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前世
前世。
佑宁十三年, 宁云简驾崩了。
他生时政绩卓著,极受臣民爱戴,入葬那日, 百姓围在道旁相送, 十里不绝,哭声在城外都能听见。
玄阴宗的竹林深处,沈矜将祁衔清送来的皇帝亲笔遗信拆开, 垂眸细看信中所言, 越看到后面,心绪越复杂。
宁云简从来都小气霸道得很, 容不得别人觊觎崔幼柠半分, 临死前却请他代为照看,言语之中甚至还隐隐透露出希望崔幼柠再嫁的意思。
沈矜知晓, 宁云简崩逝前给崔幼柠留了许多人,甚至超过为太子做的谋划, 但饶是如此, 宁云简仍怕崔幼柠活不下来, 所以特意写了这封遗信叫人送入玄阴宗。
他不得不承认, 宁云简一死,自己心中除了对崔幼柠的担心,还有隐秘而卑劣的欢喜与希冀。
崔幼柠还未从皇宫出来, 他便先在玄阴宗种了大片大片的浅粉色花朵,将整个宗门装点成崔幼柠喜欢的模样。
花种是他亲自挑的。崔幼柠喜欢粉色, 却不是深深浅浅的粉色都喜欢,只有他和宁云简两个人知晓到底是哪一种。
玄阴宗开遍粉花的那一日, 宫中再度敲响了丧钟。
沈矜那时正在竹林练功,听见之后气血倒逆, 当即吐了一口血出来。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强撑着策马下山亲自打探消息的,也不知在确定那丧钟当真是为崔幼柠而敲之后,又是如何回到玄阴宗的。
太疼了,怎么能这么疼?
比起当初她嫁人生子,翻了不知多少倍。
沈矜如被人抽走了三魂七魄,只余一副躯壳在这世间,浑浑噩噩不知每日都做了些什么。
直至那一日,他遇见了一个疯道士。
疯道士对他说:“宗主既觉今生苦,何不求一求重生?”
他问:“如何求?”
道人答:“救万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宗主若能以毕生功绩攒足功德,便可重活一世。功德越满,便能重回到越早之时。不过重生后只能改变人祸,却不能插手天灾。”
这番言论疯里疯癫,实在荒诞,但沈矜早在得知崔幼柠病逝的那一日就已疯了,一听这话便信了。
当时和他一同遇见并相信了这道士所言的还有孟怀辞和谢溪。谢溪本就脑子不正常,他会相信那道士,沈矜并不觉得奇怪,可见到一贯冷静的孟怀辞竟也站在那儿凝神细听,却着实有些惊讶。
但转念一想,崔幼柠到底是孟怀辞唯一的亲妹,孟怀辞悲痛之下不愿放过这一丝微弱的希望,也不难理解。
沈矜回去后依着道士所授之法布好阵法,拿匕首对着铜镜在胸前一点点刻出个“柠”字,然后在符纸上画出被他牢牢记下的繁复符咒。
作法完毕,却并未有什么异象出现。
沈矜不觉气馁,事已至此,他也只有自欺欺人这一条路可走。
他日日告诉自己,逼自己相信,那道士传授的那个法子是真的,他定然可以重活一世,将崔幼柠的命救回来。
接下来数十年他辗转于大昭各地,战乱、洪涝、旱灾、地动……何处有百姓受难,他便去何处救人。
他存着一丝妄念,希望能回到崔幼柠与宁云简相识前,好好爱护疼惜她,别再揪她头发撕她课业,别再笑她笨,那样或许她便不会因为害怕被自己欺负一世而退了那门娃娃亲。
可若要回到崔幼柠五岁之前,需要攒的功德实在太多,于他而言太难做到。他便退而求其次,想回到崔幼柠十八岁那年在南阳与宁云简重逢之前,将旧病复发的崔幼柠救醒,带回玄阴宗。
因为这份妄念,数十年来他从不敢停歇,既要次次豁出命去救人,以攒下更多的功德,又得设法保全性命。
原因无它,只因布阵之人最后必须得寿终正寝才能成功。他若中途因救人而死,便功亏一篑了。
他本想着自己去犯险,尽力重生到更早的时间,让孟怀辞走稳一些,当一条后路,只需回到宁云简三十五岁逝世前就好。
但孟怀辞不知为何死活不肯稳扎稳打,和谢溪那疯子一样不要命似的攒功德,处理政务日夜不辍,休沐日在他那里也形如虚设。
孟怀辞手下的官员本来见他这样勤勉,下值后也不敢离去,却被温声劝回,要他们早些归家陪伴妻儿。
而孟怀辞自己却每每到子时才归,到府后又不能立时睡着,每日便只歇两个时辰。
次辅本身的职责就够繁琐费脑,他却还要在发生天灾人祸时赶至灾区。无论洪涝、瘟疫,还是地震、海啸,孟怀辞皆以次辅之尊、文人之身,不顾性命地去到灾害最严重的地方,与当地百姓一起救人。
孟怀辞每次赈灾结束归去之时,百姓皆拖家带口在道旁含泪相送。
如此全年无一日停歇、日夜不辍勤政八年,孟怀辞身子已大不如前,一朝病倒,便是连着昏迷好几日。
可孟怀辞一醒就又照常忙碌,又和以前那样每日只歇两个时辰。
就在最后一次赈灾的归来路上,孟怀辞突发重病,前一瞬还在与同僚谈论国事,后一刻便呕出一口血。
这一病非同以往,无数名医为孟怀辞看诊,连沈不屈都特意赶过来了。可无论寻了多少个大夫,见了孟怀辞都只是摇头。
沈矜去了见孟怀辞最后一面。
当年清冷圣洁、芝兰玉树的孟世子此刻与所有将死之人一样脸色灰败、形容枯槁,再看不出从前半点风采。
谢溪不敢歇息是因为他妻子孙芸死在二十岁那年,可崔幼柠病逝于三十一岁,孟怀辞何至于这般拼命?沈矜怎么也想不明白。
直到孟怀辞开口求他救一个人——宋清音。
沈矜想了很久才想起这个人是谁。
镇国公府的嫡女,十八岁就没了命,听闻是被人掳去深山之中用媚药凌虐致死的。
孟怀辞竟喜欢宋清音?
沈矜想通这一节,眼神复杂地望着孟怀辞:“你藏得可真够深的。”
孟怀辞低着头许久都没说话,好半天才重复道:“沈矜,算我求你,若能回去,救她一命。”
孟怀辞与崔幼柠这对兄妹安静垂泪时的神情,当真是一模一样。
沈矜看得愣怔一瞬,密密麻麻的痛楚从心底蔓延开来,疼得他瞬间红了眼眶。
他应了下来,耐心听着孟怀辞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宋清音是哪一日被掳走的,那座深山又到底在何处。
孟怀辞一边不停咳着,一边费力地将那座深山的位置画给他瞧,然后轻声道:“若你回去得早些,便将她好生送回宋府;若去得迟了,她已遭王逸欺侮,便将她送到我身边。”
沈矜点点头,随即补充道:“若我赶到之时她恰好刚被喂下媚药,我便将她丢你床榻上。”
孟怀辞一愣,耳垂渐渐染上绯色,既不说好,也不拒绝,只低头沉默着。
沈矜在此留了几日,与崔幼柠的儿子宁濯一起送走了孟怀辞。
宁濯少时长得很像他爹娘,后来许是因孟怀辞这个舅父在他双亲故去后担起了照顾他的重任,他从相貌性子到衣着打扮,再到通身气度,都越来越像孟怀辞。
得知孟怀辞竟喜欢宋清音后,沈矜便越发觉得这舅甥俩很像了。
只因宁濯喜欢的女子也姓宋,正是宋清音的亲侄女。
于是沈矜每年给崔幼柠烧纸时,都会特意分宁云简两张纸钱,然后告诉他:“你儿子越长越像孟怀辞了欸,你可高兴?”
宁云简自然不会高兴,那沈矜就开心了。
但也没开心多久,因为宁濯的未婚妻另嫁他人了。
沈矜不是个爱操闲心的人,可看着崔幼柠唯一的儿子明明已难过到了极致却又死死克制,直到登基为帝了都仍苦苦压抑着情意不愿逼心上人和离,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想着,宁濯哪怕能继承到他爹一半的霸道,都不至于痛苦那么久。
好在宁濯终是失而复得,将心上人娶了回来。
那一日他特意去看了,想象着崔幼柠若泉下有知,知晓独子得偿所愿,该会有多高兴。
没几年过去,谢溪也走了。
沈矜不觉意外。战场刀剑无眼,谢溪为了能回去救孙芸,完全不将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征战多年一身伤痛,还断了一条胳膊,战死沙场也是迟早的事。
他不太喜欢谢溪,因为谢溪是宁云简的亲表兄,但最后仍是应了谢溪的遗愿。
谢溪一走,便只剩沈矜一人求重生了。
沈矜既想回到崔幼柠与宁云简重逢前,又不敢太拼命,生怕自己不慎死在半途,便无人回去救崔幼柠了。
他只好一边尽全力救黎民于水火,一边小心翼翼地保命。
纵然他习武多年,身子健硕,如此这般过了数十年,他仍是也落了一身伤病。
其实真的很累,却不敢停下,直到最后他老了,什么都做不了,才终于得以歇息。
可沈矜又开始害怕,因为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记性越来越差。
他怕自己死之前会将那些事记混,或是直接全忘了,只好写在纸上每日背着,以至于那几年他每日都烧香拜佛希望自己早点死。
终于,他等到了。
那一日,沈矜在阖眼之前一遍遍祈求上苍,希望能让他回到崔幼柠与宁云简重逢之前,赶在宁云简前头救下崔幼柠。
他记得那是在佑宁元年的八月十五。从玄阴宗到南阳骑快马需六日,所以只要他能重生回到八月初九之前,便还有希望能将崔幼柠娶回玄阴宗。
他抱着这一丝期盼与希冀合上双眼,陷入黑暗之中。
再度醒来之时,夜色寂寂,晚风微凉,屋外一轮将圆之月高挂林梢,泼下万千清辉,其中几瓢恰落于庭中,潺潺浮动。
山涧轻响,粉花飘香。
今日已是大昭佑宁元年,八月十四。
中秋将至。
他赶不过去了。
(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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