不开这四个字。
秋尼也算一知半解:“听说是他们大宣的皇帝和太后,忌惮陆象行手中的兵权,想悄悄地弄死他。”
“啊?”
蛮蛮惊呼一声,猝不及防地起身来,柳眉如烟,紧锁着,她咬住了红唇,愣愣地望向秋尼,似乎还有些难以相信。
秋尼叹息道:“我也只是听说,还听说,姓陆的已经不在长安,他逃了。也不知真假。反正他们一个个都花花心肠,肚里一百个心眼子,这些虚虚实实,谁知道呢。”
秋尼说到此处,颇为惋惜地感慨了一句:“大宣万万人中,才出了一个陆象行,可见当今天下人才凋敝到了何种程度,我们尾云国小民寡,要有这样一个将才,我肯定当个宝贝一样供着!北莽子,到底就是北莽子,哪天胡羌卷土反攻,他们无人可用了,那也是他们活该!”
他虽说话有些偏激,但不失道理。
蛮蛮怔忡间,想到昨日,他离去之时的情景。
蛮蛮简直不知,陆象行是用什么样的姿势迈出了秀玉宫的殿门,直至那抹颓然的身影,消失在了木桑花重重紫影后,她走上前,关闭了殿门。
那时的她也在想着,希望他回到长安,一切都好。
就像,他如今也能大度地祝福她一声一样。
可,那原来竟是一个火坑么。
她从来都不知道,陆象行在大宣光鲜夺目,是长安最风采华胜、引人心折的男子,是陆太后的胞弟,是君王的舅舅,原来,在那样的锦绣成堆里,埋的人心白骨的算计,葬的是正直公义的灵魂……
那里,更是国之重器的折戟之处。
“哥哥,这只是猜测吧?”
蛮蛮忖度着,小心地问道。
秋尼摇头:“我看未必,空穴来风,必有因由。蛮蛮,这月余以来,曾追随陆象行出生入死的旧部,如虞信等人,一个个都在请命解甲。你想,他们上国的皇帝和太后知道了,会不会计算着,这些人越这样,越证明了陆象行此人,可恨,该杀?”
这竟是一句颇有道理的话!
王兄不愧是在国主之位上坐了十几年的人,这点嗅觉还是有的。
蛮蛮怔愣着,从那张婉柔妩丽的脸颊上,显现出茫然和困惑。
顿了顿,唇齿间忍不住溢出几个字:“是我错了……”
这几个字太过细微,以至于秋尼并未听见,只是拍着大腿感慨了片刻。
这时,他不再谈起陆象行,而是转而问蛮蛮:“对了,小蛮蛮,为兄找你来,是想问一问,你那个身手了得的侍卫呢?”
蛮蛮又是一怔,她不明白,兄长怎会在此刻,突然问及她已经走掉的侍卫,细想,昨日陆象行走得极为隐晦,含玉宫这边或许还未能收到消息。
她幽幽道:“王兄,你还怀疑他是奸细?”
他自然不是奸细,只是,也的确是不那么怀好意罢了。
秋尼轻咳一声,面容上出现一丝惭色,他稍稍朝着蛮蛮的黄酸梨木椅倾过上身,低声问询:“不,我是见他剑法与箭术都了得,想着这样一个人才,放在月亮宫里做个侍卫,委实是屈才了,既有此等本领,可取达布迎而代之,也是毋庸置疑的。”
蛮蛮心忖,可惜了,就在昨日之前,她发现了“庚”一直隐藏的真实身份,已经把人打发走了。
可,一想到长安步步危机,陆象行倘若归山,必遭扑食,境况岌岌可危,她便心口阵阵发紧。
秋尼并未留意到妹妹的异样,手掌至于唇边又咳嗽了几声,缓缓将目光抵过来,温声道:“蛮蛮,哥很少求你什么事——”
只是打头一句话,蛮蛮就冷笑了一声。
她的哥哥,求她的事还少么?
小时候那些事便不谈,当初大宣的使者前来降下上国圣谕,他的兄长接了圣旨,便求她去和亲。
后来,他在信中求着蛮蛮,稳住陆太后和大宣皇帝,不要同他们撕破脸,好让他在尾云这边,收复土著,缓回一口气。
再往后,便是现在。
王兄求着她,要过继她尚在腹中的孩儿。
这一桩桩一件件,秋尼还敢说,他求她的事少么!
只是以前,为了尾云国,蛮蛮俱答应了,后来发现,王兄秋尼根本不是一个靠得住的人,过继自己费尽千辛万苦生的孩儿,只怕也难有什么好下场。
秋尼看出蛮蛮脸上的讽刺,脸上也如被针扎,肌肉痉挛几下,他汗颜道:“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你也看到了,苍梧国还贼心不死呢,他们要的不仅有大宣,还有咱们尾云国的土地,蛮蛮,你不肯把孩子过继给我,哥哥以后真就无后了,等我一死,尾云国还不是任人拿捏?所以,我现在决不能死,你舍不得那个侍卫的话,哥哥向你保证,只是暂时租借一用,等这风头过去了,我抬手就把苍梧收拾了,保证再把人还你,你看行不行?”
“哥哥年富力强,也不必就说,自己无后这样的话。”
蛮蛮锁着柳眉,不耐地沉了嗓,觉得有几分咽干,她取了身旁的犀角杯,为自己倒了一盏温水。
温水咕浓咕浓被喉舌卷下去,短暂地润了咽喉,她再度皱眉望向秋尼。
“再说,哥哥,你拿什么收拾苍梧?”
这句话忒不客气,直往秋尼的老脸上重重地扇了几个大嘴巴子。
他无力反驳,讪讪而笑:“我在想办法了。”
这办法想了十几年了,迄今,尾云国的百姓们仍然活在苍梧的阴影之下,忍受着邻国兴致高昂之际如同逗狗一般的挑衅。
“蛮蛮,你也别这样小看你哥……”秋尼把胳膊举起来,亮出两块隆成丘的肌肉,“要说打仗,谁来我也不怕,当真。”
蛮蛮毫不留情:“治理国家,靠的不是拳头,而是脑子,何况,就算拼拳头,你的拳头有陆象行那么硬吗?哥哥,你的箭射一百支,也未必能中一支,可人家只要射一支,你就完了。”
“……”
妹妹从小娇惯,但很少会这样拆自己台的。
秋尼一阵脸红,尴尬笑道:“哥这不正是打算,向你借用一个拳头硬的人么。”
话题又绕回陆象行的身上。
蛮蛮不知道他骑着那匹快马,是否此时已经离开了尾云境内。
那匹马或许比不上他的赤霄宝马,可也是百里挑一的名驹,他会回到他的长安吗?那如虎狼窝一般的长安。
“没,没有。”
蛮蛮垂落眼睑,心底止不住地酸涩。因这种酸涩里夹杂了愧,一颗心便仿佛下到了油锅里煎熬,近乎说不出话来。
然而在秋尼的满怀期待之中,蛮蛮还是不得已,吐了一句。
“他走了。”
第 47 章
尾云国都城月亮城, 坐卧在一片青山环抱之中,碧水荡漾的镜湖,养出一群群勤劳伶俐的百姓。
这里的人,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到黄昏傍晚时,街市上的晚集会愈发热闹。
尤墨握住蛮蛮的手, 怕她走散了, 寸步不离地跟在身旁。
陪着尤墨时,总该心无旁骛, 蛮蛮不再去想别的什么人,在尤墨带她停在一处卖首饰的摊贩前, 蛮蛮顺着尤墨的心意,拿起了一支镶有玉湖翡翠的银花片,试探着戴于鬓边。
花衬人美, 人比花娇, 把尤墨看得呆滞。
“蛮蛮, 你有好久没有穿戴尾云服饰了……”
他情不自禁地喃喃道。
好像,自从公主从长安回来, 她就再也没有穿回尾云的银饰短裙。
公主改变了喜好,她终日里,只是穿一身轻薄宽大的梨花白对襟广袖长裙,裙衫上勾勒雅洁的花纹,细嗅来,木质梨香馥郁, 但已经不是南国的味道。
蛮蛮把银花片倚在鬓发间时,恍惚间, 他看到了当年穿行在凤凰山里,赤足舞蹈,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女孩儿,心里密密麻麻地泛起疼意。
这几年,公主终究是变了。没有哪一种蜕变不是饱含痛楚的,尤墨只是心疼他的公主。
“好看么?”蛮蛮杏眸扑朔,笑意盈盈。
“好看。”
尤墨的喉头似是哽了一哽,他低哑的嗓音响起。
蛮蛮又试了好几朵银花,戴在发上、颈上、手腕上,一一给尤墨相看。
尤墨都说好。
都好就怪没劲的,蛮蛮一个都不想买了。
她的目光被下一个摊贩卖的香粉吸引了,因此急匆匆地跑过去。
尤墨在身后追之不及,急忙掏出一沓尾云的钱币,向首饰的摊主道:“我全要了。”
他把适才蛮蛮试戴过的银饰画了个圆,向摊主颔首,让他全部包起来。
摊主自然欢喜:“公子眼光真好!你的夫人戴上这些银花,跟天仙似的!”
他恭维几句,在尤墨的催促声中,急忙包好了银饰,一股脑送到他手里。
再晚一些,尤墨就要追不上蛮蛮的脚步了,他抓着包袱,焦急地寻到了人群里的蛮蛮贴了上去。
街市上,少男少女,一前一后,相隔不远,衣履风流,俨然成画。
不远处的高岗上,男人腰间挎着银雪,目睹着他们在集市中相依而行的身影,帷面下,眼睑黯然拂落。
风乍起,吹动帷面。
没有人知道,那道玄色的身影,已经停留在那块地方多久了,像是亘古以来便已在那儿的一块坚石。
他忽而转身,沿着高岗疾行下去,走向自己拴在路旁的那匹快马。
陆象行无法自欺欺人。
小公主真的在奔向幸福。她说的,都是真的。
嫁给尤墨,她会一生安乐无忧。
至于他,颠沛流离,刀口舔血,一世都将注定不得太平。
陆象行翻身上马,拨转马头,朝着夕阳余晖的方向,那一跳没入远处青山树影之中的古道,是延伸向长安的唯
丽嘉
一通途。
他是时候,该回去了。
“驾。”
陆象行一扬鞭,马蹄卷过沙尘的飓风,驶向远处冥冥薄暮色。
入夜以后,陆象行来到凤凰山的山脚下,寻了一处村落投宿。
接待他的,是一名年老力衰的老妪,她待人温和,不仅为陆象行安置了住处,还准备了一顿虽不丰盛、但也颇具风味的晚餐,出于谢意,陆象行把身上唯一值钱的一枚玉符,塞进了老妪手里。
老妪眼神不好,看什么都花,也不知那个年轻男人往自己手里塞了个什么,只是捏了捏,硬邦邦的,像是个值钱物件,连忙要道谢。
陆象行将她扶起:“老人家多礼了。”
老妪姓赛,在凤凰山住了数十年了,陆象行吃过晚饭,见老妪卡在门槛上望风,像是在等谁,他不自禁走过去,与她畅聊了起来。
“凤凰山风物宜人,在此间居住,隐逸山林,虽然清贫一些,但精神富足。”
这样的生活,已是令多少人可望不可即。
赛大娘望着门外皎洁的一轮孤月,叹道:“难啊。这几年,尾云国战事不断,前有上国,后有苍梧,打了好些年了,那次苍梧和尾云,一同攻打上国,凤凰山里燃起了一场大火,你没见过那场火,我们的房屋、农田,都教那场火和火里的官军冲垮了,平民死了好些人,要不是这几年重建了,你哪能看到现在的景象。”
那场火,陆象行毕生不忘。
他怎会忘记,自己曾在烧焦的枯木里,一遍遍寻找着阿兰的踪迹,肉掌在翻开死尸时,几乎被烤得焦糊。
“老人家怎知晓,我没见过那场火。”
赛大娘笑道:“我在尾云国几十年了,还能听不出,你不是尾云人?你话少,虽然费劲地模仿尾云的乡音,但还是不全像。”
陆象行微怔,想来他的伪装,也实在是拙劣。
“老人家慧眼如炬。”陆象行心悦诚服。
赛大娘摆摆手:“抬举了。我没什么慧眼,我现在连布都织不出来了,就是个睁眼瞎。不过,年轻人,你既然不是尾云国人,你来尾云国,是来做生意的?”
陆象行含混应是。
赛大娘“哦”一声,似是懂了:“我倒觉得,你像个中原人。”
她猜得大致不差,只是陆象行感到几分好奇:“尾云人人痛恨中原人,恨陆象行,老人家,你还愿意收留在下?”
屋内未用完的饭菜,还冒着热腾腾的气,老人家进门,将餐盘收拾好,陆象行要搭把手,赛大娘说不用。
直到将餐盘全部装回木桶,她要拎去水洗,才回头望了一眼陆象行,语气充满了历经变故后的平和:“年轻人,恨,能改变什么?如果你是陆象行,我把你毒死了,尾云国就会强大起来吗?”
陆象行心头狂跳。那一霎那,他几乎要疑心,这个看起来眼神并不大好的老妪,是否当真洞若观火,一早便猜出了他的身份。
“老人家,不妨我替你去洗碗碟。”
那一桶菜盘到底是重了点,赛大娘拎着很是有几分吃力,陆象行主动请缨,不由拒绝地接过了她的手。
赛大娘推拒不得,也只得叹了口气由他去了。
她回房先去歇息。
年岁上来之后觉多了一些,很快便陷入了梦乡,但却没能睡多久,夜里苏醒,起身要解手,待解完手,路过门槛,却蓦然撞见陆象行坐在吊脚楼台阶上,映着柔和月色的身影。
木桶里的碗碟已经洗得一干二净,堆在他脚边,也不知,他在那处究竟坐了多久,神色恍惚,连身后头有人都未能察出。
“年轻人有心事,不妨说给我听。”
陆象行回头,见是赛大娘,苦涩一笑。
“大娘,我的苦楚,你恐怕无法了解。”
赛大娘朗声大笑:“什么我不了解?我像你这样年纪的时候,已经先后嫁过三个男人了。”
陆象行未曾料到,赛大娘提起往事,丝毫没有避讳,反而光明磊落,笑道:“让老人家见笑了。实不相瞒,我也,有过两个妻了。”
赛大娘竖起了两根手指:“所以,年轻人是在为你的第二个妻子烦恼?”
“不,”陆象行浓密而长的眼睫垂落,瞥眸向旁处,夜风里,他的声音有些自嘲,“已经不是了。她,不要我了。”
赛大娘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年轻人,你也不要气馁。当年我的第二任丈夫,因为我不能生育,也不要我,他不知道,我那时候已经怀了两个月的身孕,后来,我带着孩子,又嫁给了第三任丈夫,也就是现在的老伴儿,他身体不好,女儿女婿把他接到城里去了,我舍不得乡下的这个住处,才一直守在这儿。”
“当年,我赌一口气,因为那个男人嫌弃我不能生养而抛弃我,我也不想告诉他自己怀了他的种,心里只恨着,这样的男人,既然看不上我,我也不要他罢了!”
赛大娘是个性情中人,谈起往事,襟怀磊落,并无丝毫遮掩。
陆象行陪同笑笑。
蓦然,他牵起的有过片刻放松的唇角,微微一凝。
从那一番话中,竟抽丝剥茧,理出了一处不对。
他倏而望向赛大娘,口吻含了几分急切:“您当时怀了孕,您的第二任丈夫,怎会不知道?”
怀孕之后,肚子会隆起,如何遮掩?
赛大娘怎料到这个年轻的男子,竟会问如此唐突的问题,她怔然地回:“不过两个月的身孕,只要我不说,外面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肚子,他怎会看得出来呢?”
陆象行又是一怔,心里将这句话飞快地默念了数倍,骤然,他的目光往前无边夜色中一探。
黑夜中,那双明炽的眸子,宛如鹰隼的眼睛锐利,有刺穿迷雾的夺魄光彩。
一瞬间,赛大娘从这个心如死灰的年轻男人身上,看到了宛如活过来的生机,这让她捉摸不透,不晓得自己是哪句话点石成金了。
陆象行再一次确认:“您肯定,两个月的时候,肚子不会大起来?”
这话问得前言不搭后语,好没道理!
然而赛大娘仍然悉心肯定:“是的。孕妇两个月的肚子绝无可能隆起。”
陆象行的嗓音难掩激动地喃喃自语:“这样说……这样说……”
在凤凰山,蛮蛮那隆起的肚子,绝不可能只是两个月的身孕。
他对这方面缺乏常识,可谓一窍不通!
他果然是榆木疙瘩脑筋,竟从来都不敢妄想——
蛮蛮肚里的孩子,是我的!
自入尾云以来,再没有哪一刻,能如此刻般,让陆象行的这颗心受到莫大的鼓舞。
蛮蛮肚里的孩子是他的。
原来从始至终是他误会了,弄拧了,还以为蛮蛮回到尾云,便立马和她的青梅竹马复合,甚至,因为蛮蛮曾经埋怨过他中看不中用,而暗暗失落、妒忌过那个男人,可以轻而易举,便让她得偿心愿。
如此想来,她当初竟是怀着他的孩儿,一路从长安奔袭,逃回尾云国。
长江之畔,他追上她跑路的驴车,她只是口口声声要与他恩断义绝,却绝口不提这个已经坐落在腹中的孩儿,果然,他只是害怕他来抢这个孩子。
船上,她几番孕吐,他看在眼底,问她身体可有恙,她遮遮掩掩只说晕船,而他竟然傻乎乎地信了!
真是蠢出生天的脑袋!
陆象行激动欢喜异常,麦色的脸颊皮肤泛起桃花般的红色,他一刻也坐不住,立刻便腾身而起。
“大娘,你救了我的命!”
蛮蛮想瞒天过海,全然不顾虑孩子生父,让他在糊里糊涂的伤心中,放任她们母子嫁给旁人?
陆象行咬牙切齿,眸光沿着山脊那畔看不见的月亮城扫视而去,一寸寸发沉。
狡猾的小公主,她最好给他解释一下,当初姓全的老儿哄骗他说,夫人并未怀孕,究竟是出自何人授意。
他只一次便教她怀了孕,她明明知道,还厚颜地骂他不行。
她回到尾云国以后,病急乱投医地嫁人,让自己的孩子将来管别的男人叫“阿爹”。
小公主胆子大起来时,天都能捅个窟窿,欺君之罪都不怕,更不怕得罪了他了。
她将他一颗心搅和得七上八下、患得患失,将他拿捏得死死的,人家算准了,他舍不得她,不但会在长安那边一如既往地费心替她瞒住,还能贴心地送上祝福?
赛大娘一阵纳罕,年轻的男人已经向她告了辞。
赛大娘还想挽留他,但人已经箭步冲出了篱门,赛大娘招手道:“带几块馍再上路吧!”
陆象行已经来到篱笆外,牵上马匹,跃上马背,远远回了一声:“多谢好意,不必了。”
长腿一夹马腹,马儿发出一道长啸,载着男人又沿着来时路疾行回去。
行至密林,仍有几分不放心,这件事必须确认,陆象行召来自己的海东青,抚着海东青雪白的翅羽,往万鹰之神的爪间竹筒里投入一封信。
长安与这只海东青接应的人唯有第五安世,这封信须经由第五安世之手,再交到全回春手里。
这信上全是质问。
那老儿,当初何故阳奉阴违,一面吃他的薪禄,一面背着他,隐瞒了如此重要之事。
现在陆象行要翻案,全回春最后一次来为蛮蛮看诊时,她的脉案究竟如何,姓全的老匹夫最好莫再胡吣。
蛮蛮。
疾驰的颠簸之中,陆象行胸口火热炙胀,然而只要呼着这个名字,便似一阵山风吹拂过清澈的甘泉,往心田深处悄无声息地浸润。
长夜里,一枚流星划过星盘横亘、银河静默的苍穹,坠入无边墨黑的深林。
第 48 章
尾云国大婚的服饰相较于中原有所不同, 成婚当天的女孩子,除了服一身吉庆的红色,更会在脖颈、香肩、腰窝、踝骨处,都束有细细的银链, 银链上穿缀如意、蝴蝶、花朵、祥云纹样的银花, 伴有铃铛,一步一声响, 细细碎碎, 绵绵密密。
蛮蛮的吉服更是华丽,出了身上沉甸甸、光闪闪的银饰之外, 头上戴着镶有南疆翡翠、银质宝树的珠帽,额前垂一粒水滴状的琥珀, 卵圆的琥珀,发出淡淡的光晕,映衬两道细腻远山, 尤为华美。
只是略微可惜些, 精挑细选的这日, 天公不作美,下了一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雨。
濛濛细雨, 贯串作丝,随一缕缕柔和的微风,化作细碎的沫子扬在空中。
“公主,您在想什么?”
侍女们殷勤为公主上妆,只是铜镜里映出的美人面,似乎不像旁的新嫁娘欢喜, 更无一丝羞怯。小苹伺候公主数年,对公主最为熟悉, 见到公主目光茫然,不知落在何处,她忍不住细声询问。
蛮蛮回神,才意识到,自己已是坐在喜堂后,仅仅隔了一扇落地的插屏而已,那边人声鼎沸,恭祝道贺之声不绝于耳,其中又夹杂着尤墨害羞的回应声。
纷纷扰扰。这是她的婚宴。
而她在成婚当日,还心不在焉。
实在是不该。
蛮蛮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醒醒神后,她起了身,未曾想一身重逾二十斤的服饰,险些将大着肚子的蛮蛮绊倒在地。她“唉哟”一声,脚踝崴向旁侧,幸有小苹及时搀扶,方不至于跌倒。
蛮蛮干脆将一支银色珠花从头上卸掉了,扔于一旁,在侍女们诧异地上前来抢时,公主红唇轻嘟:“什么破玩意,打这么多!尤墨想压死我算了!”
侍女们一惊一乍,被公主这话逗得,纷纷红了脸笑开。
稍后便是吉时,鼓瑟吹笙一起,满堂宾客皆回头。
从那扇座屏后面,新娘在一名冰人,以及左右两名喜娘的搀引之下,雍容细步地出现在众人眼中。
尾云的新娘成婚当日,并不需要遮挡容颜,因此蛮蛮宛如银盘,又上红妆的脸蛋一经出现,眼波微显潋滟水色,顷刻间便换得满堂吸气声。
青庐内,做大媒的秋尼身为国主,自然高坐,国师大人略处下风,虽一身病态,但苍白的容颜,也不失道骨仙风。
笙箫声中那股向尤墨道贺的声音,愈来愈大了。
尤墨就在一众亲朋旧友的恭维和慕艳之中,害羞地涨红了脸,试图去牵蛮蛮小手,但又不敢。
蛮蛮挺着肚子不便,但也徐徐来到他身边。
看上去,正如珠联璧合,一对金童玉女,羡煞旁人。
秋尼也忍不住同国师窃窃私语:“孤的一桩心事,今日总算落下了,蛮蛮嫁给尤墨,孤放心。”
可国师不放心,脸上八风不动,静默如斯。
儿子尤墨自小垂涎公主,为了公主,他干了无数倒霉的蠢事,能有今天,是这傻小子的福分。
然而也一直到今天,国师的卦盘上都显示,尤墨与公主并无缘分。
这婚礼,只怕存了变数。
国师仓促回了国主一声:“国主所言极是,尤墨对公主之心昭昭可鉴。”
只是一句魂不守舍的敷衍,自始至终国师都未能展颜。
秋尼看人脸色很准,不由地腹诽:老家伙难不成是嫌弃我家蛮蛮二嫁给他儿子,他嫌亏了不成?蛮蛮是孤唯一的嫡亲的妹妹,是尾云国尊贵的公主,嫁给他儿子,是下嫁,孤要不是看在尤墨痴心一片的份上,还看不上你呢。
主持婚礼的司仪,向蛮蛮与尤墨的侧面站立,以杨枝从白玉净瓶里点上清澈的露水,抛洒在新人的身上,寓意吉祥平安,添福添寿。
他拉长的嗓音,宛若洪钟,撞击一下,其声音于大堂内,经久不息——
“请新人,敬祝天地!”
尾云国不信奉神灵,但他们信奉天地山川日月,以及这同属熔炉间的一切生灵。
在一片喜气洋洋的祝贺声中,蛮蛮与尤墨各执红绸两端,缓缓转过身来。
相比于蛮蛮的镇定,尤墨的胸脯一直起伏急切,很难恢复平稳从容,一听说要拜天地,耳朵险些聋了片刻,竟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直至红绸的这一端,蛮蛮将绳端轻扯,他才有所感觉,慌张地随之转身,面向青庐之外,细雨为幕的天地。
雨线如麻,挥挥洒洒。
瓦檐上、廊柱上、青砖路面上,连同路面布置的充满喜庆的时鲜花草,一切都在雨声之中,化作了精妙无比的琴弦,被雨丝即兴弹拨出一曲曲似无休止的天地鸿音。
蛮蛮如今身子重,腰围粗了一圈,很难将腰肢折下去,她的动作很慢,但始终未见犹豫迟疑。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那么,她要头也不回地走下去。
至于别的人,应该忘了。她想。她会忘记的。
极不和谐的嘶吼,和短兵相接发出的磨戛声,冲破了一曲即兴而作的鸿音。
霎时间,方才还济济一堂和乐融融的青庐里,不少人笑意悬停在了嘴角,继而,发出了骚乱!
有人拉长了脖子张望,有人吓得张皇失措,便要往桌案底下钻。
秋尼属于第三种,几乎在听到破门的一瞬间,他便在侍卫的掩护下,飞快地逃离了这个地方。
脑中乱哄哄——莫非是苍梧人打进来了?
他又惊又惧,只恨父母只给他生了两条腿,唯恐被追上,早在看清来人之前,便已自喜堂上逃之夭夭。
他是国主,要理所当然地保全自己,这无可指摘。
尤墨也听到了一声破门而入的轰然声响,第一反应,他便是扔了红绸,张开双臂,站到了蛮蛮身前。
蛮蛮呆了一呆,视线越过尤墨横在身前的手臂,看向门内被撞飞的四名守备军。
起初,她也以为是苍梧犯境,一直调遣细作和刺客在尾云国鬼鬼祟祟潜行作乱的苍梧国,决意与尾云撕破脸皮,从明面上反目了。
然而在看清来人,一袭玄衣,臂肘掣剑,破门而入,蛮蛮一口气提上了嗓子眼。
陆象行他,甚至根本不曾乔装一下,径自穿着上国裳服,一身利落及膝短打,腰缠夔牛纹蹀躞,腕间扣着银色护腕,束发高耸,白玉为冠,一绺战损的碎发伴随密雨,湿润地贴在颌角,墨黑的瞳仁,紧紧锁着青庐内一人。
喜堂内乱作一糟,很快有人认了出来,高喊了一声:“陆象行!是陆象行!”
没有谁,没有听说过大宣镇国骠骑大将军陆象行的威名,三年前,陆象行于尾云一战扬威,还击得尾云国上下人心惶惶,一直到今天。
但今日,陆象行竟然是单枪匹马,一人杀进了喜堂,他这是要……
有好事之人,目光在新娘身上流连。
谁都知晓,青庐内即将嫁与国师公子的新娘,就是昔日的蛮蛮公主,也是陆象行曾经的妻。
但表象上看,陆象行是仅仅一人,谁又知道,这个用兵如神的大将军,有没有带着他的人马于附近埋伏?这时候,倒不好轻举妄动,以免中计。
国师出面,主持大局,令所有人暂时退居座屏后的隔间里,把喜堂内的一切清扫而空,国师威望深重,又是国师府的主人,今日前来赴宴之人都听从他调度,乖乖后撤。
宾客陆续撤离,国师举步来到尤墨身旁:“尤墨,你也与我一道离去,这里已经没有你的事了。”
尤墨呆滞,他难以相信地扭头:“爹!”
什么叫做,这里已经没有他的事了?他是今日婚宴上的新郎,是蛮蛮即将嫁与的夫婿,陆象行胆敢前来抢亲,他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也要和姓陆的一决雌雄。
国师五指化爪,摁在尤墨右肩,催促命令:“听话!跟我走!你和公主的缘分已经尽了!”
尤墨不服,他喜欢了蛮蛮十几年,凭什么陆象行在婚宴上一出现,他和蛮蛮就宣告了有缘无分,他不服!
尤墨望向蛮蛮,她的素手垂落在身侧,樱唇细细颤抖,秀气的青黛色的眉梢拧着,分明是敢怒却难言。
只是在蛮蛮的瞳孔之中,他没有能看到自己,她的明眸里,无论悲欢喜怒,似乎永远,都只为了一个人而牵绊。那个人不是他。
“蛮蛮……”他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什么,可不知当说什么。
想劝她同自己一道走,可没有说出来,陆象行已经杀到了近前。
左右前后四路的尾云人,被他犹如砍瓜切菜般杀得人仰马翻,陆象行是势不可挡的。
然而也就在这时,蛮蛮从繁重的红袖下探出了一只皓腕细柔的小手,阻拦了陆象行:“陆象行!”
右臂是阻拦的手势,左臂,却已经在宽大的袖口底下,扣住了一枚碧玉色的短笛。
短笛横握,蛮蛮咬牙,眼眶洇出了绯红。
陆象行停在青庐的门外,忽罢斗。
他虽未迈过门槛,只是停在门外,目光落在蛮蛮今日淡妆浓抹、肤若凝脂的脸蛋上,一分都不错,身遭的尾云士兵,也畏葸不前,手持刀剑不动声色地将其团团围住,暗中窥伺时机。
“蛮蛮,”陆象行伸出手,那只手上,多了几道刀剑划过的血口,腥红的血液,沿着伤口渗出,一滴一滴,笔直地往下溅落,然而他却像是根本感受不到疼痛,嘴角往上轻轻地一牵,柔声道,“跟我走,好不好?”
蛮蛮的眼眶更红。
她飞快地摇头。
陆象行,这句话,你要是半年前对我说,该有多好?
可是任凭她如何拒绝,陆象行也不退缩,他缓缓吸入一口浊气,眉眼间的温柔像是要蔓延出来:“我已经知道了。这个孩子,是我的。”
蛮蛮怔忡,她从来都没有说过,孩子不是他的,是别人的。陆象行扮作侍卫庚,留在她的身旁这么久,难道他一直都在误会?
他那日之所以轻易地离去,是因为他一直以为,她肚里怀着的是别人的孩子?他怀疑是谁的?尤墨么?
怎会如此荒唐。
“蛮蛮,过来。”
他朝她伸出的手,永远坚定,有温度。
曾经,他雾里看花,看不清自己的心,也未能珍惜,现在,他想对蛮蛮好,再好一点,但以他能做到的极致,都还远远不足够,不足够对得起蛮蛮在他心里的分量。
陆象行爱秋意晚,他要她,今日,请她脱下喜袍,与他同去。
他知,她不喜欢长安。
正巧,他也不喜欢长安。
他可以离开长安另置别业。
她若想留在尾云,也可,他会用行动平息争端,让尾云人接纳他的存在。
他是那样眼怀期待。
“你不是说,想给孩子一个阿爹吗?那个阿爹是我。我也会很喜爱你生的孩子,我会做一个称职的爹爹。”
他是那样委屈万分。
“蛮蛮,你不可以这样,问都不问我一句,就自作主张带着我的孩子嫁给别人。”
他试图向她走近,再进一步,便要迈过这道门槛,步入青庐。
蛮蛮忽然高高举起了手中的短笛:“陆象行!”
在看到她手中短笛的一瞬,陆象行怔了怔,他的目光开始作痛、挣扎。
不,不要。
蛮蛮,你莫这样对我……
蛮蛮眼眶绯红,唇肉轻轻地战栗哆嗦:“你别逼我,你再近一步,我就要吹响这根竹笛了,你知道的,你中了我的蛊,你会头痛到如同万箭穿心,你最好不要尝试。”
她已经决意,做尤墨的妻子了,这是她自己应许的。
她非要这么做。
陆象行不能接受,他笃定地道:“蛮蛮,你不会的。”
可就连他自己,都难以相信,自己竟然有什么把握。
蛮蛮的短笛已经横于朱唇边,目光横过他脚边的哀嚎的尾云士兵:“他们都是尾云人,是我的子民,只有你。陆象行,你不是我的谁。”
她说活的声音,卷出的气流,吹拂在那根竹笛上发出的细碎的塞擦声,都足以令陆象行耳内如钻了一只虫豸,蚀骨般作痛。
蛮蛮闭上眼,吹响了她手里的竹笛。
刹那间,一股激烈的疼痛,便如利斧劈开大脑深处的一根血管般,激烈的疼痛让陆象行的脑子短暂地眩晕了一瞬,接着,那股疼痛,便如战鼓般激烈地敲响。
耳蜗里霍然发出尖锐的蝉鸣,那种耳鸣声盖过了蛮蛮手里的短笛吹奏发出的笛音,化作千万根钢针,一针针扎入他的骨髓。
不。
蛮蛮,你不能这样对我,你别。
蛮蛮的吹奏绝不悦耳,但也只对中了“咒”蛊的陆象行生效。
旁人见他,适才还威风赫赫的振国大将军,蓦然弃了剑,双手抓住了头,因为疼痛,他攥住的拳暴起了一条条狰狞的青筋,牙齿难以控制地发出咯咯打颤的声音,英俊的面容忽然变得扭曲不堪。
她说的一点都不错,对“咒”的蛊性,分毫都没有夸大其词。
他如今也终于领略了什么叫,百蚁噬心之痛。
只是蛮蛮,你以为这样,便足以让我退缩吗?
陆象行因为疼痛不得已曲折的膝盖,在他艰难地扶住门框之后,僵硬、迟滞地,在那一片飞扬的笛声中,迈过了门槛。
但也就在这时,尾云的士兵,早已看出了陆象行的空门大露,此时不一拥而上,更待何时?
一个聪明果敢的士兵站出来了。
他举起了手里的长刀,重重地,朝着陆象行的后背砍了过去。
“噗——”
是刀锋划破衣料,割开皮肉的声音。
蛮蛮的吹奏声蓦然停了,短笛横在唇边,她睁大了眼睛。
背后的一刀,横贯脊骨,血液从伤口豁出,飞溅在地。
汩汩的血液,聚成了一团细细的水涡,触目惊心。
尽管她已经停止了吹奏,但“咒”已经在陆象行的体内苏醒,即便此刻笛声停止,它亦不会停止对筋脉的啃噬,那种疼痛,激剧得甚至能盖过背部伤口带来的痛意。
“杀陆贼!这是唯一的机会!”
有人扬长嗓音高声喊着。
陆象行艰难地从地面屈一只膝,试图站起身。
就连尤墨,也几乎不忍再看。
他的眼睑抽搐了起来,眼尾捕捉到,又一名尾云士兵举起了他手里的刀,不由分说,不计后果,朝着陆象行的后背砍去。
又是一刀。
刀锋入肉,划出比方才还要长的血口。
鲜血涂地,几乎汇聚成川。
陆象行再一次被砍倒在地。
脑中的蝉鸣似乎在逐渐远去,意识在逐渐模糊。
但是他不能倒下。
尽管“咒”这样威力无穷的蛊虫在一遍遍摧毁着人钢铁般的意志,陆象行仍未放弃站起来,向眼前那团明炽的迷雾,以及迷雾之中绰约的倩影靠近。
接着又有尾云士兵站出来,一刀,又一刀,刀刀砍在陆象行的身上。
肩。
臂膀。
腰侧。
后腿。
无一处不是伤,无一处不见血。
蛮蛮怔怔地望着。
他还未能死心。
不要。
不要再过来了。陆象行。
她的心开始发抖。
就在最后一个尾云士兵也举起了他手里的屠刀,犹如虐杀后的终结,要砍在他的后颈上时,蛮蛮猛地攥住了婚服下的拳,从肺腔里挤出来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退下!”
那支短笛,狠狠地朝着陆象行身后砸了过去。
虽未能砸中什么,但举起屠刀的尾云士兵,犹被震慑,不敢再上前,而是悻悻后退了半步。
陆象行的身上已经全是血。
他本该立刻倒下的。
一股不知道什么样的意志,令尤墨也自愧弗如,催使着他,始终没能闭上那双眼。
他放弃了起身,用膝行,一步步,艰难地来到蛮蛮面前,不支倒地的最后一刻,他握住了蛮蛮的襟袖下抖得不停的小手。
眼眸直闭,呼吸凌乱,破碎的字节一直坚定。
“蛮蛮,跟我走……”
第 49 章
蛮蛮的手被一只有力的大掌, 颤抖着收紧、握住。
小手陷落在坚硬的柔软里,炙热的温度,伴随着血液的微凉,往她的皮肤里寸寸扎进。
蛮蛮的唇瓣咬得很紧, 目光垂落。
陆象行的脸上血迹点点, 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尾云士兵的。
其实, 他有什么资格, 这样杀进来,一边视她的子民百姓性命为草芥, 一边又求着她,让她跟着他走。
陆象行, 你究竟是何来的自信。
“不。”蛮蛮往回缩手,试图挣脱他的囚困。
尤墨的视线死死地盯着地面。
被公主丢弃的短笛已经说明了一切——她从来都舍不得陆象行死。
此刻那短笛骨碌碌地滑落到了门槛处,向着陆象行扔下的剑滚滚奔赴。
竹笛停下的地方, 笛身贴向剑柄, 一银一青, 恰似相偎相依的一对璧人。
“公主。”
尤墨的嗓音哽塞,心情难言, 他唤了一声。
蛮蛮尚未挣开陆象行的双手,她用力地朝着陆象行受伤的臂膀砍了下去,仓促之间回眸。
以为尤墨会大失所望,对她埋怨生恨,然而尤墨并没有,他试图保持微笑, 但那个笑却比哭还要难看。
“陆象行的剑,是没有开刃的。”
他静静地提醒道。
蛮蛮呆滞着目光顺着尤墨所指之处, 瞥见那一柄并未开刃的宝剑。
她以为,那是他的银雪。
因为即便是身在尾云国,陆象行也不过只是为银雪更替了一把剑鞘,他削铁如泥、剑刃下亡魂无数的银雪从不离身。
于是她便以为,便以为……
眺望青庐之外,此刻,被陆象行“砍杀”在地的尾云士兵,一个个都艰难地爬了起来,虽各自都受了伤,嗷嗷喊着疼痛,但看起来,绝不是伤及了要害,绝没有性命之忧。
这时,被她抽手重重地砸中了手臂伤处的陆象行,体力终于难支地闭上了眼。
“陆象行!”
蛮蛮惊呼一声,在陆象行倒在地上的一瞬,她低下身伸手去抢,却没抢住。
陆象行轰然如山崩,闭眼坠地。
直到他已经完全昏过去,蛮蛮才终于抱住了他的身体。
“陆象行,陆象行……”
他在她面前,总是强大的,占据上风的,不会流露出脆弱。
蛮蛮从来也不曾想过有一天,他会这般失去生气地、安静地躺在她的怀里,就好像死了一样。
俯视着怀中苍白的褪去血色的脸,蛮蛮的心密密匝匝地疼。
“来人!巫医呢,去传巫医!”
蛮蛮声嘶力竭地吼,旁人都不敢动,只有小苹,连忙去叫巫医来。
公主垂着螓首蛾眉,清透明亮的瞳仁里汇聚了一颗颗水珠,簌簌地沿着颌角往下流淌。
尤墨心死如枯木,狼狈地后退两步,撞上了身后国师的胸膛,他讷讷地回过头,终于哑着嗓,死心认命了:“爹……”
但他不是输给了父亲的卦盘,而是,永永远远,输给了蛮蛮的心。
国师早知今日,苍老鸡皮的手掌抚过尤墨的肩,叹气:“尤墨,回头。”
事到如今,还由得尤墨不回头么。
他苦涩地想着,搀扶着站立都并不稳当的父亲,欲带他回。
陆象行全身都是血,已经无法挪动,巫医来时,带了一长条的黑布,召唤数人,把陆象行从头到脚地裹上,犹如收殓般,抬出了布置得喜气鲜亮的青庐。
蛮蛮茫然着,也试图跟上去。
这时候,秋尼不知道从何处窜回来了,他拉住了蛮蛮的小手,惊愕地问她:“蛮蛮,那真是陆象行?”
蛮蛮不知道哥哥何意,她回眸看来,缓缓将下颌轻点。
秋尼一生畏惧姓陆的,心口顿时揪紧,冲冲要去:“不行,孤要下令,杀了他。”
他口中念念有词,在蛮蛮震惊之中,便要往外去:“姓陆的看来是落单了,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蛮蛮的手指化为爪,紧扣住了兄长并不有劲的手臂,将他往回拖:“不可。”
秋尼震惊:“蛮蛮,这可是陆象行!虽然他已经不做上国的大将军了,但保不齐哪天他又回到了长安,像个刽子手举起手里的哭丧棒,率军南下,打得我们毫无招架之力……我这叫防患于未然。”
蛮蛮冷眼听着他公报私仇的话语,咬牙道:“陆象行当初为什么会打尾云?难道不是哥哥你和苍梧同流合污,先骚扰上国边境?”
“蛮蛮!你话怎么能这样说!”秋尼气咻咻地扯高嗓音,“我难道不是为了尾云!我殚精竭虑,就是想振兴尾云,咱们能像几百年前一样强大到没有对手,不用在苍梧玉树那些宵小面前忍气吞声!”
蛮蛮戳穿他的私心:“是你想要加害陆象行,你输给他,你恼羞成怒。哥哥,倘若大宣真的陈兵压境,你杀一个陆象行,不会令上国就此无人可用,只会令上国士兵都同仇敌忾士气大增,难道这就能保证你面对十万雄狮全身而退?”
秋尼的确恼羞成怒,但被蛮蛮无情戳破以后,他面上挂不住,反倒失了杀心。
皱起眉,秋尼甩袖口道:“你这是妇人之仁,蛮蛮,你迟早会后悔。”
他撂下一句狠话,便仓促离去。
蛮蛮心忖,只怕是哥哥你先后悔。
*
陆象行苏醒于尾云国月亮宫的暖阁,是他作为侍卫庚曾居的住所。
他这一醒来,甲乙丙丁戊己辛壬癸九个侍卫蒙着黑纱帷面的大脸便映入眼帘,陆象行身体快于意识地悚然一弹,这一下,却碰到了身上各处的刀伤,疼得“嗷”一声,发出一道低低的嘶吼。
几个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他们把侍卫甲一推。
侍卫甲被众星拱月般送到了最前面,他轻咳一声,上前,试探着伸手捏了一下陆象行的脸。
“……”
在陆象行莫名其妙到要发火时,侍卫甲的语气充满了难以遏制的激动:“庚,不,你真的是,陆象行?”
陆象行心道我从生下来起就是陆象行了。他淡淡掠过视线。
噢,这种清冷寡言的姿态,就和蒙面的庚是一样的。
他们心领神会。
但这就衍生了另一个问题,既然庚不是庚,是陆象行,那么真正的庚,又去了哪儿?
从前辛与庚的关系不错,他踯躅问出了口。
关于这个问题,陆象行只能说:“他死了。我葬了他。”
陆象行身体虚弱,根本不能起身,他的血在不久前才勉强止住,因为失血过多,此际的陆象行,脸色浮着病态的白,唇瓣也不见血色,说起话时,声浮气虚。
一阵漫长沉恸的沉默。
暖阁里许久都未有任何声息。
一开始陆象行以为他们不过接受不了庚的死,并未多心,直至,他看到他们望着自己的目光,充满了复杂。
陆象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嘲讽一笑。
“他死在泥流里。我见到他时,已经是一具尸首了。”
解开了心头疑窦,侍卫甲鼓足勇气:“庚葬在何处了……”
陆象行后来回去,把庚的尸体埋在了阿兰的墓堆旁侧,当时只是觉得阿兰一人在地底孤寂无靠,让他们黄泉地底,也能有人为伴,不至于形单影只。
他只知道阿兰是尾云人,却不知晓,她出身何家,家里还有什么亲戚,这些,阿兰从未曾说。
凤凰山那晚,她亲口向她许了婚事,亲了他的脸颊,在陆象行心里,她便已是他的妻子。
将她埋在故国,想来,她应是愿意的。
现在,她有了一个伴。
那个他素昧平生的少年,但愿,他能护佑阿兰,黄泉路上无忧。
“在凤凰山西面,你们寻到我的那片岩洞底下。”陆象行有气无力地说。
侍卫甲道:“我们去看看庚。”
他便带着一众侍卫陆续如潮水般退出了暖阁,只留下癸一人继续照顾陆象行。
癸把汤药端过来,让陆象行服用。
陆象行看了眼癸手中还冒热气儿的药,却不肯搭理癸的好心。
在癸一阵惊奇,正要询问时,陆象行却笑:“婚礼结束了?”
癸老实巴交:“结束了。”
陆象行眼睑微微一颤。不过,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已经昏迷不醒了,婚事再无任何阻力,尾云自上而下,包括蛮蛮自己,都对这桩婚事乐见其成。那么,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完成它?
蛮蛮已经是他人之妻了。
再去肖想一个有夫之妇,连陆象行自己都会唾弃自己。
然而癸很快又老实地回道:“婚礼没成。公主回到了含玉宫。”
只这一句,陆象行原本闭合着的眼帘倏然扯开,露出一线天光,他近乎飞快地转过头,并试图从床榻上起来,可惜伤痕累累毕竟是摁住了他的冲动。
陆象行眼光明炽如焰:“蛮蛮并未嫁给郑尤墨,你说的是真的?”
癸对陆象行为何扮作侍卫留在公主身边大致心里有数,点点头,实在不忍心诓骗一个遍体鳞伤的病人:“是的。”
“蛮蛮……”这下,陆象行又开始咀嚼这个柔软到让人心里起酥的名字了。
还好。
他来得不算迟。
虽然重伤累累,但结果还是乐见。
陆象行倒回了枕上,知晓蛮蛮仍待在含玉宫,他心里的踌躇不安,那种剜绞之痛,也就退散了一大半。
他闭上了眼,并不知道,暖阁一长排雕花槅扇木棂外头,有一双眼,正目不转睛地留意着暖阁内的动向。
癸照顾陆象行再度晕睡之后,他端上空了的药碗,缓了步子走出暖阁,恰逢公主。
癸连忙要行礼,蛮蛮摒弃了那些末节,问他的情况,只是,公主一出声,那声音如今便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别扭。
“他……”
声音顿了顿,像是要咽回去,但最终没有。
“可好些?巫医怎么说?”
癸老实回:“巫医说,陆公子伤了几处,血流得太多,眼下疲乏虚弱都是正常的,需要好生将养,补回气血。此刻不能下地,要是贸然活动,可能随时会晕倒。”
听起来,倒似乎没有她想的那么严重。
想来,陆象行毕竟是上国战神,身经百战,什么样的皮外伤不曾受过?尾云士兵比起凶蛮狠厉的胡人兵来,就像地里种凤梨的老农般亲善。
可蛮蛮还是不能完全放心:“他睡了么?”
癸又点头:“睡了。”
失血过多,意识昏蒙,才醒了片刻,因为情绪过于激动产生了消耗,眼下人又躺了回去,睡在病榻上人事不知。
蛮蛮轻点头:“我去看他,你下去。”
在癸端着冲鼻的汤药离去后,蛮蛮优柔寡断地徘徊了一阵子,终究还是举步,踏进了这间暖阁。
上次来时,暖阁里浮沉着的是浓烈的酒味。
如今再来时,没有酒气,只有苦涩的药味在四下蔓延,无孔不入,蛮蛮感到微呛。
她脚步轻盈地靠向床榻边。不想自己的跫音惊动了睡梦之中的男人,如此看他,还显得真切些。
他不像从前那样生龙活虎,板起一张死人脸,把她吓得心肝乱颤,也不像喜堂上那样,卑微而执拗地伸出手,要带着她走。
明知不可违,却冒大不韪。你读的那些兵法,只教你这个了吗?
蛮蛮吐了口气。
她应该动容。可越是看着这一张脸,往昔在长安,他待她的种种薄情冷落,便越是往脑海里钻,控制不住。
“陆象行,长江一别之后,我以为我们两清了,以后都不会再见了,可你为什么要追过来呢?”
她的手抚过他苍白消瘦的面孔,这张脸几乎脱了相,比起昔日长安时神采飞扬的大将军,恍如隔世,蛮蛮的指腹在他的额上流连,须臾,滑向他英挺的鼻梁。
鼻梁骨线条流畅,驼峰微微起伏,鼻头微凸,抚摸上去,质感是结实硬朗的。
“我是不会跟你回长安的,这是我的底线。”
她喃喃道。
这样说着绝情的话,心里的疼意却像是结痂的伤口又被剥落了伤壳,刺出了血。
“可是我该拿你如何是好?陆象行,你告诉我,好不好?”
病榻上的男子,呼吸均匀,睫毛纤长微卷,既不能动,更不能言,又如何能够回答她的问题。
蛮蛮俯下身,轻轻地为他掖上被角。
*
回到秀玉宫,小苹脸色踟躇,蛮蛮一看便知道,宫里来人了。
她走近几步,宫中出来一人。
身上的喜袍已经更换,尤墨穿着尾云的青布短衫,额头用一块方巾搓成的细条绑成一圈,出来相迎。
“蛮蛮。”
蛮蛮脸颊微红,有些无措:“尤墨,我……”
她去了哪,见了谁,想必小苹已经告诉尤墨了,她惭愧不已。
喜堂上,她和那另一个男人牵扯不休,捣毁了国师府精心布置的青庐,更是让尤墨难堪了。
眼下,她也不曾去国师府赔罪,而是先回了暖阁看望昏迷的陆象行。
她知道自己这样做,很是对不住尤墨。
尤墨温和一笑,上前来,握住了蛮蛮小手:“我知道,公主想和我道歉,不过,没什么的,真的没什么,我知道,蛮蛮一直以来都只喜欢陆象行一个人,不喜欢我,今天的这场婚礼本来就是我强求来的。”
蛮蛮愈发心虚,头埋得低低的:“不是的,我,我本该是自愿,可是我……对不起。”
说出最后三个字时,蛮蛮反而终于敢抬起头,直视着尤墨的眼睛。
愧疚和道歉,都应坦荡,秋意晚不能做藏头缩尾的人。
看到陆象行血溅喜堂,她终归是没能保持冷静。
这全是她的错。
尤墨握她的小手紧了紧,几乎是用十成了力气,他让她放心。
“我很好,虽然我从小就喜欢蛮蛮,可是我也知道,你一直,都只是把我当作你的墨哥哥,一个极其要好的玩伴,始终不曾对我动过心,我后来想想,蛮蛮,也许娶你是我的执念。今日的婚宴虽然未成,可是这股执念却忽然没有了,虽然我还是会喜欢你,可是,请你不要有负担,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能找到你真正的幸福。”
他不再执念于蛮蛮要嫁给他。
只是请她保重,以后,一定要遇上一个真正喜欢的男人,和他成亲,再白头偕老。
蛮蛮越感激他的大度,就越是觉得负疚难以面对,眼眶红热了,轻声地道:“墨哥哥,你一直是我,非常喜欢和敬重的人。”
尤墨抽开一只手,抬起来,在蛮蛮如云般蓬松的秀发上轻而缓慢地揉了揉,笑道:“我知道。”
这时,有一道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报告了大事不好。
蛮蛮踏上一步,让报信的癸缓和心境,癸这才道:“刚刚接到奏报,苍梧……苍梧大举犯境!遥和失守!”
地处尾云国和苍梧国边境的遥和城,在短短一日之内,便被苍梧国拿下了。
蛮蛮怀着身孕,险些头脑一晕倒地。
尤墨自身后扶住她,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即刻去见国主。
含玉宫内此刻也是一团乱麻,秋尼来回踱步,为这空壳子尾云朝堂担忧不已。
尽管檀山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请命,国主始终没有松口,答应让他前去会会那个苍梧大将叶擦风。
这自然是因为,秋尼命檀山为将,可实则心里清楚他几斤几两,贸然派檀山上阵,尾云如何抵得过苍梧的六万兵马?
“六万?”蛮蛮心里松了一半儿,“哥哥,我们不是有七万兵马么?”
虽然武力上或许,尾云的士兵打不过苍梧,但人头上占据优势,此战未必会败北。
秋尼横了一眼过来,像是在看一个天真小儿:“蛮蛮,哪里有七万那么多兵,前几年和大宣打仗,苍梧人不厚道把我们推到前边,他在后边煽风点火摇旗呐喊,我们的人折进去不少,这两年,往南面收复土著故地,又损兵折将。七万人只剩下四五万,这四万多人里,还有一半是马和驴。”
蛮蛮震惊,所谓的“七万军马”,原来真是“军”,和“马”。
第 50 章
尾云当下的困境, 是国中无将。
早年檀山在国中设下的勇士争夺战里荣膺第一勇士,可惜上了战场后却屡战屡败,让国人都意识到了一点,井底之蛙, 不可窥见天日, 人外始终有人。
檀山不肯服气,一直嚷嚷要出战:“小人是打不过陆象行, 但不见得还打不赢苍梧国, 求国主和公主给达布迎这个机会。我已经把作战方略都制定好了,只要国主再派一个能干得力的副将给我, 我们从遥和两路包抄,定能打得苍梧国措手不及。”
他神闲气定, 胸有成竹,不得不说很有蛊惑人心的本事,秋尼有所松动, 目光试探着望向蛮蛮。
蛮蛮也认为, 当下既然无人可用, 唯有檀山不惧战,那么他上阵是唯一之选。否则换了旁人, 未战先怯,输阵不说,更失了军心,再往后可就一蹶不振了。
秋尼长吁口气:“也罢,只有你了。只是,你要的副将, 我上哪儿给你弄一个去?”
檀山犹豫道:“国主,难道我们尾云国……”
连一个像点样的将领都挑选不出了么?
秋尼知道他要说什么, 一记眼光抛过去:你都能当大将军了,国中情况如何,自行领会。
“……”
角落里一直沉默无言、聆听局势的尤墨,一步跨出,他正色凛然,把蛮蛮都看得心惊。
尤墨拱手道:“国主,不如让我,做达布迎将军的副将。”
秋尼震惊:“你?”
言外之意,你只是一介文生,手无缚鸡之力,那苍梧国来势汹汹,你如何能敌?
可眼下能用之人,只怕都还比不上尤墨,秋尼虽然吃惊,但也不敢再轻鄙他。
蛮蛮也忧心忡忡:“尤墨,你只怕是不行,你从来都没打过仗。”
他出身于巫族,从小学的都是一些巫术,身材纤细柔弱,如一折就断的凤尾竹。
只怕,尤墨连握剑的手都会发抖。
尤墨的眼睫微微地颤了几下,因公主担忧自己安危,心头也涌起暖流,只是,“苍梧进犯,国将无宁日,就是匹夫,也有逞凶斗勇、守疆卫土的职责,尤墨身为国师之子,抵御外辱责无旁贷,国主下令,我即刻披挂上战场。”
那一副与檀山如出一辙的信心,和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气势,最终说服了秋尼。
他点点头:“好吧。既然如此,尤墨,我遣你为檀山副将,出含玉宫后,各领一支军队,你全权协助檀山,从左右两路包夹苍梧,许胜,不许败!”
现在的尾云国,能调度的军力实在不多,这一战,秋尼近乎把所有可用的兵将都分派给了檀山与尤墨两人。
倘若输了,尾云将再无回天之力。
“是!”
二人各领一支军队,气势赳赳,昂首阔步出王城,奔赴战场。
蛮蛮不知怎的,右眼皮激烈地痉挛。想起小苹以前说,中原人有右眼跳灾的说法,右眼皮一直抽搐,不是什么吉兆。从前那回已经应验了,眼下,她心里发颤,不知马上又要出什么乱。
檀山自忖是忠厚老实之人,尤墨第一次上战场,又是国师之子,身份金尊玉贵,他虽然主动请战,但自己哪能让他受伤,否则非但国主和国师那里过不去,公主那头,只怕也得挨一通数落。
因此有限的可用的两万兵马,檀山拨给了尤墨一万二。
一万两千人给尤墨,并同时只让他率军突袭苍梧国空防,不让他面对主力。
檀山绝不会说是自己好大喜功,并妄图将苍梧收拾得节节败退,重振雄风。
可天不遂人愿。
檀山空有谋略,却只会纸上谈兵。
他制定的战略里,未能考察实地,在挺入两国边界关隘时,突遇大雨,上万大军跋涉在淹没小腿的泥泞里,极大地拖慢了行军速度,导致他根本未能按照先前制定的计划顺利与尤墨会和。
而尤墨那边,虽然没有经历泥水淹腿的困境,却因为檀山的失算,在波月洞遭遇了苍梧军。
尤墨生性不好斗,更不懂得如何作战,虽然领着一万多人,却在面临敌军三千时,被打得措手不及。
加上檀山未能及时回援,尤墨这边,可谓全军覆没。
尤墨被苍梧生擒了。
敌国的将领,将尤墨掠上马背,笑得狂浪而狰狞,破口大骂尾云国派了一万“凤梨老农”,把尾云军气得不轻。勉强逃回的两三千人,也是狼狈不堪,急忙与檀山会和。
檀山自知犯了大忌,先前幸未立下军令状,否则战时斩首将军,那真是丢人丢到天外了。
但他也没脸,差点自己抹了脖子,几个副手从剑下将大将军抢了下来,檀山满脸颓丧,支使了一人回月亮城报信。
这信一日之间便传回了尾云王都。
夜雨潇潇,秀玉宫前种植睡莲的荷塘里,像出了一颗颗大大小小的痘,麻癫似的水涡,在雨线倾注之下随生随灭。
蛮蛮单手支颐,望着窗前油绿的蕉叶。
王兄秋尼连伞也来不及撑,便急匆匆赶来:“蛮蛮!蛮蛮,大事不好了!”
蛮蛮怀胎已经进入了末期,就要到了紧要关头。这时节,她一个人孕妇,既不能上战场,也不能出谋划策,论理来说,战场上的事是不应该拿来对她说的。
风尘仆仆的王兄忽焉如风扑到了近前,两只手将蛮蛮小手一攥,冷雨洇湿的眉墨色更深,一行行水迹沿着他的额头往下淌落:“蛮蛮,大事不妙。我真是,太信任那个没用的檀山,还把尤墨派去给他当裨将。现在,两路人马没有合围,被苍梧打得军心溃散,我方损兵折将,尤墨……被活捉了!”
蛮蛮虽然想过,局势只怕不会很好,但也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坏!
墨玉般的眼瞳,静止在眼眶之中,凝固良久,仿佛并未听到秋尼的话,隔了半晌,她倏然转眸,定定地与秋尼对视:“完了吗?”
尾云国,要覆灭了吗?
这几年,苍梧一直对尾云动作不断,但都始终不敢明面宣战。
就是因为当年三国混战之后,秋尼做了一个正确的举动——
他让自己唯一的妹妹,北上和亲陆象行了。
因着一场婚事,蛮蛮身后代表着的尾云国,得以托庇于大宣,令苍梧在动手之前,也得先掂量自己的分量。
可之后,蛮蛮和陆象行和离,火烧陆宅,天下人皆知,她已经是个死人。
已死之人,虽然占有陆夫人的名分,可威慑力就削弱了许多。
也许苍梧这才敢铤而走险,率军攻打尾云东部。
国中束手无策,秋尼眼看局势一日日败落,眼下,唯有病急乱投医,找到了蛮蛮这里来,他左右张望,不见有人,悄摸儿踏上一步,低低问道:“妹妹,你把陆象行呢?”
当日大婚筵上,陆象行单人匹马闯门杀入,身负重伤,后来便一直养在月亮宫。
尾云国地处南疆,入夏以后,天气湿热,蚊虫多滋生,伤口容易反复溃烂发炎,也不知他恢复了几成。
这一个多月以来,秋尼对陆象行的伤势不闻不问,这回问及陆象行,全然是因为亟需用人之际,不得不冒昧前来相询。
秋尼被蛮蛮妙目一盯,顿时背后冷汗涔涔,尴尬地道:“蛮蛮,还好当初我听了你了,没有杀了他。是哥哥错了,蛮蛮都是对的,你快告诉为兄,他伤势好没好?”
说到这里,蛮蛮也觉得奇怪:“当初看着应该是要好了的,但也不知怎的,他的伤口愈合很慢,也许与时令气候有关,他是北国人,不太适应南疆的气候。断断续续地起热,出疹子,这一个多月了,也还不能下地,清醒的时候少,昏迷的时候多。”
秋尼一定,登时扬长嗓:“这可如何是好!不行!孤要将月亮宫最好的巫医全送过去,一定把这金饽饽给治好!蛮蛮,眼下陆象行就是我们尾云唯一的指望,你一定要说服他,答应替我们出战,打退苍梧!”
王兄说要把最好的巫医都送来给陆象行治病蛮蛮不反对,只是,“他是大宣的将军,凭什么要替我们尾云出战?”
倘或陆象行一句不愿,谁也不能强人所难。
秋尼思忖着,片刻后,他握住蛮蛮的小手,更近一步。
目光投落在蛮蛮被银灯阴翳笼罩的雪玉般的颊上。
他咬咬牙,狠声说:“蛮蛮,既然当初,你能为国北上和亲一次,那么这一次,哥哥再求你一回,你就当是为了国家,为了哥哥,再委身他一次,好不好?我们都知道,陆象行只身前来尾云国,他想要的就是一个你。”
“……”
蛮蛮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她真是被兄长一番话弄得气笑了。
关于两年前她北上和亲那段,蛮蛮的记忆很是模糊,她也回忆不起来,自己是如何稀里糊涂地应许了王兄,可王兄比任何人都知道,她在长安被欺负得遍体鳞伤,她当初是带着满身疮痍从长安逃回来的。
而眼下,哥哥又让她为了国家牺牲自己。
说好听的是和亲,说难听的,在他眼里,她同货物有何两样?
秋尼似乎仍未察觉到妹妹脸色的不对,自顾自往下道:“天下大事,以利而合,以利而离,本就是寻常之事,妹妹是尾云公主,既是公主,更应深谙这道理,陆象行如今可用,我们不能放过。”
蛮蛮瞥他一眼,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哥哥想让我去,不必说这些道理,我去就是了。”
说罢,她竟甩开了秋尼的手腕,在他一诧之际,蛮蛮扶着肚子,扭头不顾地出了殿门。
秋尼留在原地,半是沮丧半是疑惑,妹妹难道如今不喜欢陆象行了,那么,她又为何坚决阻止我杀陆象行,还把受伤的陆象行安置在秀玉宫,就放在她眼皮底下,生怕我动了他?
虽百思不得其解,但结果想着理想的方向去发展了,秋尼还是稍松心气。
*
蛮蛮走近陆象行病榻。
他人仰躺在枕上,脸色很差,原本麦色的皮肤好像洗去铅华,露出一层病态的白皙来,两颊也微微向里凹陷。
这段时日,陆象行几乎吃什么吐什么,每日里喂进嘴里的药,大半都会被他吐出来。
巫医来时说上次的刀伤,对他的胃经产生了难以逆转的影响。
蛮蛮手里端了汤药,体贴地坐上他的床榻。
男人睡着,长长的眼睫向下垂落,弯成一道宛如新月般的弧,凑近了看,睫羽漆黑,纤细浓密,五官凌厉,浓酽如酒,一看便知是美人胚。
若是,陆象行未能从小投笔从戎,而是一直握着笔杆,做一个顺风顺水、为民请命的文官,这般的容色,配上朱颜腻理,想来也是貌惊长安,不逊第五公子吧。
蛮蛮发现自己正盯着陆象行瞧,眼也不眨,忙垂下眼波,轻轻咳一声。
他被惊醒了,纤细如蜗牛触角般的睫毛翕动,随之,缓缓地掀开了眼帘。
谁知入目第一眼,便是蛮蛮。
他怔了一瞬,仿佛仍在幻梦当中,唤道:“蛮蛮。”
一出声,那声音干燥得仿佛火灼火燎,哑得不成话。
他立刻要起身,只是这一动,不免又牵扯了伤势,陆象行扶住床围,唇角溢出断断续续的咳嗽。
蛮蛮连忙放下药碗,先搭了一把手,将陆象行的脊背搀住,她如今身子重,就在靠近的一瞬间,陆象行的一只手背不期然擦过蛮蛮滚圆的肚子,霎时,手背像被烧开的热水烫过,陆象行连忙缩手。
只是,那股奇特的、柔软的手感,让他不禁好奇地往下沉了目光,一错不错地凝着她早已显怀的肚子瞧。
蛮蛮自是也察觉到了,顺着他目光往下看,知他在看什么。
旁人若是这样瞧倒也罢了,孩子爹这样瞧,蛮蛮猝不及防地红了秀靥。
“你别看!”
她一爪子打过去,直凿在陆象行肩头。
他顿时感觉五脏六腑仿佛移位,从唇缝中溢出几声咳嗽。
蛮蛮不再动他,只是低低又道:“你别想了,我跟你说过,这个孩子是我一个人的。”
关于孩子的归属,她的确,在她还不知他是陆象行时,便已经早做决定,他虽是孩子生父,但在孩子的孕育过程中,他仅仅只是在那个雪夜,出了一把力,旁的时候,有他如无他,所以他没资格去质问她的抉择。
只是……从始至终,他都没得选。
若是他可以选择,他也会愿意做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父亲。
陆象行黯然地收回目光,苦涩在唇边,酿作一笑:“嗯。你做主。”
蛮蛮看他似乎有了些力气,放松下心,将药碗端了过来。
“你是要自己喝,还是要我喂你喝?”
美人嘤咛软语,声如珠玉相击。
陆象行霍然抬眸,那双清贵、骄矜的凤眸,一瞬充盈了宛如半大少年情窦初开般的欢喜。
眼眶里蔓延而出的一丝烫意,直将蛮蛮险些烫得脸颊鲜红。
蛮蛮的脸到底是沁出了红晕,耳垂也微微灼热,但好在并不过分,在烛光黯淡的夜晚,看得并不明显。
她便知道他的意思了,将药碗稍稍抬高一些,她又道:“我只是看你受伤这么久,心里很过意不去。关于你瞒着我你有原配这件事,我还没原谅你。并且,我实在也不想原谅你,你喝药吧。”
“蛮蛮我——”
他张了张嘴,似乎要为自己辩解什么,可想到,他的确在这件事上做错了,她如今怨恨他,他又能狡辩什么。
陆象行垂落眸子,在蛮蛮的汤匙舀了一小勺药送到他唇边上,俯唇相就。
因这一出神,便忘了药汁有多烫,着急忙慌的一口下去,顿时烫得五官纠结,嘶嘶直吐气。
蛮蛮就在边上笑,“陆象行,你好傻。”
她清脆的笑音就在耳畔,于他,如聆仙乐。
陆象行抬起眼,黑白分明的眸觑着她脸颊上的笑涡,似被迷惑得出了神。
蛮蛮皱起眉,催促道:“快喝!自己吹凉,不然药效没那么好了。”
她既要喂药,却不知送到病人嘴边,且还要病人自己吹凉,没见过这么大气派的侍疾的。
可陆象行又能如何,她还能来亲手喂他喝药,已经是他从天而降的福分了,他不敢置喙分毫,低头将嘴唇又凑近,浅浅地品尝起她送来的汤药。
奇怪的是,以往这药,只觉得苦涩难言,便是含一口蜜饯在嘴里,也难以下咽。
今日这药,苦涩之余,却多了一丝甘甜,抿一口,甜滋滋地弥漫在舌尖,味道经久不散。
蛮蛮看他乖觉地自己开始低头喝药,心也稍宽。
陆象行肩头垂散的一绺墨色长发,因为低头凑向她掌中汤匙的动作,自肩头轻盈地滑落,继而飘坠在胸前。
他虽不修边幅,又是行伍出身,可这样一身的气度,的确似个儒将。
比起鲁莽有余、成事不足的达布迎之流,他看起来,更有拿下苍梧的把握。
蛮蛮没忘了她送药前来的目的。
等到陆象行这一碗汤药见了底,蛮蛮将药碗搁置在侧,扶着他往枕上躺回。
她语气幽幽:“王兄把最好的巫医派来替你诊治了,你好好休息,等千万不要乱动,伤口我看已经愈合了,不日应该就能痊愈。”
她如今说什么,陆象行就应什么。
“嗯。”
他的眼睛,不知这会儿是否恰好有一束银灯白炽的光辉往里投入,发出了晶莹的光彩,那种坦荡的、真诚的、单纯炽热的情意,毫无掩饰地沿着眼眶朝外宣泄着,蛮蛮心若鸣鼓,忽然不敢再与他对视。
她错开了一丝目光。
手指忽被勾住,蛮蛮低下头,陆象行不知何时伸过来他的手,将她的柔荑缓缓合拢,包裹在大掌间。
老茧遍布的掌心,茧子摩擦过蛮蛮的手背,有粗粝的擦痛感,但一点也不觉得难捱。
有求于人,怎可拿乔做派。
蛮蛮微抿唇:“陆象行,我……”
他望着她,忽然认真地道:“你想我帮你们吗?”
他说的不是“你”,而是“你们”。这也意味着,蛮蛮今夜的来意,他应该是已经猜出来了。
蛮蛮心更虚了,轻轻答应了一声:“是。”
可是她又不知陆象行如今的身体状况,他连床榻都下不来,还能握得住枪么?
之前听达布迎说,陆象行在战场上如何如何骁勇,一枪一个人头,蛮蛮从未见识过,可她忍不住会联想他跨马疆场的英姿,只是如今,她还能再见那样的陆象行么。
陆象行勾起唇,望着蛮蛮,赤诚而平静地回答:“我听你的。”
他知晓,她是有求而来,否则这一个多月来,他为何时时见不着她?联系这段时间醒来时听到的王宫之中侍女的窃窃私语,陆象行在睁眼看到蛮蛮的一瞬,心中便有了揣测。
现在证实了这个揣测。
也无妨。
他于她,终归还是有些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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