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 〇五一
◎让陛下自个儿告诉你◎
宝缨被安置在了西山行宫。
依山而建, 占地不广但精致玲珑,便是符清羽许诺要一起看雪的那座行宫。
三月里当然无雪,唯有梨花初蕊, 春雨霏霏。
宝缨一早醒来,临床眺望, 风不停吹着, 漫山遍野枝条摇曳, 梨花浮白,倒真有些像下了场小雪。
心口骤然一恸。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再怎么努力, 心里的缺口都填补不上,信任一旦崩坏, 无法弥合。
无论是她对他的,还是他对她的。
符清羽将她放在西山行宫, 形同软禁,无论去到哪里, 都有五六名宫娥相随,虽都笑容盈然,却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孔。
好不容易熟悉起来的那个暗卫,也消失不见了, 但宝缨相信, 暗中绝不会缺少监视的眼睛, 便也休了到处走动的心思。
叶怀钦给她的《本草经》已经被收走,宝缨便找了笔墨,关起门来,默写之前背下来的方子。
默着默着, 心也渐渐静了下来, 发现自个儿记性还挺好, 一多半的方子都还能背出来,微微窃喜。
侍女轻轻拍门,宝缨抬头,却是不速之客。
她急忙提起裙角,上前行礼:“魏嬷嬷……”
魏嬷嬷似乎比年前苍老了许多,腰背佝偻下去,人又矮上了几寸。
宝缨道歉:“嬷嬷,当初给您下迷药实属无奈之举,还望见谅。”
魏嬷嬷摆摆手,让她不要再提,走到桌前,看了一眼宝缨写到一半的药方,略一思忖,接出了后半段:“……当归焙干,白芍一两半,官桂、干草各三分,上为细末。每服四丸,空心食前饮下。”
宝缨愣了下,奇道:“嬷嬷也精通医道?”
魏嬷嬷摇头,在桌前坐下,又接连说出了几个药方。
其中几个,并没记载在《本草经》里,反而是宝缨从手写的注释中看到的。
魏嬷嬷叹了口气,说:“这些都是老身师父的药方。老身怀疑叶怀钦是师姐的徒弟。”
魏嬷嬷把当初对符清羽讲过的话,又给宝缨说了一遍。
“……我们师兄妹三人中,唯有二师姐药秀学到了师父的回春之术。老身想找叶怀钦,更想借叶怀钦找到药师姐。你骗不骗我无所谓,但事关重大,若你知道有关叶怀钦的线索,还是尽早说出来为好。”
宝缨听叶怀钦说起过,他的老师行走江湖被人称作“药婆婆”,原以为指的是她擅长用药,却原来是本就姓药。
加上魏嬷嬷能背出方子,宝缨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
可是……
“分别的仓促,叶大哥没对我说他要去哪儿。”宝缨抱歉地笑笑,“嬷嬷为陛下效命,那几个方子,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嬷嬷拿了那本《本草经》,现背下来的。所以即便叶大哥说了,我也不能把他的去向告诉嬷嬷。”
见魏嬷嬷脸色不好看,她又解释:“叶大哥和他师父已经多年没有联络了。所以,就算他真是嬷嬷师姐的徒弟,他也不能帮嬷嬷找到师姐。”
魏嬷嬷不似恼怒,倒是深切的担忧:“必须早日找到师姐啊……”
宝缨问:“嬷嬷说事关重大,又是为何?”
魏嬷嬷瞥她一眼:“还是让陛下自个儿告诉你吧。”
**
西山大营。
主帅大帐中,将领们各自领命,致礼退去,到最后,只剩主帅袁高邈陪同符清羽。
符清羽伫立在沙盘前,凝目思索着什么。
袁高邈向前站了站,低声说:“陛下,根据探子们传回的消息,宋太后恐怕已经不在突厥王帐了。据一个突厥牧民说,两年前他在国师的帐子附近见过一个汉女,年龄相貌都有些像宋太后,可是只那一次,后面再也没有出现过。”
母后不在突厥,这对符清羽来说不算新消息,倒是……
“突厥国师……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何一力主战?”
袁高邈摇头:“据说这位国师很多年前就投奔至纳喇大王麾下,后来协助纳喇大王征服各部,立下汗马功劳。这位国师很少以真面目示人,凡是出现在众人面前,总会戴上一顶青铜面具,不让人看到他的真容。”
“传说他能推演时令,卜算凶吉,在突厥人中很受尊重。”袁高邈停顿了下,“有传言说,当年武烈皇帝在十方原遭遇的大雪,就是这国师给‘请’来的……”
袁高邈虑无不周,擅长分析,从前给程彦康当副将时,便主管情报内政。连他都探不出这位突厥国师的来历,这人还真是藏得够深,够刻意。
母后又是不是真和他有牵连……
符清羽心里泛起一股燥意,却没有表露于形,开口仍是镇定从容:“一个装神弄鬼的小人罢了,他若真能呼风唤雨,这十年来早就能够引兵南下了!”
袁高邈道:“臣亦是不信,但很多突厥人相信,所以这次草原上遭遇大旱,国师坚定主战,主张议和通商的声音都给压了下去。”
符清羽反而笑了笑:“能压下去,也能再升起来。”
袁高邈很有眼力见,见皇帝没多做解释,便不细问,貌若不经意地提起:“上次的事,若不是陛下宽恕,犬子现下还不能回到禁军里效力。终于等到陛下还朝,臣明日就带他来,当面谢恩。”
符清羽浅笑,若有所思道:“不急,以后有的是机会。”
袁高邈给他这句话噎了一下,一时怔愣。
符清羽抬脚向外,淡道:“这一次,朕会御驾亲征。”
“陛下……这……这……”
“袁将军,明日见。”
袁高邈语塞,还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皇帝已经离开了大帐。
袁高邈只能暗自叹气懊悔。
连皇帝都要上战场,他又怎么好提出让袁逸辰留在京城呢?
这番话到底说晚了,便错过了时机。
“唉……”袁高邈重重叹息。
**
宝缨怎么也想不到,符清羽竟把她带到了杨家的祖坟。
宝缨虽是第一次来这儿,也能从高耸的石柱、精雕细琢的栏杆和广袤面积上看出,这座陵寝曾经是多么气势恢宏。
只是如今,石柱上写了不堪入目的话语,白玉栏杆也叫人砸的稀烂,棺室更被挖的七零八落,到处充满颓败之气。
纵是知道杨家罪有应得,一路走过断壁残垣,宝缨也有些不忍。
符清羽面无表情地将宝缨引到偏僻的南园,这里墓碑密集,从文字上辨认,似乎葬的是一些妾室与远亲。
符清羽在一小块空地前停住脚步,空地上停放着两座棺材。
比寻常棺材小得多,大小好像……是给幼童用的?
宝缨缓缓停下来,犹豫地看着符清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符清羽让她上前,命令护卫的士兵道:“打开。”
想是早就破开过,士兵们轻松地掀起棺材盖,里面的情形,一目了然——
宝缨蓦地睁大眼睛,脚步也跟着一软:“这是……”
“嗯,如你所见。”符清羽抬起手臂,虚虚撑住宝缨后腰,“是杨用年纪最小的两个孩子。一个生在玄和四年,一个生在玄和五年,均为妾室所出,两个都没有活过周岁。”
这倒不意外。
宝缨想,以那两具骸骨的形态,两个孩子必然是活不了太长的。
他们根本不是正常的婴儿,脊骨扭曲,末端延伸出一截,仿佛蜥蜴的尾巴……
“这、这是怎么回事?”宝缨惊恐地问。
符清羽拍拍手,叫卫兵合上棺材,从袖子里掏出嗅盐,递给宝缨:“闻一闻,别染上尸气。”
他遣退闲散,淡道:“魏嬷嬷的师父无名医圣乃是至情至性之人,虽然身怀绝世之才,一生真正在乎的,唯有他的妻子……”
“妻子过世后,无名医圣便隐居在深山,不问世事,脾气也变得乖戾孤僻。他越是思念亡妻,心中的死志也越强烈,可偏偏,膝下还有三个年少的徒弟。两相难以取舍,无名医圣便钻研出了一种毒药,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上天,让天意决定他的死期。”
符清羽笑了下:“他给这种毒取名为——静水,乃是采纳静水潜流之意。一来是因为,这毒无色无味,像水,但略重于水,若加入水中会沉在底部。二来,服下‘静水’之即,什么也不会发生,但未来的某个时间,服毒者会突然丧生,经过短暂的痛苦,迅速死去,就好像埋藏在身体里的一股暗流。”
“静水发作的时间,大约是六到十年……其实没人真正知道,只是从结果反推。无名医圣以为,静水恶毒至极,若为居心不良的人占有,会酿成大祸,所以只调配了极少剂量,也没有留下配方。”
“这世上因静水而死的人,只有两个。无名医圣服下静水到他突然身亡,用了十年。”符清羽面向宝缨,“而杨用暴毙,是在中毒六年后。”
“无名医圣虽然在配制静水的同时也制出了解药,但他一心求死,并不关心这毒是否还有其他影响……反倒是在杨用身上验证出来了,带毒之人会诞下畸形的婴儿。”
宝缨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深吸了口气,眼里热流涌动:“陛下、陛下你……不是,不会……”
符清羽眸子动了动,“还有一样,服下静水后,人的心情会经常变得过分平静、消沉,万事万物都失却了颜色,周围的一切都和自己没有关系。这一点,是朕自己体会出来的。”
“陛下,您也……”
宝缨眨了下眼,泪水奔涌而出。
符清羽笑着擦去她脸上的泪珠:“别怕,朕有解药。只是……”
52 ☪ 〇五二
◎知道的越多越痛苦◎
“……您也服下了静水?”
宝缨虽是在问, 心底已然接受了这个事实,犹自震颤不已。
回想起来,幼年有段时间, 她觉得符清羽性情突然变得丽嘉更为孤僻厌世,原来竟不是错觉么。
“魏嬷嬷没能继承师父在医道上的造诣, 却从无名医圣那里得到了两剂静水以及解药的配方。后来, 魏嬷嬷被祖母招致麾下, 毒药也就到了祖母手中。朕即位之初,祖母曾把朕招去, 问朕,想选简单的路, 还是难的路。”
宝缨捂住胸口,感到阵阵隐痛:“太皇太后让您……”
“祖母说, 想要简单的,我们祖孙二人一同服下静水, 隐退深宫,不问世事,日复一日变得淡薄冷漠,忘了先祖的伟业, 忘了父皇母后的冤屈, 最后过几年醉生梦死的日子。直到老天爷收回性命, 幸运的先走,不幸的后走。”
符清羽垂下眼睫,“……若想走更难的路,就忍住心中愤怒, 待杨用如亲父, 赢得他的信任, 等待机会让他服下静水。”
眼泪又流下来,宝缨抬起袖角擦掉:“可是,您给杨用下毒,也不必赔上自个儿啊……这实在是太、太……”
太胡来了。
她一直都知晓在温和的表面下,符清羽内心决绝狠厉,却怎么也想不到,符清羽对自己比对别人更狠。
一定不是太皇太后的本意。
宝缨顿时忆起,太皇太后临终前几年,始终对符清羽怀着愧疚之情,有些过度苛责自己,明明什么也没发生,她却总是拖着病体,去佛祖和列祖列宗面前请罪,怪自己没能护好孙儿。
原来不止是因为大限将至,不能陪符清羽继续走下去……到了今日,宝缨才得以窥破个中原因。
“朕等的不耐烦了。”
符清羽皱眉,难得露出一副桀骜不驯的表情,“寻常的毒药,恐被杨家的医师识破解毒,也怕会立即追究到皇室头上。只有静水最合适,可惜谁也不知多久才能毒发。朕想尽早下毒,却总是找不到机会。”
杨家夺取权柄的过程中,除了皇室,也得罪了不少朝臣,尤其是上位后大肆裁军,被许多军属恨之入骨。
那些年,想要刺杀杨用的人数不胜数,杨用也极其警觉,府上豢养了大批护卫,出入总有死士拱卫,所有饮食,不经三人验毒,必不能入口。
而符清羽手上的静水,只有两剂。
“一直找不到机会下毒,杨用看着又像是能活个长命百岁的,朕等不下去了,只能将毒下在自己的茶里,邀杨用一起服下。”
符清羽轻描淡写说完,眼眸一晦,略有些懊丧,“年少时偏执,一心只想斗倒杨家,做事冲动了些,毕竟也预料不到……宝缨,不是朕不愿给你一个孩子,是朕不能。”
“且不说宫里也诞下相似的畸胎,会让杨家起疑……朕难道明知孩子会夭折,还让你生下他吗?”
宝缨缓缓摇头。
她想起生辰那天,符清羽误以为她有孕吐,骤然苍白的脸色,想起他永远谨慎,定要她在事后服下避子汤。
真正叫他紧张的,原来不是大婚之前怀上孩子会让杨家难堪,而是……不想生下畸形的孩子。
心上一惊,宝缨忽然想起了什么:“可、可是……陛下说魏嬷嬷有解药的配方……难道您没服用解药?!”
“这就要说到宝缨问朕的另一件事了……”
想根除静水之毒,必须每月服用解药两次,连续服用五年。配制解药,需要用到多种名贵珍惜的药材,对于天生贵胄的皇家,这却不算难事。
只不过,解药还有一样作用,于众目睽睽下的皇帝而言,多有不便。
“恰与静水相反……”符清羽侧过脸,耳廓微微泛红,“解药能强烈刺激人的感官和欲望,让人血脉贲张,□□难抑……对少年人效力更强,用多了会误事。在朕成年前,魏嬷嬷一直压着剂量,只每年服用两次,保持不让毒药发作。直到杨用死了,朕也成年后,才开始连续使用解药。”
杨用死后……大概是两年半前。
推算回去……宝缨身子猛地一震,“那天夜里……我……我……”
一切,竟都是巧合。
“嗯……”符清羽干咳一声,回想起当初仍感窘迫,“那天夜里,朕刚好服用了解药,本就难以纾解……你……”
他掐掐眉心,长叹了一口气:“……你偏要闯进来,说那些话,然后……一时情动,便没能忍住。”
符清羽几乎有些气恼,下巴绷得很紧:“朕没想过临幸你,之前是因为我们都小,谈不上那些……在得知静水会产生畸胎后,朕没准备在彻底解毒前临幸任何人。朕决定了的事,无论多难都能做到,可是那天……”
面对温软可人的少女,符清羽一向引以为傲的冷静崩塌了,他失控了。
“你问朕为何临幸你,朕只能说那是阴差阳错造成的错误。”符清羽低声说,“不是你的错,是朕的错。”
眼泪夺眶而出,像断了线的珠链,汹涌不绝。
宝缨从没哭得这般厉害,自己也说不清为了什么。
她想起初次承幸的喜悦,想起后来一碗碗避子汤和所受的委屈。想到她说不愿喝避子汤后,符清羽就再也没碰过她。也想起从符清羽口中说出“错误”二字时,心如刀剜的疼痛。
可是,竟然连符清羽也是隐忍和无奈的。
她数年来的困扰纠结,到最后只像是庸人自扰。羞愧,可笑,悲凉……委屈无以复加。
怪谁呢?
符清羽坦诚了这番话,结果却出人意料,在他印象里,程宝缨是个乐天的有些过分的姑娘,无论是不想还是不敢,她从前都没有哭成这样。
“这是怎么了?你要解释,朕给你解释了,为什么还哭?”
符清羽抬手要替她擦泪,却被宝缨避开。
宝缨哭的双目通红,大喘了几口气,哽咽道:“……这便是陛下所说的……心悦?”
符清羽一怔,心头愈发惊悸不安。
她即使哭的厉害,也还是很好看,梨花带雨,更添风情,可澄澈的眸子里已然失却了往日光彩。
这样的宝缨,是他不曾见过的,莫名让人感到陌生。
符清羽感到喉咙发堵:“这就是心悦。没有把情爱挂在嘴边,不代表没有。除了你,朕还能心悦谁呢?朕替你考虑过,对你犯下的错,朕有哪次是真的跟你计较了?”
宝缨再次避开他的手,在符清羽错愕的目光里,冷笑着问:“是么?那陛下能不能实言相告,若没有奴婢这次私逃出宫,今日这些话,陛下打算何时告诉奴婢?”
他语塞:“朕……”
宝缨心头悲哀,她太了解面前这个人了,可他又将她瞒了那么久。
“您从没准备告知,对么?陛下说心里一直有我,可是陛下相信过我吗?”
符清羽转开眼眸,无奈叹了口气,语气也变得冷硬:“这几天来,朕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解释一件事,后面就会跟着无数件要解释的事。要你甘心回宫,便要解释为何当初罚你,为何以行刺做局。要你相信朕的心意,就要翻出一桩桩陈年旧事。”
“早和你说,也只会将现下的烦恼提前,知道的越多越痛苦。如从前那般,一直相处下去,对你,对朕,都更简单。”
他转过来,已经恢复了帝王的高高在上:“宝缨,你要的解释,朕给了。别再闹了,朕亦不会一直纵你胡闹下去。无论你承不承认,朕知道,你从前是喜欢朕的。以后朕会对你更好,安心做好你该做的事,该有的都会有。”
宝缨垂下头,细细啜泣。
于符清羽而言,愿意开口解释已是能做的最大让步,除了“遵命”二字,他不会接受任何别的回答。
所以她无话可说。
**
从杨氏陵园离开后,符清羽命人送宝缨回行宫,自个儿又摆驾去了西山大营。
这几天,他几乎整天待在那里。
让宝缨稍微惊喜的事,乐寿也来了西山行宫。
见面时,宝缨两只眼睛还没消肿,羞赧地别开脸,招呼道:“……你是不是又长高了?何公公近来还好吗?”
乐寿笑着说都好,自然熟络地烫了锦帕,递给宝缨:“敷眼睛可不能懈怠了,不然明天肿的更厉害。”
宝缨便有些脸红。
从前总拿乐寿当小孩看,还真没想过有天会反过来被他照顾。
乐寿看出宝缨不自在,淡淡问了句:“宫里头都传言,宝缨姐姐这次回来,殊宠更胜以往,咱们陛下的三宫六院可就姐姐一个人,实不相瞒,大家伙儿都在猜,陛下要给姐姐封个什么位份。即便如此,宝缨姐姐还是不想回来?”
宝缨本就烦乱,未免有些怨念:“回不回来又不是我能做主的,反正都是陛下说了算,我怎么想根本不重要。”
乐寿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道:“宝缨姐姐,你也许不信,我一直都是站你这边的……其他时候都好说,这一次恐怕连我也得劝你,就这几天,多顺着陛下点吧。”
见宝缨挑眉,似是不服气,乐寿忙道:“宝缨姐姐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行宫吗?”
宝缨摇头。
乐寿换上一副老成的表情,和年龄不大相符,“这次迎战突厥,陛下准备御驾亲征。我也会随军侍奉陛下。”
宝缨惊的倒吸一口凉气。
符清羽父皇御驾亲征的结果有目共睹,至今仍是夏朝臣民心上的阴影。宝缨不知符清羽对这一仗有多大把握,若是再输了,那可……符清羽必须赢。
乐寿道:“朝中反对的人占了多数,陛下决心迎难而上,阻力可不小啊……”
……
那天晚些时候,魏嬷嬷又来了。
也不多客套,开门见山地问:“陛下都告诉你了?静水的事?”
宝缨点了点头。
“……那你就应当明白,我必须找到师姐,让她尽早给陛下解毒。当今世上只有师姐有这个能力。”
宝缨听罢,深色凝重:“嬷嬷手上的解药,连续服用五年还不足以解毒吗?”
“这不是才第三年么?耽误了陛下的青春,影响生育皇嗣怎么办?”魏嬷嬷瞪她一眼,“我还不是替你着急!”
53 ☪ 〇五三
◎朕留了后路◎
没想魏嬷嬷着急的竟是这一茬, 宝缨愣住,差点呛了口水。
“这、这也不急于一时……”
魏嬷嬷生气:“从前是不急,一直慢悠悠地解毒, 到现在都不能让陛下留下龙种,现在可不是后悔了?!”
“谁能预料到, 陛下这么不知道疼惜自个儿。御驾亲征, 要是真出了什么差错……又后继无人……”魏嬷嬷重重叹了口气, 精气神儿散去,人显得苍老了很多, “那老奴可怎么去见天上的太皇太后啊……”
原来魏嬷嬷也是被符清羽亲征这事给刺激到了。
宝缨又宽慰了魏嬷嬷几句,保证会尝试劝劝符清羽, 或许能让他打消亲征的念头。
把人送走,心中纠结, 一时不能决断。
药婆婆性情孤僻,又绝迹江湖已久, 想找到她只能通过叶怀钦。在两人分别后,叶怀钦是不是已经去关外寻找师父了呢?
可是以符清羽的性子,有可能不追究叶怀钦的过错吗?别说宝缨不知道叶怀钦在哪儿,就算知道, 她也不敢轻易泄露。
再说, 找到药婆婆也未必能迅速解毒, 和突厥这一战却是迫在眉睫,魏嬷嬷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宝缨这样想着,终是没把药婆婆有可能在关外一事说出来。
答应魏嬷嬷的另一件事,她倒是找机会问了符清羽。
从杨家陵寝回来后, 符清羽忙于出征, 宝缨也听了乐寿的劝, 且将种种念头搁置,不在这个关头和他吵闹。
两人相处倒是难得平和,符清羽偶尔留宿行宫,宝缨还像在宫里那般,安静守在一旁。
偶尔交谈几句,宝缨问符清羽,为何宁与满朝文武对抗,也要坚持御驾亲征。
符清羽正在灯下批阅奏折,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说:“朕从前说过,因为你的出身,不能册封为妃。”
宝缨不懂他怎么说起这个,讷讷地“嗯”了一声。
符清羽笑了下,放下手中朱笔,“你那时果然在装睡。”
宝缨被戳穿,登时脸红。
符清羽倒没有继续为难她,凝视着奏折道:“杨家倒了,想成为下一个杨家的朝臣却很多,朕如今行事依然有掣肘。想真正收拢权柄,手段、威望、功绩,缺一不可。对朕来说,如果赢下这场仗,就能让朝堂中那些老古董彻底闭嘴。”
“到时,或许朕也能够随心所欲一次,做现在还不能做的事……”符清羽勾了勾唇角,“你不让朕轻易许诺,朕不说了。”
宝缨连连眨眼。
符清羽这些日子总是语出惊人。
随心所欲,不顾朝臣……他是要做个暴君吧。
见她愣住,符清羽又笑笑,收敛了神色,郑重道:“这算是一个原因,但不是全部,还有……当年父皇亲征,声势浩大却遭遇惨败,之后夏朝便侧重防守,多年来被突厥人吊着打,十分被动。要扭转这一局面,保证不输还不足够,只有获胜,才能一劳永逸,永固边防。”
他并不讳言,“战事突然,夏军多年不曾大战,人员、操练、装备都不在最佳状态。这个时候,若连朕都没有信心,底下将士又怎么可能提起斗志?”
符清羽分析到这个份上,宝缨便知,谁劝也无用了。
符清羽并非一时意气,也不是冲动狂妄,恰恰相反,看似大胆的决定,是他纵览全局、深思熟虑后做出的。
用最小的付出,博取最大的利益。他的考量里有天下,有社稷,没有自己……亦不会爱惜自己。
宝缨安静看着符清羽灯下的侧脸,忽然问:“陛下决定用己身为饵给杨用下毒时,也是这样想的吗?因为是最便利、最快捷的方法,哪怕还有其他的手段,也要牺牲自己?”
她向前一步,“让太皇太后痛悔心疼,也值得?”
符清羽皱眉,没有多么放在心上:“朕不是孤注一掷,留了后路的。无论是那次,还是这次。”
他从奏折上抬起眼:“宝缨,别担心。”
宝缨生硬地扭过头。
**
符清羽打定主意御驾亲征,停留在西山行宫便是姿态,更是威逼。
逼得满朝文武每日从城里折腾到行宫朝会,还没见着皇帝,先在春寒料峭的山里站上两刻,吹吹冷风,原本据理力争的气势也先虚了半截。
再登上数百级陡峭石阶,被拱卫着宫墙的士兵一吓唬,大部分臣子腿都软了,心也凉了,只想赶紧回家,去热炕头上暖一暖。
剩下几个硬骨头,各个击破就是。
几天僵持下来,符清羽终是达到了目的。
大军先锋已经开拔,中军也将要离开,皇帝的行驾是绝密,何时动身没有风声透露出来。
符清羽反比前些天更为闲适,傍晚在行宫,换了天青色的软缎深衣,乌发用同色缎带束起,眉眼俊秀,顾盼间仿若天人。
他正在做的事却极是煞风景——托着死刑覆奏的名单,指尖在一个个名字上点过,命令属下:“朕动身前,这几人要处理干净。”
又问了仍关在诏狱里的杨家人,得知没有异动,留待八月处刑,才放那属下离去。
杨家通敌卖国之罪已然昭告天下,扣押军饷结党舞弊中饱私囊等等罪名也都陆续揭露,再把杨家仅存几个能搅动些水花的人杀掉,出征前的准备便也八九不离十了。
思及于此,眉间略舒展开,目光转向角落,看到安静读书的宝缨,倏然变暖。
符清羽轻咳一声:“宝缨,过来。”
宝缨怔了下,正待起身,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声——
“殿下,殿下,您不能……”
女子尖锐的嗓音:“让开,本宫有要事,必须面见陛下!”
长公主?
宝缨听出门外的人正是歧国长公主符婉瑶,犹豫地看了眼符清羽。
符清羽仍是一派淡然,低声嘟囔了句:“朕算计着,皇姐也差不多该来了……”
扬声对外道:“让皇姐进来。”
话音刚落,一身绮罗长裙的女子便闯了进来,带进一抹寒霜。
迎头看见宝缨,符婉瑶朝宝缨咧了咧嘴,似乎是想笑,却比哭更凄婉哀切——这笑只持续了一瞬,符婉瑶便一头跪倒在符清羽脚下。
甫一开口,眼泪流了下来:“陛下,阿羽……你不能这么做,求你……”
“皇姐是为驸马而来的?你倒是一直盯着诏狱。”
符清羽垂目,“若是让朕收回成命,另换使臣,皇姐就不必求了。”
符婉瑶还没说明来意,就被他给噎了回去,以袖掩面,抽泣不止。
宝缨看不过去,上前扶起长公主,拿来绣墩:“殿下,起来慢慢说。发生什么事了?”
原来,自从于敏之被关进诏狱,符婉瑶便派人盯着,生恐符清羽哪天起了杀心。
昨日,于敏之被提出了诏狱。
符婉瑶以为符清羽要动手,急忙叫人跟上,却发现于敏之被带到了西山大营,再没出来。
着人多方探听,才知符清羽不是要对于敏之动手,却给他安排了一个生不如死的任务——出使突厥,暗中联络那些不愿开战的首领,从内部瓦解突厥大军。
宝缨这时才明白,符清羽所说的“留了后手”是指什么。
也懂了符婉瑶的反应。
这次出使不比和平时期,甚至不能摆到明面上,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规则也不适用。一旦暴露身份,只会被当做奸细处死。
而一群汉人深入突厥人当中,行走在各部之间,想不暴露,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宝缨默默帮符婉瑶擦去泪水。
符清羽在符婉瑶讲述时,一直神色淡淡,这时才道:“皇姐若以为这是私事,那就大错特错了。驸马才思敏捷,在翰林院多年从事经籍编纂,对周边各族尤其是突厥语言文字了解颇多,是担当这一任务最合适的人选。”
“朕派他去,一是因为他能够胜任,二,也是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不可能换人。”
符婉瑶泣不成声:“可是……可那是九死一生的任务啊……”
符清羽讥笑:“凭驸马犯的罪,留在诏狱当是十死无生,难道皇姐宁愿看他被千刀万剐,凌迟而死吗?”
宝缨感到符婉瑶羸弱的身子止不住颤抖,急忙扶住她的脊背,安抚地拍了两下,又冲符清羽使了个眼色。
其实符清羽平素对臣下很少疾言厉色,反是和姐姐符婉瑶,每每见面总要针锋相对。
大概是天生的气场不和。
符清羽抿了抿嘴,语气稍放缓了些:“朕给于敏之这个机会,已经是看在皇姐的面子上,过分宽容了。”
符婉瑶不住摇头:“……机会?他会死啊……你是送我的郎君去死呀!”
符清羽仅有的一点好脾气也用光了,又嘲道:“外面几万将士,跟朕前去战场,每一个都是九死一生,他们也都是父母的儿郎,妻子的依靠。怎么,皇姐以为,只有你的郎君不能死,别人的性命就能随便丢?”
“不是,我不是……”符婉瑶执拗地摇头,却说不出话。
符清羽这话虽然在理,却是过分尖刻。宝缨不住挤眉瞪眼,让他别再说了。
符清羽叹了口气:“驸马此去,朕会派最精英的护卫随行,若能顺利返回,此前罪过,一笔勾销。皇姐,驸马他全都明白,自愿前往。”
“自愿前往”这几个字似乎一下子击垮了符婉瑶,她连眼泪都流不动了,怔怔盯着前方,用凄惨至极的语调问:“……自愿?他凭什么自作主张,他都,甚至都没告诉我!”
符清羽默了默,倾身从边柜里抽出一封书信:“于敏之写给皇姐的。”
“他请求朕解除你们的婚姻,再给皇姐另寻佳婿。”
54 ☪ 〇五四
◎要动手记得趁早◎
偌大的宫殿冷清至极, 宝缨和符清羽都没有出声打扰,除了时而翻动信纸的声音,便只能听到符婉瑶低低的啜泣。
一封信读完, 两种声响都停止了。
安静持续了很久。
终于,符婉瑶擦了把眼泪, 把鼻尖擦得通红。
她拎着裙角来到符清羽面前, 郑重行了一礼:“陛下能否告诉我, 于敏之可是随军北上,到了边界再分别行动?”
符清羽点头。
边境形势尚不明朗, 如何绕过突厥大军,深入到草原内部, 还需到了边境多方探查才能确定计策。
于敏之毕竟还是阶下囚,不能放他自由行动。随大军北上是最稳妥的办法。
符婉瑶悲怆的脸上骤然闪现出一丝希望。
她重重叩拜下去:“于敏之犯下大罪, 他自己愿意将功折罪,我总不能阻止。陛下决定的事, 我亦无能更改……”
符婉瑶惨然而笑,“阿羽,我不会妨碍你们的计划,只求你给我一点时间, 让我和他好好告别。”
“我只有一个请求……恳请陛下, 让我送于敏之走完最后一程。”
**
大军出征在即, 便是行宫里也肃穆戒备,人员往来频繁,等宝缨意识到时,已经好几天没见过魏嬷嬷了。
这两天, 连符清羽也不大有空过来。
周围宫人得到命令, 嘴巴很严, 都不与她多说话。
唯一一个能说上话的乐寿,要随军照顾符清羽,这几日忙的焦头烂额,也顾不上宝缨这边。
宝缨被彻底孤立起来,便只能闷头瞎想,把记挂着的人一个个想过去。
长公主现在到哪儿了……有没有追赶上于敏之一行人。
袁叔叔和小哥哥是不是也要北上抗击突厥。
文竹怎么样了,有没有顺利守住家业。
还有叶怀钦……
既担心没有他的音讯,又怕真的有了消息,却不是好消息。
正想着,突然听得廊下吵嚷,似乎有人在喊“走水了”。
宝缨推开窗,果然看到东北角一座塔楼起了烟,许多宫人拿着水桶,顺回廊奔向起火处。
“姑娘放心。那是个很偏僻的院子,烧不到咱们这边来。”门外的宫女安慰她。
宝缨点了点头,又问:“前些日子还下了雨,今儿个也没刮大风,怎么突然起火了?”
那宫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猜测是往来人员冗杂,总有不够谨慎的。终归是个小意外,不打紧。
说话间,烟尘已不似起初那般浓厚,宝缨心知没事,便又关上了窗。
一转身,却看到角落里一个人影!
心脏差点蹦出嗓子眼,宝缨倒抽一口凉气,却在看清来人之后,捂住了嘴,强行不让自己叫出声音。
“……叶大哥,真的是你?”宝缨指了指屏风,压低声音问,仍不敢相信。
叶怀钦会意,跟着宝缨躲到了屏风后面,淡淡笑了下:“是我。”
和上次分别时相比,叶怀钦也狼狈了许多,面容疲惫,眼下大片青黑,瘦削的颧骨微微凸起。
初见的一点惊喜迅速退去,宝缨担忧地问:“这里被重重防守,你也敢闯进来?有些宫人从前看过你的脸!”
叶怀钦有些无奈的笑:“若不是魏嬷嬷被调去护送于敏之北上,我还真不敢进来。”
宝缨一愣,这才得知魏嬷嬷的去向,“对了,魏嬷嬷,她说她是叶大哥的师叔。还有……她希望找到你的师父,有很要紧的事。”
叶怀钦“嗯”了一声,听到这个消息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含糊说了句:“等我找到师父再说吧。”
“听好,”叶怀钦把宝缨拉近,快速道,“这把火撑不了多久,我长话短说。”
“现下我进来见你已经很难,恐怕不能再把你带走。今日见你一面,我准备即刻北上,出关寻找师父。若你……还想逃走,可以试试这样做……”
叶怀钦将逃离的办法附耳告诉宝缨,在宝缨震惊的目光里,递给她一包东西。
“收好,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么多了。北上的几个落脚点,我已经做了安排。如果你能成功逃出来,按照约定方法,就能找到我。”
他顿了一下,定定看着宝缨,又说:“你的机会只有这两天,要动手记得趁早。”
他的方法……
宝缨咬着下唇,尚不能做出决断。
房门突然被敲响,宫女柔和的声音:“宝缨姑娘,火已经熄灭了。耽误了点时间,午膳才准备好,现在传膳吧?”
宫女说着,便要推门。
“等,等一……”
宝缨没说完,叶怀钦扯了下她的袖子,用眼神示意她去拖住那宫女。
宝缨领会,走出屏风,推开门问:“咳,说起来怪不好意思的,我这两天总是感觉泛酸干呕,没有食欲……你能不能让厨房做点开胃的山楂羹来?”
宫女们不知内情,只知道宝缨是皇帝看紧的人,一听泛酸干呕,立刻浮想联翩,神情紧张又兴奋,满脸堆笑道:“好好好,姑娘还想吃点什么?我一并吩咐下人做了去?”
宝缨随便说了几样吃食,打发走宫女。
转身再看,屏风后已经没有人了。
宝缨默然拿起叶怀钦留给她的东西,胸口微微疼痛。
伤害符清羽换取自由……她当真做得到吗?
……
山里太阳落的早,晚饭后没多久,已是昏暗沉霭,行宫各处灯火次第亮起,灿若星辰。
见了叶怀钦,心思更加烦乱。
宝缨本想符清羽不会来了,正要熄灯睡下,内侍却奏报,皇帝驾到。
宝缨急忙整理衣衫,下榻迎接,礼还没行完,符清羽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你胃口不好?为何不传太医过来看?”符清羽拉住宝缨手臂,垂首询问。
分明是关切的语调,可是……握住她的手掌却异常用力,皮肤上传来一丝疼痛。
宝缨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却没挣开,只好说:“陛下,您抓太紧了。”
符清羽轻声说了个“唔”字,才放开手,只是眉眼沉沉,依旧盯着宝缨,像要透过眸子看入她灵魂深处。
在那样灼人的目光下,宝缨腿脚发软,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符清羽又看了一会儿,才移开眼,淡道:“明日出发,朕过来看看你。”
说着,他从桌上取了茶壶,倒了满杯,一饮而尽,接着长长叹了口气,似乎也不知要说什么话,凝视着杯盏,看的入神。
薄唇紧抿,眼眸黯淡,显是不大高兴。
宝缨掐着袖子,犹豫问道:“……也不知长公主追上驸马没有?”
符清羽嗤了一声,扭过头来,不客气地说:“用得着你问!现在是朕要上战场,宝缨就一点也不担心朕?不问问朕?”
他目光里饱含怨气,还有一些……阴狠暴戾,好像随时要爆发的情绪。
宝缨愕然,也不知怎么又惹到了他,也难以再做出温柔小意的姿态,“陛下要做什么,心里自有成算。不想让我知道的,便是问了,陛下也不会说,更不需要我的意见。”
符清羽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没问又怎么知道。是朕不说,还是你根本不关心。”
宝缨怔住。
看得出来,符清羽今天就是气不顺,每句话都咄咄逼人。
长久压抑在心底的委屈又抬了头,宝缨艰难地扯了下嘴角:“陛下从没真正信任我,如今却怪我没问?”
呯——
符清羽重重撂下杯子,墨眸睥睨,寒意凛然:“你倒说的理直气壮……怎么不问问自己,你值得朕信任吗?”
“我……”宝缨正欲辩解,忽然想到叶怀钦,不由退后一步。
符清羽是发现了什么吗?
那场火燃的蹊跷,以他的警觉,完全不怀疑才奇怪。
那么……叶怀钦,成功逃出去了吗?
“背着朕做过什么,终于想起来了?”符清羽起身,步步逼近,脚步声缓慢,却像惊雷敲打在心上。
“陛下……”宝缨被符清羽逼退到角落,避无可避,无奈道,“陛下,我只是……他对您并无恶意啊……”
“程宝缨!”
符清羽扳起宝缨下巴,力度之大,叫她忍不住吸了一口气,眼圈也红了。
符清羽迫使宝缨看着他,凌厉的目光好似要将她刺破,眸中隐有血色,情愫浓烈却又冰冷至极。
符清羽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戾气,一字一句道:“朕不是来听你谈论其他男人的。”
他倏然松手,自嘲地笑了下:“但朕今天才知道,宝缨有多会骗人。刚刚背叛过朕,却能若无其事地质问朕,为何不信任你。”
宝缨不由踉跄了下,泪水夺眶而出:“陛下难道是从今天开始不信任我的吗?从前那么多事……陛下对付杨家,给杨用下毒,乃至设计了一整场刺杀……全都将我蒙在鼓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分明是陛下!”
脸上泪水涟涟,心里万般委屈,宝缨不管不顾地质问道:“如今陛下已然将我当成囚犯对待,既是囚犯,又怎能够僭越!不是我对陛下毫不在意,而是陛下根本没有给我那个资格!”
她从来都是极柔软的性子,这般声色俱厉是从没有过,又是对着九五之尊的皇帝,话一说完,自己倒是憋了个满脸通红,呼吸急促,大口大口地喘息。
符清羽自然也没见过这样悲痛发泄的宝缨,神色一滞,黑眸中怒焰燃烧,却隐隐含着一抹茫然和无措。
两人目光撞在一块儿,又同时偏开了头。
55 ☪ 〇五五
◎我们重新开始◎
“你……”符清羽长眉微拧, 有些不耐地说,“你为何总要纠结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朕要对付杨家,把你牵扯进来做什么?这些事和你说得着吗?是不是朕但凡做什么事, 都必须跟你报备上?!”
是不是朕但凡做什么事,都必须跟你报备上?宝缨悲哀地看着符清羽, 心里涌上莫大的无奈。
符清羽是皇帝, 习惯了发号施令, 习惯了将所有人视作棋子,前进后退, 全都执掌在他手中。没有道理让执棋的人去体谅一个棋子,棋子不该有思想, 不会抗拒命令。
可他又要她的爱……若她连自个儿的心都掌控不了,又怎么可能给出爱意。
他的要求自相矛盾, 而符清羽永远不会理解这一点。
心中好似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静, 宝缨忽然觉得好累,缓缓向符清羽行了一礼,说:“奴婢不敢。”
宝缨从没如此清醒地意识到,在皇帝和罪奴的身份里, 情爱或许本就是奢望。
若她只是个奴婢, 反而简单了。
符清羽退了一步, 忽地仰首一笑,语气清冷沉郁,“是,朕不信任何人。”
“和杨家斗, 结果只有你死我活一条路, 不能容许差错。朕不信任何人, 真要计较起来,甚至不信自己。要是朕连你都瞒不过,朕又要如何骗过文武百官,骗过杨家,骗过自己的心?”
宝缨摇头:“太皇太后知道,魏嬷嬷知道……梁冲也一定知道,何公公、冯太医,他们也知道,对不对?”
符清羽侧过头,反驳说:“朕没有告诉何四喜……假如他猜到,那也足够聪明,没有说出来。”
却没有反驳宝缨提出的其他几人。
宝缨凄然一笑:“陛下身边的人,只有我一无所知。”
符清羽烦躁地皱起眉:“参与到计谋当中就会有危险,也意味着一旦泄露,有可能被牺牲掉。你说的这些人,谁手上没沾过血腥,要是他们能选择,恐怕还不想知道这么多!把你牵扯进来干什么,没那个必要!”
宝缨坚持道:“这是他们自己的想法,还是陛下安给他们的想法?就算他们真这么想,他们是他们,我是我。陛下,我不是非要知道您的所有秘密,我只是不想活在您划定的牢笼里……接触什么人,听到什么话,这些该由我自己决定。”
“何况,”宝缨抽了下鼻子,勉强止住眼里的泪水,“陛下身中静水之毒,也不算和我毫无关系吧。”
“陛下知道被人忽冷忽热地对待,是什么滋味吗?前一刻温情款款,后一刻逼我服下避子汤。好的时候让我感觉自己被另眼相看,转眼又告诫我守住本分,不能僭越。每一次献出真心,总是惴惴不安,不知这一次是会得到回应,还是被弃如敝履。”
“我不敢怀疑陛下,只能怀疑自己。很多时候我想,曾经给予我温暖和保护的人,会不会只是困在深宫太久,脑海里产生的臆想。而陛下只是坐视我深陷其中,任我难过纠结,彷徨困顿,然后用一句没有必要做了了结。”
“于陛下的大事而言,这的确很没必要。可对我来说,若陛下当初愿意解释一二,将内情告知,我想我一定可以理解,也就不会平白伤心痛苦了。”
“或许,我的痛苦,在陛下看来也都没有必要吧。”
宝缨缓缓闭上眼,目中一片冷彻心扉的血红。
如果她足够理智,也许就会听从乐寿的劝告,不在紧要关头和符清羽闹别扭。国事为先,小情小爱只能靠后。符清羽愿意解释,她也应该退后一步……
可是解释的时机早已不在,痛苦已经产生,她没办法忘却。而符清羽虽然态度缓和了些,掌控却变本加厉。
从前他容她朝夕相伴,从不敞开心扉;如今他愿意倾吐心声了,却又将她视作禁脔,因为失而复得,所以抓得更紧。
太阳穴隐隐作痛,宝缨抓着幔帐,缓缓坐下。
她真的太累了,许久才开口:“陛下,求您别再逼迫我了。我始终都感激您和太皇太后,我只是……”
“程宝缨,你不明白吗?!”
符清羽打断了她,俊朗的面容笼上一层阴翳,“朕恨杨用,恨杨家,恨到没有一刻不想食其肉饮其血,却不得不假作顺从,尊称杨用为亚父,终日对杨家人笑脸相迎。谦卑屈辱,无能为力,连和杨家拼死一搏能力都不足,只能使用投毒这等不入流的法子!朕恨自己卑躬屈膝!”
他的手攥紧,又无力放开,声线微微颤抖,仿佛压抑着无尽痛楚:“……又怎能将那一面暴露给你?”
“特别是服下静水,不敢生育子嗣,形同废人……宝缨,朕不想让你知道这些,怕你鄙夷,更怕你同情……哪一种都无法接受,只想等事成之后,忘掉过去从头开始……你真的不懂为什么吗?!”
也许在他还没有意识到心意时,已经不由自主地想要保护她,想要成为她眼中的依靠,而不是……一个累赘的废物。
这想法太痴缠,也太软弱。便是今天,符清羽的骄傲也不容许他坦诚。
他以手掩面,胸膛不住起伏:“是不是要把朕全部尊严踩到脚下,你才满意?”
房间内瞬间沉寂。
宝缨静静看着符清羽,惊觉这些时日他又成熟了许多,少年时的温润逐渐褪去,剩下硬朗的线条,在昏黄的灯光下铮铮如铁。
只是微扬的下巴依旧如故,骨子里他和温和毫不沾边,高傲狷狂,不可一世。
宝缨别过头去,抿了抿唇,说:“谦卑屈辱,无能为力的陛下,和杨家周旋极力维系朝廷平稳的陛下,内心挣扎却从没放弃过的陛下……宝缨爱过。”
“爱过……?”
符清羽先是不解,随即体会到这话里的含义,猛地转过来,攥着宝缨双肩,厉声追问:“你什么意思?”
宝缨错开眼,“陛下,会疼。”
肩头力度一轻,符清羽却反是逼近一步,墨眸中涌过一丝冷光,“说清楚。”
宝缨笑了。
所有他自以为的狼狈不堪,她收入眼底,不曾在意,仍爱上了那个倨傲却不失善良的少年。
可惜世事波澜起伏,人心飘忽不定,他们之间,终于还是走到了无路可走的境地。
继续爱下去,她做不到。
她不爱了。
宝缨含笑淡淡望着符清羽,眼眸清澈,却再没有了往昔的悸动,“就是……话里的意思,陛下听得懂。”
符清羽那样聪明的人,怎么会听不懂,只是不能接受。
她柔声吐出的每一个字却都像在他心上狠狠碾过,破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收回去,收回你刚才的话。”符清羽面色惨白,眸中含着难以言喻的惶恐。
宝缨轻轻摇头。
她其实想过,如果还能保持从前的心意,是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让每个人满意。
可是做不到,那份心,已经不见了。
灯影摇曳,符清羽也说不上是灯芯开花,还是他已经恍惚到产生了错觉。
他只知,因她一句话,全身上下的血液都沸腾叫嚣,心底寒彻,背上却涌出一层冷汗。
越靠近京城,宝缨越消沉抗拒,特别是抵达西山行宫后,满山梨花烂漫,清泉鸣鸟相和,却都入不了她的眼。
但相较之下,她给花鸟的眼神也比给他的更多。
符清羽原以为把从前的误会说开就好,可是事与愿违。她理解了,也接受了,从前偷偷看向他的眼神却没有回来。
重逢后的种种细节,一并冲上心头,都只说明一件事——
宝缨说的是真话。
她对他早已不复从前的热情,她不爱了。
表白再多次,解释再多遍,说给没有爱的人,只听进耳朵,却入不了心。
像宝缨现在,仍然乖巧地待在他面前,也没有闹别扭,可他所说的任何话语都不能再让她触动。
他患得患失,她只是心平气和地说,不再爱了。
原以为是失而复得,其实,他从很早很早之前,就不再拥有了。
符清羽松开放在宝缨肩头的双手,欲要开口,喉咙却干哑,撕裂般的疼。
不由咳了几声,才能顺利将一句话说出口:“……你想怎样?让朕放你走?把你嫁给袁逸辰,还是叶怀钦?”
不等宝缨回答,符清羽眸中闪过一丝锋锐,语气削金碎玉的坚决:“不可能。”
符清羽缓慢摇头:“是你说,会一直陪着朕。程宝缨,是你先说的,你忘了吗?”
宝缨心中一滞,凄楚道:“是我……年少无知,口出狂言。”
符清羽绝望地笑,笑声如同催满冰碴,“你说过,朕也当真了。从一开始就当真了,所以,你必须给朕做到。”
“程宝缨,你自己说出的话,就要做到啊。你从前喜欢朕,怎么能说变心就变心?难道你的喜欢是那么轻浮善变的东西吗?!朕不允许。”
宝缨张口欲辩,符清羽却像再也听不下去了,脚步急错地向外走去。
背影竟有几分仓皇失措的模样。
出门前,他没有回头,只匆匆留下一句:“等朕回来,我们重新开始。”
宝缨看着空空回荡的房门,一直隐忍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
第二天,宝缨是被外面的吵嚷声惊醒的。
昨夜闹了那么一出,宝缨也拿不准符清羽临行前还会不会再见她。不见倒好,她既是为自己被囚禁的生活感到怨愤,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便嘱咐宫女,早上别叫她。
宫女倒没来叫,可是天才刚亮,外面院子却是一片大喊大叫的吵闹声。
宝缨揉着脑袋坐起,缓了一会儿才清醒,听到外面有人在喊——袁小将军。
小哥哥?
宝缨急忙抓起衣服,冲出去。
56 ☪ 〇五六
◎有什么事瞒着我◎
“……小哥哥?”
宝缨披上外衣, 绕过外面宫女,一路小跑来到前殿。
袁逸辰立在院子当中,一身明晃晃的铁甲, 手执长剑,正与周围一圈侍卫对峙着。
宝缨惊呼:“小哥哥!这是怎么了?”
“宝缨!”袁逸辰闻声, 朝她匆匆笑了下, 一边还在分神注意着四周, 随手挑开了一名想要逼近的侍卫。
宝缨想要再靠近一点,却被追上来的宫女拦住, 不得寸进。
“你没事就好,吓死我了!”
袁逸辰边移动身形和侍卫周旋, 边高声对宝缨喊。
他猛地一挥剑,扫出个缺口, “别动啊……小爷就说几句话,不想跟你们动真格。刀剑不长眼, 谁敢上前,伤亡自负!”
袁小将军近来颇受倚重,见他没有进攻的意图,侍卫们一时也不敢妄动。
袁逸辰又转向宝缨, 喊叫道:“我要北上杀敌, 今天就走!走之前, 有件事必须告诉你!”
他机警地环顾一圈,见无法靠近宝缨,便提高声调大喊:“宝缨,你——”
“住口!!”
冷厉如刀的音色, 宝缨怔愣地转身。
符清羽从重重宫殿里走出, 身上甲胄只穿到一半。
他似乎十分焦急, 大步从宝缨身边走过,步下石阶,居高临下地看着袁逸辰,冷声道:“袁小将军,大军已然出发,你却出现在行宫,是想临阵脱逃吗?”
袁逸辰早有准备,咧嘴一笑,从背后摸出一面军旗来:“旗帜在哪儿,大军就在哪儿。臣只是,绕了点路。”
从宝缨的角度,只能看到符清羽岿然如山的背影,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听他沉声说:“别和朕耍花样。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滚出去。”
不知为何,他的声线微微颤抖,仿佛很不镇定。
袁逸辰定定看着符清羽,半晌,缓缓将长剑收入鞘中,行了半个礼,道:“微臣遵命。”
眼神却毫不退让,“只是陛下,微臣斗胆问一句。有些事,你准备瞒宝缨到什么时候?”
宝缨猛地一震,心脏狠狠抽了一下。
符清羽瞒了她什么事?
“朕自己会说!不用你多管闲事!”符清羽声调骤然拔高,含着些气急败坏的意味。
袁逸辰甩甩头,拱手又行了个礼,“君无戏言。陛下说不会隐瞒,臣自然信以为真。”
袁逸辰轻松的笑了笑,仿佛刚才挑起剑拔弩张的人不是他,“在场各位,也都听见了。”
说完,他朝宝缨遥遥递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那里面有关切,有担忧,有安抚,还有很多宝缨解读不出来的内容。
袁逸辰高喊:“宝缨,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好好的!”
语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身影消失在宫墙尽头,侍卫们还举着刀剑,颇是不知所措。
侍卫头领从符清羽身边走出,挥手道:“都呆站着干什么!散了,散了!”
众人得令退开,偌大的场院只剩寥寥数人。
头领犹豫地瞥了眼宝缨,请示符清羽道:“陛下,何时动身?”
符清羽怔了怔,用前所未有的茫然语气说:“……一个时辰后。”
一个时辰。
能够扭转局面么?
他挥手遣退侍卫,心头纷乱纠结,一时竟难以转身面对宝缨。
“陛下……”
宝缨缓缓走下石阶,目光始终盯着符清羽,发现银甲之下,他的手竟然在微微颤抖。
“陛下,”宝缨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袁小将军说的是真的么?您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语气变得急切,“什么事是我应该知道却被陛下隐瞒的?”
“宝缨……”符清羽转过来,古井不波的眸中刻满复杂情绪。
第一次,在柔软如水的人面前,他竟无法抬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袁逸辰的话,势必是真的了。
宝缨实在太过了解符清羽。这十年里,她从未见他露出如此心虚的一面。
那么,无论他瞒下了什么,都一定是惊天霹雳。
心脏突突地跳,她一瞬不瞬地盯着符清羽:“陛下,我要知道。”
“宝缨,等朕回来,等我们……”
符清羽欲言又止,沉默半晌,也明白终是无法避开,总要面对。
“好,你随朕来。”他哑声道。
……
乐寿小心翼翼地呈上一个托盘,盘上盖了明黄绢帕,看不出里面放了什么。
符清羽使个眼神,乐寿便乖顺低头,退了出去。
房里只剩下两人,沉滞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如出一辙的惊惧慌张。
宝缨伸出手,要去揭开帕子。
符清羽轻轻按住了她的手,眉头紧锁,面色晦暗。
“宝缨……”
这一声叫的格外低柔,战战兢兢,几乎像在哀求。
宝缨轻轻推开他的手,抽走绢帕。
其实,早已从大致轮廓中形成了猜想——
那个盒子。
一只黑漆螺钿方盒,静静安放在托盘中央。
正是当初宝缨想要盗取腰牌,意外从私库中找出的那个漆盒。
原来,符清羽那天反常的举动,不仅是因为她私闯进库房想要逃走,还因为她动了这个盒子?
里面究竟装了什么?
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宝缨拿起旁边的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脆响。
符清羽默默转开了脸。
宝缨猛然吸了一口气,捂住嘴巴,不敢置信地看着盒里的东西——
一沓厚厚的书信。
最上面的一封信,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宝缨吾妹芳启。
程琰缄。
程琰,她的三哥。三哥给她写过信?!
宝缨用冰冷发颤的手拾起那封信,发现紧跟着的另一封信……来自她的祖父。
两封信寄出的日期都在今年元月。
宝缨的呼吸急促起来,她慌忙将盒子里所有书信都拿了出来,一封封看下去。
统共三十几封信。只从封面上看,最多的是祖父和三哥写的,也有几封来自其他族人。
一个个名字,自从十年前和三哥分别,已经沉入记忆深处,很久没被挖掘出来了。
甚至……还有一封信,年代久远,纸张泛黄,已经被拆开过又换了新的信封寄出。
落款是徐南琴,宝缨的娘。
在她跳下城墙自杀前,原来也留了遗书。她不是不告而别!
只是不知什么原因,这封信隔了数年才由程琰寄给宝缨,又被放在宣化殿暗无天日的库房里,今天才辗转到宝缨手上。
宝缨嘴唇颤抖,指尖触在各色纸张上,仿若穿过岁月,看到一张张熟悉而又遥远的面容。
她注意到,这里面最晚的是元月发出的两封信,最早的,来自五年之前。
五年前,祖父和三哥,还有其他家人,刚被太皇太后赦免,从南疆返回上谷故居。
从南至北,路途遥远,从时间上推断,他们刚刚抵达故地,就匆忙寄出了最早的信。
“这是……什么……”话音带上了哭腔,一开口,眼泪啪嗒一声,掉在信封上。
打湿了信封一角。
不能洇湿里面的信!
宝缨手忙脚乱地去擦拭,顾不上找巾帕,直接用袖口按到上头。
符清羽不忍看她脸上的表情,懊恼地掏出一块帕子,递了过去。
谁知帕子递到一半,就被䧇璍宝缨劈手打了下来。
“你还要怎样?!”
她像护食的小兽一样,急切夺过书信,护在怀里,怒火冲天地说:“你别想再碰我的东西!”
从济阳回到京城,这一路上宝缨的眼神已经疏离冷淡至极,让符清羽坐卧不安,心绪纷乱。
可,便是那样的眼神,也不及当下万分之一的戒备痛恨。
澄澈的眸子酝酿着熊熊燃烧的怒意,也沾染了一丝血色。她已然气急,横眉冷对的模样,不要说情谊,分明将他视作了敌人。
刚刚打他那一下,用了一个女子气愤时最大的力气,在符清羽透白的手背上留下一片红痕。
力道重的连他也不由抖了一下。丝帕从手心滑落,坠到地面。
“宝缨,朕……”符清羽收回手,艰难地动了动嘴唇,试图解释,却也知道是徒劳无功。
“为什么?”宝缨睁大双眼,任由眼泪不间断地掉了下来,“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声音哽咽住,再开口已转为沉痛的哀鸣,“我一直,一直以为他们不要我了,可是呢……可是,呜……”
从前最爱捉弄她,也和她感情最深的三哥。从未谋面的祖父,还有其他的族人们。
他们从没忘了她,刚回到上谷,恢复了有限的自由,就开始给她写信。
起初两年,信件最频繁,也最厚。
到了后来,大概是一直收不到回信,寄信的速度才渐渐放缓。但每年元月和她生辰那月,祖父和三哥总会各自写一封信。
她的家人没有将她放进深宫自生自灭,他们从没放弃她。
“呵呵……”宝缨气极反笑,冷冷瞪着符清羽,“我不明白,在陛下眼里,我究竟犯了何等大罪。因为不自量力地喜欢上陛下,就该受到这样的惩罚吗?!”
“如果没有小哥哥,陛下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一辈子对吗?!”
符清羽沉痛地合上眼,喉结上下滚动,茫然无力地辩解:“朕要是真的准备瞒你一辈子,就不会留下这些信。这一次……你可以去问乐寿,朕命他来行宫时带上这个盒子。”
他着实到了穷途末路,竟连乐寿都搬出来当做证明。
额角青筋不住地跳,符清羽握了握拳,轻声道:“朕是准备告诉你的,可是这些天……朕想等我们之间缓和些,再告诉你真相,可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宝缨,你信我。”
“信你?”
宝缨冷笑连连,“陛下是想让我相信,这个机会,你整整找了五年,都没找到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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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 〇五七
◎我不想看到你◎
五年里都没有机会告知真相吗?
符清羽心知不是。
最初, 底下人把程家寄进宫的信呈到他面前,他颇为恼怒,觉得这些人得寸进尺。
赦免程氏一族的流放是祖母额外开恩, 也是为了制衡朝堂,给天下的军眷表示皇家不偏不倚的态度。
——不代表他们身上没有罪过, 可以像普通人一样享有自由。
这些人却忘乎所以, 一回家就胆敢向宫里寄信, 完全没有罪人的自觉和认错的态度。
再说杨用还活着,杨家对宫里监视得紧, 若是发现皇室纵容程家残余,更会平白生出许多事端。
那样想着, 将程家来信暂时搁置,在当时看来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是皇帝, 终日繁忙,下人也不会次次都来请示。有了一个先例, 后面程家人再寄信过来,也都按照同样的方法处置了。
等符清羽再想起来这件事,已经过去一年多,积攒了厚厚一沓的书信。
那时宝缨在他身边待了不短的日子, 几乎日日相见却隐瞒了关于程家的一切, 这让符清羽生出一股无所适从的负罪感。
符清羽很矛盾地发现, 他依然痛恨程家,却越来越不能将这份恨意和眼前眉眼弯弯的小姑娘联系在一起。
他不知如何面对这份矛盾,只是一厢情愿地想,程宝缨不要和程家余孽有什么牵连才好, 就这样一直待在他身边, 程家是程家, 她是她。
符清羽犹豫片刻,终是将信重新锁进了盒子里。
再后来,信件越积越多,像雪球越滚越大,开口也变得愈发艰难。
他在朝政大事上果断,这件事却一拖再拖,直至今日戳破,已然成了雪崩之势,无可挽回。
想要两个人和好如初,这件事就不能隐瞒下去。
可是一旦说出,还如何能够和好。
拳头握紧又松开,似乎在寻找开口的力量。
“宝缨……这件事……”符清羽清清嗓子,“你的祖父和兄长,至今仍是戴罪之身。”
“所以呢?”宝缨又冷笑,“陛下监视了他们十年,找到程家卖国的证据了吗?陛下不想他们传信进来,是担心我与他们互通消息,也参与到他们的谋逆计划里?”
“不是。”
符清羽动了动唇,发现终是辩无可辩,硬着头皮继续道,“朕或许起初怀疑过程家,但从没怀疑过你。光化十七年,你父亲护驾失利,本是战败的首犯。如今发现杨家才是罪魁祸首,当年无论你父亲是否回头救驾,恐怕都无力回天,那自然……要另当别论。朕一发现杨家的事,就命上谷郡守解除了禁足令,你三哥程琰如今正准备来京城寻你。”
宝缨已经不想继续听下去。
曾经她以为,在她孤立无援时,符清羽是唯一一个庇护她的人。也许并不炽热,却是她生命里为数不多的温暖。
可现在她发现,她的家人一直都在,她本不必感到如此孤独。
唇边露出嘲讽的笑,“轻罪又如何,重罪又如何,他们始终是我的家人。”
宝缨指着书架,冷声质问:“陛下自幼通晓律法,最是大公无私,赏罚分明。我倒想问问陛下,大夏律例三十三卷,有哪一条说过,戴罪之人就不能有人伦亲情?”
“还是说,你自己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就不许我有?”
符清羽怆然退后一步,不敢相信地看向宝缨,心口像被烙铁烫着了,疼痛欲裂。
知她气急了,刻意刺他的痛处,却无从反驳。
——都是他自作自受,早年种下的因,终于结成了苦果。
大军出征在即,没有任何一刻时间可以浪费,符清羽强忍下心痛,试图挽救,“宝缨,朕对不住你,并非有意为之……当初朕也只有十四岁,服下静水之毒,筹谋看不到希望的大计,每天都左右支绌,为人越发苛刻偏激,终于铸成大错。”
符清羽向前一步,正视宝缨道:“朕不敢要求原谅,只望能看在祖母的面子上,给朕一个机会,朕定会弥补你从前受到的委屈……”
“是吗,我要什么陛下都答应吗?”宝缨打断道。
符清羽心中一荡,为她一句话而窃喜。只要她还愿意提出要求,只要……
却听宝缨冷冷说着:“我不想看到你。若陛下真愿意补偿,那就以后都别出现在我面前。”
她说完就不再给符清羽一个眼神,背过身去,展开信纸,彻底无视了他。
符清羽欲言又止,手在袖管里不安地动了几下,只好自己退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啪——
房门合上,也只有借着这个间隙掩饰,符清羽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次找回宝缨,他本想将矛盾说开,等两人关系恢复如初,再顺理成章地拿出信件。
偏偏突厥人在这时进攻,生死存亡之战,不得不迎难而上。想要徐徐图之,时间却不允许。
欲速则不达,到最后,既没能如愿和好,还提前被宝缨看到了那些信。
茫然地走了几步,脚底踉跄,高大的身躯晃了下。
符清羽一阵头晕,不愿给人看到虚弱的一面,抓住廊柱,强行站住。
心底空洞的痛楚,却不住蔓延。
错了吗?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太晚意识到自己的心,想回头时她已然抽身,留他不住追赶、补救,却再也找不回从前。
从前……
符清羽仿佛看到十四岁的自己,对程家寄来的书信扫了一眼,轻蔑地说:“这不成体统。”
那时的他,不知情为何物,自负地以为只有软弱的人才会为情所困,抛弃原则。
法不容情,他断不会成为昏聩的君王。
怎会想到有天他愿意用一切去挽回,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留给他的时间还有三刻,还是两刻?
“呜呜——呜——”
紧闭的房门里,突然,宝缨哭的撕心裂肺。
符清羽心头一紧,推门而入:“怎么了?”
还没跨过门槛,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女转头,冲他恶狠狠道:“你滚!”
符清羽还从没被人骂过这个字,当下的反应竟是愣在原地,头脑里一片空白,进退不得。
“滚出去!”宝缨抹了把脸,怒不可遏。
哭的太用力,平时清甜的嗓音喑哑尖锐,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剌在符清羽心上。
他木然地说:“哀恸伤身,别太难过了。”
说完,甚至不敢去听她的回应,急忙退出房间,关上了门。
“陛下,车马已经备哈——”
头领又来请示出发时间,冷不丁瞥见符清羽惨白如纸的脸色,吓得不轻,那个“好”字的后半截也生生给吞在了喉管里。
符清羽冷冷看他一眼,虽然面色凄惨,眼神却一如既往,还平添几分阴沉狠厉。
好像在说,再看剜了你的眼。
“咳咳……”头领急忙低头致礼,“陛下,车马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出发。几位将军已经来催过一次了,臣跟他们说的是,一刻钟之后。”
“嗯……”
符清羽虚虚应着,目光却凝在房门之上。
一扇门板的距离,却犹如天堑,再也触碰不及。
一刻钟,即使请出大罗金仙也无力回天。
他把宝缨伤的那么深,想挽回是那么轻易的事么?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能。
心里隐隐一个声音在说,若现在分开,他真的会失去宝缨,再也找不回来了。
“不……”符清羽自嘲地笑。
他早已失去,现下所做的一切,只是垂死挣扎,抓住最后一抹余光,一丝希冀。
可是,眼下的状况,根本不容他从长计议。大战迫在眉睫,若输掉战争,轻则割地赔款,重则亡国灭种。
头领不明所以,问道:“什、什么?一刻钟后,不能出发吗?”
“无事。”符清羽掐了掐眉心,“照常出发。朕的马车里……再加一个人。”
或许依然无济于事,可他真的不能再次失去宝缨。
不能再放手。
**
宝缨在最后一刻被“请”走,乘上符清羽的御辇,一路向北,奔赴边疆大营。
宝缨得知这个消息时,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转身又去看她的信。
实际上,她几乎不再关心外界的任何事,每天只是缩在厚厚的毯子下面,翻来覆去地读那些信。
读到累了就睡,睡醒了再继续,只知车轮行止,不晓得外面白天黑夜。
唯一坚持的事,就是绝对不肯见符清羽。
大军行进之中,皇帝也颇受束缚,不好一直过来看宝缨,偶尔过来,也只会遇上冷若冰霜的一张脸。
起先几天,符清羽来劝,宝缨还会疾声厉色地骂回去。
后面则变成了纯粹的无视,任他说到口干舌燥,也吝啬到不愿给一个字的回应。
符清羽眼见宝缨日复一日变得憔悴,不能让她继续消沉,无奈只能让乐寿来陪宝缨,劝她爱惜自己的身体。
宝缨见到乐寿总算有了点反应,眨了眨眼,又低下头去看她的信。
乐寿把宝缨膝盖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轻声说:“宝缨姐姐,我不知道你和陛下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不管多生气,你都不能折磨自己呀。”
“折磨?”宝缨从信纸上抬起头,眼里充满困惑,“我没有折磨自己,其实我很高兴……我应该高兴……”
乐寿怔了下,小心地问:“……高兴什么呢?”
宝缨微笑看他,笑容倒像是出自内心,“乐寿,我之前和你说过吧?对于我娘的决定,我一直都很生气,很生气。虽然我最喜欢娘,但我也恨她。恨她那么没出息,离开爹爹就要寻死觅活,不管我们几个孩子……”
“可是……”她又笑,“现在我知道了,我娘也不想抛下我们,她不是殉情而死。”
她把泛黄纸张贴在胸口,怅然道:“虽然也不能说认同她的决定……但我至少不会怨恨她了,心里轻松了很多。我应该高兴的。”
……
等乐寿将这番话转报给符清羽,他沉吟半晌,召来属下:“去雁门,查清楚当年程夫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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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 〇五八
◎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
“长公主, 请回吧。前军营地距离两军交战之地已经很近,随时都可能有危险,你不该留在这儿。”
于敏之不知道第几次这样说。
换了以往, 符婉瑶早已经发脾气了,可是这次她只是摇头, 轻声说:“到了该走的时候, 我会走。”
“这可能是驸马最后一次看我了, 就不想多看看吗?”她忽然笑了下,“还是说, 驸马已经多一眼都不能再忍受我了。”
于敏之静静看着烛光里的女子,她其实变了很多, 瘦到有些脱象,浑身都散发着荼蘼谢诶却的颓唐, 只有骄纵的神情一如既往。
于敏之动了动嘴唇,一时竟无言以对。
很多年前, 他刚认识符婉瑶的时候,她是最受宠的公主,骄纵任性,想要什么就必须得到, 连多等一刻都会不耐烦。
那时她偷跑来翰林院找他, 于敏之年轻脸皮薄, 不想让同僚看笑话,便叫她在一个偏僻的院子等他散值。
便是短短一段时间,符婉瑶也不耐烦,等于敏之忙完手头的事急匆匆去找她, 发现院子里的小树被薅掉了半边的树叶, 而始作俑者早已经在亭子里睡着了。
于敏之把她叫醒, 少女还振振有词:“……要怪也是怪你啊。我每想一次你为什么来不来,树上就会掉一片叶子。”
于敏之本来是有点生气的,对上少女娇憨的眼神,却忽然发不出火了。
那时的符婉瑶,虽然任性却都是小女孩的胡闹,于敏之也乐得纵容。
只是没想到,后来立场转变,她会做出一件件更出格的事,而他也终于无法劝说阻拦。
再之后形同陌路,终于相见却又是在他背叛了皇家的时刻。
细数起来,符婉瑶大概是第一次对他如此耐心,两人之间也许久未如现在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了。
可惜,这一刻来的太晚。
于敏之收回怔忡的眼神,真情实意地说:“臣此去必不负重托,虽九死其犹未悔。临行前唯一的希望……”
他惆怅地笑,“便是希望殿下能忘了臣。”
“瑶瑶,你是大夏尊贵的长公主,本就该恣情恣意,为自己而活。以后没有了杨家,无人会阻碍你,就当从前是走了一段弯路,找个能够照顾你的人……”
“于敏之,”符婉瑶一边挑起眉毛,“你是不是误会了,我不是来听你最后的遗言的。我以后怎么活,也轮不到你来替我安排。”
“这……这……”
于敏之一噎,竟是吞吞吐吐起来:“臣……臣……”
符婉瑶见他狼狈,轻笑了下。
好像从前很多次,也是她毫不客气地捉弄他,然后再言笑晏晏地看他不知所措……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笑意转淡,眼中渐渐洇出泪水。
符婉瑶背过身,用力瞪大双眼将泪水逼退,然后才走到于敏之面前,倾身向下。
宽松的领口敞开,春色一览无余。
于敏之早过了春心萌动的年纪,却倏然红了脸,急忙要扭头:“殿、殿下……”
符婉瑶双手捧住他的脸,不许他旁视:“你想我忘了过去走的弯路重新开始,可是不弥补上遗憾我是忘不掉的,只会越想越后悔,越来越忘不了。于敏之,你同我把过去的缺憾补上,然后我就能将你抛到脑后了,你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
“殿下……臣要如何做?”
符婉瑶眼里闪烁着戏谑,一如当年那个十五岁的大胆少女:“最后三天,我们好好做一回夫妻吧。说不定试过之后我就会觉得,不过如此,然后转身忘了你。”
不容他拒绝,符婉瑶已经灭了灯,吻了下去。
……
守在帐外的魏嬷嬷见灯忽然灭了,摇摇头,向外退了几步。
这几个孩子,没一个让太皇太后省心,真不知道她老人家在天之灵看到了,会怎么想。
**
“……只找来这些,凑合吃几口吧。”
杨会将一块发黑的面饼递给妹妹。
面饼粗糙,看不出是用什么做的,杨灵韵只是虚弱地闭着眼,并不接过。
杨会见状又劝:“我也觉得难以下咽,但咱们只有这个。去草原还有很长一段路,不吃东西撑不到。”
杨灵韵这才张开眼,似乎去草原已经成了她唯一的念想。
她用冻皴了的双手使劲掰下一块面饼,放在嘴里,咀嚼了很久,却实在咽不下,倒把自己噎得干咳起来。
杨会急忙把水袋给她,拍了拍妹妹的背,见她不咳了,才靠着大树缓缓坐下,把头埋在膝盖里,重重叹了口气。
从即墨出发时,他们一行还有三条船、十几个人,可是只舒坦了几天,便又被追兵赶了上来。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的船都是不起眼的渔船,速度远不及后面的追兵,为了躲避只能冒险冲进风暴中央。
结果,三艘船被风浪吹散,杨会兄妹所在的船好不容易航出风浪,却又在靠岸时误撞礁石,船体破裂。最后只能放下舢板,让杨会兄妹二人划船登陆。
他们在登陆的那块海滩等了两天,携带的食物已经快要耗尽,却始终没等到剩下的人。
“他们不会来了。”杨灵韵在杨会再次独自返回时说。
是啊,他们不会来了。
杨家大势已去,这些人没有将他们卖给夏朝皇帝已经是仁至义尽,又有谁是真心愿意背井离乡逃去突厥的荒凉之地呢。
似乎只有杨灵韵毫不动摇。
放弃等待后,杨会便顺着妹妹的意思,打听了去突厥的路。只是他们人生地不熟,对关外的风土气候不适应,走了好几天,也才走到一个叫做盐集的小镇附近。
杨灵韵已经十分虚弱,面色苍白,头发干枯,脚底的磨出了许多血泡。
当初二人登上舢板,只携带了很少的钱财食物,食物早已耗尽,现在连银钱也所剩不多,不可能按原计划在盐集镇买马奔赴突厥。
况且他们一路过来听到消息,战争一触即发,要是不想一脚踏进战场,还要绕更远的路。
杨会一听,越发心生退意。
他打听清楚盐集镇这个地方,处在夏朝、突厥、和东边各个部族交汇之地,商贸繁荣,消息灵通,没有哪个势力独大,很适合藏身,便有心在盐集镇落脚,再盘算日后。
杨会知道不能轻易说动妹妹,便将这个主意藏在心里,故意声称买不到马,只能步行向西,其实是想等杨灵韵坚持不下去,自己放弃去突厥的想法。
可是杨灵韵比他预想的更加顽固,倒是杨会自己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这会儿,杨灵韵塞下几口面饼,站起身,催促杨会:“哥,走吧。”
杨会无奈起身,刚想说要不算了,杨灵韵掂了掂水囊,说:“空了,先去接水。”
说完先走了出去,鞋底已经磨破,一脚踩下去身子一个踉跄。
杨会见状,只得上前搀住妹妹。
两人在河边接了水,又沿着河流往上游走,竟找到了一座小瀑布。冰雪消融,瀑布水流充沛,形成一片粼粼湖泊。
杨会指指瀑布上面:“是绕路还是爬上去?”
杨灵韵已经不再是刚逃出京城时懵懂的闺秀,她看看周围,说:“那里。那边坡度缓,很容易爬。”
确如她所说,不但坡缓,还长了不少树木,又有凸起的大块岩石作为支撑,两人没多久就快要攀到坡顶。
杨会在前,刚登上顶端,便回身去拉妹妹,手臂一沉,再用力向上——
却看到杨灵韵骤然睁大的双眼!
杨会心道不好,这里林木茂盛,又有瀑布的水声遮掩,若敌人从背后偷偷靠近,根本发现不了。
他不知道杨灵韵从他身后看见了什么,只知手里还抓着妹妹,根本无力反抗。
杨会强行压抑住摸刀的念头,又一提,将杨灵韵拉了上来。
这才双手高举过头顶,缓缓转过身来。
迎面,是五张拉满的弓弦,直冲着他的箭头在日光下银光闪闪。
“别,别动手。我们只是从这里路过,不想打扰到几位,实在是巧合,并没有恶意。”杨会提高声调,希望潜藏在林子里的人不要冲动。
一阵窸窣的响动,然后是低声交谈,杨会努力想要听清他们的话,却一无所获。
空气仿佛静止,心跳声越来越响,竟盖过了哗哗流水。
杨会忍不住舔了下干裂的嘴唇。
这时,林子里忽然传出唰啦啦的声音,对着他们的弓箭,终于撤下了三个。
五个人从林中缓缓走出,其中两人仍没松开手中弓弦。
他们的打扮——
身披皮革,腰佩弯刀,耳上坠着骨饰,头发剃成古怪的样式……他们是……
“突厥人!”
杨灵韵冷不丁开口,引得那两张弓一下对准了她!
杨会不敢转身,忙用手掩住妹妹,焦急道:“几位大哥,我妹妹说话不懂分寸,没有冒犯你们的意思。”
几个突厥人又是一阵耳语,然后领头的那个操着生硬的汉话说:“你们,夏朝人?探子?”
“不是。”
杨会连连摆手,杨灵韵却从他身后探出头来,兴奋地叫着:“真是突厥人!你们能不能带我去见这几位首领?!”
59 ☪ 〇五九
◎你教朕◎
杨会来不及阻拦, 杨灵韵已迎着弓箭向前。
她从腰间荷包里掏出几只青铜信符,摊放在掌中,眼神灼灼:“认得吗?能带我去见他们吗?”
领头的突厥人似乎是唯一一个懂得汉话的, 厉声喝止:“停住!”
然后向下属使了个眼色,下属来到杨灵韵跟前, 满脸戒备地抓起那几枚青铜符。
交给领头的, 两人面上都有讶色。
“你的?”
杨灵韵道:“没错。带我们去见这些人, 必定有赏。”
领头人摆了摆手,叫两个弓手收了弓箭, 几人交头接耳了一番,又哈哈笑了两声, 对杨灵韵说:“见不到。他们得罪了国师,被送去捡牛粪。”
“什么?!”杨灵韵情急之下, 尖叫了一声。
几个突厥人好奇打量着杨家兄妹,最终似乎认定了他们没有威胁, 放下戒备,手脚齐上一通比划,才大概说清楚。
原来这几位首领不支持与夏朝开战,与国师交恶, 被夺去水草丰美的领地, 改封到偏僻寒冷的戈壁上, 不得不捡牛粪当燃料取暖。
领头的突厥人啐了一口:“胆小鬼,不敢和夏朝打。国师说,天降吉兆,我们必胜。”
其他几人纷纷附和, 从语气上判断, 他们似乎很不屑这几个首领, 对那名神秘的国师倒是崇敬有加。
杨会兄妹乍听到这个消息,都有些怔愣。
原来突厥人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他们有心投靠的人其实并不愿意和夏朝开战。事到如今,他们已经被国师排挤出权力核心,赶去了遥远的戈壁滩,还是否愿意收留杨家人更是无从判断。
杨会本就不大想去突厥,这会儿已经打定主意,等摆脱掉这些突厥人,哪怕用强也要把妹妹带回盐集镇。
杨灵韵心里也是五味杂陈,紧紧咬着下唇,一时无话。
那几个突厥人却不消停,放肆地打量着二人,尤其是杨灵韵.
“长得不错。皮肤像他们南边人的丝绸一样。”一个男人笑嘻嘻地说。
另一个同伴搡了他一把:“呸,你还见过丝绸!”
第三个眼神最猥琐,摸着下巴说:“脸上皮肉是挺嫩,不知道衣服底下是不是也够嫩。”
这话一出,几人都笑了出来,看向杨灵韵的眼神犹如盯着一块肥肉,就差流下口水了。
杨灵韵浑然不觉,杨会却骤然变色。
刚刚的对话自然是用突厥语言进行的,可是这几个突厥人并不知道,杨会从前被父亲派去管理杨家的马场,马场上有很多突厥来的驯马师,耳濡目染久了,杨会也能听懂几句他们的语言。
更何况,哪怕杨会不懂他们的语言,也依然能看懂男人眼里贪婪纵欲的神色。
这简直糟透了。
只有他一个人,还要护着杨灵韵,硬刚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只能见机行事……
杨会去拉妹妹,用气音小声说:“灵韵……别……”
杨灵韵却突然抬头,“带我去见你们的国师!我们很了解夏朝将领,可以帮他消灭夏朝皇帝!”
领头的突厥人听了,哈哈大笑,又翻译给其他几人听,他们也跟着笑了。
“一个女娃娃,认识什么将领?口气倒很大!国师能召唤来太阳和雨水,要你帮忙?说说看,你会干什么?帮忙下小崽子吗,哈哈哈——”
杨灵韵敢怒不敢言,将嘴唇咬的发白。
另一个突厥人却突然拉了领头的人一把,“……这个女人,有点像那一位……都是柔柔弱弱,说句话还要用手挡着嘴,腰细的风一吹就倒,国师喜欢这样的女人。这次出来没找到那个人,不如把她带回去献给国师,也算……”
领头的人眼睛转了两转,显然是把这话听进去了。
“那个男的呢?”又有个突厥人问。
头领瞥了杨会一眼,“还能怎么办?我的马可不会让别的男人碰,除非你愿意让他骑在你的马上?”
几个突厥人嬉笑着,手却摸上了腰际的武器。
杨会心中大骇,心知投靠突厥人这条路走不通,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带着妹妹逃走。
可是继续等下去,也只有死路一条。
最后一刻,杨会下定了决心,一边用力踢出一脚,扬起一片尘沙,一边大声喊着:“跳湖!!!”
他本要去抓杨灵韵一把,然而突厥人动作很快,话刚出口,弯刀已经向杨会劈砍下来。
杨会将将在空中璇了个身,避开刀刃,然而下一瞬便不由自主地向下坠落——
头顶传来杨灵韵惊恐的尖叫。
再然后,他坠入了冰冷刺骨的湖水。
**
“臣走访了几户一直留在雁门的军属,他们的说法全都一致,实情应该就如奏报中所写。”
“嗯……”符清羽抬了抬手,“你先下去吧。”
臣下奉命离开,符清羽却久久不能回神。
宝缨的娘不是为了殉情,她选择跳下城墙,反而是为了拯救更多的人。
关于她的死,当年呈上来的奏折只写了“程彦康妻徐氏殉情而死”。寥寥数字,又怎能概括一个人的一生。
而如今得知了真相,符清羽也不免感到疑惑。
宝缨心思纯善,程夫人亦是女中豪杰,程彦康有可能做出叛国之举吗?如果他没有背叛,当年又为何拒不回救?
奏表握在手里,只觉得重若千钧。
符清羽缓缓起身,迈步走向宝缨的帐子。
随大军行进,带上一个女人已经是破例为之,每日能见到宝缨的时间更少的可怜——在这少的可怜的时间里,也总是要顶着令他痛不欲生的冷淡目光。
失去才懂得珍惜,回想起从前融洽的相处,仿佛一场大梦,梦醒了无痕迹。
符清羽将随从留在远处,走到帐前,停了一下,凝神看着帐上映出的两个人影,心中竟涌起一丝嫉妒。
尽管心里明白,有乐寿陪伴,宝缨不再神色恹恹,愿意吃点东西,也能多说几句话……可他还是……
她身边的位置本该是属于他的,而他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他人坐在上面。
符清羽甩了甩头,将这可悲可怜的嫉妒之情甩到脑后,掀起帘子,走进帐篷。
帐子里点了两根蜡烛。乐寿坐在桌前,借着烛光,手中飞针走线,快得惊人。
宝缨本是在另一边的蜡烛下读信,见符清羽进来便收起信,扭过头去。
符清羽眼里闪过一丝失落,却没有出声,来到桌前,在乐寿身旁坐下。
他脚步很轻,专注中的乐寿这才发现符清羽,惊了一下便要起身行礼。
符清羽摇头,让乐寿免礼。
但离皇帝这么近,还是平起平坐,乐寿不免拘谨,也不好再动针指,两只手像无处安放,不停地攥紧又松开。
宝缨仍是面无表情,眼皮都不动,自符清羽进来就不准备理他。
符清羽自感格格不入,只能没话找话地问乐寿:“你在缝什么?”
乐寿拘谨回答:“之前宝缨姐姐那个香囊的做法,奴才给改良了一下。宝缨姐姐说想看,奴才正在做。”
香囊……
符清羽心口一痛,顿了下,从怀里摸出一个香囊,放在乐寿面前:“这个,还能补吗?”
正是当初宝缨扔到火盆里,又被乐寿抢回来的那一个。
乐寿偷偷看了宝缨一眼,见她没有反应,小声说:“补倒是能补,但补过之后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符清羽一怔,随后苦笑道:“能补就行。”
乐寿得令,正要去拿那个香囊,符清羽却抢先拿回去,又从针线篓里取出一根针:“如何补,你教朕。”
乐寿惊讶的眨了好几下眼,“这,这……陛下从没做过针线活,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学会的……”
“无妨,”符清羽指着乐寿正在做的香囊,“你先做给朕看,慢慢来。”
“乐寿!”
宝缨忍无可忍道:“乐寿,你先回去吧。我要睡下了。”
乐寿犹豫地看看宝缨,又看看符清羽,在得到符清羽允许后,收拾起针线篓,退了出去。
符清羽却还坐在原处。
宝缨吹灭了自己身边的蜡烛,又木着一张脸走到桌前,看都不看符清羽,便要去吹蜡烛。
“等……”
符清羽情急去挡,手被火苗燎了下,下意识缩回,指尖焦灼刺痛。
宝缨仍是无动于衷,倒没有继续吹蜡烛,而是垂下头,盯着符清羽手里的香囊,不知在想些什么。
从那天在行宫吵开后,他们还是第一次离得如此近,每一次呼吸,符清羽都能闻到宝缨身上的淡香。
“宝缨,”他假作没看到宝缨蹙起的眉心,缓声道,“朕就说几句话。”
“朕今日才知道程夫人真正的死因,高风亮节,自当流芳后世。坦白说,以程夫人的品性,朕很难相信她深爱的丈夫会是叛国之人。程将军当年为何没有回兵救驾,这里面恐怕还有蹊跷。等战争结束,朕会彻查此事。”
符清羽说完,小心打量着宝缨。
她所有的不幸,程家人所有的不幸都因此事而起,如果查出真相,纵然不能弥补过往,但至少能还死者一个清白,让生者再不用再背负沉重的枷锁。
她的族人,尤其是三哥程琰,也能够出仕做官,重新振兴程氏一门。
宝缨应该……会高兴吧?
然而符清羽错了。
宝缨只是淡淡笑了下:“那又如何?”
60 ☪ 〇六〇
◎请陛下尽早决断◎
“我娘说, 她选择自尽不是因为怨恨,不是因为绝望,而是为了同袍数载之谊和心中一点不平。可我却恨了她十年, 让她在天之灵遭受误解。陛下能恢复程家的名誉,却不能消除掉十年光阴, 不能抹平心上的伤痕。”
宝缨静静看着符清羽, 目光却像透过他看到了更遥远的地方:“若是……若是程家真的得证清白, 我也不必留在宫里接受惩戒了,到那时陛下会放我走吗?”
符清羽痛苦地闭了闭眼:“别这样。宝缨, 你别这样。”
宝缨嘴角呷着讥讽的笑,毫不意外地说:“你不会, 所以恢不恢复程家的名声地位,对我而言又有什么分别?”
“除了这件事, ”符清羽几乎不敢去看她眼里流露的绝情,“你想如何惩罚朕, 朕都接受。”
但不要说分开。
“是么……”
宝缨捡起桌面上的针,发狠朝符清羽手背扎了下去,透白的手背上顿时涌出颗豆大的血珠。
符清羽虽然吃痛,却连一动不曾动, “宝缨, 要是这样能让你高兴……”
“不能。”宝缨扔了针, 语气渐渐变得不耐烦,“我不是你,看别人受苦不能让我高兴。永远看不到你才能让我高兴。”
这句话比身体的疼痛还更刺伤符清羽,他下颌绷的很紧, 动了几下嘴唇, 却说不出话来。
宝缨盯着烛光道:“我要的东西, 已经说的很清楚。陛下一再承诺会补偿我,可至今仍然将我当成囚犯关押,不肯放我自由,连不出现在我眼前都做不到。你根本不在乎我想要的是什么,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再相信。”
符清羽不知是手上吃痛还是下意识想要抓住些什么,紧紧握着那只残破的香囊,怔怔地说:“……就算恢复不到从前,也能修补……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就能修补。你要什么都行,但朕不会放你走。”
他小心翼翼地将香囊放回袖中,又怕宝缨再做出格之举,连那根针也收了起来。
宝缨在旁冷淡道:“你真是太可笑了。”
符清羽仿若没听到她这句嘲讽,低声说了句“你早些休息”,便匆匆走出了帐篷。
脚步声渐远,平息,帐中寂静半晌。
宝缨蓦地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吐出沉滞的一口气。
她见识过符清羽冷酷的一面、淡定的一面,却没想过他有一天能偏执疯狂到这个地步。
符清羽从始至终都没考虑过放她离开,但至少……
或许因为随大军行动,对内无需太过戒备,又或许是他心里有愧——终于没人寸步不离的盯着宝缨了。
宝缨这些天也尽量减少走动,避免让人看出破绽。
宝缨吹熄了最后一支蜡烛,缓了一会儿,让眼睛适应。
银亮月光从帐子的缝隙透进来,她从裙底取下一柄匕首,置于膝上反复端详。
——我不会自戕。
——但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你愿意帮我吗?无论任何事?
先前对乐寿说的话,又浮现在脑海当中。
**
“禀告将军,我们到达柳镇时,突厥人已经撤出。兄弟们人数不多,只追出去一段,见突厥人没有要反攻的意图,便撤回城下原地等待了。”
听了校尉的回报,袁逸辰两道飞扬的眉毛顿时拧了个结。
他身边的副将更是气的吹胡子瞪眼,直骂道:“他奶奶的,又来!有本事正面硬刚啊,跟老子玩个屁的躲猫猫!”
袁逸辰瞥了副将一眼,叫副将安静,但他自己心里也烦躁非常。
大军出发后,袁逸辰率领轻骑走在最前,还没到大营,前方传来战报,突厥人同时袭击了边境几座村镇,前军兵力不足急需增援。
袁逸辰立刻率部下驰援,可是接连辗转了三四地,不是虚晃一枪压根没打起来,就是如柳镇这般,战斗迅速结束。
突厥人既不恋战,也不像有后续计划,只屠了几个人烟稀少的村镇,抢了东西就走。
就连抢走的东西,也看不出有特别值得抢的价值,倒像是在做样子。
事出反常必有妖。
被耍着玩当然让人烦躁,但看不透突厥人背后的用意更让袁逸辰深感不安。
也许是战场了历练出的直觉,他总是感觉有什么重要的事被漏掉了。
袁逸辰稳了稳心神,问:“柳镇还有活口吗?”
校尉道,柳镇的城墙形同虚设,起不到抵御作用,听说要打仗,镇上居民早就搬走了一大半。剩下的人里,大部分也在突厥人攻入之前就散入了周边的山林。
但那些没来得及跑掉的老弱病残,却都被突厥人杀掉了,尸体曝露在街巷当中,场面颇为凄惨。
袁逸辰闻言神色微变。
现下是草原即将入春的季节,尸体暴露在外,腐烂加快,很容易引发疫病,必须尽早掩埋。
袁逸辰立刻下马,吩咐士兵们:“事急从权,也不用分辨死人是哪家那户的,尸体集中到城外掩埋。另外,挖开排水沟渠,务必将泡过死尸的腐水排出城外。”
说完他亲自上阵,带领士兵将遇害者一并埋在城外,立了一块木牌留给家人凭吊。
此间事毕,袁逸辰又带领属下去了其他两地,都没能和突厥人正面交战,只好返回大营。
……
五天后。
“……已经第二十个了?”袁逸辰面露惊骇之色。
军医沉重地点了点头。
近来没有发生大规模战事,送到军医那里诊治的士兵,反而是得腹泻的最多。军医和他们随口闲聊才发现,这些人并非同一编队,发病时间、吃的食物也并不一致,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在几天前跟随袁逸辰前往前线追击突厥人。
军医这才找上门来。
那种不妙的预感又出现了。
担心产生瘟疫,出现的……却是腹泻?
袁逸辰嘀咕着:“……跟我出去那几天,大家都吃的干粮炒面,应该不会吃坏肚子吧?就算吃坏了,这都过去这么多天了……”
军医迟疑了下:“将军,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快说。”
军医道:“如将军所言,这确实不像寻常的瘟疫,但就怕……依我看,这倒像是‘一日春’的早期症状。如果真的是‘一日春’,麻烦可大了……”
**
距离大营还有一天路程,傍晚扎营时,符清羽已经发现了事情有变。
已经提前进驻大营,此刻本该坐镇中军的袁高邈却出现在了这里。他甚至没穿重甲,只带了十来个亲兵,人和马都疲惫不堪,想是快马加鞭赶来的。
符清羽跳下马,径直来到袁高邈面前:“军中不计俗礼,袁将军有话但讲无妨。”
袁高邈还是行了个军礼,面色凝重地将符清羽迎进空荡荡的大帐。
一进帐子,袁高邈便跪了下来:“陛下,大事不好,大营恐怕是爆发了疫病。”
从最初得知许多人患上腹泻,袁高邈便忍痛将当初跟随袁逸辰的士兵以及袁逸辰都隔离在了一处营区,饮食排泄都和大营其他人分开。
这样平安无事的过去了两天,就在他刚要放下心时,大营里却又发现了新患者,而且是一夜之间出现了十来例。
袁高邈与几位将军当即做了决定,勒令士兵紧闭大门,绝对不可外出。
袁高邈自己则挑选了几个最晚到达大营最不可能沾染病情的士兵,提前赶来给符清羽报信。
符清羽疑惑道:“袁将军说军中出现了疫病,又说士兵大规模得上腹泻……朕还从未听说过哪种疫病是以腹泻开始的。”
袁高邈近乎绝望地叹气:“臣也是第一次知道,但熟悉当地的人都说,这恐怕是‘一日春’啊!”
“一日春”是长久存在于这片土地的、一种有点邪门的病,同时也是引起这种疫病的飞虫的名字。
这种虫子只有在春暖花开之时才能破卵而出,可虫子本身却畏惧阳光和温度,在温暖的日光下,往往活不过一天。它们必须在这一天里完成破壳、进食、□□、产卵,然后在温暖的春风里迅速死去。
“一日春”以人类和动物的血液为食,因为这种虫子还没有一粒芝麻大,人被咬了也不会察觉,往往是在几天后,很多人同时开始腹泻,人们才意识到是爆发了“一日春”。
符清羽纵是没见过“一日春”,看袁高邈沉痛的模样,也知事情没这么简单,腹泻恐怕只是个开始。
“……腹泻之后,还会发生什么?”他低声问。
袁高邈像是快哭出来了:“被虫咬后,人会在十天内开始腹泻,这时身上疫毒外泄,能够将病传给其他人。十天后,腹泻停止,有的人会再无异样,逐渐好转;而有的人……会在腹泻停止后,开始长出红疮,越长越多,无药可医,最后全身皮肉溃烂,凄惨死去。”
“臣离开之前,已经安排长公主和随从在单独营帐隔离,若几天之内没有异样,长公主很快便会与陛下会合。‘一日春’无药可医,一旦沾染上只能听天由命,眼下之计,我们只能尽量保全更多的士卒……哪怕代价是牺牲掉一半军队。”
袁高邈重重叩头:“臣唯一的儿子也在前军当中,现在只怕已经染病,但臣还是要劝陛下……请陛下尽早决断,断尾求生,保全剩余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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