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蛮蛮一向是一个想一出是一出的主儿, 做事情绝大多数都只有一时半刻的热乎劲,当下她说要去找一个男人带回来,尤墨虽然失望于公主第一个想到的竟然不是自己,但转念, 他开始自我安抚、平息——
公主只是一时兴起, 等过了这劲头,也就当作没这回事了。
他并未如何放在心上。
十多年青梅竹马的情谊, 中间从来不曾掺杂进任何第三人来, 可见这样的情分毕竟是根基深厚,假以时日, 他一定能得到蛮蛮公主的芳心。
蛮蛮去凤凰山避暑,正是一个清凉的夏日黄昏, 她游逛到一片瘴毒林里。
凤凰山的一处山谷,气息流动不畅,蛇虫滋生, 瘴毒缭绕。
一弯流水潺湲而过, 落在耳畔, 清音纯澈,宛如梦境里的仙乐。
桃花色的瘴气, 结着一股浓酽的雾。
蛮蛮是尾云王室,无惧凤凰山瘴气,因此她可以穿行自如。
蛮蛮嫌脚下的草履碍事,索性脱了扔在一旁,光着脚跳到一块石头上,石头下有缝隙, 摞得并不稳,蛮蛮跳上以后摇摇晃晃, 险些摔落,她连忙站稳脚跟。
身后的侍女焦急地呼唤:“公主!公主!”
蛮蛮充耳不闻,只想离她们远远的,省得被她们找到,强行把她带回王宫。
这时,蛮蛮把眼张望,忽地透过一层桃花色的雾气,瞥见了昏迷在石上、趴着不省人事的男人。
她实在好奇,这里怎会有个这样的男人。
她等不到侍女,便主动好奇地凑了过去,一面弯腰一面探寻:“你还好吗?”
男人身着尾云服饰,利落的及膝缎面折边裤,露出修长有劲的一双小腿,那肌肉瞧着盘虬扎实,腿毛茂密,皮肤上残留着不少血迹,一看就知不是尾云人——
若是,也不会被瘴气毒倒了。
蛮蛮试探着又问了一声:“你是谁,你还好吗?”
那人自是应答不了的,昏迷在石上,一动不动。
蛮蛮心道该不是死了吧?
她在凤凰山里,一向有救助小动物的习惯,但是要救一个人,还是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那还从来没有过。
蛮蛮忐忑地抱住了他的肩,将他的身体翻了过来。
男子俊朗的眉目落入蛮蛮眼中,五官深邃如刻,长而墨黑的眉直扫鬓尾,偏深的双眸阖着,面色苍白,唇瓣的颜色却呈现出异常的暗紫色。
一看便知是中毒已深,在瘴毒林中已经吸了很久的毒气了。
蛮蛮接着去探他的呼吸,发觉很微弱,但并不是没有。
真是神奇。
这个男人若是尾云人,就不会在瘴毒林里被毒倒;若他是不是尾云人,就不应该吸了这么久的毒气,中了这么深的毒竟然还活着。
蛮蛮想带他出瘴毒林再用百草汤祛毒,但仅凭她一人之力,要搬动这样一个壮汉,实在是蚍蜉撼树不自量了,只好在原地呼唤侍女随从。
等他们来,蛮蛮才得以将昏迷的男人带出瘴毒林。
就近寻到了一片岩洞,蛮蛮将他抬到岩洞底下,吩咐侍女去采百草来煮汤。
侍女随从都不解,这个在瘴毒林里中了毒的男人,明显尾云血统不纯,若是平时也就罢了,眼下与大宣的战事一触即发,这时若误救了什么中山狼,蛮蛮这般娇弱金贵的小公主,只怕是要被啃得骨头渣子不剩。
他们迟疑了。
蛮蛮满心只有救人,容不得拖延,迟一刻就多一分危险,连着催促了三四道,有人问:“公主,您就不怕这是上国的奸细吗?”
蛮蛮皱起眉:“大宣要是打我们,还用得着奸细?”
这话倒是怼得人哑口无言。
蛮蛮叉腰不悦:“哥哥这几年是愈发昏了头糊涂了,居然会答应与苍梧联合,一齐北伐大宣。人家只要派一个陆象行过来,捏死我们就像捏死蚂蚁一样容易,到时候苍梧全身而退,在后边作壁上观、给尾云摇旗呐喊,尾云不知道要填补多少人命进去!”
其实尾云国上下也不大情愿同大宣开战。
国主是被忽悠了,北边有那么个强大的邻居,一旦它在胡羌那边腾出手来,下一步就是收拾西南。国主这一信条深信不疑,为防那一天到来,只好先下手为强。
百草汤煮好了,送来以后,蛮蛮扶起男人,将他的头枕在垫了外裳的石上,托起他下巴,捏开,将汤药往他嘴里灌。
一碗汤药下了肚,到了晚上,男人便醒来了。
空山鸟语,声声啼啭。
男人挣扎着要起身询问究竟,牵扯了胸口被野猪拱伤的伤口,蛮蛮连忙将他摁下:“别动。”
男人睁着一双深邃凌厉的眼睛,却动作僵滞,行动无法自由,被她推回去以后,他仰面倒在石上,闭目深深吐纳。
她向他解释:“你吸了好多瘴毒,眼睛暂时看不见。”
他“哦”了一声,声音低沉,有着虚弱的靡哑,但性感得过分,以至于蛮蛮忽然乐不可支地想,王兄和嫂子在密林中初见时天赐姻缘,王兄搭救嫂子是英雄救美,那么,她这也是天赐良缘,美救英雄吧?
男人试图抚一下火辣辣的眼皮,但蛮蛮摁住了他的手,再一次道:“眼睛中毒了,不能碰,我在捣药,一会儿给你敷上,敷上就不痛了。”
男人喉结微微滚动:“请问金花,可曾见我的同伴?”
蛮蛮想,这个男人说着蹩脚的尾云话的时候,多么可爱啊!
她笑颊粲然地望着他,尽管他看不见她如冰晶一样亮的明眸。她笑盈盈地摇头:“我不知道。我救你的时候,身旁没有别人。”
他垂下脸,似在思量着什么。
蛮蛮把剩下的百草汤递到他手里,吩咐他一定要喝完。
他喝药的动作,是汉人喝药的方式,先沿着碗沿将她汤药旋了旋,使药渣与水溶合得更紧密,再一口一口地喝,至于药渣子他们是不碰的。
这一动作细节自然落入了蛮蛮眼中,她早已看出他不是尾云人,但又疑心他是不是她最讨厌的苍梧人,眼下看他露了馅,蛮蛮反倒心安了,只是没有戳破他的假装。
按照尾云风俗,她这个年纪,已经可以为自己物色心仪的阿郎了,蛮蛮以前不开窍,对男女之事懵懵懂懂,尾云那些适龄的少年一个个都像竹条儿纤细,不是蛮蛮钟爱的类型。
直到见了他,雄武的体魄,健硕的身材,蛮蛮一眼就心动了,只是当然不能太过唐突。
她开始一边捣药,一边絮絮叨叨地对他讲,她在山里从前也救治过不少小动物,只是还没有救过男人,讲她和大灵清寺的渊源,以及她在尾云生活的一些趣事。
蛮蛮没有吐露自己的身份,是怕吓到他。
顺便,她给自己捏造了一个名字:阿兰。
在王兄上一次人口普查当中使用次数最广最烂俗的一个名字,他一定猜不出来。
然后她便听到了一声柔和的:“阿兰。”
蛮蛮怔怔着,不说话,红晕覆住了雪白柔嫩的面颊,多情婉转的眼波里,掺进了几许欲说还休。
分明是一个假名字,可从他性感到过分的嘴唇里吐出来,却显得无端撩人。
她于是也为他取了一个尾云名字,叫作阿木苏。
她想试一试,一般尾云人听到“阿木苏”三个字,别说用来做名字了,光听到都上火,可他呢,竟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还应许了。
他看来是真不知道,“阿木苏”这三个字代表着:笨蛋、脑子不聪明的呆瓜。
她看他呀,真的是个阿木苏。
于是用小手掩住嘴唇,躲在一旁吃吃偷笑。
他应当是没有听见,她后来唤了他好几声“阿木苏”,他都认真地点头答应。
蛮蛮把草药捣好了,用撕下裙边的一块梨花白的锦绸,浸满药汁,再将药渣外敷一些在男人的眼窝里,用锦带替他将脑袋缠上。
冰凉的药草贴上眼皮应当是很舒服的,能缓解眼睛的火辣刺痛之感,蛮蛮将草药为他敷上了以后,将药杵和残渣收拾好,坐到他身旁,与他道:“你是不是第一次来凤凰山?”
男人似乎还不知道身份已经被识破,摇了下头。
蛮蛮回眸嫣然,望着他如山岳般凝滞的侧影,娇俏地努了努嘴:“哦。我看你刚才听得很认真的,你喜欢我给你唱歌吗?”
纱布蒙了男人的眼,却没蒙住男人的脸,更没蒙住他的心。
俊容因为这一句话,沁出了一团可爱的粉红,映在篝火中,犹如火焰色胭脂。
蛮蛮手掌托着香腮,轻声曼语:“这是我们尾云国的小调,我是小时候阿妈唱给我听的,你要不要听?”
她唱的歌里,都是“情哥哥”“情妹妹”那些,对于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原人来说太过露骨,男人自小也学习“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可不知怎的,越是禁锢,越是好奇,何况那种纯挚的、热烈的情意,像火一般滚烫,又像云一般纯洁,更靠近“思无邪”,而不是什么淫词艳曲。
他红着耳朵,动作有点艰难地把头往下轻点。
蛮蛮在那一夜,为他唱了许久的尾云小调。
一首又一首,一遍又一遍。
水汪汪清凌凌的声音,在空寂的山谷里回响。
后来,她要去大灵清寺看望巫长,临走时,她对他说:“你眼伤没好,就留在此处,哪里也不要去,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乖乖地听了话。
蛮蛮觉得他很可爱,临走时,蜻蜓点水地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
“阿木苏。”
“嗯?”
“你觉得尾云好么?”
少女的声音依依婉转。
“好。”
“尾云人好么?”
这一次他沉默了,半晌过后,虽是看不见,但他转向她道:“也好。”
“我呢?”
“好!”
两人都是默契地脱口而出。
话已出口,便相对脸红,男人因为双眼不能视物,内心的窘迫更深,脸更红些。
蛮蛮大笑,捧住他的脸又是一顿亲:“我也觉得你还不错,等着,我很快就会回来!我们尾云啊,没那么多臭规矩,等你好了,你就跟我回家!”
蛮蛮当时考虑,让这个男人在大灵清寺谋一份差事,不需要贵重,稳定就好。
听他说,他是经商而来,做点小买卖的。尾云国虽然不重身份,但商人重利轻别离,财源收入时有时无,恐怕不得哥哥信任,蛮蛮打算说服巫长,让她同意留下阿木苏。
可巫长不肯答应,任凭蛮蛮说破了嘴皮,只要听说阿木苏是外乡人,巫长便断然拒绝。
无奈之下,蛮蛮想起了尤墨。
尤墨屈从了蛮蛮,勉为其难地打算接纳那个男人。
对于他而言苍天保佑,在我们折回那片岩洞之际,那个男人已经不告而别。
看着空落落的岩洞,蛮蛮呆住了。
倘若不是刚下过雨的泥泞路上留下了一串串脚印,蛮蛮宁肯相信他是被野兽叼走了!
可恶!
可恶的男人,原来果然是哄她救命,他伤势一好,立马就逃之夭夭不见踪影!
他是骗她的,她是他过河拆的桥,爬墙用的梯,被利用完随手便弃之一旁的棋子,他定是自诩上国人,看不起她出身尾云,更加不会留在尾云做她的赘夫了。
可他实在不该骗她,说尾云很好,她也很好,他喜欢的!
蛮蛮气病了。
病得连着烧了七八日,喉咙也烧哑了,说不出一句话来,巫医束手无策,还是巫长前来妙手治病,才让公主的病情得以好转。
从那天以后,无论秋尼怎么问蛮蛮,问她在山中经历了什么,蛮蛮都一个字不说。
她终日沉默,只是望着窗前的木桑花出神,神色靡靡,有时还会垂泪。
直至战争终于爆发,秋尼终于管不上蛮蛮了。
苍梧与尾云合力,仍未打败大宣。
凤凰山大火,几乎摧毁了尾云十年来的努力。
十年辛苦,付之一溃。
尾云彻底战败了。
就在朝中一筹莫展,一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时,有人提出,不妨就彻底南面称臣,向大宣岁岁纳贡,以求修复两国关系,重归于好?
只是,尾云和大宣的关系,就从未好过。
众人都如丧考妣之际,从长安来了传信的钦差,送来一封圣谕——
请尾云公主秋意晚北上长安,和亲大宣镇国骠骑大将军陆象行。
满座喧哗。
谁人都知道,蛮蛮公主乃是国主秋尼心尖尖上的宝贝疙瘩,让她去和亲?
结果当夜,蛮蛮便见到了他姗姗来迟的兄长,声泪俱下地求她答应婚事,嫁给陆象行。
蛮蛮看了一眼王兄焦急的神色,口吻冷淡:“要和亲,你自去就是了,与我何干。”
秋尼急眼了:“蛮蛮,这也是你的国家,你身为公主,可不能见死不救!你,你怎能说胡话?哥哥我要是女子,我早就插上翅膀飞过去嫁给陆象行了!”
蛮蛮皱起眉,不耐烦地催人来赶他走:“当初我极力劝阻你不要相信苍梧的鬼话,不与他们同流合污,不与大宣做对头,你一句也不听,如今哥哥打了败仗,就来打我的主意!”
眼看着妹妹是真铁石心肠,秋尼竟“噗通”一声,跪在蛮蛮面前,哀求告饶:“好,好。是哥哥错了,哥哥短视,哥哥不分青白,妹妹,从小咱们父母双亡,哥哥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妹妹,疼你爱你都来不及,把你送去和亲,就像拿刀子割我身上的肉,教我如何舍得!可是陆太后是何许人也,比大宣皇帝还要大,若是违逆她的心意,我尾云将有灭顶之灾啊!”
“你说得对,”秋尼颓丧地道,“苍梧不会帮我们了,尾云要完了,要完了……”
蛮蛮听不得那句话。
她长长地抽了口气,望着窗外的木桑花树,唇角浮出一朵冰冷的笑意。
“哥哥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我去。”
既然这辈子得不到最想要的人,那无论嫁给谁都一样。
何况是为了尾云。
秋尼听到妹妹竟然答应了,兴奋至极,急忙跳将起来,宽大粗厚的手掌一下攥住了蛮蛮的小手,感激涕零地说道:“蛮蛮,你解我危急,解尾云危急,哥哥对你不住,真是对你不住……”
他应该是感觉到了蛮蛮状态的不对劲,对她安抚良久,直到蛮蛮不耐烦地赶人了,秋尼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他走后,蛮蛮的耳朵终于恢复了清静。
那晚,她看了一夜的木桑花。
夜风骤然而起,吹动窗外婆娑的树影。
花朵一丝一丝地随风下坠,到了快要天明时,院里的花都落了。
满地狼藉。
蛮蛮起身来到梳妆镜前,取出了一只她准备了很久,但一直没有勇气打开的木匣。
匣子抽开,里面是一只肥胖的蠕虫。
蠕虫通体黄黑斑斓,只有小拇指的甲盖大小,卧在一片肥胖的桑叶上,缓缓地蠕动。
这只蛊虫,叫蚕食。
它能吞噬人的记忆,当服下蛊虫后,把最想要忘掉的记忆从脑海里闪回一遍,等到醒来时,便会再也想不起来了。
她要忘记那个等不来的骗子。
这辈子,她最恨他了!
黎明刚刚降临人间,朝东的木桑花树漏下丝线般的日晖,映入蛮蛮的瞳眸。
蛮蛮从匣子里取出那只蠕虫,混了水,含食而下……
银针从蛮蛮的胸口取出。
往昔的记忆也如潮水般退散,飞速地划过,旋即后退,那些光怪陆离的记忆消失在眼前,取而代之是一片姜黄色的帐帘,正透过一丝曙光,含着一口着绯薄的晨曦。
蛮蛮睁开了眼,目视帐顶。
巫长身侧料理染了蛊毒的银针,正弯下腰,忽听得床榻上的公主一声懒洋洋的呻.吟:“好长的梦啊……”
巫长动作停顿,苍白的脸上浮现了一丝惊讶,瞥向公主。
床榻上的公主,眼角沁出了一大颗晶莹的泪珠。
原来如此。
当年是她在凤凰山救下了陆象行,那个劳什子,害得她吃醋惦记,放也放不下,忘也忘不掉,活得不甘不脆,拧巴又胆小的阿兰,竟是她本人!
她因为要嫁给陆象行吞食了蛊虫忘记了关于凤凰山岩洞下的一切,陆象行呢,当年他瞎了双目,根本从未见过她一眼,他以为,她死在了凤凰山的那场大火里!
天意是如此不测,命运又是如此弄人。
泪珠从蛮蛮的眼睑下大颗大颗涌出,嘲弄,悔恨,不甘,怨怒交杂而来,已经痛到麻痹的心脏就要承载不下。
巫长将银针撇落,沉吟良久,她挨着公主坐了下来,伸手抚了抚蛮蛮倦容未去的小脸,和蔼地道:“公主,臣瞒了您一件事。”
在她的掌中,蛮蛮转过了脸,漆黑浓密的睫羽上还挂着一丝清亮的水痕。
“虽然陆象行极力教我隐瞒,但微臣若是欺瞒了公主,却会良心不安。”
巫长凝视着蛮蛮美眸,指腹怜爱地在拨开了公主面颊上刚凝结而出、宛如初晨花叶上颤动的露水的泪珠。
第 62 章
凤凰山岩洞互许心意, 他却不告而别。
当年,他为何不告而别?
陆象行说,他得知阿兰死讯之时,曾痛不欲生, 他在陆宅的静室里供奉阿兰的灵位, 认定她为妻,应是深爱, 既是爱的, 为何当初一句话都没留下便走了?
蛮蛮琢磨不透,心思飘飘荡荡, 若在远处。
巫长的声音不断地传来,蛮蛮也似是听不到。
隔了半晌, 巫长的叹息终于惊动了蛮蛮,她恍然睁大眼:“您继续说。”
巫长声线平淡,然而她这一句话, 却把蛮蛮似打下了万丈深渊:“陆将军已经大限将至, 不久于世了。”
蛮蛮脑中就像一口腐朽破烂的铜钟, 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嗡地一声长鸣, 余音不绝。
脑袋短暂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直至巫长的话在脑中缭绕了三遍,她才怔怔地支起眼睑,干燥的咽喉发出字节破碎的声音:“不可能……他怎么会。”
巫长抚着公主脸颊,指腹拨开她脸蛋上柔韧的乌发,为她露出额头, 亲切而惋惜地道:“公主的蛊术是微臣亲授,是微臣当年授艺不精, 未能让公主完全领会蛊术的真谛,我们行蛊者对蛊虫既要饲养,也要敬而远之,那些杀人的蛊虫,无不是以自身精血为引,所以在汉人眼中蛊术被视作旁门左道,也不是没有道理的。陆象行所中的蛊毒名叫‘咒’。”
蛮蛮忽地打断了巫长的话:“咒不是杀人的蛊虫,这点是您教给我的!”
“本来不是。”
巫长叹息着。
一句话,蛮蛮倏地睖睁,眼珠凸出。
何意?
“咒虫只是不需要以精血为饲,服下咒虫而中蛊的人也不会丢失性命,但是,它却可以变化作一种杀人蛊。”
当年小公主对蛊术感兴趣,常到大灵清寺请她指教。
公主对修习蛊术一道是有天分的,可惜公主身份尊崇,不能居住在山中,她每回来,只是求巫长答疑解惑,回去之后再加研习,因此对于蛊术上许多细微之处,没能钻得精深,关于咒蛊的演化,公主应是不知情的。
此刻看到公主的神情,她果然是不知情。
可见这便是造化弄人。
巫长将手往下,为公主扯上毡毯,掖住两角。
蛮蛮仍然木着双眸,似一尊木胎泥塑,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巫长和声道:“蛊术一道本就变化多端,凶险至极,任何蛊虫一旦进入宿主的身体,就会产生妄夺养分的本能,只是有的蛊虫没有强大的本能,便不会对宿主的身体产生影响,有的蛊虫能吸吮人的精血,直至宿主油尽灯枯而死,还有的蛊虫能啃噬人的奇经八脉,让宿主痛不欲生,在挣扎中死去。微臣给公主的咒虫,便是属于第二种。”
蛮蛮呆滞地喃喃:“可是您明明说,咒不是,不是害命的……”
巫长惭愧不安:“咒虫生命顽强,在人的体内可以待几十年,若是几十年这人都不生大病,身康体健,咒虫便无力与宿主抵抗,对宿主的身体,除非施蛊之人发咒,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但咒虫最喜欢血。”
蛮蛮从未听说过这些。泪珠挂在柔软的睫毛上,将坠不坠的,看着分外可怜。
巫长也不忍心,但她还得继续解释着:“陆将军在喜宴上出现以后,身受重伤,见了不少血,激活了寄居在他身体内的咒虫,咒虫在他养伤之时潜伏于身,伺机反扑,已潜入心脉。上次在凤凰山见他,我便心有疑虑,后来曾问过他是否中过蛊虫,一问之下,才最终确认,陆将军已经被咒蛊侵蚀。这种情况已经无法逆转,只会愈演愈烈,陆将军——只剩下三个月好活了。”
天妒英杰。
巫长也殊为不忍。
“我在信中对他阐明了此事,托人送到军中,那封信,应当早已交到了他的手里。”
蛮蛮忽然明白,陆象行为何没有随众人一齐回来了。
就连甲乙丙丁戊己辛壬癸他们一个个都安然无恙地回来了,陆象行却选择一个人辞别。
他知道,他活不久了。
他不愿来见她,便是不愿教她知晓。
也不想最终客死异乡,是吗?
就在今日,她还在谴责他,埋怨他,恨他又一次吹皱了一池春水便不负责任地选择离开,可事实呢。
他是因为你!
秋意晚,就是你给了他那只要命的蛊虫,就是你要害死他!
巫长也扼腕难平:“此事知晓之人不多,陆将军起初得知以后,立即给我回了一封信,让我万勿泄露,一定替他保守秘密,尤其是在公主面前,不得走露风声,吐出半句实言。”
蛮蛮的眼眶又红又涩,原本清亮的声线变得沙哑:“那巫长怎么不替他隐瞒?”
巫长皱眉心疼地望着公主:“微臣是公主的臣下,实在是不忍见到公主一生都被蒙在鼓里,不明真相。何况陆将军已经北回长安,他的死讯,必会经由大宣之口传出,公主若是届时得知,心中自然也会产生疑虑。微臣不愿看到公主将来悔恨终生。”
蛮蛮自嘲地笑了:“难道现在就不会吗?我明知道他将要因我而死,可是他人却在长安,我连他一面都再难见到了。”
巫长叹息道:“公主体内的蚕食也已经解开,身体不日便可恢复无虞。公主可以选择,如何做,而不是被动接受安排,等待一切降临。”
巫长的最后一句话,像是往蛮蛮的心里投入了一枚石子。
涟漪一圈圈跌宕开来,水里树影被搅散,粼粼地闪着光泽。
蛮蛮笑了一下。
她自己将毡毯往头上拉扯,顾头不顾尾地盖到了颅顶。
声音从毡毯下闷闷地传来,难掩哭腔的沙哑:“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刚刚得知自己就是阿兰,她甚至还没做好准备该如何面对陆象行。
有过那么一瞬间,蛮蛮幻想着,当陆象行得知她就是阿兰,会是怎样一副表情,会不会把下巴都磕在地上,她是不是会到那时揪住他的耳朵,恶狠狠地质问他当年为何不辞而别。
可一转眼迎接的,便是陆象行的死讯。
只有三个月了。
根本就不容她再拖延和耽搁,必须尽快做出决定了。
巫长离去以后,亲自向国主秋尼请了罪。
秋尼听罢,发了好长一阵愣,沉默之后,他起身,对巫长道:“您辛苦了。”
国主并无责怪之意,只是笑道:“孤去与蛮蛮聊一聊,巫长一路辛苦,也一夜未眠了,去休息吧。”
青鸾被重新抱回娘亲的床上,乐呵呵地支着小手,在空中抓着什么东西,同小时候的蛮蛮一样,好像无论经历了多大的苦难,她也心大地当作什么事都不曾发生,活得又精致又洒脱,是个真正的可爱的小公主。
蛮蛮嘴角一牵,抚着女儿的襁褓,语气含了点忍不住的哭腔:“青鸾。你爹爹要死了。”
尾云人对生死没有忌讳,说来都很直白。
可是青鸾听不懂。
从她出生起,陆象行就没再她身旁陪伴过,蛮蛮甚至不知道陆象行是否见过女儿。
如果他见过了,还会忍心独自离开么?
“蛮蛮。”
母女二人在静谧的寝殿里絮絮然说了许多话,秋尼的嗓音忽然响在耳边。
蛮蛮抬眸一看,只见门被支开了一条缝隙,她知是王兄要来了,忙抬起衣袖,将脸蛋上的泪痕擦去。
勉强恢复镇定,便像是方才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指尖抚在女儿襁褓上,朝着进来的秋尼远远掷去一瞥:“哥哥。”
秋尼知道她是强颜欢笑,这一次,他再也不想勉强妹妹的心意,害她伤心难过。
举步上前。
他来到蛮蛮榻前,先浅笑吟吟地逗弄了一番外甥女,逗得青鸾咯咯直笑,秋尼对蛮蛮骄傲地道:“你看,青鸾喜欢我。”
青鸾只是没有爹爹在身旁,找了一个酷似爹爹的寄托而已。
蛮蛮不搭理他。
秋尼握住了妹妹冰凉的沁着寒意的小手:“蛮蛮,你只管去,这里一切交给我。”
蛮蛮一怔,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秋尼的话。
“你……”
“你放心,哥哥的身体还行,撑得住,再说,应对朝堂,我比你还是经验丰富多了。”
秋尼为了证明自己还行,老当益壮,重重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脯。
但结果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差点将自己拍出内伤,把蛮蛮气得发笑。
只是看到兄长如今两鬓上添了几缕华发,蛮蛮到底是不忍。
“哥哥,北上凶险重重,青鸾在这里,她还太小了,我怎能走?”
秋尼早已看出她的举棋不定:“那让青鸾的阿爹死在长安,蛮蛮就能忍心了么?”
知妹莫若兄,秋尼几乎是只用一句话便击中要害。
蛮蛮梗着说不出话来,想到陆象行已经只剩下三个月的寿命,她的心如烈焰烹煎,一刻也坐不住。
更不要说,他救了整个尾云,却因为她的一时为恶,要付出生命。
他走的时候,不知该有多难过,却还请求巫长替他极力隐瞒,不肯让她发现真相。
他和她,如今是谁亏欠了谁,亏欠多少,怕是早就成了一团乱麻算不清了。
“哥哥……”
秋尼一只手掌抵住蛮蛮的唇。
“蛮蛮你听我说。哥哥这辈子求了你太多事,让你总是违背心意而活,哥哥曾经发誓要保护蛮蛮一辈子,可是最后让你不得快乐的全是我,这一次,你只管去做不违心之事,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哥哥都支持你,做你的后盾。你要是选择北上,我就留在尾云主持局面,替你照顾好青鸾,你要是不想去,我也支持你,只是从今以后你不许伤心,咱们家不许提陆象行这个人。”
蛮蛮没想到会从王兄秋尼的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大出意料。
“蛮蛮,你想好了么?”
秋尼垂落眼睑,忐忑小心地询问蛮蛮意思。
的确,人之一生何其短暂,与沧海桑田相比,不过蜉蝣一日,便已身化天地,若做什么事情都只得瞻前顾后,不能放肆性情,岂不憋屈。
蛮蛮自小就不喜欢违拗心意行事,她热烈而勇敢,是尾云国最受宠最骄傲的小公主,所以这一次,去见陆象行,把那个畏首畏尾的男人带回来,是她想做,且一定会做成的事!
“想好了,”蛮蛮重重点头,“陆象行是我的人,我不能抛弃他。即便是长安,我也闯得。”
秋尼呢,一辈子首鼠两端,当个战战兢兢的耗子习惯了,北面怕大宣,东边怕苍梧,南边怕玉树,多方经营,谁也不敢得罪,是陆象行的一战大胜和蛮蛮的一语铿锵惊醒了他。
秋尼到底还没完全失去了血性:“好!”
他便开始做安排:“虽然不怕大宣那陆太后,但咱们还是要计划好,我们的目的是陆象行,不是陆太后,若是找到他,安安静静地将他带回来,虽说咒蛊无解,但留在尾云,总归比长安多一线希望。所以,咱们不与那姓陆的女人硬碰。最好陆象行没回长安。你说呢?”
蛮蛮点头:“陆太后手腕狠辣阴险,是个笑面虎,我在她那儿不知道领教过多少次了,能不和她硬碰,自然最好就不要。”
兄妹二人这边合计着,忽有一道奏报传回含玉宫。
秋尼诧异地起身,留下蛮蛮,转身道:“哥哥出去看看。”
蛮蛮仍在思忖,该如何化装成大宣百姓,悄悄地潜入大宣,再找到陆象行。
那个傻男人,天下蛊术出自南疆,咒蛊只是巫长说无药可解,她就不相信,她还有三个月的时间会找不到救治他的办法,他竟一个人离开。
蛮蛮想,若是找到他以后,她要狠狠地抽他的屁股,教他老实一些,再不可妄言离别。
秋尼回来以后,突然神色肃凝,步伐也放得缓慢和沉重。
这让蛮蛮心头一跳,疑心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
胸怀不安,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嗓子也在发着颤:“哥哥,出什么事了?”
秋尼皱眉迟疑着道:“刚刚接到奏报,听说陆太后知晓了你没死,大发雷霆,要治罪尾云,陆象行——”
蛮蛮急得要命,直拍打着床沿:“他怎么了?你快说呀!”
其实不待秋尼说,蛮蛮心里便腾出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念头。
果然。
“陆象行赶回长安,把一切罪责都揽在了自己身上,说当初是贼人掳掠你而去,他分明知晓,却睁眼不顾,故意欺君,身犯死罪之人是他。还有……”
蛮蛮愕然:“还有?”
“陆象行化名阿木苏为我尾云助战,也让上国知晓了,现在他们上国的满朝文武都在讨伐陆象行,上奏要斩了他,陆太后平息不了众怒,已经将陆象行监押了。”
蛮蛮头脑一阵眩晕。她竟没想到这一层!该来的迟早会来,陆太后不会善罢甘休。
与苍梧一战,兄长病倒,她代为理政,加上苍梧细作重重,她还活着的消息根本隐藏不住,陆太后若是想拿此事做文章,那什么时候都可以。
此事可大可小,陆太后只要死扣着“欺君之罪”这四个字不放过,那就是要和尾云为难到底。
那个蠢男人,一定是觉得命不久长,所以干脆一力承担了,不想她受到伤害!
念及此,蛮蛮哪里还有心思在这里费心费时地谋划着如何避开陆太后的耳目,既是避不过,那唯有迎难而上。
“哥哥,我要一匹快马,即日就要北上,去长安!”
看了眼襁褓中刚刚呱呱坠地的女儿,蛮蛮满心不舍,紧咬银牙。
“青鸾就暂时交托给你了。我一定会把她的爹爹带回来的。”
第 63 章
陆太后正在向阳的碧纱窗下, 伸出细长的玉指,拂弄着窗前的金丝笼篾,笼中的画眉鸟鸣啭悠扬,歌喉嘹亮, 听着喜庆极了。
秋日的长安, 天高云淡,微风和畅, 吹在身上暖洋洋的, 带着点花草瓜果的新鲜甜蜜。
陆太后挽着一个高髻,看似闲笔一般, 倚在罗汉床内侧,朝东撩拨着那只画眉鸟, 可无论从哪个角度上去看,太后娘娘都像是一幅画,在那画框里栩栩着, 呼之欲出。
“母后。”
陆太后皱了下眉头, 护甲停止了拨动金丝笼, 颇为扫兴一般地回头看了眼站在身后垂手而立的皇帝:“若是要为你的舅舅求情,就不必了, 皇帝回吧。”
凌飒不甘心:“舅舅一生为国征战,劳苦功高,即便是欺君,只怕也另有苦由,何况苍梧多年来履番挑衅大宣,让苍梧与尾云内斗, 击溃苍梧,于大宣未必是坏事!”
陆太后不悦地道:“陆象行是哀家的弟弟, 难道哀家会置他于死地不成?你没听得朝中风言风语,说陆象行背主求荣,已经入赘了尾云国,成了尾云人了么?哀家有心庇护他,已经将他收押在穗和宫了,你还要如何?无罪释放?皇帝,如何服众?”
凌飒咬咬牙:“母后若果真念及手足之情,舅舅襄助尾云一事就不会大白于天下。”
陆太后胸口一跳:“你什么意思?”
凌飒不欲与母亲起争端,只是母后素来身居高位,擅长越俎代庖,他越是敬重,母后越无忌惮。
舅舅一案,牵涉的绝不仅仅只是家事,更是整个国朝。
是杀是留,凌飒想要自己做主。
“母后,舅舅一生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无数,儿子不想今后旁人说我们凌家忌惮功臣,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我凌家当初立国,凌烟阁上功臣均得以善终,天下英雄都甘为我朝俯首,一时人才济济,朕要效法高祖太宗,驱驾英才,推心待士,如舅舅这样的功臣,决不可乱杀。”
陆太后扬眉:“难道你认为,是哀家要取你舅舅性命?”
“儿子不敢!”
陆太后拂了拂指尖:“哀家要处死那个尾云公主,是他自己跳出来要一肩承担欺君之罪,这罪过诛九族都不为过,他可曾将我陆氏放在眼中,将凌家放在眼中?皇帝如此袒护舅舅,念及骨肉亲情,哀家心中甚是宽慰,这说明皇帝是个有情义的人。只是国无法度则不立,你若能劝说他,莫要替尾云秋氏承担罪名,哀家岂会因为一个外人,与自己的亲弟弟为难?”
母后如此说,也有道理。
自舅舅回长安以后,凌飒还未曾一眼得见他。
他向陆太后告辞以后,径直前往穗和宫。
陆象行看着面前的茶盏,盏里盛的不是茶,而是刚刚呕出来的血。
起初是咯血丝,后来是吐血,如今愈发严重,蛊虫发作时,咽部会呛出含有大片鲜血的血块,血块吐入杯盏中,用不了多久便会变成暗红色。
凌飒推门而入的声音响起,陆象行澹然地盖住了茶盏。
“舅舅。”
陆象行起身要行礼,凌飒快步上前,托住了陆象行的双臂,摇头道:“舅舅如今已经不是大将军了,在朝中也无职务,你我之间就不要再谈什么君臣,朕今天来,就是看望舅舅。”
“得闻舅舅身体欠佳,可是在与苍梧一战中受了伤?”
凌飒满汉关切。
陆象行面容沉静地凝着凌飒的目光,对视了半晌,实在从陛下这真诚率直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伪饰,或许是他小人之心,已经风声鹤唳了。
陆象行无奈莞尔:“不曾。”
凌飒扶他坐下:“那是为何。”
陆象行不说话,凌飒又道:“朕给你带了一些良药,应当会对舅舅的伤势有帮助。朕今日来,是希望舅舅收回前日说的话,尾云公主私自逃出长安,破坏两国合盟,与你无关。至于襄助尾云对抗苍梧一战,朕可以为舅舅从中斡旋,苍梧多年挑衅大宣,舅舅是为大宣而战,摁住了苍梧蠢蠢欲动侵犯大宣的进一步动作,舅舅只要把前面的口供翻了,朕和太后,都会为舅舅容情。”
这个出身于宫禁中的陛下,看着是如此单纯。
以至于陆象行根本不忍心戳破他天真可怜的幻想。
他笑了下,道:“秋意晚是我的妻子,她当初离开长安,是被贼人掳走,我身为她的夫君,不加制止,反倒视而不见,任由她被尾云部下救回国内,若说罪犯欺君,她当时离开,是情迫无奈,我则是有意为之。”
“舅舅!”
凌飒急了,一下站起身来。
“你不要犯糊涂,这件事可牵连着整个陆氏啊!”
陆象行淡笑:“陛下,我早已从陆氏一脉中脱离出来,眼下只是单支,此事不涉陆家那些宗亲,我一人承担,无需连累旁人。”
凌飒责怪他一根筋:“舅舅,你只要翻供,把责任都推到尾云公主的头上,只要你说一句,是她自行纵火离去……”
陆象行缓缓摇头,神态是凌飒熟悉的坚定不移:“我不会说。”
其实凌飒也想得到,舅舅襄助尾云战胜苍梧,多半,是对那个尾云公主动了真意。
否则他大可不必如此,今日又回来一己之力担下罪责,就是为了护那尾云公主周全。
凌飒自知是无法说服陆象行,他起了身,烦躁地在屋里来回踱步,踱了几圈,他转回来,脸色阴沉地道:“舅舅,你身陷囹圄,这个消息很快就会放出去,那个尾云公主她若是心念你,就不会坐视不顾,朕将她诱来。母后只是要一个人来平息众怒,朕不能杀了舅舅。”
陆象行的脸色出现了细微的变化,但在短暂的一丝慌乱闪过以后,他又像是更加坚定了什么。
“她不会来。”
凌飒不信:“舅舅肯定吗?”
陆象行想,蛮蛮也许会喜欢他,但喜欢他,绝不会逾越对故土的眷恋,也不会逾越对她的兄长和女儿,何况长安于她,本就留下了太多不好的记忆,她有什么必要为了他来长安?
他不需要有那样的自负。
凌飒后宫妻妾成群,皇后不论,他虽分外钟情的贵妃,但对其余的妃子,也都给予了一定的宠爱,他不太能理解,像舅舅这般顽固的一根筋,将自己搭了进去,生死都置之度外了,可他对那个女子而言无足轻重,这样做值得什么。
“朕实在不相信,舅舅为尾云做了这么多,那尾云公主能无动于衷。”
接下来几日,凌飒一直在琢磨着该如何将那尾云公主诱来。
他合计着取下舅舅一绺带血的毛发,装进信件里,送往月亮宫。
但,那尾云公主倘或狡诈,不肯承认那是舅舅的头发,铁心不来呢?
母后要一个替罪羊,非得是那个公主不可,否则便无法服众。
在他一边为了替陆象行脱罪而伤透脑筋时,朝堂上一封一封弹劾陆象行的奏疏往他的太极殿送。
一道道,俱都是陆象行的催命符。
昔日陆象行铁马金戈,为大宣出生入死,封侯拜将之际,曾有无数拥趸之徒,鲜花着锦,万人瞩目,如今他深陷丑闻,军职不复,那些等着看陆家落马的,妄图瓜分军衔和军权的,一个个都故作正义地跳出来指手画脚,唯恐天下不乱地请求皇帝与太后大义灭亲。
更有甚者,放言若不处斩陆象行,则朝纲颠覆、律法不存,那么他也将没有存在的必要,他为自己选好了一根顶梁柱,便要血溅三尺,一头撞死在大殿之上。吓得凌飒急忙摁住了尚书左仆射,将已经年过花甲的老头子关在了家里,令其强行“染恙在身”。
这世态炎凉,真个教人心寒。
凌飒不欲理会那些催命的奏疏。
就在此时,陆太后收到了一封来自尾云的手书。
这封手书是用汉字写成,一经截获,便立刻落入了陆太后的手里。
凌飒也早得知了消息,不知信件是何人所发,上面又写了什么,当下尾云的态度至关重要,凌飒立刻上母后宫中请求同观。
这信笺拆开,里头是烫红的薛涛笺,看来写信之人,人应当已经到了大宣境内。
信上起始一句便是:象行吾夫如晤。
“是尾云公主所写?”
这口吻着实不像是出自那些南蛮子,也许是在中原寻了人代笔。
信上写道:一别以来,不见佳音,突闻君不测,妻垂泗涟涟,甚为挂心,不敢久居于寝,安枕忘忧,已自尾云出发,前来长安,与君重会。为妻之心,日日如箭,恨不得朝发于尾云,夕至于长安。然道阻且长,虽一路急奔,终不得顷刻而至。
凌飒有些激动,他一直在盘算该如何将那尾云公主诱惑前来,没成想她竟主动钻下了圈套。
但相比于凌飒的欣喜,陆太后却是肃容冷凝,读到后来,她波澜不惊的面上浮出了淡淡的讥笑。
接着往下读,只见又写:为妻入长安,乃为搭救夫君而来,夫君身陷囹圄,实则为我尾云,夫君昔日助战之心意,为妻已悉数明悟,妻入长安,决心已定,倘或终救不得夫君,便与夫君同死,好教天下皆知你我夫妻情深,断乎不容生离。昔前离开长安,实为奸人所掳,情非得已,为妻心念故国,终不舍夫君,盘桓数月,如今北上,请候重逢佳期。君困长安,珍摄万千。妻秋意晚。谨白。
陆太后撂下薄薄的一页信纸,侧身,花纹精美的护甲点在纸张上,不着痕迹地往下按了一点力度。
凌飒看不出,只是纳闷:“果真是尾云公主所写?”
陆太后道:“皇帝以为?”
凌飒皱眉:“儿子看不像。先前也和尾云公主打过交道,她的汉话还没熟练到这个地步。”
“有何稀奇,大宣遍地都是捉刀代笔之人。”
凌飒抿唇道:“倘若是尾云公主所写,是给舅舅的私信,那这信上的内容,岂不是证实了她当初离开长安,的确是为贼人掳掠?”
陆太后声线淡薄:“这与你舅舅的说辞一致。”
秋意晚乃为奸人所掳,陆象行视作不见,有意放纵,罪加一等。
凌飒听出母后弦外之音,大为惊讶:“尾云公主是为了救夫而来,怎会是此意?母后,朕想接见她。”
陆太后叹息一声,她和悦地转过了眸,令皇帝先坐下,切勿激动。
凌飒坐不住。
尾云公主前来长安是为了救夫,那么与凌飒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们自是可以连成一派,可凌飒望了眼母后凤威森严的脸孔,心头一突,一股莫名的感觉涌了起来。
这种感觉,教他也不寒而栗。
太后的声音平静无波:“皇帝,这尾云公主虽为奸人掳走,但她当初一走了之,归于尾云以后,也不曾传信长安只言片语,分明有伙同欺君之嫌,她入长安,只怕非但救夫不成,反倒搭上自己性命,你看她像是明智的么。”
凌飒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陆太后冷淡地瞥向凌飒:“你自幼与陆象行亲厚,哀家看在眼中,他昔年的确能战善战,是一名骁骑,为我大宣立下赫赫战功,但今日,他欺君在前,背国在后,国家法度不容人情,皇帝若亲自主理此案,只怕有所偏颇。”
凌飒的心头狂跳:“母后的意思——”
接下来的话,已如凌飒所料想的一样。
太后收回凤目,不怒自威地脱掉了外披,起身道:“哀家会亲审这件案子。”
“母后!”
凌飒急得要站起来。
陆太后摁住他的动势,回身道:“皇帝日理万机,每日要批的折子数不胜数,怎么还在哀家这里逗留?上月你与虞贵妃到行宫避暑,耽误多少奏折,均是哀家为你代笔,怎么,你一面向哀家要这说一不二的权力,一面又怠惰,不肯承担这为君之责?”
这一番话更是堵的凌飒有苦难言,汗颜极了。
他的确不够成熟,贪恋罗帷之乐,爱重内臣,一条条一桩桩均犯了君王的大忌。
母后不信任他,也是理所应当。
“母后,”凌飒哑着嗓,近乎哀求一般,目光泫然地望向陆太后,“您会保舅舅的,对么?”
对他而言,没有永远高枕无忧的王座。
北边的胡人之患,数千年来损碍于中原王朝,从未平息,国不可一日无能将。
南疆的宵小之徒,张扬舞爪觊觎中原大地,几度挑衅,更是猖狂至极。
战时斩了这唯一的悍将,对大宣而言,绝对是弊大于利。
对凌飒来说,只要舅舅不反,他都可以留他一条性命,何况他们本就是亲舅甥,血浓于水,更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在。
难道母后会不念手足之情,铁了心要给朝臣们一个交代?
就为了一个子虚乌有,谁也做不了实证的欺君之罪,还有一个横空出世,大败了苍梧叶擦风,抚平南疆之乱的阿木苏。
只要母后松口,保下舅舅,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
可荒谬的是,凌飒竟然觉得,最大的阻力就在于此。
究竟怎么会这样?
“皇帝,你该走了。”
陆太后依然没有给一个明确的答复,只是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而且已经失去了耐心。
凌飒无奈,只好先离去。
恢复了岑寂的寝殿,茶已经凉透,陆太后也没了吃茶的心思。
她的双眸盯着那一封书信,瞪着凤目,将信纸上的内容重新过目数遍。
这封信上的内容绝不可能如此简单。
秋意晚为救夫而来,在这信上却没有与陆象行串供的丝毫痕迹,只是讲述一些缠绵肉麻的男女之情,除了令陆象行看了以后愈发色令智昏犯迷糊以外,看不出能起到什么作用。
秋意晚不是傻子,她写这么一封信做什么?
就在这时,陆太后感觉到她的食指像是被什么刺了一刺。
一股尖锐的疼痛,犹如刀锋劈开皮肉般,从指尖传来。
陆太后这时才留意到,先前戴着护甲,金丝护甲下压着一粒米饭大小的黑物,在她的指腹点在信纸上思忖分心之际,那只黑物像是伸出了一根触角,刺伤了她的指肉。
陆太后拿起指头,皱眉,不耐烦地脱掉了护甲,这时,她看见了一只虫子。
一只黑乎乎,正在缓慢蠕动,只有蚂蚁大小,但尾部有一根黄蜂似的针的虫豸。
陆太后平生喜洁,最忌爬虫一类的东西,当即吓得花容失色,惊恐地一声惨叫,起身要将手指上的虫子甩下去。
“啊!”
陆太后像踩着了一块烧红的火炭般,吓得脸色惨白直跳脚,一直要将那虫子甩落。
可那虫子黏得紧,几下都甩不掉,反倒将那根刺扎得更深。
奉春听见了太后娘娘的惨叫声,急忙带着几名宫人来救护凤驾,这一进来,便见到太后娘娘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浑身直哆嗦,胸脯像是抽不上来气儿,一口一口急急地往嘴里呼着。
“奉春,还不快来,给哀家把虫子弄掉!”
“是。”
奉春叉着手低头快步上前,握住了太后娘娘的腕子,这时,也看到了正扎着太后娘娘手指的那只小虫。
奉春隔着袖子包住手,飞快地夹住那只虫子,将它捉了过来。
虫子离开的一瞬,那根尾针也断裂了。
陆太后的脸色恢复了几分,她颓然无力、余悸未消地仰倒回榻上。
重重地吸喘几口,陆太后抬手召来奉春,惨淡地打起精神来:“奉春,你过来,替哀家瞧瞧,那根刺可是扎进哀家皮肉里了。”
奉春依言上前,她托起太后娘娘尊贵的玉指,一丝不苟地寻了许久。
“回娘娘,奉春并不曾看见有一根针。”
是么。
陆太后不信,她把手抬到近前,仔细地左右翻看。
被虫子扎过的地方,疼痛感在渐渐消散,那种针刺感已经没有了,并且,也不想被其他蚊蝇咬过以后会留下红肿的包块,若不是方才的疼痛太过于惊险,陆太后几乎要怀疑她被虫子咬了是一场幻觉。
“怎么回事?”陆太后反复确认,好奇地道,“那虫子呢?”
奉春把虫子夹走以后,怕伤及自身,便胡乱地一丢,这时也找不着了。
她连忙跪到了地上,祈求太后娘娘恕罪。
陆太后逐渐恢复了平静的呼吸,将护甲慢条斯理、雍容淡然地为自己的指尖套上。
“罢了,哀家上偏殿休养几日,这几日,教人拿艾草把这屋子的里里外外都熏透,任何一个角落也不放过。”
“是。”
陆太后动身要去往偏殿,她握着受伤的那根食指,心思沉重。
这时,便有人来传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看起来是急事。
“太后,尾云、尾云公主求见。”
第 64 章
太后在千岁宫接见蛮蛮。
凌飒手头的政务刚刚处理好, 忽听说尾云公主已经赶赴京畿,被陆太后暗中接到了千岁宫。
母后这一番做法,必是不想公审。
如此也好。
凌飒只想让舅舅活,至于尾云公主, 若实在不成……
陛下眼眸微沉, 暗自吐息。
若一切到了逼不得已时,他必将一切罪责都推到尾云公主头上。
杀一个番邦公主, 总好过让舅舅丧命。
凌飒的出现让陆太后深感不满:“皇帝不信哀家。”
陆太后喟然叹道。
“不敢, ”凌飒来到太后身旁,施施然落了座, 侧目道,“母后深明大义, 扶持孩儿称帝,恩情朕没齿不忘,多年来母后为了我宣朝殚精竭虑, 有功于社稷, 朕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 事涉国朝,朕怎敢垂袖旁观, 教母后如此操劳。”
这诚然便只是一些场面上的废话,陆太后淡淡一笑,算作应许。
千岁宫是接见外邦使臣的地方,宫室重重,恢弘庄严,为彰显上国九天阊阖般的气派。
宫殿外又有琪花瑶草, 叠石理水,宛如蓬莱仙境。
蛮蛮从未来过千岁宫, 也不禁为眼前的景象所震慑,水鸟振翅飞舞点波,湖水起皱,从隐约的薄雾间透出高楼屋脊上的一重重鸱尾,一声洪钟嗡鸣,宛然撞在人们心坎上。
声音久久不息。
蛮蛮也从那种钟鸣鼎食的奢华中沉醉了片刻,直至有人提醒,她的嘴角轻勾,活泼地拎上罗裙,就如当年初嫁长安之时一般,幸甚至哉地步入了大殿。
殿内陆太后与陛下高坐,其余之人,便是宫中一些内监女官。
蛮蛮打眼一瞅,径直向前走去,向太后与天子行礼。
“臣女秋意晚,叩见上国陛下、太后。”
她来长安也有一年多,但行的礼仪始终并不规范。
以往陆太后仅是觉得刺眼,如今再看,却多了几分憎恶。
日前截获的那封她写给陆象行的家书,不知道夹杂了一只什么虫子,陆太后被那虫子咬了以后,虽身体并无出现异样,宫中的太医也诊不出任何门道,但陆太后疑心既起,便总怀疑,是这尾云公主使了什么诈。
秋意晚出身于南疆,蛮夷之地偏远贫瘠,瘴毒遍布,谁知道她存了什么祸心,又有些什么怪力乱神的本事在身上。
陆太后着令蛮蛮起身,教人为她松了一条毛毡,一方红案,令其跪坐。
蛮蛮入座,再一次仰望上首,语气亲切温柔:“多日不见太后,太后气色好像很是红润。臣女在南疆,也一直在太后娘娘心内祈福。”
“哦?”陆太后澹澹道,“你回尾云,还想过哀家?”
蛮蛮垂目,黯然道:“太后娘娘容禀,臣女先前在长安,的确是思念故土,这一回去以后,的确耽搁了时间。听闻长安要治罪于臣女,臣女心中惶恐,本想即刻俯首认罪,又听说,臣女的夫君象行,被太后娘娘羁押,臣女归心似箭,不敢不日夜不休地前来。蛮蛮思夫心切,还请太后娘娘恩准,允我们夫妻相见。”
“好啊。”
陆太后和颜悦色。
她朝身后奉春拂了下长指,奉春默契地领会太后心意,带着人下去。
陆太后微笑对蛮蛮道:“怎么你说的,与想象说的不一样?你说你们夫妻情深,你思夫心切,象行当初见你被贼子掳走,却故意无动于衷?”
蛮蛮退后少许,行稽首大礼:“太后娘娘。夫君是为了替臣女顶罪,才妄言欺君。实则,倘若他当真对臣女毫无心意,便不会认下这罪名了。”
说话间,奉春与陆象行一同来到了千岁宫。
陆象行的脚步声是蛮蛮所熟悉的,听到的第一瞬,蛮蛮便唰地抬起了目光。
他,一定被蛊虫折磨得很难捱。
人清减了,那身衣袍已经不再服帖,衣衫下面容清癯,两颊微微凹陷,虽依旧风采从容,可脸却苍白如纸,唇瓣也无血色。
在看到蛮蛮之时,陆象行的瞳孔急遽收缩。
她知道,他在质问,长安岂是她可来之地,她怎会犯傻!
蛮蛮故意不看他。
眼眶又酸又涩,蛮蛮咬住殷红的唇角,再一次向陆太后行礼:“多谢太后。”
陆太后着奉春也为陆象行准备的一张案,和一张毡毯,令陆象行坐在蛮蛮对面远处,相隔足有两丈的距离,虽能四目相对,但彼此却说不上一句话。
陆太后冲一旁的凌飒拂了拂指尖:“你瞧,这对患难的夫妇俩,陛下猜猜,一会儿是先争着认罪?”
凌飒抿唇不言。
舅舅与尾云公主分明是夫妻恩爱,互把对方的安危放在更重的位置,这样炽热浓厚的情意,凌飒只在书上听过,现实里从未得见。
但这美好的男女之情,对母后而言,似乎只是一个笑柄。
陆象行还不知蛮蛮在长姊面前说了什么,不敢擅动,以免推翻了她的筹谋。
他想问一句蛮蛮,她怎可孤身赴京,女儿呢,可是被她留在了尾云。
她实在是不该来的。
陆太后道:“秋意晚,人也让你见了,你总得给哀家说一说,当初,那个掳走你的贼子是谁。还是,那个人不过是杜撰,分明子虚乌有,乃是你自己纵火烧了陆宅,潜逃尾云,或者,那个所谓的贼子,乃是受你胁迫的从犯?”
蛮蛮这时,看了一眼陆太后身旁的凌飒,昂首挺胸:“回太后,象行恋我至深,他的所言一切都是为了庇护我,实则一个字都不足信,臣女今日把事情始末告知太后,太后明鉴,定能明察秋毫之末!”
陆太后道:“你且说来。”
陆象行惊愕:“蛮蛮。不许胡言!”
蛮蛮红着眼眸,长长的狐裘容貌掩映着那张莹白如雪的小脸,眼眶里像是有什么将要滴落。
“夫君……”
她哑着嗓,隔了两丈的间距,又似隔了万水千山,软浓地唤了一声。
一切都回到了从前,却又不似从前。
陆象行呼吸为之一滞。
他像是知道了她要说什么,一旦蛮蛮把他的供词推翻,俯首认罪,必定难逃一死。
她既选择来长安,难道她还不知道么,他已经没几日好活了,既横竖都不过死,陆象行没把这些身后名放在心上,倘若死前能知她安好,他就是踏上黄泉路也没什么遗憾。
急促地起身,这一动作过于猛烈,以至于带翻了身前的红案。
哗啦啦,案上的匕、箸等物,连同灯盏、铜盘,悉数打翻在地。
在众人的大惊失色中,陆象行长腿迈向蛮蛮,两丈的距离,对他而言不过数步。
蛮蛮的小脸越仰越高,直至他来到面前,蛮蛮几乎已经仰成了直角,顷刻之间,他弯下腰,一臂将蛮蛮柔腴的腰肢抱了起来。
“陆象行!”上首是威严的呵斥。
那声音震得蛮蛮耳膜生疼,可陆象行仿佛根本没听见。
“秋意晚。”
他闭眸,将蛮蛮腰肢松开,深吸一口气,再睁开黑眸时,那眼底如深渊般的诡谲让蛮蛮也微微心惊。
他皱眉冷冷地盯住她。
“当初长江分别,你我早已和离,你不是我妻,我也不是你夫,我何时恋过你?我陆象行,又岂会蠢到,会为你断送性命,在太后与陛下面前当面欺君。”
纵然是知晓,他这会儿才是满口胡言假话,可当初,他们确凿是和离过的,蛮蛮面红耳赤,分外难堪。
这个蠢男人,要是不会说话就闭嘴。
她是为了救他而来,倘若救不成他,她也会深陷长安,再也回不得尾云了。
所以许胜不许败。
蛮蛮孤注一掷,没有回头路了。
“谁说我们和离了!证据呢!有无人证,有无和离书!”
她就是咬死了,陆象行必定没有留着那封和离书。
可还真被她说中了。
当初长江一别后陆象行回到长安以后,只要一想到小公主便浑身上下哪哪不称意,但凡看到和离书,便想起小公主离去时那决绝的口吻、厌憎的目光,心里一阵阵添堵,在某一个灯火阑珊的夜晚,陆大将军终于发了疯,抓起那封和离书扔进了灯罩里。
火苗“嚓”地一声舔舐而上,不过片息,便将那张纸烧成了灰烬。
那独一份的和离书已经被烧毁了。眼下他自是拿不出什么来。
陆象行哑口无言。
蛮蛮便自知是拿准了,她傲然挺胸道:“太后!我们从未和离,象行是您的亲弟弟,也是陛下的亲舅舅,他怎敢欺君罔上?是蛮蛮当初归家以后,一时心生贪恋,未能及时回归长安,惹来您的不悦,象行为了替臣女开脱,情急之下才俯首认罪,至于您说的那个‘贼子’,臣女这就告诉你是谁。”
“蛮蛮,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陆象行徒劳无力地攥紧了双拳。
蛮蛮不理他,踏上前一步,指认道:“陆府大火那日,臣女曾经在屋里闻到了桐油的气息。臣女向来嫌弃那种臭味,房间里没用过那种桐油,但大火烧起来,屋里却满是桐油的恶臭。您只要查一查,京中那些购买了大量桐油的人,或许就能找到一些线索了。”
陆太后不置可否。
一旁的凌飒,却忽地皮肉一紧。
虞家是长安城中经营粮油生意的大户,各类家用之物也均有售卖,长安的桐油大半都要经过虞家之手。他想起数月之前,怀中千娇百媚的贵妃曾向他嘟囔,说她家里的妹妹太过任性,想要从她这里分走一半的油货生意,可她又不是做生意的料,贵妃生怕妹妹在生意场上为家族得罪了官场上的人。
莫非,此事还与虞家有关?
贵妃万不可牵扯进来。
霎时,凌飒喉头堵滞,望向太后,启唇欲言,陆太后只是嗤笑。
“哀家对你的口说无凭实难置信。”
蛮蛮翘首道:“象行曾跟我说,第五公子处曾收藏有陆宅大火后留下的一些证据,太后娘娘不信蛮蛮的话,第五公子是谦谦君子,总不会扯谎了。”
陆太后道:“不错,第五安世不是信口雌黄之人。”
陆太后授意,先将这二人拿下,一并囚于穗和宫。
蛮蛮回眸,朝着陆象行,明丽的双眼轻轻地闪了一下。
他无奈地吐了口气,眼底只有无可奈何的纵容。
蛮蛮比他想得还要疯狂。
她竟敢孤身来此,这在陆象行的预想里,只有万中之一的可能。
可她偏就要做这万中之一。
她也被囚了,境况分明是凄风惨雨,可在尾云公主的身上,看不到一点惆怅,她拎着长长的宫缎罗裙迈过穗和宫的门槛,望向那缤纷繁饰的藻井、錾银鎏金的座屏、沉水香扑鼻的三角夔牛兽纹炉,忽地坐到了罗汉床上,双手撑着床,看向后来入门的他。
“陆象行,我以为你在这里吃苦,可是,你过得很不错嘛。太后毕竟是你的亲姐姐,可真是亲得很呐。”
到这节骨眼上,她不知是苦中作乐,还是有意挖苦他。
陆象行无奈极了,气闷地道:“蛮蛮……”
刚开了个头,话音未落,一个柔软的身子朝着他拥了过来,冲到他怀中之时,撞得他灵魂几乎要出窍。
可怜的陆象行神情一瞬呆滞,后头的话便再也吐不出来。
蛮蛮把脸埋在他的怀中,深深嗅着那清冽好闻的佛手香气,久违的气息,抚平了一路星夜兼程的焦躁不安,在他怀中,她得到片刻的宁静与安息。
“夫君。”
陆象行的心尖打着颤,就像暗流之上回旋的水涡,将无数的情绪直往底下绞成碎末。
方才在千岁宫她这么唤他,他知晓,那不过是权宜之计,可眼下不同。
他的心几乎要突破血肉的禁锢,从胸口跳出来。
蛮蛮。
那两个字,噙着芬芳,是天底下最柔软、最动听的名字。
他没有唤出来。
怀中的女孩子,伸出了她柔软的臂膀,轻轻地够到他的背心,沿着他蜿蜒起伏的脊骨,一寸寸地往下抚,似在安慰他般,温柔地对他道:“夫君。我来了,你别怕。”
即使是就斧钺汤镬,陆象行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他唯独害怕的,是蛮蛮踏进了这个虎狼之窝,被拆分吞吃得骨头渣不剩。
“长安岂是你能来的地方。”陆象行沙哑着嗓,扯着眉头道。
“你能来,我就能。”蛮蛮不服。
陆象行沉着脸:“你可知,陆太后一开始就算准了我会认罪,她只要能斩了我便够了,现在你过来,死的就是我们俩,她不会放你走。”
蛮蛮耸肩,仍旧搂着他不放,直将陆象行抵在一面墙壁上,下巴搁在他的胸口,蛮蛮仰起小脸,抿唇道:“我知道。”
她知道。
她还敢说她知道。
陆象行长抽了一口气,着实动了几分怒意:“那你可知道,我已经活不到三个月了,我死,本就不足惜!蛮蛮,你怎么敢把自己搭进来,让女儿一世无父无母的!”
蛮蛮还是那句话,神情也依然不变:“我知道。”
她的指头戳了一下陆象行的腰肌,她知晓,他这个地方是块痒痒肉碰不得,一碰,男人便会情不自禁地打哆嗦,她在逗弄他,而他显然是被逗怒了:“蛮蛮!”
蛮蛮呢,很会捕捉重点,眼睫如流萤般闪着,映着幢幢灯影,似洒了金粉般亮丽。
她再戳一次他的腰窝,在他跳脚之前,蛮蛮好整以暇地道:“你知道我生的是女儿,你见过她吗,抱过吗?”
若是没有,那可真遗憾。
她们家的青鸾,不知道有多人见人爱呢!
陆象行终于是被她打击得无可奈何了,这一口气松懈了下来,蛮蛮却忽地踮起脚尖,双臂绕回他的身前,攥住了陆象行的衣襟,她踮起脚尖,轻柔缓慢地凑上了朱唇。
迫使他的脸往下压,蛮蛮将唇瓣印在了陆象行的薄唇上。
捻、转、厮磨,朱唇上如沙般细腻的口脂,含着动人心魄的清水梨香,一丝丝缠绕而来,一缕缕破关而至。
她是很懂得如何让陆象行息怒,再也说不出来话的。
这个男人其实很笨,很好哄。
蛮蛮松开一些手指,眼睑微抬。
因着这绵长悠久的一个吻,蛮蛮的气息略有凌乱。
“夫君。”
陆象行终于红了眼眶,但颇为硬气:“江畔之时,你不是说,早已不是夫妻,是你不要我了么?”
蛮蛮知他记仇,叹气:“现在又重新是了。当然,这种事讲究你情我愿,不好强迫,你不愿意就算。”
陆象行咬牙:“我只是质问了一句,你一时就反悔又是什么意思?”
蛮蛮耸肩:“那不就得了吗,你矫情什么。”
陆象行欺进一步,转瞬间天旋地转,反客为主,蛮蛮被一下撞到了木棂上,当的一声,木门拍了回去,两人均是身子一颤,贴合得更紧密了。
“蛮蛮,”他的眼白里飘出了几缕绯红的细丝,看得无端让蛮蛮感到我见犹怜,正心内啧啧叹惋之际,男人声音压了下来,“巫长是尾云巫术第一,我中了蛊毒,已经活不长了,连她都没有办法,我本想在长安了结一切,你却来打乱了我的计划,现在我要送你走,只怕很难。”
蛮蛮怔怔地听着,心想,难道他都身陷囹圄,还有野路子不成?
“若得太后再召见,我便上前,擒拿住她,逼她给你一匹快马,放你出长安,你拿着我的印信,会有人来接应你,护送你回尾云。”
蛮蛮喃喃道:“陆象行,你们家姐弟,真是亲的么,一个娘生的那种?”
陆象行无奈:“是的。”
蛮蛮叹道:“贵家事比我想得还乱啊。”
说罢,蛮蛮勾住了陆象行修长的指,将她往怀中带了几分,笑眯了眼眸:“不过你这想法很好,纵然是亲姐弟,可你不仁我不义,陆象行,你可千万不能做愚忠之人。别人都把刀子架在你的脖子上了,你还不知道反抗,就站在这里任人宰割。不过你放心,我也不是孤身前来,我也是带了个得力帮手的。”
“帮手?”
陆象行未明其意。
他并未见蛮蛮身旁有什么人。
两道影子相依相偎地贴在门框上,蛮蛮吐气如兰,指头一下没一下地点着陆象行的胸口。
“你等等,他马上就会来了。而且,不需要你对你的亲姐姐下狠手,我知道你过不去心里那关,所以交给我,缺德事放着我来。”
蛮蛮的口吻笃定得让人感到几分恼火。
但她这话刚刚撂下,她口中的那位帮手便姗姗来迟。
只听见一声扯长的声音,高高地扬起来。
“陛下驾临。”
在陆象行的震惊中,蛮蛮眯起了小狐狸般的圆眸,松开他,走向了那扇禁闭的木门。
第 65 章
大门从中打开, 天子凌飒的身影出现。
陛下携着盛怒之气而来,开口便是质询。
“秋氏,桐油一事,你与朕详说, 你在喻指什么?”
蛮蛮退后几步, 直接退到了陆象行的怀里,受惊似的。
凌飒方觉自己声量过大, 扯了眉峰, 步入穗和宫后,让内监在外守着, 谁也不放进来。
调息片刻,将呼吸放匀, 陛下冷静地看了一眼过来:“舅舅,朕是十分信任你的,但此事, 事涉贵妃, 你却一句也不曾提醒过朕, 若是方才秋氏太后面前攀扯上虞家,就连贵妃也难脱身, 舅舅,你可是让朕好心寒。”
陆象行眉眼凛了凛:“我不知道此事。”
蛮蛮仰高脸蛋:“陛下不用拿象行开涮,他确实不知道。好吧我承认,当初没有什么贼人掳掠,是我自己要逃走的,象行事先并不知情, 个中细节,我也没对他讲过。”
“蛮蛮。”
陆象行低声地告诫, 将她的腰肢扣住,往身后扯。
他让她不要强出头。
蛮蛮却昂首道:“帮助我逃出长安的,就是虞娘子。”
虞子苏,乃是当朝贵妃的亲妹妹。
蛮蛮把虞子苏扯入局中,贵妃也脱不了干系,那么顺藤摸瓜,就能找到凌飒这儿。
天下皆知陛下不爱中宫,深宠贵妃,他为了保护虞贵妃,自然也要保住蛮蛮无恙,否则蛮蛮若是被治了一个欺君大罪,那么虞家作为从犯也跑不掉。
凌飒不喜欢那个冲动有余成事不足的小姑子,咬牙切齿地默念了“虞子苏”的名字。
“你要朕帮你作甚么。只要不扯上贵妃,朕可以视情况,应许你的条件。”
“好,爽快!”蛮蛮就喜欢和豪爽人说话,她站直起身,声音铿锵琳琅,散如珠玉,在穗和宫正殿一字字响起,“我要陛下承诺,无论如何,不要我夫君陆象行性命,我要让他毫发无损地离开长安。”
说罢,蛮蛮轻轻地一眼掷落去:“我相信,这也是陛下的想法,咱们是一致的,陛下也不想杀了舅舅对吗?”
不然他也不会亲自过来。
凌飒自知在心理上被人拿捏,已是暂出于下风。
陛下深呼吸,声音沾了一丝多日悬心奔走的疲惫:“好。朕应许你。”
蛮蛮道:“没了。”
就这?
凌飒与她身后的陆象行均吃一惊。
陆象行将她扯回去,眉眼一沉:“蛮蛮!你真是胡来。我的性命无关紧要,你还有漫长一生,怎可如此贸然冲动,若是你折在此处,我还出长安做什么,又能往哪里去?”
蛮蛮从他的话里,竟听出了决绝的殉情味道。
就蛮蛮而言,她已经不枉了。
眼眶微微红热,她垂下眸光,反握住陆象行掌纹粗粝的大掌,悠悠地,柔声说道:“夫君。我不会死的,我还要回月亮城,和我的青鸾重聚。”
女儿,叫青鸾吗?
陆象行的心尖微微地发颤,那种美好,宛如琉璃易碎,让他患得患失,甚至是惶恐不安。
他也可以,拥有那种幸运么。
若说原本凌飒只是想让舅舅脱局,方才多了贵妃,眼下,他又深为舅舅与舅母之间这种不容旁人、生死相依的深情所震慑,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舅舅与舅母伉俪情深,忠贞不移,是人间真情最好的模样。
就连他也心中不忍,让这一对有情人劳燕分飞。
蛮蛮叩着陆象行的手,与他一道,上前向凌飒一礼:“陛下,尾云与苍梧一战之前,象行曾对我说,他身为汉人,亦有汉人的使命,不让苍梧侵略尾云,更是为了阻止苍梧野心扩张危及大宣,他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自己是宣朝人。我们都一样,我和象行的婚姻,早已不止是我们俩人的事,我们身后是两个国家。当初是我考虑不周,私自逃出长安,才有今日。一切就是蛮蛮自作自受。”
凌飒的眉梢抖了几下:“当初离开,必是厌恶舅舅,如今又回来……”
蛮蛮汗颜:“陛下,对虞贵妃,不也是一样么。”
一开始相看两厌,后来别扭地动了心,再后来,已是情毒入骨,便是刮骨也再难疗愈了。
凌飒终于不得不承认,尾云公主此回来长安,是做了不少调查的,他的许多底细都让尾云公主摸清了。他无奈地发出一声长叹,对陆象行笑道:“舅舅娶的这位小舅母,可比朕的贵妃厉害,她从来不敢为了朕顶撞母后。”
虞贵妃在宫中谨小慎微,步步为营,生怕行差踏错,便是一步之差万劫不复。
可越是如此,她所得的宠爱便越引起陆太后的不满。
母后对贵妃诸多挑刺,极尽严苛。
每每看在眼中,凌飒夹在其间,都有苦难言。即便他想要为她撑腰,贵妃都从来只会让他熄火,说好听的,是怕自己做了挑拨天家母子的红颜祸水。
贵妃对母后侍奉得勤勉细心,未必心中没有微词,可她柔婉顺意,从来不在凌飒面前多嚼半句舌根,更不敢对陆太后说半个“不”字。
倘若贵妃也有舅母这样的胆识,也许,他也能有勇气,如舅舅般对母后敌视相向吧。
世人皆知太后英明,无人为皇帝歌功颂德。
即便封禅泰山又如何,丹青史书上记着的,始终是“陆宛”的名字。
“凌飒”二字,只不过是傀儡的符号。
念及此,凌飒心中有千头万绪、千言万语,他举足不定地踌躇片刻,从喉间溢出了一声低笑。
“尾云公主,只要不牵涉虞家,朕不但会保全陆象行的性命,也会保全你的,只要你有办法让太后放你们出长安,朕给你们善后一切。”
天子一诺,可以烫金。
蛮蛮自是相信。
“君无戏言。”
她欢喜地举起了小手,要与凌飒击掌。
对方感到这尾云公主有时心机深重,有时,却又天真得可爱,他莞尔一笑,上前。
啪啪啪,与自己的小舅母三击掌。
“陛下。”
始终保持沉默的陆象行,忽地摇了下头。
凌飒挑了一边长眉:“舅舅,朕可是答应小舅母了,你放心就是了。”
陆象行来到蛮蛮身侧,手掌从身后扶住蛮蛮的细腰,从喉中滑出一道低沉的嗓音:“陛下可曾记得去年封禅泰山回来途中,遭遇刺杀一案?”
封禅泰山归途中遇刺,已经过去了近乎一年,凌飒当时怒不能遏,派遣陆象行深入南疆彻查凶手,但这次回来以后,陆象行对行刺一案的结果只字未提,凌飒便以为此事一直没有下文了。
“舅舅有线索?”
陆象行颔首,脸色并不好看,蛮蛮感觉到握住自己腰的那只手掌僵持了,片刻后,她朝身后仰目,陆象行也看了过来,四目相对,他漆眸如渊,像是局外之人,淡然地道:“就是太后。”
如若不是蛮蛮搅局,陆象行本想把这个答案烂在肚里带入地府,也不愿离间了太后和陛下。
凌飒果然不信:“不可能,母后?母后怎会?朕是他亲儿子!”
可他大约自己也知晓,这样的话在前车之鉴陆象行面前,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凌飒失声:“舅舅,你真的肯定?可母后为何要这样做?”
陆象行再一次点头,目光却始终落在蛮蛮冒着粉雾光泽的俏脸上,微微一笑,语气像是与己无关:“太后一直想削弱我在军中的威信。十年来,我拿到的兵权,终究是多到犯了忌讳。她让我娶蛮蛮,便是开始。利用中原长安对南疆的痛恨,一点点腐蚀瓦解我的威信,让同僚生厌,令下属起疑。行刺陛下,是太后的后一步棋,故意卖出刺客出身于南疆的‘破绽’,正是为了引陛下摸出这条线索,再一次将尾云的‘罪行’曝露日光之下接受长安的审判,连带着,我这个尾云公主之夫,也会逐渐被人们离心、鄙夷。”
凌飒仍是难以置信。
陆象行低了眉眼,见到蛮蛮的美眸划过一丝惊疑不定,他扣住她的纤纤玉指,温声道:“蛮蛮,一开始你就是太后利用来攻讦我的棋子。是我连累的你。今日,又连累你了。”
蛮蛮对他没有半分怨怪,只是疑惑着问:“你是何时知晓的?”
“南疆与苍梧一战之中,我就知晓了,”陆象行稍抬下颌,对满眼悲讽的凌飒,“陛下,叶擦风兴兵作乱,乃是出自我大宣太后授意!”
这最后一句,语调已经慷慨激昂,不复前边的平静无波。
直如利剑被拔出鞘,清光吐湛,将凌飒胸口重击。
陛下倒踩了一步,踉跄跌到小叶紫檀木的髹漆扶手椅旁。
坐倒之后,凌飒唇中溢出了两个字“难怪”。
他并不是全然昏庸无能,闭目塞听。
三个月前,他又似有所感,母后一直背着他,暗中与苍梧国有讯息往来。
当时凌飒以为是错觉,毕竟苍梧国犯境以后,凡大宣之人,无不痛恨苍梧,不耻与之交道。
凌飒以为自己想错了。
原来竟是真的。
母后的确背了他,在与苍梧私相授受。
陆象行一句一顿:“叶擦风生性好战,陆太后鼓动他劝服苍梧国主,起兵讨伐尾云,并且承诺,会在苍梧起兵以后,从北面姑射城给尾云压力。这些,我均是在攻破太岁宫门,听到苍梧太后与国师亲口所言。”
凌飒无力地垂头丧气地倒在扶手椅上,虽不愿相信,可此时此刻一切疑惑,迎刃而解。
“那么,母后怂恿苍梧侵占尾云,在西南搅弄风云,一则,可以教龃龉已深的两国互相残杀,长安坐收渔利,二则,逼着舅舅现身,她知晓尾云不敌苍梧,必定向舅舅求救,舅舅只要襄助尾云,便又是杀头之罪了。”
凌飒揉着胀痛痉挛的额头,忍住不适之感,胸中仿佛蕴藏着一股火焰,烧灼得五脏六腑顷刻间化作焦灰。
舅舅已经交回了兵符,只是为了求一个平安。
母后依然不容。
她伙同苍梧,讨伐尾云,又问罪于尾云公主,都是逼着舅舅现身。
今时今日,母后只会咬死了舅舅的欺君、叛主之罪,要杀他祭旗。
软磨硬泡已是无用,撒泼打滚更不可行,要赢,要保下舅舅,便决不可再顾忌母子之情,继续软弱。
一直以来,母后的权力凌驾于皇帝之上,让凌飒不得自主,就连想留的人,他都留不住。
可凌飒不是一个只会听从命令的人偶,他是人,是天下之主。
此次,他绝不会放纵母后,在他的眼皮底下,罗织莫须有之罪名杀了有功之臣。
*
凌飒脚步沉重地离开了穗和宫。
月色正穿过花梢,满树瑟瑟的银杏叶在银白浩瀚的月华下,褪了一点金色,伴随漫卷凉风,如一页页小扇般从枝头揭落。
蛮蛮捻燃了灯芯,推陆象行去净室。
他不情不愿,走得脚步迟疑,蛮蛮将他拐到内间,灵巧柔软的手指一下勾住了陆大将军腰间的蹀躞带,只听见清脆的一声“咔嚓”,腰带被解落,随着长腿直直地坠在地上。
陆象行忽然感到咽干难忍,灯烛下,近距离地凝着蛮蛮美貌的银面,呼吸变得急促。
“蛮蛮。”
蛮蛮轻“嗯”一声,柔荑将他衣襟轻轻一扯,美眸曼睩。
“夫君,你让我看看你身上的蛊毒。”
陆象行不知道要怎么看蛊毒这回事,只是感觉到,自己腰带被解开以后,外衫也相继被扒了。
一股凉意侵袭体肤而来,但让他真正打了个哆嗦的,却不是那股凉意。
蛮蛮的小手抚上他的胸口,勾住他的亵衣,媚眼如丝,眼波流转之间,那薄薄的贴身亵衣,也遭了美人毒手,下一刻便被扔在一侧。
长安也许的确是个好地方。陆象行有些头重脚轻,呼吸灼热,不合时宜地忖着。
蛮蛮微凉的手掌贴在陆象行的胸膛上,安静地听了听。
“最近可曾发作?”她含着忧心问。
陆象行先是点头,后来才想起来不让她担心这回事,忙着又把头摇晃得像小孩儿手里的拨浪鼓。
蛮蛮叹道:“看来就是发作了,是我不好,给你吃了那种蛊。我也不知道,它有这么厉害,要是你死了,我成了俏寡妇,也是我自找的。不过——你身体强壮到了这个地步,打了几场仗,又受了几次伤,到现在,这蛊虫还没能要你的命,连巫长都说是个奇迹。”
尾云人不忌讳生死,对于“死”字,向来口没遮拦,陆象行在尾云生活了这么久,也已经习惯了。
他轻握起蛮蛮纤细的手,低下嘴唇,凑近去,落下轻盈的,宛如暮春的飞絮散入城郭般的吻。
蛮蛮的脸颊起了红云,比彤霞绯丽。
她半含羞涩半含喜色地嗔道:“我来了,你不知道心里多高兴,刚才在外人面前还装。死相!”
她们尾云女子,就是这么泼辣直接,直抒胸臆,在这方面一点也不揣着端着,直言不讳地戳破了陆象行的老脸,他顿时羞赧,轻轻地咳了一声。
蛮蛮将他推入热气腾腾的胡桃木浴桶中,逼他下了水,又打来一盆热水往里倒。
“你现在蛊毒侵体,每日都要热水沐浴一回,我会在里边放一点尾云带来的干草,你泡的时候会全身发热,但这个对你的身体有好处,能暂时压制蛊虫,让你没那么难受。等救你出去,我们回尾云,我找遍古籍,一定能找到医治你的方法,在我没有说放弃之前,陆象行,你敢说一个‘死’字看看!”
蛮蛮的玉手压着浴桶的沿,恶狠狠地瞪下一双妙目,压迫而来。
陆象行感到很是委屈:“蛮蛮,我一个‘死’字都没说,都是你说的。”
“……”
臭男人,还狡辩。
他们中原人不是忌讳这个么!她又不同。
“我们尾云人把生死挂在嘴边当家常便饭的,意义又不一样。”
蛮蛮看他又要雄辩,从浴桶里站起来,将手搭了上去,摁住陆象行宽厚的肩胛,将他抵入水中,剜过去一眼:“不许出来,泡着。”
陆象行讪讪然道:“蛮蛮,我是可以泡着,可是你把我的衣裳脱完了,没拿新的,待会儿我怎么出来?”
她初来乍到,哪里会知道他把贴身衣物都放在哪儿?她既要琢磨应付陆太后,又要琢磨解蛊,忙得很,实在不想在小事上费这个心神。
“你就赤条条甩着在屋里走着,我又不是没见过。”
“……”
说完,陆象行的脸上便盖住了一条蛮蛮随手飞过来的帕子。
帕子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整张脸。
帕子拿下来,那始作俑者已经穿过了那扇绢纱洞庭山水图锦屏,往外寝而去了,幽幽绰绰的身影,落在锦屏银线穿缀浮光荡漾的水面上,犹如一支含苞而放的芙蕖。
蛮蛮回到榻上,留了一盏明炽的宫灯,烛火照耀着四周。
帘帷曳曳如水,透过朦胧的帷幔望向阻隔净室的那一面屏风,蛮蛮出了一会神。
她很喜欢陆象行。
凤凰山初遇,丢了芳心。
长安朱雀桥再遇,又失了心跳。
尾云重逢,当揭下他脸上“庚”的假面时,蛮蛮积攒的所有怨怒,都已不翼而飞再想不起。
这辈子,她只会为了陆象行,一次次地退居底线之外。
喜欢他,喜欢到,明知这个人是上国的大将军,却想将他拐回去,绑回去,锁在床上,或是关进小金屋里,像个守财奴守着她独一无二的宝贝一样,把这个人藏起来。
藏得好好儿的,不让任何人发觉。
蛮蛮的神思渐渐回笼之际,她直了眼睛。
看到他甩来甩去地出现在眼前,尴尬地上下遮遮掩掩,恨不得长了四只手,边掩着边脸红耳赤地到处找着他的贴身衣物,蛮蛮忍不住笑了。
“过来!”
先别穿衣服,干点事再说。
第 66 章
水晶帘动, 蛮蛮身着雪青色缠枝葡萄纹锦裙,两截细嫩白皙的小腿从裙底探出,沿着床边一摇一晃,眼角眉梢, 波光滟滟, 俱是风情。
陆象行俊颜酡红,被勾得神魂颠倒, 有些头重脚轻, 不知今夕何夕了。
于是便忘了未着片缕这回事,直愣愣地朝着蛮蛮过去。
蛮蛮曲一根指头, 映着银灯流辉的指节宛如琥珀晶莹,直把男人看得五迷三道, 眼眸迷离。
等他过来,蛮蛮就伸出小腿探出罗帷,不着痕迹轻轻一绊, 将身材高大而健美的男人绊在了榻上。
男人像个柔弱得禁不住风的, 顺势就倒在她身旁。
欺身而上, 蛮蛮压住身下的男子,在他呼吸急促、俊颜飞霞时, 蛮蛮一根手指挑起了他的下颌。
陆象行喉结轻滚,带着纵容与莫名的期待道:“蛮蛮,你要做什么?”
蛮蛮笑吟吟道:“你把眼闭上。”
这句话意有所指,不要太过明显。
陆象行是领教过蛮蛮此中风情,与她泼辣的手段的,想起来都脸红。大将军含羞带臊, 期待满满,赧然地闭上了眸。
下一瞬, 一阵攒心的急剧刺痛,惊醒了他。
睁开眼垂眉一看,只见自己的胸口已经插上了一枚银针。
“这——”
刺痛仍在不断传来,惊散了方才种种心旌摇荡的旖旎。
蛮蛮将银针捻了捻,低声地道:“我要护住你的心脉,不让咒侵蚀这里。在我找到解蛊的办法之前,每天都要扎,虽然不能清除蛊毒,但它可以缓解你蛊毒发作的痛楚。我知道有些疼,你忍忍。”
陆象行觉得那疼痛尚可以忍耐,只是,咒蛊无解,此是巫长亲口所述,连尾云最擅长下蛊的巫长都说药石无医,眼下这些教人疼痛的把戏,陆象行就不想领受了。
见他开始挣扎起来,蛮蛮气得一把摁住他的肩:“不许。”
陆象行并不听话,蛮蛮知道他拧起来,自己决计对抗不了他,便咬牙攀上来一些,小手轻摇桨橹探入风荷深处。
那水草蔓生间一茎荷花葳蕤带露,脆不堪折,采撷过去,温腻生香。
“……”
“还乱动么?”
男人飞快地摇头。
苍白的面色多了几分红润。
额角也挂住了些微潮汗。
蛮蛮下手稳准狠,将银针捻入心脉深处。
这一套针法,是当日离开尾云时,巫长亲手传授,蛮蛮虽然颇有天赋,但强行吸纳而成的东西,自己到底也没多少把握。
何况要一心二用,双管齐下了。
陆象行也渐渐察觉到她的力不从心,只是在咬牙坚持忍耐,怜意顿生,他握住了蛮蛮的一只小手,与她十指紧扣:“辛苦你了。”
蛮蛮掀开了上眼睑,哼唧一声对他道:“陆象行,这是我和你重逢以后,你说的第一句人话。”
“……”
敢情在小公主心里,他为了她担忧、心悸、后怕种种,在她看来全不是人话了?
针刺的疼痛在逐渐过去,陆象行等抽针之际,轻轻“嘶”了一声,等蛮蛮回身去将针放好,他支起了一点上半身,扣住蛮蛮细腰,二人双双坠入罗帐里。
帘幔被一只大掌毫不留情地扯落,金钩崩裂,铿锵坠落地面,沿着毡毯滚了出去。
不知道落到了何处,不过眼下已经没人理会它了。
二人的呼吸都显得几分急促,蛮蛮凝着上首男子映着烛光的隽朗容色,此番回忆起当年凤凰山初见,已经恍如隔世。
经年的孽缘,离合悲欢,在此刻生死未明的境地里,演绎到了极致。
身体被胸口强烈的心绪支配着,蛮蛮起身,向他的嘴唇飞快地印上一个吻去。
那吻如莺嘴啄波,轻巧地掠过去了。
那又如何能够宣泄得胸口滚烫如岩浆的情感的万一?
陆象行的眼眶微红,寻了她的唇瓣来,又是澎湃汹涌的深长热吻。
堪比骊山脚下,他以为她走丢了,后从野猪手里救下她的一晚。
彼时她不懂,那含了焦急和鲁莽的情意,那些笨拙而迂回的试探。
此时再细细品味,淡淡的苦涩中却是满到要溢出的甜。
只是还远远不够。
好像即便是把对方的心脏都吮出来,吞下肚里去,这般的亲密,还是不够。
蛮蛮的柳臂伸出,环住了陆象行的脖子。
帘幔垂在地面,被一股股强劲的风扫着,飘摇而起,随后,又缓缓下沉,重新归于岑寂。
陆象行的唇滑过蛮蛮的耳垂,柔顺的发丝犹如绸缎,铺陈散落在指尖。
卷动的薄荷清梨的香气,拂过陆象行的鼻端。
“蛮蛮。”
他忽地低语着,唤她的乳名。
初听低回,却蕴含热烈。
似寻常,却又饱蘸了久别重逢的欣喜若狂。
蛮蛮甚至不知道该作何回应。
如何去回应沉甸甸的一声“蛮蛮”?
她只是把脸蛋缓缓地往下,贴向他温热的颈,仿佛能感觉到皮肤下血管的有力搏动,提醒着她一切的真实。
一片青丝拂落在陆象行的眼睑,香气愈发馥郁。
陆象行轻啄蛮蛮的面颊,又低低唤道:“蛮蛮。”
像是要补全当日在长安欠下的一笔又一笔,一声又一声,怎样也唤她不够。
蛮蛮初始还稍稍有些体贴的表示,后来厌烦了去应付,便故技重施,去攀折那一茎水中亭亭净植的白荷。
轻一捋,再一抽,那白荷落在掌中,垂露盈盈,好不可怜。
“蛮蛮。”
他再一次唤她,已经有了一丝求饶的意思。
蛮蛮睁着明丽的双瞳,懵懵懂懂地望着他,充满不解。
陆象行深抽了一口气,修长浓密的睫羽微微地颤。
被衾落下,笼罩在他宽阔的两肩,男人的俊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壳,但只要轻轻剥开那一层壳,它的鲜美,确实让人回味无穷。
蛮蛮使坏似的,装作无辜。
把他看得无可奈何,只有嘶嘶吐气的份儿。
“夫君,蛮蛮好不好呀?”
小公主媚眼横飞,娇滴滴,怯懦懦。
陆象行早就知晓她的坏,分明是一个小坏蛋,可他却爱到了骨子里,怕着,不能一辈子让她任性使坏。
“……自是很好。”
蛮蛮心满意足,却偏越来越坏:“那你说,是我好,还是阿兰好?”
好生的,又提起阿兰。
陆象行的黑眸浮出一丝刻意隐藏着,却还是被她捕捉到的痛楚。
蛮蛮才知晓,他应是怕她还计较着,所以打心底里决意,不再于她面前提起阿兰。
这个傻男人。
他抿唇不说,蛮蛮却手狠了一些,似要逼着他。
陆象行终于垂下了眸光,喉结缓慢地滚了几遭:“是你。”
蛮蛮“哦”一声,明知道这个男人说出这句话,已经很是艰难,她却不依不饶,尾调上扬,慵懒的鼻音响在他的耳边:“你的意思是,你现在爱我,多过爱阿兰了?”
他一时又不说话。
蛮蛮“啧啧”地道:“这让你的阿兰在地底下听到了,可会不高兴的。你们汉人讲究魂灵一说,夫妻二人,要合棺木下葬,夫君,那你百年之后,是和我死同穴,还是和她做鬼夫妻呀?”
蛮蛮也知晓自己坏得流油,一直到此刻,还不肯告知他真相,想着逗一逗他,瞧个乐子,也颇是好玩。
陆象行那厮一个不禁逗的,恍然间,眉眼沉落,几分失望地道:“蛮蛮。我已时日无多,你却还有漫长的数十年的年华,若是你在我之后,遇到一个可你心意之人,待你百年,棺椁之旁自是容不下我,所以……”
蛮蛮又“哦”一声:“所以你的意思是,等你死了,你要和阿兰一起,是吗?”
陆象行却再一次摇头:“阿兰已早我先去数年,我自知对不住她,地里也不敢与她相见,盼她从前行了那么多善举,早已登仙界极乐,若是不能,也应已经投胎转世了,我去,也寻不到她。”
这么离谱的鬼神邪说,蛮蛮也在认真地听着,单手支颐,右肘撑在陆象行的颈边,好似一脸信服,偶尔,还伸手替他拨一下贴在颌面上湿润的发丝。
他说她善良,说她已经早登仙界时,蛮蛮真的很想笑出声。
可她真的忍住了,一丝唇角的抖动都没让陆象行发现。
“蛮蛮。我征战十几年,满身杀业,死后自是要永坠地狱。”
蛮蛮低头吻住了陆象行的唇。
短暂的吻,吞下了他那些越说越自苦的话。
“不会的。”
她不会让他下到地府,孤零零一个鬼的。
那样他活着被亲人算计抛弃,死后也没处可皈依,多可怜。
蛮蛮既然是他口中那个善良的行了无数善举的人,怎好不拉他一把?
她捧住陆象行的脸,居高临下,加深了这个吻。
“既然不想和阿兰在一起的话,那就和我在一起吧。跟我回尾云,等我们双双死了,就把我们葬进一棵树里,让我们随着年轮的一圈圈增长十年百年地紧紧抱在一起,然后化进春泥,化进雨水,即便成了砂砾、成了尘土,四散扬在风里,也你依着我,我靠着你,岂不很美?”
那是尾云的树葬习俗。
听上去,竟让人很是神往。
只是,待她来时,他只怕早先她一步化作了泥尘,怕是不能和她生生世世都抱在一处了。
笃笃笃。
有人来敲门。
听外头的人说,听说陆将军未用晚膳,是来送一些宵食的。
蛮蛮起了身来,整理了一番褶皱的衣袍,粉光满面地去拉开了门,接过女史送来的食物,道了一声谢。
蛮蛮钗环散乱,面泛桃花春色,那屋里头方才正在进行什么只怕不言而喻,女史红了下脸庞,向蛮蛮告辞后,便步入了廊下宫灯照不见的夜色深处。
蛮蛮看了眼手中托着的食物,是一些易消化的熟食,粥上还冒着滚烫的热气。
她把食物放上食案,帘后,陆象行已经衣冠楚楚地步了出来,收拾妥当的男人,与方才捉襟见肘的形象判若两人,蛮蛮不禁失笑喷饭满案。
她手里攥着一只蟹黄包,右手夹着箸子,唤着陆象行过来,等他来,蛮蛮囫囵吞着嘴里的食物,道:“陆象行你的牢坐得可太舒服了,你的太后姐姐,还给你送这么味美的食物来。”
陆象行叹息:“这是陛下送的。”
蛮蛮心想,也是。
陆太后怕是等不及要下点耗子药把陆象行毒死了。
陛下想救舅舅,自会在饮食上留心。
蛮蛮给了几块蟹黄包给他,还为他盛了一碗肉粥,让他对付吃点儿。
陆象行像是食欲不振,并不怎么动面前的食物,蛮蛮自己吃了个半饱了,陆象行面前的食水却像是毫发无伤。
“陆象行,”蛮蛮不禁皱眉头,“这段时间,你一直都不肯吃东西?”
陆象行笑了下,并不敢看她似的。
蛮蛮喃喃道:“难怪瘦了这么多。”
这次来,瞧见他清减了一圈儿,蛮蛮还怪是心疼的。
怕他对那几样都不感兴趣,蛮蛮又拾起一根梨圈儿送到陆象行的唇边:“张嘴。”
这回他乖乖地张开了嘴,蛮蛮将梨圈塞进他的嘴里,逼迫他往下咽:“快吃,一点不许剩。”
陆象行无奈,咀嚼了几口。
他不想告诉蛮蛮,自从咒虫发作厉害以后,他的味觉已经渐渐消退了,除了咸与辣,别的味道几乎都尝不出来。
但看她大快朵颐时,他心里还是一暖。
真好。
蛮蛮从来不会因为困境就丧失希望。
她永远是这般元气满满,对任何事都怀揣希冀。
蛮蛮给他接二连三地喂了几根梨圈儿,用帕子替他擦拭唇角的浮沫,曼语低回:“夫君。天亮以后,太后必定会再次提审,我们已经答应了不把虞家牵扯进来,所以,待会儿到了陆太后跟前以后,你千万要翻供,而且,阿木苏的事情你也决不可承认,只需把一切都安在我头上。”
这话,与凌飒劝他的如出一辙。
陆象行果然决计不肯应许:“不可。”
蛮蛮就是怕他犯傻,所以这时,急得掐住了他的虎口,用力一按,指甲几乎要劈入陆象行的肉里去。
“这件事你必须听我的!陆太后忌惮你功高震主、手握兵权、人心所向,早就不是一两日了,她对你起的杀心,也早已不只一两日了,她的最大目标就是你!就像你说的,我只是被你连带的,只要他杀不了你就好了。有陛下护着,只要没有实证,她也无可奈何的。”
陆象行摇头:“蛮蛮。我了解自己的阿姊,她若是不能杀我,必会寻你泄愤,届时你难逃凌迟。”
蛮蛮握住他的大掌,在他的手背上细细亲吻千万遍。
亲得他身体微动,手心滚烫,一颗颗疙瘩雨后春笋般直往外冒。
蛮蛮翻开他的手,在他的掌心落下一吻,小巧精致的下巴就那样抵在他的掌中,抬了抬眼睑,温柔地将他凝望:“象行,重要的是你。只要你死不了,你放心,我有办法让太后杀不了我。届时,你先脱罪,往南走,我自会前来与你会和。相信我,就这一次,好不好?”
陆象行决然抽回手掌,别开视线,声线沉哑:“不行。”
在蛮蛮要说话之际,他的声音飘了过来:“蛮蛮。即便是有九成的把握,但还有一成,你会身陷在长安,死在长安。你有没有想过,女儿还在等你回家,她不能失去母亲。”
蛮蛮拥过来,脸颊挤进他的颈窝,用力地与他贴靠着,感受着肌肤相亲时,那细小的摩擦带来的灼热之痛,几乎能痛到人心里那般。
“但她也不能失去爹爹。”
那话,轻薄得像一片雪,又掷地有声般,在陆象行耳边心上回荡。
第 67 章
这一夜短暂得犹如露水。
蛮蛮与陆象行, 谁也没有睡上一个时辰的安心觉,他们在被中相拥抵足。
彼此谁也不说话,但不说话就是千言万语。
蜡烛烧得只剩短短一截,在黎明来临之前, 火苗幽幽灭尽, 屋内陷入逼近墨黑的暗蓝色,唯独身前的眼眸, 炯炯然, 像是火炬。
陆象行环住蛮蛮柔腰,蛮蛮抱住他的颈项。
在女史敲开门扉之前, 她抬起下巴,向前, 重重地亲了陆象行的额头。
“夫君。等一切结束以后,蛮蛮有话要对你说。”
陆象行始终抱有一丝悲观,笑了下, 但语气尽是释然与满足:“就现在说吧。”
蛮蛮了解他, 深深摇首:“不行。我知道我这时候说了, 你就了无遗憾了,说不准一会儿又做出什么傻事来。是一件, 很重要,很重要的事,你得记着,等我回来告诉你。”
陆象行被她的小孩子气逗笑,反亲了她的嘴唇,嘬得一声脆响。
“好。依你。”
决心离开尾云回到长安, 陆象行抱了必死之心而来。
太后阿姊忌惮他功高多年,要收缴他的兵符, 要斩了他加固中央军权,陆象行明白,也并未怨过阿姊。
年幼尚在襁褓中时,陆家为了稳固他的侯府世子之位,把阿姊送进了皇宫,让她嫁了一个不爱的男人。
这是陆象行欠了陆宛的。
后来他知道,原来阿姊当年,已经有了一个心上之人,可惜只是一个七品通判,家门太高,看不上那个男人,阿姊为了他极力要逃婚,陆家就背着人,把那个男人打死了。
从此陆宛收了那些小女儿的心思,一心只有政治与权力。
她在宫中争权夺利、大杀四方,斗倒了一个又一个宠妃,诞下皇嗣,在元后丧去三年后,终于扶为皇后。
后来,她开始对付陆家。
陆象行这一支,从陆氏一族当中划分了出来。
父母相继战死沙场,后来姑母叔父等人也相继离散,陆家只剩了他一人。
陆宛最恨的应当便是他。
胡羌之患平息,南疆之祸也再掀不起大浪,该到了鸟尽弓藏的时候,陆象行于陆宛,也终于不剩什么价值了。
他把命交代在长安,是他为自己选择的归宿。
在那时,他想着蛮蛮。
想着她时,只是在想,她生下了一个一直想要的孩子,有亲人、故旧陪在身旁,不必在长安忍气吞声、受尽屈辱,自由自在地做着她的小公主。她的一生,将会一如既往地烂漫而快活。
但愿在他死后,蛮蛮再也不会提起一个叫作陆象行的男人,把他彻底忘了。
却不曾想,她竟会为了她,孤身独闯,来到她恨急了、也怕急了的长安。
千岁宫看到她的那一刻,千头万绪,种种交织。
惊愕、后悔、愤怒、疼惜。
他以为她不会来的。
原来是他自己低估了,蛮蛮对他的情。
他那个可恶又狡猾的小公主,原来也如他一样,是如此喜爱他。
陆象行恨自己令她身陷囹圄,恨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把她牵扯进来。
可他又感激自己,终于看清了她的心意。
陆象行吻住女孩儿粉嫩饱满的嘴唇,枕上青丝迤逦出墨光,一寸寸交织。
蛮蛮热切地回应,拥着他,藤蔓般缠着他,至死不休地与他缠绵起来。
即便此刻天塌下来,也不必理会了。
十指紧扣,抵在枕上。
缠枝纹织金缃叶裙,被扔出了罗帐。
*
陆太后在昭华殿提审二人,凌飒旁听。
此案已经到了必须结案的时刻。
但蛮蛮来到昭华殿后,发现第五安世并未到场,心忖应当是陛下用了些巧手,为了把虞贵妃摘清,而让第五安世来不了了。
她与陆象行十指相扣迈入昭华殿。
陆太后凤目敛凛,高坐在上,对凌飒淡淡道:“事涉宫闱,哀家主理此案,再报与陛下,不算逾了规矩吧。”
此事关乎国朝,太后干政,怎么不算违背祖制?
凌飒并未作答。
陆太后本也没打算从凌飒这里听到满意的答案。
威严的凤眸扫落下来,正正好落在蛮蛮与陆象行紧扣的双手上,眸光掠过一丝嘲意。
“第五安世不在京中,无法为你们指认桐油一事。陆宅起火之时正值冬夜,长安入冬以后,各家购买桐油的不少,单凭这一条,难以为证,难不成哀家要为了你的一面之词,便在长安兴风起雨,挨家挨户地去盘查?我朝律法,桐油乃是你的主张,自然该你提出证据。”
蛮蛮松开陆象行的手,向陆太后行了大宣的礼节:“回太后,臣女离开长安太久,手中并没有存留有当时陆宅大火中桐油助燃的证据。”
陆太后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那你便是肆意攀诬了。既没有证据,便做不得数。陆象行咬死他是故意纵容他人带你离开长安,身犯欺君,依大宣律法,欺蒙君上者死。哀家只有这唯一的弟弟,恐怕今日,法不容情了。”
蛮蛮摇头,再一次道:“并非如此。太后以欺君之罪引臣女入局,夫君是为救蛮蛮才不得不顶替认罪。”
陆太后一笑:“那你是承认了,当日,要逃出长安的是你,要在陆宅纵火的,也是你了?”
蛮蛮颔首:“是的。都是臣女一手所为。”
她跪在地上,抱拳躬身:“太后,臣女假冒救火之人,在当日纵火之后,从狗洞里爬出陆宅,逃离的陆家。后来,臣女回到了尾云国,愈发不愿回来长安,所以才在尾云国待了半年之久。当初,臣女不喜欢陆象行,所以一心想要离开他,后来,臣女在尾云国生下了一个女儿,象行他又曾来到尾云求和,臣女这才心动,如今才愿意为了他回到长安认罪。”
听起来这个解释,是无缝隙可敲的,最能解释一切的。
也与昔日棠棣的证词一致。
起火那日,棠棣的确看到秋意晚鬼鬼祟祟地扮作下人混在人群中,与她的心腹侍女悄无声息地逃出了陆家。
陆太后澹澹道:“好。哀家姑且信你。照你如此说,陆象行在你逃离之时,并不知情?你又如何证明?”
蛮蛮再一次叩首,起身之后,嗓音更显得平复冷静:“象行发现了破绽以后,曾追着臣女到长江边上,此事沿途几处驿站,都可以证明,陆大将军曾在途中投宿过,江边上,臣女以腹中孩儿的性命相要挟,逼迫他不能将此事外传,否则臣女便和孩子一尸两命。他逼不得已,才放我离开。”
这些话半真半假,但假的地方,陆太后也寻不出什么破绽。
在陆太后眼中浮出思量之际,蛮蛮叉着手,步摇微曳,垂落在她纤长雪白的玉颈,与莹润透皙的肌肤相映交辉。
“象行受臣女胁迫,才不得已隐瞒此事,但太后娘娘,人顾念自己的骨肉亲情,这也是人之常情,他肯定不是有意冒犯天威。后来,他几次潜入尾云国寻我,都是为了劝我回心转意,与他早日回长安,试问,他怎么会背叛大宣,辜负您的信任呢?臣女被他真心打动之际,岂料到长安突然发难,象行怕太后降罪我与女儿,才孤身一人回来认罪。”
听起来这解释丝丝入扣,合乎情理。
陆太后却直蹙眉:“那么,太岁一战中,那个活捉了苍梧太后与国师的阿木苏……”
蛮蛮朗声道:“阿木苏是我们尾云国的一名悍将!”
说罢又露出惋惜之态:“可惜,后来在追击苍梧叶擦风途中,他已经战死了。”
明知道这女子在扯谎,阿木苏就是陆象行,陆太后眉心突突地跳。
但陆象行在苍梧一战中行事极其隐蔽,与他交过手的苍梧人也没有拿到他就是陆象行的证据,那一干酒囊饭袋陆太后早该想到是靠不住的。
她本以为,自己了解陆象行,以陆象行的性子,断没有可能将女人推出来顶罪,尤其,陆太后纵容他们一夜,在缠绵之欢过后,陆象行更加舍不得让这似花如玉的妻子为了他独自走上断头台。
这个弟弟,莫非是自己想错了?
始终是尾云公主在前方言之凿凿,陆象行分毫未动,陆太后微微惊诧,拧眉看向台下的陆象行。
“你有何话说,秋氏所言,句句是真?”
她不相信,她那最重情重义,近乎迂腐刻板的弟弟,会对女人的挺身而出无动于衷,默许秋氏冒名认罪。
而陆象行,只是静静地看了一眼身前稽首的蛮蛮。
这一眼,带着太过明显的纵容。
唇角上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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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蛮蛮说的,都是真的,都是对的。”
陆宛头颅中轰地一声,这许多年来,莫非竟是自己一直都看错了陆象行!
她木然地将玉臂搭在身侧扶手上,半晌后,太后转眸。
一侧的凌飒,终于起了身:“母后,看来此事已经审理清楚了,尾云公主秋氏是主谋,舅舅是受到胁迫,并且极力挽回导正,并没有存心欺骗于朕,他们给的解释,朕接受。”
陆太后忿然扬声道:“皇帝!”
凌飒昂首,天子之音带有抚定乾坤之势:“母后!欺君欺君,欺的是君!朕都不在意舅舅这一点情迫无奈的人之常情,母后何故咄咄逼人?来人。”
昭华殿的殿门被轰然撞开,陆太后微微悚然。
只见皇帝的亲卫一对对鱼贯而入,铠甲刀剑磨击之音响彻大殿。
“皇帝,”陆太后阴沉面容,“你果真翅膀硬了。”
凌飒置之不理:“送大将军出宫。”
这点上,凌飒是与蛮蛮达成一致的。
先救走陆象行。
太后在此时失了上风,已无力阻止凌飒的亲卫护送陆象行离开。
陆象行从地面上将蛮蛮抱起来,像揣了一件宝物,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地面,让她落脚在他的身前。
两心相知,你心悦我,我亦信任你。
分明说好了此刻暂别,蛮蛮依然红了眼眶,极力掩藏自己的不安。
陆象行碰了一下她的嘴唇,却是低低一笑。
他凑近,在她的耳畔。
“我在外面等你。蛮蛮。”
他的声音如玉石相击,那么动听。
“今日,若等不到你,我便会自戕。”
她不许骗他。
倘若只是骗他,害他上了当,他也不会独活。
“自戕”二字的分量太重,惊得蛮蛮心头一震。
她错愕地抬眸。
陆象行已经微微含笑,大掌从上方落下,在蛮蛮蓬松厚实的圆髻上缓慢无声地一揉,薄唇无声地比划了三个字。
她看懂了,眼眶蔓延出大团的红晕,唇瓣颤栗。
手指藏在袖口底下,用力地往下一掐,指尖陷入了掌心,溢出了一丝血痕。
陆象行转身随着亲卫而去,如潮水涌起之时的一朵浪尖,在黑衣玄甲的簇拥之中消失在了视线尽头。
这一去,生死两茫茫。
蛮蛮说的“九成”把握,在陆象行心里,只有不到一成。
因为那一成的担忧,已经远远盖过了一切。
他不能容忍那一成的事件发生。
即便她有把柄,皇帝也会暗中助力,但,倘或有半个不测呢?
陆象行自失一笑,望向天幕。
摇颤的彤云,降下一团团纷纷扬扬的雪花,又是一个长安的冬日来临了。
厚重的云团,如撕扯着棉絮般,落下无数片鹅毛般硕大无朋的雪。
前方的路在脚下,变得晦暗不明。
陆象行的脚步变得迟缓、凝重,踩着大理石砌成的砖块,一步一步,来到宫门外。
此时,宫门外立了成百上千的人。
或是百姓,或是同僚。或是亲朋,或是故旧。
“象行哥哥。”
一道喃喃低回的嗓音,停在他的耳畔。
转眸看去,是人群中簇拥在最前面的虞子苏。
她身后,是搂着她不让她冲动上前的虞信。
“将军。”
又一声,是含着悲苦和哽咽的呼唤。
这个声音,来自于另一边的左子骞。
人潮汹涌而拥挤,将他们挤在最前面。
陆象行莞尔。
这时,一枚发臭的鸡蛋从远处恶狠狠地砸了过来,“噼啪”,陆象行并不躲闪。
鸡蛋在他的脑门上撞开,蛋壳破碎,蛋液飞溅。
腥黄的鸡蛋沿着鼻梁滚落,砸在地上。
一道气势赳赳的呐喊,从那人堆之中响起:“这就是叛国贼陆象行!砸死他!”
“叛国贼!”
一个声音落下,接二连三的声音响起。
臭鸡蛋、烂菜叶纷纷往陆象行的身上招待。
他们一个个义愤填膺、振臂高呼。
“呸!亏我们之前还那么信任你,爱戴你,你居然帮着尾云人!”
“尾云的走狗!砸死他!”
“叛国贼人人得而诛之!”
陆象行就在宫门外,立身如海水中被冲刷千年的礁石,岿然不动。
他的心,早已被宫墙之内的那个女孩儿填满。
除却她平安之外,无事牵挂。
身无挂碍,也不再畏惧流言。
左子骞大吼一声,拔出了剑,朝身后的百姓道:“你们这些没良心的愚昧蠢猪!你们忘了当年要不是十几岁的陆将军临危受命,为你们征战沙场,胡人的铁骑就要踩着你们的头盖骨踏过你们的尸山血海!苍梧人的刀就要一刀刀剐在你们父母妻儿的头顶上!你们这些恩将仇报的蠢货!真是世态炎凉,你们不过就是看陆将军失了势才来踩他一脚罢了!你们有什么资格怪他!”
但左子骞的大吼声,淹没在了群情激昂的讨伐里。
连带着他,也被砸了满脸的脏叶菜。
“这还有个帮着叛国贼说话的!大家砸死他!”
一呼百应。
左子骞站得近一些,被砸得鼻青脸肿。
可他是将军,怎能挥刀向平民动手,刚才拔出剑也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百姓不买账,他也不能真的在宫门前血溅五步杀人泄愤以儆效尤。
皇帝的亲卫拔出了刀,威吓百姓四散逃去,这一场乱象,方才逐渐止歇。
天愈发沉晦,陆象行转过身,望向身后已经重新禁闭的宫门。
仿佛纷纷扰扰均与他无关。
他只是低下头,将身上残留的蛋液、绿叶菜的残渣一点点清理干净。
蛮蛮恐怕不太喜欢他衣不整洁的模样,陆象行干脆将那一身玄色氅衣脱掉了,用它将脸一点点擦拭干净,望向宫门的目光,坚定执拗,夹杂了几分晦涩。
“象行哥哥。”虞子苏挣脱了兄长的束缚,忐忑不安地来到了陆象行身前。
她颤抖着小手,向他递上了一块锦帕。
眼神哆嗦着望着陆象行:“象行哥哥,是我对不起你,我……是我在乐游原,答应给尾云公主送桐油,你,你怪我吗?”
倘若不是她一时任性,为了得到陆象行帮助尾云公主逃跑,也许今时今日,象行哥哥还会是大宣的大将军,一切都没有变过。
一定是这样的。
这都要怪她,怪她不好。
陆象行没有接她递来的那方锦帕。
虞子苏的心里往下沉。
就在她以为,陆象行不会再搭理她任何一句话时,陆象行低声笑起来:“虞娘子,谢谢你的抬爱,不过陆某人并不值得。我心里,也永远只有我的妻子,你回吧。”
他对一旁,今日始终缄默不言的虞信看了眼:“带你的妹妹离开。”
虞信终究是与左子骞不同的。
他背负着虞家整个家族,无法不与陆象行割席。
他和长安其他的人一样,又或者,是他们的一个缩影。
虞信的态度,便是从前那些幕僚旧友的态度。
但不落井下石,已经足够了。
陆象行并没有半分不自然,淡淡一笑。
“保重。”
从今以后,便作永别。
无论今日过后是死还是活,陆象行余生都不会再踏足长安半步。
第 68 章
陆太后自是不会放过蛮蛮。
陆象行走了, 若想再让他自投罗网,非得拿着秋氏不可。
从前陆太后为陆象行物色了无数女官,也提议让虞子苏嫁他为妾,均被陆象行否决, 他眼高于顶, 不近女色,直至后来, 连陆太后也没想到, 他会对那个他曾经弃若敝屣、一去北肃州五百日置之不理的妻秋意晚动了心。
陆象行是轻易不能为人打动的,可越是心坚似铁, 动情之后,越是如浩瀚江海涛涛大浪。
以至于他比一般的男儿, 甚至为了心爱的女人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若是说,从前还心存几分顾虑,打算利用秋意晚以后, 太后便顾虑全消。
普天之下, 只有秋意晚做饵, 才能诱杀陆象行。
“来人,将秋氏押送死牢。”
既然秋意晚已经认罪伏法, 陆太后便不再容情。
“三日之后处决菜市口。”
她料定,只要秋意晚还在手里,陆象行必不会走远。
岂知,这死刑的宣判已下达,被判处死刑之人,竟唇角微微噙笑, 看不出是胜券稳操,还是视死如归。
陆太后皱起眉, 怫然道:“你笑什么。”
蛮蛮低垂了纤细妍丽的柳梢眉,唇角虽是向上翘着的,声音里却是哽咽。
“太后。你知道么。何须你亲自动手,陆象行本就只有三个月好活了。”
陆太后悚然,但并不信蛮蛮说辞。
在她狐疑之间,蛮蛮摆了下手指,指向自己:“是我给他下的蛊毒。他活不长了。连我们尾云的大巫都说,蛊毒无解。太后,你就算不杀他,他也会如您所愿,消失在这个世上的。可是啊——”
她还在自嘲,王兄娶了如茵王后以后,便与相依为命的妹妹不亲了。
可陆象行呢。
他的太后亲姊,甚至一直想除之后快。
蛮蛮都为他心疼:“象行回长安,也是因为,这是他的故里,是他的家……可是啊,陆太后,你把他的家弄没了。”
狐死尚且首丘,陆象行知晓自己到了油尽灯枯之际,他最想埋骨的地方,就是他曾为之奔波征战了一生的长安。
这里有他童年的记忆,有已经折戟沙场英灵不散的父母双亲,还有正身居高位的太后姊姊,有从前追随他的同僚部将,也有与他相交莫逆的亲朋好友。
“他再也不会回长安了。陆太后,你真的可以放心。”
陆太后不正是忌惮陆象行手握兵权么。
如今的他,卸掉了盔甲,成了百姓口中人人讨伐的罪人,成了太后的眼中之钉肉中之刺。
“他绝不会再像太后娘娘您想的那样,威胁到什么。”
陆宛哂然。
家没了么。
可谁来怜她陆宛,因生作女儿,自幼就是没有家的?
母亲为了巩固陆家的地位,为了陆象行能拿下陆氏的世子之位,在她十几岁时,便狠心地杀了她的爱郎,送她入宫,逼她嫁给那个年近半百的老昏君!
“陆象行欠了哀家的。哀家叫他几时还,他就几时还!”
蛮蛮摇头:“欠你的不是当年还躺在襁褓里连眼睛都睁不开的陆象行,是您的父母双亲,太后娘娘,您一直只是矛盾地爱着,又恨着您的父母,不敢对父母谈及仇恨,便将这些恨,全部转移到陆象行身上。其实您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也是无辜的。他从来没有靠着祖荫,去拿陆家的侯爵。多年来,为了太后娘娘您在深宫固宠,他在沙场上出生入死,不计代价,因为她的姊姊要当皇后……”
“够了!”
陆太后严厉地呵斥,命令蛮蛮不许再往下说。
秋氏说的都不对。
是陆象行欠了她的,他亏欠她的,以血偿还也不为过。
陆太后的身子伏在椅背旁,胸脯因为喘气过于急促而激烈起伏着。
护甲抵在酸梨木上,一点一点往下陷落,到最后,连直接都近乎劈裂,火辣辣的疼痛让她保持清醒。
可心里腐烂的疮疤,再一次被人揭露,大白于日光之下,她今日方知,原来那伤竟从未愈合过。
凌飒上前握住了母后颤抖个不止的肩膀。
陆太后挥开他,怒意勃然:“哀家怎会生出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儿子,竟帮着外人来对付你的生母!”
凌飒痛心道:“母后,我们这样的人,都是孤家寡人,能亲近能信任的人本就不多,舅舅待你,待朕,难道不是一片赤忱天地可鉴?他已经不做大将军了,也交回了兵权,朝野上下对他也不再信任,他此生都不再可能官复原职,您何苦一定要杀他呢。”
陆太后冷笑讥嘲。
瞪着凌飒,她的瞳孔里藏了火焰。
“来人,将尾云秋氏拿下,明日便问斩!”
“遵命。”
左右涌入禁卫军,来到昭华殿上。
披坚执锐的禁军欲押解蛮蛮,将她下入禁中死牢。
蛮蛮一看禁军上前,心跳急促,慌乱间甚至来不及取自己的短笛,她搓开两只手指,抵入唇边,吹奏出了一段响亮的小调。
那口哨小调一出,太后忽然感到头痛欲裂,胸口更像是有千万重锤穿凿,疼得她猝然间失足掉下了凤首椅。
一直屏息凝立的奉春等人变色惊呼,抢着上前,将太后搀起。
可那股难以承受的疼痛,愈演愈烈,陆太后摁住了心口,疼得唇角冒出了血沫,一缕嫣红的血迹沿着嘴唇滑落。
“这是……”
趁乱之间,蛮蛮终于摸索到了腰间的短笛,横笛在唇边,一支活泼而轻快的曲子从指尖下流溢而出。
她吹奏的尾云小调清扬明丽,不绝如缕地四散在昭华殿上。
伴随笛声,蛊虫开始愈发激动地在陆太后体内拳打脚踢,歇斯底里地撕咬她的骨与肉。
陆太后痛得满地打滚,汗出如浆。
禁军也呆滞了眼,分明看出是这个尾云公主使了妖法。
他们不敢再贸然行动,只得干瞪眼着急。
凌飒只是想救陆象行,没曾想让母后因此受伤,也上前跪地,将母后扶起抱在怀中,“母后……”
陆太后口中的血渍涌得愈来愈多,她的眼前似出现了一团漶灭迷雾。
但有一点看得很清楚,便是迷雾中吹奏短笛的女子,秋意晚。
害得她此时五脏六腑连同大脑一起仿佛劈断撕裂般疼痛的始作俑者。
“妖术……是尾云妖术!”
陆太后深处颤抖的纹花护甲,巍巍地指向蛮蛮。
蛮蛮放下短笛少顷,柔声道:“是蛊术。娘娘。”
“哀家何时中了蛊术?”
一说话,便有一口腥甜从喉腔里涌入嘴中,伴随着说话,血沫在舌尖捣碎,又细细流出。
她没有吹奏短笛的间隙里,那疼痛感觉减轻了许多。
蛮蛮如实道:“我在给陆象行写的信里,放了一只蛊毒虫。太后娘娘,您眼下这般作痛,应是如臣女所料,那封信您果然还是信不过,把它截去了。”
陆太后终于回忆起,那日,她截获了秋意晚送给陆象行的密信。
拆开看后发觉,那并非密谋串供的私信,而是一道叮咛夫婿的家书,里头都只是些缠绵无尽的情思,陆太后看罢之后恼羞成怒,猝不及防,被藏在信中的虫子算计,被刺伤了手指。
当时,陆太后让奉春寻指尖的伤口,但并没有寻到那黑虫留下的蛛丝马迹,此后陆太后的身体再无异样,不痛不痒,太医也看不出任何纰漏,陆太后只好并不当回事。
想来寝宫用艾草上上下下熏了数日,即便那黑虫还藏匿着,也早已被熏得死透。
到蛮蛮孤身独闯长安,来到她的面前之时,陆太后甚至早已忘了这回事。
没想到竟是祸根早埋。
这蛊虫好生厉害,必是传闻当中南疆那能杀人见血的蛊虫。
“你——”
陆太后挣扎着,面容扭曲,气得胸脯起伏,就要杀了蛮蛮。
可她的眼刀扎过去,蛮蛮便立刻举起了手里威慑的短笛。
短笛一旦自她唇下吹奏响起,于陆太后又是销肌蚀骨的疼痛,陆太后不敢妄自动弹。
怒意憋在胸口,她伏在地面,弯腰止不住呛咳。
蛮蛮将短笛横在手中,看了一眼身后蠢蠢欲动的禁军,先对他们下了死药。
“太后娘娘体内的蛊虫已经激活,即便这时不吹奏我手里的短笛,她也活不了多久了,要是我不能安然无恙地回到尾云国,太后娘娘只怕就要在黄泉路上,与意晚做个伴了。”
她出言不逊,漂亮的杏眸闪灼着华光,看起来惬意而从容。
陆太后脸颊上因为疼痛挂满了汗珠,她近乎想打滚,抚着如刀剑穿心的胸口,陆太后气喘吁吁,声音时断时续。
“你居然会蛊术。”
蛮蛮谦虚谨慎地思忖片刻,看到凌飒已经皱起的眉目,还是决意诚实以告:“是的,太后娘娘。”
但陆太后不明白:“你既会此术,当年为何不带着你的虫子,来到长安?”
她万分确信,那个曾经在长安诸贵手下受尽白眼磋磨的尾云公主秋氏,当时身上并没有携带任何蛊虫,否则,她绝不会忍到后来纵火出逃,也不见使用。
蛮蛮微微抿着唇:“蛊虫只适合在南疆潮湿闷热的环境下生长,来到长安,它们活不了多久的,当初意晚是来长安嫁人的,要带那种虫子作甚么呢。”
说到这里,她见陆太后已面露诧异,便再解释道:“这次给您截获的信件,是加急从尾云国送出的,我就是害怕它半道上死了,所以才紧赶慢赶故意地送到您手上,那封红笺,也不是什么薛涛笺,而是用臣女身上的血染红的,蛊虫吃了施蛊者的血,就能延长寿命。”
原来如此。
尾云公主竟舍得以血饲蛊,只为了让她的蛊虫能多活几日,挣得一个机会。
陆太后费心筹谋,设下连环计诱陆象行深入长安,最终却在一封信上急功近利,致使敌人有机可乘,最终功败垂成。
蛮蛮并不为自己沾沾自喜,却在为她的失败做辩解:“太后娘娘您也不必气馁,像这种南疆的毒术、蛊术,花样是无穷的。而且只要我想下蛊或者下毒,您都是防不胜防的,就算那封信您没有截获,在只身入长安以来,我的身上也全是毒,我只要想办法让您碰一下,就能把毒下在您的身上。”
她信口吹了一段音调,那蛊虫又密密爬行起来,沿着心脉一寸寸啃噬、撕咬,疼得人近乎肝肠寸断,陆太后面白如纸,饶是一生要强,也禁不得这痛楚了。
凌飒站起身来喝止:“够了!”
蛮蛮停止了吹小调,让陆太后有一个可以喘气的时间。
陆宛冰冷的眸蕴着两团触目惊心的红:“你要什么?”
蛮蛮摇摇脑袋:“太后,臣女不想对太后娘娘索求什么,臣女只想活命,求太后娘娘饶命,放臣女一条生路,我离去之后,便会和夫君一起回到尾云国,往后余生终老山林,再也不来长安碍您的眼了。”
虽要妥协,但听起来,似乎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陆太后眼下被疼痛折磨,只想尽快结束这种痛楚,她挥了挥手,教奉春扶自己起来。
起身后,陆太后摸索踉跄着回到凤首椅,落座,抚着胸口,眼神凌厉地剜了凌飒一眼:“这就是你想要的。”
帮着外人,算计母亲。
真是她生的、教的一个好儿子。
凌飒抿住了唇,他笃定蛮蛮不敢真的要母后的命,否则她今日插翅也难飞出昭华殿,但此刻对峙越久,机会便越少。
凌飒不能再有半分心软:“母后。朕今日下一道圣旨,将陆象行移除陆氏宗祠,废去一切官职,贬为庶民,永不起用,您放他们一条生路吧。您的身子,不能再经受蛊虫的摧折了。”
说的是大义凛然,陆太后只想冷笑,说来说去,他不过就是要救陆象行罢了,连带着,还要替陆象行救一个以下犯上、卑贱卑鄙的尾云公主。
“好,皇帝翅膀硬了,你拿主意就是,哀家劝你一句,养虎终究为患,你今日放虎归山,来日,可莫要后悔……”
若是斩草不除根,今日之仇铭心刻骨,他日陆象行蛟龙入渊,重整旗鼓归来,怕就不是今日的局面了。
事情出现了转机,蛮蛮的眼眸绽出清亮的光泽。
一切就等待陛下示下了。
她只要能离开长安。
“陛下,臣女只要离开长安,便即刻为太后娘娘解蛊,陛下就是证人,如若臣女反悔,陛下随时可在大宣境内截杀臣女与夫君陆象行!”
若说尾云公主凌飒信不过,但陆象行,凌飒是决计信得过的。
秋意晚既然肯为陆象行甘冒牺牲之险,前来长安相救,必不舍他死,以他发愿,便应当是真的。
凌飒不再起疑:“朕让玄机营步军副都统送你出京。”
他转身搀起了陆太后,低声道:“儿子要救舅舅,也要救母后,两败俱伤,不如两下安好,您说呢?”
陆太后能说什么?她早已被折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凌飒见状,让奉春先带太后回。
“您好好休养,解药即日便到。”
*
蛮蛮留意到,这位玄机营的副帅步行微跛。
当她视线往下之时,能看到他的双足并不是一般大小,右脚的鞋要短上许多。
实在可惜。
这名少年看上去才弱冠年纪,此时下了一天的雪终于停歇,天色放晴,晚照的夕光晴柔,落在少年宛如孤竹般葱翠挺拔的身姿上,侧影似玉璧姣好。
芝兰之貌,蕙芷之泽。
他目视前方,着令下属将一匹马牵了过来。
蛮蛮骑马的技艺不精,但也并不是不会骑,她踩着马镫,小心翼翼地跃上了马背。
少年忽对她扭过头,道:“他在城外的候馆,等着你。”
蛮蛮回过神,只是不经意之间,视线又落在他那一双大小不一的脚上。
少年男子行动迟缓,但上马的动作却矫健流畅,无半分拖泥带水。
“走吧。”
蛮蛮道:“还未请教都统尊信大名。”
少年几分意外:“他没同你提过我?”
蛮蛮心道,这需要刻意一提么?陆象行在长安不知亲朋好友有多少,单是陆家那一大家子,三姑六婆、各位叔伯爷爷,就够蛮蛮记一辈子都记不完的了,何况他知晓她不喜欢长安,不想与这边有牵扯,自是不会拿这些事来烦她了。
但在少年前面直言没有,毕竟还是几分心虚。
她微微笑着,将脸颊往下垂了过去。
少年并不在意,按辔由缰地在前方引路。
“我叫凌去疾。”
原来是宗室子弟。
其实长安也还是有不少好人的,这个少年便算是一个。
蛮蛮感怀道:“这名字有点儿奇怪。”
凌去疾爽朗一笑,那笑声里不见半分脚掌残缺的怆然和自悯:“我父亲是昭王。我是昭王世子。小时候,我先天不足,从娘胎里带了许多痼疾。因为体弱多病,家里担忧,便让我跟着陆大将军学习武艺,能强身健体。我与陛下年岁相若,辈分也相同,我便喜欢跟着陛下一同称他‘舅舅’。”
“说起来——”他瞥眸向蛮蛮,认真且尊敬地道,“公主是我的小舅母。”
她的年纪,比陛下和凌去疾都小呢!
蛮蛮被人称呼一声甜腻的“小舅母”,心差点儿扬起来。
“凌将军,这一路劳你护送了,等到我和夫君出了长安,我便将太后娘娘的解蛊药给你带回去。”
凌去疾颔首:“将军和将军夫人的为人,去疾当然是信得过的。去疾在前方引路,小舅母还请跟上,就在前方不远了。”
这凌去疾颇为健谈,等到候馆之时,两人已经自在地交谈了一路了。
蛮蛮看着前方候馆,这才想起陆象行,忙不迭翻身下马去,“多谢凌将军护送!我去找我夫君了!”
蛮蛮朝凌去疾挥了挥手,便转身,拎起长长的裙摆,朝着候馆的里间走去。
客房的绢纱窗纸,倏然,映出匕首的寒光。
蛮蛮的脚步才来到庭芜,被那寒光闪了眼眸,霎时脚步一滞,看向窗前那道孤傲的清影。
不好!
那个蠢男人,怕不是要做傻事!
她的心悬停着,失去了跳动的能力,不顾一切地狂奔而去,奋力地撞开了那扇闭合的房门。
房中,陆象行正在揩拭掌中的匕首,蛮蛮激烈的撞门声,令他掌下的动作一停。
她看到他手中的利器,心一瞬提到了嗓子口,便疾步狂奔过来,将陆象行手中的匕首唰地打掉,明丽如海棠醉日的花容因为惊吓失了血色,哆嗦道:“陆象行!”
她差点儿就晚来一步!
只差一点儿!
陆象行坐在罗汉榻上,看着她,眸中满蕴惊喜。
但她生气地一喝之后,陆象行终于明白了:“蛮蛮!我不是要自尽。”
他解释着,可蛮蛮不信。
陆象行指了指桌案上的一块块已经削成片的生肉。
“这是犒劳我的海东青的。你一出宫,它便把消息带给我了。”
蛮蛮看到那一碟子生肉,方知自己误会了,吓得几乎要跳出咽喉的心,慢慢安了回去。
心往回落,一股湿热却在往外涌,夺眶而出。
看到他如今完好无损,而自己也安然无恙,竟还能在宫外相见,蛮蛮终于忍不住“哇”一声,扑入了陆象行的怀里。
方才临危不惧,视死如归,此刻,才终于感觉到了一丝担惊和后怕。
伏在怀中的身子轻细地颤抖着,梨花香气清幽隐约,缠绕在鼻端。
陆象行勾了下唇角,伸手,将蛮蛮的细腰揽入怀中。
“夫君!你吓死我了!”
她真是快要被他吓坏,倘或真发生那一幕,蛮蛮甚至觉得自己也不要活了。
陆象行扶住她腰,将她抱起来,轻置于腿上。
女孩子哭得梨花含露,脸颊像染了妆奁里最匀净胭脂色的上好白瓷,肌肤吹弹可破,引人欲咬。
陆象行满心怜爱,抚着她柔韧的青丝,只是凑过去,在她香滑饱满的脸蛋上印下了轻轻的一个吻。
“我纵是殉情,也要抱着蛮蛮尸骨,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他好笑地望着她湿漉漉的明眸,柔声道。
蛮蛮吸了吸鼻头,轻轻地点头。
“那我有一句话要问你。”
陆象行示意洗耳恭听。
蛮蛮在他双膝上坐直身子,一双藕节般的臂膀搂向他的颈后。
“你可愿,跟我去尾云国,做我一辈子的王夫?”
积雪未融,夕阳的光,晕在薄薄的一层窗纸上。
恬静而淡然的丹橘色,笼络着窗前疏影横斜、含苞待绽的绿梅。
像是雪里已悄然来报信的一抹春色。
“荣幸之至。”
蛮蛮感受到那搂着自己纤腰的手臂收紧了几分。
她惊怔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如此顺利,猝不及防地撞入男子从容带笑、些许宠溺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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