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相较于陆象行的坦荡, 蛮蛮厌恶自己,明明揣了利用旁人的心思,却连头都不肯低下来。
“能说说,现在的局势么?”
蛮蛮抬眸, 视线在陆象行如今泛白的脸颊上一晃而过, 旋即,眼眶微微湿热了。
陆象行讶异, 曲指在蛮蛮脸颊上轻轻一抚, 滚烫的面颊白里挂红,水色蜿蜒, 恰似一茎桃花春潮带雨。
指腹下的烫意,让陆象行心里不存乐观。
倘或不是到了危难关头, 以蛮蛮的个性,她应是不会来求自己。
蛮蛮这次没有躲开陆象行的轻抚,嘴唇轻颤着道:“苍梧大力犯境, 陆象行, 你可知, 这次大宣不会保我们了。我,我已经不是陆夫人了, 长安那边,是没有瞒住吗?”
陆象行眼睑微压,眸中蕴藏思量。
蛮蛮立刻便摇头道:“我是信你的!只是,只是陆太后精于算计,倘若她插手暗查,只怕, 还是有败露的可能。”
陆象行了然:“你既知晓,当初又为何铤而走险呢?”
蛮蛮难受得几乎要哭出来, 可是又不敢面对陆象行,螓首低垂,她艰难地道:“我想最坏的结局,就是我一死抵命了,没想到会有今天。”
陆象行的手掌滑下,握住蛮蛮的柔荑,柔声道:“蛮蛮,我非是要责你。总之,是我对你不起,你怨我是理所应当。只是我想告诉你的是,从前那桩婚事,你我皆是盲婚哑嫁,不由自主。为了逃离婚约,我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就是去了北肃州。实话讲,当初我也不敢反抗太过,倘若事情做绝,我知等待我的是什么。”
蛮蛮苦涩地道:“是我冲动了。”
从长安逃回尾云,她知晓,若不是陆象行一路帮她遮掩,她早已败露,长安那边饶不得她。
“不,”陆象行收了几分力量,一笑,“蛮蛮比我勇敢。你做了我不敢做的事。很好。虽然你是因为讨厌我,恨我,想着和我分开,不要我。”
蛮蛮被夸得汗颜,几乎不敢承认他嘴里的人是自己,赧然无措到指尖微微战栗。
她继续道:“也许正是因为这样,苍梧看准了时机,料定此时,你已卸甲,大宣不会再庇佑尾云,他们大举西侵,势必要攻陷尾云山河。我王兄骗我说,尾云有七万兵马,其实这些年,早被他霍霍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这些人,根本不足以抵御苍梧军,本就风雨萧条了,达布迎带着两路人马打算包抄苍梧,可惜失算。”
陆象行微掀眉梢:“他带了多少人包抄?”
蛮蛮想了想,回道:“两万。”
“敌军呢?”
“六万。”
蛮蛮不假思索报了数字。
两万抄六万,连陆象行都笑:“的确堪称勇士。”
这是笑里,几分是敬,几分是嘲,蛮蛮辨别不出来,暂时也不想去深究了。
“副将领了一万二千人,在前线对敌,可惜遇到了苍梧主力,被……近乎全歼,副将也,失手被擒……”
苍梧兵多将广,将军若不善战,失手被擒住并不奇怪。
“几年前我与达布迎交过手,他空有蛮力,但并不懂利用,出招毫无章法,我一枪便把他挑落马下,时隔几年,想来他也没有什么长进。那个被生擒的副将,又是谁?”
蛮蛮语焉不详,在这里含混糊弄了过去,陆象行听得出来。
听到他问,蛮蛮果然神情紧张。
而他,在数月形影不离的陪伴之中,早已与心爱的女孩子培养出了某种奇怪的默契,当下,他微沉脸下来,“是你的墨哥哥?”
那声“墨哥哥”,充满了妒夫的怨念。
蛮蛮脸热,可实在担忧尤墨安危,她本想避过陆象行探究的视线,但只恐怕越躲越坏,便干脆咬唇道:“是的。陆象行,你能把他带回来么?如果你能赢的话,我们可以和苍梧国谈判,双方可以提条件,以合理为前提,保下尤墨一条命。”
陆象行“唔”了一声,后背及两肋之间仍有疼意,幸而已能逐渐忍耐,他坐起身,将身体靠住身后的梨木床围。
他没有正面回答蛮蛮的问题。
“如今,尾云国剩下多少人可以调度?我说的是全部。”
来时蛮蛮细审过秋尼,原本秋尼还打算隐瞒,顾左右而言他,蛮蛮急得跳起来,狠狠地踩了他一脚,逼着被踩疼痛脚一蹦三尺高的秋尼说了实话。
她这才回道:“只怕,已经不足两万了……”
两万兵……实不相瞒,当初战场相逢,陆象行与尾云人交过手,便发觉对面无论是将军还是士卒,都是脆皮一个,军中上下皆有嘲讽,为尾云士兵冠以“凤梨老农”的称号。
只是当着蛮蛮的面,不好说得难听。
现在两万拿不出手的尾云士兵,要抗击苍梧国六万势如破竹的精兵强将,无异于痴人说梦。
蛮蛮这时又弱弱地道:“两万军马里边,只怕还有一万,都是马,不是人。”
“……”
这只怕是陆象行自如疆场以来,遇到的最棘手最难接的难题。
他这一晌没有说话,把蛮蛮吓得半死。
“是不是不行,连你也没有办法了吗?”她急得晃了几下陆象行的胳膊,眼眶似两汪蓄满了清泉的小石潭,一动,则有汩汩的泉水往下涌,“陆象行,要是尾云真的亡国的话……”
被她晃得,他似是五脏六腑移了位,生疼难忍。
尽管额上已沁出了豆大的汗珠,陆象行神情却没有变化:“不会。”
他捂住她的嘴唇,身体凑近一些,近到手背上浸湿了她滚烫的泪水,望着那一双充满迷茫和畏惧的美眸,陆象行心里发紧,咽部挤出一句话:“蛮蛮,有我在,不到说丧气话的时候。”
泪光迷蒙中,蛮蛮点点下巴,等陆象行将手掌拿开,她哽咽着道:“只是你也别逞强,若是不行,你就,就走吧,没必要为了尾云国,把自己折在异国他乡。”
陆象行唇角微挑,竟有几分欢喜之色:“你在为我担心?”
这人。也不知他怎的都到如此关头了,心里还只惦记情爱,蛮蛮想白他一眼。
可终究,她气馁地垂落了眸子:“我只是会将心比心,换我是你,我做不到这样大度,答应前妻这样无理的要求。”
陆象行握住了蛮蛮的肩。
时已盛夏,尾云气候湿热,昔日尤甚。蛮蛮身上衣衫单薄,绛色团花石榴襦裙外,唯一身藕花色的缠枝鸳鸯藤纹理细罗绡衫,手掌触碰上香肩,隔了一层柔软的纱料,几乎能触到衣衫下香软的冰肌玉骨。
满掌滑腻,宛如羊脂。
明知不该、不对,却克制不住春心一荡。
“蛮蛮,在我心里,你从来不是我的前妻。”在她惊愣地望过去时,陆象行将握她柔腴斜溜的香肩的手收紧几分,整个按在掌心里,“蛮蛮,你求我第一件事,我怎会不应你。”
似说了太多话,他的咽喉有些不适,陆象行转过面容,朝旁侧咳嗽几声,再道:“以前我做你的夫君,没有尽到为夫之责,害你伤心,令你难过,已是我的不是。眼下,我已经不再是大宣的将军,只是一介平民,为尾云而战,也无不可之处。何况,苍梧如今野心日益膨胀,倘或它真攻下尾云,下一步必是北伐,为汉人,为尾云人,我都不允许它发生。”
也许他只是为了令她心安,故意这样说。
蛮蛮鼻头微酸,为他的隐忍和情意,她实在是愧疚难当。
如今的她比起陆象行来,显得薄情寡恩,他在尾云受了重伤,全是因她,可这一个多月以来,她就连来看他都很少。
她如此绝情,可陆象行却把她放在心坎上这样牵挂,事事为她周全。
他可知,她不怕他冷心冷肺,对她冷嘲热讽,就如从前在长安时那般,可她却实在无力招架他的温柔,越是如此,她会越动摇的。
陆象行,你是知道,所以故意这样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让我为你心生恻隐的对吗?
*
秋尼在惊心动魄中等待着蛮蛮的回复。
在秀玉宫踱来踱回,走了上百遍,终于得到了消息,但并不是蛮蛮带来的。
匆忙赶来的小苹告知,公主已经安睡,她来替公主传信,说国主的请求陆大将军已经应允。
这下秋尼的心落回了肚里,前朝那些官员们个个伸长了脖颈,焦头烂额,实在想不出朝中还有何人可用,在决意求助于陆象行之前,秋尼没有朝外边吱上半声,就是怕陆象行不肯答应,反而将自己弄得下不来台,愈加威望扫地。
眼下,对前朝、对前线,秋尼总算都有了可以交代的答复。
他在原地踱了几圈后,走过来,轩眉微挑,向小苹几分迟疑地询问:“蛮蛮是不是,就歇在陆象行榻上了?”
他蹑手蹑脚地询问,却遭了小苹一个大白眼,小苹是个心大的女孩子,一点也没察觉自己眉眼横的是国主。
可她实在气不顺!
哪有这样的兄长!
难怪近来公主灰心丧气,从前不藏任何心事的蛮蛮公主,如今时常对着窗外木桑树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发呆出神。
小苹作势要走,可没得到回复的秋尼一把拉住她身子,将人轻而易举地拽回来,拽到跟前,他又威严地压沉了喉音:“你说就是了,蛮蛮是不是又和陆象行好上了?”
小苹本来不想回答,但国主这一问,小苹细想来,她发觉自己也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
公主现下是和陆将军重修旧好了么?
适才她过去时,远远地隔了一扇窗扉,望见帘幔飞舞间,公主与她昔日的夫君执手相看泪眼,也不知说着什么,那画面出奇地静谧、美好,就仿佛是一对心心相印的男女在诉说衷肠,于是本该出声唤公主沐浴更衣的小苹,忍不住退下了,不敢惊扰了那幅画面。
平心而论,过去小苹是看不上那姓陆的大将军,虽然位高权重,为人却粗俗野蛮,无礼至极,在长安他动辄对公主动手,还惹公主伤心,那会儿小苹但凡提起陆象行,都在心里恶狠狠地唾他,恨不得撕咬他的肉。
可经过尾云多日的相处,尤其是,在小苹得知陆象行就是被她当牛做马使唤了多日,忍气吞声,脾性温顺的侍卫“庚”时,小苹满地找下巴之余,对陆象行也倏然改观了。
人有多面,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既然他已对公主痴心一片,又放下身段,勇于悔改,小苹觉着,公主只要是真心喜欢他,和他复合也不错。
至于国主这里,在八字还没一撇之时,小苹愿意替公主隐瞒。
“没有的事,公主回了自己寝宫歇下了,公主现下身子重,还要两个月就要临盆了,所以平日里思睡些。”
小苹的话秋尼没当真。
不过陆象行应许了蛮蛮,这就是最好的。
他回到含玉宫,把身旁多年来为自己调理身体,看不孕不育的巫医都全一股脑送到陆象行病榻前了,派去前,一个劲叮嘱:“不管用什么办法,把陆象行医好!要快,最迟三日,他要还不能走下床,你们就别想下床了!”
这一招把巫医们唬得不轻,等同于被动下了一道道军令状,如不成,提头来见。
等巫医们都屁股尿流地赶到陆象行床前,侍奉他,如侍奉祖宗一般尊重爱戴之际,秋尼也终于可以回到后宫,与王后就寝。
前段时日,因为前朝战事焦头烂额,秋尼泡在含玉宫十几日,没能去见自己的王后茵茵。
今番得见,颇有小别胜新婚的浓情蜜意,只手搂过王后纤腰,卷入帐内云雨了一番,秋尼喘着粗气,还没恢复过来,王后抱着他,继续缠着索。
他腿肚直打哆嗦,可耐不住王后热情如火,遂埋头苦干。
等月倚西楼,方终于停歇云情雨意,秋尼手臂环绕王后细颈,有一搭没一搭地与王后说话。
王后蹙着细眉,手掌贴向夫君胸口,轻拢慢捻:“国主,果真说服了陆象行为尾云出战?他靠得住么?国主不要忘了,他可是宣朝人。”
秋尼低下头,亲了亲王后的额,道:“你放心。有我妹妹吊着他,你没听说,温柔乡即是英雄冢么,他早就扑在我们家蛮蛮身上,不思蜀了。”
饶是如此,王后还是不能放心,小山眉结着两股丁香般的愁绪:“那可是大宣战神,当真能为小姑左右?”
本来稳操胜券的秋尼,不免被王后一句句催问扫了兴,压下眼中风云来,已是不悦:“那又如何。你没看抢婚的时候,姓陆的单人匹马就杀进了王宫么?再说,他现在身体里还中着蛮蛮的‘咒’蛊。只要他不听话,蛮蛮有的是法子治他。”
“咒蛊……”如茵喃喃道。
关于此蛊,她也有所耳闻。
在尾云数以百计的杀人蛊里,“咒”实在排不上号,但若善加利用,这种用来戏耍逗乐的蛊虫,也能成为见血封喉的索命蛊。
“那臣妾便放心多了。”
夫妻数载,如茵了解自己的丈夫,通常秋尼流露出如此情绪,便是告诫她,她已经过界了。
秋尼虽然胸无大志,目光浅鄙,但也还不曾完全昏庸,对于朝政军国大事,他一向不会在自己面前多言,倘或她深究,只会引来他的不满。
如茵正是因为体贴知心,与秋尼有着这种适可而止的默契,才得以盛宠不衰。
她识趣儿地不再问,只把脸颊静静地靠在国主坚实的胸膛,感受着皮肤下那真实到令人厌恶的心跳。
第 52 章
蛮蛮在秀玉宫不安地度过了一个艰难的夜晚, 黎明前夕,她终于厌恶了这种坐以待毙、无能为力的感觉,蛮蛮动身前往陆象行的暖阁。
暖阁内早已空无一人,就连平日里看护的几名侍卫, 也被调走了, 只剩下侍卫甲留下,坐在石墩上等候, 公主一来, 他即刻上前禀报道:“公主,陆象行已经出发了。”
“出发?”
蛮蛮的双眸瞪得大大的, 错愕地盯住侍卫甲瞧,可怎么瞧也看不出一丝破绽。
倘若不是这个侍卫甲素来实诚安分, 蛮蛮几乎要怀疑,他受王兄之托,实则王兄又把陆象行不知道卖到哪个地方去了。
蛮蛮骗不过自己, 这一个多月以来, 她极少来看望陆象行伤势, 是因为她始终精神紧绷,警惕着王兄极有可能突如其来地对陆象行不利。
她也会关照他的处境, 害怕他再在尾云伤上加伤。
陆象行问她是否记挂他的安危,蛮蛮自己知晓,她只是嘴硬。
她担心他。
牵动心肠,无一刻不是因为他。
侍卫甲的声音,一如耳畔聒噪的蝉鸣,搅动着蛮蛮那根敏感的神经。
“一早就走了, 现在苍梧进犯,我们已经被拖入了危局, 陆象行说,一刻都等不得,他把能用之人都调走了,只留下小人,让小人看顾公主。他说,如今两国交战,城中的细作可能会伺机行动,让公主在这一段时日内万勿出宫。”
不用陆象行说,这点蛮蛮也能想到。
这几年,苍梧不止朝尾云安插了不少暗探,就连大宣长安,也少不了他们的细作。
虽然陆象行一向作战十拿九稳,然而这一次,他毕竟是领着尾云国的兵。
尾云的兵,不像大宣的军卒那般军纪严肃、作战勇敢、悍不畏死,尾云兵在服从指挥完成任务上一向饱受周边诸国诟病讥笑。
“他……”
蛮蛮晃着神,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他会回来么”,转瞬间意识到自己是在侍卫甲的面前,唇瓣合上了。
陆象行。
你千万,一定要得胜回来。
尾云国上下,前几日局势波谲云诡,如一锅濒临沸腾的油水,已有不少苗头涌出,关于唱衰的、打退堂鼓的言论,层出不穷。
更有甚者,数位尾云高官,已在收拾金银细软,打算南下逃离尾云,前往玉树暂避风头。
陆象行这一出击,从一定程度上抚定了人心。
旁的他们不晓得,他们只知道,四年前,苍梧与尾云合力,也没在陆象行这里讨着半分便宜,后来火烧凤凰山,尾云损兵折将,苍梧节节败退,但大宣南境毗连两国的姑射城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陆象行的骁勇,即便是在再嘴硬不过的尾云人口中,也得到承认和惊叹的。
他有过百人突围苍梧包夹,打破苍梧合围勠力的阵法的战绩。只要陆象行真的拿出十成的力气来,打败苍梧国就不是天方夜谭。
他们甚至希望,那能够拴住陆象行的一根绳——蛮蛮公主,能想尽办法,把这根绳栓得更紧一些。
秋尼掌中攥着一条奏折上的红色璎珞丝绦,闭目,眼睫发抖。
关于战局的传报,已经有两日未曾来了。
按照道理,陆象行行军神速,眼下应该早已抵达了烽烟弥漫的战场。
突然,百里加急从城外疾驰而来。
斥候的马蹄卷起一股股裹挟砂砾的飓风,风驰电掣般驰骋过月亮城大街,城中闭户的百姓,纷纷开了半扇门,支出一颗颗整齐的脑袋,忐忑而好奇地张望着。
手持军卷捷报的斥候拉长大嗓门,他的呼声伴随着马蹄疾驰而过,响彻尾云王都月亮城的大街小巷,一时间,犹如含着复苏气息的春风撩过原野——
“大胜!陆象行率军抵御苍梧,夺回了遥和城!开宫门,快开宫门!”
短短两日,就夺回了失守的遥和!
这消息甚至不需要如何渲染,一息之间,便传得城门内外不无震惶慑服。
被苍梧国攻陷的城池,在陆象行的奇袭之下,竟然只用了区区两日,便拿了回来!
含玉宫中,手持寓意吉祥的红绦的秋尼,猛地睁开了眼,一瞬间,目光已移向窗外。
斥候飞骑卷进宫门,前往玉阶之下报信。
“前线大胜,陆象行已夺回遥和城,这是军报,请国主过目!”
他噗通一声滑跪在台下。
秋尼僵硬着身躯,一步一顿,走向来传喜报的斥候,从他的手中,颤巍巍地接过那一封令人难以置信的奏报,伸手解开,入目所见的尾云文字,恰与斥候所报的讯息一般无二。
的确,是遥和城拿回来了!
秋尼瞳孔中满蕴欣喜,近乎热泪盈眶,他手举着军报,高扬语调:“传孤旨意,犒赏!”
前线大捷的消息很快于宫中不胫而走。
蛮蛮在木桑树下,仰起小脸蛋,望着树梢一簇一簇泛着暮山紫的坠满锦枝的花朵。
从前在长安,从不信佛,可眼下,她却害怕尾云的先祖神灵无法庇佑他,只好在心里祈求他们的神佛,祈求中原神佛能保佑他,平安归来。
夕阳穿过树树花梢,已开至花期末尾的木桑花,那抹紫,格外的浓烈、瑰丽,如同一把把燃烧的紫焰。
东风吹过树梢,枝叶拂动,瑟瑟其声。鸟雀在树窝之间筑起巢穴,晚风里,送来一道道报喜的声音。
“遥和拿回来了,天啊,我就是想过陆将军会赢,都不敢想象,他会赢得这么快。”
“不愧是战神,简直就是真的神!”
宫人的窃窃私语传入了蛮蛮耳朵。
霎时,她心弦如被重重弹拨了一声,猛然扭头。
门外几抹衣影闪过,便飘然无踪,蛮蛮的心却被撩拨得高高的,如何也下不来。
胜了?
当真是胜了,胜得如此快!
她留意到,宫人原本对陆象行那些不客气的称谓也改了,如今的她们,提起陆象行,口吻充满了崇拜、仰慕和敬畏,仿佛陆象行是能普照人间,救赎她们于泥坑的唯一真神。
那些年轻的活泼的声音,似枝头的鸟雀般叽叽喳喳,远远地隔了一道不窄的花墙,还能清晰无余地传到蛮蛮耳朵。
“苍梧国这些年欺负我欺负惯了,打得咱们不敢还手,连尤墨公子也被他们活捉了去,没想到这次是踹到铁板了。”
“只是可惜,尤墨公子落在苍梧人的手里,下落不知,还不知道遭到了什么严刑拷打呢,遥和虽拿下了,尤墨公子还没回来。”
里头有人叛变,跳到了陆象行阵营,阴阳怪气地道:“那也是他不争气,他可是足足领了一万多人,还是被苍梧国打得险些全军覆没!陆将军拿着两千人夺回的遥和,换了旁人,只有白白送命的份儿!”
“你说话怎能这样刻薄呀?”
有人不理解。
那宫人哼了一声:“那是你们不知道,陆将军究竟有多威武,他带的两千人,攻破了苍梧防守,伤亡都不过一百人!”
这样的数字,神奇到堵住了所有质疑的嘴,以至于一张张嘴巴,只要想反驳来,就得列出更为惊人的数据。然而她们没有。
在尾云国,能收拾几个土著,都要赤巨大的心力,非死伤惨重不可。
她们奚落尤墨,蛮蛮本想冲出去为尤墨仗义执言,但才迈出右腿,迟缓的步子落在斑驳的青砖上,目光望向沉坠的夕晖,蛮蛮并未再有所动作,心一阵寂静。
能胜,已经不知陆象行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他可曾受伤。
她咬住嘴唇,回忆起前日请求他上战场时怀揣着的最大的希望,便是击退苍梧,别的,当时根本都不敢细想,不是么?
如今不但赶跑了苍梧,还拿回了遥和,已经是意外之喜,尤墨对于陆象行而言,只怕是一种为难。
他本就是外援,她实在不该再得寸进尺,不识好歹了。
蛮蛮想见陆象行。
她迫不及待,回到寝宫沐浴更衣,换上了一身雪青色绫罗襦裙,裙摆缀着一粒粒细如颗粒的珍珠,烛光隐耀下,珍珠散出月华般的白辉。
小苹这时进来,替公主将湿发用干帕子绞住,一边替公主绞着青丝,一边轻声地道:“公主是要去见陆大将军?他这会被国主请去宴会了,回不来的。”
蛮蛮坐在镜前,镜中的自己长发湿漉漉的,教小苹一把握了,用干燥的温毛巾拧出水痕来,她好奇地道:“什么宴会?”
“庆功宴呀,”小苹努了努嘴,“人可多了,都是些臭男人,没什么可去的,如茵王后都没有去。”
蛮蛮只好把去见陆象行的心思摁捺下来,按兵不动地在绞干乌丝后,她回到了床榻上,并让小苹出去了。
陆象行得胜归来,肯定会来秀玉宫见她的,她不必自己不矜持地跑过去。
连如茵王后都不参加这样的庆功宴,她去又当做什么?
入夜的秀玉宫悄然无声,蛮蛮蜷着细长的双腿,雪青纱衫罗裙下,长而白腻的玉腿横伸点地,玉足搭在床沿边,不住地晃呀晃。
烛火将这节小腿柔软的影投掷在地,犹如一根轻细的芦苇随风摇曳。
含玉宫离这畔太远了,那边开着什么庆功宴,蛮蛮在秀玉宫里坐着也是浑然不知。
等了一晌又一晌,却始终不曾见陆象行敲开他秀玉宫的大门。
蛮蛮渐渐有点儿心浮气躁,想着姓陆的大抵是沉浸在得胜的喜悦和旁人的恭维里,忘了她。
一扇秋梨棠花图的云母屏风旁,竖着一只錾银的滴漏,报时的声音一点点过去,滴漏已经漏空了,蛮蛮仍不见心里想着的那个男人。
她气恼地探出玉足,也不顾光着脚丫点在地上,径直来到窗前,推开窗要透口气。
这扇窗一经推开,朗朗的月夜下,庭中木桑花幢幢的墨紫树影下,正悄然而持凝地立着一道轩伟昂藏的玄衣身影。
蛮蛮的视线发直,凝固在他身上。
他身上的那银红滚边的玄衣,与昔日在她跟前做侍卫“庚”时制式一模一样,腰间换了汉人服饰里更为方便的蹀躞带,扣住他时时都不离身的银雪宝剑。
夏夜伴着聒噪蝉鸣的晚风吹拂过他的衣袖,袖边撞在银雪古朴而不惹眼的剑鞘上,剑鞘叩向腰间蹀躞带上的牡丹纹和田玉,窸窸窣窣作响。
他在那片葳蕤生香的草木里立着,不知等了有多久。
那坚持而执着的身影,便仿佛,一切都还未拆开,他还是她身边沉默无话的、尽忠职守的侍卫,是她最贴心、最信任的庚。
只是他的脸上不再戴有帷面,往昔沉峻冷厉的容颜被月光添了几笔柔和,多了几许清隽。
蛮蛮凝定在他身上的视线,终于发热地错开,她往旁侧滑动几步,唰地一下拉开了房门,朝着庭院木桑花树底下的男子灵巧轻盈地奔了过去。
陆象行伸出双臂,将她接住,这是才留意到,蛮蛮足下竟未蹑履。
尾云的夏夜虽然热,但不穿鞋走在潮湿冰凉的地面,也会有寒意入骨。
陆象行轻声说:“踩住我的脚。”
她愕然不动,于是陆象行微微弯下腰身,将她纤腰一揽,抱住她,将她玲珑的玉足仔细体贴地放在自己的鞋面之上。
稳稳地踩住了,踩实了。
蛮蛮如今的肚子已经鼓鼓的,这样的距离下,她的肚皮贴向了陆象行的腿根。
衣料轻轻一蹭,男人的脸上便溢出了月夜下幸不可见的红云。
蛮蛮放柔嗓音:“你不是在含玉宫,和他们吃庆功酒吗?”
虽然那里的喧闹,在秀玉宫听不见,也不知哥哥那边的情况,但应该是这样的。她不知道,他怎会出现在这里,又在这里风露立中宵,等了有多久了。
陆象行笑:“没吃。巫医交代,我不可吃酒。”
他身上有伤,不能饮酒,恐伤势复发。
蛮蛮醒悟,以这样的距离,倘或要与陆象行面对面地说上话,便只有把脑袋仰起,她仰面,笑靥如花,恰恰触到他垂落的视线。
这一仰头,身体蓦然失去了重心,便要往后倒。
在陆象行心惊肉跳地要抓住她之前,蛮蛮呢,已经自己环住了陆象行的劲腰。
柳条似的臂膀,似藤萝般挂在他身上,支撑起了身体的重量。
柔软的小手,带有火星般的烫意,渗入丝织衣物纹理纤细的经纬,烫红了与之接触的方圆一掌间的皮肤。
蛮蛮终于站稳了,虽得见了他,却控制不了有些恼:“你为什么一声都不吭?如果不是我自己想着爬起来透口气拉开了窗,你还要站到何时去?”
陆象行捏了一下蛮蛮的耳垂,故意凑近一些,面容与她视线相抵:“可你还是出来了。”
“蛮蛮,”在她一愣之际,他呼了一声她的名字,他唇角多了几缕笑纹,看起来并不显得老成,反而意外地浮露出丝丝少年的促狭气,“孩子踢了我一脚。”
隔着肚皮,不轻不重。
但陆象行确凿地感觉到,那顽皮的小孩儿,隔着娘亲的肚皮朝他毫不留情就是一脚,正踹在他的耻骨上。
蛮蛮自己没有察觉到,好奇地低下头,看了眼隆得高高的肚子,心头涌起了些隐晦难言的雀跃。
好孩儿,干得好,你也知晓娘亲在你阿爹这里受了多少委屈是不是?以后有你给娘亲出气了。
“蛮蛮。”
他又浅浅地唤了一声她的乳名。
那声音,酥得让人耳朵起毛。
蛮蛮一诧之际,男人握住她腰肢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道,像是为了稳固住她。
蛮蛮被迫地抬起了头,陆象行则稍稍低下一些下巴,已恢复了几分肉色的唇,印在蛮蛮额间的芙蓉朱砂花钿上。
第 53 章
微热的触感停留在眉心。
一切恍如昨日, 从未变过。蛮蛮蓦地鼻头微酸,一股滚烫的泪意潮潮湿湿、淋淋漓漓地酝酿起来。
额间的花钿,在月夜下,被廊芜底下的灯光飘过来浅浅地照着, 愈发鲜妍。
陆象行将腰折得更低, 随即缓缓地将蛮蛮抱起,送她步入内寝。
蛮蛮的寝宫不大, 比长安陆宅那间她烧毁的寝屋规模还要小, 但那张象牙床,却是精雕细磨, 哪里的也比不上。
陆象行送蛮蛮回榻间,将她未着片缕的脚丫揣着, 细致地放在怀中。
蛮蛮以为他这是要留宿,还没想好言辞拒绝,脸颊先红了个彻底。
但陆象行似乎没有她想的那么下流, 也没趁虚而入, 趁热打铁, 非得让她献出些什么,把他为尾云出战一事, 变成一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交易。
他比她,更光明磊落。
“嘶。”
左小腿的腿肚教陆象行握住了,他不用任何力道地轻轻一捏,一股憋胀肿痛之感沿着脊骨窜上了后脑。
蛮蛮惊怔地望着他。
满室银灯杲杲,陆象行垂着眸,看不见底的眼中并无多少欲, 只是替她缓慢揉捏着发胀发酸的腿肚,缓解她的肌肉紧张。
自怀孕月份大了以后, 蛮蛮的腿肚子时常紧张抽筋,夜里也睡不安稳。
“你怎么知道的?”
她小心翼翼地问他。
得到的回答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以前做侍卫时为你守夜知道的。夜里,你翻来覆去睡不着,我问巫医,他告诉我,怀孕的女子到孕末期会腿肿。”
蛮蛮面颊微微发烫,心忖着,没想到陆象行也有细心的一面。
他指法利落,不像是初学者,替她揉按的几下,每次都按对了穴位,劲往下沉,陷入皮肉经络里,没过一晌蛮蛮腿肚的胀痛便有所缓解。
因为太过舒服,她的小手撑着身后的床褥,忍不住溢出了一道曼妙的嘤咛声。
他竖起的双耳将那一道哼唧声听得分明,嘴角微往上挑,并不言语。
揣进怀中的脚丫,没几下便恢复了温度,陷落在火热的怀中,有些沉湎不愿离去的意思。
蛮蛮稍稍把眼帘掀开,谨慎仔细地望了望陆象行。
灯光正好打在他的脸上,照见了他疲惫的眼睑下淡淡的乌青之色。
蛮蛮顿时心里轻轻一抽。想着他都是为了自己,才会出现在本与他无关的战场上,数天数夜不眠不休,她没一句关切的话语,却在这里享受着他归来后的服务,实在是薄情寡义。
蛮蛮轻咬嘴唇,尾音往上撇:“陆象行。”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
蛮蛮秀气浓密的眉梢稍稍拧着:“你要不要,去睡会儿?”
“不用。”
他知,她这是下了逐客令。
但他还不想睡。
他几日几夜不眠不休换来的,就是早一点能见到她。
怎么看小公主也看不够,所以这时候好容易见了,他怎肯轻易被她说服去睡觉。
蛮蛮将嘴唇咬出了一圈浅浅的齿痕了,试图把脚往回缩。
本以为他会牢牢抓住,像以前那样,胡作非为,强势霸道。但其实没有,在她收回脚丫的一瞬间,陆象行并未有任何的强迫,任由她把脚放在床榻上,悄然背过了身。
蛮蛮低声道:“我听说了。你在前线大胜,赢了苍梧。”
“嗯。”
这种以少胜多的不世传奇,于陆象行而言,也实在显得过于稀松平常。
蛮蛮心跳得飞快,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像是胡言乱语:“陆象行,其实你本不必被卷进这场战争里来的,你就、就这么……”
“什么?”
她知晓,他不愿让她心里有负担,才说也是为了大宣。
可蛮蛮如今非要捅破那一层窗户纸不可,她不想他明明也付出一切,背上很有可能的骂名,甚至冒着生命的危险,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就这么喜欢我,是不是?”
她终于说了出来。
也许是因为背对着他,也背对着一室灯光,蛮蛮才得以脱口而出。
蛮蛮说完这句话以后,似乎能感觉到,背后有一方灼热的温度正在缓缓趋近,在靠近之际,那股灼热宛如烙铁一般,烫印在她的脊背,害她发着怵,打了个哆嗦。
男人宽大的手掌,贴住她腰际,缓缓地揉:“你知道。”
蛮蛮脸热,想挣脱,说一句“不知道”,但,他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行动胜过了一切言语,蛮蛮想再欺骗自己都不能够。
既是求来的,她怎能没有回馈。
蛮蛮咬住唇:“看来我对你,还有点魅力,那就好。陆象行,你不会嫌弃我吧?”
他不知她在说什么胡话,从身后铁臂将她原本不盈一握、如今大了肚子柔腴丰满的腰肢圈住,下颌贴向蛮蛮细颈,伴随说话时沉哑动人的嗓音,呼吸的水雾一丝丝一缕缕地渗入她的心跳里:“蛮蛮。我喜欢你,很是喜欢。不,也许是爱,比喜欢要多很多,不信你听。”
严丝合缝相贴,心跳宛如洪钟,又急又快,不容忽视。
蛮蛮垂下眸,小手不安分地延过去,勾住了他腰间的蹀躞带,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若即若离地抽着锁扣。
他似乎并无所察。
蛮蛮压低嗓:“我身上热,你帮我把外衫解了。”
陆象行依言为她剥落那身淡雪青的团花衫,露出里头藕花色的百雀登枝图诃子长裙,衣裙都是长安时兴式样,入目是灼眼的白皙腻理,宛如玉璧般姣好无暇。
灯烛光笼络其上,涂染开一层浅淡的琥珀色,宛若流质的蜂蜜。
但外衫解了以后,蛮蛮仍然喊热,他不知如何是好,便道:“我替你打一盆冷水来?”
不待蛮蛮回应,他便起身作势要走。
蛮蛮没见过这样愚笨的,听不出好赖话的男子,手心里还勾着他的蹀躞玉带,在陆象行双足踏地起身之际,那蹀躞玉带的锁扣被他纤纤玉笋勾落,“咔嚓”一声解散开来,沿着笔直修长的双腿滑落在地。
“!”
陆象行的确是不解风情,但并不是傻子。
这一回,他终于忍不住心浮气躁,呼吸急促起来,胸膛起伏着,眼睛明亮而炽热地如两束灯光照在蛮蛮身上。
逼得她愈加地不敢抬头,只是作了乱的小手相叠着,叉着,不安地绞着,似乎在等待什么。
继而一只手落在她的肩头,烫得吓人,只怕,比她脸颊上的温度还要高。
那男人屈一些身子下来,从身后贴住了她,嗓音哑得似一根断裂的琴弦:“蛮蛮……真的可以?”
都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他却还来问这种蠢问题,蛮蛮有一瞬间不想教他得逞了,她试手去拉扯自己的雪青罗纨外衫,谁知扯了半天没扯到,回头一看,那件衫子被陆象行食指一勾,扔到别处去了,正稳稳地挂在床尾,是她够不到的远。
“……”
有些人你说他不正经,他又装成一张白纸。
可你要说他正经,他却能轻而易举地突破你的底线。
陆象行口笨舌拙到失去了片刻的语言能力,良久才终于恢复,急促地问:“你要我吗?”
蛮蛮认了命,朝身后拍一拍,唤他上榻:“小心些,然后就立马休息。”
她的小手正好拍在陆象行胳膊的旧伤上,疼得他没忍住轻“嘶”一声,吓坏了蛮蛮:“还痛着?”
正好她有几分打了退堂鼓,便长吁一口气道:“不如等好了再来,反正也不着急。”
蛮蛮这一句话,被陆象行含进了唇舌间,他的吻,犹如那夜骊山脚下,自野兽的手底下将她救回时,他突如其来霸道的吻。
曾经那一个吻,令她芳心摇曳,不能自持。
如今这一个吻,炙热刚烈,不输那夜,蛮蛮的心境却再不似当初。
无论如何纠缠,也没了那股锐意破竹的勇气和甜蜜,杂进了些许苦涩来。
陆象行应该也知道,已经回不到当初了。
只是眼下这场已经压在了弦上的男欢女爱,与那无关,无需想得太过复杂,只要闭上眼睛,沉沦眼前就好。
蛮蛮的身子容不下旁的姿势,只能将肚子靠在内侧的墙壁上。
墙壁是光滑的,带有冰凉的感觉,好在是夏夜,并不觉得难熬。
一下起来,她的脸蛋也贴向了墙壁。
那种充盈之感,让她眼眶也沁出了潮热。
“陆……”颠簸中,她唤着他的名字,一声一声,长长短短,似是哀求,似是迷乱,“陆象行。”
陆象行。
原来,我还是喜欢你。
没有法子继续自欺欺人的那种喜欢,原来当初离开长安的恨,也是喜欢的一种时态。
原来我从没有一时一刻忘记过你。
*
陆象行从身后搂住蛮蛮,将她从墙壁上解救下来。
蛮蛮被他抱着,抬起湿气濛濛的眼睛,能看到陆象行流畅的颌面。
他靠过来,将下巴点在她的颅心,蹭了蹭,铁臂搂她搂得更紧,喑哑的嗓音唤:“蛮蛮……”
垂下面容,在她汗津津的发丝间轻嗅一口,薄荷梨花的芬芳钻入鼻中。
此时的帐中,已满是薄荷与佛手的清气,被一股更浓烈的沉麝味道盖住。
蛮蛮无力地仰靠在陆象行怀中,肚子有些坠坠的,怕会不适,但试着掂了掂,情况又似乎尚好,蛮蛮便松弛了心弦。
她要说话,回应他的沉嗓呼唤,陆象行碰过她的脸颊上,又是一串串如雨点的吻,绵绵密密地往下落。
在她如今湿漉漉的脸蛋上遍地开花。
蛮蛮这时才想起一个问题:“不会有人听见吧?”
她忘了让小苹她们今夜都不要过来了。
陆象行一笑,捏了捏她发丝底下掩埋的兔子耳朵:“我方才分神去听了,外边无人。”
说完,语调又颇有些暧昧地向着蛮蛮凑近:“只有我俩。”
他带着酒酣饭饱的餍足之感,蛮蛮的脸红得像玛瑙,又似一团西边沉坠的火烧云,浓丽而饱满,引人垂涎,陆象行亲了亲她的脸蛋,嘬出一团响亮的声音。
再没有哪一刻,比眼下更让他知足、快活了。
“蛮蛮,我真高兴。最高兴的不是打了胜仗,原来是你。”
其实他不必说,他的呼吸,他的心跳,已经告诉了蛮蛮,他此刻真的高兴,像陷进了蜜糖里。
蛮蛮想,她终于解脱了。
她转过眸,在陆象行怀中,方才的云情雨意已经冷却了一半儿,陆象行却还未察觉,沉浸在暗暗的窃喜与满足之中。
“陆象行,我……我有话相同你说。”
陆象行立刻将她放好,自己也正襟危坐,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好。”
蛮蛮捧着肚子,道:“这个孩子是你的,以后,他也会认你为父。”
陆象行听得此言,恰似一只脚踏进了云端,如冯虚御风,飘飘然不知所止。
蛮蛮垂落一条玉足在榻边,一晃一晃的。
声音有片刻迟疑。
“你现在帮助尾云拿回了遥和城,是尾云的英雄,我想,王兄应该会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非常信任你,会把手底下的兵马都交由你调度。”
这一点,陆象行也不否认。
回来之后,他不可避免地先见了他并不大想见的大舅兄秋尼。
秋尼如今对陆象行就差点儿五体投地高呼万岁了,并且,他适才说的那一番话里,也似是有意任命他为尾云战时的大将军。
当时陆象行归心似箭,并未与秋尼过多交谈,便快步来到了秀玉宫。
来到秀玉宫之后,突生一种近乡情怯之感,他没有试图打破岑寂,推开她的宫门,也不曾试手敲她的窗扉。
他告诉自己,倘若冥冥之中他们还有缘分的话,请让小公主自己推开窗,令他得以聊慰相思。
听蛮蛮说起,他颔首以示承认:“你哥哥秋尼,或许是有这样的想法。”
蛮蛮听如此说,心便松了许多。
好在哥哥不是完全昏庸,他知晓为尾云打算这点,总不是真的无药可救,现在尾云上下可用之人不多,陆象行是唯一能和苍梧国掰手腕的人,且奇袭苍梧,两日就夺回了失守的遥和,这种不世奇功放在任何一国都是值得君王擢拔重用的。
王兄以后应当不会为难陆象行,也不会在军事上指手画脚了。
蛮蛮沉吟着,提起:“尤墨。这次突袭苍梧,你可曾见到尤墨?”
“尤墨”这二字一出,陆象行的笑意霎时凝固在了唇角。
“蛮蛮……”
他唤了她的乳名,皱起眉,并不大想与她谈论起旁人。
尤其是在刚刚经历一场酣畅淋漓、情浓意甚的鱼水之欢的时候。
蛮蛮听到旁人谈起战事,觉得不好,如今尾云上下只怕都沉浸在扬眉吐气的快意里,没有几人还记得为国征战,却被生擒苍梧的尤墨。
就算还记得,他们谈起尤墨时,如今也是拜高踩低,全然不记得当初尾云国无人可用时,只有不通武功的尤墨站出来,选择出任檀山副将,他本不应当被尾云人遗忘到如此境地里。
眼下只怕尾云国上上下下,除了国师,就只有自己一人真心记挂尤墨的安危。
在她心里,他不是苍梧的战俘,不是合该被声讨的罪人,他也是勇士。
蛮蛮握住了陆象行的手踟躇着道:“我知道这事可能有些为难,所以我想求你,既然你能大胜苍梧,安然无恙地回来的话,那你能不能,把尤墨也一起带回来?”
陆象行脸色凝固,半晌,他皱着眉把手臂从蛮蛮的桎梏中抽回来,望着他清丽如玉,潮红还未完全褪尽的脸颊,他嘎声道:“蛮蛮,你当真以为,奇袭苍梧就那么轻易,我安然无恙地回来,那么便宜吗?你从未担心过我是否受伤,你只是怕我受伤了,就不能再替你搭救你的‘墨哥哥’是不是?”
蛮蛮有些生气:“你怎么能这样想!”
陆象行头也未抬,目光落向别处。
他的声音里有些自嘲:“那你当初为何中断了婚礼呢,嫁给他不是两厢情愿么?”
好好地,他突然阴阳怪气起来,蛮蛮被呛得气息不平,扯着眉头道:“陆象行。刚刚不是还很好么,堂堂上国骠骑,你不能吃干抹净了就不认了。”
她不说这话倒还好了,一说,陆象行的半边身子似跟着僵硬了。
错愕地转回眸来。
“所以,”他近乎艰难地,一字一字地往外吐,声音充满了跌跌撞撞的踉跄,“刚才是个交易?”
不待蛮蛮回话,他就固执地下了论断,哑嗓道:“你只是想我救他,所以牺牲自己,和我做交易。”
他明白了。
一切霍然而解。
他之前还想不透,为何前后蛮蛮对他态度转变如此之快。
原来,原来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她心心念念之人,被苍梧掳掠而去,她求旁人无用,才会对他谄意逢迎。
蛮蛮怔怔的,不知他突然抽什么风,错愕道:“你胡说什么?再说就算是交易,你为我尾云国击退了苍梧,夺回了遥和城,我也应该对你好,不是么?”
“不需要。”
他要的,从来都不是这种好。
他要的是心,尾云公主的一颗爱他的心,可是,她有么?
陆象行悲愤地一扯被蛮蛮坐在身下,适才用来垫底的皂色衣衫,胡乱地一披,笼在身上之后,他起身下榻。
蛮蛮心跳急促,烛火里,他回眸一眼。
“公主犯不着作践自己。你不这样做,我也会应你,我陆象行才是天底下最贱最可悲之人。”
说完,在蛮蛮的诧异之中,他拢上衣衫头也不回地出了她的寝宫。
“陆象行!”
她唤他,他也没回来。
风扑灭了廊芜下摇晃的宫灯,蛮蛮睁着因为出了太多泪水而发涩的眼睛,凝望着那道玄色身影大步消失在门外漆黑的夜色当中。
第 54 章
蛮蛮孤零零一个人卷着手边薄薄的毡毯, 无边夜色昏浓,宿鸟躁鸦与蝉鸣声,一股脑涌上来,缭乱耳膜。
她茫然地看了眼窗外, 那里早已没有人迹。
陆象行居然真的走了, 拎上裤子便不认账了。
她只是说,希望他搭救尤墨, 在他明明有余力的情况下, 这样说有错吗?
婚事不成,蛮蛮压力深重, 愧对尤墨,尤墨却那么大度, 让她实在相形见绌,不敢面对他。
尤墨身陷囹圄,蛮蛮怎能袖手不理, 那她还有人性么。
可尾云国上下, 但凡有一个靠得住似陆象行的, 蛮蛮都不会拿话来问他。
她以前是不太了解他们长安人拐弯抹角的心思,但她也不是蠢钝如猪, 会理不清陆象行和尤墨隶属对立面的关系,知道拿这样的话请求陆象行很是唐突。
她也只是没有办法。
她想对陆象行好一些,尽可能满足他的愿望,也有错了吗?
他明明就是一直想要她。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他们还在这方床榻上缠绵恩爱,他是那样狼吞虎咽的德性, 蛮蛮既舒坦受用,也暗暗几分自得。
但一说起尤墨, 他就勃然色变,完全失了温柔和风度了。
她还以为,陆象行会一直这么纵容她呢。
蛮蛮撇撇嘴:“小气!要是有别人可以找,我才不找你。”
陆象行回到暖阁,背身掩上了门,忽然弯腰,重重地咳嗽起来。
手掌捂住了唇,咳嗽半晌,他摸索到窗前,将灯捻亮,对一灯如豆,缓缓地展开了手掌,掌心出现了淡淡的血丝。
咽部痒得厉害,这种病症对陆象行而言极为陌生。
他自幼身体强健,几乎从不生病,在战场上也曾大伤过,甚至性命垂危意识模糊,但也不过短短数日便痊愈,之后更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
偏这一次,在喜堂上身中数刀以后,将养一个多月也不见好。
陆象行一臂拿起灯,对着掌心的红血丝瞧,长眉微聚,神色沉凝。
他的身体出了何纰漏?为何连他也不知。
笃笃笃。
有人叩门的声音,于静夜里响彻。
陆象行心跳一急,忽想到,莫非是小公主,她来找我,来哄我的?
只是想到小公主,也不再那么亢奋,而是心凉。
可更让人心凉的,来的人根本不是小公主。
小公主也不会哄他。
来人是辛:“陆公子,巫医有交代,你肩后的伤要处理一下。”
果然是他多心。
尾云公主早已不喜欢他,怎会在意他的想法。
她甚至曾说过,她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他陆象行。
陆象行回头,飞快将掌心的血迹用一旁的毛巾擦拭干净,若无其事地来到门前,将两扇门拉扯开。
辛掌中端着漆木托盘,盘上盛放有金疮药、纱布绷带与剪刀。
陆象行颔首沉默,让辛入内。
一道回月亮城,辛知晓陆象行后背的伤口一直在渗血,但陆象行本人似乎感觉不到,草草处理之后便是一路疾驰,只是为了见公主一面。
眼下这人终于是不再讳疾忌医了,辛与陆象行来到床前,陆象行背身向他,将衣衫解落。
辛在落魄被囚以前,也是一名训练有素的杀手,杀手的鼻子比普通人灵敏数倍,陆象行这身染了别样气味的衣衫从他面前经过,只消一瞬,辛便已捕捉到了。
他从前也曾经历过男欢女爱,一下便意会到那是一种怎样的暧昧气息,但毕竟老成,帷面下他的脸色不动,只是暗中惊叹于陆大将军的体力与效率,数日不休,还能再经历一番辛苦鏖战,直到此刻亦是精神奕奕,不见颓态。
灯光照着陆象行背后的伤口,狰狞的血肉往外渗,虽然知道情况不容乐观,亲眼见到的一瞬,辛还是暗中吃惊。
“陆公子,你背后的伤口还没愈合,还在渗血……”顿了一下,他又为难地道,“或许是方才动作太大,又崩裂了。”
蛮蛮并不知道他背后受了伤,方才那样的情况下,她全程背对着陆象行,别说触摸到他的背,连他的脸都是看不见的。
陆象行将取下来的纱布团成一团,齿尖咬住没有血的一端,“动手。”
尾云的金疮药陆象行领教了不少,每一种药粉撒上去都似一千根马蜂尾针般蛰痛。
辛急忙点头,颤抖着手将金疮药泼洒在陆象行的伤面。
陆象行咬紧口中的纱布。
PanPan
背部的灼痛宛如炮烙之刑,每一瞬都是极其难忍的折磨。
但他偏偏一声疼都不曾喊过,硬生生地扛下来了。
辛的额头上也沁出了豆大的汗珠,一面替陆象行缠绷带,一面隐忍着道:“陆公子好坚忍的心性。这种金疮药洒在伤口上,不亚于刮骨疗毒,没有尾云人能一声不吭地忍下来。”
绷带缠绕上,打上了一个结,终于大功告成,辛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伸手将自己额头上渗出的汗珠一颗颗抹掉。
“陆公子切不可再贪求男女之欢,近日伤口也不要碰水。”
交代一番,辛飞快地拿上东西,一溜烟出了暖阁之门。
若说之前,还因为陆象行顶替了庚混迹在他们之中存有芥蒂,经此一役以后,那等无聊的猜疑已经完全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心潮澎湃和心悦诚服。
陆象行带领着他们,激发出了他们全部的力量,在战场上挥鞭东进,所向披靡。
这场仅用了两日就夺回了遥和城的壮举,就是他们在陆象行的指挥下冲作先锋,一鼓作气完成的。
现在的他们提起陆象行,脑子里只有“敬佩”二字,打心眼里服他。
陆象行独自在暖阁内打坐。
也许是后背伤势的缘故,今夜的他全然无法静下心来,脑中一时回忆起小公主缩在他怀中,连脚指头都在颤抖的曼妙身姿,一时又想到她谈起别的男人时,那可恶的嘴脸让他肺腑都疼。
今夜他承认了,他就是贱。
所以她可以肆意凌驾于他头顶,无论她提任何要求,他都会应许满足——即便是豁了一条命,去救她那个从小仰慕的竹马。
*
一宿过去,秋尼突然传唤。
陆象行知道是为战事,从床榻上起身,背部的伤口应该是在愈合,摸了一下已经不再渗血,只是行动间仍有痛意。
他行动迟缓,为自己套上衣衫,脚步持重,来到含玉宫中。
秋尼早已在等候,与他一道等候的,还有正坐在扶手椅中,见了他来神色略略有几分不自然的尾云公主。
秋尼如今对陆象行可谓是称兄道弟,亲切和蔼,简直要将他视作孪生手足,陆象行才出现,他的手便挽在了陆象行的右肩,恰恰,那一只手按在陆象行伤口,他没绷住,脸色顿时皱了几分。
吓得秋尼连忙缩回了手,看了眼他的背部,惊惶:“怎么,还伤着,疼?”
那关切的话语,犹如无微不至地看顾着一个小孩儿般,说罢又使气起来:“孤的王宫里那群巫医是干什么吃的!光吃皇粮了,连这么个区区外伤都治不了!”
蛮蛮也是被兄长这么一喝,忽然意识到,原来陆象行身上还带了伤。
她蓦地望向他的背。
昨夜陆象行只是在他面前展露他血气方刚的一面,身体并未泄露半分脆弱,他那么强悍,那么能耐,那么霸道而长久,蛮蛮一点也没意识到他身上挂了伤。
倘若意识到了,她说什么也不会着急地在那时就问起了尤墨,对他甚至都不再多关照一句。
蛮蛮怔忡间,陆象行将秋尼碍事的胳膊不着痕迹地拂开,不必用他,自己摸索到了蛮蛮对侧,落了座。
秋尼尴尬地把停在半空中的手臂收回,掩唇垂首轻咳两声,谈及正题:“遥和拿回来了,这次要多亏了象行。哎,我朝中着实无人可用,孤头疼不已,若不是象行你高义不计前嫌,解孤危急,孤现在还不知道拿什么面目见尾云父老。”
他坐在蛮蛮上首,一拍大腿,因为输给苍梧多年,始终扼腕难平。
陆象行非但没顺着他的话说,反倒了一盆冷水下来:“叶擦风绝非善类,中原人人称其为屠夫,其武力和手段,不逊于胡羌大将军霍途。奇袭能成,纯属侥幸,他不知我身在尾云军中,大意轻敌所致。但拿回遥和,绝不意味着太平,既已扯破脸皮,下一步,叶擦风一定是领兵大举进犯,我猜测,会在这一个月之内,苍梧便有动静。”
一听说苍梧还会卷土重来,秋尼勃然变色,长身而起,但开口却是问陆象行:“怎么办?”
他心气儿不足,忐忑地问:“送佛送到西,妹夫,你说是不是?这时候,你总不至于撒手离开尾云,让孤和妹妹都自生自灭吧?”
陆象行抬起眼帘,望了眼对面赧然地涨红了脸颊的蛮蛮,声线平稳,略显沧桑:“我早已不是。”
不是?秋尼用了点脑力才弄明白,陆象行说的不是,是指,他早已不是他的妹夫。
不能啊。
秋尼自忖有一双火眼,这两人之间暗流涌动、剪不断理还乱、放不掉也割舍不下的,谁来说一句他们没有瓜葛,没有破镜重圆?谁来说秋尼都不信。
“妹夫你别说见外话,蛮蛮心思我知道,她就是犟,其实心里是有你的,不然也不会跟尤墨来气你。妹夫,你给我个面子,莫与她一般见识?”
蛮蛮一怔,望向哥哥的瞳仁里,登时多了几分气恼。
若不是大着肚子,她真会跳起来狠狠地敲秋尼的脑袋,或是用靴子飞过去踹他的屁股。
陆象行面容澹然:“我说的,是实情。我与叶擦风交过手,他不会服输,势必会率军重攻,尾云当下,无暇庆功,该厉兵秣马,枕戈待旦。”
秋尼大惊失色:“还会来?那可如何是好,上次我们尾云已经折损了一半的兵力,再来一次,我们可抵挡不住啊!”
秋尼要握陆象行的手,求他给解救之法。
陆象行侧目,指节冷静地叩着腰间的银雪剑:“我暂不会离开尾云。”
这句话是给了秋尼一颗定心丸,他稍稍安定心神。
陆象行抚过剑鞘古朴凹凸的纹理,从容地回首:“但国主,我有一言要提醒你。”
秋尼立马点头哈腰作恭请状:“妹夫请讲。”
他还称“妹夫”,是完全不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也没把他妹妹已经怫然的态度放在眼底,前倨后恭,谄谀之极。
若是从前,陆象行最是不屑与此等人为伍。
但他偏偏是蛮蛮的亲哥哥。
陆象行淡淡张开口,眼神状似无意地掠过对面的蛮蛮:“你的月亮城中,已经满是暗探和奸细,祸起萧墙,国主应该及早花费力气,把这些人揪出来了,否则就是再来一百次,尾云也不可能赢苍梧。”
他说的有道理。
秋尼对于抓奸细一事一向也是尽职尽责,可惜他只会一招“风声鹤唳”,再辅以“屈打成招”,因此刑室里冤死的亡魂无数,真正捕获的奸细寥寥无几。
总而言之,尾云国主就是抱定一条“宁杀错莫放过”的宗旨,在处理奸细问题上收效甚微。
他又想向陆象行讨教几招,关于这奸细的抓奸和应对之法。
蛮蛮也竖着耳朵听。
陆象行只有一句:“国主有心,就从你的后宫开始。”
秋尼的脸色霎时笼罩了一层阴翳,并不言语,薄唇抿得只剩一丝缝隙。
*
蛮蛮疑心陆象行是为了给自己出气,故意那么说的。
她走出含玉宫,欲折回秀玉宫,沿途经过一片长长的石廊,这种连接两端的宫道,在长安也有,但比月亮宫恢弘雄伟,尾云这片宫道,仅仅只能称作石廊。
石廊上人烟极少,走着走着,蛮蛮便落了单,连她自己也不知。
猛然抬眸,身前的小苹已经不知道到那个地方去了。
想起今日含玉宫里一席话,只怕自己身遭都充斥着苍梧国遣来的细作,她心头顿作不妙,几乎想要迈足逃走。
脚尖转了方向,倏然身后压过来一方厚实如岳的胸膛,蛮蛮被那人双臂箍入怀中,人咣当一下被转过身子推上了墙,那人的身躯如泰岳般覆下来,将她封堵在一片狭小天地里,气息尚未喘过来,他的嘴唇便寻着她的一抹芳泽含吻、噬咬而来,将蛮蛮逼得瞳孔放大。
石廊的围墙外,几株亭亭如盖的木桑花树,翠微的影婆娑着。
她的手掌在推拒中摁住了他的胸口,隔了玄青的夏日薄衫,那底下肌理块垒分明,沟壑起伏,心跳如闷躁的夏夜雷声作响般急剧。
几朵云翳扯过来,盖住了瓦蓝的天,树影晃了晃,落下一片细碎的叶子。
蛮蛮被他亲得,头重脚轻,几乎站立不住,幸有他伸手挽住她腰,将她固定在石廊的墙面上,才使得她不至于滑落下去。
火热的吻,将蛮蛮的嘴唇吮肿了,他才纾解了心头的一丝愤懑,左臂环她软腰,右臂撑她的脑后,喉咙间低低地漫出一丝笑。
“昨夜不是更过分么?尝一口又如何,公主不是喜欢给陆某支付一些什么定金么。”
他说话好欠揍,气得蛮蛮想给他一拳。
她鼓着腮帮子,恶向胆边生地要踢他,踹他,但那劲力却是泥牛入海被消解得无影无踪,非但撼动不得他分毫,反而还将自己弄疼了。
她气馁又暴躁,不服输地拿自己最凶恶的眼神剜他。
“陆象行,你不是好人!昨夜里不是还凶巴巴的,不想理我吗?”
他心安领受,看着“凶恶”的蛮蛮,甚至唇角笑意更深:“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小公主才知晓?”
蛮蛮心想她可早就知道了,咬了咬唇瓣,一筹莫展之际。
陆象行将上身再往下倾斜一些。
他身量高大,比蛮蛮高出一个头不止,肩膀又厚又阔,腰却收束极窄,要这般与她平视,只有将视线伏低,目光一错未错地落在蛮蛮颈边。
微风轻搴的衣领底下,那节雪玉般的脖颈深处,露出遍布暧昧的咬痕,似雪中含苞待放的点点红梅。
蛮蛮气急败坏:“你快撒手!”
陆象行偏不肯,黑曜石般的瞳仁蒙了亮色,沉下来,凝着蛮蛮,声线顷刻间便压得哑了:“你不是还要求我,救你的‘墨哥哥’么?那就好好求。”
既然,非要如此,他才能尝到这一丝丝含有苦涩的甜,那么他就再卑鄙恶劣一回吧。
他不要再苦了。
这个小公主,他承认,对她,他早已喜欢到了疯魔。
陆象行一低头,再一次稳住了雪青衣领下那如玉如雪的细颈,蛮蛮闷哼一声,因昨日淤血未散,此际再吻上来,触感微酸间带点刺麻,不是很舒服。
“陆、陆象行……”
她害怕石廊这里会突然出现什么人,被旁人看见,他抵她在墙边,对她极尽亲昵能事,更害怕他又有更进一步的侵犯。
而她是呼救不得的,只能由他,予取予求。
蛮蛮渐渐地喊哑了软嗓。
只是那男人仍未饶过她,他进犯的动作愈发放肆。
感受着被他亲吻的皮肤溢出细细的战栗,那里迅速蔓延开一片如霞光般绮丽的红云,他的眸色深了几分,不再打算放过她,食指挑开她的雪青缠枝鸳鸯藤纹的衣领,薄唇往下一路蜿蜒。
蛮蛮终于瞪大了眼珠,颤抖随之剧烈。
“别、别亲那儿……”
衣领越拨越开,肌肤曝露在夏日的空气里,泛着微微潮汗。
薄荷与梨花的气息交织缠绕着,愈渐浓酽,似勾人的美酒般纯粹。
“陆象行。”蛮蛮打着抖,身体的颤抖,都比不上心上半分。
她抬起小手,战栗间攀住了他的臂膀。
第 55 章
蛮蛮被亲得云里雾里, 头重脚轻,胸壁里的心像是受了惊的小鹿横冲直撞,恨不得钻壁而出。
在陆象行的含吻下,衣领越扯, 越松, 像倒挂在新月出云肤如凝脂的香肩上,雪青色往下垂延。
“唔。”
陆象行他好疯。
可是蛮蛮却越来越没力气。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 她就意识到, 虽然他看起来身长八尺人高马大,只怕有两个她那样重, 可是他们却意外地极其合拍,不需要强忍, 她自己就很喜欢那种过程。
只是她害怕,哆哆嗦嗦地小声阻止:“陆象行,这是在外边, 会有人来的!”
陆象行却像是根本没听见, 肌肤的吮气声突然放得很响, “吧唧”,蛮蛮的憋得脸颊红透。
过了一晌, 终于完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便没再阻止他伸向她裙底的手。
她又被翻过去,贴住了身前的石墙。
蛮蛮柔荑抵住冰冷的墙面,额头一下下的似啄木鸟般随着他往那墙上凿。
长长的豆绿鸾绦虽风扬起,绞作一团怎么理也理不开的乱麻。
树梢扯过云翳,隐蔽了它浓密修长的身影。
天上的浮云, 聚拢了又消散,消散了又聚拢, 已然忘却了时辰。
小公主她真要命。
若是她果真以此销魂来索他命,她尽情拿去就是,他绝不反抗。
蛮蛮教陆象行锁在怀中,襦裙下又白又细的小腿肚直打颤,教他搂着,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裙襟,花容微白,两颊香汗如露,他整理片刻,低下头,将她额间的香露一颗颗吮干。
“蛮蛮,你情我愿,这才叫交易,知道了吗?”
“不……”
蛮蛮想说,不是的。
她只是想对他好,他喜欢她,所以她也想让他开心。
可陆象行的声音那么恶劣,伴随说话的嗓音,喉结如珠子般上下地滑动。
蛮蛮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窝在他怀里,任由他打横了抱着,继续往秀玉宫回去。
秀玉宫。
小苹已经回来了,却不知道公主遗落在了哪里,正探头探脑地张望,眼看大将军把公主抱回来了,她放心之余,一闪身躲进了偏房不再出来。
陆象行臂肘的力量大得吓人,稳稳地抱着蛮蛮走了这么远一截路,面色不改,心跳也并未急促。
蛮蛮恢复了几分气力,仰起小脸望他。
从他怀中的角度,只能看到坚毅的线条凌厉的下颌,她轻轻抿唇,低声道:“你后背是不是受了伤?怎么样了,伤得重不重?”
尾云国列祖列宗的神灵知晓,她真的是一片好心。
陆象行脚步未停,目视前方的路,不曾低头睨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道:“死不了。”
蛮蛮气恼:“你是嫌我关心你,还是嫌我关心迟了?那,谁让你自己不说的!”
陆象行已经低头,迈过了她寝宫的门槛,带着她拐入幽深静谧的寝房深处:“公主心里,我哪有旁人矜贵。”
以前蛮蛮只道陆象行霸道,不讲道理。
现在她意外地发现,原来除了这两点以外,他脾气有时候还像个小孩儿。
真是又可气,又好笑。
“我和尤墨不会成婚了。”
好教他知晓,免得他整日胡思乱想。
陆象行步伐终于一顿,停在床帐前,他诧异地望了眼怀里的小公主。
她眼珠黑亮,骨碌碌地在眼眶里滚动。
陆象行嗓音有点闷,骄傲地道:“与我有什么关系。陆某只不过是公主的生意伙伴,一个回头客罢了。”
话归那么说,蛮蛮却见到他嘴角往上几乎难以察觉地翘了翘。
而她之所以能察觉,还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对陆象行了解得愈来愈深,愈来愈有默契了。
只是彼此心照不宣,谁也没有坦明这样的默契。
蛮蛮被他轻手轻脚地放在床榻上,她的小手抱着肚子,忽“唉哟”一声,在陆象行紧张之时,她扯过他手掌,贴向自己的肚子:“你摸摸,是不是孩子又踢你了。”
小公主面颊红彤彤的,说话的姿态娇憨可爱。
陆象行心怀惴惴,将手掌迟滞地贴向她圆滚滚的肚皮,在母亲的肚子里,孕育着一个专属于她和他的小生命。
他在里头跳舞、翻跟斗,像父亲一样英武好斗,又像娘亲一样活泼可爱。
陆象行终于忍不住,自嘴角而始扩散出一圈笑意。
抚着她肚子,陆象行挨着蛮蛮坐在床沿,她扣着他手,忽然道:“你方才在含玉宫,说要哥哥从后宫开始查,你是故意那么说的吗?因为我和嫂子不睦?”
陆象行挑了一边轩眉,像是不解,她何出此问。
蛮蛮道他还在装傻,便往下道:“谁都知道,我王兄平日里不贪美色,自娶了王后以来,尾云后宫就只有她一人,你说要从后宫查起,指向不要太明,难怪我王兄不高兴。他和我嫂子的恩爱,你自己也是知道的。”
陆象行摇头:“你哥哥的后宫我怎会关注,只是易地而处,蛮蛮,若你是苍梧人,你要派细作来尾云潜伏,那么最好用最有可为的地方,是哪里?”
蛮蛮被他这么提醒,两眼空茫,思忖了片刻。
骤然间发现,好像,的确是那么回事。
“那自然是安插在月亮宫,这个政权中心,国主周边,最大有可为了。”
陆象行颔首:“你哥哥以前疑心深重,包括把我丢进瘴毒林试炼,都是因为他也意识到,在他身边不可能缺少苍梧的暗探,只是他用错了方式,过于打草惊蛇了。”
蛮蛮又道:“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呢?”
她下意识顺嘴而来,充满了对陆象行的信任。
陆象行眉头微皱,从前在大宣军中,也有被胡羌渗透的眼线,但数量不多,且都有军师负责审理,他一向并不过多在意,过目也少。
但只怕,比起秋尼和蛮蛮来,他的经验已经算是丰富。
“应对眼线的良策,绝不是大范围清扫周边,弄得人人自危,如此不仅不见成效,还会惹来人心因不满而离散,各自惶惶,不利于尾云的团结。你哥哥弄得太急了。如果是我,我会循循诱敌深入,将绝密的情报故意卖出破绽,任由细作传递出去,只要苍梧那边有针对的行动,那么即刻便可判定尾云出了内鬼,接触过密报的人控制在一定范围以内,逐个击破,会有收获。”
蛮蛮一拍手:“你说得对!而且,不能给他们真的情报,对不对?”
“不对,”陆象行摇头,“苍梧人没那么好骗,所谓细作,更是千锤百炼,假的密报对他们而言,几乎可以一眼识破。要真,并且要十足的真。但真,并不意味着尾云不能朝令夕改。”
蛮蛮咂摸出了一点意思,她立刻要溜下床,去找哥哥说一说陆象行的办法。
才曲了腿弯,便被陆象行摁住,他皱起眉,将她两胁一把叉起往上带了半个身位,命令她只许待在床上:“蛮蛮,这是我和你哥哥操心的事,你不要乱动。”
蛮蛮听出他的一语双关,内心安定之余,将陆象行的手再一次握住,柔软芳馨的小手合拢,将他的右手大掌包围在内,轻柔地摇了一下:“陆象行,你对我好,我也想对你好,这不是交易。”
在他眉梢凝固,稍稍愣了之时,她飞快地撒开他的手,钻进了毡毯底下,将手埋在毯子底下,脸颊红扑扑的,眼眸晶亮,一瞬不瞬望着他。
“好了,我不动,你可以回去了,好好养伤。”
石廊里,他那样生猛,想来伤势并无大碍。
蛮蛮没有要求陆象行解落衣衫给她看,她钻进了毡毯底下,不复得见帐外金灿灿的日光。
陆象行嘴角轻轻一挑,手掌高抬,正要拍她藏在毡毯底下的小脑袋,忽觉咽部一阵发紧不适,他头转向外侧,捂唇溢出了几声咳嗽。
咳嗽了一阵后,他皱着眉,看着掌心的几缕淡淡的血丝,出起了神。
*
陆象行回到暖阁,辛将昨日巫医留下的药方拿去煎了一碗药,拿来予陆象行喝。
陆象行伸手接过,如今要医治身体,他一直万分配合。
先前还有几分自怨自艾,眼下的陆象行,喝药雷厉风行,吹凉了便往唇边送。
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那碗汤药见了底,辛着手去收拾残渣。
陆象行蓦然抬起头,问他:“尾云国最好的巫医是谁?”
“要说最好,”辛实诚道,“只怕要数大灵清寺的巫长。她的巫术和医术都是尾云最顶尖的。”
这点陆象行也有领教,巫长的确有妙手回春之术,与长安的全回春相比,虽术不同,但都近乎于道。
辛以为,是陆象行在尾云休养这么长时间外伤都不见完全好,故此有些心急,或是心中对尾云的医术有所鄙夷,关于这点,他要辩解上一两句。
“陆公子是北国人,不熟悉我们南疆夏日湿热的气候也很正常。尾云夏日的确不适宜养伤,反复发炎溃脓也是常有之事,陆公子不必过于忧虑,您之前在婚礼上中的刀伤已经渐趋好转,眼下背部添的新伤,虽然是会好得慢一些,但也会好的。我们尾云国的医术也不是吹嘘出来的。”
陆象行并不怀疑尾云国的医术,只是他最近,偶尔感觉身体有些异样。
或许是他多心了。
他长舒了一口浊气,将药碗放回辛的托盘,和颜悦色道:“我无碍,也没有怀疑王宫巫医的意思。”
辛点了点脑袋:“陆公子好生歇息,辛晚间再来为您换药。”
他收拾了手里的托盘,走了没过多久,秋尼那厮又亲自造访。
一旦见了陆象行,秋尼的两只眼便比他含玉宫里长夜不熄的灯笼还要亮,上前来,攥住了陆象行两只手:“陆老弟,你说的孤仔细考虑过了,你说的对,现在多事之秋,孤的王宫里只怕不太平。孤考虑过了,这事不如就交给你和蛮蛮。”
在陆象行的微微晃神间,秋尼倾斜上半身靠拢来,神秘兮兮地用手背遮住一边唇角:“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还放不下蛮蛮,想和她重修旧好?”
陆象行仔细回忆当初在长安的一切,他与蛮蛮之间,想来只有误解和吵架,实在谈不上有何“旧好”,然而秋尼一问之下太过突然,教他想起方才就在含玉宫外石廊里与蛮蛮的胡天胡地,陆象行还是微微红了俊脸。
秋尼并未察觉,只是与陆象行勾肩搭背:“孤本打算,将此事全权交予王后,毕竟王后才是后宫之主。”
陆象行捕捉到这一丝蹊跷,适时反问:“王后不愿?”
秋尼摆手:“不不,为孤分忧,王后千万个情愿,她只是近来偶感脑热,身上不爽,想搬到凤凰山住段时日,孤已为王后安排了蛮蛮此前住的骨朵峰,令她安养,顺便再让巫长贴身为她照料。所以这事她来不了,只得蛮蛮,蛮蛮呢身怀六甲,象行你总舍不得教她太过辛苦吧?”
陆象行听出来了,秋尼这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拿着蛮蛮诓他往里跳。
只是这当口,王后如茵突感不适,会否太过巧合?
听蛮蛮说,她的王兄与嫂子如茵王后感情甚笃,自成婚以来,中间断容不下第三人。
秋尼对王后如茵极尽宠爱,多年无子,感情也未影响分毫,王后但凡有要求,只要提出,秋尼无有不应。
蛮蛮曾在他还是侍卫庚时,对此有过一些抱怨,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似乎是从如茵王后嫁入月亮宫开始,秋尼对自己唯一的亲妹妹,便不像从前那般宠溺有加。
关于秋尼私事,陆象行不便直言相询,只能等到秋尼去后,挨到晚间,去见蛮蛮。
蛮蛮指尖挑着一张帕子,正靠在梨花木凭几旁低头喝粥,近来胃口不佳,这粥喝得怪没滋味。
心里琢磨着该如何揪出藏匿宫中的眼线,不巧粥喝了一半,陆象行从身后来了,他来时几乎没有脚步声,然而蛮蛮从窗台錾银的镜里窥见了身后不露声息的男人。
玄青衣袍,长身如松。
蛮蛮放下粥碗,回头,看到陆象行的一瞬间,他似乎没想到能被她察觉,心里琢磨着什么坏事,一下被戳破了,手脚有些迟钝尴尬,蛮蛮脸颊上笼络着惬意的光泽,含笑道:“一到晚上你就来偷香,你属老鼠的?”
陆象行难得并未搭腔:“蛮蛮,你的嫂子如茵王后,是何出身?”
蛮蛮没想到她猝不及防问及嫂子,呆了一呆,但想到陆象行不会无故发问,她仔细一理,想了起来:“是有一年,哥哥进山里狩猎,途中遇到被野兽追赶的女子,哥哥朝那野兽突施冷箭,正巧射中了野兽的眼睛,便把那受惊的女子带了回来。那女子就是我嫂子。”
她说着,摆摆手指,别过了精致小巧、粉扑子似的脸蛋:“我们尾云人没那么规矩多,讲究什么门当户对,只要自己看了喜欢,就是抢也要抢来。王兄和嫂子患难生情,一见如故,顺理成章就结为夫妇。之后他俩一直恩爱如初,想不到吧,我王兄看着很不靠谱的一个人,但比起你们中原大多数只会三妻四妾的男人,还是有一点可取之处的。”
她话里话外,又开始贬讽他了。
“蛮蛮,我没三妻四妾……”他似乎是要为自己开脱,但蛮蛮根本不理。
细想,陆象行要不是死了妻室,又怎会娶她。
他虽不是三妻四妾,但她确凿是个填房夫人。
陆象行小声道:“当初你诈死了以后,太后曾起意为我纳妾。”
这就是蛮蛮不知道的一段了,她睖睁着一瞥眸,眼眸如火地瞪向陆象行。
陆象行无辜至极:“我没答应。”
小公主不知信了没有,她把眉眼垂落,朱唇轻撇,并不大搭理他。
陆象行只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她瞧上一眼再安放回去,只是眼下也没空梳理自己这头的烂事,他道:“你王兄没告诉你,关于你嫂子的出身来历么?譬如,她是不是尾云人。”
陆象行这最后一句,寓意指向都不要过于明显。
“你是怀疑我嫂子?”蛮蛮想起含玉宫里他一句祸起萧墙,登时心跳停了一拍,“你真的怀疑她?”
只是她搜肠刮肚,也确实想不起来关于如茵王后的身世。
她涨得厉害的脑袋,关于此节是一片空白不说,甚至隐隐有些头痛。
蛮蛮用手揉了揉额角,眼下是大事,要信任陆象行,无可隐瞒,蛮蛮终于坦诚了一件积压在心头已久,令她无比困惑的一件旧事:“我也不知怎的,感觉自己脑子里好像丢失了什么,当初我是怎么答应王兄北上长安和亲的那一段,我全都想不起来了,一想便觉得头痛。”
陆象行微怔。
他的脑中忽然忆起当初全回春头回来陆宅为蛮蛮看诊时,曾对他说,夫人的身体里有蛊毒虫豸留下的痕迹。
彼时他想,蛮蛮出身于尾云王室,自幼学习豢养蛊毒虫,身体里出现什么毒虫并不稀奇。
但来到尾云已有半年,他这小半年里见识过了蛊毒虫的厉害,也对尾云人的下蛊方式有了些许了解,修习蛊术之人,绝不会自身去沾惹毒虫,蛮蛮体内若真有蛊虫痕迹,只怕事情并不简单。
他见她思来想去,头疼得厉害,小脸紧皱。
陆象行屈膝蹲下来,握住蛮蛮摁在额间的小手,柔声道:“好了,不要再想了。你不知晓,我大不了就是问别人去,蛮蛮,你不要让自己难受。”
蛮蛮反扣住陆象行的腕脉:“还有一事,我觉得非常可疑。陆象行你知道么,小苹不是跟我从小到大的丫头,跟我一起长大的丫头,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不在我身边了,小苹是北上和亲途中后来送到我身边的。”
说起此事,蛮蛮回忆着幼年时在月亮宫里相熟的那些面孔,如今一张张都似泛黄的稿纸上模糊的自己,被一团水洇湿了,已经辨认不清。
“也不知怎的,从什么时候起,那些跟在我身边的老人,一个个的都不在了,我也不知她们去了哪儿,是谁把她们弄走了。”
蛮蛮细思,竟觉得汗毛根根倒竖,心里有些发麻。
“我想了起来,陆象行,我之所以会觉得从嫂子来到王宫里以后哥哥就对我大不如前了,就是因为从前那些陪同我和哥哥出生入死、相依为命的老人一个个都离开了我,我感觉自己在月亮宫里好像一个人落了水孤立无援……”
陆象行握住她柔荑的双手微微一紧:“蛮蛮并不是一个人,别怕。”
可是记忆的空白,带给人的感觉是无比惶恐的。
“我想,去凤凰山找巫长,让我替我看一看,我是不是身体出过什么毛病?我知道有一种蛊虫,它能吞噬人的部分记忆,我,我该是中蛊了……”
她慌乱间要投医,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巫长。
陆象行再一次握住蛮蛮小手,将她扯到怀中来,蛮蛮身子柔若无骨,轻盈得如一片飞絮,被陆象行摁入胸怀。
单薄纤盈的身子,如泅水般,落在陆象行的胸膛之前,兀自被秋风吹拂得簌簌发颤。
陆象行抚着蛮蛮背,回想起秋尼今日一番话,觉得此间疑窦更多。
“你哥哥今日来找我说,你嫂子身体不适,要先一步住进凤凰山,让大灵清寺的巫长近身替她看顾侍疾。所以蛮蛮这时去,只怕巫长也无暇见我们。”
蛮蛮不知还有此事,王后素来身体健朗,怎会在两国交战之际突发不适?
怔忡间,陆象行靠过来,带了安抚地轻轻地咬了她的耳朵。
存在感极为强烈的一个吻,瞬间将她的思绪拉扯回来,他的吻似泠泠春雨,缠绵地沿着她的宛如晶莹透光的耳垂,一路亲过来,蛮蛮浑身不自在地发抖,可她一点也不讨厌他的亲吻。
那种炙热的,能融化坚硬春冰的吻,一路燎原而来,将她冰冻的思绪一点点撩至复苏。
“好了,你暂不要管这些事,”陆象行捧住蛮蛮脸蛋,“蛮蛮,你快要临盆了,现在,你只要让自己舒服,旁的不要思虑太重,我有办法印证一切。”
蛮蛮破天荒地,竟会对曾经她最讨厌的莽夫,产生了依恋的感觉。
她甚至想,就听了他的话,她什么都不要去想,把一切都心安理得地交给他。
蛮蛮咬住唇,清澈的瞳仁蒙上了雾气弥漫的亮泽。
“陆象行,这是我的国家,我怎么样都是理所应当的,可是值得你赌上一切,连生死也抛之度外吗?”
小公主是如此可爱。陆象行亲了一下她挂着一滴水露的鼻尖,声音混沌地落在她耳畔。
“值得的是你。”
第 56 章
下过一场雨的凤凰山, 岩洞滴水澄明。
一袭玄衣的陆象行,立在岩洞底下两座无字的坟间。
石壁上羁留的雨水一丝丝往下坠,落在水涡里,如麻癫病人坑坑洼洼的脸。
岩洞底下地势低洼, 雨水时常倒灌, 淹没泥沙,浸泡住这两座坟茔。
但曾听尾云百姓说, 尾云国人实行天葬, 或是悬棺,或是投水, 反倒不大喜欢以棺椁收殓土葬,他们想要在百年以后, 尸身融化在江河山川里,与花草树木同为一壤,魂灵得以休息。
“阿兰。”
这一次, 他扣着剑鞘, 微抿的唇色加深了几许。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活着的人, 才是当下。
已故之人,就让她永远封存心中, 留在那一块地方。
他也不会再形影相吊,自怜自艾,不会独行暗夜,再也不会了。
“我爱上了一个小公主。”
他轻声道,薄唇上扬。
“你故去已有四年了,数年时光, 说来一瞬,实则漫长。我曾以为我会一辈子孤孑不娶, 也不为谁动摇春心,直到小公主出现。”
手指抚摸过那一片还没有完全干涸的土丘,指尖的动作充满了凝重、爱惜。
“她有几分像你。”
陆象行说到此处,微微皱眉。
“也许是我的错觉。但我并不是把她视作阿兰的替补,她从来也不是替补。我也真心爱她,想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天长地久,碧落黄泉。阿兰,你善良,明媚,对谁都饱含善意,你可能原谅我,我又爱上了别的女孩?若是——你肯原谅我,请给我一些指示吧。”
话音骤然落下,指示便来了。
陆象行的耳朵里竟然出现了一串脚步声。
山风吹动林木,木叶萧瑟,从枝头脱落成行。
无数绿叶翩然间,岩洞外的黄泥地上,隐隐出现了两道身影。
是谁?
陆象行微微心惊,即刻便闪身避入岩洞深处。
他今日入凤凰山,是为了如茵王后而来,顺道祭奠阿兰。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阿兰,这一别,便作永别。
他知晓,小公主只怕不太喜欢他心里还念着阿兰,他从此以后将不再会说起这个名字。
凤凰山延绵百里,山峰如簇,群峰之间,要寻到这一块岩洞实属不易,因此数年来,这里人迹罕至,几乎不曾出现过什么人。
陆象行不知来人是谁,屏息等候一晌,右手已经握住了腰间的剑。
来的人出乎意料,竟是如茵王后,与她身旁最为信任得力的侍女。
两人一前一后迈过了岩洞,寻着幽暗的深处而来,如茵引燃了掌心的火折子,火光明明灭灭,照着她苍白的秀靥。
她看起来,像是病了一通,气色不佳,但行动不见任何障碍。
侍女红荼接过王后手中递来的火折子,举着,凑到坟茔前。
她们要对阿兰的坟冢做什么?陆象行微怔,手扣住了剑柄,几乎立刻便要出鞘。
如茵望了望里头,这时,她原本平静而深邃,宛如澄湖般的脸色,出现了龟裂:“怎么会?”
红荼缓缓道:“王后,怎么了?”
如茵指着另一侧同样隆起的土丘:“上一次我们来时,好像不见这里多了一块土包,莫不,也是坟冢?”
红荼往里张望,同样流露出好奇:“王后。兴许,兴许只是泥沙往这里倒灌,堆积起来的。近日尾云夏季,雨水多得要命,这里一下雨就会淹了。”
如茵十分谨慎,忐忑地摇头:“只怕是没有这么简单。”
红荼道:“王后疑心,这里已经被人发现了?”
她并不认可这观点:“倘若有人发现了这个据点,应当不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痕迹,王后您定是多心了。”
据点。陆象行捕捉到一个词,按下的剑柄,缓缓往下推移,剑刃落回剑鞘。
如茵王后,果然有鬼。
宫中几乎所有目睹过当年秋尼带回如茵事件经过的老人,在如茵王后来的这几年里经历了一场彻底的换血,所以,已经不再有人能说出当年的详细情况,对如茵的来历更是一无所知。
最清楚的人,莫过于秋尼。
但此人对如茵显然已经中毒颇深,料定他会为此翻脸,且会通过秋尼惊动如茵,陆象行没有实证,对秋尼便不曾多言。
如茵扶住了身旁的岩壁,烦闷不已:“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是,此事却容不得万一。”
红荼上前,扶住了如茵,低声又微笑:“如今已是非常之时,王后还瞻前顾后什么?我们的军队就要重整旗鼓,踏碎尾云河山了,王后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把消息传递出去,便视同叛变,如茵王后,原来你果真对将军不忠。”
这一句出来,陆象行已经完全肯定,这二人,果真是苍梧人。
当年如茵出现在凤凰山,费尽心机做了秋尼的枕边人,是苍梧人的预谋。
陆象行确认了心中的揣测,思绪一瞬又飞入长安。
陛下身旁也有美人无数,他虽不曾像秋尼带回什么来路不明的女子,但处处留情,倘若……
“这些年,我为他送了多少消息!难道,他还会怀疑我不忠么?”
如茵气恼自己,将红荼推开一旁。
她咬牙,声音了含了哭腔:“当初,他求着我,哄着我,让我替他做这件事,从来都没有想过我的处境!我被迫委身给一个不爱的男人,他难道不知道,我日日侍奉秋尼,究竟有多恶心!难道这些年,我对他做的还不够多么?他要是有心,怎会对我生疑?”
红荼却嫣然一笑:“将军这样的男子,怎会倾心于王后。”
陆象行业已听出,这两名女子口中说的那个“他”,原来是苍梧叶擦风。
如茵错愕地回眸:“你?”
红荼再一次上前,不由拒绝地扶住了王后,搀着她,像是防止她跌倒,右手抚摸过王后轻盈秀丽的乌黑长发,一指指地往下捋得顺滑。
“王后知道么,侍奉过将军的人,只有王后你,将军没有碰过,是完璧之身,我们,都不是呢。”
如茵的眼眶里,两只眼珠宛如鱼目凸出,震惊得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红荼是在她坐稳了尾云王后之位以后才来到她的身边的,她本身也是苍梧叶擦风费尽心思派遣到她身旁的细作,叶擦风在信上说,怕她一人在异国行动不力,故而派了一个聪慧机灵的女子来辅佐她。
如茵不但对此信以为真,还感激涕零。
她为了苍梧鞠躬尽瘁,叶擦风终究是没忘了她一片深情。
红荼又笑,抚王后秀发的手指轻轻一勾,缓慢地绕上如茵的雪颈。
如茵似已经失了魂魄,呆呆地听着她的话,连反应都不能。
“王后你可知为什么?”
如茵顺着她的话,茫然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红荼绕着如茵纤细的雪颈,将那绿云飞瀑般的青丝缠绕了一圈,又一圈。
“因为,你一开始,就是被将军选中,要送给秋尼的……礼物啊。”
说到“礼物”二字之时,红荼脸色一沉,顺手扯紧了如茵的长发,一用力,那一把乌黑靓丽的长发便化作了坚韧得堪比牛筋的绳索,扼得如茵上不来气。
她瞪大了鱼目眼珠,拼死挣扎起来,挣扎间,脸颊涨得红紫,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三个字。
红荼没有回答,她冰冷的容颜俨然如地狱。
手上加重了几分力气,即刻便要将如茵扼杀在此。
“此地隐蔽,是最好的传信之地——”
顿了一顿,她的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嫣然的宛如春花般灿烂的笑容。
“也是最好的埋骨之地。”
嘴上温柔地说着最恨的话,手上残暴地做着最狠之事。
如茵已经渐渐求生不能,慌乱挣扎间,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块浮木,拼死往下拽。
那不是浮木,而是红荼的长发。
她拽得红荼头皮炸裂般刺痛,红荼冷了眸色,松开了如茵的头发,让她得以片刻喘气。
旋即,红荼一把掐住如茵的脉搏,长而尖锐的指甲深陷入如茵的皮肉中,迫得如茵撒了手。
红荼脚下一摆腿,将柔弱的如茵一腿扫堂在地。
如茵跌倒下来,红荼屈膝跪上她的肚子,桎住了她的动作,等自己头皮缓过来,她重新给如茵的脖颈套上了一圈圈柔韧的乌丝。
这时她脸上的戾气散去,恢复了笑意:“你真以为我喜欢给你当婢女?你对将军已经没用了,上路吧!”
说着,她勒如茵的手一紧,如茵登时脸颊紫红,呼吸困难,当场就要窒息而亡。
说时迟那时快,红荼蹬住如茵的腰,打算再一次加紧力度,勒死如茵之时,一柄长剑从黑暗之中掷出,朝着红荼面门飞来。
红荼哪里想到,在黑暗中竟埋伏有人手,莫不是如茵那贱婢的救星?
为了保全性命,她未有脱手放弃了如茵,往一旁闪开。
陆象行的银雪钉在地上,剑刃隐隐反光,细细摇颤。
瞥眼第一瞬间,红荼便惊愕地呼出来:“银雪?陆象行!”
“不错,”陆象行自暗处走出,拾起地面的火折子,重新吹燃,火光照着他刚毅俊美的面容,他讥嘲道,“看来你有些眼力。”
红荼拔下了发间的银质长簪,警惕万分地弓着腰,将银簪尖锐一头刺向陆象行:“你怎会在此?”
这里地方隐蔽,平日里是绝无人踏足的。
陆象行澹澹一嗤:“你们将军派你到王后跟前的目的,就是让你监视她。现在她对你们将军没用了,你们将军便让你杀了她?好一招鸟尽弓藏、借刀杀人的毒计。”
“陆象行!你该死!”
红荼不容有人污蔑将军,突然咬牙切齿,手持银簪扑过来,誓与陆象行同归于尽。
招招净是封喉取命的打法,仿佛不杀陆象行不罢休。
陆象行的银雪剑钉在地面,并未去取。
在那不要命的女子扑过来时,陆象行侧身避开,那女子先后以银簪点他前胸、颈、肩胛、腰腹膻中,几处关键大穴,但差之毫厘,均被陆象行闪过。
她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刺客,没有花里胡哨的招数,有的只是杀人技。
但这样的杀人技,走不了几招,便已黔驴技穷。
陆象行一脚踢开红荼的手腕,那力气大得红荼从肩到肘、肘到腕一阵发麻失去知觉,银簪也飞了出去,远远地落在地上。
没有簪,还有牙。
红荼张开了檀口,用自己的白牙冲上去,朝着陆象行的颈部便要下口咬。
陆象行皱眉,一拳挥出,肆意痛击,正中红荼的下巴骨。
“咔嚓”一声,那顽强的下巴骨不堪重击地脱了臼,粉碎骨折。
红荼整个轻薄的身子犹如一只断了线的纸鸢飞出去,无力地坠在泥面上,挣扎了几下,终于是爬不起来了。
然而她对如茵的刺杀竟还没完,这个素质极高的杀手,举起了她还没有受创的右手,重重砸向如茵那如花似玉的脸颊。
若是教她得逞,这一拳只怕要砸得如茵鼻梁断裂,出血而亡。
陆象行瞳孔一缩,箭步上前,一掌拖住了如茵的脚踝,将人往后拽,脱离了红荼这一记杀招。
接着又是一脚送出,把红荼远远地踹走。
如茵呼吸不畅,刚才又惊险地死里逃生,人躺在地面,重重地大口呼吸着,眼泪从眼眶之中不断涌出。
仿佛直到此刻,她都想不明白,为何叶擦风要对她下毒手,她不敢相信。
她宁愿相信,是红荼背主弃义,嫉妒她在将军心里的地位,才对她痛下杀手,将军根本不知情。
“不……”
岩壁下的洞府,充斥着女子的哀苦声。
“他不会那样对我的,不会的……”
她掩面而泣,哭声绝望。
陆象行抬步,来到王后面前,居高临下地俯瞰。
未几,薄唇中溢出一丝嘲弄:“秋尼为你,负了尾云,负了妹妹——”
既是细作,只怕这些年,没少在秋尼跟前离间王室兄妹的情谊,所以蛮蛮才会觉着秋尼对她比往昔不同。
“王后留着哭诉,去向国主说罢。”
陆象行面无表情地绕过她,将钉在泥里的银雪撤出,擦拭了染泥的剑锋,铿锵一声还剑入鞘。
*
大灵清寺,王后走失,巫长紧急派出了近乎全部的守备前去寻。
于山前寻回王后时,她正被绑在一棵树上。
同样被绑的,还有王后身边的侍女红荼,她同样也是五花大绑,被绑在另一棵树上。
这场景,第一时间让人以为王后遇刺。
直至他们看到了陆象行。
巫长惊动了,她那总是苍白秀冷,宛如千年雪山般的容颜,难得一次动了怒意:“陆象行,你来我尾云乃是客,今日你以客欺主,尾云岂可相容?”
陆象行不多费唇舌:“这二人有话要对国主讲,请巫长派人,传话国主上山。”
巫长派人通传国主是可,但,“你先将王后与侍女松绑。”
陆象行道:“恕难从命。”
巫长厉声道:“陆象行!你莫以为,你打退了苍梧国,在尾云便可以目中无人!”
陆象行剑眉微蹙:“我只是怕我一松开,这人跳将起来,要宰了你们王后。至于王后——以她现在的精神状况,还是绑着微妙。”
巫长双目平视,王后宛若失魂,木然地不动,既不挣扎,也不呼救,只是念念有词,不知说着什么。
饶是巫长耳力惊人,也只听得出三个字:“不会的……”
她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但陆象行这厮,武力之高极为可怕,即便是大灵清寺倾巢而出,也未必能在陆象行银雪剑上占得半分便宜。
当下一番对峙,巫长无奈,只得先教人去通传国主,请国主上山相见。
陆象行一低头,唇齿间呛咳出了血丝,指尖揩拭掉,瞥见那一抹触目惊心的血迹,轩眉凝成了川。
巫长似是看出了他身体的异样,颇有几分心惊,长吸了口气,但并未言语。
暮色垂野,秋尼终于赶来,一身风尘未去,他嘶声唤着王后:“茵茵!”
前来通传之人说,陆象行将王后给绑了,他大惊失色,怒从心头起,一看见陆象行便急着要找他算账,但还没动上手,他立马发现了被绑在树下的如茵。
国主踉跄地寻了如茵而去,亭亭如盖的古松下,如茵的双手绕着树干,从身后反剪,牢牢捆在树上。
秋尼试图去解开,但慌乱间,却是无论如何也没能打得开,秋尼气急败坏,让身后的侍从递剑来:“剑!”
侍从忙不迭要上剑,却让陆象行一柄银雪矫如游龙,抵在了咽喉,他讷讷不敢动。
这究竟是要干什么!
秋尼要发疯了:“陆象行!你绑我爱妻,是何道理!还不把她解绑!”
陆象行举目望去,这凤凰山中,出现了一顶四角垂藕花缎面的小轿,轿中抬来的是大腹便便的蛮蛮。
山岚缭绕,山风萧瑟,已是入秋之兆。
蛮蛮一听说陆象行绑了如茵,虽想得到陆象行自有他的道理,但王兄一旦涉及王后就绝不是个能讲道理的人,她有些担忧王兄对陆象行不利,便坐不住,教人准备了一顶软轿。
软轿子由四人抬,只脚程稍稍落后于平素疏于操练的王兄,也跟在身后不久便赶到了现场。
落轿,蛮蛮从那垂花帷面底下掀帘而出,步履迟缓地走来:“王兄。”
陆象行既然动手的话,便说明他已掌握了实证,王后如茵的确是苍梧细作。
蛮蛮挺胸昂首:“先听听看陆象行怎么说。”
一句话的空档里,她已经站在了陆象行的身前。
她的站位绝妙,不仅逼得陆象行为了避免误伤她收了银雪,也逼得尾云与之对峙的守军都纷纷撤了剑。
秋尼还沉浸在愤怒之中,但王妹的出现,让他不得再与陆象行为难,这时,他仿佛才留意到,王后的状态不对。
她浑浑噩噩,只是目视远处,眼瞳之中涣散,无法聚拢焦点。
“茵茵……”
秋尼心口发紧,试图摇晃她,如茵充耳不闻。
她的朱唇间,仍念念不忘的,只是一句:“不会的,他不会的……”
秋尼怔愣着道:“什么不会?‘他’?‘他’是谁?茵茵,你告诉我,你说的那人是谁?”
陆象行从身后环住了蛮蛮的腰,帮助她撑起身子:“蛮蛮,你信我?”
胸口暖流横溢,没想到这关头,所有人都与他拔剑相向,只有蛮蛮还站在他这一边。
眼眶微微潮热。
在蛮蛮这里,他已不是第一次被坚定地选择了。
而他往昔在长安,对她实在太坏,他不配。
蛮蛮那曾想剑拔弩张之际,身后的男人还在满心情爱,无奈地撑了下额头,压低声音道:“陆象行,你最好给出一个确凿的实证,不然我哥哥他就是装傻充愣也不会信的。”
陆象行颔首,踏上前半步,他毫无留情地吐出几个令秋尼崩溃的字:“‘他’是苍梧国首将,叶擦风。”
“叶擦风”三字,意思不言而喻。
秋尼顿时手脚发凉,一股寒意从脚底下窜起,直涌向后颅心。
寒意过后,便是一股怒气,如溃堤的洪潮,从眼眶之中宣泄而出。
“陆象行!”
他火冒三丈,暴跳如雷。
姓陆的怎么敢,怎么敢如此编排他的王后?
“你再敢污言秽语,辱孤的王后一句,孤才不管你是什么战神,孤要杀了你!”
然而他话音未落,这片肃肃的山涧上,霍然响起了清亮爽朗、歇斯底里的大笑。
众人愕然望去,那笑声,来自绑在王后对面,蓬头垢面、如疯如癫的侍女红荼。
只见她人虽被绑在老松树上,双脚却可以动弹,她笑得痴狂,腿不住地往地面的秋叶上蹬,花枝乱颤。
那笑声,确有几分教人毛骨悚然。
分明前日离宫去时,王后还是端庄温婉,侍女还是伶俐慧秀,一眨眼之间,这二人一个魔怔,一个疯魔。
若说与陆象行无关,教秋尼怎生相信?
他待要发作,忽听得身后红荼那癫狂的大笑声:“我笑你们蠢钝如猪!我笑你们被愚弄到今天!这个王后,她打从来到你们尾云的第一天,就是我苍梧大将军的细作!你问问她,她爱的是你秋尼,还是叶擦风!”
秋尼的胸口停止了跳动,他遽然起身,脸色铁青,怒目蹬来。
红荼还未说完,乜着秋尼,她冷冷笑道:“你不妨听听,她是怎么在背后说你的,秋尼,你真可悲。你知道么,我这伺候了如茵这么久,她对我说的最多的便是,你有多恶心。”
她一字一字,似刀子般攒他的心。
最后,又是一句轻蔑的大笑。
“秋尼,你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多年都生不了孩子么?哈哈哈哈哈哈!”
第 57 章
红荼的狞笑让人头皮发麻。
众人目光灼灼, 看向他们的国主。
侍女说的话,是何意思?
莫非多年来国主无子,是与王后有关?
秋尼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蛮蛮瞥见, 他僵硬的身体, 艰难地站直了,一个字都不信, 从唇缝中挤出来一句话:“把剑给孤。”
但这一次, 秋尼的目标变了。
侍从担惊受怕地看了眼身后的陆象行,见他似无反应, 并不阻止,侍从小心翼翼上前, 将剑抽了一半出剑鞘,送到国主手中。
秋尼提着长剑,缓慢而迟滞的脚步, 一步步走向红荼, 他举起剑, 攒向红荼心脏。
红荼的下巴早就粉碎,每笑一声, 她的脸骨都疼痛得像百千马蜂在蛰,但她也知道,她今天决计是活不成了。
可她杀死如茵的任务还没完成。
红荼仰起雪白的脖颈,悍然无畏地凝视秋尼掌中即将刺落而下的剑尖,大声地将剩下那句话说完:“是你的王后给你下了药!你才生不了种!”
这话才说完,秋尼颤抖的剑刃送进了红荼的心脏。
喀嚓, 那剑刃穿透胸骨,直取心脏, 血液涌出。
血点溅在秋尼的脸上,腥热,顷刻间冷透,化作暗红颜色。
红荼已经死了。
她的瞳孔开始扩散,但始终不曾合上眼睑,脑袋朝身侧一歪,以一种诡异而扭曲的死状呈现在众人面前。
众目睽睽下,国主杀人灭口,究竟是盛怒之下激愤杀人,还是,因被那侍女说中了,他恼羞成怒?
大灵清寺巫长扯上了面前的帷纱,暗默念有词,为死者超度。
晚烟徐来,林寒涧肃,谷中上下萧瑟。
蛮蛮靠在陆象行怀中,她如今腿肿难忍,只能勉力支撑起身,站了这么一会,便感到肚子沉甸甸的实在难熬。
陆象行从身后搂过她柔软的腰肢。
他温声道:“蛮蛮,不要看。”
死者胸口涌出的血液已经涂染了大片衣衫,洇湿在地,更有一阵阵发腥的恶臭随着山风扑面。
蛮蛮几乎作呕,可人不知为何,越是害怕什么,越是忍不住要去看。
后来,一只大掌抬起,横在了她的眼前,遮住了她面前已经尸身冷透的红荼。
秋尼将染了血的剑拎着,重新走回来,来到王后身边,举剑劈断了捆绑如茵的绳索,弯腰蹲下,将剑抛在一旁,以免利刃伤了她娇嫩的肌肤,他脉脉地凝视着自己的王后,什么也不说,低头将她横抱起来。
落入秋尼怀中的一瞬,如茵终于从梦魇中苏醒般,她怔愣着看了一眼秋尼,忽而犹如受惊,双手用力地去推。
“滚!”
秋尼呆滞的目光,受伤地,一眨不眨地望着王后。
如茵和红荼的精神状态忽然相同了,她歇斯底里地要推开秋尼,可惜他如一块铜墙铁壁,推动不得。
如茵的热泪漫出了眼眶:“你走啊,秋尼,你让我觉得恶心,放我下来!”
从红荼的口中,听到一向温柔婉婉的茵茵说他恶心,秋尼还不信。
其实他知晓,那极有可能是真的。
他只是,不愿意相信。
眼下,最后的一丝绮丽幻梦,也终于扯下了遮羞布。
真相竟是丑陋不堪,难以承受。
秋尼的声音喑哑:“茵茵……”
王后如茵不听他的话,一脚重重地踢过去,他明明生受了这一脚,却纹丝不动,仍然不肯将她放下。
如茵熬红的眼眶,红丝遍布的眼球,落在他的眼中,秋尼心疼如刀割。
“茵茵,我带你回去。”他轻轻地哄着,“他们都诬蔑你,背叛你,只有我不会,茵茵,我最爱你,最相信你,我们回家。”
如茵爆烈地捶打向秋尼的胸口,直将他痛殴得几乎要吐血。
秋尼不敢,他只想尽管带着如茵离开这里。
然而一转身,如茵瞥见了地上红荼的尸首。
那一瞬间,她像是绝望了,眼底也再没了一丝生气。
一抹笑容漫上她的朱唇,乱发底下,如茵支起苍白的脸,纤纤玉指掐住了秋尼大臂,指甲直陷入他的皮肉里去,她冷静下来,淡淡地微笑:“你不知道么?我不是尾云国人。我是苍梧的细作,是叶擦风的人。”
多人在场,王后一语坐实了罪名,教人无不震惊。
连蛮蛮也微微悚然。
秋尼脚步一顿,他垂下眸,沉静地道:“你不是。不要胡说。”
如茵能看出,秋尼此刻眼神之中几近乞丐般的祈求,他在求她,不要说,不要继续往下说。
大灵清寺尾云先祖在上,列为众人在旁,不能再继续了!
如茵又怎会听他的呢。
银牙里露出痴痴笑意,她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透过他的脸、他的眼,在看另外一个人。
“我爱的是叶擦风。”
山涧之上,密林之中,众皆哗然,面上此起彼伏地涌现着如出一辙的震惊之色。
王后却似乎并未理会她的一句话引起了多大的喧哗,吃吃地笑,指尖一点点地挪移,按在秋尼的胸口。
在他心脏,最脆弱的位置,往下使力,一股刺痛顿时穿透了皮肉,直抵他心脏。
“你知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明明那么恶心,却能装得那么受用,是为什么吗?因为,你的嘴唇,有几分像他。我就是靠着,把你想象成他,才得以在你身下承欢求全……”
“不,不要再说了。”
秋尼要崩溃,眼瞳中的热泪汹涌澎湃而出。
如茵却并未停,看到他越痛苦,她就越痛快。
“我在我的宫口藏了一种药,无色无臭,没有感觉,但是长期接触到这种寒药,不论男女,都不会生育的。秋尼,你知道我有多么恶心同你生一个孩子吗?我但凡想到那孩子只有嘴唇像他,我都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在她得逞的明媚笑靥里,秋尼自失地喃喃:“不要再说……茵茵,孤求你……”
如茵用这种方式,报了被秋尼占有的仇,只是想到自己的处境,固然快意了,可心里早已破损的洞,却怎么填补,也再填补不上。
“可是,我为他做了这么多,他为什么呀,为什么要抛弃我,让红荼来杀我呀?”
她在问秋尼?不像是。
是在问自己?亦不是。
她望着远处的林杪,那灰蓝暗沉,已露出点点疏星的天,目光一寸寸沉下,满是哀伤。
“你说他为什么呀?他为什么会不爱我……原来,他一直都在利用我,他,他和红荼她们都好过,可是,他却没有碰过我……我真的好爱他呀……”
如茵仿佛回到了一开始的失魂症状态。
秋尼将她放在泥面,腾出一只手,用力擦拭去自己眼角的泪痕。
无论再如何放轻声音,也变得粗嘎无比:“茵茵,我们回家好不好?不要再——”
说到此处哽咽了一声,他死死地把那哭腔咽回去,抚摸她柔嫩的沾了一缕泥土的粉靥:“不要再想他了好不好?”
他欲揽着如茵纤腰,带她回月亮宫。
这时,大灵清寺终于有人站了出来:“国主!王后是细作,苍梧杀了我们上万名将士,难道不应该给一个说法吗?”
秋尼充耳不闻,继续往前走,嘴角挂着笑意,声音放柔:“茵茵,家里备了你最喜欢的尾云宫衣,还有你爱吃的枇杷果……”
身后的质疑声愈来愈大。
“国主!请三思!”
“妖后决不能放纵!”
“国主,数万将士尸骨未寒,请您秉公,交出如茵王后,押送慎刑审理!”
一声声,一道道,口诛之言,刺人耳膜。
在他们嘴里,如茵不再是受人敬仰的尾云王后,而是苍梧细作,是祸国殃民的妖后!
有一个人跪了下来,沉重的铠甲凿在地面的声响,惊醒了一大片此刻还沉浸在难以掩饰的震惊当中的人。
他们一个连着一个,一片连着一片,数百件铠甲最终一齐砸落在地,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悲怆哀鸣。
“请国主念我尾云!”
“国主休信妖后!”
“杀妖后,杀妖后!”
秋尼试图将如茵打横抱起,带她去往月亮宫。
这时,如茵再一次醒转,脸上的茫然和失魂暂时消失,她笑了起来,回眸一举将碍事的秋尼推开。
地上,躺着一柄秋尼割她绳索的剑。
如茵霍地冲上前去,弯腰拾去了那把剑。
“茵茵不要!”
“警惕妖后行刺!”
两股声音交织在一处。
如茵长剑横过雪颈,却是朝着脖颈用力一抹。
绝望的美眸,在空寂清冷的山涧上最后一瞥,望向的苍梧国的方向。
血如练般飞涌而出。最终,如茵倒在了地上,大片的鲜血自颈部的血口中间汩汩喷涌而出,她的身子发冷,抽搐、痉挛了几下,人便失去了意识,缓缓阖上了眼。
“茵茵。不——茵茵。”
秋尼奔势太急,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他哭喊着,将地上的尸骨抱入怀里,像捧了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品,唯恐将其碰坏。
国主的哀恸哭声,响彻林野。
禽鸟惊起喧哗。
持刀戒备的尾云士兵,也都终于放下了手臂。
短短时间,连死二人在面前,蛮蛮用手捂住了眼睛,不愿再看。
陆象行将她拥在怀里,长臂环住她的额头,让蛮蛮的脸颊贴向他的胸膛。
孕妇本来见不得血腥,蛮蛮的身子不安地打着颤。
她过往只知道哥嫂情深,回到尾云过后,虽然与嫂子发生几番龃龉,但想到自己婚事破裂,与陆象行天各一方不复得见,而哥嫂之间情比金坚,也让蛮蛮暗自几分羡慕。
原来这样的深情,也可以只是演绎。
想去年,她在长安时在陆象行面前扮演深情的行径,与如茵又何尝不是大同小异?
只是不同的是,她只是求生,也真的把心也陷进去了。
大灵清寺是尾云圣地,禁止杀生,眼下横尸二人,虽都是苍梧人,难免也犯了忌讳。
巫长命令守军收拾残骸,尤其是红荼。
至于如茵……国主抱着她的尸身涕泗横流不能自已,暂且只怕是动不了的。
但巫长有一句话要言明,她上前来,对国主恭敬地行了一礼:“如茵王后其人乃苍梧奸细,不堪为万民表率,她虽自戕于大灵清寺前,负疚谢罪,但本其因果,只怕多年为祸于尾云,而无尺寸之功,故王后如茵今日本该废后,不得再入祖宗灵寺,享受供奉。”
原本在王后尸身颈边恸哭的国主,蓦地睁大了眼珠,他一动不动地瞪向巫长:“你、你们!连一个死人,都不肯给她安宁吗?”
国主过于倾心王后,乃至是非不分、敌我不分,着实令人无奈。
巫长对此亦是百口莫辩,目光示意公主,希望以血肉亲情,能唤国主回头。
蛮蛮虽伏在路象行怀中,但等人将红荼尸身拖走,那血腥恶臭之气散了一大半,场面一片静谧之中,她知晓,自己身为尾云公主,也有自己的责任。
她朝巫长一点头:“巫长劳苦,您且回吧,兄长交由蛮蛮安抚。”
巫长应声道“是”,离去时,目光若有意若无意地瞥了陆象行一眼。
巫长离去后,蛮蛮在陆象行的支撑辅助下,缓缓来到王兄身边。
她虽不忍细看如茵的死状,但哥哥分明一个活人,神态脸色,却比如茵好不了多少。
蛮蛮回眸对陆象行使了一个颜色,暗示自己可以站着,请他站远一些,莫让这副依偎的姿态刺激她的王兄。
陆象行颔首,等她站得稳当了,稍后撤一步,到一个进退皆宜的位置站定。
蛮蛮朝王兄递过去一块干净的锦帕,幽幽道:“哥哥,嫂子已经殁了,她临死前,已经坦诚了一切,她不值得你如此付出,你若是惦念不忘,意志消沉,只怕是,正中了那苍梧将军叶擦风的下怀。”
眼下秋尼最听不得的,就是“叶擦风”三字。
这一生,虽从未见过他,但秋尼此生从未如此深恶痛绝过一人。
“叶、擦、风。”
他对这三个字,有切齿拊心的恨意。
蛮蛮本该导他走出困顿,但见到哥哥提及叶擦风时因怒恚而暴涨的脸色,和发尽上指冠的姿态,也心头吃惊,暗想着哥哥对如茵的执念,岂是一两句话所能开解?
若要他振作,只怕,还得从叶擦风处引导。
“叶擦风苦心孤诣,就是要颠覆尾云,一则离间我们兄妹,二则监视尾云王宫,一举两得。哥哥,我想你总该有所留心,小时候我们兄妹二人被人家欺负,那些一路帮衬、护持过我们的家臣如今一个个都四散鸟飞,一切都是从如茵入宫开始的,她是奉叶擦风的命令,从内部妄图窥伺、瓦解我们尾云国。哥哥,眼下战局危急,我们岂能踏进旁人的陷阱里去,由着人宰割,你说是么?”
蛮蛮轻言细语,尽量将祸事都扣给叶擦风。
秋尼雪白的牙齿挤得嗬嗬地响,暴怒得像头狮子:“你说得对!蛮蛮,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孤要杀了叶擦风!”
哥哥应当是不会消沉了,但如何安置处理如茵,不让她入大灵清寺供奉,只怕还要细谈。
不如先停灵七日,容后商榷。
此事并非没有余地,尾云除却大灵清寺外,在凤凰山下也有龙穴宝地,三代王后就是因为无嗣不得入灵清寺,最终葬在了山脚下那块灵气缭绕的宝地。
尾云人虽然不重视门第出身,但人丁不昌,对后嗣看得比中原人还紧,数百年来,没有入大灵清寺享受供奉的王后,也仅仅只那一位。
秋尼红着双目,又看了眼怀中已经永远闭上了眼,安静得犹如一片落叶的如茵。
初次见她,正是芳草如茵、草长鸢飞的好时节。
他在浣沙溪畔初逢少女,少女慌乱胆怯,娇羞害怕,一眼撞入他怀中来,撩乱了秋尼二十多年未动的春心。
那一次,他准头竟格外好,似乎上天臂助,让她得以在心上人面前大展身手,他一箭便射中了猛兽的眼睛。
野兽嘶吼溃逃,秋尼催马而上。
他爽朗地大笑着,将少女掠上马背,林中兽走鸟飞,叶落簌簌。
少女惊乱地伏在马背上,心乔意怯,哭得泪光朦胧,香肩幽幽微微地颤。
于是秋尼怜爱她更甚,他打马踏花,将少女带回了月亮宫。
从此之后,百般宠溺爱惜,将他身为国主能寻来的最好的珍宝都一一双手奉上,美人渐渐开怀,对他心动神摇,委身相许。
故事的开端,是那般青葱美好。
“蛮蛮。”
蛮蛮听到哥哥擤了一声鼻涕,垂目。
他王兄喃喃自语的声音飘了来:“你说,她为什么最后选择自尽,不选择杀我呢?”
在蛮蛮怔忡之际,秋尼像是得到了一点点自欺欺人的安慰。
“妹妹。她其实,也是有几分喜欢我的吧?”
“……”
第 58 章
秋意渐浓, 木桑花谢尽,树树深碧浅墨色。
夜晚的凉风吹拂树叶,发出簌簌的宛如鸟儿穿过林梢的清音。
凤凰山归来,国主秋尼大病了一场。
巫医诊治, 说是恸彻心髓、伤入肝肺, 故此一蹶不振。
蛮蛮焦急问,可能医治。
巫医回, 虽能治标, 但国主玉体已经伤及根本,再难回转。国主心念王后, 几乎随之而去,这般的创痛, 如离群之雁,是不能平息的。
巫医甚至还带了一个更惨痛的消息,他说, 原本年富力强的国主, 经此一事, 只怕日后将以汤药相吊。
这一席话,对于眼下正值战机将发之际的尾云, 不啻塌天噩耗。
蛮蛮为了免使军心动摇,压下了此事。
但也从这一日开始,蛮蛮搬到了含玉宫居住,代兄长处理政务。
含玉宫封锁极为严苛,每当蛮蛮理政之时,仅仅只有陆象行在旁研磨随侍。
他虽能对蛮蛮的许多棘手问题予以独到的见解, 但战争一触即发,陆象行眼下就是尾云的主心骨、定心丸, 每日交到他手里定夺之事也多如牛毛。
蛮蛮看着奏折,不知不觉,已是深夜,口干舌燥,信口吩咐了一声:“庚。给我倒杯水来。”
稍候片刻,一盏温热的已经不烫的茶水递到了蛮蛮手边。
蛮蛮还不觉得有异样,伸手接过来时,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一句什么,动作一滞,还疑心是自己记错了,抬眸时,瞥见陆象行幽深的墨色瞳仁,隐隐含着笑意,蛮蛮不自然地道:“我顺嘴了。”
“无妨,”他似笑非笑地回望她清澈的瞳眸,“蛮蛮将我当作庚就好。”
将他……当作自己的侍卫?
有会把主人家勾搭上床的侍卫么?
更深露重,案牍劳形之余,蛮蛮不免起了遐思,微微脸热。
只是思及如今的局势和处境,思及王兄的病,所能的,也不过苦中作乐而已。
蛮蛮幽幽道:“我王兄失了嫂子,痛不欲生,虽有杀叶擦风的这一口气吊着,还不至于彻底倒下,可身体却已透支,若是苍梧此时强攻,正是形势大好。”
陆象行握住她手,将柔软芳泽的小手含在大掌下,温声对她道:“还有我。”
蛮蛮信任他,眼下唯一能倚重的,也只有他。
可他,毕竟是上国人。
就算不做大将军,他也还是上国百姓。
他是不大会同她留在尾云的,蛮蛮心里深谙这点,她想陆象行比她更清楚,只是谁也没有说破。
这时,蛮蛮忽转了一个话头,同他眯眼微笑,手指飞快地从他掌中挣脱撤回,他的双手合拢,却扑了一空,正要再有所动作,蛮蛮凝着他的眼神,多了思量。
“陆象行,你不是一直以鳏夫自居么?还在你陆宅的静室里供奉了你先夫人的牌位,当年你失了她时,可也曾如此痛不欲生?”
蛮蛮知晓这样说很不光彩,可这么久了,阿兰始终是她心头的一根刺,血沤烂了皮肉,依然疼。
那也是她,再向陆象行靠近一步的最大障碍了。
陆象行略微怔忪,因他没有料到,蛮蛮突然问及阿兰。
他心里也明白,阿兰对蛮蛮而言是难以释怀的心头梗,他已经发誓,从此不在蛮蛮面前提她。
他一句话不说,就是心虚,就是可疑。蛮蛮心想。
原本后悔心直口快了的蛮蛮,怒意上涌起来,但声音却很平静:“不愿说就算。我其实对你们的事,并不是很感兴趣。”
陆象行与小公主相处这么久,她的一颦一笑代表着什么意思,他如今都能心领神会,她这般说,其实就是在意。
陆象行往前踏上半步,欲揽她入怀,但因蛮蛮察觉到他的动势不得已作罢,他无奈地吐了口气:“我说。”
蛮蛮看似不在意,不着急,耳朵却轻轻地竖了起来。
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想要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答案。
陆象行闭了闭眼,深吐纳一晌,睁开眼时,目中褪尽了茫然无奈,诚意地对蛮蛮道。
“是。”
他丝毫不为自己做隐瞒,在蛮蛮面前说一些漂亮的假话。
“痛不欲生。”
蛮蛮立刻开始后悔,自己为何非要一时嘴贱,问他这样一个问题。
可,倘若陆象行说不呢?
对于阿兰的死,他只是假心假意地难过了一下,难道蛮蛮就会满意么?
也不会的。因为那说明了她看上的人,是一个凉薄无情的男人。
这个问题,是没有正确答案的,蛮蛮终于明白自己矛盾在哪儿了。
她的指尖捻着一枚笔杆,徐徐转动,眼珠却未曾动一下,似乎正在出神。
陆象行接过她掌中的狼毫,心知自己的答案未能让蛮蛮满意,只是:“夜色已深,蛮蛮,你怀着孕,不宜操劳,早些去偏房就寝,我在外守着。”
蛮蛮随他来到偏房,他将她送入内寝,便似要走,蛮蛮拦住他,纤纤玉指扯住他的衣襟。
于陆象行回头之时,蛮蛮脸色微微发红地道:“天天守着,你不要睡觉么?”
陆象行诧异过后,脸上浮出一朵明灿的笑意:“我觉少,无妨。”
可蛮蛮不信,她充满疑虑地道:“我听人说,只有老人才觉少,陆象行,你老了么?”
“……”
小公主气人的本领一如既往,一以贯之。
只是苦中作乐,蛮蛮的心一直在往下沉。
她怕自己守不了,坚持不了,治理不了这偌大国家。
不待陆象行磨牙,她笑靥如花地将他往外一推:“我想起来,你好像比我大七八岁呢!陆象行,你果然好老!”
“……”
战无不胜的大将军,一生能容人轻蔑冷眼,却容不下心上人的一个“老”字。
他脸色发青,咬牙瞠目,似乎要雄辩两句,但看着细皮嫩肉、灵动俏丽,宛如三春之桃的小公主,他把关于自己不老的话,死死地咽了回去。
确实。
他老牛吃嫩草。
他不要脸。
但是,无妨!
蛮蛮困了,耷拉下眼皮,把担着的心悬着,一臂推向陆象行,让他出去。
陆象行被蛮蛮送出了门外,蛮蛮已经打了个哈欠,倦意袭来,眼皮直亲吻了:“我去睡了,你自便吧陆象行。”
她不再阻止他非要守夜。
可陆象行听着那一声“陆象行”,却总是疑心,尾云公主最后那一句话,实则并没有吐出那个若隐若现的“陆”字。
*
清早蛮蛮从睡梦中醒来,窗外已经不见了人迹。
小苹送来了晴天霹雳的消息。
“公主,昨夜里叶擦风强攻尾云,已经开战了。”
蛮蛮差点儿晕倒在地,没想到来得这样快,也许是王兄因为如茵的事情病倒,消息终究是没能瞒得过苍梧神出鬼没的暗探,被送到了叶擦风手里。
小苹上前环住公主身子,扶住她,又道:“昨夜里陆将军便走了。小苹本来想叫醒公主的,他走的时候说,公主这段时日操劳,临盆在即,不宜过度劳神,难得公主肯主动入睡,让我千万不能把公主吵醒。”
突如其来的战事,让蛮蛮指尖都在哆嗦:“他还说了什么不曾?”
小苹回忆一番,一句句道来:“还说,战事上的一切都交给他,他不会输,请公主千万一定要爱惜自重,不能再像之前几日那样夜以继日地处理政务,让小苹千万看着您。这仗一旦打起来,公主要面对的政事便少许多了,至少对于战局布置便会少,陆象行他是这么说的。”
因昨晚陆象行走得急,许多未能交代仔细,小苹回忆起来,也似是一些断断续续的话。
最后,她一握公主的皓腕,声音变尖:“对了!陆象行还让我跟公主说,关于他是陆象行一事,虽然苍梧人很可能已经猜出,或是被细作识破,但尾云这边还是对外宣称,他只是一个叫作阿木苏的尾云人。”
蛮蛮的脸色登时变得极为古怪:“阿木苏?”
小苹的脸色也变得古怪:“嗯。他是这样说的。”
*
“阿木苏?”
前锋乙丙丁戊己辛壬癸的脸色都非常精彩。
陆象行对他们面面相觑一同说不出话来的态度感到万分奇怪。
“怎么了?”
辛上前,摇头叹道:“陆公子,阿木苏在尾云话里,是笨蛋、木头的意思。”
陆象行的双目流露出些微愕然。
他的思绪一瞬转回千山,回到那年被阿兰救起的夏日,蝉声如沸里,她浅笑盈盈地对他说:“那我替你起一个,叫阿木苏好不好?”
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宛然如昨。
从那以后,陆象行便默认了阿木苏这个尾云名字。
他以为他的名字同她的阿兰一样,都是尾云国再普通不过的名字,虽然普通了一些,但寓意是美好的。
原来,在他心里已经无限美化、升华,到今天,已经变成了真善美的象征的尾云少女阿兰,也会像小公主一样促狭、捉弄人。
陆象行咽部一阵紧张,哭笑不得。
在众人的围观之下,他拂过眉眼:“只是一个化名罢了。我们继续议事。”
他们见他似乎是不在意,便舒了口气,这“阿木苏”的名头已经打出去了,要是改名,就得“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也会对军心有所动摇。
壬将舆图展开,癸熟悉地形,开始对陆象行分析战局。
“叶擦风从来不服输,所以末将推测他一定是会从遥和突破,将军,我们应当固守遥和,只要守住遥和,击退苍梧,我们就胜了。”
壬的想法,也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陆象行不以为然:“尾云面临的是亡国之战,苍梧要进攻的是月亮城。尾云即使侥幸赢下遥和,也无法阻止叶擦风兵分三路,从秀丽、烟云二城进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苍梧的兵力五倍之于尾云,叶擦风胜券在握,绝无可能仅仅只是贪图遥和这一座城池。”
陆将军是身经百战的战神,由他统领的军队,还从未尝过败绩。
尾云自上而下都信服他的安排。
陆象行令乙丙丁癸、戊己辛壬兵分二路,分别驻扎秀丽与烟云城。
“那将军呢?”
帅帐之中,众人异口同声。
“三日后,我从遥和出发,后方袭击苍梧王都——太岁!”
陆象行掣出腰间银雪剑,寒芒一闪,那锋利无匹、吹毛断发的剑刃直至舆图中央,描有五角朱砂的苍梧都城。
帅帐中所有人听得此言,无不振奋精神,抖擞起来。
孤身纵马,奇袭王都,这是何等气魄!
若是旁人说来,只怕要被嘲讽一句后生狂妄,竟敢夸下如此海口。
可偏偏说这话的人是陆象行,陆象行只要说,他们就信!
陆象行整顿旗鼓,于星夜疾驰回到王宫。
敌我悬殊,是陆象行一生未遇的难题。
此战就连他也并无超过五成的胜算,在闪击太岁之前,他给自己预留了三日的时间,去看一眼蛮蛮。
仓促离别,没有惊动她,不知她又得知自己不告而别,心头可曾有怨。
月亮宫中此时却是一片喧哗。
因为公主突然临盆了。
陆象行踏足宫闱,便听说了这一消息,霎时犹如一盆凉水从头兜到脚跟地倾注而下。
蛮蛮的产期应当是在下月,怎会提前了如此之久?
分娩本就是极其痛苦的过程,早产对于孕妇而言更是九死一生,陆象行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怪手给攫住了。
“蛮蛮!”
他将马匹扔给宫门的守军,狂奔向含玉宫。
慌乱不安的心,刺痛得密密麻麻。
蛮蛮正在生死关头,也许是近日过于劳累所致,这个等不及的孩儿竟然要提前出世了。
从下午吃了一点糖水后身子便开始不舒服,刚开始只是觉得肚子坠坠的,后来,她便开始宫缩了,剧烈的疼痛下,蛮蛮失手打碎了一件琥珀琉璃盏。
琉璃盏碎裂的响声惊动了含玉宫的宫人,小苹一马当先冲进来,目睹的便是公主因为疼痛而匍匐在地,身体痉挛的情景,小苹年纪小,从来没见过妇人生产,看到公主流了许多羊水出来,吓得面如土色,急忙跑去找稳婆。
宫里上上下下都陷入了一团乱麻当中,人人都像热锅上的蚂蚁,这时候偏偏无处着力的感觉,让人心底格外不安。
蛮蛮脑袋涨涨的,存有一半的意识,被抬到了产床上。
稳婆来了,很快命人将产房布置得密不透风。
一盆一盆的热水往里打,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出。
“公主早产了!”
那声音一遍遍地往外传扬,王宫上下乱作一锅粥了。
蛮蛮好像自有意识起,从未在皮肉之苦上受过如此之重的酷刑,就像一把剪刀在肚里反复翻绞、戳刺,疼得她身上汗如豆出。
“啊——”
一阵剧烈的收缩疼痛过后,蛮蛮脱力地靠在枕上,心想着,我死了,让我死了吧……好想解脱。
两侧的产婆摁住她的两膝,还在不遗余力地为她鼓劲儿。
“使把力!公主,就快要出来了!公主,看到头了!”
蛮蛮根本不知道如何用力,她全身已经浸泡在汗水里,也失了力气。
意识蒙昧间,她恍惚地念念有词:“陆象行,你人呢?好痛!”
“公主,加把力,孩子头出来了!”
又是一阵鼓劲和催促,蛮蛮只觉得身子好像被人一刀劈作了两段。
在最后一阵激烈的痛意折磨下,蛮蛮支起了汗津津红彤彤的颈子,昂首奋力。
“哇——”
仿佛只过了一瞬间,又仿佛过了一声那么久,一道响亮的啼哭声,在万众期待中亮了相。
陆象行的脚步刹在产房斑驳的门窗之外。
那一声震耳欲聋的婴孩哭泣声,让他的心温暖地颤了一下。
“蛮蛮。”
他低低念着那个名字,再也克制不住,冲上前见她。
尾云人并没有男人不能进产房的规矩,陆象行进来以后,她们只是让人重新尽快地合上门,避免产妇受风。
蛮蛮已经脱力昏迷了过去。
她静静地躺在产床上,巴掌大的小脸,潮红一片,布满了晶莹欲滴的汗珠。
陆象行甚至一眼都没来得及看自己刚出世的孩儿,克制不住内心的发抖,他掀开了罗帷,坐到蛮蛮旁侧。
她面如白纸,水眸轻阖,像是睡着了般安详,呼吸轻盈得似一场落雪。
身后的产婆抱着已经洗干净,用襁褓裹好的小婴儿,喜气洋洋地朝着陆象行走来:“恭喜将军,是个千娇百媚的小千金呢!”
刚刚出生的小婴儿,哪里能看得出什么千娇百媚?稳婆这样的人物,是惯会讨喜话的。
产婆将婴儿放到母亲身旁,婴儿像是哭累了,这会陷入了睡梦。
肉嘟嘟的柔软小手抵在嘴巴旁边,像是格外有安全感。
“虽然月份是早了一些,但好在足重,将军和公主都不必过于担忧,慢慢调养着,一段时间后总会好的。”
陆象行轻轻“嗯”了一声,终于舍得从小公主身上分一些眼神来,给他刚刚出世的小丫头。
小家伙的脸蛋比蛮蛮还要红,浑身的皮肉像是晶莹的,能看到皮囊下细若蛛丝的血管。
她安睡着,又乖,又可爱。
陆象行忍住想碰一碰女儿的愿望,一只手握住了蛮蛮纤细的柔荑,将她雪白的手背送到唇边,薄唇浅浅地吮了一下。
“公主如何了?何时会醒?”
他虽看的是蛮蛮,一瞬也不舍得移眼,问的却是身后负责为蛮蛮接生的稳婆。
稳婆也拿不准,她只管帮人把孩子生下来,至于剩下的事,要看专门伺候月子的人怎么说。
她只得汗颜答道:“公主体弱,身子骨纤细,孩儿又未能完全足月,因此,这一胎生得很不容易,公主现下是用力过度导致昏厥,至于何时醒来,只怕是要过几个时辰的……”
陆象行与蛮蛮十指紧扣,心里充盈了幸福。
原来圆满之外,更有圆满。
蛮蛮。
从今以后,他们也为人父母,是小丫头的阿耶和阿娘了。
第 59 章
稳婆等人将产房清理妥当, 在此过程当中,陆象行始终握住蛮蛮的手不曾松开片息。
蛮蛮在梦境中安眠着,呼吸绵长,匀净和缓。
等料理干净, 稳婆等人适时地退了出去, 将这里还给将军和公主。
陆象行嘴角一牵:“蛮蛮。”
寝屋内,安静得只剩下鸡人声声报晓筹, 除此之外, 连一丝风音也透不进来。
他的嗓音哽着,语调变得迟滞、艰难, 可难掩愉悦开怀。
“起初我以为孩子是尤墨的,吃了一缸的醋, 但我那时想,若是蛮蛮肯原谅我,我也会对孩子视若己出……”
像是怕蛮蛮生气, 他飞快地打住了, 又接着往下道:
“不是我不信任你, 是你说,你和我都是逢场作戏, 你从没喜欢过我,我来尾云后,发现你和郑尤墨走得那么近,像极了情深意笃。全回春那老家伙又一口咬定当初你离开长安时没怀孕,我才这么想的。”
他牵着蛮蛮小手,不用什么力, 缓缓一握,继而, 将蛮蛮滑软的手背至于唇边,落下轻薄的吻。
她真的已经精疲力尽,睡梦中是完全放松的姿态,短时间内只怕是不会醒来。
而陆象行的时间不多,开战在即,为了提高胜算,只有速战速决为好。
所以,他必须马上赶回遥和。
在那之前,陆象行的目光终于舍得从蛮蛮的脸颊上挪开,分给他刚刚出世的小女儿。
但他甚至不敢去抱,怕自己硬桥硬马的一副身子骨,一不小心便碰坏了这比琉璃还要珍贵脆弱的小生灵,哪怕只是弄痛她,害得她好梦不成,陆象行都不敢。
他不敢肆意妄为,只是用粗糙的大掌,慢慢地抚摸上她晴蓝穿花图样的襁褓,掌心下轻轻地摩挲。
小丫头好梦正酣,完全没有察觉到爹爹的存在,漂亮的眼睛闭合着,柔软的肌肤吹弹可破,像通红的鸡蛋。
这是他的女儿。是他的。
陆象行的心头仿佛略过千万匹蹄声哒哒的烈马,狂躁奔袭,每一声都蕴含着老父亲的激动和骄傲。
只是高兴着,却容易乐极生悲。
忽然,一股急遽而来的、涌上喉头的呛寒之气抵住了咽部,陆象行怕自己一咳嗽出来,沫雾喷溅在她们脆弱的母女身上,急忙捂住口鼻,向外退去。
还没走到寝房门口,蓦然一声呛咳,掌心感觉到一片湿热。
咳嗽不停,掌心的湿热越涌越多。
平息时,翻开掌心一看。
手心里是一片绯红的鲜血。
从在喜堂上重伤之后,他有了咯血丝的症状,因为只是偶尔有之,且血丝不多,陆象行一直并不当回事。
这是第一次出了大血块。
陆象行不敢回头再看一眼帐中的母女,再看一眼,只怕便要绊住了脚步。
因此,他只得匆促慌乱地离开了。
陆象行来到宫门外,牵上了自己的马,跃上马背。
此时咽喉的麻痒和刺意已经消散了,咳嗽的症状大大减轻。
也许只有大灵清寺的巫长知晓他的身体这是怎么了,但眼下他与凤凰山并不顺路,无暇过去。
陆象行一夹马腹,催使马匹冲向黎明升起的东方。
山峦如障,群峰如簇。
彤红的朝霞笼罩群峰之巅,镀上恢弘烂漫的赤金色,大地正从雾霭中慢慢苏醒。
陆象行回到遥和城,癸等人正整装待发,瞥见陆象行身影,癸急忙迎了上去,将一封封缄完好的手书交到陆象行手里:“将军,这是大灵清寺巫长的来信。”
他接过信件,上边写道:陆象行亲启。
是尾云文字。
这是方便传信之人看的,看到上面的字便不会在中途贸然撕开信封了。
可见这件事,大灵清寺的巫长应该只是想告知他一个人。
陆象行将信上封的红蜡一点点扯开缝隙,取出里边的手书。
里边的手书则又恐陆象行看不明白,是用汉字写成。
癸等人都不知晓这信上的内容,他们只是看到,陆将军看了信后,他的眼神变得深沉如渊。
*
蛮蛮从昏睡中清醒,全身像是一面响鼓,被重锤了千百下,捶得快要散了架子。
她这一醒,周遭报喜的声音便络绎不绝涌入耳膜。
“恭喜公主,贺喜公主,喜得千金!”
蛮蛮这才悠悠醒转,便听说自己得了个女儿,好在是平平安安生下来了,她舒了口气。
早产的孩子通常会因为月份不足,先天有弱症,但在自己这个皮实的女儿身上,实在看不出什么来。
她能吃能睡,睁着眼睛时精神抖擞,闭着眼睛时乖巧安静,哭声能把人震聋。
她还不能下地,王兄秋尼连滚带爬地赶来瞧自己的大外甥。
这一看,眉开眼笑,直抱着小家伙乐呵呵地逗弄不撒手。
只是蛮蛮却忽然发现,王兄这一病之下,两侧鬓角添了几缕华发,不禁恻然。
她叹息垂眸。
秋尼抱着怀里乐得咯咯叫的小丫头,望了眼小丫头的娘亲:“好端端的,蛮蛮你叹气什么?”
蛮蛮扶额:“我本来以为是儿子,谁知是个臭丫头。”
秋尼顿时拉长了脸:“丫头不香吗?再说,我们尾云可没有女娃不能继承王位的陈腐旧条,只要贤能,照样受百姓景仰。”
蛮蛮叹气:“只是做大将军就不行了。”
她费尽苦心、机关算尽,就是想生一个带陆象行血统的儿子,然后把他培养成像他爹一样战功彪炳的大将军,能带着尾云国走向崛起嘛。
秋尼听了这话可就不喜欢了:“谁说女娃不能当大将军?一样当!”
秋尼正是欢喜无边,将襁褓里的外甥女抱着掂了掂,笑意吟吟地:“是不是呀?我们小公主?”
蛮蛮不知怎的脑中却想到陆象行,幻想着,倘若他抱着女儿在怀里哄,淡淡的金色阳光落在他的眉眼,他的手臂粗壮有力,一臂便能折曲成摇篮,让怀里的小婴儿能安睡在父亲的臂弯里,父女俩对视着,他温和地说着话……那又是怎样一幅图景?
怔怔地出着神,蛮蛮已经不由自主,指尖朝着那团裹着一大一小两道人影的金色光晕探了去。
在触碰到兄长衣带一瞬,蛮蛮指尖急遽一缩。
秋尼正在哄着孩子,倒是没留意到妹妹的异样,只是笑道:“听人说,前夜里你生产,陆象行回来过。”
蛮蛮怔了怔,身旁没人同她说起过:“真的?我怎么……”
秋尼思忖着道:“听稳婆说,蛮蛮生得很艰难,到最后已经昏厥了,他来时,也许你正昏睡着。产妇产后虚弱,他应是没有唤醒你,加上战局紧张千变万化,一刻延误不得,所以他天亮便走了。”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秋尼从蛮蛮的举止神态当中,读出了亲妹妹对于情爱的一丝眷恋。
他释然地将小婴儿放回蛮蛮身旁,劝道:“蛮蛮。你受了欺负回来时,哥哥也既愤慨,又诧异,那姓陆的究竟有眼无珠到了何种地步,才会对着我们尾云公主这样的女孩子视而不见。可是他来尾云以后,做了什么,哥哥是看在眼底的,蛮蛮,他是真的爱着你。”
这一点,已经不用人再说了。
蛮蛮倚在床围旁堆叠的枕上,侧身看顾着睁着眼睛只傻兮兮直笑的女儿。女儿将母亲递过来的一根手指轻轻抓住,像牢牢地抓住了自己的食物一般,嘴巴砸吧砸吧着,想要尝一尝那个味道。
蛮蛮没有让她尝。
许久许久,她都没回一句话。
陆象行在她心里,就是个傻子,天底下头号的傻瓜。
放着上国大将军不做,冒着声名毁弃,冒着性命之危,来解她的危急。
他就不怕,真的折戟此处,史书里,言明天下唯一的镇国骠骑,是死于尾云战场,名声扫地,遭大宣天下人唾弃么?
那一句话,绵柔无比,又似力透千钧,再度钻入她的耳膜。
“值得的是你。”
对他而言,尾云国只是附带。值得的,一直都是她。
在长安,他对待感情拖泥带水,避而不见,一边冷清绝爱,一边心猿意马,忽冷忽热,忽近忽远,蛮蛮以为,他就是这样一个不干脆的男人。
原来只是那时候,他还没确定自己的心。
当他确定了,他喜欢她,要她时,原来是这般一往无前,不惧生死。
倘若,他都能如此的话,那么她能不能为了他,再勇敢一次?
几乎只是几个瞬息,蛮蛮心头便已有了偏向。
秋尼的话还断断续续地在耳边响着:“我一开始也觉着陆象行配不上你,但哥哥现在改变心意了,蛮蛮,普天之下,恐怕也有陆象行能配得上孤的妹妹了,这一次,他冒着九死一生攻伐,若是能大获全胜,活着凯旋,你可能原谅他?”
他笑了下,自以为了解全貌地道:“蛮蛮心里一直放不下的是他吧。”
有一度蛮蛮是曾放下了陆象行的。
就在她应许嫁给尤墨的时候,她确凿是在想着,忘了他,以后安安分分地和尤墨过日子,虽不会有爱情的甜,却也绝不会再尝那种苦头了。
可是从哪里开始动摇的呢?
或许,是她大着胆子揭开了“庚”的帷面,发现帷面之下的人,就是陆象行的时候。
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逐渐土崩瓦解,将他送走,是她最后一次自救。
然而洪潮涌来,最终,她也没能自救上岸。
“哥哥,”蛮蛮粉靥嫣然,有些兴冲冲,“你给我的女儿起个名字吧。人都说,外甥肖舅,这个孩子将来肯定亲你。”
那这话秋尼爱听,他受用地眯了眯眼。
他虽一生无嗣,但看着蛮蛮能圆满,想到父母双双含恨而终时的托付,他终于能够不负所托,不禁眯了眸子,道:“蛮蛮是神鸟,女儿自当也是,不如就叫青鸾,你看如何?”
蛮蛮心甚满意:“尾云的乳名就叫青鸾。”
这孩子有两国血统,至于汉名,再交给陆象行吧。
秋尼听出了蛮蛮言外之意,心下轻哼一声,道:“你就希望,姓陆的能早日得胜吧!估计明晚,就会有军报了。”
陆象行虽有战神之称,可毕竟是孤军深入,太岁城如龙潭虎穴,不可擅闯,陆象行孤身赴绝地,也不知他能否成功。
现在尾云等同于放弃了拒守遥和,只要苍梧晚一步攻下遥和,尾云便大获全胜。
秋尼对于战机的把握不错,就在一日过后,军报果真传来。
百里加急来报说,陆象行率的轻骑已经闯过了三关,直夺苍梧都城太岁去。
当时朝堂上一片哗然,有人称奇,有人不信,有人喜出望外,有人甚至因为太过欢喜而当场晕了过去。
群臣和国主就在朝堂上静候佳音。
第二条军报,隔了不过一个时辰便又传回。
陆象行带领的三百人,已经夺下了太岁城西门,所向披靡,势不可阻。
这下因为欢喜晕过去的又多了两个。
“百年了!”
有个老臣满面沧桑地拄杖叹息。
“上百年了!我们一直被邻近的苍梧欺凌,被玉树欺负,从来没有还手的余地,别人打我们左脸两个嘴巴子,我还要凑上一筐甜枣,求别人不要再打我们右脸两个嘴巴子!终于扬眉吐气了!”
原来胜利的滋味,是这样的。
原来反击的滋味,是这样的!
这消息一如春风过境,传遍尾云街头巷陌,每一片山野林中。
第三封奏报传来,已是人人都攥着手心,等待着最后的宣读。
回来的士兵,双手举着军报,他的眼睛亮得吓人。
“国主!我方已经拿下太岁,生擒了太岁的老太后和国师!”
看来叶擦风这词是为了十拿九稳,近乎是倾巢而出,太岁后方无人,俨然空城,已经被陆象行率领的百人奔袭拿下。
“阿木苏在城中纵了一场大火,火焚烧了苍梧人的国库,摧毁了所有宫室,眼下叶擦风带的人,正在回援!”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秋尼激动地从王座上跳了起来,惊呼一声:“好一个战神!无愧于此称!”
群臣也均山呼陛下高明,大喜过望。
之后又有军报传回,说叶擦风不日就要撤离回太岁,陆象行已经带着苍梧国的王太后和国师转回尾云。
正面应敌,尾云几乎没有一丝可能敌得过苍梧,但若拿了太后和国师,火烧太岁,情况便大有不同,苍梧眼下老巢被捣,军心如溃了堤。
至少能挣得一个主动权。
“我方将士眼下乘胜追击,照叶擦风痛打落水狗,将他两路人马封堵死,正在鏖战!”
苍梧失了军心,又急着赶回太岁城活捉陆象行,岂料到兵贵神速,陆象行早已摆脱太岁城中的纠缠,提前一步安置了飞骑接应,将生擒的太后与国师一并送回尾云,他本人则继续参战。
苍梧太后与国师押送会王都那一日,举国上下几乎都奔赴月亮城而来围观。
秋尼派了守备驻扎街道上,仍然阻拦不住百姓观看苍梧太后和国师被押解的场景。
蛮蛮还未出月子,但身体恢复了几成,没有与人一同拥挤在街市上,但也在一处极高的吊脚楼上同观。
人潮拥挤而澎湃,即便派了几百个护卫也几乎快要拦不住。
这时,令蛮蛮感到意外的是,回来的人,竟然有尤墨!
在人群里瞥见尤墨的一刹那,蛮蛮几乎以为自己看错。
尤墨也瞧见了蛮蛮,他清减了一些的面容,颧骨凸出,两颊凹陷,瞧着眼底乌青,有些许病态。
他下马来,一步步沿着吊脚楼的台阶拾级而上,最终来到蛮蛮身前。
“尤墨你……”
蛮蛮依然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尤墨黯然一笑,惭愧而心悦诚服地道:“他把我从苍梧带回来的。”
自被生擒于苍梧以后,他便一直被囚禁在苍梧都城的暗牢里。
牢头每日送来的饭食,不过是一些清粥寡水,没有一丝荤腥,偶尔还有吃剩的馊饭馊菜。
尤墨个性骄傲,非醴泉不饮,怎肯低头吃他们的馊饭菜。饿了几顿,人已经形销骨立。
毕竟是国师之子,留着有些用处,苍梧人怕他真的饿死了,才对他渐渐态度没那么恶劣。
尤墨以为,在地牢里了却残生,便是自己今后的宿命,他从来不敢贪求,国力式微的尾云能把自己光明正大地从苍梧王都太岁城里接出去。
他也早就做了准备,倘若苍梧人敢拿自己要挟尾云,要挟父亲,他便即刻撞柱自杀,以全忠节。
但他没有能等到这一天到来。
这天地牢里忽然开始人心惶惶,他们奔进奔出,说着什么,尤墨听不到,只是隐约感觉到太岁城似是忽然变了天了。
接着没过多久,便有一行人杀入了太岁王宫的地下监牢,暗室中幽暗的壁灯火焰照着来人俊逸刚毅的脸。
“陆象行?”尤墨失声道。
他不曾料到,最后是陆象行前来,搭救于己。
“是蛮蛮让你来的——”
一句话未能问完,陆象行腰间的银雪已经劈开了牢锁,将尤墨从暗室监牢里不由分说地拽出门,冷凝道:“禁止废话,与我走。”
尤墨能感觉到,那个男人,实在一句话都懒得与自己多说。
所以,他应当的确是受蛮蛮之托,来太岁解救自己。
他原本还不想走,恐自己拖累了陆象行,谁知一出暗室,才发觉外边火光冲天,原来陆象行并非潜行而来,只为解救他,而是袭击了太岁城,火烧了王宫国库粮仓!
看着苍梧人抱头鼠窜,毫无还击之力。
尤墨终于死心丧气。
父亲说得一点都不错,他的确与公主无缘。
有陆象行这样的人在,公主这辈子,永远都不可能垂青自己。
他输得,心服口服。
第 60 章
得胜凯旋的人潮喧喧嚷嚷, 从月亮城东门一直欢送到西门,等到太后与国师被押送回王宫,街衢上依旧热闹不息。
秋日的尾云国依然水汽丰沛,晚风袭来, 裹挟着湿润扑开了蛮蛮额前的几绺碎发。
她再一次望向远处。
东门已空, 不会再有人来。
尤墨顿了顿,终是再一次开了口:“他——有一句让我带给你。”
蛮蛮疑惑, 有什么话, 陆象行竟然会让一向看不对眼的尤墨带给她?
她闪烁着明眸,一动未动, 等待着尤墨下文。
尤墨面色浅白,唇色偏淡, 稍稍停滞,后艰难而迟缓地吐出一句话来:“他说,他不会再回尾云了。”
蛮蛮听得此言, 顿时眼珠一轮:“什么意思?他不会再回尾云?”
虽然, 陆象行襄助尾云大破苍梧敌军, 生擒了苍梧太后和国师,为尾云挣得了西南一席之地, 让尾云得以高枕无忧,本就是他们对陆象行有所亏欠,作为亏欠的一方,不应对被亏欠的一方提有任何要求。
但……
他曾经说过的!说她值得,说他爱她!
这一次他又打退堂鼓了吗?
蛮蛮不敢相信,她迫不及待地问尤墨:“他去哪了?回上国?他让我去上国找他?”
尤墨迟疑道:“好像……不是, 我看他,没有那个意思。”
蛮蛮怔了怔, 方才还按捺不住激动和雀跃的心被泼了一桶冷水,凉透了,像冬日长安的房檐下会结的冰棱,尖锐,扎得疼痛。
尤墨吐了口气:“蛮蛮。也许是你们之间闹了矛盾?”
蛮蛮心想,哪有什么矛盾?他离去时,不告而别,回来看她一眼之后,又一次不告而别。
一次又一次,分明是他。
蛮蛮再也不会满心期待能在这尾云都城最高的吊脚楼上望到什么了。
她咬紧了唇瓣,尖利的虎牙齿尖几乎将唇肉磕出丝丝血迹来。
心里忖道:你回大宣,一句告别没有,只让尤墨带一句话来,你不让我去找你,难道我还会眼巴巴去找你么?我可没那么好勾引,陆象行你算盘打错了!
在尤墨的惊怔中,蛮蛮气恼地一句话也没甩下,便一抽衣袖转步而回。
尤墨回了国师府,向已两鬓斑白的父亲告罪,父子俩痛哭流涕,重聚天伦,自是不必细说。
蛮蛮气得晚膳也没用,咋呼地搬起腿上了床榻,小苹抱了青鸾来请她喂奶,蛮蛮一看到这张拳头大的脸蛋就想到了她没良心的生父,再次气不打一处来,差点连女儿也没投喂。
好在蛮蛮倒不会为了陆象行丧失理智,看了眼可怜兮兮、等着吃奶的孩子,终究是心软如棉,再也念不及她那可恶的父亲,径直将小丫头抱了来,揣在怀里。
解开衣衫,释放母乳,青鸾吃得吧唧吧唧,水葡萄似的眼珠动也不动地望着母亲,像是能感知娘亲的不虞。
蛮蛮将青鸾喂饱,重新卷上襁褓,脸蛋朝着青鸾稚嫩的小脸贴了上去。
嘴里喃喃着道:“青鸾啊,你爹不要你了。你看!所以娘亲当初带着你逃回长安,是对的吧。”
什么她值得。
是他不值得!
蛮蛮厌恶一次一次的不告而别,陆象行却抛下她三次。
若是她还不知死活地北上去寻他,她就是天底下最蠢钝如猪的女人。
青鸾自是听不明白娘亲的话中之意,亮丽的黑眸呆呆地凝着,漂亮得似澄水之中新滴的两滴浓墨。
蛮蛮放青鸾在一旁安睡,自己也躺回被中。
只是这般生着气,到底是睡不着,睡了一晌,忽然觉得胸口颇为疼痛,像是有铁锥子在里间反复地凿砸。
本想就这般捱着,不惊动旁人,可过了半夜实在捱不住,叫来小苹,让她去请巫医。
也许是生了孩子以后自带的一些病症,蛮蛮并未放在心上。
等巫医来了以后,说法也大致是如此,并开了一些药。
小苹照方抓药拿来煎熬,煮给蛮蛮喝了以后,蛮蛮终于是好些了,便再度躺下来,得以入睡。
次日,尾云军队在一叶峡口大破残贼,诛灭苍梧上万兵力,获得此战以来的第二次大捷。
尾云军队班师回朝那日,全城百姓列道迎接。
但回来的人里,少了百姓们最期待见到的人,不禁暗暗地感到失望。
蛮蛮没有登吊脚楼去望,在含玉宫里抱着青鸾等候着消息。
秋尼回来后,到次间为自己斟茶满盏,吃了痛快了些许,方才对蛮蛮敞开了肚皮大笑道:“蛮蛮,哥哥这辈子没这么痛快过!”
又是一阵吨吨吨的茶水入腹的声音,秋尼仰面躺在檀木福寿纹的扶手椅上,像是饮醉了一般,蛮蛮怀中揣着青鸾向他走来,脚步定在帘门处,忽听一声悠长的叹,像是满足,又像是,还未完全满足。
“可惜——”
秋尼睁开两眼,望着花纹繁复的穹顶,嘴中溢出又一串长长的叹息。
“可惜,没能让那叶擦风为茵茵偿命。”
蛮蛮的脚停滞在帘门间,听着王兄的这一声叹,垂眸敛容。
一直到今天,王兄还认为,是叶擦风害死了嫂子。
虽然叶擦风对嫂子的死也有责任,但如茵自始至终对尾云都不存任何好意。
这些年,她在王宫中,不仅逐清了从前兄妹二人相依为命时便已跟随在侧的老人,还有,挑拨国主与公主的兄妹之情,向苍梧传递尾云的消息,害王兄此生不能生育子嗣,这些,也都是如茵王后所为。
叶擦风最该为之偿命的,是尾云数万将士,他们是在抗击侵略的屈辱的战争中含恨而终。
听到了妹妹来时的动静,秋尼朝她招手。
“蛮蛮。”
他的眼睛沁出了一团湿热。
蛮蛮靠近,穿过了帘门向着他走来。
秋尼吁着气,潦倒地一笑:“你是不是觉得哥哥特别没用?这些年,不仅没保护好你,事到临头,还要向陆象行借力,哥哥明知,你还没原谅他,最是讨厌他了……”
说起陆象行,蛮蛮心里微微一顿。
但接着他便道:“哥哥懦弱无能,当初让你去和亲,求着你嫁给陆象行那个家伙。后来你受了欺负回来,哥哥还要为了尾云求你再去同他和好,其实想想,哥哥这些年对不住你,皆是因为我无能。”
蛮蛮想摇头,可,她最终只是什么都没说。
秋尼嘲讽道:“我毕竟是看错了。陆象行这次并没有回来。想来他上国大将军,怎会一世羁留尾云?蛮蛮,今以后,你不要再想他了。”
原来,他果真没有回来。
蛮蛮心里最后的疑惑也终于确认了。
踟蹰一晌,她扯了下唇角,嘴硬:“我才不想他。”
也许是说了谎话的缘故,蛮蛮很快就因这一句话遭了报应。
昨夜里吃了药压下去的胸痛卷土重来,并气势汹汹,比昨晚还要更激烈些,疼得她害怕失手摔了孩子不得已抱紧了青鸾,怀里的宝贝疙瘩霎时啼哭响亮。
秋尼连忙将蛮蛮怀里的女儿接住,一手试图挽住蛮蛮,但他这副身子骨实在太虚弱了,险些又将蛮蛮摔倒在地,只能顺力让蛮蛮坐到他适才躺的扶手椅。
蛮蛮一口气似是上不来,胸口像是什么梗住了,疼得厉害。
在秋尼声声催促巫医的间隙里,她抚着胸口,来回地抚了几十下,也不禁丝毫平息。
巫医来看诊,也是两股战战,冷汗涔涔,看了半宿,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公主心口疼得厉害,却一直未明病因,也不敢贸然用药。
昨夜里用的那些药均是止疼的,不可多吃。
眼下他们是无计可施,跪地求饶,一个个头磕得又响又沉。
蛮蛮蜷缩在榻上,银牙紧咬,汗如雨露挂在桃花般粉润的脸颊上。
巫医的磕头声吵得秋尼心烦难耐,他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最终,也是无法。
他只得抬起手臂道:“去大灵清寺,请巫长来,就说公主突发怪疾,宫中无可医治。”
蛮蛮这回的发作,比昨夜里还要厉害些,昨夜只是搅和得不得安宁,无法入睡,今日却是翻江倒海反反复复,发作时不禁心脏抽疼,像是连肠胃都一寸寸绞断了。
大灵清寺巫长来时,已经是黎明,蛮蛮疼了一夜了,此时的她已经脱力,巫医没有办法,只得先用了特殊的手法让公主暂时昏厥。
巫长来后,退下左右,连国主也不得在内。
只留下蛮蛮与她后,她取出了一条锦帕,蘸了药粉,在蛮蛮的鼻端轻一抛撒,蛮蛮霎时醒转。
只是醒转之后那股剧痛便又开始无孔不入,往身体血液、毛发各处直窜,疼得她受不了。
她迷迷糊糊开始想,她的这种疼痛,与当日喜宴上陆象行咒发时的疼痛相比,也不知谁更厉害?
一念起,她垂眼,满眼的嘲弄。
她怎么还在想陆象行。
巫长连点了蛮蛮几处穴位,先帮她暂时缓和一些疼痛,之后则开始看诊。
她用了一根细长的银针,刺入了蛮蛮胸口,她一直喊着疼的部位。
银针在穴位里慢捻,取出时,银针的尖端竟然染了一丝黑。
“公主,原来是中了蛊毒。”
巫长低声道。
她冷静的声音,让蛮蛮一瞬手脚冰凉。
蛊毒?
她自己就是修习蛊术的南疆女子,南疆人练习蛊术但自己从来不会对自己下蛊,旁人也不可能对她下得了蛊,她又是如何中蛊的?
蛮蛮脸色苍白,支起半边身体,撑着一口气,缓缓问道:“我中了蛊?怎么我竟全然不知。巫长,我中的什么蛊?”
巫长用手背触摸了蛮蛮的额头,叹息:“此蛊由来已久,公
PanPan
主,可要微臣替你解开?”
蛮蛮更加惊奇:“我中蛊很久了?怎么我自己竟完全没有察觉,这些年,我身体也没有任何异样啊。”
巫长道:“此蛊并非是要命的蛊,应当是公主自己为自己种下的。但任何蛊虫,一旦进入了人的身体,就会肆意妄夺宿主身体的养分。这蛊虫在公主体内多年,并未死透,许是分娩之时太过吃力虚弱,惊醒了蛊虫,让那蛊虫重新复苏的缘故。”
蛮蛮对此仍无任何印象。
这时她忽然想起,自己确实是丢失过一段记忆。
在那段尘封的记忆里,似乎掩藏了太多真相。
她一定是为了逃避些什么,才对自己下了蛊。
“巫长,就请您为我解开吧。我想知道,我究竟为了什么,当了懦夫。”
巫长颔首:“公主请阖目。”
过程是会有一些痛苦,这点蛮蛮早有准备。
巫长将银针刺入她的胸口几处大穴,剧痛袭来,蛮蛮的眼前闪过一片白芒。
刺目的白光一瞬即过,疼痛愈演愈烈。
巫长取了一条棉帕,接过蛮蛮的一滴心头血,血沿着银针刺破的伤口涌出,渗入洁白的棉帕。
帕子顿时被浸作黑色。
蛊毒血被释放出来,蛮蛮的脑中霍然出现了许多画面。
已是好几年前,当年的蛮蛮还只是一个青葱年华的小少女,爱赤着脚丫在山间行走,一步一摇,铃铛轻响。
凤凰山终年覆翠,绿叶不凋,她丢失的记忆,就从那个炎炎夏日伊始。
蛮蛮开始渐渐、渐渐地感觉到,王兄取了新嫂子以后,他的关注不再会时时落在自己身上,从前她最爱缠着王兄讲一些光怪陆离的故事,王兄总也很有耐心,但如茵王后的到来,似乎正在悄没声息地改变着什么。
王兄对她下了禁足令,禁止她未经允许去他的寝宫,去前必先通传。
不但如此,以往的敬天仪式都由她来主导,今年也换成了王后。
“成亲,真的有那么好么?”
蛮蛮问尤墨,手托香腮,目光茫茫然地望着远处的一点鸥鹭。
尤墨心里激动,心想公主难道终于是开了窍了么?
“自然。”
蛮蛮不理解:“有什么好啊?”
尤墨想了想说:“比如,可以经常与心上人在一起,有人为你嘘寒问暖,有人问你粥可尚温,有人在你危难之时挺身相护,有人与你白首偕老,到了老时互相扶持以做倚仗。”
“听起来似乎不错。”
蛮蛮嘟着的嘴唇上横着一条银光灿烂的铃铛索,她仰在清凉的夏日微风里的脸蛋,白皙若瓷,光滑透理,是最上好的白瓷薄胎釉。
尤墨内心如江海大浪,滔滔不绝。
公主,公主,快看我,快看我一眼!
他满心激动,蛮蛮却一拍大腿,直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少女全身沐浴在璀璨的晴丝里,摇曳的银链耳饰闪闪发亮,却不及她的笑靥半分。
“你说得对!”
蛮蛮小手叉着小蛮腰,回眸,笑靥明媚。
在尤墨忐忑地失去了呼吸之时,公主却不解风情地一指外边的天地,声音里满是傲然自信。
“本公主也要去带一个男人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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