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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  ☪ 〇二六

    ◎她真的做出了◎

    初入宫那些年, 宝缨在太皇太后身边,差不多每天都能见到龙颜。可是身份迥异,除却偶尔几次, 真正的交集也不是太多。

    皇帝的一天异常忙碌,处理朝政, 司习六艺, 时不时还被杨用叫去府上耳提面命。

    肩负起这般重任, 符清羽比一般的孩子早慧得多,也深沉得多。即使到了太皇太后面前, 一举一动也端的是稳重老练,绝少流露出小孩子天真活泼的一面。

    小皇帝不仅生的漂亮, 做什么都出色,几乎没有事情能难倒他。

    宝缨看在眼里暗暗钦佩, 但也只是敬而远之罢了。她毕竟是戴罪之身,平素谨小慎微, 不敢逾越分毫。

    而符清羽这位主子,将规矩看得极重,平常御下宽和,真正要处罚谁, 也不会手软。他最厌恶不守本分的人, 从不姑息攀龙附凤之辈, 宝缨当然不会去触他霉头。

    所以,当太皇太后有意撮合她与皇帝时,宝缨首先吓了一跳。

    她跟着太皇太后,除了陪老人家说话, 做的最多的也就是抄经念佛。无论是为人处世, 还是容貌技艺, 十岁出头的她都不可能是最出挑的,也不知怎么就入了太皇太后的眼。

    宝缨想不通,符清羽更想不通。

    符清羽那会儿的年纪,对男女之事将解不解,突然说起来臊得不像样子。纵是他待祖母至孝,这回也恼羞成怒,难得有了小脾气。

    他神情凝重,垂下长长的眼睫,却问边上嬷嬷:“太医来请过平安脉了?祖母身子一向可好,药都好生服用了?”

    太皇太后直接气笑了:“竖子!拐着弯说你祖母吃错药了,我要是听不出来,那才真是老糊涂了!”

    符清羽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祖母一贯精明,可孙儿不懂,您怎的乱点鸳鸯谱?那程家女不过是个黄毛丫头,祖母要是真觉得她有福相,看着顺眼,就继续留着,叫她孝顺您老人家就是了。孙儿那里的人都用惯了,不需要额外添一个,也不……”

    他眨了下眼,白净面皮微微泛红:“孙儿若闲下来,只想好好休息养精蓄锐,不需要跟谁说体己话,也用不着暖床的人。”

    符清羽轻咳了下,正色道:“祖母不必给孙儿安排女人,孙儿不需要。”

    太皇太后扶额,对嬷嬷讲:“快,把陛下这话记下来!等他日后懂得女人的好,想要娶媳妇了,咱们一块儿笑话他。”

    一屋子的女人都吃吃地笑。

    符清羽被祖母打趣,脖子红了个透,却坚持道:“祖母,孙儿的婚事,杨相一定会插手的……再说,就算是让您选,程彦康的女儿也不合适。”

    在场的宫人都跟了太皇太后许多年,深得信任,提到皇室举步维艰的处境,不免感到凄凉,渐渐都收了笑意。

    太皇太后倒是一直挂着笑,像是忽然忆起了往事,静默了片刻,感慨道:“程家那丫头原也是要给咱们家当媳妇的。你父皇在世时,亲自给太子定的婚事,就是你太子哥哥年长了宝缨好几岁……要是他们这会儿还在,再过两年也该操办喜事了。”

    符清羽认真想了想,很不解风情地问:“……您说,若是给太子哥哥安排一桩冥婚,杨相会同意吗?”

    宫人大惊:“哎哟,祖宗诶,这话可不能乱说。”

    太皇太后气的朝符清羽丢了个手枕:“混小子,长嘴是为了气死祖母的吧!”

    宫人们急忙打岔,皇帝说起朝会,这个话头总算过去了。

    在殿外偷听的宝缨也终于放下了心。

    太皇太后身边很好,宣化殿规矩大,她才不想去,更不想配什么冥婚!

    可是等皇帝离开,太皇太后又跟老嬷嬷说:“……许是我年纪大了,也不能免俗,瞧着两个孩子好,就想拉郎配,硬把他们凑到一起去……他倒不领情……”

    嬷嬷安慰道:“咱们陛下是个开窍晚的。依老奴看,这事还得从长计议,毕竟年纪太小了,操之过急反倒让两个孩子隔阂生分了。”

    太皇太后摇头,一向豁达的老人竟落了泪:“我岂会不知……可我这身子等不到他开窍那天了。要是连我也去了,阿羽身边就一个亲近的人也没有了,真真是孤家寡人!”

    “阿羽这孩子,打小心事就重,不会轻易跟人交心。自从登上皇位,身边虎狼环伺,父母亲族,良师益友,寻常少年郎有的那些,他都没有,却要负起这么重的担子……做长辈的,哪会不心疼呢。”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阵。

    太皇太后似是用了些水,又说:“宝缨那丫头,圆字面,乖巧懂事,福气大……我是真喜欢。更难得她心性通透,从不自怨自艾,也不轻贱自己,见天总是乐呵呵的,正好给阿羽改改性子。”

    嬷嬷低声说了什么,太皇太后笑起来:“没错……她父亲当年就是那样,总是一副笑模样,天塌下来都难不倒他似的……嗯,长得也俊,走到哪儿都被众人瞩目。我那不争气的儿子,早些年总跟着人家学人家,倒像个跟班。”

    太皇太后陷入到回忆里,静了许久,缓缓道:“我把宝缨留在身边,总想着阿羽和她也跟他们的父辈一般要好。只是阿羽执念太重,始终记挂程将军的错处……他变成这样也怪我,怪我啊。”

    “事到如今,我只能拼了这把老骨头,尽量做些安排。成不成的,随他去吧。”

    说到最后,太皇太后很是沮丧,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到听不见了。

    宝缨本来只是担心自个儿的去处,壮着胆子听了两回墙角,却不想听到了这许多。

    她还小,到后面已经听迷糊了,似懂非懂的。

    只有一件事听懂了,并让她深深忧虑——太皇太后身体不好,实际的状况恐怕比表面看上去还差,已经不得不着手安排后事了。

    宝缨记到了心上,从此每天都去佛前恳求,希望保佑太皇太后长命百岁。为了让神佛看到她的诚心,宝缨夜里挑灯,用自己的时间抄出了十来卷佛经。

    除了这些,她也不知还能做什么。

    符清羽亲口拒绝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太皇太后没再提过这事。

    日子还是和从前一般的过,若说有什么变化,大概是符清羽终于关注起了宝缨。

    可惜不是太皇太后乐见其成的那种关注。

    仿佛为了证明他真的很嫌弃宝缨这个“通房”,那段时间符清羽格外喜欢挑剔宝缨的错处。一时嫌她瘦,一时嫌她胖。一时怪她做事毛躁,一时又说她慢吞吞像个乌龟。

    宝缨又不是没见识过真正的刁难,对于皇帝无聊的宣泄,根本不会往心里去,当面笑眯眯地认错,过后该怎样还怎样。

    被说一说,又不会掉块肉。最多只是耳朵上长茧子,可以接受。

    后来有一次,不小心让符清羽看到了她私下抄的佛经。

    符清羽指着一页纸说:“这什么字,狗爬一样。亏得祖母说你有佛心,原来也不过如此。”

    宝缨瞥了眼,那一页写到后来犯困了,确实没写好,可总也干净大方,撇是撇捺是捺,不至于“狗爬一样”啊。

    抄经是她自己的心意,宝缨从没准备让神佛和她自己以外的人知晓。

    即便如此,一番心意却被人吹毛求疵,她多少有些不高兴,破天荒地辩解道:“奴婢还小呢,现在写不好,以后不见得不好。”

    符清羽冷哼:“借口。你比朕小两岁吧,朕两年前的字可不是这样的。”

    他稍稍扬起下巴,看着有些倨傲。

    皇帝陛下还真和她较起劲了,宝缨很是无语。

    宝缨后来总想,那个时候要是借势吹捧皇帝一句,大概他也不好意思再深究了。

    可她还是年纪小,不老练,居然认真讲起道理:“陛下的老师是当世书法大家,奴婢的老师……一定要说的话,可能孔嬷嬷勉强算吧,有差距是正常的。”

    写的一样好才不对劲吧。

    “你……咳咳……”符清羽叫宝缨这句话激的红了脸。

    拿自己和一个小宫女比,实在有失体统——特别是,还被她呛了一句。

    大夏皇帝毕竟见过大场面,很快便恢复了镇静:“你的意思是,若有好老师教你,两年后你能和朕今日写的一样好?”

    宝缨惊了,好像不应是这么个比法吧?

    不等宝缨反驳,符清羽一锤定音:“那就说定了。从今天开始,朕会定期将你抄的经文转给师父,请他批阅,再把他的指教转述给你。朕不会藏私,也希望你不止是嘴巴厉害,两年后能达到朕今日的水准。”

    他说完就走,宝缨呆在原地,好久回不过神。

    什么啊?怎么就说定了?

    她真没想挑衅的,谁知道陛下会有奇怪的胜负欲!

    后悔也晚了,君无戏言,此后宝缨的职责又多了一项——在符清羽的监督下习字。

    符清羽不是开玩笑,当真把宝缨的书法拿给师父看了,有空还会亲自上手教她——虽然宝缨觉得,皇帝只是从打击她这件事上找到了极大的乐趣。

    奉皇命练字,又有月例拿,又比其他活计清闲,归根结底还是自己受益。宝缨乐得从命,练得极刻苦。

    结果就是,宝缨的字迹和符清羽越来越像,到后来,外行几乎难以分辨两人如出一辙的流丽行楷。

    两年很快过去,他们谁都没有提起当初约定的比试。

    因为太皇太后的身子再也撑不住了。

    **

    宝缨十二岁那年,太皇太后持久缠绵病榻,每日大半时间都在昏睡,少有清醒。

    可是那一天,老人家突然来了精神,很早醒了,用了一整碗稀饭,又说要饮酪浆。酪浆没送到,太皇太后又想到了什么,还不到定省时分,却命人把皇帝请过来。

    宝缨以为菩萨终于听到了她的心声,太皇太后会从此好转,却见年长的宫人纷纷垂泪,说这是大限将至前回光返照。

    符清羽来得匆忙,脚步虚浮,面色惨白如纸。

    祖孙二人说了很久的话,久到宝缨在外面有些跪不稳了,房门突然打开,何公公和几个深得信任的老嬷嬷被传召进去。

    宝缨也一同被叫了进去。

    太皇太后轻轻摸着她的头发,充满爱怜地说:“宝缨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要是从前我还舍不得……现在……至少他能护着你。”

    太皇太后哽咽难言,停了一会儿,又说:“我就自私一回,宝缨在你身边,祖母才放心。你们两个,连生日都相配,一个十月十,一个十一月十一,多好……”

    太皇太后糊涂了,说话断断续续,不知在对谁说。宝缨没功夫细想这里头的含义,太皇太后哭了,她也跟着流眼泪。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符清羽的脸色,只记住了玄色衣衫下一个清瘦孤绝的身影。

    作为侍奉帝王的嘉奖,太皇太后颁布了一道懿旨,准宝缨的祖父、兄长、以及其他被流放南疆的族人脱去罪名,返回故里。

    宝缨那时还懵懂,不清楚一直不松口的杨用怎么突然变了心意,结束了程氏一族的流放,只当是天降喜事。

    过后才隐约猜到这背后的交易——太皇太后为符清羽选了杨家嫡女为后,待亲政后完婚。

    无论怎样,宝缨为家人获得赦免心存感激。至于侍寝这一“重任”,宝缨不敢多想,当下也没有心思考虑太多。

    太皇太后之于宝缨,不但是恩人,在宝缨心里更是慈祥和善的长辈,是入宫后对她最好的人。

    父母兄长去世那年,宝缨年岁太小,对死亡的理解还朦胧,太皇太后薨逝才让她第一次痛彻心扉,自换上丧服,眼泪就稀里哗啦地掉了下来。

    当然,太皇太后殡天,无论有几分真情,宫人们都得做出悲伤的模样来。停灵那些天,殡宫里哭声就没断过,宝缨在当中倒不算显眼。

    相比之下,皇帝的态度反而过分安静了。

    符清羽守灵守了整整三天,一滴泪也没掉,神色也和平常一样,只是话格外少,静静待在梓棺前,很久才眨一下眼。

    静到像一尊雕塑,一缕幽魂,宫人们请他示下,往往隔了好一会儿才得到回应。

    嬷嬷们起先有些担忧,后来听说皇帝在前朝的表现如常,太医也说没事,才都放了心。

    毕竟陛下从来不是话多的人,至亲离世,不想做无聊的酬应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他主动和宝缨搭话时,宝缨着实感到意外。

    那是大祭之后了。

    太皇太后的遗物,仅保留少数,大多要被烧掉。等到人少,宝缨也凑到火盆边,准备将两年来抄的佛经都烧掉。

    刚烧了几册,习惯地从身后抽取,却没抽动。

    一回身,发现符清羽在她身后,垂目看着那摞佛经,不知来了多久了。

    宝缨急忙行礼,符清羽拿起一本经文,随意翻开来,淡淡说了句:“字可真差。”

    以宝缨如今养刁了的眼睛来看,那字也是不够好的,皇帝这句评价不算过分。

    宝缨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那是最早抄的,后面就变好了。”

    符清羽瞥了她一眼,拿出最后一本,缓缓端详。

    天光快要散尽了,橙红的火苗映在眸中,一池寒潭镀上些许暖意,终于他说:“不错。写的很好。”

    破天荒头一回,符清羽竟夸了她。

    宝缨不由打了个激灵,恭顺地说:“是陛下教导的好。”

    符清羽没理会她的吹捧:“为什么烧了?”

    因为太皇太后去了。

    大概她太渺小了,即使诚心诚意祈求了两年,好像也并不能让太皇太后延寿,反是每况愈下。

    “没用的……”宝缨摇了摇头,“奴婢以后不信了。”

    符清羽默了默,将手里那卷经丢进了火盆,轻声问:“不抄经了……以后想做什么?”

    以后?

    好些天得不到充足休息,脑子沉沉乱乱的,她脱口而出:“以后……以后奴婢一直在陛下身边,陪着陛下。”

    就像太皇太后希望的那样。

    打从心底里想,宝缨希望能去找三哥,能回家。可那又实现不了,所以还是做太皇太后想叫她做的事吧。

    “陪着朕?”符清羽似乎有些惊讶,瞪开略狭的眼,打量着宝缨,沉静的面目也因此现出几分鲜活。

    宝缨在那目光下逐渐感到自惭形秽。

    她又张狂了,说了不得体的话,忘了皇帝是有点嫌弃她的。

    果然,符清羽收回眼,淡道:“都会干什么?朕身边不养闲人。”

    宝缨脸红了,硬着头皮答:“寻常贴身伺候的差事都会。太皇太后从前总叫奴婢念书给她听,还有……还学了调香和点茶,经常做,大体都熟练。”

    “点茶就不必了。”符清羽略皱起眉,“那就先奉香吧。”

    符清羽说着转身往外,留下一个内侍,叫他领宝缨去见何四喜。

    宝缨的去处就这么决定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要谢恩,符清羽又补了一句:“业精于勤荒于嬉,除了奉香,习字也不可荒废。不抄佛经就抄香方吧,把宣化殿四时香谱都誊录出来,朕过阵子查看。”

    宝缨:“……”行吧,她也没胆子说不。

    就这么着,虽然和预想的不一样,宝缨终是来了宣化殿,近身侍奉符清羽。

    三年匆匆而过,宝缨长到了十五岁。

    少女的身段开始抽条,每隔一天都变个样,变得更窈窕曼妙,变得叫人感叹造物神奇。

    许多宫里老人也是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太皇太后当初是为了什么才把宝缨放到皇帝身边的了。

    于是便有教习的嬷嬷把宝缨叫去,将令人脸红心跳的图册交到她手上,教导她如何侍奉主君,以备不时之需。

    宝缨红着脸学了,却还是觉得侍寝太远了,怎么想都不可思议。

    符清羽看起来完全没有要临幸她的意思,当然也没有要临幸其他人的意思。事实上,年少的帝王称得上是克己复礼的楷模,侍寝这种事,哪怕只是想一想,都像在玷污他。

    可是,如果真的发生了呢……

    宝缨脸颊和心口都烧了起来。

    到了少女怀春的年纪,她的心思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化了许多。

    比方说,她一直都知道符清羽长的好看,但从前最多暗自惊艳一下,不会总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回过神来发现耳根炙热,脸红心跳。

    再比方说,从前皇帝有事在宫外留宿,她只会觉得轻松自在,现在却感到心神不宁,看惯了的宫室突然变得空旷难耐。

    这样的例子太多太多,多到宝缨不得不正视——她是不是心悦皇帝了?

    宝缨想,大概是吧。

    在深宫中日日相伴,又有太皇太后指定的那层关系。她几乎见不到其他男子,不能也不敢对其他男主产生私情,如果说她爱慕谁,那也只能是符清羽了。

    再说,九五之尊,权御天下,又生了张俊美的脸,待人处事时时透着温存……光这几样已经足够牵动少女春心了。

    而宝缨更知晓他数年如一日的辛劳,肩上的重担,谨慎藏起的雄心,从不与人说的苦衷……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理解到了这样深的地步,有了休戚与共的牵绊,生出爱慕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吧。

    宝缨确认了自己的心意,符清羽的心意,她却看不懂,也不敢奢求。

    不过……至少他也没有心悦其他人,她大概能算是他最亲近的女子了,宝缨自欺欺人的欣喜。

    也就足够了。

    大夏皇室子嗣一向不丰,光华年间又折损了许多青壮,随着符清羽年纪渐长,很多人都盼着他早些通晓人事,给皇家开枝散叶,延绵子孙。宝缨占着近水楼台的位子,其实有不少人明示暗示地叫她去引诱帝王。

    宝缨不过一听,符清羽可不是轻易会被诱惑的人,更是极其厌恶被人摆布,在他面前自作聪明很可能落得引火烧身的下场。

    再说,她每日在符清羽面前晃荡,若有本事让他动心,那他不是早该动心了么?既然没有,再怎么折腾,恐怕也是不行。

    其实说白了,初初懂得慕艾,宝缨害羞又没自信,剖白心迹决然做不出来,以风情诱人也不知从何下手。

    所以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想着能够维系现状就很好了。就这么安分守己地陪在符清羽左右,有时为此欢喜,有时忧虑,但总归是欢喜的时刻更多一些,已经足够了,更进一步的事就听天由命吧。

    让她去魅惑君王?不可能的呀。

    可是,宝缨想错了。

    以为不可能的事,不久之后,她真的做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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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  ☪ 〇二七

    ◎现在◎

    那天, 江文竹特地找到宝缨,严肃问道:“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宝缨微怔:“……你指哪种事?”

    文竹努嘴,不大自然地说:“还能有什么, 不就是你这张脸,太招人了……你和我说实话, 最近有人招惹你没有?”

    宝缨嘴角的笑渐渐凝滞。

    她十五岁了, 不再是不懂事的孩子, 知道自己大体长得还不错,也总能察觉到旁人, 尤其是青年男子对她容貌的关注。

    也晓得,于她这种身份的人, 这份关注往往伴随着怎样的麻烦。

    最近嘛……

    宝缨想,大概是那群伴读的公子哥吧。

    符清羽去年满十六岁, 名义上亲政了,又因为丞相杨用病逝, 他接手的政事骤然多了起来,也开始有朝臣到宣化殿叩见。

    宝缨在殿上侍奉,免不了被外人窥见。

    其中最让人头疼的,是符清羽的伴读们, 一些养尊处优的少年人, 不但目光大胆放肆, 有的还要凑到面前来和她说话,嬉皮笑脸的叫人浑身不适。

    要说更过分的,却也没有。宝缨能躲便躲,没有很当回事。

    只是没想, 竟都传进文竹耳朵里了?

    她迟疑道:“……也不算什么大事吧, 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有人嘴上没把门的呗!”文竹着急, “你可长点心吧!杨会看上你了,扬言说……说皇帝占着茅坑不拉屎,你还不如跟了他,不会独守空房……”

    宝缨皱眉:“谁是茅坑呀……”

    “哎,杨大公子说话就是这个调调,也不避讳,反正现在宫里都传开了,也就是不敢在宣化殿说。”

    “可是,毕竟有太皇太后的旨意,就算杨会要人,陛下也不会……应该不会答应吧?”

    文竹看着宝缨,目光里有些不忍,叹道:“你呀,不知道人能有多坏……”

    尚功局和宫外往来多,文竹比宝缨消息灵通得多。她说杨会这人名声很不好,风流好色又无法无天,做出过数不清的荒唐事。

    就在上半年,杨会和郑尚书的儿子争纳一商户女为妾,女子的父亲哪边都不敢得罪,双方争持不下。郑公子为人单纯,还在想法子打动那商户呢,殊不知杨会已经命家仆劫走那女子,先霸王硬上弓,事后才补了文书。

    文竹脸颊涨红:“希望是我多想了……我就是觉着,以杨公子这般品性,万一他也对你用强,把生米做成熟饭……到时候,陛下就是想护着你,恐怕也……”

    “皇宫里他也敢……”心脏像被狠扯了一下,这杨大公子,可能真敢。

    世人总是将女子看成男子的从属。她只是个戴罪宫女,若真被杨会毁了名节,这辈子就只能跟他了,即使是皇帝也不好强行留下她。

    再说,符清羽会为了她和杨家翻脸吗?

    宝缨真的不确定。

    文竹见她脸色惨白,显然是吓到了,急忙安慰说:“我只是提醒你多注意,其实不大可能发生……唉,说来说去,症结还是在陛下那里。他不临幸你,就把人这么晾着,整天和低级宫女一样抛头露面的,怎么挡得住狂蜂乱碟?”

    宝缨默默垂下了眼。

    曾经她天真的以为,无论皇帝是否临幸她,只要有太皇太后那句话,她至少能在宫檐下苟活一生。

    可是,太皇太后毕竟去了,人走茶凉,那句话在多大意义上算数,谁也说不准。对方又是杨府的大公子……

    杨会轻浮霸道,宝缨自是不喜,而杨府,更是让她深深恐惧。

    虽然她对朝堂上的腥风血雨了解不多,但当初父亲出事,正是杨用和儿子杨平力主给父亲定罪,以近乎于斩草除根的态度,将程家连根拔起。

    这样深的芥蒂,就算不管内心的朦胧的爱意,就算她可以任命当杨会的妾室,杨府其他人会放过她吗?

    真进了杨府,她要怎么活?

    安分守己,不争不抢,原来也并不能躲开麻烦。那一刻,宝缨深刻意识到,自己是如此卑微和无奈。

    她下意识想要求助的人,或者说唯一能够抓住的人,只有符清羽。

    要是陛下临幸她就好了……那些怂恿她勾引皇帝的人,他们说过的话在耳边萦绕,宝缨暗暗打定了主意。

    不成功便成仁罢。

    反正符清羽再怎么恼她,罚她,鄙夷她,都不可能比被杨会强占更坏了。

    像刀子悬在头顶,宝缨心神不宁,她想尽早试试。

    只是连她也没想到,机会来得那样快。

    ……

    那是个顶寒冷的冬夜,刚好轮着宝缨前半宿守夜。

    符清羽对声音极其敏感,喜静,不喜人近身,也不喜欢被窥探。守夜的人睡在外间,隔着重重幕帘,只闻其声不见人影。

    宝缨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明知内室的龙涎香快燃尽了,却拖着没去换。心里想着,若香燃尽前符清羽便歇下了,那她就借着换香的由头,进到内室,和他独处。

    符清羽那天饮了酒,平素白净的面庞湛出酡红,像白玉染上了红髓。

    一贯清冷的眼也少见的带着几分迷茫,却还是依照惯例,带了一沓折子,梳洗后就着琉璃灯的光华批阅。

    映在墙上的影子,照旧运笔如飞。

    却终究是肉体凡胎,批着批着,气息趋于紊乱。又过了不久,符清羽叫人拿走奏折,熄灯躺下了。

    宝缨留守在外面的小榻上,竖起耳朵,极其罕见地,听到符清羽在踏上不住翻身,呼吸沉滞。

    他没睡着,所以宝缨悄悄起了身,手脚却因紧张而变得冰冷。

    她在门边轻声问:“陛下,香快燃尽了。您要是还没睡,奴婢现在换了?”

    里面,符清羽深重地叹了口气,似乎回答这个问题需要调用起特别的力量。

    说来也怪,符清羽对衣食不大讲究,底下人只要循例置办即可,却唯独看重熏香。居室里日日燃香,衣物也要反复熏腾过才肯上身。

    宝缨猜,他不会允许香炉熄掉。

    果然,隔了一会儿,符清羽轻轻说了个“嗯”字。

    宝缨手脚麻利地填好香料,一边在心里给自个儿打气,缓步来到床前,跪在了脚踏上。

    在长明灯柔和幽静的光里,她觉得,符清羽的模样,好像和平时不大一样。

    睡觉从来都规规矩矩的人,这会儿被子没盖好,亵衣的领口也松了,袒露出大片胸膛。

    宝缨脸一热,心知没有退路了,攥紧手心道:“陛下……”

    床上,符清羽的呼吸骤然收紧。

    他转身,和她看了个眼对眼:“你怎么在这儿?”

    声调虽然不高,也能听出些微的颤抖。

    宝缨这才发现,他脸红的有点过分,殿上温度适宜,可符清羽额角却布满大颗的汗珠。

    “陛下您怎么了?不舒服吗?要传——”

    话没说完,突然,被按住了嘴巴。

    他的手掌很热,虚虚按在唇瓣,只一下,像失去了力气,垂落下去。

    符清羽咬牙吐出两个字:“闭嘴。”

    即使他不说,宝缨也知道不该多嘴,立刻噤声,连呼吸都屏住了。

    符清羽缓缓起身,合眼几息,急促的呼吸逐渐缓和。

    再睁开眼,他又是平常那副清明的样子——假如不去留意眼里的血色。

    符清羽似乎比宝缨更不自在,手落在被子上,指节屈伸,抓出几道痕迹。

    “大晚上的,这是要做什么?”他垂眼,“你最好能给出一个让朕接受的理由。”

    “奴婢……能一直留在陛下身边吗?”宝缨平常语速就不慢,这一刻更因紧张而变得飞快,变得语无伦次,“……您叫奴婢习字,奴婢已经练得很好了……调香也一直在进步,陛下上次还夸了的……您看啊,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叫奴婢来宣化殿,奴婢这都来了三年了……奴婢担心完不成她老人家留下的任务……啊!”

    符清羽突然倾身向前,按住了宝缨肩膀。

    这个姿势,他的呼吸拂过她的鼻尖,牵扯出丝丝缕缕的痒。

    宝缨呼吸一窒,急忙错开眼。

    于是也没有注意到,符清羽眼底翻涌的情绪。

    喉结上下滚动,他的音色比往常更沉、更哑:“突然说这些,发生什么事了?”

    夜色里,他的声音无比温柔,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沉霭的龙涎香,带着一丝清冽酒气,勾起渴望的火苗,越升越高,直到碰上天顶,轰然碎裂,绽出满室春芳。

    宝缨抽了下鼻子,忽然什么都不怕了。

    她把杨会对她的觊觎,添油加醋地讲给符清羽,最后又抽了下鼻子,小心翼翼地问:“……太皇太后让奴婢跟着陛下。就算真有人要讨了奴婢,您也不会答应的对么?奴婢不想离开,求您别让奴婢走。”

    符清羽收回手,睫毛抖了两下:“知道了。就算他真敢提,朕也不会准,你可以放心。”

    可……若是他先下手为强呢?

    宝缨快哭了:“可是……”

    符清羽掐掐眉心:“可是什么?还想朕怎样?直接说吧。”

    宝缨心一横:“奴婢的事,除了太皇太后当初匆匆一句,始终没个章法,才引出这般叫人不快的事。若是……陛下让奴婢尽了应尽的责任,便没人敢胡来了。陛下,您准备何时临幸奴婢?”

    话音刚落,符清羽突然转开脸,咳了起来。

    这下,连守在更外面的人都给惊醒了,急忙问:“陛下?”

    “咳——无事。”符清羽忙道。

    那内侍恐怕困糊涂了,竟没走,又问:“陛下,您要饮水吗?诶,今个儿守夜的人去哪儿了?怎么不给陛下送水?”

    宝缨脊背绷直,一扭头下意识要答话,却突然被拉进了灼热的怀抱。

    “现在。”

    什么?

    宝缨还没反应过来,又听符清羽厉声喝道:“少聒噪!滚远点!”

    符清羽极少疾声厉色,外面的内侍终于知道扰了皇帝清梦,匆忙告罪走开了。

    宝缨松了口气,身子软下来,又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霎时绷紧,迟疑道:“……陛下?”

    符清羽将头埋在她颈弯,轻笑了声:“……不是你逼问朕何时临幸么?”

    咚,咚,咚。

    心跳声震的宝缨浑身发麻,她以为她再也听不到其他声响了,可是又听见符清羽说:“……就现在吧。”

    滚烫泪水涌出,宝缨想,她大概是太高兴了。

    ……

    第二天一早,起居注上记下了宝缨的名字。那场风波和她的心自此尘埃落定。

    只是事后回想起来,宝缨总觉得不可思议。那一夜,她竟然成功了,竟会这样顺利……为什么?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

    原来是个错误,是英明睿智的少年天子,曾经犯下的错。

    怪她,用了那么久才看清。

    宝缨敛起神色,轻声说:“乐寿,我们走吧。”

    28  ☪ 〇二八

    ◎怎样做,才能帮到她◎

    “陛下, 这道群仙炙火候正好,再用一些吗?”

    乐寿刚一问出口就后悔了,皇帝连摆手说不要。虽只一瞬间, 乐寿却分明看见皇帝嘴角往下塌了塌。

    乐寿急忙把这一道菜挪开,却依然摸不着头脑。

    以往他也伺候过皇帝用膳, 一向以为这位主子是个不挑嘴的人, 从来不对吃食上的事置喙, 用膳也不过是把三十二道菜各过一遍,天天如此, 年年依旧。

    今天这么明确流露不满是从没有过的。

    是以,即便皇帝没说什么重话, 也够叫乐寿心惊胆战了。

    不由思忖,这宣化殿的食单至少四五年没改动过, 也没听说御膳房临时更换大厨,前两天伺候用膳……陛下好像还挺喜欢这群仙炙的。

    到底是哪儿不对呢?

    乐寿死活想不通。

    偏生这些日子陛下总让他伺候用膳, 其他人打趣说乐寿这是入了陛下的眼,乐寿却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到后面更是束手束脚,大气都不敢出。

    这顿饭还没完, 梁冲突然进来, 在皇帝耳边禀报了什么, 皇帝便放下了筷子,边往外走边说撤了吧。

    乐寿刚喘了口长气,又听皇帝嘟囔了句,今天这香也不对。

    可是殿上燃的香也都是按照香谱调的, 什么天候用哪种合香, 一丝一毫都不敢马虎, 要说不同……

    唯一的不同。

    乐寿心脏猛抽了下,把收尾的事交给旁人,便魂不守舍地往自个儿住处走。

    半路上却还是叫师父给抓着了。

    何四喜端着一副慈祥的模样,淡淡开口:“乐寿啊,你刚来那会儿,我教给你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乐寿忙道:“师父教诲从不敢忘。在宫里伺候,第一桩要紧的事就是得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绝对不能做。”

    何四喜拢拢袖口,哼了声:“光记在嘴上,没记到心里。除了这个,你还得想明白了,哪些东西是你该想的,哪些啊……是放在脑子里都该死的。”

    何四喜拍拍乐寿肩膀,叹道:“事已至此……是造化还是劫数,全看你接下来怎么做。你是个聪明孩子,别让我失望。”

    乐寿应是,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久久才能迈出步子。

    回到空无一人的住所,闩了门,才从衣裳里层小心解下一只荷包,又从荷包里掏出残破的石青色连蝉锦香囊。

    乐寿望着香囊,苦笑:“你说说你,针线活不怎么样,调香的手艺倒是一流。”

    即使香味快散尽了,独一无二的余调,还是叫何公公给闻出来了。幸亏陛下最近心事重,没把心思放在这上头。

    想到这,乐寿倒抽了口凉气……应该是的吧……

    陛下虽年轻,论精明可能还超过何公公,万一过后想起来……

    乐寿后怕地闭上了眼。

    其实不必何公公提点,乐寿又何尝不懂,即便这香囊残破不堪了,也不是他这样的人可以肖想的。

    当初他抢下这香囊,当真也没想太多,只是见不得一番心意化成灰烬。

    可过后,真的将她亲手做的香囊握在掌中,却又不一样了。

    妄念丛生。

    那个人,是最早对困境里的他伸出援手的人,也许也是唯一一个帮他不求回报的人,更是令他感受到亲近和温暖的人。

    乐寿知道,她的目光从没放在他身上过,对他的好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对程宝缨来说,他甚至也不是最重要的朋友。

    所以,他一直将这点虚妄的心思深藏心底,所求也不过是……把这点余香留住,好像还能陪伴在身边。

    然而也还是不行。

    那么该怎样做,才能补救现在的局面?

    更要紧的是,怎样做,才能帮到她?

    **

    “竟真从杨会嘴里套出了密钥,打开了墓穴。陛下英明!”多日不见的魏嬷嬷边呈上文稿,边衷心称赞。

    符清羽只是淡淡笑了下,接过文稿来,仔细查看。

    他从来不吃马屁,更何况,从杨会嘴里套话也不需要多高明的技巧。

    实际上,经过一场行刺风波,身体疲乏不堪,精神却亢奋,再灌下几杯烈酒,不需要符清羽多问,杨会自己根本合不上嘴。

    在杨会面前救下杨灵韵,更是让杨会触动颇深,一下子将符清羽引为知交,说了许多有的没的。

    杨会生母和杨平本就是家族联姻,盲婚哑嫁,又早亡,做夫妻的时间极短,谈不上深情。杨平很快续弦,把发妻留下的一儿一女交给乳母,便也再没上过心。

    在更多子嗣出生后,一比较,更是越发嫌弃杨会这个不成器的长子。杨会说起父亲的冷淡,眼泪汪汪的,说要不是杨灵韵被选为皇后,杨平早就想改立宗子了。

    “外人看我们风光,”杨会自斟自饮了一杯,发自肺腑地说,“其实好些年都是臣跟小妹,两个人相互扶持着走过来的。如今可算雨过天晴……陛下如此爱护小妹,把她交给陛下,臣也可以放心了。”

    再后来,符清羽随意提了几句,那密钥便像长了翅膀,从杨会嘴边溜了出来。杨会大醉一场,第二天再记不得自己说过什么。

    着实太顺利了。

    符清羽将手中的文稿丢给梁冲,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模样:“有这个,应当够给杨家定罪了。”

    梁冲接过一瞧,念出上面的文字:“《良驹赋》……嚯,这说的是高祖皇帝向杨家借马的典故。”

    符清羽翘翘嘴角:“没错。”

    大夏立国之前,北方经历了三十多年动乱,数个势力并存,今儿个你打我,明个儿我打你,争扰不休。那时,以杨家为首的几大世家没有随前朝皇室南渡,而是留守中原,高筑门户,收养流民,招募私兵,形成一方割据。

    因前朝丢了塞上和凉州,中原再也没有良马产地,难以训练骑兵。而杨家当时的家主颇有远见,和一支突厥人搭上了关系,得以引入突厥马良种蓄养。是以在符清羽的曾祖父和高祖父起事争夺天下时,也不得不登杨府门槛,借来百匹战马。

    这篇《良驹赋》便是为颂赞杨家家主的功绩而作。

    魏嬷嬷只是粗通文墨,梁冲把这里头的典故讲了出来,她还是不明白:“老奴不懂,杨家借马给高祖,怎么反而成了罪名呢?”

    梁冲讥笑:“同样的话,说话的人不同,那表露的意思可就不一样了。”

    “世之伯乐,舍公其谁?这话,要是高祖自个儿说的,可能算是君臣之间一段佳话。可惜啊,却是杨用说的……”

    符清羽冷声道:“他这是相马呢,还是说,须得叫他杨家相看了,高祖才登上皇位呢?”

    “可不是,”梁冲轻蔑笑笑,“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他往后翻了翻:“后面的倒没什么……是杨家历年跟突厥人买的……飞电……白骢……都是马的名字。”

    梁冲将文稿放在案上,随口道:“直到现在,杨家豢养的良马也是最多的,和突厥人的交易一直没停啊。”

    符清羽道:“中原缺少大片草场,马儿难得自由驱驰,就是天上的龙种,几代下来也成了驽马,只有不断引入野性未驯的良种才能维系。如今御苑的马也是采取这……”

    他忽地顿住。

    目光落在那页写满了良马名字的纸上,衣袖里,手掌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两下。

    梁冲和魏嬷嬷都不明所以。

    “你刚才说……”符清羽连声音都颤抖起来,“……一直没停?”

    可是,若是停过呢?

    作者有话说:

    这章过下剧情,明天让女主离开。

    29  ☪ 〇二九

    ◎结束掉这个错误◎

    梁冲又拿起那份文稿, 这回仔细看了那几页名马。单子列得详尽,每匹马后面都记载了马龄、马种、出处,以及入栏的时间。

    叫人在意的便是这些马匹进入杨家马场的时间——乍一看不明显, 比较起来才能发现。大抵是由于马场占地所限,每几年里入栏的马匹大体维持在同一个数目上。偏偏中间有段时间, 突兀地停掉, 打破了这一规律。

    好巧不巧, 正是光化十七年,武烈皇帝北征惨败的那一年。

    梁冲抽了口凉气, 伶俐的口齿打了结:“这、这……”

    几乎不敢往下想。

    要是印证了这一猜想,杨家的罪过可不止是僭越无礼, 分明是叛国了,简直罄竹难书。

    符清羽抬起眼, 深沉的眸子里一片血光:“这些年来,当年那场战事究竟是如何泄的密, 怎会叫突厥人提前做好了准备,始终是众说纷纭。兵部和中书省查不出,三司会审查不出,连暗卫也理不出头绪……前前后后处置了不少人, 却都叫冤。若真是这样泄露出去的, 那可……”

    目眦欲裂, 他合了合眼。

    当年杨用不惜和皇家撕破脸也要抢先接管朝政,原以为是政见不合,抑或是权欲熏心,现在看来, 却不仅如此。

    也许更是因为, 杨家经不起细查, 若真让符铄还朝,或是让任何一个强有力的皇子控制朝政,事后清算杨家便要遭遇灭顶之灾。

    杨用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只能铤而走险,强行夺权。

    而他成功了,在杨家一手操控下,事后的追查只怕也被误导了方向,怎么查都是一笔糊涂账。

    “好啊……”符清羽怒极反笑,“他们这些世家,在乱世里宅门高筑,隔岸观火,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将君王和万民放在家族之后,又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何况,当年天下大乱,杨家坐山观虎斗,未必没有坐收渔翁之利的想法,可惜这一等,就错过了下场的时机,叫符氏为首的泥腿子们壮大实力,打下了江山。百年世家不得不给中下层出身的武将俯首称臣,本就不情不愿,哪会真正忠心呢。

    若说原还顾忌对世家和天下人的影响,想着给杨家留个体面,这下倒是不用了。

    根本不必他去捏造什么罪名,杨用的墓里,竟是给他备了这么一份大礼。

    符清羽厉声道:“给朕彻查!”

    “是!”

    部署完大事,魏嬷嬷又道:“前些日子在宣化殿探头探脑的那几个,老奴已经查清楚了,陛下想怎么处置?”

    符清羽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被杨灵韵收买,暗中监视程宝缨的几个奴才。

    都不是什么可堪大用的人,做事糙得很,留下无数马脚。却像那苍蝇蚊子,无关痛痒,只是恶心人。

    他按按眉心:“先放着吧,别打草惊蛇。”

    就让杨家再嚣张几日吧。

    捧得越高,才能跌得越惨。他很乐意成全。

    睫毛颤动了下,符清羽忽然又吩咐道:“魏嬷嬷,杨家的案子可以过到明面上了。剩下几天,你替朕去掖庭走一趟。”

    魏嬷嬷不安地瞥了眼梁冲,梁冲却低眉垂眼,安静地如同一尊木雕。

    魏嬷嬷只好迟疑着开口:“陛下……事情到了紧要关头,老奴的首要职责是守着您,保护您的安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还能飞出宫墙去么?”

    即便在宫里待了许多年,魏嬷嬷还是直来直去的干脆性子,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有话便说。

    她的轻功乃当世一绝,实战本事也不差,在这等时节,陛下却叫她去盯着一个小姑娘?这点芝麻大的事,值得她亲自出马?

    魏嬷嬷便有些不情愿。

    符清羽笑笑,语气和缓却不容反驳:“看好了她,朕才能知道袁逸辰的图谋。”

    魏嬷嬷见他心意已决,最后争辩道:“至少也得把胡六、丁小雨两个叫回来护卫陛下。跟了姓叶的这么久,什么都没探出来,那人应当只是个平常医者。”

    这两人是闺门卫里的顶尖高手,先前被魏嬷嬷派去监视叶怀钦,一个月过去,却并没发现任何异样。

    符清羽沉吟片刻,接受了提议。

    魏嬷嬷这才领命离去,最后又嘱托了句:“陛下记得用药。”

    魏嬷嬷脚步刚远,梁冲嘟囔了句:“上了年纪……越发啰嗦了。”

    “随她吧。如今这世上也没几个人会对朕啰嗦了。”

    眉宇间透出一丝怅然。

    梁冲好奇道:“陛下撵宝缨姑娘去掖庭,也在使欲擒故纵这一招?”

    符清羽抿了抿嘴,没有否认,却说:“袁高邈固然想借勤王东山再起,却不是执着权势的人。依朕看,他整幅心思都放在他儿子身上,决心站在朕这边,也不过想给他儿子整个好前程。朕之后要重用袁高邈……”

    梁冲心领神会:“……想控制袁高邈,就必须从袁逸辰身上下手?”

    符清羽掐了掐眉心,低声道:“……是他上赶着给朕送把柄。”

    皇帝这句话,听着倒有些酸溜溜的——梁冲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却不敢说,转转眼珠,也告退了。

    小书房重又归于寂静。

    符清羽这才不做掩饰,愤恨的磨了两下后槽牙。

    袁逸辰比他料想的胆子更大,竟一而再再而三顶风作案,铁了心和他抢人。那日在佛堂,远远看到袁逸辰和程宝缨站在一块儿,他嘴里一片铁腥,血液里杀人的冲动疯狂叫嚣。

    要不是还得给杨家人做戏,没准就将这冲动付诸行动了。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符清羽不会允许袁逸辰无止尽地惦记下去。

    袁逸辰想带人走,他就把人安排到掖庭,给袁逸辰送上“天赐良机”。

    若袁逸辰敢犯,便以儆效尤,永绝后患,从此拿捏住袁高邈。倘若袁逸辰知道收敛了,当然也没有任何损失。

    左右人是丢不了的。无论哪样,都稳赚不赔。

    可是,符清羽内心却没有表现出来的这般从容,这几日,总是忍不住去想一个问题:

    她会跟袁逸辰走吗?

    自打从皇陵回来,无意间让她和袁逸辰见了面,一直很听话的人突然变得奇怪。先是闯入私库,随后,明知违抗旨意,却还是去佛堂见了袁逸辰。

    他警告过她了,许多次。

    符清羽心下对自己说,程宝缨脑子足够清醒,不是不管不顾的人,她应当知晓轻重,不至于犯下无可挽回的错。

    可另一个声音却说,那是在她遇见袁逸辰之前。入宫十年算什么,被安排侍寝算什么,一遇到青梅竹马还不是丢了魂,接连做出抗命之举。

    心头的燥郁便越发不能平息。

    在程宝缨家族覆灭,孤身漂泊的时光里,袁家父子遥遥躲去了巴东,十年后才突然出现,最难捱的日子早就过去了,凭什么还能够让她信任至此?

    十年里,一次次向她伸出援手的,带她走出困境的,保护她的人,又不是袁逸辰,那个人除了会说好听话,真正为她做过什么吗?!

    要是程宝缨连哪份恩惠更重都分不清,一意孤行地选择袁逸辰,那么……

    那么,他又该怎么做呢?

    符清羽面无表情地起身,拨了拨香炉里的灰烬,酸涩快要把胸膛涨破了,强压下去,疼痛化为细密的针刺,刺进四肢百骸,连呼吸都跟着一窒。

    原来,他竟是委屈的。

    自己也觉得可笑。和杨家虚与委蛇了那么些年,每日忍着怒火,做出云淡风轻的模样,都不会牵起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殪崋 如今为了这么点小事,反倒忍不得了。

    香炉里死灰复燃,星点火光扑簌在深若寒潭的眸中,符清羽深吸了口气。

    香气,依然不对。

    他要求严格,底下的人断不敢背离香谱,可是依照香谱调出来的香,却还是不对。

    这才几天,宣化殿哪儿哪儿都不对,一人独处时,竟旷寂到陌生。

    明明她也不是多么吵闹的人,少了她,却只剩一片死寂。唯有离开,才验证出她在生命中所占的份量。

    “真是……”符清羽扔了香勺,自嘲地笑了笑。

    当年,祖母提出要庇护程家女,符清羽内心是抗拒的。

    在九岁的他看来,一朝无能之辈害他失去祜恃,家破人亡,固然杨用更可恶一些,程彦康却也是始作俑者。若不是他救驾失败,父皇未必会死。往更远了说,若不是程彦康一力怂恿,这仗也许根本打不起来。

    祖母说,为人、为君都要学会宽恕,符清羽勉强应了。可是,把仇人女儿放在眼皮子底下,仍是超出了他理解的“宽恕”。但他不想为了无关紧要的人忤逆祖母,所以让步了。

    谁知后来,祖母竟异想天开地撮合他与程宝缨,符清羽又气又恼,却也没有失了理智,那些年,点点滴滴的相处,他从心底里不那么讨厌程宝缨了。

    他承认,程宝缨是个很难让人讨厌的人。

    但是,祖母说什么有福相有佛缘,能够同他作伴,让他活的正常些……符清羽暗想,什么胡话,硬要塞人也找点更好的借口吧。

    符清羽自幼聪慧,知道自己必须要做的事。责任先于一切,便不会拥有凡夫俗子的幸福,那时他想,他不需要陪伴理解,不需要感情,最不需要程彦康的女儿。

    多年后的今天,却忽然懂了。

    一直筹谋的事宜将见分晓,没有兴奋,没有快意,他只是感觉很累。

    偏偏在这个时刻软弱,靠自己几乎没办法撑过去。想见到她,一闭上眼睛全是她。想有她在身边,不用交谈什么,但他觉得她都能懂。

    没有人比程宝缨更知道怎样照料他,但即使她什么都不做,有一个相伴许久,知道他一路如何走来的人,也已经很好——正如祖母所言。

    符清羽浅浅叹了口气:“祖母,我终究拗不过您啊。”

    几番挣扎推却,终还是陷进了温柔乡。哪怕开始的混乱荒唐,事到如今,符清羽知道,他需要程宝缨。

    她是他必须习得的宽容,是推脱不掉的责任,是他不愿正视的弱点,也是救赎,是快乐。

    是心之所向。

    **PanPan

    符清羽的动作,宝缨自是一概不知。

    从踏出宣化殿那一刻起,这个人连同纷纷扰扰的过往,都像一场长梦,离她越来越遥远,痛楚也不那么真切了。

    眼下最大的困扰反而是手上的冻疮。

    从前在宣化殿养尊处优,结果是一身皮肉养得娇嫩,捣衣的活计做了没几天,手指上已经布满了小而痒的红斑。

    每天傍晚,宝缨匆忙吃过晚饭,便急忙烧上热水泡手,才能稍微舒服一点。只是第二天又要吹冷风、浸冷水,几天下来,倒是越发严重了。

    每到夜里,钻心的痛痒,叫人辗转难眠。

    然而,每个浣衣婢都得经历这一遭,比宝缨严重的大有人在,许多年老的仆妇手上遍布溃烂,指节也扭曲成怪异的形状。

    实际上,宝缨有一间单独的屋子,已经是何四喜关照过的结果了,其他的婢女们挤着大通铺,别说求医问药,连烧热水的木柴也没有,只能生忍着。

    所以连宝缨所受这般优待,也足以叫人眼热。

    掖庭里收容的皆是戴罪之人,有进无出,是宫里最没有盼头的地方。在这儿待久了,大多数人都变得麻木不仁,逆来顺受,也有少数人变得更加愤世嫉俗,尖酸刻薄。

    朱秀娘就是后者,见宝缨与旁人不同,暗暗心生不满。

    最初几天,朱秀娘摸不清宝缨底细,倒还管得住嘴巴。后来见宝缨和众人一同做事,像是要在掖庭长久待下去的模样,便也不再收敛,见着宝缨总要说上几句风凉话。

    这天晚饭后,宝缨随着人流往住处走,手上又痒了起来,便放慢了步子,边走边按摩手指。

    按摩的手法是从前学的,符清羽写字累了,经常叫宝缨替他按手指。宝缨不晓得能不能缓解冻疮,只是也没有别的办法,随意试试。

    朱秀娘看见,翻了个白眼,跟相熟的妇人嚼舌:“嗬,一点冻疮就受不了了?又是按摩,又是泡水的,真当自个儿是千金之躯呢?”

    朱秀娘根本没放低语调,宝缨听得一清二楚,无奈地停了手上动作,快步往回走。

    好在很快到了,宝缨走进院子,转身要闭门。没想到朱秀娘也走到她门前,撇嘴一笑,重重的往地上踢了一脚。

    宝缨关门的手便僵住了。

    这一片都是土路,积雪叫行人踩化了,合着尘土,形成了大大小小凹凸不平的泥水坑。

    宝缨爱洁,平素走路都小心提起裙摆,朱秀娘这一脚却是猛力踢出,泥水飞溅,月白的裙子霎时沾染了十数个泥点子。

    抬头,看到朱秀娘面露得色,宝缨心下叹了口气,“砰”地关上了木门。

    朱秀娘在门外嗤笑道:“每天拾掇的花枝招展,不知道的当是哪位娘娘呢?还不是跟我们这样的人同流合污了么?落地的凤凰不如鸡!”

    另一个妇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瞧你说的,我听说人家从前真伺候过皇上……万一哪天又回去了呢?可不是秀娘你得罪得起的。”

    朱秀娘道:“话不是这么说的,你反过来想,既然都在御前伺候了,那得是犯了多大的过错才会被贬到掖庭来?是她想回去就能回去的么?……她是不死心,整日戴两个明晃晃的珠子,以为皇上能看得见?!”

    另个人嘻嘻哈哈说了什么,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听不到了。

    宝缨还愣在原地。

    珠子?

    茫然片刻,才反应过来,摸上耳垂,摘下了一对东珠坠子。

    是符清羽某次随手赏的,珠子晶莹灵动,却不是顶大——宝缨图的就是这份低调,即便是她,戴着也不至于引人非议。

    也正是戴习惯了,宝缨将这些年的赏赐都留在了宣化殿,唯独漏了这对坠子。也不曾想到,东珠耳坠在宣化殿算是极为低调不惹眼的物件,到了掖庭却显得过分华丽,招来了不必要的是非。

    宝缨摇了摇头,将坠子收进怀中。

    “你就由着她嚼舌根?不反击回去?”

    身后突然有人问。

    这院子……只住了她一个人呀。

    宝缨震了下身子,惊恐地转过头。

    是个衣着简朴的老嬷嬷,身形细瘦,肤色偏暗,脸上皮肤皱起,与其说是宫人倒更像乡下朴实能干的农妇。

    她拢手站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宝缨不知她来了多久,怎么会一点声响都没有呢?

    “您、您是……?”宝缨谨慎地问。

    对面却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皱眉道:“小姑娘有没有规矩?把老人家问你的话当耳旁风?”

    宝缨一噎。

    老嬷嬷盯着她,又问:“她说不让你戴耳坠,你就不敢了么?没出息!”

    想来刚才那一幕,都被这古怪的老嬷嬷看见了。

    宝缨摇了摇头,无奈道:“我只是想,别人说几句闲话,既不会改变我的处境,也不能改变她自己的处境,有口角之争的功夫,还不如早点回来烧热水暖手。耳坠嘛……她说的没错啊,浣衣女婢是不该用,我先前疏忽了。”

    那老嬷嬷见宝缨一脸没脾气,好像比她本人还生气,撇了宝缨一眼,气哼哼地拧身朝里走。

    宝缨见她推开隔壁的房门,纳闷道:“嬷嬷您也住在这儿?我一直没见着您,还以为那间房子是空着的。您怎么称呼?”

    老嬷嬷头也不回,只说了句“姓魏”,便关上了门。

    一副不好相处的样子。

    宝缨愣了愣,也回了自己房间,脱下棉袍,用打湿的软布小心清理裙子。

    朱秀娘得寸进尺,宝缨也不是不恼,只不过是……顾不上生气。

    她已经准备要离开皇宫了,如果顺利,此生再不会见到朱秀娘这些人。如果不顺利……她会粉身碎骨,那么也不会再见。又何必为了她们耗费心神?

    就好像,她已经不想再留在符清羽身边,又怎么还会在意那对东珠耳坠?她本就不想再有牵连,不戴就不戴罢。

    既然她和符清羽之间只是一个错误,那就结束掉这个错误。

    宝缨默默地洗衣,生火,烧水泡了手,借着火光翻看了几页《本草经》,将与袁逸辰商量好的计划又在心里过了一遍,平静地上床睡觉。

    ……

    又梦见了母亲,尽管面目已然模糊不清,宝缨却知道,那一定是她的阿娘。

    阿娘笑的温柔极了,将她紧紧拥入怀里,说他给阿娘的宝贝受委屈了,咱们不要他了。

    回家,回到阿娘这儿。

    宝缨想要答应,话到口边却说不出。

    阿娘早就不在人世了。爹爹和两个哥哥战死后,阿娘从四丈高的城墙上一跃而下,也跟着去了。

    尸骨惨状可想而知,三哥死活不让宝缨去看,阿娘留给宝缨最后的记忆便只有一座孤坟了——如今也不知还能不能找得到。

    所以,她又怎么能回到阿娘身边呢?宝缨悲哀地想。

    大概阿娘也想到了这点,泪水悄然划过面颊,宝缨抬手,想替阿娘抚去泪珠。

    可是阿娘的脸怎么会这么硬,这么粗糙,竟扎得手掌生疼……

    好疼啊。

    被激的打了个颤,宝缨急促地喘气,猛然睁眼。

    额上一片冰冷的汗珠,她不可思议地抬起手来——掌中竟然握了一捆干药草。

    这下完全醒了,宝缨急忙下地,趿拉着鞋子凑到窗边,在泛白的微光中看到,捆着草药的皮纸上写了两个字:

    手疮。

    这是叶怀钦的字迹,宝缨顿时想到,却想不出叶怀钦是如何将药草送进来的。

    房门明明从里面关上了呀,现在也关的好好的……宝缨掐了下脸。

    嗯,会疼,说明这不是梦。

    不管怎样,有药就用嘛,她记着《本草经》上有缓解冻疮的方子来着……宝缨顺手解开皮纸,又一次呆住了。

    皮纸的内侧,还有三个小而清楚的文字——小心魏。

    小心,魏?

    眉尖渐凝成一个结,宝缨心念闪动。是她想的那样吗……魏嬷嬷?她究竟是什么人?

    叶怀钦又抱着怎样的目的?,,。

    作者有话说:

    还是高估自己手速了,写到现在就这些,只能明天开启火葬场了。

    30  ☪ 〇三〇

    ◎朕错过了花期◎

    在日复一日的繁重劳动中, 很容易丧失对时间的感知。宝缨明明每天都觉得浣衣的时间长的像是永远不会结束,可一日日重复下来,光阴竟也飞快流淌过去了。

    旧岁过去, 新的一年平静到来,马上就是玄和十年的正月了。

    以往到了年节时分, 要应对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祭祀, 宣化殿上每个人都端着喜气却紧张兮兮的面容, 走路带风,逢人就说吉利话。

    掖庭却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除夕之夜,掖庭令也象征性地祝福了几句, 底下的人却只是木然地笑,疲惫压过了欢喜, 也只在领赏钱的时刻才透出几分真心。

    对他们来说,一串铜板, 这个年就算圆满地过了。

    何四喜还记着宝缨喜欢吃甜软的食物,叫人送了热气腾腾的年糕过来。宝缨分出半碗,坐在火炉边上,小口小口地咀嚼, 甜意在舌尖化开, 一路顺到肺腑里。

    脸颊被火烤的嫣红欲滴, 未尝饮酒,却有了微醺的意境。

    就在这时,院门咯吱响了一声。

    宝缨推开门,对刚从外面回来的魏嬷嬷说:“嬷嬷, 我这儿有热年糕, 一块儿吃些暖身子吗?”

    魏嬷嬷斜眼看她:“无事献殷勤, 平白讨好我做什么?”

    她性情古怪,说三句话里有两句都是呛人的,宝缨不以为意,解释说:“我吃不下那么多,放凉了就不好吃了。”

    魏嬷嬷哼哼哧哧:“就知道没那么好心,剩下不要的才能想起老婆子我。”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抬脚迈进了宝缨的屋子,在积了雪的地面上,留下一行清浅足印。

    宝缨缓缓眨了下眼。

    被叶怀钦提醒后,宝缨偷偷观察起魏嬷嬷,果然发现了一些异样。

    比方说,魏嬷嬷看起来瘦弱干瘪,力气却不小。尽管一到刮风下雪的天气就嚷嚷着腿疼,走路却轻快灵活,连留在雪地上的脚印,都比宝缨自己的脚印浅了许多。

    关于魏嬷嬷的来历,官面儿上的说辞是侍奉多年的老嬷嬷,在宫外已经无亲无故,才被送来掖庭养老。

    宝缨却大概有了猜想。

    不管怎么说,十几天相处下来,宝缨倒觉得魏嬷嬷是个嘴硬心软的人,讲话难听,却在有些事情上暗暗关照了她。

    宝缨没有证据,只是在朱秀娘第二次上门挑衅被魏嬷嬷瞧见后,当天夜里朱秀娘去茅房,莫名其妙地摔断了腿,现在还躺着下不了床。

    宝缨不相信这世上有那么多巧合,所以一定事出有因。

    只是,符清羽将隐藏的高手派到她身边,不是要害她,那就只能是防范她逃跑了?

    那个人敏锐的过分,恐怕已经察觉到了苗头……可若只是防她,符清羽完全不必如此小题大做。

    宝缨理解不了符清羽的想法,但她不能让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溜走,那么就一定要接近魏嬷嬷,令她放下戒心。

    宝缨压下起伏的心绪,洗了手,给魏嬷嬷拿来年糕和热茶。

    几块年糕下肚,魏嬷嬷神色稍缓,看看窗下宝缨折来的梅枝,又看了看宝缨头上的红头绳,有些一言难尽地说:“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你反倒是过得挺舒坦的。折腾那些玩意……又没人来,给谁看啊?”

    宝缨笑了:“自己看着也高兴啊……过年了嘛。再说嬷嬷不是看到了。”

    少女的笑容天真无邪,便是再不通情理的人,对着一个乐观快活的小姑娘,也很难继续冷着脸。

    魏嬷嬷在暗处藏了那么久,见识过各色人等,从前还不明白这个姑娘为何叫皇帝另眼相看,虽然长得好,可是皇宫里何曾缺过美人?

    如今倒有些恍然。

    魏嬷嬷吞下一口茶水,突然说:“没心没肺,也不知道是精是傻……”

    “嗯?”宝缨不解。

    “皇帝就要成婚了。二十八日那天,说是要去杨府亲迎呢。古往今来,还没听说过哪位皇后有这么大的面子,让堂堂天子上门迎亲。”

    宝缨心想那毕竟是杨府嫡女,符清羽当然得给足面子。而且他大抵也很看重杨灵韵,为了保护杨灵韵连自身安危都不顾了。

    ……又和她有什么关系,魏嬷嬷指望从她这儿得到什么反应呢?

    宝缨嗯嗯啊啊了两声,笑吟吟的不为所动。

    “你都不妒忌?”魏嬷嬷反而急了,“你被赶到这种地方,他却要迎娶皇后?”

    宝缨捅了捅炉子里的木柴,让火烧得更旺:“嬷嬷说笑……他总归要迎娶皇后,这件事是一开始就决定了的,哪有我妒忌的份儿?”

    莫不如说,宝缨才是这场关系中的意外。要没有太皇太后一个善念,不曾意外承受恩宠,早十年她就应该来到掖庭。

    长乐宫和宣化殿,只是旧日一场美梦,她从不属于那里符清羽也这样想,所以才认为他们之间是个错误吧。

    心脏微微抽痛了下,却被宝缨很好的掩饰过去了。

    魏嬷嬷吃惊于她的淡定,越发高看了宝缨一眼,有点生硬地说:“倒还懂点事理,要是当真这么想,就安生些。老实在掖庭待着,你还年轻,不会是一辈子的。”

    这其实已经超越了皇帝交待的任务,只是看宝缨乖巧可怜,忍不住提点了一句。

    话已出口,魏嬷嬷有些后悔,借口要休息,起身告辞了。

    第二天一早,宝缨被一阵敲门声吵醒,开门见是魏嬷嬷,迷懵道:“嬷嬷,怎么了?”

    魏嬷嬷冷脸往她手里塞了个硬邦邦的东西。

    宝缨一看,瞪大了眼睛。

    竟是块银锭子。

    魏嬷嬷不自然咧了下嘴:“给你的,压岁钱。”

    宝缨没有推辞。

    她不需要银钱,但这份“压岁钱”代表魏嬷嬷终于认可她了,愿意让她亲近了。

    那之后,宝缨每天用烧热的砖头给魏嬷嬷暖腿,送去茶汤,魏嬷嬷都没有再拒绝。

    到了正月廿八皇帝大婚那日,宝缨用《本草经》上的方子和叶怀钦给的药草调出麻药,下在姜茶里,魏嬷嬷也没有怀疑,接过姜茶一饮而尽。

    宝缨退到门外,默数心跳。

    一……二……

    三……

    五。

    才数到五,就听魏嬷嬷从喉咙里发出低吼:“不对,你……”

    再看,魏嬷嬷已经面朝下倒在了桌子上,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像是要对自己扎一刀保持清醒,只是叶怀钦的药方太烈,没来得及。

    宝缨从袖子里拿出魏嬷嬷送的银锭,放到桌上,低声说了句抱歉。

    然后,她取出准备好的行囊,对院墙外的人说:“我准备好了。”

    这天是皇帝大婚,袁逸辰率领禁军护卫圣驾,一整天都远离皇宫,只派了一人帮助宝缨。

    接应她的人身高约七尺,侍卫打扮,以领巾掩住下半张脸。宝缨只知他是袁逸辰的亲信,不知名姓。

    这也是事先计划好的,每人只参与一部分,知道的越少,若是任何一个人被抓到,暴露的也越少。

    袁逸辰派出了人手,本人并不会直接参与宝缨出逃的行动。他的属下奉命行事带宝缨出宫,不知宝缨是谁,也不会管具体的去处。长公主则命人给宝缨伪造了身份路引,暂留宝缨在庄子上,找机会送宝缨离开京城。

    每一个步骤,在头脑中操演时惊心动魄,轰轰烈烈,真的置身其中却无暇他顾。

    他们先走隐蔽的小道,左拐右拐,绕的宝缨失去了方向感,再一瞧,竟早已离开了掖庭,来到高耸的宫墙根下。

    两人在这里换上普通人的穿着,袁逸辰的下属身手很好,掐准守卫巡岗的间隙,背着宝缨轻松跃过了宫墙。

    出来了!

    没有时间喜悦,那人将宝缨带到事先准备的马车,让宝缨藏在一只巨大无比的木桶中,自己驾车,狠抽一鞭子,让马车飞驰起来。

    宝缨不断撞在木桶,被颠的七荤八素,心脏也提到了嗓子眼。

    好不容易听到前面“吁——”的一声,马车猛然停住,却立刻有人近前盘查:“城里不得纵马!什么人,何故出城?!”

    这是到了城门了,宝缨屏住呼吸。

    袁逸辰的下属倨傲回答道:“楚国公府的车,没看见么?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陛下大婚!原先定的酒水不够好,让爷们去庄子上取酒,可得赶在宴席之前回来!”

    城门人来人往,听见这话,都纷纷凑过来看热闹,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一片吵嚷。

    守门的人似乎在犹豫,袁逸辰的下属急躁道:“我可告诉你们,陛下去杨府接亲,仪仗已经出宫了。要是耽误了大事,爷跟你们,一个也跑不了!要是不怕,就继续拦着!”

    听他这么说,守卫终于让步:“这位爷,别急嘛。咱们也是例行公事,您多体谅——喏,你们几个,快把道让开,让杨府的车先走!”

    又是一鞭。

    蹄铁在石板路上踏出清脆声响,宝缨又被突然跑起的马车带倒了,额头磕的生疼。

    可她的心情却从未如此轻松,嘴角浮起淡淡笑意。

    马上就要自由了!

    欢欣中隐有一丝哀愁。如果有一天离开皇宫,会是怎样的情形,要如何同十年过往告别,她曾设想过许多次。

    到了最后,却是被闷在木桶里,不曾回望一眼,悄无声息的离开……

    不,宝缨揉着额头,笑了。

    也不能算悄无声息,反倒是吵吵闹闹,跌跌撞撞——着实不适合渲染离愁别绪。

    这样也好。

    **

    “陛下,杨家派到宫里‘铺床’的仆从已被控制,袁将军的人围住了杨府外三道街。一切就绪,只等动手。”

    礼舆行至半路,梁冲掀开帘子,小声禀报。

    符清羽“嗯”了一声,便又放下了窗子,轻轻按了两下额角。

    皇帝大婚,可是百年难遇的大喜事,整个京城都沸腾起来,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到了亲往女家奉迎,仪仗所经道路挤得人山人海,沸反盈天。

    其实皇帝接亲,不像朝官或百姓,要骑上高头大马绕城一圈,给街坊巷里沾喜气。整条朱雀大街都立上了围幛,金甲侍卫纪律严明,将热闹的人群隔绝在道路之外,皇帝本人更是始终待在十六台的金顶礼舆里,从头至尾没有露脸。

    即便如此,喧哗声仍是震耳欲聋,只一瞬打开窗子,也吵的头疼。

    京城上一次这么热闹,恐怕还是武烈皇帝率军亲征那次,符清羽当年跟随几个兄长送父皇出城,从皇宫一路巡视到城外十里,都还有村民夹道相迎。

    他自幼喜静,从那次之后,更是再也受不得吵闹。

    然而这十年坐在皇位上,不喜欢却不得不忍受的事情,远不止这件,也都一一扛过去了。回头看看,连自己都觉得诧异。

    若论天性,符清羽不认为自己耐心很好,过去的十年,他有过很多觉得忍耐不住的时刻,恨不得发泄出来,和那些不安分的臣下拼个你死我活。

    祖母去世一年后,就有一次。

    长乐宫里种了一株白梅,太皇太后在世时十分爱护,白梅也投桃报李,年年准时绽放。可是那一年,符清羽沉在冗杂琐事里,临到了白梅的花期,急忙赶去,却只见到了一树残枝。

    问了宫人,说倒是开花了,可是今年花期短,花朵没几天就掉光了。

    在那一刻原本平静的心忽然充满了莫名情绪,无论是父皇、母后、皇兄,还是祖母,甚至于这树白梅,最后都会弃他而去。

    事后,符清羽也觉得这种想法幼稚的可笑,可当时,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掐着手心,恨不得自己也去了,那样就不用再承受了。

    ……也不会孤独了。

    “啊!别难过。”程宝缨突然说。

    符清羽皱起了眉,身为帝王他不允许自己被人看穿,更不想在卑微的宫女面前暴露软弱。

    而且,她这样讲话,还有没有规矩了!

    符清羽愤怒地转过身,正要发作却又怔住——少女一脸惋惜,安慰似的拍了拍梅树枝干。

    她根本没有看他,不是在安慰他。那句别难过,是对树说的。

    符清羽满腔恼怒化成气闷:“喂,它没死呢……是朕错过了花期。”

    程宝缨转过头来,颇是不解:“奴婢知道。一整个花期都没人来看,它一定很难过。”

    那我呢?

    符清羽语塞了一瞬,便顺嘴问了出来:“……那朕呢?”

    女孩瞪大了眼睛,似乎消化了一会儿才理解话中之意,然后有些无奈地说:“那就再等一年啊。”

    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那不然呢?

    符清羽觉得她对梅树还要更温柔耐心一点,嗤了一声,嘲讽道:“再等一年……这就是你的好办法?”

    程宝缨笑了,梨颊微涡,望着天边淡道:“错过花期,就再等一年。无人问津,就来年再绽。都是一样的。”

    符清羽记不清他当时说了什么,有没有反驳她。却似乎懂了,程宝缨的经历同样波折却仿佛举重若轻,并不因为她傻或是年纪太小。她其实都懂。

    都是一样的。

    符清羽咀嚼着这句话,忽地明了,那是“你不是一个人”的另一种说法。

    他不是独自一人,这些年他们一直都在一起。

    以后也会。

    天知道她不在身边的日子有多难捱。

    符清羽正了正衣领,掩住冕服下的锁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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