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药浴
孟怀辞伴驾去江南后, 宋清音每日都在女医堂授医道和编纂医书。
寻常女子嫁入夫家,需侍奉婆母和接管中馈,但宋清音如今是七品女官, 孟国公夫人又是个极好的人, 从不拘她于宅院之中,是以她如今行事随心,过得颇为自在。
只是这些日子午膳时分看着府中厨子送来的饭菜, 宋清音总会没来由地愣怔几瞬。
孟怀辞临去江南前特意写了张食谱给膳房, 命他们日日按纸上所言做好饭菜送来。
她擅医人,对自己的身子却不大注意。孟怀辞写的那张食谱她拿来看过, 上面的每一道菜都是有益于她补身养身的, 且避开了她所有不爱吃的吃食和做法。
上面还有几段话:“所有配菜皆切丝或片或丁,不可切成块, 夫人不喜。且丝不可过细,片不可过薄, 丁不可过小, 夫人亦不喜。”
“夫人喜清淡, 厌油腻, 熬汤时需将浮油尽数撇去,不可留半点油星,盛汤时勿舀太多汤料, 不可超过半碗,汤水盛至碗沿以下半指节处皆可。”
“夫人虽喜菜肴中有花椒与葱的味道, 却不喜看见,是以花椒需碾碎成粉, 葱则绞汁。”
……
宋清音自问自己并非是个喜恶形于色之人,用膳时见到不喜的菜食也从不会说什么, 亦不会有什么表情,所以连她的贴身侍婢也只知晓她的六分喜恶好而已,也不知孟怀辞是怎么看出来的。
下属也都是些成婚了的妇人,见她出神,立时就笑着推搡打趣:“哎呦呦,宋院首这是想次辅大人了罢?”
孟怀辞面如冠玉、俊逸无双,又出身尊贵,位居高位,还疼媳妇,在京时日日都会过来接宋清音下值,眼神温柔得能掐出水来,这是整个女医堂都知晓的。
宋清音心跳一滞,没有理会,只安安静静用午膳。
这群性情泼辣的妇人知宋清音性子冷,便不再闹她,却没有住嘴,在旁边说些床帷间的荤话算作午膳的笑料,霎时间便笑作一团。
敢在这世道行医的女子大多果敢豪爽,用词并不像大家闺秀那样矜雅,加之这些女医又年长许多岁,自然比年轻媳妇脸皮厚些。
一个女医拿起根六寸长三指粗的胡瓜,感叹道:“若我家那个能像这胡瓜一样便好了。我还用什么角先生。”
宋清音夹菜的动作一顿,脑中不可自控地浮现出孟怀辞的模样。
那般清冷圣洁的郎君,那一处却骇人得紧。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宋清音瞬间将脑子里的画面晃出去,继续用饭。
另一个女医接着开口:“还是年轻男人好些,最好再健硕点,在榻上像只豹子般,能一口气来个三四回。”
宋清音又蓦地想起孟怀辞锦袍下硬实的胸膛,劲瘦的腰,漂亮的肌肉线条,以及让人看着就安心的宽肩阔背。
明明是个文官,却伟岸健硕得像个武将,怀抱炽热温暖,且只属于她一人。
她愿让孟怀辞抱时,孟怀辞便会立时拥住她;不愿之时,孟怀辞就在身边默默守着她。
宋清音吃饭的动作慢了些,一双杏目怔怔看向不知何处。
还有一个女医又道:“我与我家那个行房事时半点欢愉都无,恐他不高兴,只得假装受用。回回都是如此,也太累人了些。”
宋清音愣愣回想。
孟怀辞这副身子本就上佳,又不知看了什么避火春宫,纵是她对房事再冷淡,也会被生生捂化,每每都在他身下失神迷魂不知多少回,锦褥都洇湿一片。
忆及此处,宋清音立时低下头不敢再听再想,迅速用完吃食,将食盒交给婢女,漱口净手,便继续编医书去了。
另几个女医在后头看着宋清音离开,两两对视,压低声音互相责备:“宋院首才十九,又是仙女般的人物,你们竟当着人家的面说这些,也不怕污了宋院首的耳朵!”
“你先把你手上这根胡瓜放下再骂我!”
……
几人正笑闹着,忽闻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忙端正了仪态,看向门口处。
来人是个侍卫打扮的女子,气度不凡,声音带着高位者的冷冽沉稳:“宋大人可在此处?”
医女们答道:“在的在的!就在里头编医书呢!”
女子听罢迅速往里走,见宋清音穿着浅绿的女官服端坐于书案前,执笔专心致志地在纸上写着方子,立时抬袖行礼:“宋大人。”
宋清音闻声抬眸,见是崔幼柠身边的女影卫,忙站了起来回以一礼:“乔大人。”
她正想问女影卫为何突然从江南返京来寻她,对方就已经肃然开口:“宋大人,次辅大人在江南不慎中了反贼的毒粉,如今双目失明,太医皆说医不好了。皇后娘娘心急如焚,着属下快马加鞭回来问您一声,您可愿去一趟江南?”
双目失明……医不好了……
宋清音脑子顿时变成一片空白,恍惚间忆起孟怀辞去江南前的那一夜。
其他十余位随行官员几乎都带妻子一同南下,唯一一个不带夫人的谢溪也是因孙芸出了事。而孟怀辞知她不喜与人往来,并未多说什么,便默默决定一人前往。
他那时瞧上去云淡风轻,直到临走前一晚,才终于显露出真实情绪来。
当时孟怀辞一直看着她,目光未曾移开过半瞬,眸中全是不舍,直到深夜都未闭目安歇。
那样好看的眼睛,当真医不好了么?
宋清音垂下眼眸:“他是我夫婿,我自是要走一趟的。大人稍等,我这就回府收拾行囊。”
她将药匣子和所有记载了治眼医方的古书都带上,婢子则帮她收拾好衣物,约莫一个多时辰后便出了府门。
宋清音看了眼马车,思虑片刻,沉声对女影卫说:“我还是骑马罢,快一些。”
女影卫讶然看她一眼,见她神情坚定,倒也没多说什么。
镇国公府年轻一辈的公子不大中用,几个姑娘倒是养得个个出众,骑马自是会的。
几个影卫护送着宋清音南下,废了六日终于到了御驾所在的皇庄。
崔幼柠听到宋清音来了,亲自带着她去孟怀辞的院中,边走边道:“哥哥不肯惊动你,我是瞒着他派人将你接来的。”
“沈神医已回了南境深山隐居,如今还在闭关,怎么也要明年才会出山了。太医院首已给哥哥看过,说他眼睛被毒粉伤得厉害,恐难复明。”
宋清音沉默须臾,恭声谢过崔幼柠告知。
眼见快到屋门了,宋清音正要恭送皇后,却又被崔幼柠拉至一边。
崔幼柠犹豫几息,还是决定为兄长说几句好话:“嫂嫂,哥哥双目未伤时,每天都在案前忙政务到深夜,只为能快些忙完,提前返京。”
宋清音又静了许久,福身行礼:“多谢娘娘告知。”
崔幼柠抿了抿唇,笑道:“那我就先回去为陛下敷药了。”
宋清音又行了次礼:“恭送皇后娘娘。”
她目送着崔幼柠离开,恰在此时看见小厮端着药往这边走,便出声叫住。
小厮见是宋清音,又惊又喜:“少夫人,您怎么来了!”
宋清音没有回答,只问道:“这是给大人熬的药?”
“回少夫人,是的。”小厮说完踌躇了一瞬,似在纠结要不要将药给宋清音。
宋清音朝他伸手:“给我罢,我送过去便是。”
小厮脸上立时漾开更盛的喜色:“是,少夫人。大人见了您,一定欢喜!”
孟怀辞对她的倾心,满府皆知。
宋清音未多言,端着汤药迈步进门。
孟怀辞身着云水蓝锦袍,双眼蒙着一条素色绸带,正微仰着头靠坐在窗边摆着的那张圈椅上歇息,修长的颈上喉结凸起,日光洒在他脸上,衬得那张白皙如玉的俊颜愈发夺目。
宋清音走到孟怀辞身旁,将药轻轻放下,静静看了他片刻,情不自禁抬手抚摸他那被素绸蒙住的双眼。
指尖才将碰到绸条,她的手腕便蓦地被人攥住。
宋清音愕然抬眸,只见孟怀辞眉头紧拧,声音带着厌恶,朝她寒声斥道:“放肆!”
话音刚落,宋清音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狠力往外一甩,重重跌在地上。
她没忍住惊呼一声。
孟怀辞听见声音,顿时浑身一颤,薄唇微微张着,却半晌都未能说出一句话。
宋清音从地上站起来,走到孟怀辞面前,轻声唤道:“夫君。”
听到这声轻唤,孟怀辞眼眶霎时一热,双目因而更疼了些。
他起身摸索着检查宋清音的伤势:“对不住,我不知是你。你可有摔疼?”
宋清音摇了摇头,随即想起他现下看不见,便开口说道:“地上铺了绣花软毯,我没有摔到实处,不疼。”
孟怀辞摸到她方才被自己攥住的那只手腕,用指腹轻轻揉着。
两人都不是擅于言谈之人,屋中顿时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孟怀辞忽地哑声问道:“你不是喜欢清静吗?为何愿下江南来找我?”
宋清音默了默:“哪有丈夫出事,妻子知晓后却坐视不管的道理?”
孟怀辞也静了须臾,尔后状似平静而随口一提般又说了句:“陛下也被反贼砍了一刀,伤得也不轻,你要去看看么?”
宋清音疑惑地看他一眼,正要回答,余光却瞥见孟怀辞的那身官袍很快便要从斜后方那架屏风上掉下来了,于是暂时闭上嘴,往屏风走去。
听见宋清音转身往外走,孟怀辞心口疼得厉害,立时站了起来,从后紧紧拥住她,声线微颤:“不要去找他,别走,音音,别走……”
孟怀辞搂得很用力,宋清音半点动弹不得,知他此刻极度不安,忙握住他箍在自己腰上的双手,一时间哭笑不得:“我去找你妹夫做什么?你安心,我不走,就在此处陪着你。”
她的一声声安抚令孟怀辞渐渐放下心来。他静静抱了宋清音片刻,低声道:“我的眼睛怕是真的治不好了,若你介意,可与我和离。”
宋清音有些无奈。
孟怀辞虽这样说着,抱她的力道却不松反紧,哪像是舍得与她和离的样子?
“不介意。”宋清音声音轻轻,“不和离。”
孟怀辞掩在素绸下的长睫重重一抖,克制出言:“你可得想好。”
宋清音点头:“嗯,想好了,不和离。”
孟怀辞沉默下来,无声抱着她,许久都未再说一句话。
最终还是宋清音开口让孟怀辞松开,尔后将药端来给他喝。
宋清音想起皇后方才说的话,轻轻问道:“你先前因何这般急着做完政务返回京中?日日忙到深夜也太伤身了些。”
孟怀辞喝药的动作一顿,待药饮尽了,将碗搁在小案上,默了须臾,方低声开口:“不是你说的吗?”
“我说的?”
“你给我的信里说的。”孟怀辞微微垂首,声音轻了些,“最后一句,你说,‘盼君归’。”
宋清音一怔。
自孟怀辞南下,她已收到丈夫写的五封信,她只回了一封。
“盼君归”这三个字,也只是她随手加上去的,并未夹杂多少思念。
宋清音心里顿时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屋中又静了下来。她与孟怀辞单独相处时,总是彼此沉默。
宋清音忽然有些心烦意乱,却不是冲着孟怀辞的,而是冲着自己。
她抬手去碰孟怀辞蒙眼的素绸,想看看他双目究竟伤得如何了。
可孟怀辞却别开脸不让她瞧。
宋清音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气,直接捏着孟怀辞的下颌将他的脸转了回来,迅速拆了那条素绸,捧起他的脸仔细看去。
只一眼,便叫她悄悄红了眼眶。
被她关心伤势,孟怀辞心中苦涩而甜蜜,轻轻从她手里将那条素绸扯回来重新蒙上:“很难看,别看了。”
宋清音唇瓣颤动几瞬:“疼吗?”
孟怀辞绑绳结的动作顿了顿,尔后继续将素绸固定好,平静道:“不疼。”
“是吗?”宋清音垂眸看着他,“我原本还想着,若你眼睛疼便亲一亲你,就像我前两个月摔伤时你对我那样。”
“疼,”孟怀辞立时改口,“很疼。”
宋清音没忍住笑了笑,低下头来吻住他的唇瓣。
双唇相贴的下一瞬,她便被拽落到孟怀辞腿上,被他禁锢在怀中拥吻。
浑身发软之际,她脑子昏昏沉沉,不由自主地记起那群不着调的女医说的话来。
唇瓣却在此时被放过,下一瞬耳边忽地传来孟怀辞的声音:“什么胡瓜和豹子?”
宋清音猛然回神,镇定道:“无事,随口一说。”
孟怀辞细细琢磨片刻,呼吸顿时滞住:“你……”
宋清音当即从他怀中出来,边说边往外走:“你在此等我,我去找太医院首谈谈你的目伤,看看能否想出个法子帮你治好。”
孟怀辞张了张口,终是没有出言拦她。
妻子离开之后,屋中重又安静下来,只有他胸口的心跳声愈来愈快,愈来愈响。
*
宋清音与院首商讨过后,决定用内服外敷加药浴三法一同治疗孟怀辞的目伤。
当日下午,两位医者参考古书写了张药浴方子。
宋清音带着方子回到屋中,命小厮照方熬制浴汤,入夜后便带着孟怀辞去泡药浴。
为确保无虞,宋清音全程都坐在浴桶旁守着他。
孟怀辞只觉浴汤过于热了些,让他整张脸都在发烫。
他伤得严重,院首这回写方时便择了药性较猛的药,因此只泡了两刻钟,他的双目便有了痛意。
宋清音见他眉头紧蹙、嘴唇发白,便知晓是浴汤起作用了。
她起身握住孟怀辞的手,声音放柔了些:“夫君忍忍,再泡一刻钟就好了。”
孟怀辞其实不觉这点疼算什么,正欲宽慰妻子,眉心却蓦地被两瓣温软轻轻贴了贴。
他静了一瞬,顿时将那句“莫担心,我不疼”给咽了回去,开口时声音喑哑克制,似是疼极了:“可我有些扛不住了。”
宋清音闻言捧起他的脸一下下轻轻吻着,语调温柔得不似她:“再忍忍好不好?嗯?”
孟怀辞闭目承受着她的吻,心中爱意翻涌成海。
一刻钟很快过去,宋清音背对着他,提醒道:“浴袍在你右侧挂着,抬手就能拽下来。你身后有石阶,踩着走下来便好,走慢些,别摔着了。”
片刻后,宋清音细辨声响,开口问他:“穿好了么?”
孟怀辞低沉的声音从后传来:“嗯,好了。”
宋清音听罢便回身朝孟怀辞走去,牵着他出了浴房。
走至床前,宋清音松了手:“我也该去沐浴了。”
孟怀辞点点头:“好,我等你。”
他的声音清润,低声说等她时,带着浓浓的缱绻情意,听得宋清音无意识地抬手捏了捏耳朵。
宋清音定了定神,命人抬清水进来后便进了浴房。
孟怀辞坐在床沿静静等着。女子沐浴久一些,他从一数到四千,才终于听到了妻子的脚步声。
宋清音用帕子绞干头发,披散着青丝回到他身边:“还不睡么?”
孟怀辞动了动唇瓣:“睡不着。”
宋清音一怔:“怎么了?”
孟怀辞微微低下头来:“疼。”
宋清音神情微敛,拆下孟怀辞新换的素绸细细看了看他的眼睛,轻叹一声:“这毒粉果真厉害,竟将你的双目伤成这样。”
她担忧道:“那你今晚如何安睡?伤在眼睛,寻常的缓痛伤药便不能用了。”
孟怀辞默默将素绸又蒙了回去:“无妨,我忍一忍便好。”
宋清音静静看他片刻,忽地问道:“若亲你,可让你好受些吗?”
几瞬静寂之后,孟怀辞压下欲上扬的唇角,低声开口:“可以。”
“但不太够。”
第62章 孩子
宋清音觉得自己定是疯了, 否则怎么会答应用这种法子来助孟怀辞缓痛。
芙蓉帐中,宋清音雪白匀称的双臂撑在软枕上,攥着锦褥的纤指用力指节发白, 就算再怎么试图咬唇抑制声音, 仍是不受控地叫了出来。
她的声音一贯如秋溪淌过玉石般清冷微凉,此刻却娇而带颤,勾得身后之人忍不住欺得更用力了点, 从而迫得她的喘.吟声再高昂些。
宋清音被凿得双腿发软, 终于撑不住往下倒去,却在下一瞬被身后之人眼疾手快地扶稳, 随即听见孟怀辞的哼笑声。
她那张雪玉般的脸立时染上绯色。好在孟怀辞未说什么揶揄她的话。
这一回毕, 孟怀辞将宋清音的身子翻回来,低头温柔地吻着她, 既像安抚夸赞她,又像是在回味。
他容妻子缓了缓, 薄唇贴上她的眉眼:“还要吗?”
宋清音如何肯答这句话, 当即别开脸去。
“音音, 我好疼。”孟怀辞的唇追了过去, 重又贴上她的眼尾,低哑着声音开口:“我还想要。”
宋清音睫羽轻颤,将脸转了回来, 抬眸看着他。
这人本就是圣洁而不染俗尘的长相,如今被雪色绸带蒙目, 便更像画上的仙人了,还平添了几分破碎之感。顶着这样一张脸, 用低沉中带着几分乞怜的声音求她,当真叫人难以拒绝。
宋清音再度被分开欺入时, 听见孟怀辞粗.喘着问自己:“音音,分别一月,你可想我?”
她抿紧唇瓣未答,孟怀辞仍是未逼她,只是自顾自地将想念明明白白说给她听:“我很想你。”
其余官员个个携妻同游,连谢溪都有夫人相伴,只他一人孤零零地受着思念之苦。
宋清音默了默,头一次在他倾诉爱意时回应:“我知晓,以后都会陪着你。”
孟怀辞怔了怔,声音又哑了些:“当真?以后都陪我?”
宋清音轻“嗯”了声,忽又想起一事:“婆母近日瞧见谢指挥使夫人怀嗣,回来时有些闷闷不乐,应是想抱孙儿了。”
孟怀辞霎时间心跳如雷,不出意料地在下一瞬听见妻子对自己说:“不如我们要个孩子吧,正好也到时候了。”
他压抑着心底的情绪,克制出言:“还是等我眼睛治好再说罢。”
若治不好,宋清音届时要是想和离,也更容易割舍些。
一想到和离二字,孟怀辞胸腔里那颗心顿时疼极了。他抑下痛楚,慢而有力地磨着宋清音最难耐之处,让妻子受用到连足背都绷紧弓起,无法自持地失神呢喃他的名字。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感觉到宋清音对自己也有一丝喜欢。
喜欢他这副躯体。
孟怀辞又要了两回,听见宋清音哭颤着说受不住了,方叫人抬水进来。
他如今目盲,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抱宋清音去浴房沐浴,只得让婢女扶她进去。
服侍宋清音的婢女见少夫人雪.躯之上吮.痕遍布,尤其身前饱.满处,还有浅浅的指印,也不知是被捏揉了多久才会留下这样的印子。
婢女红着小脸不敢再看,伺候着宋清音沐浴更衣完,再扶着她回了内室,便恭声退下了。
宋清音见被自己弄湿的褥子已换了一床,顿觉玉颜发烫。
好在孟怀辞看不见,不然又要像先前在京中时那样眉眼含笑地瞧她许久。
昏暗之中,孟怀辞缓缓蜷起长指。虽擦过手,他却仿佛还能感觉到方才摸锦褥时留下的潮意。
这回褥上比之从前洇.湿得更厉害。那是不是说明,音音其实也有些想他?
孟怀辞弯了弯唇,伸臂拥住宋清音。
温软入怀,他心中安定,自南下至今,终于得以睡一个好觉。
翌日清晨,宋清音便开始翻阅古书和沈神医留下的手札、上山采药,并寻访民间名医,下午归来后便与太医院首探讨。
如此过了一月有余,御驾从江南折返京城,宋清音也终于从一位民医口中得到了个治眼伤的方子,虽与孟怀辞的情状并不贴合,却让她和院首找到了方向。
两位医者到京城后,又废了两月,终于将为孟怀辞医治的方子定下。
只不过太医院首这般用心却不全是为了孟怀辞。
陛下先前也曾目盲过,虽后来复明了,但却留了病根,不能见强光,不能淋雨受寒,亦不能流泪,否则便会双目刺痛难忍。
宋清音虽只是个年轻女子,但于医道上却很有天赋和巧思。院首这段时日与宋清音天天探讨如何治目,倒令他想到了个法子除去陛下双眼的病根。
紫宸殿内,崔幼柠被蒙眼敷药的宁云简以目痛为由近乎无耻地缠着自己与他云雨,不禁又羞又气:“你一个皇帝,如今只是敷药去病根就喊疼,就不能学学我兄长?兄长眼睛被毒粉灼伤成那样,仍是云淡风轻仿若无事。”
宁云简闻言心中冷笑不已,面上却声音低落:“朕有些羡慕舅兄。”
崔幼柠疑惑地看他一眼:“为何?”
“他如今有嫂夫人日日安慰陪伴,四年前朕目盲之时,却只能独自扛着目痛。”宁云简声音极轻,“北境的风很冷,吹在脸上同刀子一样,朕眼睛受寒之后愈发疼得厉害,每晚躺在营帐中无法安歇。那时候朕日日都想着,若你在就好了,什么都不必为我做,只需出现在我面前,我便心满意足。”
崔幼柠沉默下来,半晌后将他轻轻推倒,缓缓坐下,听见他的闷哼声,轻轻问他:“这样可以么?”
宁云简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抚上她的腰:“嗯。”
他虽瞧不见,脑海中却浮现出她起落的模样,除视觉外其余的感官都被无限放大,阵阵动听的声音入耳,身上又酥麻到了极致,令他终是忍不住抱着她翻了个面,倒转情势。
崔幼柠攀着他的肩哭颤不止,许是听上去太可怜,被帝王安抚般低头吻着,力道却丝毫没有放轻,也不知到底是想她别哭了,还是想她哭得再大声些。
她不由在心里骂了宁云简千百遍混账,却还是时不时抬手帮他擦去额间的汗,以免滑进他眼睛里。
虽她是被蛊虫控制才伤了宁云简,但这双眼终究是因她才落下了病根。
如今终于有望彻底治好,崔幼柠心中巨石落地,眉头舒展,欢喜之下便有意迎合,允他再深些。
宁云简这下当真是欲罢不能了,一声声唤她“好娘子”、“好阿柠”,来来回回地将她催折成各种姿态,直至第二日天将亮时才停歇。
崔幼柠被宁云简喂了一碗粥后便抱着软枕继续歇觉,再度醒来已是夜里了,宁云简却不在殿中。
她懵了一会儿,唤栩儿进来伺候洗漱,又吃了些膳食,才终于听见外头的请安声。
宁云简大步迈进紫宸殿,见崔幼柠已醒了,脸上顿时漾开温柔笑意,走过去坐在她身侧,将那娇小身子抱在腿上:“可好些了?”
“嗯。”崔幼柠抬手拥住他,“你去哪儿了?”
宁云简听罢却沉默了片刻,尔后轻声道:“去宣政殿议事了。南随王此番通敌南蛮起兵谋反,已被处决。南蛮愈发嚣张,朕决意平定边关,还南境百姓太平安宁。”
崔幼柠点头:“那你想要派哪位将军前去?”
宁云简沉吟道:“谢溪咳血症未愈,身子不济;定南将军过于保守,王将军又过于激进,定北和平西两位大将军需守在北境和西疆,不能随意派去别处,吴孙两位将军倒是可用,却不足以做主帅。”
崔幼柠心里浮起一个猜测:“你是想御驾亲征?”
宁云简没有回答,只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崔幼柠也静了须臾,随即轻轻开口:“那你便去罢,我会在家中等你。”
宁云简深吸一口气,吻上她的额头:“对不住。”
“你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崔幼柠失笑,“即便我嫁的是寻常郎君,若大昭被他国欺侮,我身为大昭子民,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宁云简却仍是道:“是我对不住你。”
崔幼柠索性移开话头:“何时出征?”
“三月后。”宁云简圈紧她的腰,“大抵半年能回来。”
崔幼柠点了点头:“好。”
话音落下,她又被抱着亲了一口,然后得到第三声“对不住”。
崔幼柠气笑了:“你要是个不管百姓死活的昏君庸君,那才需同我说对不住。”
宁云简却沉默不语。
两个月后是褔嘉长公主儿子的满月酒,崔幼柠与宁云简一道去了长公主府瞧一瞧这小外甥。
宁云简没有嫡妹,便将两个庶妹当胞妹看顾。崔幼柠看着褔嘉长公主,不由在心中连连感叹:
果然是天家养出的金枝玉叶,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显露出的气度,都不是寻常贵女能比的。
褔嘉长公主见皇兄皇嫂亲至,脸上立时绽出笑来,恭恭敬敬向帝后请安。
崔幼柠近日用膳总觉没胃口,又有些胸闷,对席上的佳肴提不起兴趣,便盯着随侍在褔嘉身后的那几个面首看,边看边羡慕褔嘉的好命。
做大昭的公主也太幸福了些,既能享天家富贵,又不需和亲外邦,还能在府里养男人,且无论养多少个都没人敢置喙。
她是享不了这种福了,但能让女儿享受。来日生个女儿,女儿贵为嫡公主,应能过得比褔嘉更恣意些。
“嫁给宁云简还是很有好处的。”崔幼柠在心里如是想着,随即慢悠悠夹起宁云简添在她碗中的肉放入口中,目光却仍落在褔嘉脸上。
宁云简见崔幼柠满脸艳羡地看着褔嘉,眉心顿时狠狠跳了两跳,却因顾及妻子的脸面而按耐着不说,直到宴毕回宫,方将崔幼柠拽入怀中,咬牙切齿地在她耳边说:“朕不纳妃嫔,你也给朕趁早死了这颗养面首的心!”
许是坐了马车,崔幼柠有些胸闷欲呕,强压下一阵不适,小声辩驳:“我没有想养面首!”
“哦?”宁云简凉凉道,“那你一直看着褔嘉和她身后的那几个男人做什么?”
崔幼柠心虚地低下头。
宁云简越想越气:“褔嘉身后有个冷面郎君,你起码盯着他瞧了五六回!”
崔幼柠此刻又觉不适,立时蹙了蹙眉。
见她脸色不好,宁云简怒气一滞,抬手为她顺气:“你怎么了?不舒服?肖玉禄,去请太医过来为皇后瞧瞧。”
崔幼柠摇了摇头:“无妨……”
才将说完这两个字,崔幼柠便又犯了恶心,立刻伸手去推宁云简,却仍是迟了,“哇”地一声吐在了他那件华贵的玄色团龙纹锦袍上。
崔幼柠脸色僵硬一瞬,朝宁云简抱歉地笑了笑。
宁云简眸光微动,忽然想到了什么,顿时眼神复杂地看向崔幼柠平坦的小腹。
他没管身上的秽物,小心翼翼地将崔幼柠扶去罗汉床上坐着,然后回头看向肖玉禄:“着人去请太医了吗?”
肖玉禄颔首:“陛下稍等,奴方才已派人去请了。”
宁云简“嗯”了声,将脸转了回来,垂眸看了崔幼柠许久,忽地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
“突然摸我做什么?”崔幼柠疑惑地看他一眼,“你眼睛怎么红了?”
宁云简眼眶一热,伸手欲抱抱她,却记起这件锦袍已脏了,便去换了件干净龙袍再回来拥她入怀。
崔幼柠容宁云简安安静静抱了一会儿便红着脸将他推开,小声道:“等会儿太医还要来把脉,院首大人一把年纪了,让老人家瞧见你我搂搂抱抱多不好。”
宁云简却不肯松手,被推开后立时又抱了上去。
崔幼柠无奈,只得由着宁云简搂抱,好在片刻后院首赶来时他便松了手。
院首跪地向帝后行礼,随后取出药匣子里的脉枕,恭请崔幼柠将手腕放上去。
崔幼柠在腕上放了一块锦帕,静静等着院首把完脉,却见这老人家浑浊的眼珠一点点亮了起来,脸上渐渐洋溢出喜色,忽地起身后退,朝她与宁云简跪地大拜:“恭喜陛下!恭喜娘娘!娘娘已身怀龙胎,足有两个月了!”
纵然早有预料,纵然已在梦里见过孩儿的模样,宁云简听罢仍是脑中空白一瞬,双腿也如踩在云端一般。
孩儿,阿柠与他的孩儿……
虽然是个儿子,还是个越长越像孟怀辞的儿子,却仍叫他觉得欢喜激动到不能自抑。
崔幼柠呆了许久方终于反应过来,又惊又喜:“此言当真?”
“臣以毕生所学担保,此言为真!”
崔幼柠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颇觉不可思议,随即又问道:“院首可能看出我腹中孩儿是男是女?”
“回娘娘,臣现下还瞧不出来,待满了三个月,应就可已知晓了。”
崔幼柠抬眸朝宁云简一笑:“你要当爹爹了,欢喜么?”
院首与肖玉禄等宫人都识趣退下。
“很欢喜。”宁云简在崔幼柠身侧坐了下来,将脸埋入她颈侧,“可若朕下月出征,则需半年才可归来,届时你已怀胎九月,都快生了。”
崔幼柠一颗心提了起来:“御驾亲征定是你深思熟虑后才做的决定,若因我怀胎而改了主意,那我便成大昭的罪人了。”
她知晓其实宁云简自己也明白该如何做,只是心疼她罢了,于是笑着开口:“我就靠着夫君为我平定天下呢,不然这皇后怎么当得稳?夫君此番去将南蛮打得几十年不敢再犯,日后孩儿登上这至尊之位,也能过得舒坦些。”
宁云简红着眼眶拥住她,一遍遍说“对不住”。
崔幼柠嘴角抽了抽,叹了口气,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你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我有整个太医院助我安胎,还有满宫的人伺候我,你两个私库密钥也都在我手中,我已是天下过得最舒坦的小妇人了。而且虽你不在身边,我却可让爹娘和哥嫂过来看我呀,定不会叫自己孤单。”
她嘻嘻一笑:“若实在无聊,我便去京中开的那家花楼转转,上回听人说,里头好像又添了几个貌美小倌……”
宁云简这回却没再抱醋狂饮,只是沉默片刻,哑声道:“去看一眼可以,不能做别的。”
崔幼柠震惊地看着他:“你——”
宁云简低垂着眼眸,薄唇紧抿,显是心中难受愧疚到了极致。
崔幼柠静了须臾,终是没再说什么,只将脑袋轻轻靠在丈夫肩上:“我才不去,哪有人能及得上你呢?
“你安心为我和孩子平定边关,我们会在家中乖乖等你回来。”
*
一个月后,宁云简率大军御驾南征,临走前将祁衔清也留给了崔幼柠。
宫中于崔幼柠是最安全的所在,宁云简不在,她便每日窝在宫里,不再像从前那样时不时出宫玩。
好在皇宫大得很,她每日换着地方打转散心,倒也不觉烦闷。
嫂嫂宋清音在宫里的女医堂当值,崔幼柠起初日日都会去瞧瞧,但旁的女医一见她这个皇后就抖成筛糠。她看着有些不落忍,便不再去了。
宁云简每隔五日便会着人送一封信回来。他每回写的信都很长,足有三四页,有时会在信中夹一朵他在路边摘的小野花,或是放一颗极好看的石头。
太医院的人得了皇帝的命令,每日都来请平安脉,又特意写了个安胎方子,崔幼柠喝了之后身上舒服了许多。
如此又过了两月,她已怀胎五个月了。孟国公府忽地递来消息,说是她母亲病了,崔幼柠知晓后立时带着侍卫和太医回了娘家。
好在母亲的病并不严重,可以治好。崔幼柠却仍是不大放心,便在孟府住了两日。
她如今浅眠,屋中但凡有一个外人在,便睡不着。所以女影卫只好在内室与次间交界的帘后守着。
第二天夜里,崔幼柠半梦半醒间忽然听见墙角传来古怪的声响。
其实很轻,但她怀着孕极易被惊醒,瞬间便睁开了眼睛。
她自有孕后迟钝了许多,又才刚醒来,脑子还不甚清楚,是以直到迷烟入鼻,才反应过来有贼子闯入。
却是已经晚了。
崔幼柠抬手无力,亦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两个南蛮男人抬入那不知何时挖出的地洞中。
……
次日清晨,女影卫久久都没听到崔幼柠的摇铃声,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当即快步闯入内室,果见罗帐内已空无一人。
她几乎要被吓得晕过去,一瞬间脑中已闪过自己的千百种死法,立时唤人进来查探。
窗外院外和府门外都是有人守着的,且人数不少,贼人不可能无声无息地进来。
那便是挖了地道。
女影卫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命人即刻带着令牌去封锁城门,不可放一人出京,自己则翻遍了整个内室,终于在墙角发现了异样。
那里的砖缝稍大些。女影卫伸手用力一抽,果然将一块青砖抽动了。
女影卫带着人钻进去,沿着地道到了一片林地,却在此处发现了厮杀的痕迹。
死的是两个南蛮人,娘娘应是被人救走了。
女影卫真想仰天哀嚎。
若真是个好人,为何不帮人帮到底,把娘娘给送回来?!
事已至此,只能去信禀报陛下,再和血襟司还有大理寺一同找人了。
*
玄阴门。
沈矜皱着眉问自己妹妹:“她还有多久能醒?”
“今天。”沈念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兄长,不是我说你,你将皇帝的媳妇孩子一同带回宗门,是嫌命长吗?”
沈矜垂眸看着自己绯色衣袍上的某一处。
崔幼柠在昏过去前曾用她那只白皙小巧的手紧紧攥住他的袍摆,漂亮的杏目里含了眼泪,哽咽着说很害怕,要他别走。
叫他如何舍得放手?
沈矜敛下心绪,轻轻抬起崔幼柠的脑袋:“她抵抗时被钝物击中了头,可会有大碍?”
“这得要她醒来后才知晓了。”沈念答道,“大抵会头晕头痛个几日罢。”
若严重些,变得痴傻也未可知。
只是这话她不敢说,一则床上躺的这人是一国皇后,二则若自己真将这话说出来了,兄长定是要翻脸的。
沈矜闻言沉默了下来,坐在床边另一张杌凳上,静静等着崔幼柠醒来。
一动不动等了三个时辰,妹妹沈念在这期间离开数次,他才终于瞧见崔幼柠的睫羽动了动。
沈矜霎时间心跳快得似要破出胸膛,手指暗暗握紧,面上却仍是那副漠然神情。
崔幼柠缓缓睁开眼,懵然看了看四周,目光落在一袭红衣,容貌绝美的沈矜身上。
对上她的视线,沈矜浑身僵直了几息,定了定神,淡淡道:“崔幼柠,你醒了?”
崔幼柠却仍是呆呆地瞧着他,樱唇微张,吐出一句让他瞬间怔住的话来:“这是哪儿?你是谁?”
沈矜心中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你不记得我了?”
崔幼柠认真看他许久,摇了摇头。
“那你可记得你自己是谁?”
崔幼柠歪着脑袋想了片刻,仍是摇头。
沈矜侧眸与妹妹对视一瞬,带着沈念出了门:“这是怎么回事?”
沈念想了想:“许是脑中淤血未散,我开张方子为她祛瘀试试看。”
没变傻就好,还能治。
沈矜松了口气:“要几日?”
“半月。”
沈矜点点头:“那你现在就去写方熬药罢。”
“……好。”
沈矜看着妹妹离开,在屋外静立许久。
也是,但凡崔幼柠还有一丁点记忆,又怎会抓着他不放?
沈矜垂下眼眸,转身进门。
屋里的崔幼柠正用手指隔着衣裳轻轻戳自己的孕肚,听见脚步声,便昂起俏脸看着沈矜步步走近。
沈矜重又坐在那张杌凳上,轻声道:“可有哪儿不舒服?”
崔幼柠摇了摇头,凝望着面前这个长得极好看的男人,欲言又止。
沈矜会意:“你有话想问我?”
“嗯。”
沈矜点头:“说罢。”
崔幼柠犹豫一瞬,轻轻问他:“你是我夫君吗?”
听到这句话,沈矜心神巨震,唇瓣张张合合,却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第二句问话恰在此时到来。
崔幼柠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声音更轻了些:“我怀的是你的孩子吗?”
第63章 玄阴宗
“你是我夫君吗?”
“我怀的是你的孩子吗?”
不过是两句声调娇柔软糯的问话, 却比江湖帮派比武时遇到过的最厉害的招式还令沈矜难以招架。
眼前人此刻正用那双汪了潋滟水色的杏儿眼认真专注地瞧着他,清澈的瞳眸中只倒映着他一个人的影子。
沈矜只觉脑中好似分裂出了一个阴鸷疯狂的自己,不停怂恿咆哮着让他点头, 让他说“是”。
这一世是他前世拼尽全力求来的, 崔幼柠便该是他的才对,他凭何要为别人做嫁衣裳,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她用自己苦苦求得的来生与别的男人恩爱到老?
把崔幼柠藏起来, 不让宁云简找到, 将她腹中子当成自己亲生。
余生做她的丈夫,做她孩子的父亲, 或许还能与她再生一个自己的亲生骨肉。
光是想一想, 就让他心跳如雷,整个世界也随之变得光明灿烂。
崔幼柠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回答, 不由疑惑道:“这个问题很难答么?”
如一泼凉水直击面门,沈矜猛然回神, 但仍未回应, 只静静凝望着她。
与她生离数载, 死别数十载, 一朝终于重逢,却没什么机会与她独处。
太久太久了,崔幼柠的面容在他脑海中也变得模糊, 今日终于可以再仔细瞧瞧她。
崔幼柠被他看得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赧然道:“脏了么?我醒来还未洗漱, 这里有水和青盐吗?我想漱口净脸。”
说罢她又轻轻拍了拍自己隆起的孕肚,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还有就是我和孩子现在有点饿, 这里有吃食么?”
她想了想,褪下腕上戴的镯子递给沈矜:“若你是我丈夫, 照顾我和孩子便是理所应当;若不是,便请公子收下它,权当我付的饭钱了。”
沈矜目光下落,看着那个成色极好、翠绿通透的玉镯。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哑声开口:“我不是你夫君,也不用你付饭钱。”
沈矜站起身来:“你稍等片刻,我找人进来伺候你洗漱。”
崔幼柠忙叫住他:“先别走!公子,那你可否告诉我,你识得我夫君么?他如今何在?”
听她问到宁云简,沈矜的眸光立时冷了两分。
沈矜闭了闭眼,强压下心间翻涌的妒意,缓缓道:“你夫君有不得不做的大事要忙,你在此安心住些时日,他很快就会赶过来寻你了。”
崔幼柠呆呆“哦”了一声,又追问道:“那他是个怎样的人呀?他……对我好么?”
心口处传来阵阵钝痛,沈矜默了默,漠然开口:“还行,一般。”
崔幼柠听他这么一说瞬间紧张了:“公子是说他这个人一般,还是待我一般?”
沈矜沉默下来。
连偏僻山野的小儿都知道,当今圣上宁云简任贤革新、勤政爱民,是大昭第一位仁君,又生了副整个大昭无人可与之相比的好样貌,芝兰玉树、清冷卓绝,比画中仙人还要好看三分。
这样好的郎君,普天之下也找不出第二个,又怎能说他一般?
至于他待崔幼柠如何……
忆及宁云简的痴情,沈矜唇瓣紧抿成线,直到最后都不知该如何答她。
崔幼柠愣愣看着沈矜迈步离开,不禁小声嘟囔:“男人就是奇怪。”
过得片刻,两个婢女端着水盆,拿着青盐、齿木、帕子进来伺候她洗漱,另有几个丫头进来摆了一桌菜肴。
崔幼柠洗漱完后过去瞧了一眼,见桌上清淡的、辣的、酸的、甜的菜都有,丰盛至极。
她眉眼弯弯地坐下用膳,吃着正欢时,余光瞥见沈矜正站在帘后,也不知看了她多久。
她犹豫一瞬,试探着问道:“公子吃了么?若没有,便坐下与我一同用膳罢。”
那道身影在原地静了片刻,忽地掀帘而入,缓步走到她对面落座。
崔幼柠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打量沈矜,可才瞧了没多久,就见沈矜停下筷子抬眸看来,尔后听见他语调平静地问自己:“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她讪讪一笑,“只是突然想起,我好似还没问你名字。”
沈矜默了须臾,低声道:“沈矜。”
“沈矜……”崔幼柠喃喃重复。
不同于年少拌嘴打架时的夹带怒意和重逢后的礼貌疏离,她此刻声音极轻,因而听上去竟有些温柔,沈矜忽觉耳朵有些烫,立时微微低下头去,强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
崔幼柠娇糯的声音却再次传来:“是哪个字呀?”
沈矜长睫轻颤几瞬,放下碗筷,将杯中茶水倒了些许在桌上,以指为笔,写下一个“矜”字。
崔幼柠瞧不清,便起身走过去,低头看了一眼:“唔,我知晓了。”
她凑近时虽有意隔了一尺,却仍叫沈矜瞬间浑身僵住。
冬日的寒风吹动,崔幼柠的宽袖扬起,袖口上那一圈柔软温暖的雪兔毛蹭过沈矜的手背,阵阵浅香缓缓袭来,织成一张甜蜜的网,将他笼罩在其中。
沈矜猛地站了起来:“我吃好了,先走一步。”
崔幼柠呆呆看着沈矜大步离去,有些摸不着头脑,嘟囔着走回去坐了下来,继续将自己和孩子喂饱。
她用完膳后在屋中坐了会儿,颇觉有些烦闷无聊,便问那两个婢女能否带她出去转转。
两个婢女对视一眼,颔首应下,为她披了件宗主着人备下的白狐氅,领着崔幼柠出门。
崔幼柠边走边听这两个小姑娘说话,这才知道自己如今是在江湖最大的宗门里,而方才那个唇红齿白花容月貌的年轻郎君,竟是这儿的宗主。
峰峦起伏,云雾缭绕,湖面烟波浩渺,座座巍峨壮观、金碧辉煌的殿宇矗立其间,当真如书里描绘的仙门一般。
如今是寒冬,可一路走来,道旁却开满了花朵。
她虽没了记忆,但见到这么多的花仍是忍不住心生欢喜。
更何况这些花还都是浅粉色的。
崔幼柠不禁连连赞叹,尔后又问婢女玄阴宗是如何让花在冬日开放的。
“是宗主的主意,引了黎檬峰的温泉水下来,这才催开了花儿。”婢女笑着答道,“自前年宗主继承宗门至今,玄阴宗春夏秋冬都开满粉花,漂亮极了。”
“黎檬峰……”崔幼柠抬眸四处望了望,“在哪儿呀?”
“就是那儿。”婢女往东侧那座山峰一指,“宗主的住处和练功的竹林也都在黎檬峰。”
“沈矜练功的竹林?”崔幼柠怔怔出了会儿神,脑海中忽地闪过一段泛黄的记忆,似是来自很久远的过去。
记忆中她与一个小郎君一同执剑习武。那小郎君大她两三岁,生得粉雕玉琢,眉心还有一点红,好看得仿若观音座下的仙童。
小郎君哪哪都好,只可惜长了张嘴,见她那两只小短手连提剑都费劲,出招更是呆呆笨笨,当即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
他嘴巴厉害,嘲笑人的话能说一个时辰都不重样。崔幼柠说也说不过他,打也打不着他,气得眼泪直掉。
思绪回笼,崔幼柠垂眸想了想,轻声问道:“我能去竹林看看吗?”
两个婢女闻言又对视了一眼,心中纠结万分。
那片竹林寻常人是不得擅入的。可宗主有过吩咐,无论这位姑娘提什么要求,只要不是离开宗门,便都不能拒绝。
婢女们想来想去终是咬牙应下,惴惴不安地带着崔幼柠往黎檬峰走。
行至竹林前,两个婢女终是不敢进去,便扯了个理由留在外头等她。
崔幼柠没有多想,踩着石子路走入林中。
日光透过竹叶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落下一块块斑驳的影。
这儿比外面还冷,崔幼柠将狐氅拢紧了些,慢慢往里走。
走了片刻,忽闻不远处传来剑刃划破长空的声音。
崔幼柠循声望去,只见沈矜正执剑练武,挺拔矫健的身影穿梭腾跃于竹林中,长剑扬起挥落间传来阵阵嗡鸣,道道剑光掠过竹叶,凛冽寒意胜过叶上裹的冬雪。
这幅场景着实值得一观,但崔幼柠见了却转身就逃。
只因沈矜此刻竟是赤着上身的!
崔幼柠不由捂脸。她若知道沈矜会在大冬天赤膊练剑,定然无论如何都不敢过来。
可却已晚了,身后乍然传来一声怒喝:“是谁擅闯竹林,滚出来!”
崔幼柠吓得和腹中孩儿一起抖了抖,正想着等会儿该说些什么好,后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听便知这双腿的主人此刻火气有多大。
她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一股极大的力道从那株粗竹后头拽了出来,当即痛呼一声。
沈矜也在这一瞬间看清了偷窥者的模样,立时僵在原地,尔后猛地松了手。
崔幼柠余光瞥见他已披了件外袍在身上,下意识侧眸看去,却见他好似没来得及整理好便过来逮人了,绯色华贵的衣襟微敞,隐隐露出白玉一般的胸膛和腹部结实的肌肉线条。
绯色攀上沈矜的耳尖。他喉结滚了滚,声音有些哑:“还看?”
崔幼柠瞬间红着脸低下头去瞧自己的鞋面:“抱歉。”
沈矜的声音自上首传来:“你来这里做什么?”
崔幼柠实话实说:“我恍惚记起自己曾与你一起练过剑,所以想过来看看,试试能不能再想起些什么。”
沈矜默了默:“你记得曾与我一同练过剑?”
“嗯。”崔幼柠点头,“我还记起来你当时笑我手短人矮,武功差脾气大,被说两句就气得握紧小拳头边掉眼泪边跺脚,像只炸了毛的短腿兔子。”
“……”沈矜别开脸,脸色一阵红一阵青,半晌后才哑声道,“那时年少不知事,我同你说声对不住,现在已不笑你了,你以后……可否别再记恨我?”
崔幼柠笑了笑:“你将我从那两个贼人手中救下,于我有救命之恩,那些事算得什么?”
她说完又道:“我先出去了,你好好练剑,下回我会记着,绝不进来打扰你。”
沈矜垂眸怔了一会儿,忽地出声叫住她。
崔幼柠不敢回头,于是背对着沈矜开口问道:“怎么了?”
沈矜默了一瞬:“雪天路滑,你如今身子重,恐会跌跤。你在此处等一等,我回去穿好衣袍便过来送你出去。”
记忆中那吊儿郎当的小郎君竟已长成了会照顾有孕女子的善良青年,这让崔幼柠不由恍惚了一瞬。她想了想,点头道:“好,劳烦你了。”
身后沈矜的脚步声远去,过不多久又重新响起。
沈矜步步走到她身侧,低声道:“走吧。”
他此刻穿着赤色绣云鹤窄袖锦袍,外头披了件玄狐大氅,愈发衬得他肤白貌美、眉目如画。沈矜虽已及冠,却不喜冠发,出门或练武时只将墨发高束,又穿着窄袖红衣,还因习武而常戴护腕,瞧上去当真像极了话本里画的鲜衣怒马小将军。
崔幼柠微昂俏脸看了眼沈矜,默默与他拉开距离,心中暗叹一口气。
沈矜身量很高,自己只能勉强到他肩膀,难怪他会笑自己矮。
这条路不长,很快便走出了竹林。
两个婢女见沈矜同她一起出来,立时白着脸向宗主行礼。
崔幼柠侧身对着他:“你自去忙罢,我回屋去了。”
沈矜默了默:“好。”
崔幼柠迈步往回走,可走出很远都能感觉到有道视线凝在自己后背,而待她疑惑转头,却又什么都没瞧见。
沈矜倚着一株移栽不久的榕树,抬头看着在寒冬仍然青翠的树叶,不由自嘲一笑。
他定是疯了,才会只因先前曾与崔幼柠在榕树后说了几句话,便大费周章着人将那棵榕树从明州运回玄阴宗。
不知站了多久,天上忽又开始飘落细雪。
沈矜怔然想着,此刻她应已进了屋,便不会淋着雪了。
他微垂眼帘,迈步往竹林走。
竹林深处,是他所住之地。
他打开暗室的门,用火折子点亮灯烛,走至最里。
五颗硕大的夜明珠驱散昏暗,照亮了墙上地上桌上挂着摆着的画。
画中都是同一人,从垂髫小儿到亭亭玉立。
最近一幅画里,那人已身怀有孕,鬓发微乱、俏脸微脏地跪坐在地上,宽大温暖的雪色绸面斗篷掩住了微微隆起的孕肚,一双杏目汪着眼泪,正可怜兮兮地紧攥着面前的绯色衣袍,怎么也不肯松手。
其实是不敢松,她失了记忆,怕没人来找她,会和孩子一起饿死在那片林子里,或是被窜出来的野兽咬死。
沈矜低眸看了那幅画许久,随即走到书案前,研磨铺纸,执笔作画。
他和崔幼柠的画技出自一家,都是跟着熠王的老师学的。
崔幼柠平常顽皮跳脱,学东西时却很认真,圆圆雪嫩的小脸严肃地绷着,用肉乎乎的小手握着笔煞有其事地在纸上鬼画符,瞧着可爱又好笑,让他每每瞧见都忍不住欺负几下。
也是因此,被她讨厌了数年。直至他随父母离开崔府,崔幼柠都没再正眼瞧过他。
沈矜眸光微黯,笔尖顿在半空许久,才重新落下。
美人的轮廓被他极为熟练地勾勒了出来,慢慢变得生动,仿佛下一瞬就要从画中走出来。
纸上崔幼柠在竹林中红着俏脸深深低下头,只敢盯着自己的足尖,穿着一身浅粉绣牡丹的冬裳,外头披着件白狐氅,看上去真如冬日绽放的粉嫩娇花,美到了极致。
他在暗室待了许久,直至晚膳时分到了,才起身出去,走向崔幼柠住的屋子。
崔幼柠怀着孕,如今又是腊月,故而沈矜命人做了羊肉助她驱寒补虚。
羊肉炖得软烂入味,滋味极好。他进门时,崔幼柠吃得正开心,见沈矜过来,便笑着邀他同吃。
不邀不行,这是人家的地盘。
沈矜仍是在她对面落座,默默用膳。
崔幼柠见沈矜筷子始终不动那锅羊肉,当即疑惑地问他为何不吃。
沈矜习的功法偏阳,练功多年,他体内便如长了个火炉一般,是以练剑时即便是在冬日也觉得热。羊肉性温,他吃了定会浑身燥热。
他默了默:“我不大爱吃。”
崔幼柠“哦”了声:“可惜了,你们玄阴宗的厨子炖羊肉的手艺当真极好。”
沈矜抬眸看了眼她脸上的遗憾表情,犹豫许久,终是夹了块羊肉入碗。
崔幼柠杏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吃完,开口问他:“好吃么?”
沈矜望着她眸中的亮光,轻轻点了点头。
崔幼柠立时笑了。
沈矜也笑了,却暗暗在心里算着日子。
南境到此处乘马车需要半月,骑快马需要十日,加上宫里递消息去南境的时间,宁云简即便一得到消息便立刻赶来,最快也要二十日后才能寻到这里。
今日是腊月十五,那他还能与崔幼柠过个年,再过个春节。
体内忽地生出一阵燥热,打断了沈矜的思绪。
他蹙了蹙眉,强忍到用完膳,与崔幼柠告辞,快步回到自己的住处。
这门功法的弱点不能被人知晓,所以他又踉跄着走进了暗室。
只是这一进去,望见珠光下满室的美人画,立时令沈矜更难熬了些。
他到底是个年轻男子,心中藏了人,梦里也不是没有放肆过。
梦中心上人躺在他身下,嬌.泣着容他欺侮褻.瀆。
沈矜将脑中画面晃出去,盘坐在榻上,运功欲要镇下这股燥.热。
可耳边却萦绕着她的声音,或是难耐的嚶嚀,或是夹着哭腔的哀求,求他轻些慢些,委屈地要他温柔点,或是呢喃着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
沈矜极力克制着不去听不去想,却仍是分了心神,气血骤逆,燥.热不仅没被克制,反而愈来愈盛,灼得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低眸瞧了一眼身下起势,耳朵霎时红了。
等其自行消解自然无用。他额间青筋跳了跳,终是认命般解开玉带,探入袍下。
眼前摆着崔幼柠那张昂起俏脸紧攥着他袍摆的画。她跪坐在地上,那双眼泪汪汪的杏目正对着他,樱唇微微张着,可怜又魅.惑。
沈矜闭上眼不敢看,可那幅画却清晰地印在他脑海中。他努力将这幅画忘掉,可脑海中又浮现出梦里的画面。
玉.峦顛.顫,雪.肤泛粉,靡.艳至极。
耳边再度传来她在颠荡之中断断续续的哭求声。沈矜紧紧阖眼,克制到快发疯,都没能摆脱。
脑海中的她被自己欺得瘫软失神的那一瞬,酥麻顺着椎骨而上,直冲天灵盖,暗室兰麝倾泻。
沈矜将手臂搭在屈起的那条腿上,平复着呼吸。
待平静下来,他心底霎时生出一股浓重的自厌。
那是别人的妻子,崔幼柠腹中甚至还怀了别人的孩子。
他这是在做什么?
读过的书,习的武,学的侠义大道,仿佛都成了笑话。
沈矜闭上泛红的双眼,深深垂首,直至第二日天亮,都未能抬起头来。
*
崔幼柠接下来三日都没能见到沈矜,她没多想,只每日乐颠颠地在玄阴宗游山玩水看雪景,有时还会去比武台瞧一瞧。
一静下来,她便会想起那不知道长什么模样的丈夫,数着日子等他来接自己回去。
第四日,她在雪地上滑了一跤,磕着了肚子,被那两个吓得脸色惨白的婢女扶了回去。
大夫是被沈矜单手拎进来的,战战兢兢地给她把了脉。
好在胎像稳固,磕的那一下也不重,她和孩子都没事。
沈矜瞧上去比她自己还庆幸。
只是虽没什么大碍,她跌了这一跤后却开始孕吐,吃什么吐什么,孩子还时不时蹬着小腿踢她,腿和腰也酸疼得厉害。
沈矜日日都来看她,在旁边一坐就是大半天。
她颇觉有些不好意思。
沈矜虽是她儿时玩伴,但到底是一门宗主,瞧上去又这般干净好看,却端着痰盂接她吐出的秽物,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崔幼柠想寻些话说,可沈矜一直沉默着,似是心情不大好,每每只简短地应她几声,便只好住嘴。
待她终于好些了,漱口后躺了下来,想再好好歇一觉,却听见安静了大半天的沈矜突然开口:“十月怀胎尚且这般难受,他日分娩之痛胜于削肉剜骨。你少时指尖划破个小口子都喊疼,到那一日,你该如何是好?”
崔幼柠怔了怔:“自古妇人都是这般过来的,我应也能扛住罢。”
沈矜便又不说话了,低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崔幼柠有些困,于是请他先出去,自己则窝在被子里安眠。
沈矜站在屋门外,望着远方银装素裹的山峦,忽而唤来一个弟子,淡声吩咐:“备马,我要下山。”
山路上的雪每日都会被弟子们扫至道旁。沈矜策马出了宗门,往西郊而去。
*
西郊。
一个布衣荆钗的女子正流着眼泪紧紧护着自己年幼的女儿,以免被丈夫手里的鞭子伤着。
婆母在一旁斥骂:“生不出儿子还敢偷懒!你不去行医问诊,我们全家吃什么?”
女子声音沙哑,边咳嗽边辩驳:“我头晕得厉害,实在出不了门。”
她丈夫闻言将女儿夺了过来:“那便把孩子卖了换家用。”
女子慌忙去追,可已病了多日,眼前天旋地转,走路都走不稳当,没两步便跌在地上,大哭道:“你这没良心的畜生!当初是我偷偷离家随你来京,花光了行医得来的积蓄才买下了这院子,你和你娘这才有了挡风避雨之地。你这般待我和女儿,当真不怕我母亲寻到此处,下蛊杀了你与你娘泄愤吗?!”
想到她母亲手段之毒,男人不由打了个寒噤,却仍是没有停步。
女子实在没办法,只得闭目淌泪:“你将女儿放下,我去看诊赚钱便是。”
男人紧绷的神情一松,脸上也绽出笑来:“好娘子,辛苦你了。”
女子心中恨极厌极,可女儿在他们手中,只得爬起来换了件衣裳,接过婆母递来的药匣子挎在身上,艰难地挪着步子往外走。
可才将走到院子里那株梅树前,院门便被人狠力踹开。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却见一个年轻男人迈步走了进来。那人穿着绯衣,披着件昂贵的玄狐大氅,墨发以金冠玉钗高束,此刻站在洁白无瑕的雪地之中,比盛放的红梅还要冷傲夺目。
沈矜淡淡扫过这几人,最终凝在那女子身上,唇瓣轻启:“你的母亲姓曹,极擅用蛊,是南境神医沈不屈的师姐,对不对?”
女子一愣:“你怎知晓?”
沈矜没有答她,只将视线移至女子丈夫脸上,声音冷了两分:“将你女儿放下。”
女子的丈夫方才听他提到曹蛊医已是吓得双腿发软,又见他腰间别了把长剑,更是快晕过去了,当即颤声问道:“你是岳母派来的?”
“哪儿来的这么多话?”沈矜蹙了蹙眉,“将你女儿放下。”
女子的丈夫不敢多言,忙松了手。
幼童哭着张开双臂奔入娘亲怀中。
沈矜瞥了眼抱头痛哭的母女俩,淡淡道:“走罢,我送你们去见曹蛊医。”
女子的丈夫和婆母闻言急了,正欲张口阻拦。沈矜不耐烦地拔剑,冷冷看向他们:“再敢说一个字,我便亲自杀了你们。”
老妇白着脸颤声道:“光天化日之下……”
“你们不也在光天化日之下虐待这对母女?可见这世上做了恶事却能不被发现的人不知凡几。我自然也可杀了你们,又不叫官府知晓是我所为。”沈矜轻嗤,“我本也不是什么好人,你们若不信,尽可试试看。”
见那两人不敢再说话了,沈矜收回目光,抛下一句“跟上”,便转身大步往外走。
女子抱着女儿上了沈矜备下的马车,想要出言谢一谢恩人,奈何这郎君实在有些冷心冷性,比马车碾过的白雪还要冻人,只得安安静静坐在里头,不发一言。
马车走了一会儿,女子掀开帘布往外看去,却发现这是往南走,忙提醒道:“公子,走错路了,我母亲住在西疆。”
“你消失不见,曹蛊医还会继续留在西疆?”沈矜高骑在马上瞥她一眼,“曹蛊医早几年便离开了家四处寻你,如今正在南郊暂住。”
女子听罢默了半晌,哽咽开口:“是我蠢笨不懂事,让母亲劳累担心。”
“这些话你留着对曹蛊医说罢。”沈矜神情漠然,“我又不是你娘。”
“……”女子默默将帘布放下,不再多言。
雪天路难行,几人废了一日才到了南郊曹蛊医的暂住之地。
沈矜下了马,见风雪甚大,屋里的人定然听不见敲门声,索性便抬腿一踹,将院门踢翻。
女子病得厉害,见他踹门,想起母亲的暴脾气,不由心下一慌,可又无力下马车和说话,只得眼睁睁看着母亲怒气冲冲地出来指着沈矜破口大骂。
沈矜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以免被她喷出的唾沫溅着。待曹蛊医骂累了,他才缓缓开口:“我将您的女儿送回来了,就在路边那架马车中。”
曹蛊医脸上怒意一滞,怔怔看了他片刻,立时奔向马车,猛地掀开帘布。
女子见到母亲,眼泪刷地一下掉了下来:“娘——”
沈矜又看了一场母女抱头痛哭的感人戏码,耐着性子等她们平静下来,再静静瞧着曹蛊医走向自己。
曹蛊医脸色复杂地看了他好半晌,沉声道:“公子的大恩大德我记下了,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何需来日?”沈矜垂眸看着她,“今日便报了罢。”
曹蛊医攥紧衣袖,镇定出言:“公子请尽管开口。”
“我想向曹蛊医讨要一种可转移痛楚至他人身上的良蛊。”
曹蛊医闻言瞬间愣住:“就这么简单?”
沈矜颔首:“就这么简单。”
曹蛊医的眼神愈发复杂。
她于蛊医之道颇有建树,可无声无息致人于死地,亦可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甚至可用蛊虫控制人的心神,让其成为代己作恶的傀儡。是以这些年来想用高价买她蛊虫的达官贵人数都数不清。
面前这个男人费尽心思让自己欠了他一个大人情,却只是想来讨要这种无用的蛊虫?
曹蛊医暗暗摇了摇头,请沈矜进去稍等,将女儿和外孙女带入家中,从匣子里取出两条蛊虫来,装在小瓶中递给沈矜:“这种蛊无毒,只有十月之寿。十个月一过,即便不将其取出,也会溶于血中,若要取出也简单,随便找个蛊医便可。公子将子蛊喂给身负巨痛之人服下,母蛊则种在另一人身上,便可转移九成疼痛。”
沈矜点了点头,拿着小瓶起身:“我知晓,多谢蛊医。”
曹蛊医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地想起什么,顿时出声叫住他,狐疑道:“这蛊虫是我近日才制出来的,应无任何人知晓才对,公子是如何得知的?”
沈矜在原地静了片刻,没有回答,冒着风雪抬步往前走,策马归去。
*
崔幼柠在屋中静养了两日。这两日里沈矜不知为何又没有出现,她也没有多问。
直至这日下午,沈矜忽地端了一碗药进来要她喝下。
她愣愣瞧他一眼:“安胎的么?”
沈矜顿了顿,轻轻点头:“嗯,喝了就不难受了。”
崔幼柠知他不会害自己,闻言便接过来小口喝完。
喝药后过了半个时辰,她不禁“咦”了一声。
沈矜掀眸看她:“怎么了?”
崔幼柠奇道:“这药也太有效了些,方才我的腰和腿还酸着呢,还有些胸闷,现在几乎一点也不难受了。”
沈矜眸光微动,浅浅一笑:“那便好。”
第64章 酒醉
自喝下那碗安胎药, 崔幼柠身上几乎一点不适都没了,便又开始出门赏雪景。
玄阴宗很大,弟子有两千之众, 有男有女, 都是年轻人,见沈矜日日陪在她身侧,就想当然地以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沈矜的。有胆子大些的, 笑眯眯凑上来喊了她一句“宗主夫人”, 她还没说什么,沈矜就已冷声开口训斥那个弟子。
许是寒风刮得厉害, 沈矜说话时耳尖格外红, 声音被风一吹,听起来也有些发颤。
骂走那个弟子后, 沈矜便沉默下来,低垂着眼帘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没多久就告辞去了藏经阁。
一只雪兔从荒草丛里跳出来, 崔幼柠见了不由惊喜地“咦”了声, 奈何大着肚子跑不快, 婢女又不会武,沈矜也已走了,只得遗憾作罢。
两个婢女默契地对视一眼, 一个扶着崔幼柠回屋,另一个则找了个由头离开, 去往藏经阁寻宗主。
在藏经阁外头守着的弟子一听是崔幼柠身边伺候的人过来找宗主,半瞬也不敢耽搁, 立时进去通禀。
沈矜从门内大步出来,声音细听之下有些发紧:“出什么事了?”
“宗主安心, 姑娘无事。”婢女恭顺垂眼,“只是方才姑娘见草丛里窜出来一只雪兔,十分喜欢,但没逮着,瞧上去有些失落。”
沈矜心头稍松,旋即蹙了蹙眉:“兔子?她想吃兔肉了?”
“……”婢女嘴角抽了抽,“奴婢拙见,姑娘应只是觉得兔子漂亮,想抓来好生养着。”
沈矜静了片刻,声音轻了些:“好,我知道了。”
婢女听罢行礼告退。
沈矜站在原地出了会儿神,尔后抬步走到方才崔幼柠赏景的地方,从上午找到傍晚,才终于在几十丈开外的林子里逮到那只雪兔。
雪兔身上有些脏,沈矜忍着嫌弃抱回去洗了洗,再将它放在炭炉前烘干,然后抱着干净的兔子出了门,没走几步便看见门前开的那一簇簇浅粉花朵。
他怔了怔,当即停下脚步,垂眸与怀中通身雪白的兔子无声对视片刻,忽地转身回了屋。
半个时辰后,沈矜沉默地看着面前这只粉毛兔子,脸色一阵红一阵青。
他定是疯了才会用粉胭脂为兔子这身白毛染色,如今该怎么送出去?天底下哪有浅粉色的兔子?
小兔子站在书案上朝他噔噔噔地直跺脚,嘴里发出奶凶奶凶的声音。
沈矜默了默,安慰道:“等明年换毛应该就会变回来了。”
不知这小兔子是不是听懂了,顿时气得浑身的粉毛都竖了起来。
沈矜怔然看着眼前不停蹬着小短腿的炸毛兔子,恍惚间竟将兔子看成了一个委屈又气愤地噙着眼泪与他拌嘴的稚女。
阵阵酸楚从心底蔓延开来,心却软得一塌糊涂。
他抱起粉兔走出竹林,来到崔幼柠门前,在风雪之中站了许久,才终于迈步进去。
崔幼柠看到沈矜放在自己面前的兔子后沉默了须臾,脸色复杂地问他:“粉色的?”
沈矜强作镇定地点头:“嗯。”
崔幼柠脸色更复杂了些:“生下来就长这样?”
沈矜嘴硬道:“嗯。”
崔幼柠静了静,幽幽开口:“那它为何一直朝你跺脚?”
沈矜:“……”
崔幼柠看着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的男人,忽地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越笑越欢。
沈矜额间青筋跳了两跳,沉声道:“别笑了。”
崔幼柠闻言恐他恼羞成怒,努力想要憋回去,可越看那只不停噔噔噔跺脚的粉毛兔子越忍不住,终是再次哈哈大笑。
沈矜又听她笑了好一会儿,木着脸问:“笑够了没有?”
崔幼柠摇了摇头,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杏眼弯成月牙儿,俏脸晕开薄薄一层绯色,本就娇美的面容愈发明艳动人。
沈矜见状第三次出言制止:“好了,别笑了。”可这回说到最后一个字,他看着笑得仰倒的崔幼柠和自己的犯蠢之作,终是不受控制地扬起了嘴角,也跟着笑了出来。
两人一坐一立,双双笑得直不起腰,肩膀一下下耸动着,久久都停不下来。
后头站着的婢女看着满眼都是笑意的宗主,不禁愣了愣。
进玄阴宗数年,她俩见过宗主冷笑嗤笑皮笑肉不笑,却是第一次见他笑得这么开怀,笑声清朗,那双好看的琥珀色眼眸晶亮得吓人。
“我不行了,不笑了不笑了!”崔幼柠笑到没力气,摆了摆手示意停下,尔后将粉兔抱入怀中,带着残存的笑意开口说道,“其实还是染得挺好看的,多谢你。”
沈矜应是会作画,调的浅粉与宗门里开的花颜色相近,瞧上去极好看,正是她最喜欢的颜色,且他给兔子上色时并非全染,而是在兔背、肚子、长耳和兔爪处留了些许白色,两色交界处渐变晕染,因而这兔子看起来是真的很可爱。
崔幼柠叫婢女去膳堂要了些胡萝卜,用吃食将处在暴躁边缘的粉兔哄好。
沈矜坐在一旁看崔幼柠喂兔子,望见她眉眼里对粉兔真真切切的喜爱,悄悄弯了弯唇角。
崔幼柠瞧了沈矜一眼,目光落在他眉心那块指甲盖大小的疤痕上,犹豫片刻,轻声道:“有句话我想问很久了。”
沈矜一直看着她,自然知道她的视线落在何处,闻言喉结滚了滚:“你问。”
“我依稀记得你少时是与你妹妹一样在眉心处长了颗红痣的,现在怎么没了?还多了块疤。”崔幼柠皱着眉猜测,“是不小心伤着了吗?”
沈矜许久都没回答。
崔幼柠见状有些忐忑,正想岔开话题,却听他哑声道:“是我自己剜去的。”
“你自己?”她闻言震惊不已,连兔子都忘了喂,“为何?那颗痣多好看呀,剜掉做什么?不疼么?”
沈矜不知该如何作答。
该怎么告诉她,自己当初蠢到将她退掉那门娃娃亲时随口说的理由当了真,以为她真的是因那颗眉心痣才不喜自己,所以偷偷用匕首连痣带肉剜了下来?
他后来才知,那时小小年纪的崔幼柠是怕一辈子都被他欺负嘲笑才吵着闹着退了亲,但又不愿向长辈告状,故而胡诌了那几句话:“沈矜本就长得漂亮,眉心还长了颗朱砂痣,瞧上去比我还像个小女娘,所以我不想嫁。”
而崔幼柠此刻又明明白白地跟他说,那颗朱砂痣很好看。
沈矜喉咙一哽,眼眶渐渐泛红,良久,淡淡道:“一颗痣而已,剜掉便剜掉了。”
他语气平静,仿佛浑然不在意。
崔幼柠心觉有异,但到底与他只是多年未见的少时玩伴,且那时还日日拌嘴打架,情谊并不深厚,不便多问,于是只笑着换了话头:“明天就是除夕了,今日我瞧见玄阴宗的弟子们都在挂红灯笼。”
听她提起除夕,沈矜心中愈发闷堵。
从崔幼柠被带回玄阴宗的第二日开始,沈矜便吩咐婢女照着妹妹开的散瘀方子每天熬药给她服下。若无意外,过完春节她便会恢复记忆。
最后两日了。
沈矜闭了闭眼,掩下眸底翻涌的难过。
一日的时间很快过去。除夕夜里玄阴宗的弟子齐聚大堂,崔幼柠则窝在屋中与两个婢女一起吃菜闲聊。
才刚吃没多久,门口便传来动静。
崔幼柠抬眸一看,见本该高坐大堂上首接受玄阴宗弟子恭贺的沈矜过来了她这里,却并不惊讶。
她勉强算是沈矜的旧友,沈矜不忍见她怀着孕孤零零地在这儿过年,特意过来作陪,也在她意料之中。
她笑着邀沈矜坐下,让婢女在对面添一副碗筷。
粉兔一见沈矜就又开始炸毛跺脚。崔幼柠当即笑他:“这兔子恨上你了。”
沈矜却分不出心神去理会那只暴躁的兔子,目光凝在崔幼柠的娇颜上,久久都舍不得挪开。
崔幼柠拿起酒壶朝他晃了晃,笑着问道:“要喝酒么?”
沈矜将视线移至那壶酒上,拧着眉问:“你现下怀着孕,桌上怎么会有酒?”
两个婢女被他质问的语气吓得脸色煞白。崔幼柠递了个安抚的眼神过去,随即解释道:“我没喝。你是习武之人,我料想你应喜欢喝酒,所以才让两位姑娘备了一壶。”
“为我备的?”沈矜一怔,“你猜到我会来?”
崔幼柠点头。
沈矜胸腔里那颗心泡得酸酸胀胀,垂眸静了片刻,终是将那壶酒接了过来,倒了一杯昂首饮尽。
这酒并不烈,而是有些甜,只是远不及她的笑与声音。
沈矜明知酒水于自己与毒药无异,却仍是再倒了一杯喝了下去。
崔幼柠忙道:“别喝那么多,先吃点东西垫一垫。”
沈矜于是依言夹菜入口。
崔幼柠见他贵为一门宗主,少时又是那般桀骜不驯的性子,如今瞧上去却比那只兔子还乖顺,不由有些想笑。
她与沈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会儿话,沈矜在这期间饮了一杯又一杯酒。忽闻外头传来丝竹声,两人便停下来听了会儿。
沈矜望着她姣好的侧脸,轻声道:“你从前最喜弹筝,可还记得?”
崔幼柠闻言转回脑袋来,见他眼中有些许迷离醉意,笑着反问:“沈宗主是想听我弹筝,缅怀少时岁月?”
沈矜抿唇不语。
见他默认,崔幼柠细眉一挑:“我的一曲千金难求,宗主当真要听我弹筝?”
沈矜看她片刻,忽而撑着桌子缓缓站起身来,低声道:“你随我来。”
崔幼柠不明所以,呆呆“哦”了一声,跟着沈矜往外走。
还没走出门,前面那醉酒的男人瞧见外面飘着的雪,立时停了下来,回头打量了她一遭,蹙着眉开口:“斗篷。”
崔幼柠怔了怔。婢女已然颠颠地跑去寻了件浅粉色斗篷给她披上。
男人看着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她,这才满意地转身继续走。
崔幼柠跟着沈矜一路西行,进了竹林深处,再经过那一簇簇粉花,最终停在沈矜的院门前。
院子里建了一座阁楼,沈矜用玉钥开了门,带着崔幼柠进去。
崔幼柠进门后瞬间瞪大了杏目。
只因一楼的桌案椅凳、床榻柜架、屏风帘子都是金玉制成,架子上摆着许多玉器瓷器字画,随便一件都千金难买;二楼则摆了几十个紫檀木箱,每个里头装满了奇珍异宝。
沈矜想了想,低声道:“还有。”
还有?!
崔幼柠眼睁睁看着沈矜从身上摸出另一把玉钥来,开了地砖上的一道暗门,带着她进了地道。
这地道,竟是以夜明珠照亮的。
崔幼柠跟着沈矜进了一间暗室,里头也放着许多大檀木箱。她走过去打开了一个,见其内整整齐齐摆着的竟是一块块金子。
沈矜忽地在身后扯了扯她的斗篷。
崔幼柠回头看去,听见他对自己说:“伸手。”
她脑子仍处在震惊中,闻言呆呆依言照做。
沈矜垂下眼眸,轻轻将那两枚玉钥放在她手心里。
崔幼柠瞬间僵住,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夜明珠霜白的珠光之下,沈矜静静看她片刻,眉头微微拧起:“还不够吗?”
不是质问,而是疑惑,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和忐忑。
他又想了想,眉头舒展开来,微微低下头将腰间系着的那枚宗主令解了下来,也交到崔幼柠手里,然后继续瞧着崔幼柠,似是在说——“这样应该够了罢”。
崔幼柠看着掌中那块刻了“玄阴”二字的玉令,饶是她再不懂武林规矩,也能猜到这块令牌代表着什么。
她没来由地觉得鼻尖有些发酸,动了动唇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沈矜等了许久都没听见她开口,薄唇不安地抿起,想了又想,慢吞吞地将腰间别着的那柄从不离身的宝剑取下来递向她,声音极轻:“只有这个了。”
崔幼柠喉咙哽了哽,猛地将玉钥和令牌都塞回他手里,挤出一个笑来:“我在屋里说的那句只是玩笑话。你与我相识多年,又救过我性命,莫说只听一曲,便是让我弹一宿也是可以的。”
沈矜垂眸看着手中这几件送出后又被还回来的东西,半晌都没说话。
即便神志被酒水侵蚀,反应也变得迟钝,但他仍能清晰感知到胸口传来的密密麻麻的疼意。
崔幼柠狠了狠心,抬步往外走,边走边道:“我们回去罢。”
沈矜站在原地静了须臾,默默跟了上去。
两人迎着风雪一路无言地走回了那间屋子。崔幼柠让婢女去取一把筝过来,揉了揉有些发僵的手,抬眸问沈矜:“想听什么曲子?”
沈矜薄唇翕动:“都可以。”
崔幼柠思虑片刻,让婢女退下。
屋中只余自己和沈矜两个人,她望着窗边坐着的那个容颜绝世的绯衣郎君,抬手抚筝拂弦。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
沈矜看着崔幼柠,怔怔地落下泪来。
她知道了。
她终是知道了。
崔幼柠垂下眼帘,筝音未绝,从屋内传至屋外。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折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①
门外,两个婢女被黑衣侍卫以剑抵颈并死死捂住嘴,眼睛里都是惊恐。
数千官兵将玄阴宗包围,为首那人身穿玄色战袍立于风雪之中,此刻正凝神听着屋里传出的筝音。
站在他身侧的孟怀辞提着一颗心跟着听了许久,直至听见这支曲子弹了三遍,每每到“还君明珠双泪垂”便停下,这才放下心来。
屋内的沈矜听出崔幼柠三回都将最后那句“恨不相逢未嫁时”略过不弹,阵阵痛苦与绝望顿如海浪般狂涌而来,瞬间将他吞没。
她在出嫁后才知晓他的情意,对他心存感激,却并不觉遗憾惋惜。
不是为了守节,而是因为她爱她的丈夫。
筝音停止,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屋中却没静太久,只须臾,外头便响起了敲门声。
沈矜皱了皱眉:“谁?”
那人闻言动作稍顿,却没回应,只继续敲着。
沈矜半醉着起身去开门,看清敲门人面容的那一瞬,顿时凝固成一尊玉塑。
宁云简淡淡瞧他一眼,将目光移到筝前坐着的崔幼柠身上,眼神霎时柔和了下来,打量了她一遭,确认她安然无恙,小脸还稍稍养圆了些,方将视线再度移到沈矜面上。
没有愤怒,没有质问,没有追责,只语气平静地开口:“多谢沈宗主救朕妻子性命。朕今夜着急接吾妻归家,没来得及备礼,他日必着人送上厚礼致谢。”
沈矜醉意散了大半,难以置信地问他:“不过十五六日,陛下是如何赶回京城的?”
无论怎么算,宁云简都起码还要五日后才能赶到这里。
宁云简不眠不休策马多日,眼睛里都是红血丝,身上也疲累至极,此刻是硬扛着才未倒下,实在没有心力向一个外人解释自己是如何不要命地将原本最少需十日才能走完的行程生生压缩成五日的。
他看向崔幼柠,轻声道:“阿柠,同我回家可好?”
崔幼柠抬眸与他对视片刻,虽记忆未全然恢复,却也知晓这是自己的夫君,闻言点了点头,起身向沈矜颔首一礼:“多谢宗主这十余日的盛情款待。”
沈矜只觉胸口仿若被这句话凿出一个大洞,屋外的风雪呼啸着进入他体内,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
他动了动苍白的唇瓣,声音哑得不像是从他口中发出来的:“夜里山路难行,明早再走罢。”
“马车就停在屋外。”宁云简薄唇轻启,“回宫一路上的雪也都被扫净了。”
阿柠是他的妻子,这种事情,他自然都考虑到了。
皇帝已然将话说到这地步,沈矜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崔幼柠牵走。
门外马车渐渐远去,屋中重又静了下来。
这屋子里还能闻见她留下的浅香,她却已不在了。
沈矜怔怔站了片刻,转身走到崔幼柠搭的兔窝前,缓缓蹲了下来,看着面前这只又开始跺脚的粉兔,自言自语般轻轻道:“那个人一来,她便再也看不见你了。”
他盯着粉兔出了会儿神,撑着自己站了起来,走回桌边坐下,为自己倒酒。
饮了不知多少杯,沈矜的神志愈发不清楚,头也晕得厉害,恍惚间好似听见一道推门声。
来人披着浅粉色斗篷,娇俏得好似寒冬盛放的牡丹花,一步步走近,微微俯身凑到他面前,盯着他瞧。
沈矜愣愣与她对视。
她不虞道:“我失了记忆,不记得你喝了酒后手臂便会长红点,难道你自己也不记得么?为何还要喝酒?”
沈矜捏紧酒盏低下头:“你不是要跟他走?还回来这里做什么?”
她挑着细眉反问:“不想我回来?那我走了。”说完便直起上身似要离去。
沈矜顿如被匕首剜心,疼得几欲死去,立时站起来攥住她的手:“别走,别走。”
“好,我不走。”她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似嗔非嗔,“那话本也是你写的对不对?为我做了这么多却什么都不告诉我,哪有你这样傻的人?”
沈矜哽咽:“可你……只喜欢他,我告诉你,也只会叫你为难愧疚。”
她认真道:“但这一世是你拼命为我求来的呀,我怎能用你辛辛苦苦为我求的来生与别人在一起?”
沈矜心底顿时浮起丝丝希望与欢喜,却仍有些不敢相信:“但你刚刚……弹筝拒了我的心意。”
“那是骗你的。”她眉眼弯弯,“就好似少时我撒谎说退你亲事是因为你的眉心痣,还有方才我不是也逗你说我的一首筝曲千金难求么?都是骗你的。你少时还总笑我笨,却比我还蠢,每次都信了我的谎话。”
沈矜眼眶发红:“那他呢?你真能舍得他?”
“为何舍不得?”她挑起细眉,“我都已与他和离了,届时孩儿生下来交给他养,我与你成亲。只是孩儿到底是我亲生,我舍不下,每月要进宫瞧上一回。你介意么?”
自然不介意,只是……
沈矜艰难道:“他肯与你和离?”
“当然肯。”她点了点头,“他是皇帝,要什么女人没有?何必强留我在宫里?”
沈矜定定看她片刻,醉意渐渐散去,神志重归清明,缓缓松开攥住她的那只手。
松手的下一瞬,面前的娇俏女子化为泡影,消散在寒风中。
沈矜垂下眼帘。
宁云简爱崔幼柠如命。若要他答应和离,要么是他快死了,不愿耽误崔幼柠一生;要么是崔幼柠不喜欢他了,要死要活地执意离开。
除却这两个原因,宁云简便绝不会放她走。
空荡荡的屋子里,沈矜轻轻自嘲一笑。
他究竟在奢望些什么?
*
马车中,宁云简正蹙着眉检查崔幼柠脑后的伤处。
“被砸出的大包早就消下去了,现下瞧不出来了。”崔幼柠温声道。
宁云简沉默一瞬,揉了揉她的头发:“还有哪里难受吗?”
崔幼柠摇头:“没了,我很好。”
宁云简凝望着她的面容,声音哑了些:“当真忘了朕?”
“的确忘了。”崔幼柠安慰他,“但我天天都在喝药,过两日脑瘀散了便能记起你了。”
她怀着孕,沈念写方时便选了最温和的那几味药,且用量减半,所以需要半月才能散去。
宁云简忽地笑了笑,眼角却是红的:“你不记得我,还问都不问就答应跟我走?”
崔幼柠微昂俏脸看着他:“虽不记得了,但你一出现在那里,我心里就很欢喜,所以就知道你定是我夫君了。”
宁云简闻言眼角绯色更深了些,想拥她入怀,但自己从南境到京城赶了多日的路,身上全是风雪留下的痕迹,衣裳也没来得及换,还是湿冷的,只好生生忍住。
崔幼柠看着他被冻烂了的双手、眼里的血丝和眼下的乌青,蹙眉道:“何需急着回来?等雪天过去了再来找我也不迟的,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宁云简垂眸听她责备,任她捧起自己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吹。
马车出了宗门,驶向城中。
入城门没多久,外头忽地响起烟花声。第一道落下,城中各处的百姓都陆陆续续放起烟花炮仗来。
崔幼柠掀帘瞧了会儿外头热闹又喜庆的景象,回头用那双亮晶晶的杏目看向宁云简:“夫君,新年到啦!”
“嗯。”宁云简喉结滚了滚,眸中盛满温柔情意,掏出一个红封递给她,“愿阿柠新岁平安,岁岁喜乐。”
崔幼柠愣愣接过来:“小孩子才要红封,你给我做什么?”
“去年也给了的。”宁云简抬了抬下巴,“拆开看看。”
崔幼柠依言撕开封口,低头看去,却见里头装的竟是两条小虫,还有一页薄薄的纸。
她没管那张纸,气得当即踹了宁云简一脚:“你要送就送些好的,给我两条虫子算怎么回事!”
“天地良心。”宁云简往后一靠,弯唇叫屈,“朕的两个私库密钥都给了你,攒的数万两俸禄和各地献上的宝物也都在宫中。朕自南境回来,哪有银钱送你新年礼?总不能管手底下的将军借罢?”
崔幼柠噎了噎:“那便不送就好了。”
“这可是朕向沈不屈的老恩师求来的良蛊,可将阿柠怀胎分娩之痛移至朕身上。”宁云简说到此处声音放轻了些,眼神温柔得能掐出水来,“阿柠可知晓,朕求到此物时有多欢喜?”
他在南境打仗时救下一个将要产子的妇人,在隔壁营帐听见那女子痛苦的喊声,持续了一日一夜。
在那之后他接连多日都睡不着,便抽出时间去了趟深山,把正在闭关的沈不屈拎了出来。
沈不屈那时气得骂骂咧咧了好半天,最终无奈道,他师姐曹蛊医或许会有办法,但曹蛊医早几年便出门寻女去了,也不知如今身在何处,便将他带去找同样在闭关的老恩师。
老人家的脾气比沈不屈还暴躁,乍然被人打扰,气得破口大骂。
宁云简便承诺让老人家唯一的孙子几年后入京,届时与太子一同拜师,做同门师兄弟。
老人家闻言怒意猛地一滞,终是答应了下来,
他那孙儿生来聪颖,颇有天赋,若能跟着太子三师学,定能一路青云直上,日后封侯拜相,也不是不可能。
他是不喜权贵,但总要为孙儿打算。
老人家废了两日制出这种良蛊,又依着宁云简的话,写了张妇人产子后的调养方子。
他写的方子,自是比太医院写的效果好上十倍百倍。
崔幼柠听宁云简解释完,蹙着眉道:“可你不是还要回南境打仗么?若扛着我身上的疼和敌人厮杀,也太危险了些。”
“你寻常时的疼放在朕身上并不算什么。”宁云简出言安慰她,“唯一难熬些的就是分娩之时,但那时候朕都已回宫了,所以不会出什么事的。”
宁云简在战场上时常要带伤杀敌,先前又被噬心蛊折磨过,故而十分能忍痛。只是这些话说出来恐惹崔幼柠难过,他便没有提。
崔幼柠低着头:“我其实可以自己扛的。你若出了什么事,我……”
“绝不会有事。”宁云简用力揉了揉她雪嫩的脸蛋,“是朕碰了你,是朕让你怀的孩子,便该由朕担着这份疼。总不能朕舒服了,却叫你受苦。”
“……”崔幼柠红着俏脸挣开他的手,“一个皇帝,尽说些混账话。”
宁云简望着她的娇颜,喉结耸动一瞬,但到底忍了下来。
两人回到宫中,宁云简召院首进来为崔幼柠把脉。
虽沈矜不会害崔幼柠,但宁云简不敢赌,定要亲耳听见院首说她无事才能放心。
院首大人把脉得越久,眉头皱得越深。
宁云简见状脸色沉了沉:“怎么了?”
院首起身行礼:“陛下,娘娘体内恐有一条蛊虫。”
“蛊虫?”宁云简声音瞬间冷了下来,“什么蛊?能不能取出来?”
“陛下莫忧,这条蛊虫无毒,应是良蛊。”院首忙道,“只是不知是何效用,臣这就为娘娘取出来。”
“慢着,先别取。”宁云简静了片刻,将目光移向崔幼柠,轻轻问她,“你在玄阴宗时,除了散脑瘀的药,可还喝过别的什么?”
崔幼柠想了想:“还有一碗安胎药。我有一阵子孕吐不止、浑身酸痛,喝完后我就……”
说到这里,她蓦地停了下来,怔怔看着宁云简。
宁云简说不上来自己心里是何滋味,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朕再去一趟玄阴宗。”
崔幼柠张了张口:“明日去罢,你好歹歇一歇。”
“朕不敢让不明效用的蛊虫在你体内多呆,亦不敢擅自取出,总得尽快问清楚才能放心。”宁云简为她卸下珠钗,看着她披散开来的如瀑青丝柔声道,“很晚了,你去床上躺着,不必等朕。”
崔幼柠低垂眼帘,点了点头。
宁云简坐上马车出了宫门,废了一个时辰到了玄阴宗。
玄阴宗的弟子见皇帝去而复返,不由心下暗惊,当即跪地行礼。
沈矜仍在方才那间屋子里,怀里抱着一只粉兔,瞧上去似醉非醉,见宁云简进门,并没有起身行礼,而是淡淡地瞧着他。
宁云简并未介意他的大不敬,望向他的眼神也是淡然无波的,开门见山道:“你给阿柠下了什么蛊?”
沈矜眸光动了动,既觉意外,又觉理所应当,既觉失落,又觉庆幸。
宁云简若发现不了,真让他成功代替崔幼柠承受分娩之痛,那他才该担心害怕。
只是他没想到,宁云简会发现得这么快,就像他也没想到宁云简竟能提前五日赶到这里将崔幼柠接回去。
崔幼柠挑夫君的眼光,着实不错。
宁云简见他未答,索性直接问道:“是不是转移痛楚的蛊?”
沈矜回过神,点了点头:“对。”
宁云简默了须臾,没再多言,转身往外走。
“你要将那条蛊虫取出来吗?”沈矜猛地站了起来,“那她……”
“朕自有打算,不劳沈宗主操心。”帝王长身玉立,朝他微微偏过半张俊脸来,“她是朕的妻子,朕对她的在意疼惜,并不输于你。”
“沈宗主多番相救之情,朕感怀在心,愿赐下丹书铁券,保你沈氏一族世代安然无虞。”宁云简话音稍顿,声音冷了些,“但沈宗主若还想要别的,朕就只能做一回恩将仇报的小人了。”
沈矜闻言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他一句“狗皇帝”。
宁云简不再多耽搁,迈步出了门,乘马车下山回宫。
第二日,宁云简挑了个崔幼柠半点都不难受的时辰,命院首将她体内的蛊虫取了出来,又喂她喝下一碗加了沈不屈老恩师所制蛊虫的安胎药,自己则将母蛊种在身上。
宁云简歇了一日便又带着人策马回了南境。
此番是谢溪得到消息后赶去南境暂时顶替宁云简的主帅之位,他回京前虽已将军情和策略一一同谢溪说清,但谢溪到底身子还未彻底养好,这场战役事关重大,容不得半点闪失,他必须尽快回去主持大局。
阿柠与大昭,他都要好好守护。
崔幼柠日日在宫里与栩儿和女影卫笑闹,宋清音时常来瞧她。
天渐渐暖和了起来,崔幼柠不经意间看见嫂嫂低头时后颈深处有块粉痕,不由暗骂兄长混账。
四月底,宁云简率军大胜归来,百姓夹道欢呼。
崔幼柠身子重,没有去迎他,只在紫宸殿等着他回来。
她并没有等多久,因为宁云简假装没看见那一群穿着官袍在宫门外跪地恭迎他的朝臣,直接策马进了皇宫。
外头一阵请安声响起,崔幼柠抬起眼眸,还没等看清,就已被人抱了起来。
抱她的人墨发金冠、身穿盔甲,眉眼里都是思念和欢喜:“阿柠,朕回来了。”
崔幼柠圈着宁云简脖子贴了上去,才将碰到他的胸膛,便感觉到自己被抵。
见她忿然看着自己,宁云简哑声道:“朕终归是个男人,阿柠总得容朕存些人欲。”
但宁云简到底没舍得对她做什么,连亲吻都极温柔而小心翼翼。
五月廿六,宫中初荷绽放之时,崔幼柠终于发动了。
整个太医院和女医堂都在紫宸殿外候着。宁云简陪在崔幼柠身侧,紧握着她的手轻轻哄她。
因着那条蛊虫的缘故,崔幼柠此番生子几乎感觉不到疼意,用力时轻松许多。
宁云简额上沁着冷汗,嘴唇有些发白,感受着身上撕裂般的疼意,在心中万分庆幸地想着,还好这世上有这种蛊虫,不然阿柠也太遭罪了些。
旋即又想着,不若下一道圣旨,命天下所有丈夫在妻子生产时都种下此蛊,蛊虫所需的费用从国库里出。
宁云简正在思忖着此事是否可行,忽闻一声啼哭,心神巨震,当即偏头看去,见嬷嬷正将一个婴儿放入襁褓之中,扒开瞧了瞧,无比喜庆地开口:“陛下,娘娘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皇子!”
崔幼柠立时抬起头来,急声道:“抱来我瞧瞧。”
嬷嬷笑着将小皇子放崔幼柠怀里。崔幼柠抱着这小小软软的娃娃,杏目温柔似水:“长得真好看,以后定会是个俊俏郎君。既在夏日出生,你便叫宁濯了。”
宁云简眼眶微红,轻轻拥住她和儿子,克制着情绪开口:“多谢你,阿柠。”
予他情爱,让他圆满。
崔幼柠将孩儿递给他:“你要不要抱一抱?”
宁云简低眸看了儿子一眼,果断道:“不要。”
“……”
“他自有整个紫宸殿的宫人抱。”宁云简将崔幼柠拥紧了些,“朕只想抱你。”
*
这儿子有些古怪,不肯喝奶。
听乳母说,每每她想掀衣喂小皇子时,小皇子便紧紧闭眼闭嘴。
崔幼柠本是要吃下乳之物的,听后便不喝了,让乳母将孩子抱来,自己亲自喂他。
没成想这小家伙抗拒更甚,眼睛一直闭着,死活不肯张嘴,掰都掰不开。
崔幼柠无奈,只得让乳母挤到碗中,用小勺喂给孩子喝。
夜里崔幼柠哼曲哄小宁濯睡觉。儿子睁着那双乌亮的眼睛安安静静瞧着她,许久都没舍得眨眼。
崔幼柠杏眼弯了弯。
抛开喝奶一事不提,这儿子也太好养了些,从不哭不闹,又乖又漂亮,难怪宫人都喜欢得不得了。
就是不大爱笑,不管怎么逗都没用,而且不大喜欢旁人摸他小脸。
宁云简从浴房出来,将崔幼柠怀里的娃娃抱过来放旁边的小床上,俯身扶着她的腰便要吻上去。
崔幼柠以手抵着他的肩,红着俏脸提醒:“儿子还在呢!”
“他才两个月大,能知道什么?”宁云简低头埋入崔幼柠的颈侧,嗅着妻子身上的浅香,哑声道,“何况朕只亲一亲你,又不做什么。”
即便孩子什么都不懂,他也不会当着孩子的面碰阿柠。
况且虽产子两月后夫妻就可以同房,但他想让阿柠再调养一个月,自然不会在此时碰她。
“好阿柠,好娘子,朕憋了十来个月,难受得紧。”宁云简吻着她的粉颈,恬不知耻道:“容朕亲一亲可好?”
崔幼柠许久未被他这样亲吻,身子顿时软了半边,无力再将他推开。
小夫妻正要交颈温存,小床里的儿子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崔幼柠被儿子这声嚎吓得一抖,猛地将宁云简推开。
宁云简难受得要命,眉心跳了两跳,起身去瞧自己的好儿子到底怎么了。
虽他嘴上说不愿抱儿子,但只有自己和崔幼柠在时,即便是在批奏折也会将孩子抱过来,免得累着他的阿柠。
宁云简抱起小宁濯轻声哄着,但这儿子不知为何竟哭得更响了。
崔幼柠朝他伸手:“我来试试。”
儿子回头瞧了她一眼,然后把小脸转了回去,哭得愈发大声。
“……”崔幼柠无奈道,“那就让嬷嬷抱他出去哄哄罢。”
话音落下,小宁濯的哭声瞬间止住。
宁云简气笑了:“就这么不待见你爹娘?”
小宁濯闻言用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无声与他对视。
嬷嬷被唤进来将小宁濯抱走了,殿内只余崔幼柠与宁云简两人。
宁云简再也忍不住,将妻子覆在身下,低头重重吻了上去。
崔幼柠被宁云简隔着衣料磨到失神,随后听见上首之人沉哑的声音:“阿柠也想了,是不是?”
她咬着唇不肯答。
此后宁云简生生忍了一个月,三十日一过,他便将儿子扔给嬷嬷,命所有宫人退下,抱着崔幼柠入了芙蓉帐。
崔幼柠承着他铺天盖地的吻,又羞又气地拍他肩膀:“何必这么急!”
自她被把出喜脉至今,宁云简整整十一个月都未曾碰过她,当了近一年的素和尚,此刻连半瞬都忍不得,却恐伤着她,耐着性子让她软了身子方抵入。
宁云简瞬间低吟一声,只觉妻子如今比之先前更令他难以自持。
崔幼柠的身段更婀娜了些,浑身玉肤软得不可思议,令人触之生叹。
宁云简欲罢不能,眼眸都染上赤色,尤其崔幼柠此刻的声音好听得要命,他只想让她再大声些。
情浓之时,他拥着崔幼柠痴迷地吻她,喃喃道:“阿柠,朕真的爱你。”
崔幼柠别开脸不敢瞧他:“这话你已说了许多遍,我听得有些腻了。”
宁云简眼眸骤然变得幽深,稍稍起来些,将她的腿别至腰侧,声音微颤低哑:“那就做些不腻的。”
这种事,一世都不会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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