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 〇四一
◎怎么就不明白呢◎
真是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 运气竟差成这样。
发现面前的男子是杨会,宝缨不由想,这可是刚出虎口又入狼窝了。
她转身要跑, 却发现自己不知该往哪儿跑。
“哎你……不是……灵韵呢?我妹妹呢?!”杨会在宝缨身后大叫,他听起来和宝缨一样震惊。
宝缨脚步一顿, 缓缓转过头来。
杨会仍瘫倒在地上, 没有来追宝缨。事实上, 他腿上的伤很重,抓着身旁枯树才勉强坐直, 似乎也没有余力了。
宝缨往回走了一步。
杨会死死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 终似泄了气:“我没眼花,你真是程宝缨。”
宝缨记忆中的杨会总是嚣张轻佻的, 她从没在杨会脸上看到过如此绝望的神情,他像被抽走了魂儿, 喃喃自语着:“拉错人了……我还说呢,官兵不是在追我们么,怎么又要抓程宝缨了?程宝缨不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么,抓她干什么……原来不是我听错……”
“灵韵……”杨会恨恨锤在受伤那条腿上, “灵韵……现在拖着条废腿, 我还怎么找你!”
宝缨防备地看着杨会, 很快猜到了前因后果。
一个月前,杨会和杨灵韵从京城逃出,也逃到了山东地界,也在三月三这天来了济阳, 藏匿行迹于围观文竹赛酒的人群中。
当形势突变时, 他们便也想当然的认为自己暴露了, 想要逃跑,却偏偏在混乱中牵错了人。
而且,济阳城设了这么大的阵仗,竟真的是为了捉她……杨会也听到了……
宝缨的心重重坠了一下。
她早该想到的……符清羽很了解她,猜到了她可能会来济阳,顺势用文竹家的官司做了个局,引她自投罗网。
符清羽恐怕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
宝缨正心乱如麻,那厢杨会已经没力气继续发泄了,喘着粗气,嘶哑道:“不是……我说,咱们还是进去藏一下吧……你搭把手,扶我进去。”
“唉,说你呢,还愣着……你躲那么远干什么,我腿都伤成这样了,还能吃了你啊?”
说了这几句话,又让杨会伤口疼了起来,嘶嘶哈哈,不停叫唤。
宝缨跟着叶怀钦耳濡目染,大概也能看出,杨会腿上的伤很重,若不赶快止血上药,人也撑不过一两天了。
但是……宝缨想起他先前放出的灰绿色迷雾,没挪动脚步:“你身上没有别的暗器毒药了?”
杨会老实回答:“没了。”
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急道:“你!我都这样了,还指望你发发善心,给我弄口清水喝呢!对付你,我有什么好处啊?”
可宝缨还是让杨会把袖子、胸口、所有能藏东西的地方都翻出来给她看了,又去窝棚里检查了一番,才将杨会扶了进去。
她从附近的小溪接了清水,又弄来枯叶树枝掩盖住窝棚,自己才矮身钻了进去。
杨会已经把裤子割开,正对着血肉模糊的大腿发愁,看见宝缨,有气无力地抬了下眼皮:“别介意。”
宝缨在靠近门边的地方蹲下,离杨会远远的,小声问:“你知道从这里回济阳的路吗?如果你告诉我,作为交换,我……我帮你处理伤口。”
之前宝缨只想先逃开,光顾着紧跟杨会,却没有留心道路,到了这密不见日的林子里,更是两眼一抹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好不容易逃出,她却有了必须回去的理由——既然这是个陷阱,那么文竹……
“回济阳?”杨会瞪眼,“你疯了吗?!想回去你跟我跑什么啊?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为什么要抓你?你又怎么跑到这儿来的?”
“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宝缨冷淡道,“伤势不等人,这个交易,你做不做?”
宝缨从前见到杨会,总是端着十二分的小心,杨会哪见过她这么说话,愣了一瞬,自嘲道:“行啊,虎落平阳被犬欺,连你都敢这么不客气了。得意什么,你自己不也是逃犯么?就算我告诉你道路——”
杨会咧嘴,似乎觉得很好笑:“你又怎么判断我说的是真话?”
宝缨懒得计较杨会骂她是狗,翻了个白眼:“无所谓了。我反正要回去,你不愿意说,那我就自己闯吧。”
她说着就要起身,杨会急忙道:“别,别别别——别急别急!”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软绢:“喏,这片林子的地图。”
这窝棚,连同这块地图,都是之前护卫他们的死士准备的。
要不是有这样东西,在马瑞背叛的那个夜晚,他和杨灵韵也不可能逃出,在窝棚里藏了几天,才又上路。
那之后,杨会就把地图背了个熟烂,没想到还真的又救了他一命。
他当时也让杨灵韵背下地图,可是以杨灵韵那副样子,能不能记住,就算记住了她又能不能找到这里……
杨会一想到这些便焦灼不安,但当务之急需得保住这条腿,否则就算杨灵韵找来也是两个人等死的结局。
杨会抹了把汗,虚弱地说:“地图是真的。你的事我也不问了。这腿,你有什么法子,尽管用上吧。”
宝缨小心收好地图:“我先清理伤口。”
先冲洗伤口,然后用浸过烈酒的匕首清除溃烂的腐肉,宝缨见叶怀钦做过好几次,学的八九不离十。
杨会牙关紧闭,双手抠进泥土,僵直着身体,强忍疼痛,任由匕首一刀刀割在身上。等清理完伤口,头发已经全被汗打湿,像在水里泡过,嘴唇咬破了,指尖也磨出了血痕。
宝缨收了刀子,又拿出叶怀钦的止血药粉,仔细洒在伤口上,最后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巾子,将伤口包扎好。
“……你是哪天离开皇宫的……在元月二十八之前?”杨会突然问。
宝缨瞥了他一眼:“怎么?”
杨会摇摇头。
他不知宝缨被赶去了掖庭,只当宝缨一直在皇帝身边,心想,若她是之后才走的,岂不早就知道了杨家犯的事,知道光化惨败乃是杨家人造成的……那又怎么可能出手相助?
可是……杨会心里头莫名酸楚,不管杨家捅了多大的篓子,他当年还小,并不曾参与过啊。
在程宝缨面前,这些话终究说不出口。杨会默了默,抱拳道:“宝缨姑娘这份恩情,杨某没齿难忘。从前我就觉得你很好,我……”
他想起马瑞,自嘲道,“这次我倒是没看错人……”
宝缨撇撇嘴:“用不着。坦白讲,我一点也不觉得你和你妹妹是好人,更没有结交的想法,杨公子还是把今日之事当成交易为好,今后各走各路,不必再见。”
杨会吃了个瘪,大概是疼的没力气了,难得没有发作,转而说:“天还没亮,就算有地图,你也不一定能走出这片林子。要不你再等等,等我腿好点,我带你出林子。”
他最后这句话还算有些善意,可宝缨仍是摇头,说了句“好自为之”,便离开了窝棚。
“不管你信不信,这份恩情,我记下了。”杨会小声嘀咕了一句。
随即又想到,自己前途未卜,也许根本活不到报恩那天,话音渐渐低了下去,化作微不可闻的苦笑。
**
“人都看好了?”
“梁公公放心,锁在刑房里,逃不了。您这边请,当心脚下。”
……
文竹被说话声惊醒,用力眨了眨眼,想起自己被关在了县衙的刑房,手腕脚腕都套这枷锁,酸软无力。
这里没有窗,全部光亮来自墙上的几个火把,从被套上镣铐开始,她被关了多久?不知道。
在那之前……她赢了公开的比试,可是……
文竹打了个颤,这场比试,从一开始就是阴谋。她被人利用了。
梁……公公?
正想着,门从外面被推开,两个衙役在前开路,之后是李县令,胡子都白了,却对身侧那个年轻人点头哈腰,一脸殷勤。
让文竹有些惊讶的是,王二虎竟也跟在后面,左看右看,似乎还搞不清楚状况。
最后面,是许多陌生的面孔,步履从容,眼神锐利,一看就是练家子。
一行人在文竹的牢房前停下,火光晃动,让文竹眼里洇出了泪。
可她反而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当中那个年轻男人。
“你、你,”文竹指着他,声音有些颤,“你是宫里的……我想起来,我在宣化殿见过你,你在陛下身边侍奉!”
这人相貌平淡,声音也很平庸,她之前竟一点也没想起来。
“大胆民妇,不可对钦差无礼!本官剁了你的手指!”李县令冲她怒吼。
文竹却不管,只问那个太监:“让我和王二狗比试的人就是你,你故意宣扬这件事,是为了引程宝缨现身,对不对?你要捉拿宝缨?”
梁冲虚虚挡住李县令,淡笑了下。
其实梁冲心里比谁都着急。
真应了刘山那乌鸦嘴的话,两件差事,全办砸了。
杨会杨灵韵。程宝缨叶怀钦。他们竟全都出现在了济阳,又全都跑掉了。
梁冲心知怪不了别人,是他自己不相信程宝缨会现身,做的准备不够周全,才出了大乱子。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些被踩伤、碰伤的人当中,并没有程宝缨。
事已至此,为今之计也只能尽量弥补,祈祷在皇帝到来前能有些进展。
梁冲飞快在心里做了估量,命下属放弃追寻杨会兄妹,将所有人都派出去寻找程宝缨,而且——
对外大肆宣扬江文竹被下狱的消息。
“江姑娘很聪明,想必会好好配合。”梁冲背着手,悠闲地在刑房里踱着步子。
“配合?”文竹不禁打了个寒颤。
“呵,”梁冲举起一根粗长的铁钎子,掂了掂重量,漫不经心道:“现在整个济阳都知道你在凉浆中加了不干净的东西,让好些个人喝过的人得了急病,被关进了大牢。宝缨姑娘那么重情,听见了肯定会回来吧。”
梁冲踱回牢房前,笑了下:“所以,江姑娘再怎么折腾,也没用了。不如好好听话,让自己少受点苦,咱家心慈手软,可不想把这刑房里的伎俩用在江姑娘身上。”
梁冲玩弄着手中铁钎,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炭盆,把铁钎前端烧的通红。
文竹目不转睛地看着梁冲,忽地冷笑:“……我加了不干净的东西?我怎么记得,公公尝过凉浆,命底下人投了码子给我?可公公怎么还生龙活虎的呢,这病是生在脑子里吗?”
“唉你!咳咳——咳咳——”
李县令胡子抖了两下,正要发作却被牢里的灰尘呛到,猛烈咳嗽起来。
王二虎掐准时机冲了上来,指着文竹,唾沫横飞地大叫:“呸,你个小贱蹄子!真以为你酿的那破玩意入得了大人的眼?还敢跟江福抢,要脸吗?没有江福,你们江家就绝户了!我要是你,我得跪下来给江福磕头!”
“呵呵……”梁冲又笑。
笑声很轻柔,却含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让人心惊。
王二虎顿时住了口,赔笑道:“大人、那个公公,咱不会整那些文绉绉的词儿……但理儿就是这么个理儿,这千百年来都是男儿继承家业,是不是?”
梁冲笑了笑,缓缓走向王二虎。
“您、您……”王二虎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后退。
却被梁冲的属下给挡住……扣住了臂膀。
“您您……大人,不——啊啊啊啊!!!”
文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红光划过弧圈,正正落在王二虎两腿之间!
“滋”的一声,白烟冒起,随着王二虎的惨叫,她嗅到了一股烧烤肉类的异样香气——
“呕——呕——”文竹跌坐在地,干呕不停。
“怎么就那么聒噪呢?怎么就不明白呢?”
梁冲的语气比刚才更柔和,像在耐心解释:“阉人可听不得‘绝户’二字……”
他似乎还有没说完的话,只是这时,门突然开了,一个精干的男子快步来到梁冲面前,禀报道:“公公,陛下已经到了城外。”
作者有话说:
掐指一算,男主也差不多到了,明天有请他上线表演发疯。
42 ☪ 〇四二
◎你若敢求情◎
京城永安坊。
一座有些上了年头但还算整洁的三进宅院。
袁逸辰在前院中央等候了有一会儿, 父亲袁高邈才把他叫进书房。
“回来了?”袁高邈随口问了句,也不是真的想听儿子回答,目光还放在密密麻麻的账簿上, 一边用左手打着算盘,噼里啪啦作响。
袁逸辰知道不能在这时候打搅父亲, 自个儿倒了茶水, 坐在下首的椅子上, 一饮而尽。
作为武将,袁高邈绝不是最勇猛的, 冲锋陷阵和谋兵布阵的本领也不是特别抢眼。能够在军中稳步攀升,一则靠的是兢兢业业稳重老成, 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好人,在一众火爆的武将里是不可或缺的调和剂。
但更重要的, 还是他为人精细善算,掌管军务内政是一把好手, 才得到包括程彦康在内的几位名将提携。
杨家当政的十年,一直有意打压军中势力,如今那些名将死的死、退的退,年轻的一辈竟后继无人。即便袁高邈不是最有大将之风的人, 却也不得不顶到前头去了。
袁高邈对此心知肚明, 放下算盘, 叹道:“陛下召我们进京,你以为只为了勤王这件事?这只是个开始,陛下既然封我为镇北将军,想来去雁门的调令很快就该下来了。”
袁逸辰看了眼父亲, 没有从父亲脸上看到太多喜色。
他想了想, 说:“去雁门好啊, 听说那边十年间换了八个守将,防务一塌糊涂,叫蛮子们张狂得很。陛下是准备让您走程伯伯当年的路,先是镇北将军,然后就是大将军,到时候咱们爷俩儿一块上阵,杀个痛快,一雪前耻!”
袁高邈听完儿子的豪言壮语,摇了摇头,无奈道:“你说的简单,还当是好事……忘了你程伯伯是什么下场?”
袁逸辰一噎:“爹,您不能这么想呀!十年前有杨家背刺,现在杨家倒台了,陛下一心整顿朝政,纠正前十年的过错,咱们和程伯伯当年的情形完全不一样!”
说到程彦康,不免又想起宝缨,这都快一个月了,也不知她到底去了哪儿,出没出什么事。
前几天陛下突然出京,或许是有了消息吧?
袁逸辰心情沉重,不由叹了口气。
自己的儿子,还能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袁高邈瞥了眼袁逸辰,加重了语气:“吃了亏还不知悔改!知不知道为了免了你的罪责,为父托了多少人情,去陛下面前求过多少次?!”
袁逸辰不服气道:“我没让您求人!陛下想罚就罚吧,这次确实是我的错。要是宝缨真出了什么事,就算陛下不罚我,我也不会放过自己!”
袁高邈气得重重锤了下桌子:“胡闹!你也知道你做错了,要不是你瞎掺和,宝缨现在还好端端待在宫里!这件事不是你该管的,以后少管!”
“爹爹,您自己说过很多次,没有程伯伯就没有您,娘临终前最遗憾的也是没能帮到宝缨。您真能眼看着宝缨在宫里吃苦受委屈吗?”
袁高邈长长叹了口气:“你懂什么……对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么去处比皇宫更好。你看宝缨弄出这么大的事,陛下也没动真章,这分明是袒护嘛!能得到圣眷,一辈子锦衣玉食,受点委屈又怎么了?谁活在世上能事事顺意,一点委屈都不受?咱们退一万步说,就算宝缨能顺利嫁给你,你能保证不委屈她?”
袁逸辰扬眉:“我怎么不能?”
“你能么?”袁高邈被儿子的幼稚气笑了,“你刚才还说,要跟我上阵杀敌,父子一块儿对阵突厥。你能保证你一定不会战死?你问过宝缨愿不愿意年轻守寡吗?”
“我……”袁逸辰动了动嘴唇,无言以对。
袁高邈走到他身旁,拍拍儿子肩膀:“军中艰难,一身军功全是用命换来的。嫁入军户更难,我这么多年辛苦钻营,到最后,你娘一辈子过上什么好日子了?你要是真为宝缨好,以后就别管她了,没人能跟天家争女。”
他严肃道,“你二姐夫和兵部吴侍郎有点交情,我准备请他牵线搭桥,给你在朝里谋个差事。你先天有顽疾,这几年才好转,就不用跟我去北方了。”
袁逸辰惊的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正要反驳,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进来。”袁高邈也颇为惊讶。
一个令兵走进,行了个礼,在袁高邈面前展开一张纸条:“将军,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军报。已经派人给陛下送去了,几位大人请您去大营商议对策。”
袁高邈读完纸条上的文字,脸色遽变。
**
这片林子有这么大么?
宝缨不由怀疑。
追着杨会进来时,一心想摆脱追兵,只希望这林子越密集越昏暗才好;如今想快些出去,却是欲速不达,即便有杨会的地图,宝缨还是不大肯定,总疑心自己走错了路。
不然,怎么眼看着日头升高,还没摸到林子的边呢?
身后传来沙沙的响声。
回头去看,却什么都没有。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强作镇定,边向前走边竖起耳朵。
又来了。
沙沙的声响。似乎更近了些。
是林子里的野兽,还是杨会追上了?抑或是土匪流寇,甚至更糟的人?
越来越近。
宝缨在树后矮下身子,紧紧握住匕首,却不是很相信这真的管用。
……
“……宝缨?”
正要屏气,却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嗓音。
“叶大哥!!”宝缨激动地站起来,“真的是你!”
叶怀钦眼中也有喜色,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下,开玩笑说:“把匕首收好了。我害怕。”
宝缨手忙脚乱地收起匕首,鼻子有点酸:“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遇到了杨灵韵。”叶怀钦微微皱起眉头。
早些时候,他将杨灵韵送到林子里的窝棚,在那里发现了刚被惊醒的杨会。
杨会从前总在京城招摇过市,叶怀钦不认识杨灵韵,却见过杨会这张脸,当即明白了这两个人的身份。
杨家人可能知道宝缨下落,杨灵韵在说谎,叶怀钦心生戒备。
果然,杨灵韵一见到杨会就大喊:“哥,杀了他——”
只是叶怀钦早有准备,抢在杨会动手前就拿住了杨灵韵,反过来威胁杨会:“敢动我就杀了你妹妹!”
杨灵韵不管不顾地挣扎,又踢又叫:“杀了他,杀了他们!”
叶怀钦没好气,一掌劈在她肩上,让杨灵韵疼的叫出声来。
“好个恩将仇报的女人,用宝缨骗我到这儿来不够,竟还张口闭口杀人!”
杨会一听到宝缨名字,反倒扔了手中武器:“这位壮士……你说宝缨,程宝缨?我知道她去哪儿了,咱们能不能放下刀子,好好说话?”
……
“我看到你给他用的药,便知杨会没骗我。怕你遇到危险,简单问了几句就追上来了。”
叶怀钦叹气:“你不记恨他们,杨灵韵倒恨上你了。”
杨灵韵竟然想杀叶怀钦。
宝缨也很气恼:“她可真是……要不是为了交换地图,我也不想管杨会,可是……救文竹总比报仇更要紧。等我到了济阳,就把他们藏身的地方报给官府!”
叶怀钦笑了下:“我看他们还没那么蠢,恐怕早就逃了……你真要去济阳?为了你那个朋友?”
宝缨低头:“设这个局,就是为了捉我……文竹受我牵连,我不能不管她。”
叶怀钦没多说什么,拿起宝缨背着的行囊:“一起去看看吧,或许有别的法子。”
宝缨点头,心却越来越沉。
对面是一座城,是许许多多大内高手,叶怀钦能从混乱中逃出来是一回事,从严防死守的牢里救出一个人……却又不可同日而语。
再说,文竹明明有家有业,有安宁的日子,凭什么跟她亡命天涯?
宝缨脚步一顿:“叶大哥,你已经帮过我很多了,不必和我回去。”
叶怀钦正色:“如果有危险,我会第一个逃走。毕竟皇帝可能对你额外开恩,却不会放过我。”
宝缨道:“你能这样想便好,希望你说到做到。”
之后,两人沉默了很久。
有了叶怀钦,行路变得容易了很多。没多久,他们就离开林子,又走了一段土路,终于绕回了去济阳的官道。
没走一会儿,叶怀钦猛地停住脚步。
宝缨一愣,顺着叶怀钦的目光看出去——远处烟尘飞扬,隐隐出现了一队人马。
人马中央一张鲜明的旗帜,旗帜下,骑在矫健马匹上的人——
宝缨倒抽一口凉气。
符清羽。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符清羽竟亲自来了!
宝缨推了叶怀钦一把:“叶大哥,快走!谢谢你,至少我——”
话没说完,叶怀钦已经窜出好远,像一道闪电,骤然消失在视界里。
他早先那句话,看来是认真的。
跑的可真快,宝缨怔愣片刻,随即笑了。
谢谢你,至少我看过皇宫之外的天与地了。
喧嚷的人马在她身后止步。
黑沉沉的影子将她覆盖,一条马鞭伸了出来,指着宝缨喉头,迫使她抬起头——
背着光,符清羽的面容也裹在阴影里,幽晦难辨。
“你选的人也不怎么样么,危急关头撇下你就跑。”符清羽声音很低,在早春三月里,隐约透出凉意。
宝缨咬着嘴唇,身体微微发颤。
符清羽冷笑一声,叫来身后的人,吩咐道:“派轻功最好的几个人去追。其他人就算了,去了也追不上。”
“陛下……”
“程宝缨!”声调骤然升高,似是再压抑不住怒气。
符清羽在马上瞪着宝缨,眸底是掩不住的森冷:“你若敢求情……”
他咬着牙说,“朕定叫叶怀钦死无全尸!”
43 ☪ 〇四三
◎是朕的错◎
“你若敢求情, 朕定叫叶怀钦死无全尸!”
符清羽冷冷抛出这句话,又紧抿嘴唇,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宝缨。
他骑了匹黑马, 一身骑装也是玄色,金线绣的暗纹在光照下若隐若现, 像金属的光泽, 叫沉黑看上去更冷了几分。
宝缨微微垂下眼帘, 退后一步,便要下跪。哪知那马鞭不肯放过她, 又缠上来,迫她仰头。
“看着朕。”
符清羽跃下马背, 缓慢向宝缨逼近一步,目光深不可测, 令人不由自主地屏了呼吸。
“怎么?”符清羽在她面前停下,薄唇轻轻上挑, “还没回过神来,不相信他走了?用不用朕把人给你追回来?你……”
他飞快地错开眼,又重新看着宝缨,“你就挑了这么个人。为了这样的男人, 你不管不顾地丢下一切, 宁愿犯死罪, 也要跟他走?”
尾音不可抑制地尖锐起来。
符清羽顿住,眼角泛出一片血红。
终于见着她了,脱口而出的却是这些话。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刚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明明激动的心脏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 但这欣喜只持续了一瞬, 便看见她殷切地叮嘱叶怀钦,维护叶怀钦。
他们站的那样近,袖角碰在一起——以极为亲近的姿态。
可叶怀钦立刻逃走了,将她丢在原地,茕茕孑立,形单影只。
符清羽觉得他应该是窃喜和得意的,这一切都证明她错了,证明她为了一个不可靠的男人背叛了他。
可最后,却是恼怒占了上风,他竟替她感到不值,甚至委屈。
叶怀钦竟敢把宝缨一个人丢下!他凭什么,他也配?!符清羽恨不得当即将那人抓回来,千刀万剐,连他背后隐藏的目的也不想搞清楚了。
他只知道,叶怀钦该死。
而程宝缨……
符清羽连眼睛都不舍得眨,近乎贪婪的凝视着眼前的人。
一直低垂着头,从上方看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卷翘的睫毛,然后是琼鼻,鼻梁又窄又挺,鼻尖微翘。
她瘦了很多,残留的婴儿肥消失殆尽,骨骼流畅的弧度突显出来。许是因为脸色苍白,樱唇也黯淡了,看着有些弱不禁风的凄楚。
粗染的青衣,麻草鞋底,头发只用头绳束着,因为晒多了日头,发梢开始微微泛黄。不止这样,她的衣衫有许多划破的地方,鞋子裙角沾满了泥土,连脖颈和脸颊也有细小的擦伤。
这些——都是叶怀钦给她的。全都拜他所赐!
符清羽极力压抑住狂躁暴怒,又向前一步。
宝缨下意识退后,这一次,却被攥住了手腕。
“抬头,看着朕。”
他离得这样近,话音传进耳中的同时,凛冽如松雪的气息也扑面而来。
太熟悉了。熟悉到若不用尽全身力气,她害怕会在下一瞬沦陷,重蹈覆辙。
宝缨心脏一恸,缓缓抬起眼。
目光相触,谁也没有移开,可符清羽的眸子,却又沉了沉。
——倘若她对叶怀钦失望,那也没有流露在目光中。
那双黑白分明的澄净眼眸里,看不出太多情绪,没有委屈怨怼,也没有惊慌,没有后悔……也没有他。
叶怀钦的背叛,这些时日的奔波,京城发生那么大的变故,他刚才的话……这一切好像都没能让她触动,没在她眼底掀起一丝波澜。
他也没有。
他人站在这里,她目光落在他身上,却像在看着远处。
他披星戴月而来,风尘仆仆,掌心被瓷片割破的伤口还未愈合——她视而不见。
这在从前,都是不会有的。
喉头翻上一股酸涩,符清羽生硬地转身:“回城!”
……
回程时,宝缨被关进了马车,骑行的卫兵拱卫在侧,生恐她再次逃走。
符清羽没有再骑马,也坐了进来。
长久的,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默。
两人相对而坐,宝缨紧紧抓住座椅下的木板,一直盯着膝盖,尽可能将身体缩小——在这种情形下,若因颠簸碰到,未免太过尴尬。
符清羽将她的举动尽收眼底,眸子又黯淡了些。
失而复得的心安,勃然欲出的暴怒,在她清透却疏离的目光里,渐渐都变作了茫然,和无力。
他坐拥四海,却好像拿她毫无办法。
符清羽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没有办法也要想出办法来,虽然仍然愤恨,仍是心气不平,但终究……他有错在先。
他不至于不能正视自己的错误。
符清羽清了清嗓子,低声说:“你走了这段时间,京城发生了很多事……”
睫毛颤动了下,抓着木板的手指也更紧了,可宝缨仍然看着膝盖,默不作声。身子极是僵硬,好像和他同处马车之内,是多么不堪忍受的事。
符清羽缓缓吐出一口气,艰难地继续:“朕的婚约,是祖母的权宜之计,也是杨家威逼的结果。这件事,朕起初没有选择,便只能因势利导,顺势迷惑杨家。”
“杨灵韵骄纵任性,目中无人,因为不知天高地厚,所以幼稚又狠毒。即便杨家没有叛国之举,朕也不想立她为后。但是,在十拿九稳真正摊牌之前,亦不能轻举妄动,打草惊蛇。朕再是看她不顺眼,该有的尊重和礼节,也不能少。”
“那次在皇陵,香囊掉了出来,被她捡起,强行不还。杨家人跟着起哄,那种情形下,朕也不能真同她计较……”
宝缨端坐着,一动不动。
符清羽眉间渐渐凝出些悲凉,胸口涨得生疼。
他从小便是个内敛话少的孩子,即使是父母还在、兄弟姐妹环绕时,也很少对谁吐露心声。从不知道,坦露心迹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
符清羽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修长手指覆在宝缨手上:“丢了香囊的是朕,那天朕很不高兴。你送的香囊,朕是想要好好珍惜的……”
“宝缨,你看着朕,”符清羽感到喉咙干渴,还是一字一句地说,“朕答应你的事,在你生辰那天去西山看雪……”
符清羽话音一顿。
手心里一片冰冷,她的手在抖。
会冷吗?
符清羽强行克制住了拥她入怀的冲动,张开大掌,贴合上去。
“去年十一月十一日……那天发生了很多事,朝政上许多麻烦……但不管怎么说,朕忘记了,是朕的错,没有借口。”
少女睫毛扑簌两下,眼圈渐渐洇出晕红。
符清羽急忙补充道:“朕保证,明年、不、今年,今年一入冬,就搬去西山行宫。一整个冬天,总能等到下雪。我们一起等。”
一起等雪来,不会再失约。
话出口的那一瞬,符清羽胸口微微震颤,原来那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回去吧,朕不罚你。就当这一切从没发生过,回去了,一切如前。”
心底细微的叹息。
符清羽不知道这么做是对是错。私自逃跑的奴婢,不打死也该受杖责,何况是程宝缨弄出这么大的乱子。
可他现在只想早点结束这场风波,让一切回到从前。
他一贯以律法为准绳,以为自己可以做到清明无私,原来却也不过如此。他也只是凡人,也有私心,为了自己的私心可以反复无常,可以无视长久的坚持,和他曾经鄙夷的人一样。
面对再复杂艰难的情境,他不曾这般退让。心知肚明,可他必须这么做,唯有这样做。
可是……
“一如从前?”宝缨轻声重复。
哪一段从前?
这些日子里,刻意回避的那些记忆猛烈袭来。
她想起生辰那天,从清早等到傍晚,希冀一点点破灭,然后看到符清羽和杨灵韵在一起,发现自己其实没有嫉妒的资格。
想起堆积在围屋里的、那些不走心的赏赐,不符合规制的首饰,逾矩的衣色,时时刻刻提醒她记住身份,不可僭越,不可妄想。
想起他时而温存,时而冷淡地告诉她,要守规矩。还有他将她推向刺客,刀锋从发际擦过,快的像一阵冷风。
还有,他说,那是个错误。
现在他又说,想回到从前。
宝缨困惑地眨了下眼,一颗泪珠滚出,自腮边滑落,滴在两人交叠的手掌上——滴在符清羽手背上。
“……宝缨?”他好像感知到了什么,向来笃定的表情,一瞬慌乱。
“陛下。”
宝缨缓缓抽出手,抹了一把眼泪:“陛下当初应了我去西山看雪,是认真的?”
符清羽的手还留在原处,微微点头。
宝缨轻声道:“我也觉得是。如果是陛下不想做的事,可以直接拒绝,何必骗我,有什么必要骗我?陛下从来说到做到,我也……很认真地记住了。可是,就连陛下也不能提前预料到以后的事。许下承诺时,陛下也一定想不到,自己有天会忘掉。”
“朕……”
“您听我说,”宝缨直直看着符清羽,“现在陛下许诺冬天去西山行宫,我相信陛下一言九鼎,可心里还是咯噔一下,忍不住想,一定还会发生什么意外。说不定,今天冬天一场雪都不会下了。”
她不愿意再去相信。做不到啊,她不想回到过去。
说着说着,她反而平静下来,唇角浅笑盈然,两颗梨涡妖艳醉人:“将来的事谁都说不准,就连您也不能。陛下,别承诺将来。如果将来做不到,太伤心。”
“朕只是,”符清羽执拗地望着她,“宝缨,朕失信一次,就那么罪大恶极,不能原谅吗?”
“不是。”
宝缨摇头,浅笑着说出最无情无奈的话:“我只是想说,即便陛下命我像从前一样,我也没办法遵命,因为多半做不到。做不到,就该从一开始就说清楚。”
“陛下,我不知道要怎样回去。”
她施了一礼:“求陛下放过无辜的人,只罚奴婢一个吧。”
44 ☪ 〇四四
◎不甘心◎
“奴才罪该万死!”梁冲一瞥见符清羽的靴子尖, 立刻乖觉地跪下认错。
万幸手里还握着江文竹,也万幸宝缨姑娘是个重情义的人,最终回来了, 要不然他这次可真就把两件差事都办砸了。
梁冲涔涔直冒冷汗,不知道找回宝缨姑娘这点功劳, 能不能抵了放走杨会杨灵韵的过错。
符清羽从梁冲身边走过, 沉着脸坐在了上首, 一身玄色骑装,有些皱了, 想是还没来得及更换。
也没叫梁冲起身,不耐烦地命令道:“朕没有太多时间, 给你一刻钟,把济阳的事前前后后都讲一遍。”
梁冲偷偷去看符清羽的脸色, 见皇帝英挺的眉毛不自觉蹙起,眸色深沉, 看不到一丝喜悦。
看来找回宝缨姑娘也没能解开皇帝心里的郁结,梁冲急忙收回目光,老老实实地交待起来。
“……受伤的民众共计三十余人,均已由县衙出面安抚。因为没有重伤的, 几乎所有人得了银钱都挺高兴的。沿街商户民宅所受的损失, 也叫他们自行上报, 由官府核实后再决定是帮助修缮还是赔偿损失……”
梁冲缓了缓,又道:“其他的嘛,还有前掌计、宫女江文竹和王二虎的那件官司。先前奴才为了请宝缨姑娘现身,对外放话说江文竹在比试中舞弊, 现在整个济阳都知道了, 无论怎么说, 得给父老乡亲们一个交待。陛下,您看怎么处置合适?”
符清羽冷哼一声:“别装了。朕听说你在济阳刑房里做的那件事,都把李县令吓尿裤子了,现在还病着。既然心里有了成算,何必问朕。”
梁冲知皇帝默许,笑说:“那奴才就看着办了。”
然后稍稍正色,“刘山在南边那片林子里发现了杨会二人的藏身处,人却已经逃走,应当有人接应。叶怀钦起先也往那个方向逃了,但后来又改变了路线,好像没和杨家兄妹一路。还不清楚有没有勾结?”
叶怀钦想干什么,问陛下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不就知道了。
梁冲想是这么想,却绝对不敢提出审问宝缨姑娘。
这回把人找回来,皇帝自己气得不像样,却压根没说要罚程宝缨。换在以前,梁冲也许还看不真切,现在还能不懂?
宝缨姑娘在陛下心里有多重?比他从前认为的还重。
这件事里面可没有他梁冲能置喙的余地。
符清羽缓缓眨了下眼。
叶怀钦这个人身上有许多秘密,他越看不清越觉不安,急于想要弄明白。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杨家虽然倒了,余孽犹存,不可能一朝一夕就清除干净。如果抓到杨会二人,就会方便很多,能绝了很多人东山再起的念头。
符清羽很想干净痛快地处理了这些事。
可是现在,这些事都不是最要紧的,只能往后排。
他抬抬手,让梁冲站起来,“叶怀钦先不用管他,没有魏嬷嬷,也没几个人能找得到他。再给你三天时间,给济阳风波善后,然后继续追查杨会杨灵韵。”
三天?这么急?
而且听这意思,皇帝本人是不打算在济阳多做停留?
符清羽似乎察觉到了梁冲的疑问,从袖子里拿出张纸条给梁冲:“朕明日就走。北方军情,突厥人调集兵马,意在进犯我朝边境。”
话语简短,却叫梁冲狠狠吃了一惊。
自从光化十七年那次惨败,大夏已经十年没发生过大战了。
这十年和平是杨用一手促成的。
杨家与突厥人的马匹交易持续了几代人,相互间积累下了信任。杨家人在突厥内部有不少权贵朋友,比起夏朝的皇帝和政权,突厥人也更信赖杨家的使节。只有杨家人才能将野蛮凶狠的突厥人拉上谈判桌,让很多冲突无需大动干戈就能解决。
而现在……
符清羽点头:“今年天气异常寒冷,北方草原迟迟入不了春,牧草不发,又恰逢旱情,河道枯竭。突厥人以放牧为主,逐水草而居,很少修建粮仓,每到冬末春初,本就是粮草枯竭,最难生息的时节,再遇上天候异变,捱过寒冬的牲畜又饿死了大半。吃不上饭,就只能南下打劫了。”
他捏捏眉心,面容有些疲惫,“据探子回报,突厥人内部为了要不要出兵争吵了很久。几个领地偏南的大王,牧场遭受的损失小,方便和我朝交换粮食,每逢战事却会让他们的领地沦为战场,所以本不愿掀起战争。”
梁冲立刻领会:“……杨家倒台的消息,传到北方了?因为先皇的事,突厥人觉得没有杨家,他们在陛下这里讨不到好处,最终决心一战。”
“没错,还有一件事……”符清羽拿回纸条,在灯台上一点点烧成纸灰,“母后恐怕已经不在突厥人手里了。否则,他们会更有底气和朕谈条件。”
面对这个喜忧参半的推测,梁冲不知该说什么,只问:“那陛下的意思是?”
符清羽将最后一点纸灰碾碎,拍拍手,站起身:“突厥人不光因为失去了杨家这个朋友,还是看准大夏十年积弱,更是看好朝中动荡,也是欺朕年幼,以为朕是块软骨头。”
“那朕就去会会他们。”
符清羽说着,大步踏出了房间。
背影消失了好久,梁冲盯着空荡荡的走廊,长叹了一口气。
梁冲只是皇帝身边的内侍,对军情只粗通皮毛,符清羽没有要过问他的意见,梁冲便也不会说出自己的想法——
这场仗,突厥人准没准备好,梁冲不得而知,但他很清楚地知道,大夏没准备好。
光是时局动荡、军中无人这两点,就足够要命了。
更不用说光化惨败像一座大山,持久地在夏朝臣民心上落下阴霾。若这一次再输,面对突厥人,夏军恐怕再难重振旗鼓。
梁冲多半能猜到,朝堂之上一定是求稳的人更多。
但梁冲亦知,符清羽不会动摇。
光化十七年,梁冲还只是个粗使内侍,没什么机会见到武烈皇帝,但后来总听宫里人议论,符清羽是武烈皇帝的儿子里,最不似父亲的,所以杨用才选了他。
只有太皇太后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说阿羽才真正是他爹的儿子。
梁冲想,像其他很多事一样,太皇太后总是对的。
符清羽比武烈皇帝更耐心也更有手腕,他可以等,可以忍,可以戴上面具做一个温文儒雅的帝王,但他最终想要的唯有一战。
**
咚——咚!
宝缨被梆子声惊醒,心口突突地跳。
一慢一快,连打三次,一更天了。
她揉揉惺忪的眼,刚一起身,外面就有丫鬟殷勤询问:“姑娘睡醒了?奴婢这就把晚饭给您温上,需要更衣吗?要不,还是先用点茶?”
宝缨说都不用,丫鬟还是沏了红枣姜茶端进来,又执意帮宝缨洁了面,重新绾好头发,说随时都能传膳,这才纳了一礼退下了。
从始至终,丫鬟脸上都堆满了笑容,还隐约掺带着一丝好奇。
这里是县衙后院,从前住着县令的内眷,下人们被管教的很好,就是殷切的有点过头。
宝缨被直接带到了这儿,用过饭,洗了澡,又被换上了簇新的衫裙首饰——从头到脚,没有一样是她自己的东西了。
她的包袱,里面的《本草经》和叶怀钦给的药膏药草、那柄匕首,也都被收走了。
门外,不用看,被层层把守着。
想见文竹的念头,不出所料也被驳回了。
宝缨想起小时候跟着哥哥们去街市上买蛐蛐儿,挑好了,装进手掌大小的草编笼子,带回家,然后换成精致的黄杨木笼。
她现在就在草笼里,等着被关进那座黄金牢笼,所以,除了睡着,还能做什么呢?
从没穿过的崭新布料,不大贴服,有微微的刺痛。
到了这一刻,才发觉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她处心积虑地逃脱,终于触碰到自由的天地了,却又放弃了。
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为了文竹,宝缨不后悔,可还是——
不甘心。
那些还未及见到的风景,各地迥异又有趣的习俗,远在上谷的家人,还有叶怀钦允诺带宝缨去找他那个传奇的师父……宝缨总担心,一直问叶怀钦,如果找不到呢,如果他师父不想收她呢?
现在倒是不用担心了。
真的……好不甘心啊。
宝缨抽抽鼻子,茫然的打量起这间屋子。
至少这里不是皇宫,房屋建造和宫里大不一样,或许她可以记下来,以后用来怀念。
符清羽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少女眼神清透,极其认真地盯着木梁上的雕花,好像要用目光将房梁看透,认真的连他靠近也没有察觉。
她瘦了很多——符清羽又一次想——下颌尖尖的,在烛光映衬下,侧影单薄缥缈,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
冷。
符清羽心口一紧。
他从没想过,程宝缨这个人,有天也会让人觉得冷。她应该总是柔软的,温暖的,笑的很轻快的。
莫名不安,符清羽急忙打住这个念头,走到宝缨身前,轻敲两下桌面:“朕让你想的事,想好了?”
得意地看见她猛然从神游中惊醒,面色呆滞了一瞬,然后急忙要起身行礼。
符清羽按下宝缨:“坐着吧,你也累了。”
他自个儿也在圆桌边上坐下,倒了碗红枣姜茶,呷了一口,嫌弃道:“这么甜?”
少女眼睫抖了一下,没应。
符清羽有些自讨没趣,放下茶盏,又道:“问你话呢。”
宝缨攥紧了袖口。
先前在马车里,她说不知道怎样回到从前,符清羽当即冷了脸,一直到马车进城,都没再跟她说过一个字。
到了地方,临下车前,他才叹了口气,说:“气头上的话,朕可以不计较。你想清楚了再回答。”
然后他便甩手走了,把她关到这间屋子,现在却又问……
他怎么了?
宝缨觉得,这样的符清羽可真反常,朝堂上是发生什么事了么?应该吧,那可是杨家,树大根深,他现在应当有很多问题要处理……
“你敢走神?”符清羽不耐的声音。
宝缨一下回过神来,迟疑道:“陛下,奴婢没有生气,那不是气话。”
符清羽猛地抬眼看她,咬牙道:“你没想。”
宝缨一字一句道:“奴婢认真想了,还是不认为那是气话。如果非说是,才是欺君。”
作者有话说:
男主:高傲的低一点点头,再低一点……啊不管用……无能狂怒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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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 〇四五
◎只想简简单单拿回我的东西◎
“什么?!”
符清羽冷笑, 原本安静坐着的人,手掌骤然攥紧,手背上条条青筋展现。
她说她想清楚了, 不是气话。
她不想回去。
即便他退让了这么多,一再给她递台阶, 她也没有丝毫感恩, 铁了心跟他对抗。
符清羽一直以为程宝缨是很识趣的, 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可这短短半日里, 他以往的认知全被颠覆了。
好像他根本没了解过程宝缨这个人,即便他们相识了十年。
为了什么, 还是……为了谁?
心口像被一团泥浆堵着,每一次吐息都更加涩滞沉重……定是那红枣姜茶太甜了。
“……你睡糊涂了。”他轻声说着, 不愿意想这条理由是否站得住脚。
“陛下听见奴婢的话了,”宝缨坚持, “全是奴婢心中所想。若是哪里忤逆了陛下,奴婢给您认错。”
宝缨说着便要跪下,可符清羽动作更快,抢先上前, 握住了腰肢, 把人给抵到了柱子上。
两人俱是心里一震, 不由屏住了呼吸。
那次从皇陵回来后,符清羽就没再碰过她。隔了这么久,一丝接触都让人心惊肉跳,置于腰间的手掌, 烫的犹如烈火燎原。
她动不得, 慌乱低下头, 却又不能低太多,否则一个不小心,便要埋进坚实的胸膛。
着实煎熬。
符清羽内心的震颤只会更多。
纤柔腰肢握在手中是这般触感,和梦里不完全一样。
原来已经过了那么久,久到他都快不记得,久到能轻而易举点燃□□,理智沦陷,万物湮灭,唯有相思成狂。
符清羽想,他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看。
人在急于得到什么的时候,脸上总会浮现肮脏贪婪的欲念,那副嘴脸,他在皇座之上,看过太多。
现在轮到了自己。
只能庆幸,她根本没在看。
“宝缨……”从喉咙里挤出的低吟,干哑灼痛。
呼吸每急促一分,渴望也跟着放大,符清羽手上力度加重,低下头,吻向乌发掩映下白皙可爱的耳廓。
鼻尖擦过发丝,熟悉的香气,混杂了皂角、茉莉、和茶香,她的气息……
她躲开了。
宝缨猛地一颤,不管不顾地推开他,一连退后几步,然后又因为这冒犯的举动而恐惧,浑身颤栗不止。
符清羽僵硬地矗立了片刻,再转过脸,双目通红。
宝缨不由又向后退,却到了床榻边缘,退无可退。
符清羽缓缓逼近,冷峻的眉眼里淬着寒光,他抬起宝缨下颌,逼问:“他碰过你吗?”
因为有了叶怀钦,所以抗拒他?不想和他亲近?这个问题压在符清羽心上,像毒虫啃噬着五脏六腑。
他几乎不敢问,怕听到不想要的回答,所有的克制却在她躲闪的目光里溃决。
宝缨先是茫然,随即才理解了这句话,却不敢相信耳朵:“……什么?”
“叶怀钦。”提起这个名字,便让他怒火中烧。
符清羽冷冷笑着,手指从少女丰润的唇瓣擦过,滑向下颌,沿着脖颈姣好的曲线,落到锁骨:“他亲过你吗?碰过你这里吗?这儿呢?……还有这儿……”
“够了!”宝缨气到浑身发抖,忍无可忍地去推他,胸膛坚固如铁,这一次,她没有推开。
符清羽牢牢禁锢着她,想着魔了一样固执地问:“宝缨,告诉朕,他碰过你吗?”
他是不是疯了?
宝缨不敢置信。她一直都知道符清羽没有表面那么好性儿,动真格时可以冷酷无情,甚至内心里有些残酷嗜杀,可唯独不能相信,符清羽有天会丧失理智……说起胡话。
偏还不依不饶。
符清羽怔怔盯着她,声音低柔,嘴角含笑,却没有半点笑意:“宝缨,他是不是碰过你?对朕说实话,朕不罚你。”
宝缨摇摇头,正正对上他的目光:“是与不是,奴婢说了陛下就会信吗?若不信,奴婢有什么办法证明?”
符清羽目光沉沉,将人拢在怀里:“宝缨说没有,朕便会信。”
宝缨又推开他:“……若有,陛下打算怎么罚我?”
“不罚你。”符清羽眸色沉黑,“但朕定会千刀万剐了叶怀钦。”
这实在是太荒唐了。
宝缨从符清羽怀里挣脱出来,冷淡道:“叶太医始终对奴婢以礼相待,不曾逾越男女大防。可……即便奴婢这样说,陛下就会放过叶太医吗?”
虽然在宝缨看来不可思议,但这句话似乎还是取悦了符清羽,他似乎恢复了些理智。
“叶怀钦身份神秘,目的不明,具有绝世轻功却在皇宫里潜藏数年,还敢觊觎你……活该去死。”
“但是,”符清羽笑着拉起宝缨的手,“要是宝缨跟朕回去,乖乖的不再乱跑了,朕可以饶他一命。还有江文竹,她也不会有事。宝缨能做到吗?”
“陛下,你一定要这样么……”
争辩毫无意义,无论符清羽脑子里哪根弦搭错了,今夜他就是要逼她。
宝缨叹了口气,觉得很累,心底悲凉而委屈。她板着脸说:“好。奴婢遵命。”
符清羽轻吻在她脸颊:“早点休息,明天启程。”
……
大概终于达到了目的,符清羽心情舒畅了些,临行前额外开恩,准许宝缨和文竹见了一面。
文竹得知宝缨这几个月来的遭遇,心里堵了很多话,她有点气闷,抱着宝缨肩膀,愣了好一会儿。
宝缨看见文竹手腕上的红印,气恼道:“他们对你用刑了?”
“没事,”文竹收回手,“镣铐太重,磨破点皮,不要紧的。昨日把你找回来,他们就给我解了。”
文竹亲眼目睹了梁冲对王二虎用刑,相比起来,她这点伤真不算什么,不想再让宝缨烦心。
宝缨本来都要逃出去了,最后却被她连累。
“宝缨……”文竹叹道,“经过这一遭事,我……唉,我现在觉得,胳膊拧不过大腿,像我们这样人,可能永远也对抗不了上头的人。别说皇帝了,回到济阳才发现,连一个县令都能轻易左右我的生死。甚至不需要额外做什么,只是一直压着案子不审,就能让我弯腰。”
宝缨蹙眉:“陛下说保你无事——”
“那不还得是陛下出面么,”文竹揉开宝缨眉心,“我不是为我自己不平,也不是说丧气话,只是……”
文竹爱怜地看着宝缨:“只是想劝你,既然只能回到皇宫,还是收敛了性子,好好为自己打算吧。陛下不罚你,杨灵韵也没有当上皇后,陛下能给你的,可能在很多人看来是泼天的富贵权势……也许你应该多想想,怎么笼络住陛下的心,给自己谋个位份,以后说不定生个小皇子小公主呢。”
她有点不好意思,“你可能觉得我变了……我就是想啊,人总要面对现实,和陛下生杠着,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你别犯傻,就算回宫,也要凡事为自己好,好好爱惜自己啊,千万不能想不开!”
宝缨心虚地低下了头。
是太过颓唐,了无生气,让文竹觉察到什么了吧……她竟担心宝缨会做傻事。
“不会的。”宝缨笑了,“我最爱惜自己的命了,发生什么都不会轻生的。不会像我娘那样的。”
文竹一愣。
想起宝缨的娘是跳下城墙自尽,宝缨偶尔说起,心里始终介意这件事,有些埋怨她娘。
文竹结舌:“伯母她……”
宝缨倒很坦然:“我爹死了,我娘跟着殉情,外人都说程将军夫妇伉俪情深,感天动地。可我娘也不止是爹爹的妻子,那时候她还有我和三哥四哥,她怎么忍心舍下我们自己去死呢?她还是个小有名气的才女,就算不管儿女,也可以为了自己活呀!她让我多笑,去讨人喜欢,努力活下去,可她自己……我理解不了,也不能原谅。”
“情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娘那么理智清醒的人,一沾染上了,也变得不可理喻。所以我一定引以为戒,不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宝缨笑了,“我会好好的,你也是啊。”
文竹点头,泪水从眼角滑落。
**
宝缨离开后第三天,李县令又升堂审理文竹的案子了。
只不过,这次在凉浆里投毒的人变成了王二虎。
王二虎眼看获胜无望,竟然丧心病狂地在凉浆里加了毒药,意图毒杀钦差和县太爷。幸亏京城来的护卫见多识广,揭穿了王二虎的阴谋,即便如此,县太爷还是中了毒,病了好几天,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呢。
王二虎胆大包天,画押认罪后已经死在了牢里,他的家人也被波及,判了流徙之刑。江家的产业自然归未嫁的独女江文竹。
至于王二虎的小孙子江福,那是江家人,是江文竹的侄子,由她负责抚养成人,在江文竹过世后继承江家的财富。
文竹静静听着堂上无中生有,觉不出一点高兴。
她得到了,比预想的还多,但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那李县令不知怎么想的,宣读完判决,叫奶娘把江福抱来给文竹,大概要营造出姑慈侄孝、温馨融洽的景象,展示给不知情的民众……
文竹不想配合他们演戏,落荒而逃。
一直跑到僻静的破庙,坐在大柳树下,重重吐出一口气,靠着树干,冷笑连连。
劝宝缨的时候容易,真到自个儿身上,认命这件事依旧很难。
“你不愿意养江福?”
身前突然罩上一片暗影,文竹抬头,发现是梁冲。即使见过几次了,对他的手段印象深刻,乍一看那张脸,还是会让人恍惚一下。
实在没有太多记忆点。
文竹站起身,冷淡行了个礼,讥讽道:“梁公公。您中了毒,现在身体大好了?”
梁冲似乎对她的嘲讽毫不在意,折了根柳枝,放在手里摆弄,自顾自地说:“王二虎能轻松掌控江家,之前是因为手里有江文笙,后来是因为有江福。一个嫡子,就是有这么大用处。”
文竹皱眉:“……所以我就必须养王二虎的孙子?”
梁冲笑:“急什么?嫡子虽然有用,一个能干的男人更有用,更方便的,是招一个上门夫婿,对内替你打理家业,对外防住觊觎之人,堵住悠悠众口。”
“那万一是引狼入室?”
“以江姑娘的脾气手段,会坐视白眼狼侵吞你手里的东西?再说,江姑娘也会老会死,这么拼命弄到手的家业,总得传给什么人吧?迟早要嫁人生养儿女,不如早做打算。”
文竹撇嘴:“那还不如养江福呢……反正我就必须为他人做嫁衣是吧?”
梁冲又笑,没有争辩:“要是江姑娘真不想留下仇家的孙子……一个襁褓里的婴孩,是死是活还不是你说了算。”
文竹立即冷了脸:“你以为我会去害婴儿?”
“哦?”梁冲笑意浅了些,“哦!倒是忘了江姑娘是正派人,只有咱们这些腌臜下作的人,才会去伤害稚子!”
他这样自嘲,文竹倒有一些羞愧。
梁冲手段狠辣,但无论捉拿文竹还是处置王二虎,他都只是奉命行事。给自己解释,本来也不是梁冲的义务。
她心里的怨气,是对着济阳、对着生养她的这片土地、对着千百年来的礼制和风俗人情的,其实不关梁冲什么事,没必要对他发泄。
“我不是那个意思。”文竹苦笑:“我只想简简单单拿回我的东西。”
“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没有那么多阴谋诡计,不需要强权介入,也不必交换利益,不用给王二虎扣上捏造的罪名,他本就有罪……为什么就是不行呢?”
46 ☪ 〇四六
◎陛下您这是何意◎
“简简单单拿回属于你的东西……哈哈……”
文竹不知这句话哪里好笑, 竟让梁冲大笑,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 扶着大柳树才勉强站直身体。
在文竹惊恐的目光里,梁冲随意靠在树干上, 目光望向天际, 低声道:“这件事本就不可能简单。江姑娘认为属于自己的东西, 在王二虎眼里、在李县令眼里、在世人眼里,可未必是你的, 谁说了算,该按谁的认知断定?”
“我……”
梁冲淡淡扫过来一个眼神:“江姑娘定是不服, 爹娘一手建起来的酒坊,竟然能归了别人?可惜礼法上不是这么说的。江文笙是你爹唯一的儿子, 生母也是明媒正娶的娘子,家业归他名正言顺。”
“你爹娘去的早, 嫁妆没事先安排好,又是外地迁来济阳的,家里没有主事人,也没有娘舅帮你说话, 江姑娘的事就该全由继母安排。继母有良心, 出一笔嫁妆也就打发了。继母不要脸面, 随便嫁出门,一分钱不给,夫家不介意你没带嫁妆,你自个儿又能怎么办?”
梁冲专心摆弄手上柳枝:“也是江姑娘运气好, 你没嫁人, 而你弟弟没留下亲生子就死了。要是王二虎手段更绝点, 早给江文笙安排一桩婚事,弄出个嫡子来,江姑娘可就一分胜算也没有了。”
“即便是过继的儿子,按大夏律法,也能和江姑娘平分家产。但这只是律法,你若去济阳街市上问一问,至少七成的人会认为家产归江福。剩下的三成里,一半的会认为江姑娘应该找个夫婿撑门面,也许很多人已经跃跃欲试,另一半,只会惋惜江家的酒坊后继无人,从此败落。真正认为江姑娘能够接手家业发扬光大的……”
梁冲转过脸,笑:“……你能找到一个吗?所以江姑娘最终能拿到家产,真是命好。”
文竹不屑:“我命好?那我该去菩萨面前烧几柱高香了?”
梁冲却认真对她说:“你命好。今上治下法纪严明,河清海晏。李县令耳根子软,爱和稀泥,却也将济阳一方治理的安定和乐。江姑娘能一直安稳住在客栈里,没人赶你离开,没人上门骚扰,没人把你绑走了□□逼嫁……这是李县令的功绩,若是换了……”
梁冲眼眸闪烁:“从前有一户人家……”
……原也是读书人,祖上还出过太守,可先在政治斗争里失势,后来又遭遇战乱,到了这一辈,人丁凋零,一家三口只能守着几亩薄田过活。
所幸男人勤快肯干,脑子活络,还能做一手木匠活儿,娘子也温柔贤淑,家中打理的简朴整洁。在太平年景,日子终是一天好过一天了。家里攒了点余钱,男人便把独子送去县里读书,指望儿子将来中科举,重振家门。
他们家的儿子聪明但是调皮,从来不专心听讲,却总是背书背的最快的,从来没有被先生问到的时候。学堂里有几个蠢笨的富家子弟,见这个家贫的孩子机灵,总是出钱让他代做功课。
那孩子年纪小不懂事,觉得能赚钱就行,不知道会给自己惹上什么麻烦。他能用三种不同的字体,所以每次最多只给两个人代笔,渐渐的竟是供不应求。
不久之后,当他又一次拒绝刘家少爷时,霸道的刘少爷不干了,去先生那儿告发了他。先生当即要把他赶出学堂,那孩子不服气,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从前给刘少爷代笔写的文章背了出来。
那几篇文章早先被先生当成例文,刘家老爷觉得面上有光,没少在亲朋好友面前吹嘘。这下可好,大大折损了颜面。刘老爷觉得丢人,把少爷领回家打了一顿,又送去了临县的学堂。
那个孩子自然也被撵了回去,也被打了一顿,却没有别的学堂肯收他。
爹爹不甘心,想趁农闲多接点木工活儿,攒一笔钱把儿子远远送走,送去没人认识的地方继续读书。也是巧了,县里一家银铺新近得了块南洋黑檀木料,想雕成屏风,找上了这家人。
爹爹几个月费劲心血,好不容易要完工,通知银铺来验货,谁知却等到了衙役上门。
原来有人报官,说那块木料来历不明,疑似是显贵的陪葬。银铺那边也翻了脸,不肯承认黑檀木是他们给的,红口白牙妄称是木匠先找上的他们。
银铺经营了十几年,生意和口碑都很好,倒是这木匠,半路出家,像是为了钱不要命的。
县令据此断了案,把那家的爹爹下狱,严刑拷打,逼问他盗了哪个贵人的陵墓。
最后也没问出来,人却给打的不成样子,放回家没几天就死了。他娘子受不了这个打击,也投井自尽了。
只剩下那个闯祸的孩子,在家里孤零零待了几天,突然来了一位访客——当初的学堂先生。
先生直叹气,说:“你可知祸端因何而起?那银铺掌柜的外祖,是刘家的世交,开铺子的本金都是跟刘家借的。刘老爷虽然没有官身,但来头可大,生母给杨家宗子做过乳娘,是杨家家主的乳奶兄弟,县令也惹不起啊。”
“我当初把你赶走是为你好,想着息事宁人,最后还是引来了无妄之灾。”先生放了个小包袱在桌上,“这是你爹当初交纳的束脩,我没能教好你,你拿回去。”
“世道不公,你没办法,我也没办法。别留在这儿了,拿上这笔钱走吧。走得远远的,别回来了……”
……
话音戛然而止,梁冲抖掉手上木屑,将柳枝举到唇边,轻轻一吹——
轻快质朴的乡间小调。
文竹默默看着他,忍不住问:“……就为了刘家老爷的面子?……杨家乳娘的儿子,便能这么猖狂?”
梁冲垂眼,“嗯”了一声。
“那后来呢……”文竹追问,“那个孩子,他听先生的话了吗?”
梁冲点头,又摇头:“他拿钱离开了家乡,但他知道他还会回去。他想,世道不公,就去纠正世道——无论采取什么手段,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文竹动了动嘴唇,不知该说什么。
那个孩子后来有没有报仇,她不需要问。那个孩子想做的事,定会达成。
梁冲把柳哨收进袖子:“所以江姑娘,世上没有简单就能做成的事,你选的路注定艰难,以后当垆卖酒、抛头露面,王二虎绝不会是你遇上的最坏的人。江姑娘已经命好的让人羡慕了,不如把自怨自艾的时间拿去酿酒,让梁某看看,你是否还能继续好命。”
“保重。”梁冲抱拳告辞。
文竹怔了一下,急忙追上去:“……多谢公公提点。”
梁冲没有回头,摆手道:“别。保护好你肩膀上那颗脑袋,下次程宝缨再闹事,还有用。”
**
马车颠簸起伏,车轮咯吱作响,即便座椅上填满了软垫,坐久了还是让人四肢僵硬,呼吸困难。
只一上午,宝缨已经快闷的喘不过气来。
她宁愿下车走路,但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马车窗子上钉了细密的栅条,车外总有几个护卫跟随,马车里还有一个女暗卫,时时刻刻盯着宝缨。
即使宝缨是个很好脾气的人,面对这番阵仗,也有些受不了,想狠狠发泄一顿怒火。
正想着,马车猝然停下。
帘子挑开,符清羽在外示意,让那暗卫下车,自己坐了上来。
和昨日不同,他没坐在对面,而是坐在宝缨身侧,闷声说了句:“累了,借你的马车休息会儿。”
宝缨心想,分明是我的囚车,但终是没有说出这句话。
符清羽看起来的确疲惫至极,眼眸有些朦胧,眼下两块明显的乌青,下巴上也长出了一层青黑的胡茬。
他抱臂坐在另一角,微微阖眼,修长双腿有些伸展不开,以一个有点委屈的姿势蜷曲着。
昨夜说完那番话,符清羽又出门了,不知做了什么,看这情形,像是整夜没睡。加上之前赶来济阳的辛苦,难怪他累。
可是……为什么呢?
宝缨昨日担心叶怀钦也往那片林子里跑,没有第一时间说出杨会兄妹的藏身之地。今早听说,他们找到了那个窝棚,却没拿到人,又扑了了空。
如果说符清羽亲自来济阳是为了捉拿杨会兄妹,为何人没捉到,又如此着急返京?
宝缨晃晃头,正要收回目光,却听符清羽笑问:“看了那么久……好看吗?”
宝缨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发现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幽幽的看过来。
这样的符清羽,太不对劲了。
宝缨预料到这次回去会被严防死守,可能被关进暗室再也不见天日,实际上,没人给她戴上枷锁已经有些出乎意料了。
可她料不到符清羽这般态度。
对于犯下大错的人,不急着处罚,反而让她如沐春风……通常来说,这只意味着一件事——皇帝陛下准备攒着算总账。
宝缨后背阵阵发凉,小声问:“陛下,能不能告诉奴婢,等回宫后您想怎么惩罚奴婢,让奴婢心里有个准备?”
符清羽抬眼看她,沉声道:“……昨天不是说了,不罚。”
不罚?
宝缨不解地问:“奴婢自知触犯律法,陛下您这是何意……”
“很反常是么?”
符清羽好像明白她未付诸言语的意思,自嘲地笑了下,语调轻飘,“何意……朕如果知道就好了。”
“宝缨……”他突然靠过来,头枕在宝缨肩膀上,“别同朕闹了。你不在的日子,朕很不好,感觉哪里都不对,什么事都不顺心。朕需要你……”
肩头的热度越发灼人,他的声音却越来越低,“……离不开你。”
47 ☪ 〇四七
◎你就是程彦康的女儿◎
“原来是这样。”
问清楚那句话的含义, 宝缨才舒了口气,心头的重压稍稍得解,但又新产生了一些埋怨……符清羽怎么变得这么奇怪, 讲话也太容易让人误会了。
朕需要你,离不开你。
无异于在宝缨心里投下惊雷, 有一瞬间连呼吸都不会了。
壮着胆子问过, 才知他说的是殿上侍奉的人不得用, 香也调不好,饭食也不对味, 夜里总有响动,明明声音不大, 却总是吵醒他。
宝缨想了想,倏然笑了。
“怎样?”符清羽坐直身体, 蹙眉看她,仿佛不懂宝缨在说什么。
他脸颊潮红, 被衣服褶皱压出一道印子,和平常无可挑剔的模样相比,显得过分的好亲近。
宝缨向后缩了缩,避开符清羽的视线, 挑起窗帘, 虽然被栅条隔着看不到太远, 但总算透了口气。
她清清嗓子,缓缓道:“乐寿他们不懂香,何公公又年纪大了,鼻子不灵敏, 所以察觉不出。虽然四时香谱都有定例, 但宣化殿冬日里燃着地龙, 热气从地底上涌,会将香料扩散出去。隆冬时节,地龙烧得最猛;过了元夕,会一点点减弱。不同香料,散逸快慢也不尽相同。若将香炉一直摆放在同个位置上,从陛下起居之处闻起来,有时会觉得香气太浓郁,有时又闻不到,所以需要不断调整位置。”
“餐食也是一样的道理。陛下不喜食甜,亦不喜辛辣。但若是用了辛辣的菜肴,须得接上甜味的食物解辣,再后面若是接的是肉食,陛下又会觉得太腻,青菜和淡味的汤羹才好。布菜时注意即可。”
“至于值夜的人吵到陛下,”宝缨放下帘子,“大概他们不知道,陛下总在丑时三刻前后有一段浅眠,之前和之后都睡得很沉,要是在那会儿走动,便容易惊扰陛下。”
符清羽错愕看着她,喉结上下一动,竟有些语塞。
既是出自本性,也是当傀儡皇帝当出来的谨小慎微,他总是习惯将自己的一切藏起来,从没想过有天会被人看穿,一举一动在她面前都犹如白纸,清晰可见——可他也并不觉得讨厌。
符清羽不是傻瓜,知道一个人想要觉察到另一个人刻意隐藏起的细节,需要数年如一日的坚持……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他轻咳一声,嗓音低哑:“宝缨你……过去花费了那么多心思,却从没跟朕说过。”
很多心思吗?
宝缨觉得,似乎也没有。
满心满眼都装着他的时候,好像只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并不需要刻意,也从未感到辛苦。
虽然回头看过去,连自己也感到惊讶。
她摇头:“……奴婢只有这份职责,自当尽心尽力,也没什么值得说道的。况且,要是说出来,陛下不会觉得奴婢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不会认为奴婢逾越本份吗?”
符清羽一噎。
他讨厌擅自揣度上意的宫人,从不手下留情,这在皇宫里不是秘密。
可那是宝缨,又不一样……符清羽觉得脊背发凉,他似乎最近才意识到这点,那么宝缨,她知道吗?
她知道自己是特别的吗?
一时愣住,心里没来由的慌张。
宝缨很善解人意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膝盖说:“陛下也不用放在心上,都是很简单的小事。在宣化殿,奴婢远不是最伶俐的,换了旁人,伺候久了,自然也能体会出来。要是陛下觉得合适,奴婢也可以告知乐寿他们,让他们多注意就是了。”
宝缨顿了下。
其实她没那么纯善,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从前每发现一点关于符清羽的喜好,总是小心藏着,偷偷做好,见他满意,就暗生欢喜。不想告诉其他人,不想让自己被替代。
他的秘密,只有她知道……
这真的没必要,她怎么会天真到以为这样就能拥有帝王……的一部分,当初大概昏了头吧。
嘴角绽出梨涡,宝缨微笑说道:“陛下不是需要奴婢,只是习惯了奴婢的侍奉。想回到从前,也不过是习惯使然,其实和奴婢没太大干系。以后,陛下还是莫要说这样……抬举奴婢的话了,要是叫其他人听见,又会误解陛下的心意……”
“朕的心意,朕自己不明白?用你来教?”符清羽打断了她。
宝缨立刻住口,又往后退,恭顺道:“奴婢失言,请陛下责罚。”
“宝缨,你……别这样。”
符清羽按了按眉心,定定看着面前的人:清丽绝尘的面容,眉眼间褪去了一些稚气,但还是看惯了的模样,甚至嘴角的浅笑,淡淡两只酒窝,都没有太大变化。
他答应不动叶怀钦和江文竹之后,她好像就默默接受了命运,收敛了愤怒,没有怨恨,柔顺和体贴一如往常。
可是,又不一样,有些变化悄悄发生,而他不喜欢。
譬如她现在的目光,清浅透彻,却没有热度,看他时和看别人没什么分别,甚至还更多了些疏远和防备。
从前绝不是这样的。
原来,她曾用那样热切的目光看过他,所以才将点点滴滴,都收入眼底。
到了今日,他才明了。
他需要宝缨,恼恨把宝缨从他身边夺走的人,也希望宝缨能继续像从前那样看着他……不只是为了陪伴和抚慰,不是欲望使然,更不是习惯。
只是因为,仅仅因为,他心悦宝缨。
而他始终不愿承认,起初是抗拒程彦康的女儿,抗拒祖母强行安排,后来……后来她已经是他的人了,又有什么值得特意考虑的呢?想不想,结果都一样啊。
没什么想不明白的,他只是一直在回避自己的心。
符清羽突然握住宝缨的手,沉声说:“朕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朕切实的心意。朕——”
朕心悦你。
“啊——”
马车猝然停下,宝缨防备不及,摔向前方,符清羽眼疾手快地挡了一下。
头重重撞到手掌上,得到缓冲,并不疼。再一看,符清羽的手背却被木梁擦破了……而他手心里,好像也有未好的伤痕。
“陛下您……”
“陛下——”
宝缨还没问出口,车外有人高声呼叫。
符清羽叹了口气,再开口已是沉着矜定:“何事?”
“陛下,一天前的军报。突厥大军已经集结在王庭,由突厥国师设坛作法,卜算出兵之日!”
**
突厥大军袭来,边关危急,所以符清羽才急于回京。
当晚在驿馆,有几位近臣从京中赶来,同符清羽商议军情政事,馆阁内灯火通明,彻夜未歇。
几队身形矫健、行动迅疾的士兵加入到了队伍当中,脸上神情肃杀,往来间给这小小的驿馆平添了许多紧张气息。
像拉满的弓弦,像涨到最大、随时会破的气泡,人人自危,又难掩血脉偾张的兴奋悲怆——大战前的气息。
虽然宝缨不太记得当年父兄出征的情景,但这份气息,让她隐约感觉熟悉。
噩梦也如影随形。
说来也怪,当年她亲眼目睹母亲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永生难忘,之后却从没梦到过和母亲之死相关的情景。幼时还能骗骗自己,说母亲变成天上的仙女了。
而她没去过真正的战场,梦里却总是战鼓擂擂,火光四起,刀戈声、嘶鸣声响作一片,天昏地暗的厮杀后,父亲、大哥、二哥……一个个倒在她身前。
她想大叫,却发不出声音。
无形的敌人在逼近,只有自己,只剩自己……
“啊!”
宝缨从梦里惊醒,额头上冷汗涔涔,心脏仍在剧烈跳动。
守在床前的女暗卫递给她一块巾帕,犹豫地问:“姑娘魇着了?是认床吗?还是觉着屋子里凉?”
宝缨摇头,说不用。
宝缨后来发现,这暗卫其实是个话匣子,只要起个话头,她就能兴致勃勃地聊下去。起先拘谨,或许只是和济阳县衙的仆人们一样,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对待宝缨——她明明是囚徒,却又被皇帝小心保护着,一直带在身边。
也是这名暗卫告诉宝缨,杨家犯下叛国罪的真正原因。
光化十七年的惨败,罪魁祸首竟是杨家。
在林子里,她无形中救了杨会一次,想到这个,宝缨心里堵得生疼。大概也因此,才重又做起了噩梦。
她其实已经很久没做这个梦了,最近几个月,这还是第一次。
当初悲剧刚发生时,她几乎每晚都是这样惊醒,白日里也恍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母亲死时是这样,被驱赶上了囚车也是这样,到了宫里,面对形形色色的陌生人,脸上努力在笑,心神却好像又回到了血流成河的战场。
第一次见到符清羽时也是。
宝缨那天被叫去了长乐宫,等待太皇太后召见,但太皇太后突然有别的事,几个宫女也不知该拿小姑娘怎么办,让她先去小花园里玩一会儿。
虽然叫“小花园”,对于七岁的宝缨来说,还是太大,太陌生。她在藤花架下找了个石凳坐下,就不太敢往深处走了,盯着自己的一双手,开始玩三哥教她的游戏。
左手五根手指,中间的是将军,也就是爹爹。左右两边是亲卫房叔叔和谋士张叔叔。剩下两根,是大哥和二哥。
右手的五根手指,中间是母亲,旁边站着三哥四哥,最后是乳娘阿乔和她。
从前和三哥一起玩的时候不觉得,那天独自在皇宫里,宝缨突然意识到一件事:爹爹手下没有兵。
一个也没有,所以……一定会战死。他们都死了,就像在梦里,身边人一个个倒下,最后只剩自己。
鼻子忽然发酸,她想哭了。
“……你就是程彦康的女儿?”有人在她头顶问。
48 ☪ 〇四八
◎受不起陛下厚爱◎
……你就是程彦康的女儿?
宝缨吓了一跳, 惊讶地仰起脸,看到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男孩子。
夕阳暖光自他身后照射过来,给橙红的衣裳镀上几缕金边, 背光的面容有些模糊,眼眸却清透潋滟, 只是眼神复杂难懂, 不像是属于这个年纪的。
“还不快给陛下行礼。”有人小声说。
宝缨怔了怔, 才发现男孩的身后还有好几个内侍,敛目垂眉地立在一段距离外。
陛下?
宝缨后知后觉意识到面前的人是谁, 刚想起身,又听他说, “不用了,你坐着吧”。
他向前一步, 站在宝缨身侧,轻声说了句:“在宫里, 哭鼻子要被罚的。”
宝缨脱口而出:“我没想哭。”
这不算假话,方才突然受惊,眼眶里的泪生生给憋了回去,她现在已经不想哭了。
小皇帝懒散“嗯”了下, 似乎看够了宝缨, 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恹恹地移开目光。
从宝缨的角度看过去,侧脸轮廓清秀精致,好看的像个女孩子。
“祖母让你给朕做玩伴,陪朕做游戏玩, 呵……”
他说起做游戏, 语气比做功课还沉重, 干巴巴笑了两声,突然转过头问宝缨:“你在玩什么?你刚才一直盯着手指看。”
宝缨没想他连这个都注意到了,想了想,把左手摊开,回答说:“这是一支军队。中间最高的是将军,两边是侍卫和谋士,剩下的……是副将。”
宝缨觉得自己答的很好,还记得三哥的叮嘱,父亲获罪了,不要在宫里提起父亲。
但皇帝从鼻孔里嗤了一声,评价说:“没意思。”
宝缨从没见过他这样的人,要问的是他,说没意思的也是他。
但她犹豫片刻,认同了这句评价:“嗯,没意思。手下没有士兵,会打败仗的。”
皇帝却突然感兴趣了,指着她的右手问:“那不是有吗?”
“不行。这个是……这个……”她在所有掌握的词语里搜寻,终于想到,“这是守军,要留在后方。”
“哦。”
皇帝好像接受了这个说法,然而很快又苛刻地补上了一句,“你也没有斥候,没有骑兵,没有辎重和攻城器械。”
他在说什么,宝缨其实没有完全听懂,但她不想显露出听不懂,所以只是点点头,感到一点难过。
她说:“可我只有两个手,十根手指。”
眼前一暗,一双手掌摊开在她面前,“加上朕的,你就有二十个了。”
宝缨抬眼,他还是稍稍扬起下巴,有点倨傲。
但宝缨忽然觉得,皇宫好像也没有那么差。
她也不会总是一个人。
……
一早醒来时,宝缨愣了好一会儿。
昨夜不知怎的,突然回想起初次见面,想着想着又一次睡着了。
头隐约有些疼,宝缨轻按额角,突然一个声音问:“怎么了?”
“没事,”她顺口说,“包袱里有叶大哥的安神药,我……”
才想起,她的包袱已经没有了,而且……
符清羽衣衫齐整,已经做好赶路的准备,却斜靠在灯挂椅上,手里端了茶盏,没有要喝的意思。
宝缨慌忙起身:“陛下,您怎么在这儿?”
符清羽眼睫动了下,没有看宝缨。
她叫叶怀钦……叶大哥。
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住,茶盏握得死紧,五指蜷曲,指节透白,掌心还未痊愈的伤口,隐痛丝丝缕缕,不可断绝。
符清羽艰难地吸了口气,将万般情绪都压在心底:“两刻钟前就能上路了,说你还没起,朕过来看一眼。见你睡得安稳,本想等一下再叫你,谁知朕自己也打了个盹。”
他笑了笑,“要安神药做什么,没睡好?还有时间,传个大夫过来看看吧。”
宝缨摇头,正视符清羽道:“陛下,备战是大事,若陛下急着回京,大可不必因为奴婢耽搁行程。”
她咬咬嘴唇,“文竹还在济阳呢……奴婢不会逃跑。”
符清羽默了默,说:“无妨,没有耽搁。”
见宝缨还要争辩,他放下茶盏,正色道:“真正要紧的事,他们会来找朕,旅途中也能商定。其他的琐碎,朕不可能每件事都亲力亲为,总要假手他人,早回去也是一件一件来,所以不急。”
每每在驿馆商讨军政大事,一连几宿不能安眠……符清羽虽然面带疲惫,倒是没有流露出任何紧张神情,仍是一贯的从容淡定。
他身上没有其他人那种面对战争的紧迫感,宝缨甚至觉得,他好像不怎么想回到京城。
宝缨便住了口:“那……奴婢这就更衣。”
“真不用找个大夫?”
符清羽很少这样磨磨唧唧,宝缨愈加感到不适,同时忍不住有些怨气:“不用了。奴婢如今也学了些粗浅医理,不过是白日一直在马车里,有些气闷,夜间没睡好。服些养气安神茶就好了。”
她停下来,希望符清羽能够离开,好让她换衣。
“你想骑马吗?”符清羽冷不丁问,随即又补充说,“……与朕共骑?”
宝缨心想,果然如此。
逼她做出承诺,说着不再追究,其实也不会再有一丝信任。也许终其一生,她都要像个犯人一样被看管着。
符清羽眼看着她目光亮了一瞬,继而黯淡,彻底平静下去,说:“多谢陛下,但奴婢骑马只会更不舒服。”
她在说谎。
她很喜欢骑马,所以意思也很明显……只是不想和他共骑。
符清羽当下没说什么,但过后,那份失落却挥之不去,一整天都在困扰着他。
疼痛刻骨铭心。
心也随之更加明朗、清楚。
他心悦宝缨,所以她稍微冷淡点的眼神,都让他不堪承受。
符清羽默默叹了口气。
他曾经对情爱那样鄙夷,觉得只有软弱糊涂的人,像皇姐那样感情用事的人才会困在其中。终于有天,也轮到自己耽于情爱,患得患失。
可是渴望却无法自抑。
回想起来,他早就接纳程宝缨了。
他不喜欢自己必须娶杨灵韵为妻,能够找出杨灵韵身上无数个缺点,想尽办法推迟婚期,直至扳倒杨家,解除掉婚约。
他原以为自己也很抗拒程宝缨,却一再让步,任由她接近,名为责任,实乃纵容。
对于程宝缨,他其实挑不出半点不好。这般样样都合心意的人,世上找不出第二个了。
恩爱痴缠……自作聪明看不起的东西,曾不屑一顾的东西,反过来能要了他的命。
找到宝缨之前,符清羽以为这是最难的一步,却只是个开始。
人是找回身边了,却更加疏远,更捉摸不清。
这让符清羽发狂地嫉恨叶怀钦,总是忍不住想,宝缨和他在一起时是什么样子的,他们之间的相处一定不会这样拘谨隔阂。
总是想起,当时宝缨挡在叶怀钦身前,一脸紧张关切。
他们也才相识了几个月而已。
为什么?
上次想要告诉宝缨他心悦她,话被打断,便再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固然符清羽对情爱之事所知甚少,也直觉现下两人相处有些尴尬,何况大战在即,没有太多时间能分给儿女情长。
只能将人先带回去,再从长计议。
可是涉及宝缨,他从来便不能按计划行事。
**
一路顺畅无阻,即使队伍里有马车,不若来时迅速,不到十天,也进入了京兆郡。
还有两天就能进入京城,走得快些,一天即可。
符清羽见时间不那么紧迫,便命令队伍停下来,在驿馆休整半日,后天再回城。
那天傍晚,符清羽把仆从都遣退,叫宝缨过来一同用饭。
宝缨习惯性地站在桌边,符清羽却不让她布菜,命她坐下一起吃。
这也罢了,符清羽又说:“……你刚进宫的时候,和朕相处还没这么刻板,不会开口奴婢闭口奴婢的。以后没有旁人,也用不着这么拘束。”
宝缨:“奴婢……”
符清羽无奈笑了:“不要自称奴婢,这是朕的口谕。坐下,陪朕用饭。”
宝缨只得从命。
却很难下咽,符清羽时不时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含着她看不懂的意味,令人如坐针毡。
宝缨放下筷子:“陛下,奴婢哪里——”
“嗯?”还没说完,符清羽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宝缨垂眼,纠正道:“我哪里做的不对吗?陛下为什么一直看我?”
符清羽正在喝水,被她问的呛了一下,侧过脸去,面颊微微泛红。
几缕夕阳余晖照在他脸上,刀裁般的轮廓柔和了许多,眉目温润含情,恍惚又像初见之时。
宝缨错开了眼。
她不是七岁了,分得清臆想和现实。不能总依赖一点虚妄的情意,聊作慰藉,就此满足了。
却听符清羽缓声道:“朕想……想看看宝缨喜欢吃什么……像宝缨从前看朕那样。”
咣当——
宝缨碰倒了杯子,砸在银盘上,振动不已。
她急忙去扶,可符清羽的手臂更长,动作更快,抢先立好了杯盏,也不再掩饰目光里灼灼燃烧的情愫。
那目光要把她也点着了,宝缨不自觉地缩了下身子,迫着自己冷静:“奴婢惶恐,受不起陛下厚爱。”
她眉尖轻蹙,“侍奉陛下是宝缨的职责,陛下对宝缨并没有同样的职责。若我事先知晓这件事会被陛下记挂在心,就不会选择将真相说出来了。今日心绪芜杂,恐怕难以陪同陛下用膳,请您允许我提前告退。”
符清羽凝眸看她,声线微微带着颤音:“只是……职责吗?”
49 ☪ 〇四九
◎她的心变了,不想走回头路◎
“只是……职责吗?”
符清羽按住宝缨手腕, 不许她起身。
虽没用力,可是滚烫的温度从他指尖传来,渗进肌肤腠理, 便像点燃了引信,将五脏六腑都涤荡了一遍, 然后神魂炸开, 暴烈凶残。
勉力维持的镇定烟消云散, 额头沁出薄汗。
阳春三月,该换更轻薄的春裳了……错乱中, 宝缨只顾得上想到这个。
符清羽见她没有坚持要走,有些僵硬地收回手。
他看起来更无措, 耳根红透,嘴唇紧绷, 手指不安地屈伸着。
大战即将到来,朝堂上的争执也愈演愈烈, 而越发接近京城,宝缨也越冷淡,经常盯着空无一物的天空看上很久,脸上弥漫着让人伤心的绝望。
这些符清羽都清楚, 可有些话却总萦绕在心间, 不吐不快。
喉结上下滚动, 符清羽动了动嘴唇:“宝缨,朕从前对你多有亏欠,不是因为你哪里不好,只是朕没把心思放在这上面。”
他叹了口气, 眉宇间有些怅惘, “要做的事太多……亲政, 固权,倒杨,还要充盈国库,练兵备战……每一件都性命攸关,不容出错。朕之前没想过情爱一事,更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动情。但朕现在明白过来了,你始终是不一样的。宝缨,朕心悦你。”
宝缨像吓着了,猛地瑟缩,却还是被符清羽牵起了一只手。
话一旦出口,也就不会再有顾忌。
符清羽觉得脸皮发热,“从很早以前,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时候,就心悦你了。”
符清羽说完看向宝缨,她没有躲闪,只是缓慢眨了眨眼,像是不解,在问“为什么”?
没有温度,更没有欣喜,只是意外和茫然,有一瞬间她似乎快喘不上气了,但最后也只是化为了难以言喻的淡漠。
她的小手在他掌心逐渐变冷。
符清羽当然知道这种反应不对,难掩心悸,只得握紧她的手,又说:“朕从没想要杨灵韵,也没有其他人。宝缨,朕想要你。”
卷翘的睫毛又抖了一下,宝缨抬眸,清澈澄净的杏眼里雾气弥漫:“陛下……现在想要我了?”
眉尖微蹙,她抽出了手,平静地问,“是因为突厥人打过来了?”
符清羽聪慧多思,甚少有懵然的时刻,但现下他却听不懂宝缨的话。
“……什么?”
“因为陛下准备与突厥开战,要重新倚仗军中的力量,所以要我,把我推出去,让朝臣看到程彦康的遗孤被抬上高位,让夏军将士没有后顾之忧,让后方眷属们安心,是么?”
一颗心如坠冰窖,指尖攥的发白,身体全不受控,筛糠一样颤抖。
符清羽用尽全部力气,才挤出两个字:“住口……”
可她偏在这时固执,又说:“陛下用文竹和叶大哥要挟,一定要我自愿回去,原来是这个目的么?要与我共骑,难道也是为了做给那些大臣看?陛下从前需要杨灵韵,现在轮到我了是吗?若是这样,请恕我难以从命——”
“够了!!”
哗啦啦——一阵乱响。符清羽手臂一挥,打翻了满桌酒菜。
“陛下——”仆人从外面小跑进来。
符清羽冷冷扫了一眼,怒道:“都滚出去!!”
宝缨无言地站起身,脚下一片狼藉,她不知应不应当跨过去,再“滚出去”,所以只能垂首站立。
符清羽脸色惨白,从来沉静的双眸却恰是相反,眼眶里烧成了一片猩红。
他狠狠瞪着宝缨,四肢百骸刻骨疼痛,胸膛急剧起伏,喘了几口气,才能够开口:“朕的心意……不是给你这般作践的!”
说着喉头一哽,“……我从没对杨灵韵,从没对其他人说过这番话。”
到了这一刻,他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帝王,倒像是个无能为力的孩童,被长久信任的朋友冤枉了,委屈又不知所措。
可即便符清羽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没人敢这样误解他,他不曾体会过这样的感受。
符清羽冷笑,眉宇间冷肃而悲凉:“宝缨,我们相识十年,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在你眼里,我十恶不赦,是最大的恶人是吗?”
宝缨眼圈红了。
她着实没想闹到这个地步,只是……只是符清羽那番剖白心迹的话,要她如何相信?
符清羽心悦她,怎么可能?
一定是假的!宝缨心里毫不犹豫下了这个结论。
一瞬间,百感交集,大抵她心中的怨气积攒了太久,始终找不到出口,慌乱之间竟也钻了牛角尖,才会出言伤人。
冷静下来,宝缨心里其实明白,符清羽那么骄傲的人,便是在即位之初最艰难的时期,他也不曾在杨用杨平面前失了体面,更不可能去刻意讨好杨灵韵。
——至少她不该用这件事刺伤他。
宝缨心生悔意,行了一礼,道:“奴婢方才太过震惊,脑子转不过弯,胡思乱想起来,这才失言了……陛下就当奴婢在胡说吧,别放在心上,龙体贵重,气坏了不值当。”
符清羽看着她,像是要用目光将她穿透,缓缓道:“说了别用‘奴婢’。朕的话,你还是不信?”
宝缨犹豫地捏着袖口,没有否认:“我……陛下说早就心悦于我,我实在找不到相信的理由。”
一个也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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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不欢而散,第二天,气氛诡异非常。
驿馆里大半的人都听见了皇帝雷霆震怒,没听见的,到了早上也都听说了。从上到下都提起了十二分小心,个个眼神闪躲,大气都不敢出。
也难怪他们惊讶,符清羽做事手腕强硬,平素待人态度倒是很温和,高声说话的次数都不多。
不要说他们,宝缨也从未见他这般大发光火。
从前宝缨还担心,符清羽总这么压抑着自己,迟早有天憋坏了。谁想最后却是她引得符清羽火冒三丈。
暗卫看宝缨的眼神充满了崇敬,偷偷向她竖起大拇哥,贴在耳边道:“看你温温柔柔的一个小姑娘,倒是挺会气人的,陛下那么宽和好性儿的人都给气成那样!”
宝缨觉得这暗卫对她、对符清羽都有很大误解,看人如此不准,前途堪忧。
但她没有辩解,蜷缩在马车角落里,心事起伏不定。
脑子昏昏沉沉的,怎么都理不出头绪。
符清羽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不止昨夜,之前几次也是,他现在像是变了个人,对她体贴纵容的不像话。
宝缨时而迷惑,时而畏惧,有时对上他深刻痴迷的眼神……也不是毫无动容。
符清羽的话,有可能是真的吗?
昨夜太过震惊,加之内心拒绝相信,将近来发生的事糅杂在一起,那些伤人的话脱口而出,事后她自己也觉得牵强。
程家的亲军大多死在了十年前,仅存余部也被排挤出了政治中心,她又在宫里这么久,有几个人还能认得她是程彦康的女儿?程家的威名又还有几分震慑?
符清羽就是想做戏给人看,也不必采用如此收效甚微的法子。
可是宝缨想不出其他解释。
符清羽说他早就心悦于她……宝缨苦笑,哪怕符清羽说他自己突然被雷劈转了性儿,恐怕都更可信。
真的会有从未被察觉的爱吗,她满心满眼都只有他,却没能发现?
那些年里,宝缨总是跟在他身后,注视着他,默默憧憬着……如果是那个时候的她,一定很高兴听见这句话。
那又怎样呢?
眼角有些湿润,宝缨心说,就算他说的是真的,又能怎样?
从前的程宝缨得到一点点回应便会喜不自胜,但从前的程宝缨,全部的人生都是围绕着符清羽,一面随波逐流,一面在无望的恋慕里煎熬挣扎。很多时候不得不自欺欺人,才能填补内心的空缺……
她身边只有他,只能够依附于他,仰望着他。
宝缨越发觉得,内心深处,她对符清羽的怨恨在一天天减淡,但她却越来越不喜欢从前的自己了。
现在,她的心变了,不想走回头路。
也就不想去管那句话的真假了。
……
依照宝缨对符清羽的了解,恶语中伤,把他气的冲冠眦裂,他就算不责罚,应该也很久不会想见到宝缨了。
可是到了下午,符清羽竟又挤进了马车里。
暗卫下车时依依不舍,回头冲宝缨挤眉弄眼,一副想看好戏的表情。
被符清羽一个眼神剐过去,吐吐舌头,鼠窜而去。
符清羽明显还别扭着,坐在对面,偏头不看宝缨。
车子里本就昏暗,两人相对无言,气息便更加沉闷压抑,空气仿若有形,兜头覆下重压。
最终还是符清羽打破了沉默:“朕昨日说的话,和朝政、和战事、和杨家程家,都没有关系。”
“朕那样说,只是因为那是内心所想。邀你共骑,也只不过是……”声调里带着百口莫辩的恼羞,殷红又从耳尖染到了脖子根,“只不过突然想到,你我二人从没有机会一同骑马,你或许会喜欢……”
符清羽说完这几句话,皱了下鼻子,胸膛里的酸涩比昨夜更盛。
宝缨从来不会端着架子,符清羽都这么说了,她也忙不迭地道歉:“我昨日真的昏了头,过后想想也是追悔莫及,千不该万不该……”
“你听我说,”符清羽望着车窗外,无力地摇头,“朕不用你认错,只需要你相信……你是朕心悦的姑娘,你不在宣化殿的几个月,朕很想念你。”
心脏猛烈一坠,宝缨蓦地抬起眼,眸色清冷:“罚去掖庭……不是陛下的意思吗?”
现在又说这个,他到底想要什么?
符清羽瞳眸微缩,抿了抿嘴,似乎不大想提起:“你自己说,你做的事不该罚吗?”
作者有话说:
下章应该会披露男主把女主推给“刺客”的原因,思路清奇……非常欠揍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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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 〇五〇
◎无福消受◎
眼下隔阂尚未解开, 符清羽实在不愿再去纠缠过去。
他们两个相伴十年,若把一件件事都拆开来剖析是非对错,怕是几天几夜也说不清楚, 到最后,只会两边都不高兴。
但宝缨淡淡看着他, 随着马车颠簸, 膝盖时不时触碰, 人却像在遥远的彼岸,无法触及。
他在那目光里逐步退让。
“就不说你之前潜入私库, 想要偷取腰牌出宫……”符清羽掐了掐眉心,有些烦躁地说, “朕警告你了!腊八那天宫里会有变动,让你在宣化殿禁足, 别到处乱走,惹上不必要的事……”
他恨恨捶了下座椅, “朕在提醒你!你倒好,轻信袁逸辰,和朕对着干,自己闯进危险中心。”
说起这件事, 符清羽的怨气竟不比宝缨少。
“腊八那天……会有变动……”宝缨梦呓般地低语着, “陛下是说……原来, 原来……”
宝缨杏眼圆睁,不可思议地盯着符清羽:“……腊八那天,是陛下故意设的局?”
符清羽抿唇不语,算是默认。
“有些事, 需要从杨会嘴里撬出来……”他含糊不清地解释。
两只手不由抓紧裙角, 宝缨默了片刻, 终是问出口:“那陛下掩护杨灵韵,把我推给刺客……也是局里的一环么?”
“自然不是,”符清羽皱眉,“朕不是命你在宣化殿禁足么!”
便见宝缨眼里瞬间盈满泪水。
符清羽愕然,顿了下,似乎终是觉察到了哪里不对,干咳一声,低声道:“让杨灵韵濒临险境,再救下她……是为了让杨会兄妹受惊吓,情急之中对朕更加信任。”
“是我干扰了陛下的计划,所以……”
“你不会有危险。”符清羽笃定道,“那些‘刺客’是朕身边的死士,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们心里有数。”
“不会有危险……陛下便顺势用我演了场戏,让杨氏兄妹对您更死心塌地?”
眼泪生生憋着,倒流回鼻子里,一片酸涩,宝缨咬着嘴唇说:“可我当时……是真的以为自己会死……以为陛下想让我死,很害怕……”
符清羽错开眼,隔了一会儿,才说:“你这样以为,最好。你在宫里十年,有朕和祖母庇护,便松懈了,放纵了,根本不知道暗中有多少眼线盯着。你和袁逸辰刚一相见,杨灵韵就得着了消息,哪怕没遇上朕的杀局,你以为就不会有别的麻烦?”
“你应该害怕,应当时时刻刻如履薄冰,而不是轻信他人。这件事朕尚能掌控,若你总是任意胡来,遇上朕掌控不了的危险呢?长个记性,以后就不会头脑发热做出违命乱闯的事。”
符清羽不愿承认的是,看见她和袁逸辰在一起,心里吃味,如临大敌,找个由头将人赶去掖庭,诱使袁逸辰出手,以便提前遏止,永绝后患。
只是这个计谋,结果并不尽如人意……否则,他们现在也不会拘在马车里相对无言了。
他算来算去,却没能算准自己的心,宝缨的心。
“陛下……”嘴角一动,眼泪终于止不住流了下来,宝缨自嘲地笑了下,“陛下心里有成算,您永远是对的。”
和她微不足道的伤心比起来,他有江山社稷,有他的大业,和他的大道理。
毋庸置疑,不可争辩。
心里堵到发慌,宝缨怒极反笑,梨涡灿烂欲燃:“可陛下说心悦我,想念我……那我也忍不住想问,除了刺客那件事,陛下过去讥我想当皇后,用避子汤不许我有孕,还有……说当初临幸我是个错误……这一桩桩一件件,难道也都是为我好了?”
泪滴划过面颊,她抹了把眼泪:“我站不到陛下的高度,也不能理解陛下口中的喜欢。我喜欢一个人,只有想对他好而已……若陛下的心悦是这样的,宝缨着实是……无福消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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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云翻滚,天色昏暗,明明刚过正午,光线却暗的像是傍晚。无需太多经验也能看出,暴雨将至,绝不是出海的好时机。
一艘不起眼的渔船,却偏在这时驶出了即墨海港,像秋风卷起落叶,摇摇晃晃进入了漆黑的海洋。
海风很大,白浪翻卷,充溢着咸腥气息的海水不断拍上渔船,甲板上已经找不到一块干爽的地方。
却还有两个人伫立着,朝向岸边,持久回望。
等海岸再也看不见了,高个子的那个身影终于动了一下。
杨会侧眼看妹妹,见她艰难地保持着平衡,劝了句:“进去吧。风大,当心着凉。”
杨灵韵身躯不断摇摆,目光仍一动不动地盯着远方:“哥哥进去吧。”
杨会瞥了她一眼,没有再劝,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上次在济阳城外,杨灵韵被那个姓叶的男人劈了一掌,吓晕过去,醒来之后,癔症倒是意外地得到了缓解,不再整日里一副游魂的模样,也不那么爱哭了。
而是开始安静地倾听,经常凝眉沉思,有时边想嘴唇还蠕动着,好像在计划着什么。
同时,杨灵韵的固执也与日俱增,杨会拿她毫无办法。
好不容易联络上杨家剩余的力量,一路逃到即墨海边,属下原本极力劝杨会去东海上的岛屿躲一躲,既可休养生息,进而图谋“东山再起”,若遇到危险也方便逃去东瀛或南洋。
却被杨灵韵一口否决。
“我们去北方。”杨灵韵在逃亡中消瘦了许多,嗓子哑的快发不出声音,眼里却奇异的明亮。
杨会劝她:“你身子都这样了,去北边冰天雪地干什么。听话,咱们找个安全的小岛,先养好身子……”
“然后呢?”杨灵韵讥笑,“养好身子,然后呢?我们就能回大夏,哥哥继续当杨家世子,我还能当大夏的皇后?”
杨会:“……”
杨灵韵从前是小女孩脾气,对杨会不是撒娇就是故意蛮横,这般尖刻是从没有过的。
杨会很不适应,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那你去北方,也没有皇后给你当啊……”
杨灵韵冷笑:“哥哥,你们这几天偷偷商量的事,我已经听见了。我们杨家,在突厥还有朋友呢。”
杨会有点懵:“有是有……可现在边疆危急,都说突厥和大夏要开战了,就算突厥人愿意收留我们,那也不是安全稳妥的去处啊。”
杨灵韵鄙夷地看了杨会一眼:“要开战,才是我们的机会。不是说突厥有个力主开战的国师吗?让杨家的旧交引荐,我们去投奔他!”
“他背弃了我,大夏背弃了我们杨家,那我们就毁掉他的江山。”杨灵韵忽然笑的很甜,“我当不上皇后,也不会便宜了程宝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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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有艘渔船出海了?”
“是,公公。早上就一直阴着天,明眼人都能看出要下雨,那艘船的行迹便显得很可疑,港口许多人都注意到了。”
梁冲看看窗外,细雨缠绵。他心情也和天色一样灰暗。
两个时辰。
就差了两个时辰,又让杨会兄妹逃了。
这一逃,逃去了茫茫大海上,可不比在陆地上追寻方便了。
刘山见梁冲面色沉重,劝解道:“公公先别担心,从即墨出发,能去的大体上只有三个地方。一是向北,进入关外的无主之地。二是一直向东,航向东瀛。第三嘛,就是散布在东海的小岛了。那艘渔船撑不过更远的航程,他们的目的地一定就在这三处之中。”
梁冲思忖片刻,也认同了刘山的看法。
“若他们真肯去东瀛,一辈子隐姓埋名,当个异邦人……那倒是替咱们省了好大麻烦。”梁冲淡道。
陛下想要的的,从来不是那两个人的命,他是想将杨氏残余的势力一网打尽,免生后患。要是杨会杨灵韵去了东瀛,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了。
至于关外……梁冲回想起那两人在京城的时候,一个是无脑的纨绔,一个是娇滴滴的小姐,都不是能吃苦的。
一路逃亡至此,饱受磨难,杨会似乎还挂彩了……梁冲揣度,以那两人的性情,应当想要就近找个地方休养吧。
再说,关东苦寒,人烟稀少,想来组织不起太大的力量,但东海则不同,若是杨家残余的力量和东海的海盗、盐帮搅和在一块儿,恐怕会酿成大祸。
杨会杨灵韵两个人无足挂齿,但两百人就能聚众作乱,两千人就能发动一场小规模的战争,两万人……那可就是心腹之患了。
这样想着,梁冲做了选择:“先从近海海域的岛屿搜起,带上画像逐个排查,凡不是当地岛民的都要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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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宝缨回到了京城。
只是队伍并没进城门,反而沿着南城墙一路向西,来到了西山脚下。
西山大营里旌旗招展,甲光向日,遥远处吆喝声声,此起彼伏。
甚至连直属皇帝管辖的禁军也出动了……符清羽这是要迎难而上,不管身后了么?
宝缨看着远处飘扬的旗帜,有些怔愣,但很快又自嘲地笑了。
她还是习惯地去关注符清羽,替他担心,可符清羽的家国大事,又不会和她说。
任她误会,迷茫,没头苍蝇一样乱窜……他只会冷眼旁观,连事后的解释都带着屈尊纡贵的傲慢。
那天,面对宝缨的质问,符清羽有些愠怒地说,回京后给你解释。
又是解释。
宝缨看得出符清羽很不习惯做这样的事,其实她也已经听累了。看符清羽不情愿地勉强自己,更累。
真的不要再互相勉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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