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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  ☪ 〇三一

    ◎这个错,朕不会再犯◎

    “还没到啊?”身侧有人嘀咕了一句。

    杨会扭头, 见是个叫不上来名字的旁支族弟,斥了句:“到了自然就知道了,不到, 在这儿多嘴也没用。闪一边去,别在这儿碍眼。”

    杨会是宗子, 平素又是个混不吝的脾气, 族弟被他骂了也不敢还嘴, 悻悻地退到远处去了。

    杨会移开眼,又往街口望了望, 仍然没看到皇帝的仪仗。说实话,站到现在, 他自己的腿也有点酸了,便借着宽袍掩饰, 把身体重心从一条腿移到了另一条腿上。

    妹妹被立为皇后,皇帝破例亲自到杨府接亲, 纵使杨会不学无术,也知道往上数几百年,没有哪朝哪代的皇后有过这般待遇。

    虽然荣耀,但皇帝上门不是轻松简单的事。

    杨府从去年就开始筹备, 新修了宅邸道路, 各处妆点的金碧交辉, 花团锦簇。到了正日子前一天晚上,府中上下都不曾合眼,天色刚刚朦胧,又起来操持。

    午前宫里传话说皇帝已经祭拜了天地太庙, 父亲杨平便身着礼服, 率领合族老小来到街口恭迎圣驾。

    在寒风里站了一个时辰, 内侍再次传话,说皇帝已经受了百官朝拜,礼官持着金册,准备动身了。

    第三次,说仪仗出正阳门了。那时杨会见父亲已经有些勉强,孝心大发劝父亲进去歇歇。

    却被杨平骂了一通:“混账!今天给皇帝面子,就是给我们自己面子,懂不懂?!”

    就算偷偷歇会儿,皇帝难不成还会和杨家计较?再说谁敢去告诉皇帝?

    杨会不懂,但是他不敢也不想在今天招惹父亲,所以众人又吹着寒风,等了半个时辰。

    连杨灵韵都等不及了,派了丫鬟出来,问哥哥陛下怎么还没到。

    杨会咧嘴,调笑道:“都问第三回了?哪有这么火急火燎的新娘子?”

    心里倒是怜爱妹妹。

    新嫁娘出阁,大抵都是不安的。即便家人一再保证皇后之位只可能属于她,但只要还没被抬进椒房殿,杨灵韵便能臆想出一万种意外情况,把自己吓得六神无主。

    越是临近大典,越是惊慌不安。照这样下去,能不能顺利完成册立都不一定。

    杨会摇摇头,对那丫鬟说:“得,你也别传话了,我去看看她。”

    说着,便趁杨平不注意,闪身进了府邸。

    刚走到侧门,突然听见渐近的鼓乐声,杨会手搭个凉棚,遥遥一看,青灰色的屋脊后面,已经现出了迎婚使手里的金节。

    仪仗越来越近,这下也没法安抚妹妹了。

    杨会想赶回街口,却突然被身旁的人拉住了胳膊。

    “你干嘛——”杨会语气不善,一转头,发现是表哥于敏之,才急忙刹住骂人的话,“还等什么,赶快去前头接驾了!”

    于敏之反是抓得更紧,脸色由红变白,握在杨会小臂上的手掌微微颤抖。

    杨会惊奇:“怎么了?”

    心里纳闷,这个状元表哥不是一表人才么,怎么乱成这样?别是他和长公主的婚姻不顺,就看不得别人成亲吧?

    却听于敏之低声道:“不对。”

    “啊?”杨会搓手,“不是,状元郎,咱有什么事能不能过后再说,我现在得赶紧——”

    “你看那顶凤舆。”于敏之打断道。

    凤舆跟在皇帝绘金云龙的礼舆之后,同样是十六抬,幢幡宝盖,镂金垂云。接上了皇后,将会绕城一周,接受全城百姓朝贺礼拜。

    杨会不解:“凤舆怎么了?”

    “里面有人……”于敏之喃喃道,“空轿而来的凤舆,怎会比前面的礼舆更重呢?那些轿夫步伐沉重,肩膀都给压塌了……”

    **

    “小环太没规矩,叫她出去问话,问没问出来都得回复一声呀,哪儿能自己跑没影了呢。都是小姐以往纵着她。”丫鬟在杨灵韵耳边嗔怪道。

    杨府的一等丫鬟,衣食优渥,比小门小户的闺女养的更娇贵。她们闲极无聊,最爱做的就是互相诋毁,争风吃醋。

    杨灵韵此刻没心情掺和丫鬟之间斗嘴,大喜的日子,她这颗心却始终高高悬着,落不下来。

    小环莫名消失也就罢了。两炷香之前,前院传来消息,说先遣的礼官已经到了街口,后院的女眷急忙整装准备。

    可是从那之后,就再没有消息传来。

    陛下到了没有,大礼进行到哪一步了,她何时受封,何时拜别父亲、登上凤舆……杨灵韵心中存有很多疑问。

    精心准备的大婚,到了紧要关头新娘子却无人问津了,简直难以想象。

    杨灵韵越想越觉得奇怪,正在这时,门外隐约传来争吵声……竟还夹杂着男人的声音!杨家家规严明,怎会有这么不知礼数的下人?!

    杨灵韵便再坐不住了,喝令丫鬟仆妇退下,自个儿凑到门前,悄悄推开一道缝儿——

    继母周氏站在院门处,被仆人搀着,身体起伏有点大。因为背对杨灵韵,所以看不清周氏脸上表情,可是听起来语气颇为急切,像在与人争执。

    周氏名门出身,平常最会装样子说场面话了,怎么会在这种时刻糊涂呢?

    杨灵韵心感异样,干脆推开门,问:“母亲,出什么事了?”

    周氏回过身,杨灵韵才看到她神情极为不安,平常优雅的仪态也不复存在,更不正常的是——

    院子之外,竟是整齐一排士兵,明火执仗,将她的住所围了起来。

    周氏看见她,为难的语无伦次:“哎呀,小姐怎么能出来呢……这章程都乱了啊……说是宫里来的人,让咱们等着,不得进出……可是……”

    杨灵韵急了:“哪有这样的事?陛下呢?前面进行到哪一步都不跟我们说一声?还有,我哥哥呢?”

    周氏无奈摇头:“陛下已经在前院了。除了让咱们等着,其他的都不让做,问什么都不说。小姐还是先进屋,再等等看吧。”

    杨灵韵不管周氏,让自己的信服丫鬟过去和门外士兵交涉,果然也什么都问不出来。

    那丫鬟性子泼辣,作势要往外闯,谁知士兵竟直接拔了剑,粗鲁地将人推了进来。

    杨府丫鬟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当即大哭,周氏又和看门的人吵了起来,下人维护主子,一时吵的不可开交。

    杨灵韵的不安感越来越强。她瞥了一眼吵闹的人群,心一横,趁人不备打开闺房深处的楠木衣柜,偷偷闪身进去。

    杨家执掌大权多年,树敌无数,所以杨府每个主子的房间里都建有逃生密道,只有自己和心腹知晓。

    杨灵韵房里这一条,恰好可以绕过院门,通到前院。

    暗道里不见光亮,布满尘土蛛网,杨灵韵脚下磕磕绊绊,大红婚服早就脏了,喜帕不知丢在了哪里,缀满夜明珠的绣花鞋也丢了一只。

    杨灵韵此生从未如此狼狈过。好不容易找到出口,隔着暗门听到皇帝一贯从容温和的声音,她顿感委屈,眼角盈盈洇出泪花。

    正要推门,眼睛凑到门上小孔,忽地呆住了。

    厅堂和院子里,挤满陌生的面孔,人人被甲执兵,严阵以待。明晃晃的刀光,衬着高悬的大红灯笼,漾出血色迷漫。

    父亲杨平和几个叔伯都被军士制住,跪在房檐下。父亲的外衫已经破了,发冠也歪到了一边,紧闭着眼睛,面色灰败铁青。

    发生什么了?!

    杨灵韵想去看皇帝,由于孔洞的方向所限,怎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到清朗的声音,在悠悠读着骈文。

    ……神驹……借马?她怎么听不懂?

    可是最后,她终于听懂了,却宁愿自己不懂。

    符清羽态度温和地问:“杨相曾在刑部主事多年,不知里通外国、泄露军机、反戈对内致使先帝兵败,十万将士命丧沙场……应该是个什么罪名?倒是说说看?”

    父亲只是闭着眼,一言不发。

    皇帝淡笑,又问:“杨相不记得了。袁将军,你来说。”

    一个略显苍老的人答道:“回禀陛下,依照《大夏律》,主犯当处凌迟之刑。三族之内,成年男子皆斩,妇幼流徙两千里,财产充公。”

    男人话音刚落,院子里有些杨家人开始哭泣求饶,却立即被兵士制止。

    !

    他在说什么胡话?!不可能,不可能!

    然而接着,杨灵韵又听见皇帝熟悉的温和嗓音:“杨相以为呢?”

    杨平抬抬眼皮,长出了一口气:“成王败寇而已。古往今来,莫不如此。”

    “当年的符氏高祖不过一介白身,每个月底家里揭不开锅,都要去杨氏庄子上赊粮,在杨家的奴才面前连条狗都不如,根本不可能见到杨家主人。起事之初就被几股势力杀的东躲西藏,要不是杨家借马,早烂死在哪条阴沟里了!”

    从杨会一开口,周围叱骂声、责备声、哀求声四起,皇帝却只是说:“无妨,让他说。”

    语气里甚至还带着笑意。

    杨平冷笑道:“陛下连杨家祖坟都撅了,想必已经查出,光化一役泄露军情,乃是杨家处置马匹的人无意泄露,可是,符氏忘恩负义在先,从立国以来就不断打压杨氏为首的世家。我们也不过是将符氏欠了我们的,都还回去而已。”

    “事到如今,我只后悔一件事——当年无数人劝过家父,将符氏斩草除根,取而代之,家父思虑再三,终是顾忌名声,手下留情了。此后,家父辅佐陛下,尽心尽力……才有了陛下的今天。”

    杨平摇头:“陛下把学到的手段都用来对付杨家了……父亲教出个好学生!”

    “死不悔改!”

    旁边的军士再也听不下去,用力扇了杨平一巴掌。

    杨灵韵看见父亲一侧脸颊顿时肿起,嘴角渗出血迹,不断咳嗽,再也说不出话了。

    一直拒绝相信,却也无法说服自己,心凉了个透,捂住嘴巴,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皇帝竟又笑了:“如您所说,老杨相一生只犯了一个错,坏事不做到底,没把皇族斩草除根,留下后患。”

    “这个错,朕不会再犯了。”

    刻骨寒意逐渐笼罩全身,双腿麻木的无法动弹,杨灵韵却再忍不住,终是推开暗门踉跄冲了出去:

    “陛下,不要——”

    “陛下,求您了,不要……”

    随着杨灵韵的出现,在场众人俱是一惊,杨平一直波澜不惊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蠢货,出来干什么?!原还有人能够逃出去!”杨平目眦具裂,挣扎着从士兵手里吼叫。

    符清羽目光一转,若有所思地说了句:“原来这里有一扇门。”

    便立即有人上前:“暗门之后是杨府暗道,属下这便带人去查。”

    符清羽轻轻点头,收回了目光。

    院子当中的杨家人,见家主杨平已经濒于崩溃,又有许多人跟着哭号起来,明知必死,连士兵手里的凶器也不能够阻止他们的哭声。

    杨灵韵愣愣地朝前走了一步。

    皇帝一身甲胄齐全,被五六个侍卫紧紧拱卫,哪里是来结亲的呢?

    杨灵韵就是再愚钝,这时也有些懂了。

    踉跄着向前,离皇帝十几步,便被侍卫亮出的利刃给拦住了。

    杨灵韵颤抖着开口:“陛下从来没有想过娶我,没把我们之间的婚约当回事,对吗?陛下既然不想让我当皇后,为什么又以身相护,让我以为,以为……”

    符清羽正与身旁的人商议着什么,闻言有些诧异地转过身。

    神情里含着一丝不解,似乎不明白她的话语。

    杨灵韵泪如雨下:“就算权力之争不可避免,可是这么多年陛下对我就没有一丝眷恋吗?陛下,陛下当时不是还夸赞我,说我像个孩子,应当珍惜这份无忧无虑……我以为……”

    符清羽淡然的脸色忽地沉了沉。

    “杨小姐,”皇帝的语调依然温和,杨灵韵却无法忽视平静表面下微颤的喉音,“你只记住了这一句,当成是对你的褒赞,却不记得你之前抢先捡起朕的香囊,拒不归还么?”

    “不是,”杨灵韵拼命摇头,“我只是,只是……”

    只不过是,撒娇开玩笑的啊。

    她说不出口,符清羽却领会了,低低笑了声,用从没有过的严厉语气说:“你们杨家和你,只不过是自认高人一等,从来只考虑自己,将自己的利益至于天下人之上。哪怕对面是朕,都敢夺人所好,若换了其他人,又是何等跋扈恣肆,被你欺凌的人又该如何讨回公道!”

    符清羽目光幽深:“杨家嫡女不谙世事的天真性子,是在父皇皇兄的血肉之上,十万将士的枯骨和黎民百姓的危难之上娇养出来的……只知谋夺权力荣华,不顾责任。你究竟凭什么毫无察觉,甘之如饴?朕最恨的便是……”

    他自己和宝缨,都不得不在幼年学会谨小慎微,学会以孩童不该有的姿态生存,从来不曾拥有过这奢侈的天真无邪。

    杨灵韵喃喃道:“所以……所以,陛下说让我们珍惜……”

    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明白,陛下口中的好好珍惜……竟是因为,他已经给杨家、给她无忧无虑的时光准备好了终结。

    杨灵韵哑口无言,皇帝和她从来没有旧情,她又如何能够请求他手下留情?

    可她无论如何都要试试。

    “陛下……”杨灵韵抹了把眼泪,“臣女知道杨家罪孽深重,父辈、祖父辈的罪过,臣女也不敢求情。但杨家还有妇孺,还有许多旁支,不曾参与到这件事当中,臣女只想请陛下对他们高抬贵手。”

    见符清羽静默,杨灵韵急切道:“陛下,世家彼此联姻,各个家族都有嫁入杨家的女子,各个家族也都有杨家的血脉延续,皇家亦然……看在您的生母宋太后与臣女母亲是表姐妹的份上,看在太皇太后亲自为陛下挑选臣女为后的份上,您就放过杨家的旁系吧!”

    杨灵韵话音落下,符清羽还没反应,倒是跌坐在地上的杨平重重叹了一口气。

    在场了解内情的人也都各自捏了把汗。

    也难怪杨家落败,让一手扶植起来的小皇帝连根拔起,杨平傲气有余实力不济,下一代更是拿不出手。

    这杨家小姐也是奇了,每说一句话都能精准地踩到陛下痛处。

    符氏建国几十年,世家和皇权的斗争从不曾止息,杨家逾越皇权挑起光化之事,刚刚获了罪,这会儿以各大世家同气连枝来逼迫皇帝,那可不是火上浇油么?

    至于武烈宋皇后……就是杨灵韵的爷爷杨用在世那会儿,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戳皇帝心窝子啊!

    果不其然,符清羽眼角泛红,阴戾地冷笑道:“母后……你不提朕还忘了,朕和你们,还有这笔私仇没报!”

    符清羽向前逼近,威压凛然。

    杨灵韵从未见过这般暴戾的皇帝,不由吓得连连退后:“我,我……”

    符清羽只是停在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神情淡淡:“通敌叛国之罪,若随便什么人说几句话就可免责,要律法何用?”

    “杨小姐倒也不必强调婚约,且不说许你后位乃是祖母被逼无奈之举,只说你本人……光是擅入宫禁、安插眼线这两桩事,足见恃恩而骄,结党弄权。尚未立后便失德如斯,又如何叫人信服,你能母仪天下?以皇后自居,先看看自己是否配得上!”

    说到情切,符清羽掐掐眉心,命令道:“所有案犯,押入诏狱,留待候审。还有——”

    他冷淡扫了一眼黑压压的人群,“把杨会找出来。”

    “动手吧。”

    说完,符清羽再没看任何人,不顾身后阵阵哀求,转身离开。

    梁冲跟在他身后,小声询问:“陛下,八百里加急速报,杨氏祖业已经被控制住了。消息是今早发出的,昨夜同杨氏私兵有几回交火,都被平息了,伤亡我一敌十。”

    符清羽没有放缓脚步,虚虚嗯了声。

    梁冲又问:“杨府被围,消息恐怕已经在城里传开,杨家的党羽亲信怕也要闻风而动了。奴才的人一直监视着,只等您一声令下,就能动手。”

    符清羽摇头:“不必。把暗哨放在城门,谁心里有鬼,想往外跑,格杀勿论。省的一个个审问。”

    梁冲应是,回头吩咐了手下,再一转身,却发现皇帝突然停下了。梁冲一时收不住,险些撞上。

    原来都出了杨府了。

    梁冲见符清羽走到一棵大柳树跟前,扶着树干,急促地喘气,身躯微微颤抖。急忙取了貂裘,披在皇帝肩上:“陛下您……”

    “无事。”

    符清羽按按太阳穴,缓慢起身,舒出一口气:“竟敢在朕面前提起母后……真是……也不知母后现在到底在何方。”

    最后一句,语气中有掩盖不住的焦躁。

    梁冲默然。

    杨用不光害死了先皇和十万将士,还迫使皇帝和宋后母子生离。早几年,符清羽刚刚有了自己的势力,便派出了探子,到突厥人内部搜寻宋太后的下落。

    好不容易查出一点线索,还没来得及想办法营救,这线索却在一年前,又断了。

    也难怪听不得杨灵韵胡说,一听就急。

    梁冲只得安抚道:“陛下稍安勿躁。事情得一件一件的做,今儿个处置了杨家,日后陛下行动再无掣肘,一定很快就有好消息。”

    “好消息……”

    符清羽无意义地重复着,抬起头来,沉静锐利的眸子深处,透着一片茫然。

    “父皇……母后……”薄唇微动,却又不说了。

    终于现出一丝曙光了么?

    空气冰凉,符清羽深吸了一口,只觉得肺腑里都充满了冰凌。

    天边残月如钩,很像杨用总挂在唇边的讥笑。

    莫名想起很多年的冬夜,他刚即位,被逼着去祭奠了“亡母”。

    彼时还做不到将情绪收放自如,回宫闹了脾气,丧服未解,一个人跑去长乐宫的角落,固执地吹着夜风,谁叫也不理。

    祖母叫了他几次,最后深深叹了口气,说别管他了。

    然后,就只有他一个了。

    没了发泄的对象,反倒越来越心气难平。

    过了好一会儿,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小心翼翼踩在雪上,做贼似的。

    符清羽早听到了,等人走近,突然转身怒目而视——小姑娘裹得像个球,一见他转身顿时颤了几颤……

    更像皮球了。

    但她比符清羽想象的胆子更大:“我、奴婢想看看奴婢的雪人。”

    符清羽皱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墙角脏兮兮的一个鼓包。

    只有雪,没有人。

    符清羽当即想驳斥她,可那样便是被她带跑了,所以他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认出是程彦康的女儿,被祖母叫来长乐宫侍奉的。

    叛贼。

    符清羽心里暗想,语气不善道:“朕去祭拜了父皇母后。父皇崩了,因为无人救援,自刎在十方原。”

    拜你父亲所赐。

    程宝缨显然没有理解隐含的意思,她揉揉眼睛,细声细气地说:“没事的,我爹娘也死了。”

    符清羽急道:“母后还活着!”

    突然喉头一哽,“阿娘分明没死……我却不得不去祭拜一座空坟。”

    符清羽低下头,狠攥手心,逼退眼眶中的泪水。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块帕子,小姑娘眨眨眼,不知死活地问:“陛下,你要哭了吗?”

    “朕没有!”符清羽立刻收回了眼泪,挥开手帕,怒气冲冲地瞪她。

    羞愤至极,心中觉得丢脸。

    他母后至少还活在人世,还有可能再见,面前的女孩却不能够。

    听说程彦康兵败的消息传回,他的妻子从城墙跳下,殉情而死。

    符清羽忽然气不起来了:“你……再也见不到爹娘了,不会难过吗?”

    程宝缨想了想,突然神神秘秘地说:“我还能见到我娘啊。我娘变成仙女了。”

    符清羽怎么也预料不到这个回答,张着嘴,傻乎乎地“啊”了一声,又立即否定了这句胡话,正色道:“世上没人见过仙女。”

    “我见过。”

    符清羽:“……”

    程宝缨见他许久不说话,比划着手解释:“我娘变成仙女了。然后,我见过我娘。所以——”

    她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所以我见过仙女。”

    符清羽从没这么无语过。

    为什么要开始这段对话?

    可能他真是傻子,不然怎么会跟疯疯癫癫的丫头废话这么久?

    可是,就是在互相搭不上陷的对话里,不知不觉的,他心里的怨气,也都被抹平了。

    ……

    符清羽用袖口擦了把脸,发现自己竟然是在笑的。

    十年艰辛,尽可付之一笑,他终是等到了扳倒杨家这天。

    那她呢?

    在这个沉滞血腥的夜晚,他忽然很想见她,很想看见那双澄明的眼。

    祖母说得对,宝缨能够抑他的心魔。

    无法克制,也不想再去管袁逸辰的伎俩。反正他会将她好好看住,谁也带不走。

    符清羽收回思绪,急步走到自己那匹汗血宝马前,纵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骏马一下子纵出两个身位,蹄声清脆,在深夜戒严的长街上跑了起来。

    “陛下——”

    梁冲急忙催马跟上:“陛下要回寝殿吗?”

    符清羽快马加鞭,朗声道:“去掖庭。”

    作者有话说:

    男主马上要发现后院起火了,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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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  ☪ 〇三二

    ◎究竟是谁◎

    马蹄踏破夜色清寥, 汗血马脚程轻健,一盏茶功夫已经穿过朱雀大街,来到皇城之下。

    宫门洞开, 符清羽轻轻抽了一鞭,马儿扬起前蹄, 纵入朱漆大门。守卫只觉眼前白影晃过, 余音犹然荡在耳际, 一人一马已消失在幽长宫道的尽头。

    吊了许久的心,终是稍稍回落。积压下的陈年旧疴, 也叫冷风吹散了些。身体疲惫至极,心情却难得畅快, 仿似前途上的障碍都不会再妨害到什么,拂晓终会降临。

    只要见到她, 只要在一起。

    她此时在做什么,这些日子, 她心中也有等待么,还是……符清羽不愿去考虑另一种可能。

    只是近乎一厢情愿地认为,宝缨不是不懂事的,和她解释, 她应当能理解。

    他也不会再计较她和袁逸辰计划了什么。袁逸辰的计划, 注定不能成功, 又有什么值得计较的。

    此后不会再有桎梏,他会将人牢牢放在身边,不容觊觎。

    只要见到她,告诉她。

    符清羽扯了下缰绳, 催马转向掖庭方向。

    “陛下——”

    面前夹道上人影一晃, 猛地勒马, 发出长久的嘶鸣。符清羽看出来人的面貌,立时沉下了脸:“何事?”

    魏嬷嬷轻巧避开马儿,站立在路旁,面带愧色:“老奴该死。一时失察,让人给跑掉了。”

    ……跑掉了?

    她说什么?宝缨……跑了?

    符清羽一时恍惚,好像不能理解魏嬷嬷话里的意思,面上的表情凝住片刻,随即身躯猛地一震。

    □□坐骑感知到骑手的茫然,不耐地耸动,差点将人给掀了下来——

    “陛下!”魏嬷嬷急忙上前牵住缰绳,“陛下别急,闺门卫一路追踪,已经重新找到线索。午时三刻,午时三刻载着宝缨姑娘的马车出了城门,沿着大道向西南走。老奴的人找到城门时,才过了不到半个时辰,那马车上载着酒桶,外形很好辨认,说不定这会儿闺门卫已经把人给追上了。”

    魏嬷嬷嘴上宽慰着皇帝,自己心里却也是一团乱麻。

    她自恃武艺高强,以为程宝缨不过是个年轻天真、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逐日相处下来,又不免对程宝缨感到同情,这便放松了警惕,终于着了道。

    心里又急又气又悔,一面想赶快把人追回来弥补过错,另一面却也担心,那丫头不听劝,一意孤行和陛下作对,要真是找回来,皇帝还能再轻饶她么?

    更差的情况,要是人追不回来,那……魏嬷嬷不敢往下想。

    “是么,”符清羽轻声说,“谁干的?”

    若无人相助,凭程宝缨自己还没能力插翅而飞。

    不等魏嬷嬷回答,他已经知道答案:“袁逸辰。”

    “是,”魏嬷嬷惭愧的不敢直视符清羽,“帮宝缨姑娘逃跑的人,进宫时用的侍卫令牌。顺着这条线索追下去,确认是袁小将军的属下。”

    “呵,午时三刻,偏偏在这天,真会选日子……”符清羽抬眼望天,轻笑了下。

    午时三刻抵达城门,也就是说她选择在迎亲的仪仗前往杨府时,逃离皇宫……是真的在处心积虑对付他。

    于是,他这一夜的期许都变得像个笑话……偏偏这个局面,还是他自己造成的。

    是他设下的圈套。

    纵是事先告诫自己无数次,沉住气,迎刃而上,将袁逸辰的逾越之举化为控制袁氏父子的把柄,叫他以后再也跳不出手掌心。

    如今目的达成,人也不算丢了,可是为什么,他自己还会被伤到?

    心脏上密密麻麻地刺痛,叫人不堪承受。

    符清羽闭了下眼睛,木然地下马。

    魏嬷嬷恭敬退后,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一切过错皆是老奴的,过后任由陛下惩罚。只是在这等紧要关头,还望陛下爱惜身体,以大局为重。”

    符清羽充耳不闻,负手在孤寒的宫道上走着。梁冲等人逐渐赶到了,跟在皇帝后面,谁也不敢出言。

    来到掖庭,魏嬷嬷抢先给皇帝指出方位,符清羽推开吱吱呀呀的木门,跨过破旧的门槛。

    房子修的简陋,一整天没有烧火,已经寒透。冷风从看不见的缝隙钻进屋里,阴魂不散地附在骨肉之上。

    符清羽皱了皱眉。

    他罚程宝缨来掖庭,虽是为了给袁逸辰设套,却也有些赌气的成分。丽嘉

    她不是不知好歹想去掖庭么,那就让她去看看,真正的掖庭奴婢过的是什么日子。便是这么一间破屋子,也是他提点过何四喜,在掖庭能找到的最不受苦的住处了。

    分开这些天也多少设想过,也许她会忍受不了,会自省,进而知道自己从前的天真,便不会整天痴心妄想,不知满足了。

    可是……如今看来,却是适得其反。

    房间简单的一目了然,符清羽绕了一圈,停在木桌之前。

    魏嬷嬷急忙点着了炉火,借着微光,符清羽看到木桌当中整整齐齐摆放着的一对东珠耳坠。

    眼熟得很,是他何时赐下的,已经记不起,却知道是程宝缨从前很喜欢的物件。色泽温润,行止间光华流转,顾盼生姿……也很衬她。

    可是如今,也被她摘下来,搁在陈旧腌臜的桌面,抛却于身后了。

    这便是她在掖庭的反省,是她的态度。

    她怎么敢?!

    符清羽重重一拳砸在桌上,震的那对坠子落在地面,滚到不知哪里去了。

    魏嬷嬷也不知还能如何劝解,垂了手,安静地侍立在旁。

    一时间,只能听见木柴燃烧,噼里啪啦的声响。

    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会这般难受,连符清羽自己也料想不到,但终是压下燥郁,恢复了理智。

    他在阴影中缓缓坐下,僵硬地命令道:“梁冲,把袁逸辰给朕押来。如遇抵抗,杀无赦。”

    梁冲“嘶”的倒抽一口冷气。

    他侍奉符清羽多年,自是知道皇帝的手腕,袁家父子就算反叛,皇帝这边也有后招。只不过……毕竟刚刚处置了杨家,可不是翻脸的好时机。

    可是瞥见符清羽阴沉的脸色,梁冲只好得应道:“是。奴即刻带人去,尽量把事情做的隐蔽些,决计不会动摇大局。”

    符清羽低着头,手指敲了两下膝盖,叫梁冲走了。

    又对魏嬷嬷道:“她是如何骗过嬷嬷,如何逃走的,还请嬷嬷事无巨细,从实道来。”

    终是免不了这一刻,魏嬷嬷脊背上直冒冷汗。

    先前她还有意减少提到宝缨,一来不想刺激皇帝,二来想着尽量遮掩,让宝缨的错处不那么突出。

    但又怎么瞒得过皇帝。

    事到如今……魏嬷嬷干咳一声,无奈招来:“自从老奴来了掖庭,宝缨姑娘恤老,对老奴多有关照。一来二去的,老奴也……”

    ……

    符清羽面色阴沉,僵硬的像尊雕像,只偶尔眨下眼。

    越听魏嬷嬷的禀报,一颗心越发往下坠,直坠入不见底的深渊。

    符清羽总觉得,十年相处,他算是能看透程宝缨这个人的。以他对女子贫瘠的了解来看,程宝缨算是女孩子当中很通透的,懂得轻重急缓,不会意气用事,也不会使小性。

    最重要的,她总能理解他的。哪怕事前不理解,事后也总能说通。

    他没有想过,不使性子的另一面,不只有乖巧懂事,还有可能是决绝。

    她是铁了心要跟袁逸辰走,一次不成,接二连三,被打入掖庭也丝毫没有动摇决心……可他却反而在分离的这段时间,一直想她。

    思念入骨成疽,今夜尤甚。

    她却背叛了他。

    手掌握紧,不住颤抖。即使面对杨府的案犯都能秉公执法,可现在,符清羽却纯粹出自发泄地想,等把人带回来,一定要狠狠惩罚,让她生不如死。

    她怎么敢……

    打断思绪的,是一阵急切的叩门声。

    符清羽抬眼,见梁冲引领一人进来,却不是袁逸辰。

    倒是魏嬷嬷先急了:“刘山,你怎么回来了?让你追的人呢?宝缨姑娘呢?!”

    那名叫刘山的暗卫嘴角往下撇了撇,垂头丧气地说:“属下办事不利。”

    符清羽眉间的刻度骤然加深,威压摄人。

    刘山拙於言词,搓着手为难地看向梁冲。

    梁冲谨慎地说:“奴才带人去请袁小将军,没成想袁小将军正要进宫,在半路上碰见了。刘山的暗卫,当时正和袁小将军的人纠缠在一块儿,险些擦枪走火。奴才便把人都带进宫了,具体事宜,恐怕还得袁小将军亲自来讲。”

    符清羽没有在第一时间见到人,早已有了不好的预感,听见这话,没好气道:“还不让他滚进来!”

    梁冲对手下使了个眼色,很快,袁逸辰被两个侍卫押了进来。他的双手被麻绳捆在背后,身上倒没有伤痕,像是束手就擒的。

    袁逸辰一进门便“扑通”跪下:“陛下,臣罪该万死,想怎么罚,悉听尊便。可是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宝缨她——”

    袁逸辰喉头一哽,黑沉沉的眼眸里充满痛悔:“陛下,臣的属下将宝缨带出皇宫,带出京城,却在城外被不明身份的人袭击……”

    “宝缨她,被人劫走,下落不明!求求陛下,快命人把宝缨找回来吧!”

    袁逸辰急的面红耳赤,伏在地面,不住磕头。

    耳朵里隆隆作响,符清羽几乎无意识地站起身,盯着一屋子的人,只觉这场面荒唐的像是噩梦。

    “你把她弄丢了……你……”

    嘴唇轻颤,符清羽踱到刘山面前,“唰”的一声,抽出刘山的佩刀,直指袁逸辰!

    你能,拿什么来赔?!

    “陛下!”

    “陛下!”

    房间里顿时响起一片惊呼,魏嬷嬷动作快,出手如电,抢先拦了下,挡在符清羽和袁逸辰之间。

    梁冲很少有表情的脸上充斥着讶异与惊慌:“陛下,袁小将军平息杨氏之乱,立下从龙之功。功过相抵,无论如何都罪不至死。”

    符清羽色沉如水,死死盯着地面上伏跪着、一动不动的袁逸辰,握刀的手掌又紧了紧。

    “让开。”他面无表情地命令魏嬷嬷。

    魏嬷嬷睨了梁冲一眼,后者无奈摇头,魏嬷嬷只好听令退后。

    符清羽手持刀柄,心里一片空茫,他只知道自己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却不知到哪里去找。

    不想放过任何人,然而,最不能原谅的却是自己。

    为什么当初要那般笃定,坚信能够留住人,所以冷静地以她为饵,设下圈套……谁知却圈住了自己。

    他明明得到了预计的结果,只是胜利却……如此苦涩。

    “废物,一个人都看不住!”符清羽语气冰冷,手臂高高抬起,凌厉带风地斩下。

    梁冲心道完了完了,这下可没法善了了。不由紧闭双眼,然而,等了几息,却没听到利刃劈砍在骨头上的钝响。

    却听袁逸辰语带哽咽:“罪臣……谢陛下宽恕。”

    刀刃挥下,却是斩断了袁逸辰头顶发冠,几缕青丝被削断,散落在地。

    割发代首,想来陛下不会再起杀意。

    梁冲一颗心总算揣回了肚子里,然而——

    “当啷——”

    符清羽随手扔了佩刀,下一瞬,忽觉眼前一黑,脚底发软……

    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与此同时,宝缨在火光之中醒来。

    她迷茫地睁开双眼,一时无法辨认自己身处何地。

    之前发生了什么来着?

    哦,马车出了京城,她老老实实地待在木桶里,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闻到一丝奇特的香气……再然后,便是现在了。

    宝缨缓慢地动了动手脚,倒没被束缚,只是有点麻,似乎保持同一姿势侧卧了很久。

    身下,是一堆干草,气味不大好,倒是温暖干燥的。

    宝缨缓缓坐直,睫毛扑闪着适应了光线,才看清楚周遭环境——

    一个狭长的山洞,地势偏斜,隐约还能听到水声,似乎一直向内,通往山体深处。她所处的这片洞穴,显然被人精心打理过,方便生火排烟,地面上铺了可供两人使用的干草铺盖。

    在火堆的对面嘛……

    嗓子有点干,宝缨干咳两声,轻声问:“你……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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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  ☪ 〇三三

    ◎朕知道她去哪儿了◎

    “你……究竟是谁?”宝缨皱着眉, 轻声问。

    叶怀钦嘴角微不可见地抿了抿。

    他穿着粗布短褐,没有戴冠,头发随意地束着, 憧憧火光映衬下,发丝和瞳孔都闪着金褐的光芒。

    与在皇宫里相比, 在这无名山洞中的叶怀钦明显更加自在, 更加游刃有余。

    他没有回答宝缨的问题, 手上一直忙碌着,取下架在火堆上的小铜盆, 把热水倒进一只简陋的木碗,然后又解开水囊, 兑了凉水进去……

    “嗓子哑了,先喝水。”叶怀钦将杯子递给宝缨。

    确实, 从被带出皇宫起,大半天没饮水, 嗓子早就干到冒烟,呼吸间一直泛着隐痛。

    袁逸辰的手下定是一流高手,警惕性必然不低,却被叶怀钦轻松放倒了……宝缨想, 如今受制于人, 若叶怀钦有心不利于她, 她根本反抗不了,倒也不必在饮水上做手脚。

    于是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水温适宜,甘甜清澈。

    放下杯子,叶怀钦又递过来半块烤饼:“一次掰一块, 慢点吃。”

    宝缨讷讷地道了声谢, 揪下一小块, 放在唇舌间细细咀嚼。面饼暄软,清甜而且还带着细微的奶香……

    宝缨咀嚼的动作停住了。她犹豫着看了叶怀钦一眼,不知道该不该吐出嘴里的食物。

    如果吐出来,要怎么和他解释。

    叶怀钦捅了捅火堆,头也不抬地说:“饼里加的羊乳,不是牛乳。”

    “哦……”宝缨放心咽了下去,旋即猛烈一震,“你、你怎么知道我吃不得牛乳?!!”

    宝缨自小有这个毛病,一碰牛乳便上吐下泻,只是……京城这里不大食用牛乳,在宫里的食贴上也不太常见,所以入宫十年,宝缨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这桩事。

    叶怀钦又怎么会知道?

    叶怀钦眉间微皱,似乎在脑海里搜寻合适的语言,末了,他缓缓道:“……我不但知道你吃不得牛乳,还知道你不能吃海鱼、贝类,还知道很多其他的事。你……”

    “你小时候很活泼好动,爱爬树,爬的比男孩还高、还快。有一次没和大人说,自个儿爬到大槐树上,趴在枝丫间睡着了,错过了晚饭,害得整个府邸和左邻右舍都出来找你。终于找到了,人却冻出了伤风。好不容易养好病,你母亲却还记着,打了你一顿屁股。”

    “你捡到过一只小野猫,刚出生没多久,被母猫抛弃,又被鸟类攻击,受了重伤,肚子上裂开一道口子。你把小猫带回去,细心照料了五六天,却始终没能让它好转。小猫的伤势越来越重,睁不开眼睛,也吃不下东西。你问遍兽医,知道无力回天,为了不让小猫继续受苦,便在食物里下了过量的麻药,让它在睡眠中离世。”

    “你出生的时候又瘦又小,你父母连生四个儿子,好不容易盼来的女儿,担心养不活,一直到周岁都没敢给你起大名。后来在抓周那天,你没碰那些放置好的物件,反而爬过去抓住了你父亲的枪缨。你父亲前些天刚打了胜仗,枪缨上还染着血,所以给你取名为宝缨。”

    ……

    叶怀钦讲了很多,宝缨面上表情逐渐由警惕戒备转为茫然和迷惑。

    按照常理,只有宝缨家人或是雁门旧识才有可能知道这些事,而且一定是和程家非常熟悉,连家眷在内院的细节都能够知晓。

    可是,宝缨却不记得过去的生活有这么个人。

    “你是什么人?”她又问。

    叶怀钦坦然看过来:“不重要。宝缨姑娘只需知道,叶某曾受过程家大恩,难以相报。今日之事乃是权宜,叶某对姑娘绝无恶意。”

    他不愿说出真实身份,也许有难言之隐,宝缨没有追问,而是问道:“你说你师从一名女医很多年,是真的吗?你真的叫叶怀钦?这些该不会都是编造的吧?”

    叶怀钦点头:“叶某从前所说并非假话,只不过没有说出全部事实。家师的确是行走江湖的女医,拜师之后,便一直食用叶怀钦这个名字了。”

    “可你还会武功……你的本领应当很高吧?”

    叶怀钦思索片刻,毫不客气地承认:“浪迹天涯当然得有点功夫傍身。叶某其他不说,若论轻功,除了被你麻倒的那个……在皇宫里还没遇到过对手。”

    宝缨小小的吃了一惊:“说起麻药……那本《本草经》里恰好记载了麻药的配方,难道说你第一次见我就……”

    她顿了下。

    进入太医署不但要经过重重考核,还必须有多年行医经验和可靠的同行保荐。经历这么多重考验,大多医师仍然不能获得直接面圣的资格。若说叶怀钦是为了宝缨才做了太医……

    宝缨觉得这未免付出太多,希望太渺茫了。既然他身怀绝世轻功,直接进宫把人抢了可能还更简单点。

    她一时拿不定主意,犹豫道:“你从一开始就准备要将我从皇宫带出?”

    叶怀钦摇头:“如果宝缨姑娘在宫里过得很好,叶某应该不会去打扰,这次插手也实在是……”

    “嗯?”

    “皇帝不只在宝缨姑娘身边安排了暗卫,实际上,袁将军的一举一动也都在暗卫的监视下。宝缨姑娘和袁将军的计划,注定不会成功。”

    宝缨闻言,不寒而栗。

    即便她以往对符清羽的手段多少有些了解,很清楚符清羽是喜欢将任何细枝末节都掌控在手的人,可仍没想到,为了一个罪奴,他也会做到这般地步。

    这个人,就算认识了十年,依旧深不可测,叫人探不到底。

    “这可真是……真是……”宝缨后怕地拍了拍胸口,又为难地看向叶怀钦:“叶……大哥,多谢你出手相助,可是这样一来,你也不能回太医署了吧?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叶怀钦耸肩:“叶某倒是没什么倾向,只是皇帝失了手,恐怕很快还会再派人来。我想,大抵有两个选择吧:一是尽早离开京畿地界,逃的越远越好;二是找个可靠的地方藏起来,躲过一波追踪,再筹谋后面的事。”

    宝缨往前凑了凑,头埋在膝盖间,有些茫然。

    恐怕已经是深夜了,即便叶怀钦让火堆始终保持燃烧,身体没有直面火光的部分也开始渐渐冰冷。

    宝缨搓搓手指:“原本是拜托袁将军的人送我到一处田庄。岐国长公主会派人在田庄接应,给我换了文书路引,然后再想办法离开京畿。”

    说到这儿,不由忧虑,“没见到我,他们应该以为出事了……还有小哥哥……”

    她终究还是连累了袁逸辰。事到如今,却也无法回头,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比你更有能力保全自身,别瞎操心了。”叶怀钦瞥了宝缨一眼,“倒是你说的那处田庄,在哪儿?”

    宝缨把具体位置告知于他,叶怀钦思索道:“这个地方倒是隐蔽。交通也便利,若能拿上路引出京,倒比我伪造一份文书来得方便……只可惜,袁将军被皇帝发现,要是他嘴巴不严,暴露这里——”

    “不会!”宝缨脱口而出,“如果小哥哥会出卖我,又何必提出帮我?”

    叶怀钦按按太阳穴:“你这话也不是全无道理。那……要冒这个险吗?”

    宝缨点头,然后又有些不安:“叶大哥……你会把我带出京城,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吗?”

    叶怀钦打了个哈欠:“你愿意信我,我便把你带到你任何想去的地方……现在,先睡一个时辰,养足精神再出发。”

    他说着便转过身去,自顾自地躺下了。

    眼看叶怀钦的呼吸趋于均匀,宝缨忙见缝插针问了句:“最后一个问题,叶大哥是雁门人吗,见过小时候的我么?”

    叶怀钦发出疲倦的鼻音:“这是两个问题。答案都是——”

    “不。”

    宝缨愣了。

    **

    “陛下,袁将军只是一直请求陛下出城寻人,保护好宝缨姑娘。袁小将军说,宝缨姑娘原先要去的地方,和这件事无关,人肯定不是被那边接走的。其他的,怎么问都不肯说了。”审讯袁逸辰的人回禀道。

    心里忐忑极了,瞎子都能看出,袁将军父子要被陛下重用了,偏又出了这种事。这袁小将军也是个硬骨头,好说歹说审了一夜,就是不松口。

    叫他们夹在中间的人,着实难做。

    果然,符清羽在榻上听完回禀,清俊的面庞越发沉郁,眸中隐约现出暴戾。

    还是梁公公给解了围。

    梁冲挥手叫那人退下,先给符清羽送上一碗汤药:“陛下,太医说您气急攻心,须得谨慎调养,不可再动怒了。”

    符清羽将汤药喝完,闭上眼,恨道:“朕是不想动气,可这帮混账一个个的都不消停!”

    梁冲为难地赔了个笑,心道接下来要禀报的这件事,又涉及一个“混账”。

    硬着头皮说:“杨府被掀了个底儿朝天,可还是没能找到杨会,而且……被关在内院的杨灵韵也不见了,守卫发现了一条新密道,里面机关重重,所以搜索进展很慢。”

    符清羽额角的血管突突跳了两下,倒是强忍住了发作:“城门呢?”

    “这个……今天一大早,岐国长公主府上的车出了东门,守门的当时没在意,给放过来。奴才得知此事,连忙命人去追,看起来像是要去长公主名下的一座田庄。奴才已经安排暗卫靠近田庄了,就是……”

    梁冲瞥了眼符清羽,谨慎地不再说了。

    涉及这对姐弟,他可不敢乱掺和。

    符清羽沉默片刻,突然,抓紧了被单:“皇姐!”

    接着冷笑起来,“皇姐那座庄子卧在山坳里,可是出了名的远离尘嚣,自成一体,却又不算僻远,和通往四方的官道都相联……呵呵,藏身的好地方。”

    “调遣人马,即刻出发。”符清羽猛地掀开被子,“朕知道她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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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  ☪ 〇三四

    ◎我也很喜欢你啊◎

    “今年可真冷啊。眼瞧着二月了, 还在下雪。”宝缨轻轻扑去面上雪花,又紧了紧围面的布巾。

    她和叶怀钦刚过午夜就动身了,叶怀钦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头丑的离奇的驴, 让宝缨骑在上面,自个儿在前面牵着, 扮作卖柴归来的樵夫, 沿着官道往长公主的田庄走。

    脚程本来就够慢的了, 没想半路上又飘起了雪,纷纷撒撒, 落在地面融化成水,很快又结上薄冰。驴蹄踩在冰上, 不时打滑尥蹶子,这下宝缨也坐不得了, 只能下来步行。

    一道凄白日光从层垒的乌云里射出,想来已经到了寅时, 长公主的庄子却还连影子都看不见。

    宝缨心中未免有些焦急,不想流露出来,随口点评了一句天气。

    “正月雷打雪,大旱一百八。”叶怀钦沉沉叹了口气, “要是始终入不了春, 今年恐怕——”

    恐怕怎样, 宝缨没听到下文,因为叶怀钦身躯突然一僵,迅速把驴子牵到路边,又大力扯了一把宝缨。

    宝缨反应不及, 脚底一滑, 差点撞到灌木丛上。

    拉着枯枝, 好不容易没摔,接着便听到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转瞬到了眼前。

    “倒霉婆娘!”叶怀钦扬起巴掌,不由分说冲宝缨打了下来,“我说早点家去你非不听,凑什么热闹,看什么大婚!多花一宿住店钱还误了事!”

    宝缨刚站稳脚,被他一顿巴掌,终于倒在了灌木丛里。

    叶怀钦嘴里骂个不停,用的不知哪里的乡音,呕哑难懂。

    “吁——”

    两名缇骑沿官道而来,见着路边两人,急急勒住马。

    其中更年轻的那个,吹了声口哨,咧嘴笑说:“嚯,顶着大雪打媳妇,真他妈有闲情逸致!”

    叶怀钦被高头大马吓的往后一缩,也不管宝缨缩在树丛里瑟瑟发抖,佝偻着腰作揖:“两位官爷见笑了。”

    二人终更年长的缇骑催马上前,扫了一眼,喝问道:“哪的人?做什么的?为什么一大早就走在这条路上?”

    叶怀钦讪笑说,住在京郊山村,是樵夫,成亲三年了还没怀上娃,想着这次进京卖柴,请京中有名的大夫给瞧瞧,这才把妇人给带上了。哪知道乡下女人没见识,看什么都新鲜,一会儿要吃这个,一会儿要买那个,又听见人家说皇帝大婚,非要……

    他讲话罗里吧嗦,语调又奇怪难懂。那两名缇骑听着听着都皱起了眉头,对视一眼,打断道:“行了行了!爷们好心提点你一句,别堵着这条道,待会儿有大队人马经过,可不一定有咱们兄弟这么好心。”

    那年轻人都骑出一个身位了,又扭头笑说:“怀不上娃还不赶紧回去,加把劲——”

    “劲”字的后半截让骏马带走,消散在风里。

    叶怀钦伸过来一只手,言简意赅道:“田庄去不得了,快走!”

    宝缨战栗着起身,不敢多问。

    叶怀钦把她带到一条横斜的山路上,舍弃了驴子,背上宝缨,疾驰起来。

    宝缨这才明白,叶怀钦说他的轻功数一数二,还真不是夸口。小路崎岖陡峭,背上还有一个大活人,叶怀钦却能够轻松纵越在山间,踏雪无痕,连大气都不喘。

    约莫逃了半个时辰,已经进入山岭深处,叶怀钦才放下宝缨,解下水囊,慢吞吞地喝了一口。

    “皇帝这么快就追来了,袁将军好像没你说的那么可信。”叶怀钦说。

    这里面变数太大,究竟发生了什么,现下也搞不清楚。宝缨心中相信袁逸辰,却不想争执。

    仍是惊魂未定,她捂住胸口,后怕道:“刚才那个人……没留胡子的那个,曾在宫里值守。他见过我在陛下身边侍奉,不止一次。”

    “我还以为一定会被抓,可是……”她有些奇怪,“他竟认不出我?”

    叶怀钦耸耸肩:“他认识的是皇帝身边的美貌娇娥,不是脏兮兮的,让男人打得满地找牙的农妇。”

    宝缨被他说的有点脸红,急忙背过身去整理形容。方才在树丛里滚了一圈,衣服外层全是泥土,头发里也插满了枯叶。

    叶怀钦递给宝缨一块帕子:“刚才没打疼你吧?”

    宝缨摇头。

    叶怀钦那几巴掌扇的很有门道,声响大,落在身上力道却减轻了。倒是不会疼,只不过——

    “我衣服弄不干净了……这个,还给你的!”

    宝缨笑眯眯地往后跳了一步,成功看到叶怀钦“嘶”了一声,脸色从惊讶转为哭笑不得。

    他从领口往外掏了一把,无奈道:“还以为你是大家闺秀,结果呢……跟谁学的往人脖颈里塞雪球?”

    宝缨微微扬起下巴:“我娘教我的第一件事,被别人打了一定要还回去。”

    雪球很小,早被体温融化,叶怀钦放弃了,叹了口气,低头看宝缨,抱怨道:“想不到你是这样的性子,我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对视片刻,两人都绷不住笑了出来。笑声回荡林间,四周松风相和。

    声响平息,宝缨望向延绵起伏的山岭,喃喃道:“这下该怎么办?”

    天地茫茫,没有容身之处。

    “先逃出京畿。”叶怀钦不慌不忙,“没有现成的路引,就想办法找一份,只不过是多花些时间。官道走不了了——”

    他胸有成竹地笑:“就走一条不在地图上的路。”

    宝缨有些疑惑地看他,叶怀钦不多解释,只问她:“敢不敢?”

    宝缨抿嘴而笑,拱手道:“那就拜托叶侠客了。”

    **

    “禀告陛下,田庄大门紧闭,还……还有庄户拿了弓箭,对着咱们,说不要命的破门试试……”

    一发现杨家兄妹逃走,梁冲立刻调人跟上,将长公主的田庄围了个水泄不通。先遣缇骑开路,刚过卯时,圣驾也赶到了庄外。

    田庄在山谷当中,为了防止山贼侵扰,不但外墙建的高,还设置了瞭望楼,现下有几个弓手站在上头,来回扫视着下面的人。

    符清羽皱眉:“一扇木门,几张猎弓,你们随便谁爬上去就能破?竟给朕拖到现在!”

    领头的校尉犹豫:“话是这么说……可是,长公主殿下也在里面……”

    长公主身份非凡,除了远在封地的两个幼弟,陛下身边最近的亲人就只有歧国长公主。虽然陛下命令彻查,但长公主不配合,又有谁敢轻举妄动?

    这会儿陛下亲自来了,姐弟俩怎么解决,哪怕撕破脸,总算不用他们担责了。

    校尉松了口气。

    符清羽对底下人的心思一清二楚,淡淡瞥了眼:“皇姐来得倒是快。”

    明月庵距离田庄更近,长公主的车驾却比他的轻骑要慢,符婉瑶动身的时间应当和他差不多。

    符清羽按了按眉心,强行压下燥郁。

    若程宝缨在庄子里,便没有遭遇危险,一整夜的担忧不安也可以放下了。然而,在紧绷的皮囊下,更深刻、更暴戾的怒火却熊熊烧起。

    若她真来了这里,那就证明,在遇见袁逸辰之前她已经在筹谋出逃。

    一旦有了这个猜想,之前发生的一切都能够串连起来。给太皇太后筹备忌辰,到明月庵拜访长公主,甚至……也许连佩戴的紫金臂钏、柔软的温存,都不过是虚与委蛇,刻意讨巧。

    是欺骗和背叛。

    一想到她乖巧面容下藏了这样的心思,符清羽愤恨填胸,太阳穴“嗡嗡”作响。

    想到符婉瑶更是头疼,这个姐姐冲动又任性,两人自小就不投契,总是说着说着便吵起来。符婉瑶喜欢跟他作对,竟到了从他身边偷人的地步?

    还有杨会兄妹……是因为皇姐与杨家势不两立,他们认为最不可能查到这里,才逃了过来?

    一切的答案,都在那两扇木门之后。

    符清羽稳住心神,命令道:“传朕的话。朕的耐心有限,一盏茶后,要么皇姐自个儿出来见朕,要么朕撞碎大门,进去见她。”

    **

    不远处的田庄里,符婉瑶边就着火盆暖手,边听嬷嬷回禀。

    跟了符婉瑶多年的老嬷嬷都快急哭了:“殿下啊,如今陛下亲自来了,这门怎么着都是守不住的,您又何必硬扛?就算您不在意,老奴也能豁出去一条命陪您,可庄子上其他人呢,不是每一个都有胆量和陛下对抗的?与其让陛下破门闯进来,不如先把门打开,恳请陛下恕罪。”

    “再说……”嬷嬷没好气地看了眼火盆对面的人,“再说殿下本来就不知情,不曾放走逆贼!”

    被五花大绑的男人,听了这话忽然挣扎起来,被堵住的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像是要说什么。

    符婉瑶像从梦里惊醒,眼睫轻轻颤了下:“我知道了。嬷嬷先下去吧。”

    嬷嬷叹着气走了,符婉瑶来到被捆住的人身边,蹲下来,将他嘴里塞的布头抽出。

    “你都听见了?”她语气冰冷,似笑非笑。

    男人鬓发散乱,面色苍白,一脸咳了好几声,才说:“臣、臣大逆不道,罪该万死。原本不想连累殿下,请殿下按照嬷嬷说的,把臣交给陛下吧。”

    符婉瑶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忽然笑了:“于敏之,你要和我说的,只剩这个了?”

    于敏之又咳了几声,肺脏撕裂般的疼,他哑着嗓子说:“殿下,嬷嬷说的没错,长公主也不能和皇帝碰硬。下面的人见到陛下,只怕没胆量继续对抗。就算殿下要维护臣,也是蚍蜉撼树,只能撑过一时,又何必为此伤了您与陛下的和气?”

    “维护你?本宫维护你?”

    符婉瑶冷笑着,用力甩了于敏之一个巴掌!

    “别自作多情了,你做下这种事,迟早会落在陛下手里,千刀万剐,死不足惜!本宫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呢?

    符婉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愤恨地站起来,跺了一脚,转过身去。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想要什么。

    昨天夜里,又喝到不省人事,突然从城中传来消息,说皇上找到杨家通敌叛国的证据,借由大婚设下陷阱,一举扳倒杨家。

    杨家倒了,符婉瑶恨了十年,终于大仇得报,也终将获得自由,一时间激动、喜悦、酸楚……重重情绪涌上心头,叫她不知如何面对。

    于是又拿起酒杯,畅饮到天亮。

    才睡下没多久,公主府的管家突然来访。符婉瑶这才知道,驸马于敏之昨夜来了府上,说是要接公主回京,带走了公主府的马车,一早就出城了。

    管家觉得蹊跷,偷偷叫人跟上,却发现于敏之没有去明月庵接公主,而是走上了去田庄的道路。

    管家不敢靠的太近,远远看到马车上除了于敏之还有其他两个人,正犹豫是否要报给符婉瑶,突然见到许多官兵追出城门,听说杨会兄妹从京城逃脱了。

    管家一下子联想到了于敏之的怪异举动,急忙赶到明月庵给符婉瑶通风报信。

    符婉瑶听完,昨夜的欢喜和醉意,顿时消解了大半。

    杨用当年左右朝政,逼死她的兄长,害母后不能回归中原,逼她成婚又将她软禁在明月庵……这一桩桩,已是深仇大恨。

    如今,竟连父皇太子的死、十万大军的惨败都是杨家在幕后捣的鬼。他们符氏皇族,她符婉瑶,都和杨家人不共戴天。

    可符婉瑶的驸马,却偏偏用她的名义,救出了杨家一对嫡生儿女。

    符婉瑶当即勃然大怒,急忙往田庄赶。

    要捉住杨会兄妹,更要问问于敏之,为什么?!

    他凭什么欺她至此?!!

    可是,等符婉瑶赶到田庄,却只见到了于敏之一人。她叫人去追杨会杨灵韵,却被告知那对兄妹根本没来田庄,想必是路上就被放走了——于敏之又设了一层障眼法。

    符婉瑶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当即叫人绑了于敏之。然而等符清羽的人赶到,她却又不想直接将人交出去了。

    符婉瑶知道自己不能对抗多久,可她不甘心,还不甘心……

    “你……”

    一开口,泪水从眼角洇出,她急忙背过身去,“杨用对皇家、对我做了什么,你明明知道。我有多么恨杨家,你也知道。哪怕覆巢之下无完卵,可你还是……你还是选择了杨家,抛却了臣子的忠诚……用我的名义救杨氏嫡子,除了让我把你交给陛下,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说吗?”

    “臣……”

    于敏之才富五车,竟也有哑口无言的时刻,静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臣……对不起殿下。不止这件事,还有从前很多事,都是臣对不住殿下。臣心里明白殿下想要臣做什么,却不能顺遂殿下的心意。臣欠殿下许多个‘对不起’,只是,殿下恐怕不想再听臣说‘对不起’了吧。”

    符婉瑶猛地转过身,面色涨红,怒斥道:“是,驸马永远不曾考虑我的感受,永远我行我素,事后又装好人道歉。既然不是真心的,又何必说什么‘对不起’。只有言语不见行动,这般廉价的‘对不起’,我不需要!”

    于敏之拼命仰起头,直面她的怒火。像从前很多次那样,他面色淡然,无悲无喜,隐隐含着悲凉。

    符婉瑶最看不得他这幅模样,怒气翻涌,上前又扇了一巴掌,直接将于敏之打翻在地。

    她居高临下看着他,冷声道:“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只剩一把骨头架子,头发也白了,难看死了!只不过是条可怜虫,学别人当什么英雄!”

    “就算你救了他们,一对养尊处优的少爷小姐,他们能逃出多远,能逃到哪里?结果还不是一样,再被抓住,下场只会更惨!你……你……”

    符婉瑶哽了一下,最后的问题便带上了哭腔:“你这样做,搭上自己……值得吗?”

    于敏之叫杨用一声舅公,从亲缘上论,已是三族之外,加之他这些年不图上进,只委身于翰林院做个闲官,原本不会被这次的风波波及。

    可是,在私自放走杨会兄妹后,却是不能独善其身了。

    符婉瑶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一面恨不得于敏之去死,一面又恨他这般不知死活。

    她刚才那一巴掌用尽全力,手掌已是麻木的没有知觉。于敏之左半边脸也高高肿起,手脚被捆住,无法靠自己站起来,但他脸上仍然不见狼狈,眸光倒比平常更暖些。

    于敏之动弹不得,便也放弃了,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殿下,之前……刚成婚那时,臣也对殿下说,别作践自己了,这样伤不到你痛恨的人,跟臣回去。臣也许没能力完成殿下心中的愿景,但至少在公主府里,我们可以关上门,把所有的恩怨都放在外面,只有殿下与臣两个,做一对平凡的夫妻。”

    于敏之忽然笑了:“殿下当时在听曲儿,听完臣的话,直接往臣身上丢了一把琴,砸的稀巴烂……”

    符婉瑶嘴唇动了动。

    于敏之是在给她体面,没有说出更多的细节。实际上,那次她在男风馆,叫了十几个小倌儿奏乐唱曲,于敏之一路找来,被羞辱的斯文扫地。可他还是挺直腰杆,在她面前说了那番话。

    然后,她叫人把他打了出去,在男风馆醉生梦死五六天……直到杨用派人把她带走。

    于敏之只是看她,目光里没有怨怼,没有愤恨:“臣虽然不赞同,却也能够理解殿下当初的做法。那时只有采用那样激烈的做法,殿下才能让自己的心过得去。世殊时异,在当下,臣也有不得不做的事……”

    “不得不做?”符婉瑶嗤了声,“杨用是帮过你,但不过是说几句公道话,让你那些叔伯不敢侵吞家产。后来让你在杨家族学念书,也是你靠自己的才华争来的。这么多年,你到底欠杨家什么,非要用这种方式还?你当初……分明和杨用政见相左,你难道不记得了吗?!”

    于敏之轻声道:“舅公所做的,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在杨家人散出去的恩惠里不过九牛一毛……可是,民间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话别人说得,臣说不得。臣的确是在舅公照拂下长大成人、金榜题名的,臣也想回到幼时,也许能走出不一样的路,不用背负恩情……”

    “但是不能,等臣后悔,恩情已经受过了,舅公临死前拜托臣保护杨会兄妹,臣唯有答应。忠义两难,臣只能付出所有努力,给杨会兄妹争取一线生机,而臣对天子的辜负,就……以死偿还吧。”

    符婉瑶静静看着面前的男人。

    于敏之还是于敏之,纵然十年岁月中变得形销骨立,英姿不复,他还是那个初入官场就一人舌战诸位权臣,为了信念可以放弃自己的人。

    还是那个不卑不亢又宽厚温柔的人,是她喜欢的人。

    符婉瑶年少时美貌无比也骄傲无比,从来不屑阿谀奉承之辈,围着她献殷勤的少年数不胜数,没一个能够得到公主青眼。

    符铄给她选了无数个驸马,只有一身傲骨的于敏之入了她的眼。

    指婚时她是很欣喜的,只是没想过,被她欣赏的正直不屈,到最后却是将两个人推到了对立的立场……即便他们两人并没有任何仇恨。

    “那我呢?十年了,我终于自由了,代价却是失去驸马。你欠我的,又怎么还?”她声音颤抖,不再掩饰汹涌的泪滴,“我曾经,真的很喜欢你。”

    只这一句,像失却了全部力气。这间屋子,有他存在的地方,再也不能多待。

    符婉瑶转身便走,命令下人:“开门。给我更衣,我要去见陛下。”

    她走的那样快,没有看到于敏之遽然改变的神情,没有听见他长叹一声,苦笑道:

    “我也很喜欢你啊,瑶瑶。”

    35  ☪ 〇三五

    ◎朕不会像你◎

    随着皇帝的脸色一瞬比一瞬更阴沉, 梁冲不露痕迹地往后站了站。

    这便把压力都留给了那名校尉,校尉很快顶不住,请示道:“陛下, 一盏茶的时间快到了,咱们的人早已准备就绪, 要不……动手吧?”

    长睫微动, 符清羽站起身, 眼中已是寒冷如冰,轻轻收了下下巴, 表示应允。

    校尉正待发号施令,传令兵突然高呼:“报——开门了——”

    “长公主开门了——”

    校尉的一口气便噎在了嗓子眼, 符清羽猝然起身,大步走向田庄, 随从的侍卫急忙跟上。

    符婉瑶一袭庄重冠服,跪拜在道路之侧, 田庄诸人跟在她身后,放眼望去一片黑压压的头顶。

    待符清羽走近,符婉瑶道:“恭贺陛下铲除奸臣,平定内忧, 为父皇母后和皇兄报仇!”

    乌皮六合靴在她面前停住, 若说是大仇得报, 符清羽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只是淡淡说:“皇姐与朕,就不必讲那些虚礼了。人呢?把人交出来,一切好说。”

    符婉瑶仰起头, 脸颊上不及掩饰的泪痕:“陛下, 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符清羽眉间皱起, 显是忍耐到了极限,但终是没有发作。

    “请皇姐带路。”他不再看符婉瑶。

    ……

    半刻钟后。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杨会和杨灵韵不曾来过庄子,驸马他……迫于旧日恩情,犯下大过……他根本没想逃跑,束手就擒,等待陛下责罚。”

    符婉瑶三言两语讲述了今早的事,心焦如焚却不敢流露,尽可能平静地问:“于敏之罪不可赦……但陛下最清楚,过去这些年,他从不曾助纣为虐,甚至在杨家掌控朝政后,主动退避。杨用几番想重用于敏之,都被他推却了,便是不想与杨家同流合污,否则以于敏之状元之才,又怎么会至今只是个翰林?”

    符清羽笑了:“皇姐是想为驸马求情?”

    符婉瑶急切道:“仅此一次。让他偿还了杨家的恩情,以后必定不会再犯。陛下此番除去杨家,朝廷动荡,正是用人之际。若能宽恕于敏之,他定会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何不让他戴罪立功呢?”

    符清羽重重放下茶盏,瞳孔漆黑无底:“皇姐不会真的以为,你能够左右朝纲、超越法纪吧?”

    符婉瑶的心重重坠了一下。

    “朕不想让下人看了笑话,才应允了皇姐的请求。若皇姐懂得投桃报李,便主动将人交出。其余的,不该皇姐插手的,就不要管了。”

    泪水夺眶,符婉瑶跪到符清羽脚下:“我只你这一件事,留他一命。我将他带到封地去,一辈子囚禁,再不会做任何危害社稷的事……”

    “皇姐!”符清羽揉揉紧皱的眉,“朕说的把人交出来,你当是玩笑话吗?别兜圈子了,朕已经知道你与程宝缨的密谋,她人呢?”

    “程……”

    符婉瑶一瞬恍惚。

    她是答应了程宝缨,若那姑娘真能够逃出皇城,会暂避到她的庄子。当初约定的日子,便是皇帝大婚前后,符婉瑶叮嘱过下人。

    可是……昨天过去,程宝缨并没有出现过。

    符婉瑶昨天想起此事,心想那姑娘多半没能成功离开皇宫,她虽有些惋惜,却也无能为力,只是短暂想想,便放下了。

    今早得知皇帝借大婚,给杨府来了个连窝端,后面又有于敏之的事情,更是让她将程宝缨彻底忘在了脑后。

    可符清羽却说,让她交出程宝缨?

    程宝缨竟真的逃离了皇宫?……却没有如约定一般,来到此处。

    符婉瑶心念一动,虚张声势道:“陛下答应我,饶于敏之一命,我、我就告诉你程宝缨现在在哪儿!”

    符清羽微张开略狭的眼,死死盯住符婉瑶,威势迫人。

    符婉瑶仰起脸,毫不示弱地看回去。

    “呵——”符清羽先移开眼。

    他起身,拍拍衣角:“皇姐说谎时,总是习惯看右上方,睫毛眨的比平常更快。”

    符婉瑶不认:“我只是、只是太紧张了,我……”

    “皇姐,不要白费功夫了。你这个人,脑子糊涂脾气冲,不过就算百般不好……我毕竟是你的兄弟,我相信哪怕是于敏之的命,也不会让你背叛许下的承诺。这一点,和你那个蠢货驸马倒是一模一样。”

    符清羽走到门边,微侧过脸:“你没有程宝缨,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符婉瑶泪流满面,拼命摇着头,喉咙却似被扼住,说不出话来。

    仿佛为了印证皇帝的推断,梁冲轻咳一声,回禀道:“陛下,庄子每个角落都搜查过,没有宝缨姑娘。下人们异口同声,都说没有年轻姑娘来庄上。杨会、杨灵韵也不曾来……”

    梁冲从眼角瞥了眼符婉瑶,谨慎道:“……像是中途被驸马放走了。驸马自个儿大摇大摆来到田庄,故意引开追兵。这些,驸马本人都承认了,只是不肯说出杨家兄妹的去向。”

    符婉瑶急忙冲上前,扯住符清羽衣角:“你……从一开始就没准备跟我谈条件。做出倾听的模样,却叫人搜了我的庄子!”

    符清羽不以为怒,淡道:“结果都是一样,何必浪费大家伙的时间。”

    便不再管符婉瑶,径自命令梁冲:“放发海捕文书,悬赏万金,缉拿要犯杨会兄妹。把于敏之带回天牢,单独关押审问。”

    那……宝缨姑娘呢?

    皇帝没说,梁冲也不敢问。

    正要得令离开,符婉瑶猛地冲向符清羽:“我不允许你带走他!”

    符清羽反应快,在她扑过来时便闪开了身。

    梁冲亦是机敏,却生怕长公主磕坏碰坏,不敢像皇帝那样躲开,只能硬着头皮挡住符婉瑶。

    符婉瑶被软禁多年,被日复一日的醉生梦死掏空了身体,虽然还在青春年华,却瘦削羸弱,梁冲很快便制住了她。

    符婉瑶被梁冲困住臂膀,双腿还不住踢着,也不再顾忌,大声发泄着:“你心里谁也没有,只有你自己!所有人到最后都和你离心了!”

    发冠散落一地,翟衣也脏了,符婉瑶声调越来越高:“我留不住驸马,可你也留不住宝缨!你永远别想知道她去了哪儿,你再也找不回她了!她不要你了!”

    “她只想离你远远的!堂堂天子,可笑不可笑?!”

    梁冲吓的赶紧去捂嘴。

    长公主这脾气跟炮仗似的,自个儿心里难过也不想叫陛下开怀,专往人心口上捅刀子。

    符清羽转过来看她,讥诮道:“不劳皇姐操心。说起来——”

    符清羽眨了眨眼,“皇姐如今闹这一出,又是何必呢?早在十年前,祖母和朕都劝过皇姐,于敏之同杨家人不一样,皇姐应当放下恩怨,和他好好过日子。是皇姐不愿,闹得惊天动地,叫双方都下不来台,让杨用不得不采取更激烈的手段,让你和于敏之再无回旋的余地。”

    “荒废十年时光,结成一对怨偶。皇姐,拆散你和驸马的不是朕,是你自己。如今后悔,为时已晚。朕也不会因为皇姐的悔意更改律法。”

    “你……”符婉瑶不住冷笑,“是啊,怪我自己……可你不也一样,你也得不到。我们都得不到。”

    “朕不会像你。”符清羽撂下这句话,走了。

    身后,撕心裂肺的哭声。

    **

    大意放走程宝缨,按说是该重罚。

    但皇帝只减了魏嬷嬷的薪俸,叫她“暂且休息一阵子”。

    这等紧要关头,周围人忙的足不点地,一贯备受信赖的魏嬷嬷却什么差事都没领——对忠心耿耿的魏嬷嬷来说,这比打一顿板子还叫她难受。

    但更难过的,是自己心里这一关。

    魏嬷嬷经验老道,敢吃宝缨送的茶,自然不是全无防备。魏嬷嬷师承一位世外高人,师父当年行走江湖顶的是“神医”的称号,有妙手回春之术,武学的造诣反不是最拿得出手的。

    魏嬷嬷对药石之道不感兴趣,但耳濡目染也学了些皮毛。她自小身子骨皮实,从前没少被师父和师兄师姐拿来试药,身体经过千锤百炼,寻常麻药毒药根本药不倒她。

    所以才掉以轻心,才在程宝缨这儿吃了大亏。

    不止悔恨自责,魏嬷嬷更想不通,被脑中困惑折磨的寝食难安。

    程宝缨才十七岁,自幼长在宫廷,一举一动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不可能接触到江湖上的用药高手,她从哪儿得来这么邪门的迷药?

    《本草经》……

    突如其来的念头。

    魏嬷嬷知道程宝缨没事的时候喜欢翻看那本书,因为是从宣化殿带过来的,有陛下的准许,魏嬷嬷便没有去查。

    也是怜悯宝缨,想着这丫头在掖庭没得吃没得玩,一个人孤零零的,看看书也算个寄托,总不好再夺去。

    现在回想起来,却越发觉得蹊跷。

    魏嬷嬷重新回到了掖庭,来到宝缨短暂居住过的小屋。

    《本草经》被宝缨带走了,可是——

    魏嬷嬷拿起一卷麻纸。

    宝缨曾用麻纸抄写药方,帮助记忆。写过的纸都已经烧了,但在最上一页,却洇了浅浅的墨痕。

    魏嬷嬷找来工具,仔细拓下,却在读那拓片时,猛地惊住。

    “不可能!”魏嬷嬷枯老的手不住颤抖,“这、这……程宝缨怎么会有我师父的方子?”

    师父已经仙逝多年,难道……是那个人,她出手了?

    魏嬷嬷稳住心神,叫来下属问道:“程宝缨手上的《本草经》,是谁给她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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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6  ☪ 〇三六

    ◎去济阳◎

    “大哥你这病, 不戒酒根治不了。想缓解症状,樟木、葛根各半两泡茶,醉后喝下解酒。”

    面前的汉子裹着破棉袍, 听见“樟木”、“葛根”顿时松了口气,嘴里嘀咕着:“好呀好呀, 这两样不值钱, 雪停了我自个去后山挖……”

    叶怀钦一看便知, 前半句关于戒酒的话,这位病人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也不多劝, 收下两只麻雀当做诊金,把人送走了。

    再进门, 看见宝缨噘着嘴,一脸不高兴:“刚才那位大哥, 手一直在抖。连我都看得出来,再不戒酒就晚了。他是个猎户, 手一直抖,还怎么继续打猎?你就这样让他回去了,亏得别人叫你一声‘神医’!”

    叶怀钦不以为然:“想治好他的病,需要戒酒却又不是只需要戒酒。真说开方子, 哪一样药材他负担得起?他自己不情愿, 我们在这个村子最多停留两三天, 就是让他这两天戒了酒,过后谁看得住他。再说,他是个猎户,冬天进山要是不喝几口酒暖身, 说不定还没病死就先冻死了。”

    宝缨动了动嘴唇, 颇有些无言以对。

    “他要缓解醉酒, 我就给他对症下药。其他的,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我只是个医者,不是菩萨,不能普度众生。”叶怀钦把麻雀丢给宝缨,“别胡思乱想,去把麻雀毛拔了,今天晚上能见点荤腥了。”

    宝缨望着两只巴掌大的小鸟,哭笑不得地撇了下嘴。

    叶怀钦说带她“走一条不在地图上的路”,宝缨以为是什么厉害的捷径,实际却和她想的不同。两人这回扮成进山收药材的,专挑人迹罕至的偏僻山村,每到一处,靠给村民看病换取住处和食物。

    一路曲折盘旋,倒也是在渐渐远离京畿,只是缓慢极了,大半个月过去了,还没走出这片山岭。

    宝缨起初很担心符清羽追上,但经过几天后,发现这些村落闭塞偏远,冬季大雪封山,外界的信息一概传不进来。而叶怀钦十分谨慎,每到一处都会仔细查看外来者的痕迹,也从不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三天。

    总之,这二十来天,他们迂回着远离了京城,却连追兵的影子都没看到半个。

    脑中那根弦便不再像起初一般绷紧,宝缨倒有些喜欢上了这样的日子。

    叶怀钦不止武功高强,还是个很好的旅伴。他见多识广,性格洒脱,又有一手好医术,在封闭排外的山村也很受礼遇。

    亲眼看到叶怀钦出诊,跟在他身边处理药材、煎药打下手,宝缨方才明白“纸上得来终觉浅”的道理。叶怀钦时不时点拨一句,比她一个人苦读几个时辰的领悟还多。

    而且,叶怀钦很多时候并不开药方,而是让病人采用偏方、食疗、休养,甚至接近于巫蛊的方法治病。

    当宝缨好奇询问时,叶怀钦却反问她:“寻常人学医,多以研习《内经》而始,了解阴阳五行、经脉穴位,继而剖析病理,望闻问切,施针用药……我却让你先读《本草经》,你可知为何?”

    宝缨自是不知。

    叶怀钦说:“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师父。师父说,我们不是那种坐堂问诊,等待病人求上门的医者,我们行走江湖,诊治的人当中少有达官显贵,大多是乡民白丁,既没钱买药,也听不懂你高深奥妙的医理,更有甚者,连病情都讲不清楚。他们只想花几个铜板,得到最快见效的方子。如果这药方唾手可得,不必付出太多银钱,那就更好了。”

    “所以在我们师门,首先得识遍百草,能够解困救急。田间地头的野草,深山密林的珍奇,只要能用的,万物皆可入药。但凡见效的方子,都能拿来救人。”

    宝缨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随意不拘的医道,惊讶之余便有些神往。

    所以,这天傍晚,当叶怀钦说起后天出山,问宝缨接下来想去哪儿时,她犹豫了片刻,试探道:“我想回故乡看看三哥,但现在还不行,可能要等上几年,风波平息了才可以。要不……我拜你为师,跟你学医好吗?”

    叶怀钦用牙齿撕下一块麻雀肉,默默咀嚼,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宝缨急忙补充:“我能打下手,还能做饭洗衣,你把我当成学徒使唤就好了。嗯……”

    可惜不只是这样,她还是逃犯,招惹了普天之下最不能招惹的人。她是个大麻烦。

    想到这里,宝缨讷讷道:“嗯……实在不行,那就算了吧……”

    “我……恐怕不能收徒。不过——”

    叶怀钦看向宝缨,嘴角微向上翘,眼眸里微光闪动:“如果见到我师父,她或许愿意收你为徒。”

    宝缨不敢相信,睁大了眼睛:“真的吗?!”

    叶怀钦笑笑:“别高兴的太早。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师父了。她老人家行踪不定,想找到她,恐怕要费一番功夫。到时候收不收徒,也要她见过你才能决定。”

    宝缨一听,眼角耷拉下来了:“天地广阔,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这可……我就知道没那么容易。天大的好事怎么就能让我撞上呢?”

    叶怀钦见她一时喜一时忧,颇觉好笑:“你现在……一点也不像从前了,总是刻意端出沉稳老成的样子,死气沉沉的。现在这样,喜怒形于色,才像个年轻姑娘嘛。在宫里,所有人都围着一个人转。只有皇帝自己能够肆无忌惮,任意随心,其他人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当然不是,陛下不是那样的人!”宝缨脱口而出,随即怔愣了一晌。

    这一路上,她刻意不去想起符清羽,叶怀钦也避而不提,但不代表能够忘记。

    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刻,过往种种萦绕脑际,挥之不去。记忆变得支离破碎,所有甜蜜的苦涩的,一并涌上心头,叫人捉襟见肘,拙于应对。

    时至今日,宝缨还不知道,如何对待这段占据她大半人生的往事。有时候,她宁愿白日多赶一段路,到了夜间睡的死沉,便不会迷失在往昔旧梦当中。

    “陛下他……”宝缨托着下巴,沉思道,“对底下人要求的多,对自己要求的更多。而且嘛,别人当差做事,总有空闲的时刻,就是最卑微的粗使宫女,做完活也能自己找点乐子。可陛下反而从没有为了让自己高兴做过任何事,他把自己逼的太紧了。”

    据说武烈皇帝符铄喜好烈酒、良马和美人,还有一副好嗓子,兴致上来往往击鼓而歌。

    宝缨爹爹有一双巧手,闲下来喜欢雕刻物件。哥哥们更是在玩乐一事上广泛涉猎,赛马、斗鸡、下棋、掷骰子……花样层出不穷。

    可宝缨从没见符清羽纯粹为了喜欢去做一件事。

    他弓马娴熟,字画可圈可点,遇到推却不了的场合,也会作诗抚琴,甚至还跟臣下划拳行酒令——可是那些,也都没见他多么喜欢,仿佛只是一件又一件不得不去做的事。

    极少数的几次,符清羽有几个时辰彻底闲下来,宝缨就见他搬了绣墩,一个人坐到离香炉不远的地方,看着飘起的烟雾,一坐就是很久。

    要么就是坐到御花园的鲤鱼池边,重复着投喂鱼食的动作,手臂像摆锤一样往复,精准到百无聊赖。

    宝缨看见了,忽然就有些难过,总是忍不住想逗他开心——但好像没有成功过,符清羽倒没有赶她走,只是叫她坐到旁边不要出声,手放在宝缨头顶,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

    ……

    “那他还真是个寡淡无趣的人。”叶怀钦听完,不客气地评价。

    宝缨想了想,小声说:“是吧。”

    “可你还是喜欢他?”叶怀钦侧过头,烛光映照下,眼眸闪过金色光泽。

    “他也不是永远那样嘛,他从前……”

    话音戛然而止,宝缨意识到,她还没有准备好谈论这件事。心底隐隐作痛,现在想的太多,或许她又会动摇。

    宝缨瞪了叶怀钦一眼:“我们不是在说去哪儿找你师父吗?怎么偏到我的事情上了?”

    叶怀钦很理解似的笑了下,正色道:“据我所知,师父最后落脚的地方在关外,那时她似乎要去寻一株千年山参。不过那也是两三年之前了,可以试试,但别抱太大希望。如果找不到,就在那里打探消息,再做下步打算。”

    宝缨听完,却沉默了一会儿,犹豫问道:“去关外,是不是可以先往东走,然后北上?”

    在叶怀钦表达了肯定的意思后,宝缨眼睛一亮:“我在宫里有个朋友,对我像亲姐妹一样。即使知道我想逃出皇宫,她也毫不犹豫地帮我。”

    “她故乡在济阳,家里只有一个弟弟还病重了,所以今年初她便请辞回济阳去了。”

    “我想……如果顺路,我们能不能去济阳,请你给她弟弟看看?”

    **

    十天前,宣化殿小书房。

    符清羽盯着舆图看了许久,缓缓吐出两个字:“济阳。”

    探子回报,大概两天前,疑似杨会兄妹的一男一女沿河道北上,渡过济水,似乎向东去往泰山方向。

    符清羽命梁冲带人前去缉拿,让梁冲以济阳为大本营,设下罗网,引诱杨会兄妹上钩。

    梁冲得令欲要告辞,又听符清羽低声说:“……程宝缨从前在长乐宫有个交好的宫女,好像……叫江文竹吧。那个宫女年初请辞回家了,她的故乡就在济阳。”

    梁冲微肿的眼皮抖了一下,急忙拱手:“奴才明白了。此去一定不负使命。”

    这些时日皇帝只命人搜寻程宝缨和叶怀钦,却一直没有放出海捕文书,梁冲本还纳闷——这到底是在意宝缨姑娘,还是不在意呢?

    这会儿才懂,大海捞针不如设下香饵。

    程宝缨的家人都在上谷,被严密监视着,叶怀钦唯一的师父也去了关外,皇帝将首要的筹码押在了济阳。

    希望能成,梁冲暗想。

    否则陛下的怒火不能解,这十来天所有人战战兢兢,生怕被牵连的日子,还没个完呐!

    37  ☪ 〇三七

    ◎分明是宝缨身上熟悉的香味◎

    山中方七日, 世上已千年。

    宝缨和叶怀钦从环绕京郊的崇山峻岭中走出,才知外头已然变了天。

    权势滔天的杨家竟一夕倾覆,三代亲族都下了狱, 据说前丞相、楚国公杨平和几名首犯被判了凌迟,留待秋后问斩。

    而杨会和杨灵韵……

    宝缨盯着布告上的两张画像, 怔了好一会儿, 直到叶怀钦发现她看了太久, 怕引人注意,忙将她从人头攒动的县衙前拉走。

    “你现在这身打扮, 在别人眼里可不该是个认字的。”回到暂时落脚的邸店,叶怀钦提醒她。

    离开山岭后, 两人重新回到人烟稠密的市镇,为了谨慎起见, 叶怀钦不再公然行医,而是扮成一对兄妹, 借口去远方投奔亲戚。

    不过,在看到布告后,宝缨和叶怀钦都觉得,恐怕这是个更糟糕的法子。

    “难怪过城门时一直有人打量我们, 是在怀疑我们是杨会和杨灵韵……”宝缨既后怕, 又有点哭笑不得。

    幸亏叶怀钦反应快, 见到不善的目光,立即扯着嗓子喊了几句乡下土话。他声音聒噪,用词粗俗不堪,完全不似京中公子, 这才打消了怀疑, 顺利进城。

    叶怀钦也没料到这一出, 皱眉道:“入城时我们说是兄妹……现在改口反倒不好。我看,到了人前,我们故意做些打情骂俏的举动,让人以为我们有染。这样一来,他们只会怀疑我们是私奔的男女,怕被家人捉回去,才故意扮作兄妹。还有,你在外面少说话,脸也尽量遮住,但态度更理直气壮点。别露馅。”

    宝缨点头答应,心里仍是惴惴不安。

    逃离皇宫已经将近一个月了。

    叶怀钦从宫里消失这么久,一定也早被发现了。

    以符清羽的机敏,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并不难,可是他至今没有放出海捕文书缉拿两人。

    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潜藏着不可预知的危险。

    叶怀钦一锤定音:“多想无益。我们尽早动身去济阳,然后想办法出关。你先歇着,我再去打探打探消息。”

    ……

    叶怀钦傍晚时回来了,已经买好了马匹,明早便可出发。

    还打听了许多小道消息。

    “到处都传的沸沸扬扬,小皇帝下手够狠,以自己的婚事设下陷阱,真豁得出去。谁想得到,被叫了这么多年傀儡,让人以为他是个心慈手软的,一出手却是狠辣决绝。”

    叶怀钦瞥了眼宝缨:“有人说,皇帝在杨府大开杀戒,门前那条街一片血红,都分不清是大婚的红布还是杨家人的血……流言现在倒不叫他傀儡,改叫暴君了。还有人说,皇帝疯了,对自己的恩师、重臣和亲家下手,是狼心狗肺……”

    宝缨闷声道:“以讹传讹,不可尽信。”

    杨用一生,达到了文臣的顶峰,不但党羽众多,还深受天下人文人追捧。反之,符清羽从前一直是被杨家扶起来的傀儡,政令皆从杨用口出,民间对皇帝一无所知,拥护杨家也不足为奇。

    宝缨只是觉得奇怪:“杨家的罪名,谋逆我大概能预料到,叛国是从何说起呀?”

    叶怀钦摇头。此等机要就不是这小县城能打听到的了。

    沉默半晌,宝缨幽幽叹了口气:“不知他现在怎样了……”

    她一直都知晓符清羽的心气和能力,也曾相信,蛰伏于杨氏之下不过是暂时的苟且,他终有一天会重振皇室,执掌权柄。

    但她只是个小小宫女,符清羽胸中的丘壑与她说不着,便也只是将这念头放在自己心里,想想而已。

    到后来,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错,她的相信逐渐变成了不信,生出了失望,生出了畏惧——达到极致,她便逃了。

    她恨过,怨过,然后决定只有离开才能放下。

    可现在……

    曾经杨会一个张狂的念头,就能将她吓得六神无主;杨灵韵几次为难,就能让她不得不想办法脱身。

    转瞬之间,他们都不再是威胁了,宝缨还不大能够适应这种变化。

    她不知道符清羽能否适应。

    叶怀钦见状,沉声问:“我懂了。十年相处毕竟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你还记挂他……其实我也想问,皇帝没有迎娶杨灵韵,你最担忧的事没有发生,所以……逃出皇宫,你后悔了吗?”

    “如果皇帝能够宽恕你,你愿意回头吗?说实话,在宫里至少是安定的,去关外拜师却是条艰难、危险,充满未知的路。你还想走这条路么?”

    宝缨发现,叶怀钦便是有这个好处,可靠又随性,有本事混入任何人群,却也和任何人都保持着一份疏离,不会轻易逾越边界。

    就像他不会强迫那名猎户戒酒,宝缨知道,若自己说想要回头,叶怀钦也不会干涉她的决定,不会问缘由,只会找个妥帖的法子送她回去。

    当然,这份距离感是双向的,叶怀钦有他自己的秘密,宝缨感到好奇却也无法更进一步了解。

    她沉思片刻:“杨用当年对我们程家赶尽杀绝,对陛下、对皇室有过之而无不及,杨家倒台,我自是欣慰。可是对陛下来说,杨家有罪,不等于程家无罪。不管是什么原因,我父亲当年未曾回护圣驾,直接导致武烈皇帝被围驾崩,我想陛下分得清这两件事……他一向赏罚分明,一码归一码。”

    她逐渐冷静下来:“即便他能原谅这一次,回去后,我也依然是罪臣之女,是对自身命运毫无掌控的奴婢。便是近在咫尺,形影不离,我也只能一直仰望着他,没有真正靠近过他……有没有杨家,有没有杨灵韵,这些都不会改变。”

    见叶怀钦面带怜惜,宝缨笑道:“我不是抱怨,太皇太后和陛下都尽力关照我了。喜欢上陛下是我自己的事,我不后悔。只是,连他也认为这是个错误,也许本来我们就不该绑在一起。追随了一个人十年……我也会想,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活法。如果有,我想试试。”

    “我是有些担心陛下……”宝缨承认。

    “其实我第一次见到陛下,他还不是后来那样,没有那么冷漠……是个温柔的人。我总想,如果不是被强立为帝,如果没有那么多责任,过得轻松一些,他大概一直都会是个很好的人。”

    叶怀钦不置可否:“所以……?”

    宝缨笑了,眼角沁出泪花:“但是说到底,我也不是真正了解他……他不需要了解,只需要臣服。”

    “我试过,失败了……决定放弃了。”宝缨直视进叶怀钦眼底,“仅此而已。”

    **

    “……师娘英年早逝后,老奴的师父选择避世而居,不沾红尘因果。虽然还是由于种种原因,先后收了三个徒弟,但到了十六岁就将我们赶出师门,还让我们发下重誓,绝不可对外提起师父的名讳。后来就只有我们师兄妹三人结伴闯荡江湖了,起初还融洽,可是……”

    几十载光阴逝去,大师兄和二师姐的面貌都再难记起,这段往事却依然沉重。魏嬷嬷心口泛起异样的酸楚,却不知是为了谁。

    只是,少年帝王目色沉沉,她便也只能继续下去。

    “我们三人都修习武艺,同时各自承袭了师父的一样绝技。大师兄最聪慧,不但武功盖世,还兼修道术,能观天象,推星斗。二师姐是个痴人,一门心思放在药石之上,妙手回春之术,不亚于师父。我是最小的徒弟,贪玩怕吃苦,所幸在轻功上有些天赋,总算练成了师父的独门绝技。”

    “师兄师姐都是正道中人,只有我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仗着一身飞檐走壁的功夫,做了飞贼,还夸下海口说这天下没有我偷不到的东西……”

    魏嬷嬷惭愧地摇了摇头:“师兄勒令我改邪归正,师姐没有明白说出来,但也显然不赞同我的作为。偏偏……那个时候,我和师姐都暗地仰慕师兄。他们两个本就年纪更近,平常更谈得来,又都有名门正派的作风。我、我受不了他们站在一起,高高在上地指责我,和他们大吵一架,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还宣称……要去盗取太子赠与太子妃的定情信物水晶宝冠。”

    魏嬷嬷口中的“太子妃”便是后来的太皇太后孙氏、符清羽的祖母。符清羽知晓魏嬷嬷乃是因为情场失意,导致心神不定,才反被祖母用巧计所擒,却还是第一次听说个中缘由。

    他轻轻皱起眉:“叶怀钦手里有嬷嬷师父的药方,他又自称师从一位女医,所以嬷嬷认定,他是你师姐的徒弟?”

    “那是其一。”

    魏嬷嬷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困惑:“老奴年轻时心量狭小,以为他们两人情投意合,不想让他们在我面前得意,便刻意不去关注。这几十年,起初是我有意回避,到了后来,即使不刻意,也不再能听到别人谈论他们了。曾经风头不小的侠侣,像是突然从江湖上绝迹了。”

    “我曾以为,他们也追随师父脚步,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隐居,现在看来却不然,他们很可能分开了。特别是大师兄,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魏嬷嬷叹了口气,“叶怀钦叶怀钦……老奴本应更敏锐些的,之所以断定叶怀钦是师姐的徒弟,主要是因为——师兄的名字,便叫做方钦啊。”

    符清羽沉静的眼眸里,终于闪过一丝讶色。

    魏嬷嬷的推断应当是对的。

    只是江湖庙堂素来交集不多,魏嬷嬷的师姐、叶怀钦这些人,他们和皇家、和程宝缨有什么过节,非要带走她呢?若说是绑架程宝缨要挟他,却也不见叶怀钦提出要求。

    宝缨……她现在……还安好吗?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心头涌起一股焦躁,这一个月,总有想要砸碎什么的冲动。快要抑制不住,符清羽挥挥手:“嬷嬷先下去吧。”

    魏嬷嬷行了一礼:“老奴叫人把药送进来。”

    符清羽闭眼养身,不住掐着眉心。

    房门骤开,一丝清凉气息沁入,符清羽眉间略微舒展了些。

    忽而心脏一抽,意识到今日的香气与往不同,像是很熟悉的……

    她的味道。

    猛地睁眼,见乐寿端着托盘跪在身前,轻声道:“请陛下用药。”

    符清羽端起瓷碗,目光却在乐寿身上不住搜寻,最终落在乐寿腰际的香囊上——

    “那是什么?!”他问,声音微微发颤。

    乐寿低头看了眼,吓得身子都抖起来,急忙解释:“这、这个香囊是奴才自个儿做的……是、是拿宝缨姐姐从前那只打的样子,这才看着像,不是同一个……宝缨姐姐那只已经坏了,所以奴才就借过来打样,然后……”

    “行了,”符清羽不耐烦道,“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拿来,给朕瞧瞧。”

    “这香气……”一接过香囊,符清羽更觉不对。

    这分明是宝缨身上熟悉的香味。

    乐寿忙道:“奴才不懂香料,也用不起太好的香。见宝缨姐姐的旧香囊里香料还算新,这不就贪便宜,填进来继续用了。”

    符清羽端详着掌心的香囊,神情半是痛苦半是追忆。

    乐寿见他没着恼,心里渐渐有数,道:“陛下,奴才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作者有话说:

    十月了,长假干点啥呢?

    男主准备用来发疯。

    38  ☪ 〇三八

    ◎他都还记得,只是晚了◎

    符清羽回过神, 没好气道:“你既然问出口,便是想说,还问什么当不当讲?少啰嗦, 快说!”

    乐寿连忙叩头:“奴才知晓自己人微言轻,只是想请陛下念在宝缨姐姐过去劳苦, 伺候陛下尽心尽力。等人找回来了, 饶她这一回吧!”

    符清羽唇边现出一丝嘲讽:“她尽心尽力?是尽心尽力地欺瞒朕!”

    乐寿只当没听懂, 添油加醋地描述:“陛下看见的,和底下人看见的, 又不尽相同。奴才绝无欺瞒,当初奴才见宝缨姐姐缝制香囊, 心里觉得奇怪。她不都有一个了吗,怎么又做一个?问了才知道, 第二个是要送给陛下的。”

    “说实话,宝缨姐姐的针线活算不上好, 手脚慢。先前那个就费了好大功夫,给陛下的更不敢马虎,挑灯夜战好几宿,眼睛都熬红了。临要完成了她自个儿又不满意, 说从头开始, 重新做一次, 最好赶在她生辰之前做好。”

    符清羽有些迷茫:“……可朕在她生辰后才收到。”

    “是呀,”乐寿点头,“她生辰那天没赶上,沮丧极了。后来不知怎的, 她也不像先前那么急了。至于为什么, 奴才不晓得。”

    见符清羽还算平静, 乐寿不着痕迹地补充:“……还有这份香料,是宝缨姐姐专门调的。她又说这个香生辰那日用,又说配上雪后清冽的气息,最是合宜……奴才也不知,她如何预料得到生辰那天下不下雪呀?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

    “呯!”

    乐寿一抬头,竟看到素来沉静稳重的皇帝,捏碎了瓷碗。

    滚烫的药汁顺着手腕流下,烫出一行鲜红,碎裂的瓷片扎到掌心,顿时血流不止……而更罕见的,还是皇帝像死人一样苍白的脸色。

    乐寿也变了脸:“陛下,陛下,您先放下,奴才这就叫人处理伤口……来人,快来人!”

    四五个太监宫女围上来,符清羽恍若未闻,任他们惊慌失措,忙成一团乱。

    内侍用烧红的镊子小心夹出伤口里的碎瓷,疼痛非常人能忍,他却麻木到无法感知。

    喉咙里血气翻滚,耳中不断回响着三个字……他忘了,他忘了,他忘了。

    他怎么给忘了!

    “朕答应她的,竟然忘了……”符清羽声音极轻,手指下意识握紧了那只香囊,手背上青筋必现。

    太监没听清楚,以为是弄疼了,安抚道:“陛下且忍忍,就快好了……”

    浓黑的眸子染上血红,符清羽低低说了个“不”字,没叫任何人听到。

    不会很快好。

    不会好了。

    从她消失来的一个月,他从起初的愤怒,逐渐冷静,不断在心里说服自己——她是被袁逸辰蛊惑,也许早就后悔了,只是被叶怀钦横插一脚,才坏了事。

    也不去想这理由是否说得通,他不愿意想,唯有这般,才更容易撑过去。

    到了现在,谎言的根基土崩瓦解,无法继续自欺欺人——他当真想不明白,怎么忘了一干二净!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却也不是那么遥远。

    至少现在,符清羽能清晰回想起他是如何去了西山,在何等情境下对宝缨说起西山雪景,也记得怎么许下那个约定,记得她扑簌着睫毛,笑容乖巧。

    他都还记得,只是晚了。

    其实,若只是忘记,倒还好。

    十一月十一那天,她的生辰。

    从早上就飘起了雪花,后来,是早朝不顺,政务繁多,还是叫私自进宫的杨灵韵给气着了……已经说不清原因,总之,他负了她。

    他负了她,她已经很有耐心,试图提醒他,到了夜里仍没放弃尝试。

    然后他……符清羽整个身子都僵硬了。

    他那天心气不顺,把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在她身上,她终于没忍住,脱口说出要去掖庭的话……被他当成恃宠而骄,训斥了一通。

    再然后,她身子不适……被他误以为有孕,又折腾了一番,严苛的不近人情。

    符清羽闭上眼。

    没办法再回想那天。想的越多,越发现当初的傲慢愚蠢,越恨不得回去给自己一巴掌。

    可是错误已然铸成,便只能任由回忆一遍遍鞭笞着心脏,悔不当初。

    他从来都以为自己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君无戏言,言必行,行必果。周围的人也总说,陛下背负的多,隐忍的多,周全大局,宁可苛待自己,也从不让任何人失望。

    其实根本不是,他错的离谱。

    许下承诺时,他是认真的,毕竟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程宝缨不是个贪婪的人。

    可是,正因为朝夕相伴,才太笃定,太习以为常,习惯性地将很多事视作理所当然……曾经的认真,便也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被丢却在脑后了。

    你这个年纪,哪懂得什么是恨啊。恨别人容易,恨自己才是最难解。

    祖母曾经那样说。

    如今他终于懂了,却付出了不可承受的代价。

    “梁冲呢?济阳有新的消息吗?”刚包扎好,符清羽便急不可耐地问。

    宫人一愣:“不是早上刚来过信……今天,应该不会再有了吧?”

    “再给他发一封信。不——”符清羽站起身,“朕亲自去趟济阳。”

    不能继续等下去,为了一点希冀,他也要试一试。符清羽说着,抬脚出了寝殿。

    等人都走了,何四喜缓缓挪到乐寿身边,皱眉道:“说你什么好,这是剑走偏锋……胆子真大!”

    倒是勾起了陛下的内疚,但……是福是祸,何四喜料不准。

    听天由命罢。

    **

    可以开坛了。

    江文竹捧起一只酒坛,心中颇为忐忑。

    年初她请辞还乡时,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事情的走向会是这样。

    刚一登家门,文竹便发现,弟弟已经死了,门房还残留着办丧事的痕迹,来往的满是陌生面孔。

    和周围邻居一打听,才知弟弟江文笙年底就过世了。还没成年就夭折,丧事不会大办,江文笙的舅舅王二虎很快发丧了,说是葬在城外。

    问是什么病,似乎起初只是重感冒,没太在意,丽嘉结果后来高烧不退,再求医问药也无济于事了。

    江家的酒坊和其他产业都由王二虎代管,而文竹父母建起来的这座宅院,王二虎似乎打算找人翻新了再卖掉。

    文竹见状,也不强行进去,找到管事的请他给王二虎捎个话,希望拜会王家舅舅,再去弟弟坟前烧一炷香。

    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按照邻居所说,江文笙一入冬就病倒,在腊月里病死。可王二虎先后给文竹去了几封信,只要过银钱,人没了这么大的事,却压根没给文竹报信。

    果然,第二天再上门,江家宅院大门紧闭,敲了几遍也不应。王二虎更是从头至尾没出现过。

    江文竹回来之前就设想了最坏的情形,回到客栈,略一思索,写了一张状纸,状告继母的兄弟王二虎侵吞江家财产。

    隔天将状子递进县衙,又过几天,来了回复。

    王二虎竟称,江文笙去世前担心江家香火断绝,收养了王二虎的小孙子,让他改姓江,把江家的现银、房屋、酒坊、田产都留给了这个未满周岁的孩童。

    王二虎却也不是临时起意,过继这件事请了里正乡老、左邻右舍过来见证,正经上了江氏族谱。

    虽说当时江文笙病重,说话都连不成句,要表达什么意思全由王二虎做主,文竹却没办法推翻这桩过继。

    文竹也怀疑过,江文笙的死是否有蹊跷,会不会是王二虎暗地里用了什么阴毒的法子。

    但很快便否定了这个想法——继母王氏过世后,江文笙周围全是王家的人。王二虎根本用不着下毒,只要疏于照料,就能让小病演变成大病,继而成为不治之症,又何必冒险下毒?就算她能让县衙开棺验尸,恐怕也看不出异样。

    按照本朝律法,若一家户绝,未出嫁的女儿与过继的男丁可以平分家产。而王二虎借口有江文笙的遗嘱,连这点也不肯让出。

    自家父母辛苦劳作挣下的产业,全部落入他人之手,文竹悲愤至极。

    可她也清楚知道,自己只是个孤立无援的年轻女子,王二虎却在济阳多年,门路活泛,想让王二虎交出全部家产,几乎不可能。

    那便争取最好的结果吧。

    承认那孩子为江文笙的继子,以自己尚未出嫁,弟弟无权处置全部财产为由,文竹又向县衙递了一封状纸,要求平分家产,特别是,她要得到那座酒坊。

    江家的酒坊在文竹爹过世后就出兑给了别人,外人都以为江家酒方失传了,而文竹手头却正好有一份。

    还是文竹娘过世前多留了个心眼,担心有后娘便有后爹,所以背着文竹爹,偷偷写下江家独门的酿酒方子,交给文竹,交待文竹一定藏好,谁要也不能给。

    而现在,文竹便要以这酿酒方子为凭证,主张父母将酒坊与几块稻田留给了她,弟弟无权传于后人。

    她要与王二虎打一场官司,夺回酒坊。

    可是这一次,状子递上去,却没了下文。

    文竹三天两头去县衙询问,一时说县太爷病了,后来又说本县出了命案,得先缉凶……她的案子,只能一拖再拖。

    后来,一个心软的门子悄悄告诉文竹,王二虎知道文竹这回占理,托人在县太爷面前说了几句话,准备一直拖延着。

    王二虎家业都在济阳,又握着江家的财富,多长时间都可以等。

    文竹则不然。虽然从宫里带出的钱财够使上一阵子,但年轻女子孤身在外,无依无靠,前途未定。王二虎吃准了她耗不起。

    等着等着,等到二月底,京城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掌权十年的杨家被皇帝连根拔起,朝野上下震动,连济阳这座小县城也风声鹤唳,榜文贴的到处都是,县衙的人手整日在街上巡逻。

    文竹的状子似泥牛入海,一去不返。

    半个月前,济阳这边风声突然紧了,街上巡逻的人明显换了一拨,和从前的半吊子衙役相比,倒更像是朝廷精兵。

    文竹又找那心软的门子询问,原来京中来了大人物,要在济阳收网,捉拿逃走的要犯。

    文竹一听,心里已然放弃了九成。此前县令一直压着她的诉状,如今有上峰坐镇,更没空理会一介孤女的案子。

    王二虎赌赢了,文竹确实豁不出去。她还得用手头的银钱,好好为后半生打算,不能无止尽的投到这场官司里。

    就在这时,事情却发生了转机。

    据说那位大人物随意翻到了文竹的状纸,觉得蹊跷,敦促县令审案。

    县令立即升堂,让文竹跟王二虎当堂对质,不但让文竹把想说的话都说了,态度也恭敬了不少。

    文竹拿出娘亲留给她的酒方,王二虎却不认,声称江家的老方子当然是留给嫡子,现在由王二虎代管。

    “别看这酒坊现在出兑了,文笙特地叫我们别卖。等江福长大了,还要用这方子重振家业呢”王二虎说。

    江福就是王二虎的小孙子,名义上是江文笙过继的儿子。

    县令又犯了难:“家业嘛,自古传男不传女……依本县看,一个没出嫁的姑娘,真要分家产,分些田产现银也就算了。就算把酒坊给你,一个女人家,自己也撑不起来……”

    旁敲侧击的,是文竹分些其他财产,就此让步的意思。

    只是,王二虎一心要全吞,文竹拿着真正的酒方,对县令的折中法子,两边都不肯从。

    县令脸上有点挂不住:“那你们说怎么办?那江家酒坊都兑出去十来年了,谁还记得当年卖的什么酒?神仙来了也辨不出哪份方子是真,哪份是假呀!”

    “呵——”

    屏风后面,传出一声轻笑。

    声音很低,文竹却发现,县令立刻收敛了怒气,换上一副小心讨好的面容。

    “怎么辨不出?神仙来不了,凡人却都长了舌头。让他们按照配方,各自酿一坛酒,还怕比不出高下么?”

    “那不行!”王二虎当即反对,“酿酒少说几个月,三五载不算长。这要怎么比?”

    文竹却说:“可以比。江家酒坊不止卖烈酒,也做甜酒,凉浆,过路的行人都喜欢来上一碗。我娘说,薄利多销,不比招牌上几种名酒赚的少,所以也用心改良过方子。这两样,不到十天就能酿成。”

    “呵呵,”屏风后的人又笑,“这不就解决了。”

    不等县令发话,那人便说:“很多年没喝过凉浆了……就比这个吧。十天时间,各自在指定的场所酿造,酒坛由官兵保管。需要什么用料,一并从官府领取,不得擅自带入。三月三那天,在县衙前开坛,请全县父老品鉴,分出优劣。”

    文竹几乎不敢相信这等好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但同时,她只是有娘亲留下的方子,对酿酒见得多,却没亲自上手酿过,便越发谨慎不敢出差错,每个步骤都反复锤炼,一丝一毫也不敢偏离配方,忙的吃不下睡不着。

    终于,到了加最后一味辅料的时刻。

    文竹做完,小心地从坛子里舀出一勺,抿了一口,细细品尝。

    后天就是三月三,成败在此一举了。

    **

    宝缨和叶怀钦赶到济阳时,已经进入三月了。

    万物生长,春光怡人,更让人欢喜的是,济阳城入城盘查很松,守卫只扫了一眼叶怀钦伪造的路引,随口问了几句,就把二人放进城了。

    按照惯例,叶怀钦首先出去打探消息。

    回到邸店,他的神情有些古怪:“你的那个朋友,是江家酒坊的江文竹?她现在是济阳城的大名人。”

    39  ☪ 〇三九

    ◎程宝缨,别跑◎

    “我找人打听过了, 今天是三月三,济阳城里要办一场酿酒的比试,邀全县父老乡亲到现场作见证, 所以城门大开。听说能不花钱喝酒,附近嗜酒的乡民都在今早往城里挤, 咱们可以混在人群当中, 进城买药换银两……”

    杨会说着说着, 发现妹妹神情恍惚、目光空洞,似乎并没听进去, 声音便也降了下去,到最后几乎是自言自语了。

    近几天来, 杨灵韵有一半的时间都是这幅神志不清的样子,清醒的那一半时间里, 又总是在哭。

    杨会起先还劝慰几句,见劝不好, 后来也放弃了。

    杨家当权多年,根基深厚,对危难不是没做过准备,若不是皇帝之前伪装的太好, 借大喜的日子设下陷阱太过突然, 杨家本不至于被一网打尽, 只有他们二人逃出。

    杨会每时每刻都被这个念头折磨着,再加上逃亡艰辛,一个月来,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现在, 连他自己也快撑不住了, 倒宁愿能像杨灵韵那样无知无觉。

    可事到如今, 说什么都晚了。一个不慎便会丧失性命,杨灵韵不顶事,便只有他自己勉力支撑。

    其实一个多月前,刚离开京城时,境况还没这么惨。于敏之帮他们兄妹逃出杨府,离开京城。出了城门,于敏之把二人交给杨府豢养的死士,自己却往另一个方向走,引开追兵。

    死士们护卫着杨会兄妹,一路向东,只在事先备好的地点落脚,本打算在即墨登船出海,逃离大夏疆土。

    起先虽然惊恐狼狈,却还算顺利,直到五天前,在泰山脚下突生变故。

    那时,离开京城的十二名护卫已经折损了大半,人马劳顿,连饱经考验的死士都面露为难,杨会和杨灵韵更是疲惫不堪,只想找个地方饱食一餐,睡到天亮。

    于是,当死士回报,前方有貌似官兵的人出没,落脚点可能不安全,恐怕要连夜奔赴下一个地点时,杨灵韵首先受不住了,大哭不停,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赶路。

    众人正一筹莫展时,杨会倒是想出了个主意——他有个老熟人马瑞,在泰安乡下的庄子居住,或许可以投奔马瑞那里,借宿一晚。

    几个死士有些犹豫,杨会却很放心。

    说起来马瑞还算门亲戚,是他一个小妾的哥哥。当初马瑞兄妹都被卖进了京城的烟花之地,杨会看上了马氏,把马氏抬成妾室,还大方地给马瑞也赎了身。后面杨会一直把马瑞留在身边,经常随手赏下财物,很是照拂。

    前几年马氏病死了,杨会不但厚葬了马氏,还利用自己的关系给马瑞置办了一处产业,让他娶妻生子。

    马瑞辞行前哭的眼泪鼻涕一把抓,连连称杨会是他再生父母,说如果以后有用到他马瑞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么,只是安静地借宿一晚,天不亮就走,只要不声张,根本不会被外人发现……有什么不行呢?

    死士们有点犹豫,但架不住杨会兄妹一再要求,几人终是往马瑞的庄子去了。

    到了庄子,果然受到马瑞的热情欢迎,让他们住进僻静的小院,奉上酒肉,还准备了第二天上路的马匹、衣装。

    那一刻,杨会还觉得自己挺有本事的,虽然官场上没什么建树,却交下了几个真朋友。

    谁知马会早就起了歹心,偷偷将一行人的消息报给了官府。

    亏得死士警戒,偷偷吐了马瑞给的酒水,也亏得当地县令贪功心切,没上报给州郡就抢先来拿人了——杨会和杨灵韵终是逃了出来。

    那几个死士却再也没追上来,大部分行李也都遗落了。

    杨会的腿还在逃跑中中了一箭,伤口一直没得到妥善处置,随着天气转暖,已经开始化脓。

    两人一路鼠窜,遇见人烟就避开,更不敢靠近村庄市镇。好不容易逃到济阳城外,随身的干粮与碎银都已用尽,伤病却越发严重。

    再不进城买米买药,怕真要困死在乡下了。

    许是天无绝人之路,赶上三月三这天,济阳城竟开放城门,邀四方来客进入。

    杨会几乎想大笑一场。

    “擦把脸,提提神,然后把脸蒙好,咱们进城。”

    杨会边叮嘱杨灵韵,边忍着痛苦,把绑在大腿上的布条紧了紧。直到勒紧的麻木盖过了伤口的疼痛,杨会才松手。

    他拄起木棍,咬牙道:“走吧,再晚就错过人流了。”

    **

    济阳县衙的后面,一处清净典雅的园子。

    刘山换了一身乡绅的长袍,有些不适应,烦躁地把巾帻拨到脑后,拱手对梁冲道:“按公公的意思,台子后面设有密室,两边有瞭望楼。公公可以隐身于密室当中,将台下人群尽收眼底,一旦察觉到异样,只要公公拨动密室里的机关,藏在人群中的暗卫便能得到信号,听令捉人。”

    “这几天进城的人,凡是二十岁上下的一男一女,各个客栈都整理了名册,交了上来。今日入城的,属下也叫城门的人留心着,有特别可疑的,就叫人提前盯上。等辰时一过,便关闭城门,来个瓮中捉鳖。”

    说完,刘山习惯性去摸腰间的剑柄,却摸了个空。

    他抓抓鼻子,讪笑道:“公公,陛下这又要捉拿杨氏兄妹,又要找宝缨姑娘和叶太医。把宝全押在济阳了,这一石二鸟之计……您给个准话……究竟能不能成呀?弟兄们可都怕办砸两样差事,双倍受罚。”

    梁冲闻言,转了转手上的翡翠扳指。

    和刘山一样,他也脱了官服,换成了乡绅打扮,却比刘山适合得多。湖蓝色道袍和乌角巾把略显平淡的面容衬出几分俊秀,举手投足间倒真像个闲居的士大夫。

    讲话也有士人那股子闲散劲儿,扳指转了三圈,梁冲才给自己又斟了一盏茶,比了个“八”的手势。

    “杨会杨灵韵,八成能拿住。”他淡淡说。

    “要不是泰安县令乱了手脚,那次就能抓住他们。离了那几个武功高强的护卫,只有一个受伤的杨会,还带着杨灵韵这个拖累,他们走不远,也没处躲。往回走,等于直接撞到追兵面门上。往南,汶水的渡口都被官兵把持着。往东,得翻过泰山。”

    “这么一来,便只有向北一条路。刚在马瑞那儿吃了大亏,想必他不敢再去投奔庄户人家了,而这周围脚程以内的市镇,只有济阳的城门,最容易进。”

    刘山稍微放心了些:“那……宝缨姑娘?”

    梁冲喝了口茶,摇了摇头,向刘山伸出了一根手指。

    “一定能成!”刘山顺嘴说道,见梁冲白了他一眼,急忙改口,“不是,那、那……就一成胜算?”

    梁冲垂下眼帘,神情凝重。

    和一路不断留下线索的杨会不同,程宝缨这个人,一开始消失的太干净、太突然,后面再想找人,根本无从下手。

    若程宝缨是一个人逃的,可能难以在外面立足,不得不去投奔什么人。可她多半和叶怀钦在一起,叶怀钦本领不低,她又有什么理由必须来找江文竹呢?

    换做是梁冲,肯定不会往济阳走。随便找个偏僻的村落待下,藏上五年、十年,可能都不会被发现。

    但话又说回来,程宝缨究竟是不是和叶怀钦一起?

    如果不是,她应该藏不了这么久。

    但……要是她一开始就出事了,尸体被丢在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

    梁冲越想心越沉,说实话,一成胜算都高估了。

    偏偏皇帝把希望全放在了这里,人都赶过来了。

    梁冲暗想,该说什么好,色令智昏吧,一直冷静睿智的人竟也会盲目至此。䧇璍

    这话也只敢想想,梁冲抚抚眉心,问:“陛下何时能到?”

    刘山答道:“还有一两天的路程。轻骑上路,随时都可能到。”

    梁冲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撩袍起身,叮嘱道:“再跟底下的人说一遍,如果遇到必须取舍的情况,男的,杀了就杀了。女的,一根毫毛也不能伤到。”

    “属下明白。”

    “走吧。大戏要开场了。”

    **

    登上高台时,江文竹大吃一惊。

    竟来了这么多人。

    先前那位大人物说,要让父老乡亲评判她和王二虎酿的凉浆,文竹以为不过是请几个德高望重的老饕品味一番。

    可看眼前的架势,却像是把半个济阳城的人都塞进了县衙前的空地。

    比试的方法也不一般,以抛绣球的方式挑二十个人上台,分别尝过两人的凉浆后,选出更好的一个。

    为了防止舞弊,文竹和王二虎在上台前各自抽了一个颜色当做记号,涂在酒坛上。外人只能看见颜色,并不知道这凉浆究竟出自谁手。

    这般大张旗鼓,是文竹从没面对过的场面,站到台子中央,她紧张的手脚都微微发抖。

    她先前只想着搏一把,好像忘了考虑,若是输了,连县令允诺的那些也拿不到。

    而且,这人可就丢大了。

    唯一欣慰的是,王二虎似乎也很紧张,不停去擦脑门上的汗,帕子很快便湿透了。

    文竹的心里,便忽然静了下来。

    这几坛凉浆,她用了十二分心血,选料、蒸米、添曲、加辅料……每一个步骤都严格按照娘亲的配方来做。

    父母留下的配方不会有错,若她技不如人导致输了比试,那……她已经做了现下能做的一切努力。

    又有什么好怕的?

    这样想着,文竹渐渐沉住了心神。

    而这份沉静,随着场上代表她的黑色码子不断增多,逐渐变成了笃定。

    最终,化作了胜利的欢喜。

    十五个黑色码子,对五个红色码子。

    她赢了!

    爹娘保佑,她真的赢了!

    这份欢欣持续了不足一瞬,突然,四处响起尖锐的哨声,眼前窜出好几束白烟,人群四散,却被戒备的官兵挡了回来——

    一个身影从她身侧跃出,高声叫着:“快,拿住那两个人!”

    那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接下来……

    “程宝缨——别跑——”

    程宝缨?她没听错吧?

    文竹完全懵了,连卫兵走上前,给她戴上镣铐,也没有反抗。

    40  ☪ 〇四〇

    ◎他竟把宝缨弄丢了◎

    不断被推搡着, 越来越向人群中心走去时,宝缨已经发现了不对,急忙把遮脸的面纱往上拉了拉。

    听说文竹的弟弟已经病逝, 她将叶怀钦带来济阳,便也没有意义了。

    文竹和王二虎的争端, 宝缨二人帮不上忙, 所以她和叶怀钦简单商量了一下, 准备趁比试开始人流攒动时,迅速离开济阳。

    只不过, 他们都没有预料到,这场比试竟引来了人山人海的围观, 从他们落脚的邸店去城门又必须经过县衙之前。

    两人一头撞进人流,想要回头时, 已经被裹挟着难以脱身。

    凭叶怀钦的轻功,跃上高出带宝缨离开倒是不难。可若是这么做, 势必会被全场瞩目,反而招来了官兵,平添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叶怀钦冲宝缨比了个手势,将她紧紧护在身后, 靠蛮力从人群中挤出一条道路, 缓慢地向城门方向移动。

    横穿过县衙, 距离茶楼高扬的旗子已经不到十米,宝缨正想松口气,高台之上却突然响起了哨声。

    鸮啼鬼啸,响彻云霄。

    叶怀钦的手掌倏然一紧。

    宝缨匆匆一瞥, 发现木台上出现了许多人, 挥舞手中各色令旗, 分明是在指挥着台下的人——

    几队装备整齐的士兵,一边喊着号子一边冲向中央,刚才还乌泱泱挤在一起的人,顿时被士兵分割成了几群。

    有一队士兵正朝她和叶怀钦的方向奔来!

    耳中充斥着尖叫、呐喊与啼哭,叶怀钦大喊“快走”,也不再做掩饰,拉着宝缨便向城门飞奔。

    宝缨——

    混乱中,身后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文竹吗?

    心里一个闪念,宝缨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除了一张张惊慌的脸,什么都没看到,可是——

    偏偏这时,从侧方涌来一阵强力,宝缨被这股力道冲击的松开了手,失去身前叶怀钦的拉扯,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

    在这拥挤混乱的人群里,要是跌倒了被踩踏,就算能生还,恐怕也会缺条胳膊少条腿儿。

    宝缨明白这点,在向下跌倒时慌乱地伸出手,希望抓住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别倒下,千万不能倒下!

    谢天谢地。

    明显属于男人的健壮臂膀从她身侧穿过,扶住宝缨后背,帮她站直了身体。

    宝缨一口气还没喘匀,便被他挟带着,纵身跳上了路边的楼檐。

    落地时,似乎不大稳……男人“嘶”的叫了一声。

    “你受伤了,叶大——”话没问完,宝缨霎时瞪大了双眼。

    他不是叶怀钦!

    虽然男子身量和叶怀钦接近,也将领口竖起,盖住大半张脸,可他穿着褐色的袍子……而叶怀钦今日却是一袭黑衣啊!

    “我……”

    “在那儿!在楼上!”

    宝缨还来不及解释,官兵已然发现了他们,立刻改了方向,向他们立足的屋檐冲了过来。

    “抓紧了。”男人从喉咙眼儿里挤出一句话,接着便环住宝缨,又跳向了下一座屋顶。

    再下一座。

    又一座。

    宝缨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也有功夫在身,为什么也要逃,但身后官兵紧追不舍,男子带着一个人,逃跑很是吃力,她也就只能牢牢抓住男子,不敢出声打扰。

    风声自耳侧穿过,血液都涌向了头顶,追兵始终紧随,他们也已经到达了城墙之下。

    济阳是座小城,城墙低矮,又因承平岁月,经年未曾修缮,顶端被风雨侵蚀,很多地方倒比城里的民居还低一些。

    叶怀钦第一眼看到时曾说,以他的轻功,跃过济阳城墙和跨过门槛没什么分别。

    宝缨不知这名男子是否有叶怀钦的本事,就算有,想逃出去也几乎不可能——城门紧闭,每个城垛都站着弓箭手,弓弦拉满,齐齐对着他们二人。

    “对付你爷爷,还真下了血本……”

    宝缨听那男子嘟囔了一句,声音莫名耳熟。

    宝缨对这男子有些同病相怜,不知他犯了什么事,也许被抓回去不至于死罪,再怎么说,应该都比万箭穿心好。

    要不别跑了,束手就擒吧……她还没来得及说出这个想法,就听男子低声说:“捂好口鼻。”

    宝缨急忙照做,便见那男子转身的同时扬手,几支弩箭从袖口飞出,射向不同方向。

    刚到半空便轰然裂开,放出灰绿色、浓厚的烟雾。

    烟雾被风一吹,立时散开,眨眼功夫就形成一团灰色烟云,将这一片城墙上下包裹其中。

    “走!”

    男子说着,深吸一口气,揽住宝缨翻过了城墙。

    那灰烟不仅能够遮蔽视线,还有麻痹的作用。两人跳到城外,宝缨发现城墙根的好些守卫都晕倒在地,有几个没晕的,也都连连呕吐,便也没人阻拦他们,让两人顺利牵走了马匹。

    男子首先上马,说了句“跟好”,就一鞭子飞了出去。

    宝缨脑子乱极了,有心去找叶怀钦,却毫无头绪,不知该往哪儿去,想了想,只得咬牙跟上那褐衣男子。

    眼下也只能先脱离困境,找个安全的地方再考虑之后的事了。

    那名男子似乎是有备而来,骑出一盏茶的功夫,便带宝缨偏离了大路,马儿自湿泞的田野穿过,进入到一片密林。

    男子在一棵老槐树边下马,让马儿自行走远,又带宝缨穿过了一条小溪,最后,在一片枯树从里,他扒出一间只有半人高的、摇摇欲坠的棚屋。

    “幸亏先前搭了这窝棚……先进去喘口气……”男人说着,忽地身子一歪,竟就这样倒在了泥地里。

    “你怎么了?”

    宝缨急忙上前,这才发现男子左腿一大片深色污痕,竟是血液渗出,将整条裤腿都给染透了。

    男子显是十分痛苦,紧皱着眉,从齿缝里挤出气音:“先多好,先进——”

    他似乎觉得呼吸困难,伸出手,粗暴地将遮脸布巾拂开。

    宝缨身子一震,生生向后退了几步:“竟然是你?!”

    **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拉住我不放?你当真知道宝缨在哪儿……唉,能不能别哭了!”

    叶怀钦眉头拧紧,在女人抽抽搭搭的哭泣声里,越发急躁不安,心里的悔意快要把整个人都吞没了。

    他实在不能原谅自己,他竟把宝缨弄丢了!

    只一个错手,被突然冲过来的人一挡,就这么拉错了人……也是事不凑巧,被他错拉的女子也是一身青衣,素纱遮面。和宝缨相似的打扮迷惑了叶怀钦,窜出两条街后,他才察觉到异样。

    那女子在哭。

    一边逃跑一边哭?叶怀钦觉得程宝缨不会这么做。

    这些天相处下来,他觉得那姑娘比看起来中用得多,便是再苦再累也没掉过眼泪,时不时还反过来劝他放宽心。

    这么想着,再一看……身后女子比宝缨更矮,衣服的形制也不尽相同,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叶怀钦心道不好,想折回去找宝缨,偏偏追兵已至。

    几股卫兵似乎都朝他追来了,冲在最前面的人大喊:“程宝缨——别跑——”

    “停下——不会伤你——”

    叶怀钦便知身份已经暴露,当下只得先走为上。

    他正要丢下那名女子离开,那女子却突然停住了哭泣:“他们说的是……程宝缨?”

    叶怀钦一愣,那女子却反而上前,拉住他的袖口急切道:“你和程宝缨在一起,你们走失了?带我出城,我知道去哪儿找程宝缨!”

    情况危急,没有思索的时间。

    叶怀钦本就要出城,额外加上一个瘦小女子也不会太难,况且这女子说她知晓宝缨下落,他不愿放弃这个线索。

    稍一犹豫,叶怀钦便做出了决定。

    ……

    等两人远远离开济阳,找了处废弃茅屋藏身,叶怀钦立即问起宝缨,可那女子却神情恍惚,对他的话如若不闻。

    叶怀钦着急,语气便放重了些。

    结果,那女子又突然哭了起来。

    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叶怀钦看不过眼,给她递了块帕子。女子揭开面纱擦拭眼泪,叶怀钦这才看到她的真容。

    年纪不大,眉眼都细细的,鼻尖哭红了,脸颊有晒伤的痕迹,没被晒到的地方却白皙细腻——像是最近才突然暴晒过。

    再观瞧这女子的气色,肝失疏泻,情志抑郁,多半有胁痛和凝血,目光空洞,魂不守舍……但身体底子并不差,从前没挨过饿没受过累,是精细养大的闺阁女儿。

    这女子……大概突然遭遇了变故,受不住,人变得有些痴傻了。

    叶怀钦已经不大相信这女子的话了,一个疯癫的姑娘又怎么会知道宝缨在哪儿?说不定,这会儿宝缨已经被官兵拿住了。

    他在心里心里叹了口气,只想问清女子家住哪里、把人送走,再想办法回头去找宝缨。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是和谁一起去济阳的?”

    女子呆呆望着地面,没有回答。

    叶怀钦又问:“你说知道程宝缨的下落,可是真的?你放心,只要现在你肯说实话,在下不会计较之前的事……罢了,如果你愿意说出家住哪里,在下可以送你回家。”

    女子眨了几下眼睛,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

    就在叶怀钦要放弃时,她突然抬起头:“……程宝缨,你要找她?我知道!”

    女子突然激动起来:“我知道程宝缨在哪儿!有一个地方,你带我过去!”

    叶怀钦将信将疑。

    心里决定,再信这女子一次,若她再说谎,就随便找个村子把她放下——他不能这么一头雾水地拖下去。

    于是,按照那女子指出的模糊方位,叶怀钦二人趁着昏暗的天色又上路了。

    叶怀钦走在前面,看不到身后女人的脸,自然也看不见她眸中偶尔流露的狠厉……

    程宝缨……你为什么那么好的命?

    皇帝,那个姓袁的,眼前的男人,甚至哥哥……他们都对你高看一眼,就连官兵捉人,都不愿伤到你?

    杨灵韵嘴角抽了两下,旋即换上了甜甜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可不知道程宝缨在哪儿,暂时也没办法把程宝缨怎么样,但她大概能猜出哥哥去哪儿……

    找到哥哥,让哥哥杀了这个男人……谁让他们都护着程宝缨!

    该死,都该死!

    杨灵韵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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