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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1  ☪ 〇六一

    ◎陛下的心,也会痛吗◎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望陛下三思。”袁高邈劝道。

    符清羽沉默半晌,心知并没有这么简单。

    这一战还没开打就因疫病偃旗息鼓,, 若突厥人乘胜追击,届时不但防线后撤, 边境国土沦为战场, 剩余兵力是否还有士气抵御突厥人也很难说。

    许久, 他按了按眉心,道:“容朕想想。希望袁将军和手下暂时保守秘密。”

    袁高邈立刻说:“是, 微臣遵旨。”

    ……

    营帐外飘起了细雪,雪花在地面积了薄薄一层, 和铅灰天空连成一片,形成一张展开的画布, 将万物都容纳其中。

    阴霾的天色让人误以为是傍晚,但仔细想想, 大概刚过午时。

    符清羽抬脚迈出帐子,乐寿立刻小跑紧随,给他穿上厚厚的毛皮大氅。

    符清羽恍若未闻,一边屏退了随从, 一边朝宝缨的帐子走去, 只是步履格外缓慢, 目光盯着脚下,似乎难以下定决心。

    乐寿慢了几步跟在符清羽后面,想起宝缨拜托他的那件事,不住的紧张, 急忙低下头。

    幸而是寒冷飘雪的天气, 驻地里人人行色匆忙, 没人会过多关注一个随行的小太监。

    符清羽在宝缨帐前停下,侍卫却说,宝缨不在帐子里。

    “她去哪儿了?!”符清羽刚舒展开一分的眉毛又皱了起来,语调急迫而充满担忧。

    侍卫被吓得一抖,这才解释说,午食之后宝缨姑娘说肚子涨得慌,便让几个士兵陪同,只在营地里随便走走。

    符清羽“嗯”了一声,转身便往宝缨的方向去。

    乐寿见他焦虑,劝道:“这里是大军驻扎的地方,任何人都不能随便进出,陛下不用太担心。”

    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乐寿不得而知,宝缨讳莫如深,他自然也不能去问皇帝。

    只是从那之后,皇帝将宝缨看得更紧,一点风吹草动都如临大敌,反而让宝缨更排斥抗拒。两个人都不舒坦,相互折磨,他在边上看的心惊胆战。

    乐寿以为,不破不立,与其这么僵持下去,倒是将伤疤揭开才能求得解脱。

    只不过,揭开伤疤时会有多痛,可就不好说了……

    符清羽却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很快就不用担心了。”

    虽然袁高邈已经尽力避免疫病扩散,但此处距离前军营地只有半天骑程,谁也不能保证“一日春”不会蔓延过来。

    他刚刚做出了决定。

    等皇姐到来,宝缨就和她一起离开,返回京城。

    而他自己和几万将士……

    符清羽喃喃自语:“……她最不想见的就是朕,这样也算随了她的心意。”

    乐寿没听清:“您说什么?”

    符清羽敛起神色,加快了脚步,“走吧,去看看她。”

    或许是,最后一面。

    **

    三月将尽,寒冷的北国却仍在飘雪。

    宝缨知道此地和幼时居住的雁门相距不远,却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从前有没有见过三月下雪。

    细想起来,关于雁门,她其实本就记不起太多事,浮现在脑海里的只有一个个模糊的片段……

    父亲和哥哥们在院子里摔跤,母亲用好看的草书给外祖父写信,乳娘用凤仙花给她染指甲,隔壁的谢夫人会做好吃的米糕,只是他们家的厨房里总飘着药味,谢夫人说是小哥哥的药……

    对了,小哥哥那时比宝缨四哥身子还差,吃药比吃饭多——看袁逸辰现在的模样,很难相信他曾是个羸弱多病的孩子。

    宝缨陷入了沉思,目光定在树梢一段积雪上,仿佛看的入神了。

    符清羽走近时,首先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他快走几步,脱下大氅盖在宝缨肩头,趁她还在发怔,手指飞快打了个结,系好带子。

    符清羽退后一点,看她终于没有脱下,心中稍感宽慰。

    他动了动嘴唇,轻声问:“在看雪?”

    宝缨沉默不语,头越垂越低,雪花落发际,融成晶莹的小水珠。

    符清羽亦没抱太多希望,又说:“去外面走走吧,朕有些话想说。”

    又一阵沉默,符清羽本以为得不到回应了,宝缨却突然抬头,说:“好。”

    “——但我不要那么多人跟着。”

    她固执地看向符清羽,眼眸里闪烁的奇异光芒让乐寿心脏猛地一紧。

    符清羽想了下,说好,让侍卫们都退后,只留乐寿远远跟着。

    “这边。”他走在前,时时停下等待宝缨,缓慢地爬上营地边上一座小丘。

    小丘另一面是旷莽原野,混在风雪当中,除了几个哨站的星点火光,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到达顶点,符清羽转过身,肩头落满雪花,耳尖也变红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卷轴,“在雁门仍有很多人记得你母亲的付出,他们私下收敛了她的尸骨,体面下葬。朕命人记下方位,你或许想知道。”

    母亲是在一家人即将被押运上路时跳下城墙的,宝缨和哥哥们随即就被带走,没有机会过问母亲的后事,也没有机会拜托其他人。

    这些年来,宝缨甚至不敢去想母亲究竟葬身何处,得到这个消息,总算是一点慰藉。

    她愣了愣,接过卷轴,却不急着展开,随口说:“那我也该去祭拜……”

    符清羽墨染的瞳里,闪过一丝黯然:“你以后可以去。宝缨……”

    “陛下,”宝缨突然打断,仰头正视着他,淡淡地说,“去年生辰那天,我真的很难过。那时我以为,最伤心也不过如此了。”

    她向前一步,口中呼出的白气如此靠近,一瞬温暖,错让人以为肌肤相抵。

    “可我不知道,后面还有那么多更伤心的事,让我宁可回到当初……至少那时我可以相信陛下,依靠陛下……”

    浅淡的笑意在宝缨嘴角浮现,“十年里,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陛下一直都在身边……我以为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怨恨陛下,我又错了……我……回不去了。”

    符清羽蹙起眉,看她的神情极是专注,似乎生怕漏听了一个字,哪怕这些话并不中听。

    “你……”

    一开口,才发现声音颤抖,符清羽掩口咳了一声,强行抑制住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沉声说:“你可以依靠朕,也可以怨恨朕。朕从前许多事做得不对,但至少一直都想要保护你……如果朕不在你身边,你也保护好自己。”

    不在身边?从符清羽口中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难道又察觉了什么?

    宝缨心里发毛,直直地盯着他看,可是隔着风雪,怎么都看不清那对深若寒潭的黑眸。

    她收回眼,知道不能犹豫,必须实施计划。

    “我会的,我会保护好自己。”宝缨认真地说。

    “宝缨……”

    符清羽卓然凝立,眼神却称得上温暖。

    他伸出手,想拂去她发髻上的雪花。

    恍惚间,她也向他走来……

    她伸出手,以一个拥抱的姿态,靠近他……

    雪片落在睫毛上,符清羽眼眶一热,他想,他可能真的流泪了。

    就在将要触碰到的那一刻,寒意自腹部灌入,彻骨疼痛顿时遍及全身。

    符清羽急急吸了几口起,手臂挣扎着抓住身旁树干,这才没有倒下。

    他脸上一片茫然:“宝缨,宝缨你……”

    她亭亭站在雪中,安静地遥望着他。

    是的,遥望。

    明明人还在这里,却像骤然飘出很远,无论多么用力也无法触及。

    腰腹之间涌出一股热流,渗出衣料,倏然转凉……雪白的地面上,现出几点血红,迅速扩大……

    身体变得不听使唤,符清羽觉得自己的动作仿若老旧的木偶,关节打着绊才摸到腹部。

    不用看,一片濡湿。

    他却指着自己的胸口说:“宝缨,这里好痛……”

    宝缨的情状也没好多少,鲜血自刀刃流下,手像结了冰,“陛下的心,也会痛吗?”

    符清羽轻轻晃了下头,隔着风雪看她,嘴角反而绽出笑意,“一刀可够解气?不够再来。”

    风雪吹入眼帘,宝缨的目光有些模糊,心里却一直数着数。

    如果有必要,会再来的,她想。

    “宝缨,你……”

    符清羽已然虚弱至极,却还在强撑着,不肯倒下,不肯睡过去……

    宝缨早已默数超过二十,他还是没有倒下。

    那必然痛苦至极,比单纯的刀伤更难捱,宝缨不知道他在忍些什么。

    “宝缨,你不要去……”

    北方。

    头脑一片眩晕,眼前的人影渐渐在风雪中化为一片虚无,他什么也抓不住,身躯沉重,渐渐坠落……

    坠落……

    符清羽终于抵抗不住倒下,身底雪白血红交错。

    宝缨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他最后的话是什么意思,不要去哪里?

    已经没办法知道了。

    她提起裙角,对树丛后面的乐寿说:“陛下已经失去知觉,你可以出来了。不想当我的同犯,就去把袁将军请来,然后回到帐子里别出来,不要再管这件事。”

    乐寿走近几步,丢过来一个包袱:“接着,里面的东西,应该用得上。”

    宝缨一瞧,里面装了许多赶路急需的物品,想是乐寿偷偷替她准备出来的。

    “谢谢”二字已经不足以表达,她冲乐寿笑了笑,说:“希望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乐寿犹豫了下,但终是欲言又止,只说了声“保重”,便转身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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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2  ☪ 〇六二

    ◎这人啊,总是会变的嘛◎

    袁高邈一见符清羽倒在血迹当中, 立刻三步并做五步跑了过来,割开腹部的衣裳检查伤势。

    再看宝缨脚下脱落的匕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袁高邈不住叹气:“你这孩子……还以为你是个懂事的, 怎么能……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这下要如何收场?!万一陛下有个三长两短, 你还能活吗……唉, 呸呸呸!现在这个时候, 陛下不能出事,可乱不得啊!先不管了, 我这就去叫军医。”

    “等等!”

    袁高邈起身要走,却被宝缨挡在身前:“袁叔叔先听我说几句话, 不会耽误伤势,反之才会。”

    袁高邈一脸疑惑, 但终究停下了脚步。

    宝缨尽量不去看倒下的符清羽,木然说着事先准备好的话:“袁叔叔从军多年, 受伤的情形想必见过不少,陛下的伤情在您看来不奇怪吗?”

    袁高邈眸光一闪。

    匕首插入肋间两寸多,伤口狰狞,流血却没有预想的多。对于这样的伤口来说, 甚至可以说出血过少, 而且竟神奇的渐渐止住了。

    袁高邈也觉得蹊跷, 这才急着去找军医,可是听宝缨话里地意思,似乎另有原因。

    袁高邈生性谨慎,微微点了下头, 让宝缨继续说。

    宝缨却转而问道:“袁叔叔, 我知道光化十七年您留守雁门, 并未随军出征,但我想问一句……以您对我父亲的了解,无论是为了抢夺军功还是因为通敌叛国,他会拒绝回兵救援被困的武烈皇帝吗?”

    袁高邈脸上表情变了几变,支吾道:“这个……我和老程交情匪浅,我也不愿意相信他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老程和先帝又是少时挚友,情谊还要更深……但是这事情确实发生了,真相众说纷纭,我也不好妄下判断……这人啊,总是会变的嘛……”

    宦海浮沉的老狐狸,嘴里能有几句真话?

    宝缨无端想起符清羽的话,不得不承认,他看人从来都很准。

    袁高邈从未对程家落井下石,如今也没有急着与她划清界限,但指望用旧时的交情打动他,恐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幸好她还留了后手。

    宝缨收起失望,平静地说:“伤口能够迅速止血,是因为匕首上淬了毒,这种毒药能够帮助伤口愈合,使毒素封存在体内,渐渐深入血脉肌理,直至毒发身亡。”

    “你!”袁高邈惊呼一声,却立刻想到了什么,压下惊诧,“……但是?”

    宝缨笑了:“但是,我不想杀人,只想离开,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如果袁叔叔能够念旧情放我一马,我会留下解药配方,保证不让陛下出事。或者袁叔叔也可以赌一把,将我捉拿归案,严刑拷打问出解药,就是不知道陛下和您能不能等得起。”

    袁高邈认真思考了一会儿,问:“放你走……我要如何相信你留下的解药一定是真的?”

    宝缨轻轻摇头:“我现在不能证明,只有等解药见效才能证明。但同样的,如果袁叔叔表面答应放我走,背地却派遣暗卫跟随,我也免不了要上当……或许我们只能试着相信对方,袁叔叔信我没有害人之心,我也相信袁叔叔会遵守承诺。”

    袁高邈仍在犹豫,宝缨抢先发誓:“我以父母在天之灵起誓,若解药为假,他们将生生世世不得安息。希望袁叔叔也以小哥哥的性命发誓。”

    袁高邈脸色突变,一贯平淡的面容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怒意。

    宝缨不知前线爆发的疫病,袁高邈却无时无刻不在为儿子担忧,这话正正戳在他心口,一时忘了收敛形容,怒意溢于言表。

    宝缨几乎以为他要变卦,但袁高邈看了眼不省人事的符清羽,终于举起手指,不大情愿地说:“若我违背承诺,将会应誓在我儿身上,令他、令他不能平安还朝。”

    说完,他深深看了宝缨一眼,低声说:“……就算是我欠程将军的。你要明白,若陛下一意追究,到时候我也保不了你……你好自为之吧。”

    ……

    雪不知何时停了。

    冷风吹散云雾,下弦月悄悄爬上山巅,月光照在雪地,映出幽幽寒光,村庄的轮廓在树影后逐渐显现。

    宝缨早已放弃了操控马匹,虚弱地伏在马背上,手臂向灌了铅一样抬不起来,双腿更糟,下半身毫无知觉,似乎已经不属于这具身体。

    下午离开军营,她便策马向东,走到雪停,走到黑夜降临,再走到月亮升起。

    不知走出多远,但人马俱疲,早该找个地方歇息了。

    可她不敢。

    一则担心被追兵赶上。虽然袁高邈以袁逸辰的安危发誓,但皇帝被刺这般大事,其他将领会不会追究,袁高邈又能否力压众议,符清羽醒来后会是什么反应……宝缨不敢大意,只能尽力走远一点。

    还有一个原因……

    这一路走来,她遇上了好几个村庄,甚至还绕过了一个小镇,却几乎没见到其他人。

    不要说路上的行人客商,她在黄昏时经过小镇,却不见炊烟,连灯火也只有零星几点……甚至那几处灯火也可能是她疲惫眼花产生的错觉。

    或许战争已经波及此地?不管怎样,事出有因,当地人都走了,她更不应该停留。

    宝缨这般想着,一路快马加鞭,拼命想要赶到与叶怀钦约定的村子。

    只是入夜后天色幽暗,村庄难以辨认,她几度以为自己错过,却没有勇气回头,只能继续走下去。

    况且……当初以为符清羽会将宝缨留在后方看管更严密的地方,叶怀钦希望她能趁大军出发前动手,留下几个接头地点也多在大夏境内。

    虽然叶怀钦说他会随时注意宝缨的动向,但已经比约定的日子迟了太多,他兴许早已奔赴关外寻找药婆婆。

    剩下这个村子,是她唯一的希望……

    察觉到远处光亮,宝缨从昏昏欲睡中惊醒,马儿早由小跑改为缓走,她猛地一动,倒把马惊着了,不满地甩动脖颈,嘶鸣了两声。

    阻止已然来不及,宝缨眼睁睁看着那灯火动了一下,随后又多出一点火光,缓缓移动,逐渐向她靠近。

    她攥紧缰绳,大声叫道:“前面是什么人?!”

    光芒晃动了一下,那人似乎又在向前,还加快了步伐……

    宝缨心里一急,叫道:“别过来!”

    随后,她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宝缨?真的是你?!”

    “叶大哥……叶大哥!!”

    宝缨大喊出声,视野里火光渐渐靠近,叶怀钦说了些什么……她听不清,只觉得身子一软,滑下了马背。

    ……

    那一夜,宝缨睡了有生以来最沉的一觉。

    不记得是怎么被叶怀钦带回去,放在床上,也没有做梦,仿佛只是合了一瞬的眼,再睁开却已经天光大亮。

    浑身酸痛难当,她挣扎了好几下,最后还是叶怀钦闻声赶来扶了她一把,宝缨才成功起床。

    叶怀钦已经收拾停当,给宝缨拿来了干粮和水囊,沉声道:“吃吧,吃完我们马上走。”

    宝缨的脸垮了一下,却也知这是无奈之举,安静地拿起了干粮。

    几口塞满肚子,宝缨推开茅屋房门,叶怀钦已经在村子唯一的马厩外等她。

    宝缨穿过小村,渐渐感觉不对,问叶怀钦:“这村子……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说起来,我一路找过来,遇上的村子也都空了。”

    叶怀钦“嗯”了一声,语气莫名沉重,“先上马,路上慢慢说。”

    宝缨发现,这次见面,叶怀钦似乎只在最初发现她是短暂惊喜,其余的时间都很忧虑,面容沧桑,话也比从前少了很多。

    等两人并排骑出村子,叶怀钦才说:“’一日春‘来了,能跑的人当然都跑走了。”

    他苦笑了下:“……这倒是你的幸运。如果不是发现’一日春‘的迹象,我前几天就离开这村子了。”

    宝缨一怔:“’一日春‘又是什么?”

    叶怀钦说,“一日春”是由同名虫子造成的疫病,经常在冬末春初时节的草原上发生,得了这种病的人先是腹泻,之后长出红疮,血肉溃烂,最后多是因为口鼻溃烂阻塞窒息而死,再不然就是因为胃肠烂掉无法进食,生生被饿死。

    宝缨听得心惊胆寒:“太可怕了……那……”

    叶怀钦却摇头:“’一日春‘不该爆发……我不明白……”

    他解释道,人被“一日春”咬到,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但“一日春”这种虫子自身其实很脆弱。它们在开春第一天正午最温暖时破卵而出,又在夜幕降临前死去,生命只有短短几个时辰。

    因为生命短暂,它们不可能飞出太远,绝大多数’一日春‘甚至找不到能吸血的人类、来不及产卵,就走到了生命尽头。

    “因而,这种病以往只是零星发作,这附近的人们有了经验,只要在开春这几天多注意,若突然出现多人腹泻,就将病人隔离起来。通常一个村子只会死几个倒霉鬼,甚至不会有人死亡……年轻体健的人即便被虫子咬到也不一定发作,过去死的几乎都是老弱病残之人。”

    叶怀钦忧虑地叹了口气:“但是这次不同……非常不同。”

    宝缨突然勒住马:“我们……必须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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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3  ☪ 〇六三

    ◎她恨朕到了这个地步◎

    宝缨勒住马, 对叶怀钦说:“关乎几万人的性命,我们得回头提醒……”

    然而叶怀钦下句话立刻打消了她这个念头:“他们不需要提醒,疫病最早从柳镇开始, 早已蔓延至先锋营,村民们看到军营严闭才举家带口地逃离。”

    “你是说……”宝缨打了个冷战。

    联想到昨日大军停驻不前, 只有袁高邈一人过来接驾, 她立刻明白叶怀钦所言不假, 前军一定已经遭遇了“一日春”。

    袁高邈一言难尽的表情,符清羽那句没说完的嘱托, 宝缨忽然全都懂了。

    现如今大军进退维谷。袁逸辰留在前军之中,而突厥人仍虎视眈眈……

    “别想太多。”叶怀钦见她犹豫, 插话说,“这次疫病事发蹊跷, 我们能做的只有尽快找到师父。师父在关外多年,或许已经找出抑制‘一日春’的法子了, 早找到她,兴许还有机会阻止。”

    宝缨回望,早不见了大军营地,入目唯有泛着点点青绿的荒原。

    她叹了口气, 催马向前。

    **

    夏军驻地, 戒备森严的大帐里。

    浓郁而温暖的药香传来, 湿意钻入鼻孔,一阵发痒,让袁高邈从瞌睡中骤然惊醒。

    身体僵硬,他动了动腿, 目光落在地面上, 突然一怔。

    原来是盛药的罐子落在地上, 药汁流出……可是,如果他没记错,这药罐是放在……

    “啊!”

    想到这儿,袁高邈不由惊呼了一声,再转眼看向榻上,发现皇帝已经睁开了眼睛,正平静地盯着帐顶,一只手虚弱地垂在被子之外,想来正是苏醒时无意碰翻了药罐。

    袁高邈忙压低声音问:“陛下,您醒了?感觉如何?军医应当在煎药,臣这就叫他来。”

    “先不用,”符清羽的声音比以往更淡,好像被抽干了全部力气,“朕……现在是什么时候,朕晕过去多久了?”

    袁高邈见他虽然很虚弱,讲话有气无力,但神智还算清明,才禀告说:“傍午了,昨日出事后臣便叫亲卫封住消息,对外只说陛下身体不适,需要卧床休息,营地里只有十几人知晓内情。”

    借病掩饰只能撑住一时,况且还有大军等待指令,袁高邈说的轻松,其实亲自在床前守了一天一夜,看到符清羽醒来心中大石才落下。

    “长公主殿下清晨抵达的,先前在陛下身边守了很久,被臣送去用膳更衣了,陛下要见长公主吗?”

    符清羽闭了闭眼,下腹仍能感觉到疼痛,但这疼痛像隔了一层,钝钝的,仿佛很遥远。

    倒是心中的痛意,更加纠缠难逃。

    他已然有了答案,却还是问:“……她呢?”

    袁高邈有些心虚地答:“……臣把她放走了。”

    袁高邈将昨日宝缨在匕首上下毒,以符清羽的安危相胁迫,又逼他立下誓言等事一一道出,劝符清羽将心思放在大事上,“臣以为,当务之急乃是保证陛下龙体无恙,将大军顺利带回,尽量减小损失,还有接下来的防务布局……其余的,既然陛下没事,那么暂且也顾不得追究了……”

    符清羽微微转了下头,因这个动作而疼的皱起了眉:“……没人去追?”

    袁高邈沉默了下,避重就轻道:“随行内侍乐寿……臣以为他很可能参与其中,已经将人扣押住,等候陛下发落。”

    符清羽“哼”了一声,并不买账,冷道:“……她不会逃回大夏,如今各方都不太平,即刻遣人去追!”

    说话太急,腹部的伤口再次抽痛,符清羽忍不住“嘶”了一声。

    他婉拒了袁高邈的搀扶,缓缓撑起身体,忽然偏过头道:“……她恨朕到了这个地步,可是……”

    竟是哽咽难言。

    奇怪的是,到了这时,头脑里浮动着的全是旧日美好难忘的时刻。

    想起最初他被祖母逼迫去见她,原本满心怒气,可是真的见到人了,发现对方那么小一个,脾气也发不出来了。

    想起去给祖母请安,每每见到她煞有介事地跟着大人念佛经,却困到直打瞌睡,有心嘲笑,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很有趣,没有去打扰。

    想起他们在宣化殿日日相对,批阅奏章的间隙抬头看她一眼,无论多么烦躁都能立刻平静下来。

    想起那天夜里,她突然靠近,朦胧的人影比平日更惹人怜惜,所有的抗拒和防备便都化为了顺理成章。

    也想起最后匕首刺过来,落在她发梢的雪花。

    那一刀真是干净利落,很难相信那是她第一次出手,私下不知练习过多少次才能熟练找准位置,血流得多却不会伤及性命。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练习的?以为会是天长地久的陪伴,一直在身边的人却已经变了。

    是了,她说她的心变了,回不到过去。

    从前掌控一切的人一直是他,走到这一步,难辞其咎的人也只有他。

    可是……他心中也隐有一丝委屈。

    如果不是这场突然的战事,或许还有机会慢慢弥补;如果她愿意再信他一次,也不至于孤身跑入危险当中……

    符清羽自嘲地笑了笑,“她冒着杀头的风险也要离开朕,可朕却……”

    事到如今,也不能看她遭遇危险。

    袁高邈纵是心思缜密,却也不懂劝解相恋的男女,只是见不得颓丧,解释道:“……那孩子虽然对臣说刀刃有毒。留下的‘解药’方子,军医看过却说只是普通的醒神药方。臣事后想想,恐怕她根本没在匕首上涂抹毒药,只是加了麻药,让陛下晕倒……情急之下臣却不敢冒险,即便不是毒药,也要当成毒药处理,唯恐害了陛下。”

    他又补充说:“想知道实情,可以事后审问那个内侍。”

    符清羽摇了摇头。

    他如今也多少懂得了,伤害她看重的人,只能将她推得更远。

    听了袁高邈一席话,符清羽心里总算宽了一分,沉声命令道:“派最熟悉草原的人去追她,不要逼的太紧。若见到人,告诉她,先回到安全的地方,其他的事都可以……慢慢商量。”

    袁高邈一愣。

    从扳倒杨家等事中,他早已看透这位皇帝虽然年轻,行事却狠辣决绝。虽知他只对程家那丫头宽和一些,但这事往大了说算是行刺,皇帝竟也不计较了。

    袁高邈原本还担心把人放走会被追责,现在看来倒是意外走对了一步,起身道:“臣遵命,这便去安排。那……还是让军医来看看,药也要重新煎……”

    他看出符清羽在强撑,体贴地问:“陛下再静养一阵,晚点臣将几个确定没有染疫的将领带来见您?”

    “不必。”

    符清羽面色苍白地靠在枕头上,语气却不容置疑,有条不紊地安排道:“让军医来,顺便也把长公主请过来吧。袁将军安排好人手,便可将几位将军带到大帐中议事。至于乐寿……先放出来吧,朕用惯他了。”

    袁高邈表情有些意外,然而他更擅长服从而不是质疑,行了一礼便去安排各项事宜。

    军医和符婉瑶前后脚赶来。

    军医先检查了伤口,说没有伤及脏腑,陛下正当年富力壮之时,创口恢复较快,只要安心休养几日便没有大碍了。

    接着又重新换了伤药绷带,诊了脉,给符清羽灌下两碗浓厚的药汁,军医又去嘱咐副手煎制补药,先请安告退了。

    符婉瑶始终坐在不远处的绳椅上,等军医出门才转过头来:“宝缨脾气那么软的一个姑娘,也能把你伤成这样,倒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可以想见陛下从前是怎么对她的。所以人家都说,别欺负老实人。”

    她话里幸灾乐祸的意味太过明显,符清羽却少见的没有反驳回去,只低声辩解了句:“……避开要害了,很快就好。”

    符婉瑶冷笑:“要我看,身上的伤好治,心里的伤可未必。我听袁将军说,你还是派人去追她了?”

    “疫病蔓延……她在外面有危险。不论是染病,还是撞到突厥人,都会有性命之忧。”

    符婉瑶顿了下,轻声说:“也许她宁可死,也不想被你囚禁在身边了。”

    “阿羽,”她正视符清羽,神情颇有些动容,“我被关在明月庵将近十年,我知道被束缚的滋味。虽然没戴枷锁镣铐,没受皮肉之苦,却恨不得自己死了。连祖母过世,都没能见上一面……”

    她懊悔地摇了摇头,亦是不知如何决断。

    符清羽笑了:“皇姐在想什么,如果待在朕身边让她生不如死,朕又怎么会拿她的性命开玩笑……宝缨也不是轻言生死的人。正因为知道她不愿轻易放弃生命,朕才必须找到她。”

    符清羽向后靠了靠,简单的动作却让他又皱起眉头:“先活下来,才能考虑之后的事。皇姐也一样,朕原本打算让宝缨和皇姐一起撤退,到如今只能皇姐一个人先走了。还望皇姐将英王、敬王带到宫里,稳住朝中局面。”

    英王和敬王是符清羽仅存的两个弟弟,早早被赶去了封地,现如今也只有十三岁和十一岁。

    将他们召回京城……

    符婉瑶体会出话中之意,不可思议地看向符清羽:“你这是要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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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4  ☪ 〇□□

    ◎恨你亲手把自己的幸福葬送了◎

    了解到皇帝的心意, 符婉瑶沉默了很久,最后说:“我不走。”

    符清羽闭上眼,道:“朕现在没力气和皇姐争辩。若皇姐不愿意, 朕只能颁布一道旨意强迫你走。”

    符婉瑶无奈地笑:“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我虽然不懂行军布阵,但毕竟在先锋营里待了一段时日, 也算亲身经历过‘一日春’。我想, 一定有很多人需要暂时留下养病, 身患重病眼睁睁看着其他人离开,恐怕更易生乱, 这里需要有人留下主持大局。”

    符清羽突然睁开眼,皱眉审视符婉瑶, 冷声道:“朕自有安排,用不着你。”

    符婉瑶也不甘示弱:“那我相信陛下离开京城前也一定有所安排, 并不需要我回去稳定局面。”

    符清羽还想说什么,一时情急呛了下, 干咳起来。

    符婉瑶见状也放软了语气:“若分出额外的将领留守,又会进一步削弱大军,我留下是最合适的。让将士们看到大夏的长公主和他们同在,势必能够激励军心。期间我会单独起居, 避免接触病人。你留几个可靠的人给我, 若情形实在不妙, 我见状自会撤离。”

    见他仍不松口,符婉瑶叹了口气,幽幽道:“其实我知道,许我来前线, 只不过是陛下不堪其烦, 想摆脱掉我吧?我当初确是一厢情愿, 只想着补全了自己的遗憾。但真的来到这里,亲眼看到将士们临阵杀敌护卫国土,又将敏之送走……我才发现,无论当年还是今日,真正会让我遗憾的事只有无能为力。”

    在“一日春”肆虐之时,符婉瑶已经不敢去想于敏之一行人在突厥会遭遇什么。她能做的只有留在这里,亲自参与到他们的大事当中,哪怕彼此不通音信,至少能够安慰自己,她也在尽一份力。

    符婉瑶深深跪下:“与其安稳躲在后方,担心前线发生的一切,待在这里会让我好受一点。求陛下成全。”

    符清羽刚刚苏醒,说了些话便感到体力不支,只疲惫地摆了摆手:“皇姐总归是要跟朕作对。”

    符婉瑶知他应允,又行了一礼便准备退下。

    “皇姐。”

    刚要出帐子,符清羽又叫了一声,符婉瑶停下脚步,听到他说:“祖母当年骂你,还打了你一巴掌,不是气你的作为有损皇家体面……她只是恨你亲手把自己的幸福葬送了。”

    泪意上涌,符婉瑶急忙仰头逼退,说了句“我知道”,便匆匆离开了。

    **

    虽然面色苍白,走路也缓慢,但符清羽还是不要人搀扶,如期出现在议事的大帐之中。

    他在主位坐下,制止了几位将军行礼问候,直截了当地说:“朕身体不适,今个儿就省了那些寒暄吧。袁将军,你长话短说,将最新军情报给在座各位。”

    帐中还有随后军行动,刚刚赶到的,袁高邈便将汇总军情简短说了一遍。

    听完他的话,每个人的脸色都变得沉重,帐中气氛沉滞,许久没有人开口。

    袁高邈清清嗓子,转向上首:“陛下,最新得到的消息,瘟疫已在前军蔓延开来,若不尽快安排撤退事宜,恐怕再过几天这里也难以幸免。”

    在他说话时,有几个将领跟着点头,但更多的人脸上却是不甘和气愤。

    本指望这一战扬威立名,一雪前耻,折腾了这么大的阵仗却不战而回,岂不是要被父老乡亲骂缩头乌龟了?

    但袁高邈作为主帅的建议也不是毫无道理,“一日春”的疫情强过以往,保全大部实力留待后战似乎是最稳妥的方法。

    将军们虽不满却也提不出更好的办法,便也没人出言反对,只将目光投向符清羽,期望皇帝能给出万全之策。

    符清羽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没有急于表态,而是问道:“突厥人呢?”

    袁高邈道:“斥候回报,突厥大军在缓慢向东移动。或许他们发现‘一日春’蔓延,预判我军可能回撤,便准备向东从燕山一带发起进攻。”

    有人沉不住气,惊道:“燕山一带地势险要、关卡林立,突厥人是疯了才会想从那里进攻!”

    另一人却“啧”了一声,泼冷水道:“老徐,你有十几年没来过北边了吧?十年前的燕山一带倒是地势险要、关卡林立,现在呢,工事十年不曾修缮,发不出军饷一直在减员,除了几个大关,其他关口已经无人常驻,有的甚至被土匪据为己有。”

    帐中响起一片惊呼声,被叫做“老徐”的人瞪了好一会儿眼睛,不敢置信地说:“王将军,这可不能开玩笑,你、你别乱说啊……”

    王将军叹息:“我刚带人从那边过来,什么情形我还能不知道?我倒希望自己是乱说的。”

    袁高邈道:“陛下,边防松懈臣这些年也有所耳闻,王将军所说恐怕不假。既是这样,我们更要立刻撤军,尽快安排边境线上的防务啊。”

    又有人插嘴:“是啊,陛下,既然不能全歼敌人,那只好尽快赶回去支援燕山防务,保证大夏国土不被侵犯。”

    符清羽示意众人安静,缓缓问道:“若我军退回大夏境内,去东面协助防守燕山……就能快过突厥人进攻的速度吗?”

    “这……”先前那人被问了一愣,“这……就是因为来不及,才得赶快……”

    袁高邈沉重地叹了口气,道:“突厥人擅打骑兵战,马匹也比我们充足,行军速度本就快过我军。现下我军骑兵有一半以上在先锋营,骑手大大损减少,比之从前又更慢了……万幸的是,马匹不受瘟疫影响,若我们尽快派出人手,将前军的战马转移回来……”

    “……也快不过突厥人进攻的速度。”符清羽淡淡下了结论。

    袁高邈面容愁苦:“去燕山协防,从这里直接往东、再向南穿过草原是最快的道路,可突厥人也在向这个方向移动,被他们抢了先,我军已然过不去了。比较起来,回师我朝再从境内增援,反而更快。”

    符清羽问在场众人:“各位也都这么想?”

    安静了一刻,一个年轻的将领弱弱说道:“若是我军撤走,突厥人又回头追击……那要怎么办?”

    各人俱是一惊,但随即想到,这个可能很小。

    袁高邈说:“敌军之所以向东,便是因为害怕‘一日春’,怎么可能又转回来,是活的腻歪了,生怕不得病吗?”

    他被唬了一跳,讲话也不那么顾及皇帝在此,带上了行伍中的习气。

    那年轻将领被激的满面通红,其他人也忍不住笑了几声,紧绷的气息稍稍缓解。

    符清羽却没有笑。

    他沉眸看着地图,目光渐渐定在一点——

    袁高邈察觉异样,带着不安问道:“陛下,怎么了?”

    符清羽掐掐眉心,“方才袁将军和顾将军的对话,让朕想到了一件事……袁将军,你再说说,最早出现‘一日春’病状的士兵,都去过哪里?”

    袁高邈动了动嘴唇,在地图上指了几个点,缓声道:“……都是先锋精锐,有长风营的,也有赤鹰营的……前些时日突厥人一直在周边地带骚扰,臣便也派出小股军队追击,去过柳镇和这几个村子……但突厥人多半只为刺探,等我军赶去他们早已溜走,没有正面交手。后来,臣觉得一直被吊着东奔西走不像话,便把派出去的兵力都叫了回来。毕竟那时候还没有发现‘一日春’的迹象……”

    说起这个,又想到儿子袁逸辰,心情也越发沉重,袁高邈犹豫地看向符清羽,心想皇帝总不会在此时追究他指挥失误,把疫病蔓延的责任怪在他头上吧。

    符清羽眸光一闪,却说:“听袁将军的说法,倒像是突厥人有意把我军引到这几个地方去……而他们回营不久后便爆发了‘一日春’……”

    这个想法太过大胆,帐子里许多人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震惊地看向皇帝本人。

    袁高邈不解道:“这、这……可是这不合理……突厥逐水草而居,所谓的大夫多是半巫半医,医道远不如中原精深,他们不能提前预测到‘一日春’会在哪里出现吧?!”

    另一个常年驻扎北境的将领嘀咕着:“话说……你们觉不觉得,今年的‘一日春’出现的比往常都晚,人传人倒是比往年都来的更快……难道说,这也是突厥人的阴谋?”

    马上有人反驳:“越说越离谱,突厥人要真有操纵疫病的本事,也不至于这十年都还小打小闹,满足于杨用老贼给出的那点恩惠!”

    眼见大家伙要吵起来,符清羽拍了拍手。

    等吵闹声渐渐消退,他从座椅上站起身来,沉声道:“这‘一日春’来得蹊跷,虽然朕也想不出突厥人如何能够操控疫病,却不能忽视这份古怪……恐怕要做最坏的打算,那便是——突厥人可能并不像我们一样害怕这次的‘一日春’。”

    “所以,袁将军先前的预判不成立……若我军回撤,突厥人很可能像顾将军所说那样,从后方追击,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各位俱是身经百战,想必都很了解,若出现这种状况,别说病弱留守的前军,恐怕整个军队都会被打散、打乱,继而溃败,无力回天。”

    “哪怕大部分军力能够成功撤回境内,但北方边境线蜿蜒漫长,突厥人可能从任何一点进攻,而我们却没有能力在每个关卡都设下重防,便又会落入被吊着东奔西走的局面。袁将军刚才说了,这不像话,想要摆脱困局,结束这一战——”

    袁高邈声音颤抖:“可、可是……陛下……”

    符清羽面色惨白,神情却坚定如铁:“——我军只能迎上去。”

    65  ☪ 〇六五

    ◎只许向前◎

    “若被瘟疫吓退, 才正中突厥人下怀,陷入左右支拙的局面。但若是全军出击,便能与燕山守军形成夹击, 转守为攻——”

    符清羽用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两个半圆,“将敌人围在中间, 他们擅长的快速游击战法使不出来, 便只能被我军压着狠揍。”

    袁高邈惊骇道:“可……可是‘一日春’……”

    符清羽笑了下, “只看最早染疫的长风营和赤鹰营,从袁将军命令他们返回大营到他们开始大批腹泻, 至少有四五天的时间。而以过去‘一日春’的爆发看,腹泻要持续十天左右才开始长出红疮。我军至少有十五天时间, 只要在十五天之内结束这场战争,就不会受到‘一日春’的影响!”

    袁高邈太过震惊, 动了好几下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皇帝陛下的意思, 是完全不顾“一日春”的肆虐,该怎么打仗还怎么打仗……若只看与突厥人这一战,或许是个结束战争的好办法,可是战争结束以后呢……

    “侥幸存活的将士, 还能逃过染疫死亡的结局吗?”袁高邈惊诧至极, 不由将心里的疑虑问出了口。

    符清羽目光暗了一下:“便是现在, 我们也不能保证‘一日春’没有蔓延到这里,若是回兵,或许还会将‘一日春’带回大夏境内,届时国门失守, 百姓染病, 朝廷又该如何应对?”

    还有他暗中派出的使者于敏之, 若夏军在此时退却,剩下的突厥贵族即便不愿开战也只能与国师站到一边,于敏之说破三寸不烂之舌也无力回天了。

    符清羽心知,这一战必须打,还要主动迎上去打。

    这次,袁高邈没有反驳,只是叹了口气。

    那些本就不甘心退兵的将领,却从符清羽的话里看到了希望。

    徐将军用力拍了下大腿:“我同意陛下的看法!咱们带兵出来,本来就是生死由天的事。反正我宁可败给‘一日春’,也不想败给突厥人!”

    “说得好!”王将军附和道,“不就是窜稀,有什么好怕的?老子撒尿的功夫也不耽误砍翻突厥兵!”

    众人哈哈大笑,又有几名将军陆续表示赞同。

    符清羽拔剑出鞘,在身后的地面上划出长长的一道剑痕,“以此为界,整军出兵,只许向前,不许后退!”

    “是!”

    “是!!”

    帐中人全部拔剑起誓,声音响彻霄汉:“只许向前,不许后退!!”

    放下佩剑,符清羽手臂无力地抖动了下,已然到了强弩之末,只是收剑入鞘这个动作也让他额头沁出汗珠。

    他强撑着坐下,挥手道:“各位,这一战就拜托你们了。速去准备,天亮之时拔营出战!”

    众人行礼退下。

    袁高邈最后一个退出帐子,心思犹然沉浮不定。

    与他相识多年的一位老将颇为感慨地说:“陛下年纪虽轻,却行事果断,看着倒让人想起武烈皇帝当年的样子……”

    袁高邈虚点了下头,那人又道:“老袁,十年前我们没机会跟随武烈皇帝为国捐躯,今次这一战可要杀个尽兴!”

    他拍拍袁高邈肩膀,“若得胜归来再找你喝酒,不醉不归!先走了!”

    袁高邈又在原地站了片刻,喃喃自语道:“像武烈皇帝……”

    一样的疯狂热血,可武烈皇帝的结局……并不好啊。

    然而事已至此,袁高邈也只能在无人处嘀咕几句,随即收起了复杂的心绪,召来亲兵,命令道:“传令给公子,命他整顿前军营地里仍有战力的将士,明早率先锋冲击突厥人阵营。”

    **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事情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她怎么会落入这般境地……

    杨灵韵一直在心里问自己,可是问了再多遍,仍旧得不到答案。

    那日在盐集镇外,杨会坠湖逃走,她却落入到突厥兵手中。

    杨灵韵当时以为合作这条路行不通,已然陷入绝望,却不想峰回路转。

    那几个突厥人虽然有心抓回杨会,但寻找无果后便放弃了。之后,他们虽然提高了警惕,将杨灵韵手脚都捆了起来,意外的却没有伤害她。

    相反,以杨灵韵对突厥人的了解,她恐怕还得到了优待。突厥人带杨灵韵上路,让她骑在马上,饮食都会额外给她准备一份,后来甚至抓了个逃荒的农妇此后她,服侍她吃饭,帮她洗涤衣物。

    那个倒霉的女人就没有杨灵韵这般幸运了,当晚就被男人们推到了林子深处,杨灵韵起初听见农妇撕心裂肺的叫骂声,但很快就变成了无力的抽噎,再后来,就只剩男人们的嬉笑声。

    虽然是杨灵韵听不懂的突厥语,但下流的意味再明显不过。杨灵韵缩在羊皮底下,止不住地发抖,生恐噩梦降临在自己身上——如果能报复符清羽,她愿意委身于突厥人,可也不能是这几个浑身羊骚味的低贱士兵啊。

    然而,突厥人终是没来找她,杨灵韵最后撑不住,在惊恐中睡了过去,第二天安然无恙地醒来,仍是照旧赶路。

    除了队伍后面跟了一个一直在哭的女人,什么都没有变化。

    杨灵韵又惴惴不安了两天,终于忍不住问那个会汉话的小头目,他们是不是要带她去见那几个突厥贵族。

    那个名叫巴哈的小头目不屑地笑了下,说:“找他们?你是国师大人的礼物。”

    杨灵韵这才明白,这些突厥人之所以对她还算礼遇,是要把她献给他们心里近似神明的国师大人。

    杨灵韵听了这话,反而心安下来。

    这几个小兵准备把她送给国师,便不会对她动手动脚。而她本也准备和突厥人合作,想投奔国师却无人引荐,若能直接见到位高权重的国师,倒省得去那几名失势的贵族那里浪费时间。

    那名国师似乎是个聪明人,若能得到国师的帮助,再叫人去找哥哥想必也不是难事……

    可是……

    杨灵韵又有了新的忧虑。

    杨家失势,能够与突厥人交易的筹码已经少之又少,大多能调用的资源又都掌握在杨会手里。只凭她一人,要如何打动国师?

    如果国师真的愿意将她收入帐中倒好,可是……杨灵韵对那名国师一无所知,就是她再自信,也不敢说自己恰好就是国师喜欢的。

    关于国师的喜好,任她如何旁敲侧击,巴哈却一个字也不肯吐露,问的多了还会露出凶相,作势要用鞭子抽她。

    杨灵韵只好住口。

    谁曾想,她的担忧,却在见到国师第一面时消解了。

    国师和亲随在距离大军有段距离的地方扎营,帐子却金碧辉煌,顶端镶嵌着宝石彩绘,看着竟不逊色于王帐。

    杨灵韵先被几个老妇人带去洗澡更衣,接着才被带到国师的帐子里。

    国师高坐在兽首椅上,如传闻所言,带着一顶狰狞的青铜面具,将面容遮挡的严严实实。

    帐中熏着古怪的异域香气,杨灵韵缓步向前,渐渐感到心跳如擂,勇气几欲溃散。

    那几个老妇不知出于何意,给她换上了汉地女子的装束,让她越发觉得格格不入……难道是在故意为难她?

    “你是杨平的女儿?”正当她惊慌时,国师突然开口问道。

    杨灵韵惊讶的几乎踩到自己的脚,突厥国师竟然讲的一口字正腔圆的汉话,完全是她听惯了的京中显贵的口音!

    杨灵韵毕竟受过多年闺中教育,急忙低头掩饰住惊讶的表情,款款行了个女子的礼,回答说:“正是。小女子杨氏灵韵,参见国师大人。”

    国师波澜不惊地问:“巴哈说你自己提出要见我,所为何事?”

    杨灵韵深深跪下,叩首道:“夏朝皇帝违背婚约,将我杨家上下屠戮殆尽,只有我和兄长侥幸逃脱。杨氏与夏朝有不共戴天之仇,小女子愿从此投靠国师,效犬马之劳,只求国师攻破夏朝都城,割下狗皇帝的头颅时,能让小女子在旁亲眼见证!”

    语毕,帐中安静了好一会儿。

    杨灵韵正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国师却说:“抬起头来。”

    杨灵韵怔怔地抬起头。

    虽然青铜面具没有表情,但杨灵韵就是觉得背后的眼睛正在审视着她,让她直觉毛骨悚然。

    许久,国师又说:“……我已将生命献给了天神,不会娶妻,但我的帐子里有很多女人,还有很多女人想方设法想要加入进来。杨氏的小姐,你说为了复仇什么都可以做,那你愿意成为她们当中的一员吗?”

    有那么一刻,杨灵韵几乎想要退缩,但她掐住掌心,回答说:“那将是我的荣幸。”

    高位之上的国师轻嗤了一声,便起身离开了。

    仿佛是嘲笑一般。

    杨灵韵想,她一定是听错了,因为随后那几个老妇人重新出现,态度好了不少,将她送到一间温暖舒适的帐房里,又送来了鲜花和乳酪。

    当天夜里,她被送到了国师榻上。

    那件事比她想的更疼,但杨灵韵闭上眼,就好像看见了符清羽跪下求饶的样子,心里只感到一阵扭曲的快意。

    连疼痛也变得可以忍受……

    可令她想不到的是,即便行敦伦之乐也戴着面具的国师却叫她转过身去,用极具侮辱的姿态进入她,仿佛以为她听不见,低声说:“杨用啊杨用,你能想到有一天你的亲孙女、杨家的嫡女会被我骑在身下吗?呵……”

    杨灵韵脊背不由绷直,却根本无力反抗。

    心里更是乱作一团。

    这个神秘莫测的国师,无论他是什么人,他恨杨家!

    66  ☪ 〇六六

    ◎你救救我吧◎

    离近了看, 杨灵韵才意识到,国师脖颈上的胡茬几乎全白,虽然肌肉紧实健壮, 皮肤上却长满了皱纹和斑点——这个人恐怕已经年纪不小。

    杨灵韵几乎可以肯定,藏在青铜面具之后的脸是个面目可憎的老男人……他似乎最恨祖父杨用, 难道曾与祖父打过交道, 是祖父得罪过的人?

    杨家鼎盛时天下都要唯马首是瞻, 登门者不计其数,而杨灵韵当初却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 所以即便有了这个猜测,她也联想不到任何人。

    知道了这点, 对她现在的处境根本没有任何帮助。

    她只能屈辱地忍下疼痛,极力顺从讨好, 不敢表露出丝毫不满。

    然而她毕竟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哪怕近来突逢巨变, 看过了不少捧高踩低的嘴脸,却也一直被哥哥和死士们护卫着,不曾真正受到过羞辱。

    紧抓被单的手指,死死咬住的嘴唇, 和僵硬如冰雕的身体……全都暴露出了她的惊惶和抗拒。

    突厥国师看在眼里, 反而低低笑了一声。

    杨灵韵很快便明白, 他想要看到的正是这一幕。就像猫儿喜爱逗弄濒死的老鼠,国师要的不仅是占有她,更乐于看见她隐忍屈辱的表情,曲意讨好的模样。

    杨灵韵心坠到了底, 开始后悔贸然接近突厥人自投罗网, 却敢怒不敢言。

    后来的一天, 那几名老妇竟找来一套半旧的皇后冕服,说是国师大人的意思,执意要杨灵韵换上了再去伺候大人。

    杨灵韵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曾经梦寐以求的皇后冕服,却在这等情形下穿上了。

    她终于难以忍受,对那些人说她不想穿,哀求了半晌,却被狠狠甩了一巴掌,最终还是被硬套上了衣服。

    当天夜里,那突厥国师明显兴致高涨,竟还叫了几声“皇后娘娘”,待她也比平常更温柔。

    可是事毕之后,看到杨灵韵的脸,语调又冷淡下来,淡淡说了句:“你这副屈膝卑尊的样子,也配当皇后?”

    ……他简直是个疯子!

    杨灵韵跪在冰冷的地面,浑身发抖,恶心的想吐。

    第一次觉得,也许死了更好。

    不,如果一定要死,那她还想再见到哥哥一面……告诉他,她后悔了,只想找个远离人烟的地方,和哥哥相依为命,哪怕做个低贱的猎户农民,也能活下去。

    再不管那些恩怨情仇,不想去当什么皇后,只想……她想逃出去!

    念头一旦产生,立刻扎根于心,杨灵韵等了几天,终于等到突厥大军行动,国师麾下的队伍也开始收起营帐,向东南方向行进。

    与被圈禁在营地不同,行军途中难以做到整齐划一,难免有先后错落,杨灵韵偶尔离其他国师的女人远一些,也没有引起太多注意。

    走了几天,突厥人见她弱不禁风,人也安分,就算走远也会自己找回来,更是放下心,也不再特别盯着她了。

    杨灵韵因而有了更多自由,将这一行人观瞧清楚。

    她发现,队伍最后方是三辆巨大的马车,每辆车由八匹马拉着,大小堪比一间房屋,四周封的严严实实,只有一扇小门,却很少见人从那门里出入。

    那三辆大车虽有守卫看管,但看管的也不是很严密,只有一点——每天夜里扎营,他们总是将大车停在更远处,与大队人马隔开距离。

    时不时的,会有大车看守来到国师的大帐里,看样子像是在汇报什么。

    国师对此事十分谨慎,哪怕他们讲的是杨灵韵听不懂的突厥语,也依然会把杨灵韵远远赶走。

    这倒是让杨灵韵坚信,大车之中存放着对国师、对突厥人、乃至对这场战事至关重要的东西。

    车子很大,杨灵韵对打仗可谓一窍不通,只能猜想到火药、攻城器械之类的东西。

    但既然突厥人看重这三辆马车……

    突厥人几乎人人骑马,随军行动,杨灵韵也被分了一匹母马,想偷一匹更健壮、更快的马也不算难事。

    然而她不精于骑术,突厥人却无论男女,个个都在马背上长大,一旦她试图逃跑,很快就会被追上。

    但……若是她能破坏掉马车上的东西,引起骚乱,或许能够得到一线生机。

    杨灵韵刻意增加了外出的次数,有意无意地接近马车,寻找机会。

    一个阴沉欲雨的清晨,她的机会来了。

    守卫们都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块儿烤火、煮茶,杨灵韵裹上一块不起眼的毛皮,说要去解手,绕过守卫,缓缓接近了大车。

    她找到一辆无人看守的马车,手放在车门上,用力推了一把。

    门纹丝不动,想是上了锁。

    杨灵韵的心脏一沉,半蹲下来,果然门锁藏在下方,绝不是她能解开的。

    杨灵韵失望地退后,却又猛地抬起头——

    和在远处看到的并不完全相同,大车四壁并非完全封住,在侧面的棱柱附近,原来还开了几扇狭长的窗子。

    虽然人穿不过这窗子,但若能将点着的火石投进去,大概也能造成大火。

    杨灵韵心生希望,踮起脚尖,小心地靠近窄窗,正要贴上去观察内部,却听到了女人痛苦的□□声……

    “救……救我……救救我吧……”

    “娘……娘……”

    “娘,救我……”

    大概那声调太过凄惨,又莫名有些熟悉,杨灵韵心尖一颤,险些跌倒。

    心脏疯狂跳动,避险的本能让她想要立刻奔逃而去。

    可这是她唯一想到的逃生机会……已经到了这里,看都不看一眼,她如何能死心。

    杨灵韵用力抓住车子,迫着自己向内看了一眼,却对上了……

    一只血红的眼睛!

    “啊……”

    杨灵韵差点惊叫出声,急忙捂住嘴巴。

    这里面一定没有她想找的东西!

    她转身想走,车里的人却急切叫着:“杨小姐!杨小姐,是你对不对?求你救我……”

    “你救救我吧!”

    杨灵韵脚步一滞,再一看……难怪她觉得女人的声音熟悉,这不就是先前被抓来伺候她的那个农妇吗?!

    到了突厥人的营地后,杨灵韵就再没见过这个女人,如果不是在这里意外见到,杨灵韵已经快忘掉这个人了。

    她是不是疯了?竟然以为我能救她。

    但杨灵韵也不能任由女人大叫,吸引来突厥人,于是急忙比了个“嘘”的手势,靠近一点,低声问:“你怎么了?为什么被关在这儿?”

    那女人抽噎不止,摇头说:“我不知道!还有好几个人,不知道为什么……进来之后,我们都变成了……变得……”

    她从狭窄的窗缝里,递出一件白色的东西。

    杨灵韵将信将疑,正要接过来,却发现触感不对劲……

    定睛一看,原来那惨白血红的物事,不是别的,正是女人的手掌和小臂……还连在身躯之上,可本该附着于骨头的血肉却几乎全烂掉了,她抓到的竟是森森白骨!

    “啊!!!!”

    杨灵韵慌乱松开手,跌坐在地,发泄似的乱抖乱叫。

    突厥守卫被惊动,叫骂着奔向这边。

    可杨灵韵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不但跑不动,还不受控的将胃中食物吐了个精光。

    **

    “翻过前面那座山,就能看到盐集镇了。”

    叶怀钦遥指一座山头,“听说去年有人在盐集镇见到过师父。我们今夜在此处歇一晚,明天一早去盐集镇,从盐集镇开始找起吧。”

    宝缨问:“线索可靠吗?”

    叶怀钦摇了摇头:“可不可靠,只有这么一条线索。”

    宝缨“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叶怀钦,低声道:“我去生火。”

    67  ☪ 〇六七

    ◎叶大哥,你骗我◎

    来盐集镇的路程比宝缨和叶怀钦预想的慢了很多。

    也是他们倒霉, 几乎在二人向东行进的同时,突厥人也调转方向进兵东南,宝缨二人几次险些撞上突厥人, 不得不迂回绕远。

    后面甚至还在地窖里躲了一夜,头顶厮杀声震耳欲聋, 天明才断绝。

    等声音平息, 二人从地窖里爬出来, 看到了遍地尸体,血流成河, 宝缨看到了夏军的旗帜和战甲。

    如今躺在地面上的尸体里有没有曾和她擦肩而过的士兵,有没有她认识的人?

    宝缨不敢去想。

    叶怀钦则看出了更多。

    “……双方人马都不多, 恐怕都是先遣探路的,但冲突激烈, 都想歼灭对方抢先回去报信……突厥人准备从东方进攻,可是夏军……夏军竟也想走这条路, 他竟然没有退兵!”

    叶怀钦发自内心惊讶不已,“就算他不管伤……可还有‘一日春’啊……真是个疯子!”

    宝缨收回暗自打量的目光,没有发表意见。

    叶怀钦面色沉重:“突厥人向东行进,如今夏军也不退反进, 照这个情势, 大战随时可能爆发, 战场距离我们现在的位置不过一两天的距离。”

    他叹气:“我们的马不够快,若想着趁早冲出去,将战场甩在身后,恐怕有些冒险。”

    若叶怀钦一人倒也能勉力撑过, 想在兵荒马乱中保护宝缨的安全却很难。

    “这样吧, ”叶怀钦下了决断, “我们向北走一段,绕到突厥人身后,首先避开战事,然后再去找师父。一路上注意留心‘一日春’的迹象。”

    宝缨自无异议。

    后来证明,叶怀钦是明智的。当晚他们便看到南方的天空血红一片,战火竟连烧了三日不绝。

    宝缨不敢断定谁输谁赢,只是后面偶尔会见到狼狈北窜的突厥逃兵,想来就算夏军没赢,突厥人也必定损伤惨重。

    叶怀钦有同感,摇头道:“虽和我想的不一样,但……这样也好。战事不会立即平息,我们再向北走一点,然后向东。”

    于是,平常最多五天的路,他们走了半个多月。等二人抵达盐集镇外,已经是四月的第一天了。

    迟来的春意也终于眷顾了这片土地,天气温润舒适,便是夜里也不会太冷,时不时能听到悦耳的虫鸣。

    宝缨把干粮架在火堆上烤,忍不住问道:“只翻一座山头就到了,我们为什么不连夜赶去盐集镇?”

    她刚才看到了,盐集镇周围没有连绵巍峨的群山,只有很多小山丘,若论险峻恐怕还不及京郊的西山,对宝缨来说都不算什么,叶怀钦应当更不会放在眼里。

    叶怀钦连连摇头:“你可别小看这座山头,每天不知多少人大意丧命在这儿,这条路夜间绝不可以走!”

    原来这山看着平平无奇,附近的地底下却埋藏有石炭,无需提炼,遇火自燃,还不大产生灰烟,比昂贵的银丝炭还好用。

    石炭珍贵,无论是夏朝还是突厥,都将治下的石炭矿井牢牢守住,禁止民间私自采挖。

    但盐集镇却偏偏是个无人管的地界,又地处北方,冬季漫长寒冷,周边的居民长久以来挖石炭过冬,在地面以下凿出了不计其数的坑道。

    天长日久,接近地表的石炭早被挖光,人们只能不断向深处挖掘,不但地表千疮百孔,地下更是坑中套坑,道道相连,形成盘错交织的迷宫。

    “近些年这里已经找不到石炭,人们也不大过来,”叶怀钦说,“但这样更糟。久无人迹的道路上长满了高过人头的杂草,掩盖住了坑道的入口,一个不留神就会掉下去,顺着坑洞滑到又深又远,没有出路的地方。”

    “如果你掉下去,我也没本事从成千上万个洞穴里找到一个小姑娘。”叶怀钦半开玩笑地说。

    宝缨像是吓到了,吸吸鼻子,问:“听你这么说,就算白天我也不敢走这条路了。”

    “有一条商道。过往客商都知道,进山之前在盐集镇的海边捡上一口袋白石,进山后跟着一路跟着白石子走,遇到有缺口的地方,就用口袋里的白石补上……不但帮了身后的人,也是为了自己回程方便。”

    “只要跟着白石子走,就不会出事。”宝缨咬着下唇说,“我记住了。”

    宝缨拉过毛皮,紧紧蜷在里面,身侧的火光渐渐熄灭,她的眼皮也越发沉重。

    不知何时,叶怀钦低声说了句“我守前半夜”。

    宝缨记得自己含糊地应了一声,但等她再睁开眼,已经天光大亮了。

    她一骨碌翻起身,发现叶怀钦靠着树干,轻轻打盹。

    他是警觉的,听到宝缨的动静,眼皮微微颤动,说:“我再睡一会儿。”

    “那我先去打水,就在旁边的小溪。”

    宝缨嘴上这么说,目光却停留在叶怀钦脸上,静静看了许久。

    从两人结伴同行以来,叶怀钦的“守前半夜”便是他守一整夜,即便宝缨强烈要求,他也不会半夜叫宝缨起床。

    如果宝缨坚持守前半夜,叶怀钦又总是能够准时在她昏昏欲睡时醒来接班。

    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他确实对我没有恶意,很照顾我……宝缨想,这让她准备进行的计划更难了一点。

    等宝缨装了满满一袋水回来,叶怀钦已经又生起了火,木碗里放了茶,等待水烧开就可以泡上。

    宝缨将水灌进茶壶烧水,不用多话,他们已然形成了默契。

    收好水袋,宝缨自然地解开行囊,拿出几个瓶瓶罐罐,来到叶怀钦面前:“上药吧?”

    前几天叶怀钦和几个突厥逃兵交手,意外中了冷箭,虽然伤势不重,但伤在上臂后侧,自己上药不方便,宝缨自是责无旁贷。

    叶怀钦嘟囔了句“差不多好了”,就撸起袖子,任宝缨将药品敷上,自个儿还用完好的那只手臂捅了捅火堆。

    宝缨偷偷松了口气。

    如果叶怀钦看过来,一定会发现她面色苍白,手也比平常抖得更厉害。

    上完药,水也烧好了,宝缨抱着自己那只木碗坐到叶怀钦对面,没话找话地说:“……等见到药婆婆,终于能问她认不认识魏嬷嬷了,我好奇死了。”

    叶怀钦愣了下,缓缓地说:“嗯。”

    魏嬷嬷口中那些事,宝缨第一天就问了叶怀钦。

    叶怀钦却说,药婆婆可能有个很在意的人,因为他小时候隐约觉得师父在找寻什么人,但师父从没说起过这人是谁、叫什么,也没有告诉叶怀钦他的师门里还有谁。

    至于方钦和魏双玉这两人,叶怀钦跟宝缨保证,这两个名字从没在师父与他的对话中出现过,他不认识他们。

    叶怀钦还说,药婆婆行走江湖多年,有人知道她的师承和本名也不奇怪,或许只是魏嬷嬷从哪里打听到了,编话诓她。

    而静水这种毒,不消说,叶怀钦也是一无所知。

    宝缨觉得叶怀钦不像在骗她,但她同时也觉得,魏嬷嬷没有理由诓她。

    而现在,她已经不敢对叶怀钦的话完全相信了……

    “怎么不喝茶?”

    叶怀钦的话语打断了她的思绪,宝缨恍神:“我……我不太渴。”

    “不喝就不喝了,马上到盐集镇,能喝到真正的茶了。”

    叶怀钦说着站起身,要来收宝缨手里地木碗,却出乎意料地脚下一软,竟又跌回了地面。

    “我……”

    叶怀钦震惊地眨了下眼,随即想通,也不急于站起,而是转过头,依然淡笑着问:“宝缨,你给我用了什么?”

    宝缨死死看着叶怀钦的脸,并没有从他脸上读出太多情绪。

    这个人,他虽然很体贴周到,但宝缨隐隐感觉,在叶怀钦心里对其他人和事总是淡淡的,他人的喜怒,于他好像只是一场冷眼旁观的闹剧,而现在看来,就连自己的生死也牵动不起他太多心思。

    宝缨曾经以为这份淡漠来自于医者的习性,后来才知不是。

    她知道叶怀钦的本领,不敢靠近,只是轻轻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

    叶怀钦皱了下眉,却不是因为这句话,只是单纯的感到疼痛。

    他好像有些懂了。

    “我不知道,但叶大哥应当知道。”宝缨苦笑,“想起来了吗?你下在匕首上,想让我给大夏皇帝用的,我不知道是毒还是什么……”

    “你……”叶怀钦果然明了,“你比我想的还要聪明。”

    他的嘴唇已经泛起了淡淡的紫色,指尖也白到接近透明……看来是毒药。

    宝缨悲哀地眨了下眼:“叶大哥,你骗我。”

    “当初在行宫,你对我说匕首上有强力麻药,让我威胁陛下说那是毒药。可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初春的清晨,林间还透着微微寒冷,她却感觉汗珠漫上额角。

    这么几句话的时间,叶怀钦的脸已经飞快肿起,说话也变得艰难:“……你……你怎么发现的?”

    “我当时……怕事情不成连累于你,所以换了一把匕首。”

    宝缨说着,泪水从眼角滑落。

    若不是多想了这一层,又因为不确定药物换到新匕首上会不会折损效力,她也不会让乐寿抓麻雀过来试验,自然也不会发现叶怀钦的谎言……

    那样……那么……

    “……但你还是来找我了。”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冷笑道:“是啊。所以我才发现,叶大哥根本不是夏朝人。”

    68  ☪ 〇六八

    ◎再说一遍◎

    面对宝缨的质问, 叶怀钦笑了笑:“我从没说过是夏朝人……”

    叶怀钦确实没有说过,他甚至无意间告诉过宝缨,呈交给太医院的户籍是编造的——但越是这样坦荡的态度, 越不会引人怀疑。

    或许只是宝缨不谙世事,才想当然地以为药婆婆是中原人, 那么她的徒弟叶怀钦也必然是夏朝人士, 若换个老成的人, 也许早就看出他身上种种不合理之处。

    譬如,叶怀钦虽然能听懂多种方言, 口音也毫无瑕疵,但他嘴里时常会说出一些俚语典故, 似是成语但宝缨却从没听过,里面经常用到森林、猎鹰等意象, 想来是从他的母语直译成汉文的。

    又譬如,对于夏朝和突厥这场战争, 叶怀钦从来没有流露过担心夏朝战败的心情。但他又不是个完全冷漠的人,否则也不会焦虑于“一日春”的扩散,一心想找药婆婆研制解药了。

    甚至就连叶怀钦的长相也不太像汉人,眉骨过于挺俊, 头发略带蜷曲, 眼眸在光下泛着淡淡的金棕色。

    宝缨从前没见识过太多异邦人, 到了草原之上,见过了许多的突厥人后,才终于了悟。

    更让她确信的是另一件事。

    那天他们遇到了一个濒死的突厥兵,叶怀钦不但用突厥语和他交谈了几句, 之后又低声哼起了一首陌生的歌谣。

    歌谣未绝, 叶怀钦手起刀落, 给了那突厥兵一个仁慈的了断。

    那个突厥人是笑着走的……

    “你是突厥人?”宝缨质问叶怀钦,“你费尽心机接近我,难道就为了借我之手除掉大夏的皇帝?”

    春意温存,宝缨却在瑟瑟发抖。

    如果当初冲动下真用了叶怀钦给的匕首,会产生何等难以预料的后果……她不敢想。

    叶怀钦再次试图站起,却再次失败,只能虚弱地靠着树干,轻声道:“我以为……皇帝那般对你,你却还是舍不得?”

    宝缨当他默认了指控,声音颤抖:“这么说来,叶大哥只是为我不平,没有别的目的?”

    她冷笑了下,“如果真是为我不平,以叶大哥的本事,有太多机会可以接近他了,就算刺杀不成功,还能下毒,总归能比我做的更好,可是你没有。”

    “在大夏与突厥战事将起的紧要关头,你选择毒害大夏皇帝,还要假借我的手……若他真出事,几万大军群龙无首,面对突厥铁骑会是什么结果?”

    叶怀钦□□,沉默不语。

    宝缨见他毫无辩解,心里涌上强烈的愤懑:“你知不知道?!符清羽不是他自己,夏军也不是只为了他一人存在!在军营里,就在军营里有我从小相熟的哥哥,有在危难时对我伸出援手的友人。在他们身后,便是我视为故乡的雁门,在关口之后有不计其数的国民,我所牵挂的每一个人都在他们当中!如果……如果因为我……”

    后怕和暴怒的眼泪汹涌而出,宝缨狠狠擦了一把眼泪,“我爹爹被安上了‘叛国’的罪名,至今不能洗脱,你希望我也走上爹爹的老路吗?叶大哥说曾受过程家的恩惠,你报答的方式便是让程家被千千万万人唾骂,再无翻身的可能吗?!”

    “说啊,你说话!”宝缨睁大红红的双眼,瞪着叶怀钦,却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明白了:“……这也是谎话。”

    连沉重的喘息也平复了,叶怀钦静静靠着树干,像是睡着了。

    宝缨定定看了一眼,他的面目因毒发而变得陌生,却依然平静恬淡,仿佛将宝缨耍的团团转,给她希望又利用她这些事都与他无关。

    本来还不够坚定的心,因着叶怀钦的淡然而坚硬起来。

    叶怀钦本打算用在符清羽身上的毒药,是致命、致残,还是别的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自作自受,便要自食其果。

    叶怀钦本领高强,宝缨不敢掉以轻心,如今两人已经撕破脸,她也不准备多做停留。

    幸好,她已经从叶怀钦口中问出了去盐集镇的道路。

    去找药婆婆,寻求治疗“一日春”的药方——有没有叶怀钦,她都必须去做这件事。

    宝缨收好褡裢,割断一匹马的缰绳,让马儿自由走远,自己翻身骑上另一匹马,向盐集镇的方向骑去。

    做这些事时,她一眼也没有回看树下的叶怀钦。

    马蹄声渐远,林间又恢复了以往的寂静。

    过了许久,日光偏转,微风浮动,几片经冬的残叶落下,倚靠树干而坐的男人缓缓张开眼。

    原本深邃的眼眶已经肿成了水泡眼,形容可怖,但叶怀钦却笑了下,接着无奈摇头。

    还是小看她了。

    他扶着树干起身,虽然动作缓慢,但并未像之前显现的那般虚弱,反是不慌不忙地抹去了昨夜扎营的痕迹。

    然后,叶怀钦思考片刻,果断转身离去。

    ……

    临近傍晚时分,轻装简行身手利落的一队人马也来到了这片林间。

    “这块空地高出周边一点,相对隐蔽,却又方便观察各个方向的来人……”

    走在前头的男人眼神锐利,环视一周后回身行了个礼:“……附近还有干净饮水。既然无法在天亮前赶到盐集镇,我们今夜便在此扎营吧?”

    “嗯。”

    被拥簇在当中的瘦削男子恹恹应了一声,其余人得令,立刻开始做扎营的准备,他们分工明确,不多时已经在林间筑起了几道墙篱和一间草屋,哨兵和弓箭手就位,便形成了可攻可守的简陋堡垒。

    高大瘦削的男子缓步走到场地中央,下属会意,立刻放下绳椅,男子在火堆前坐下,抬手放下一直罩在头顶的兜帽,露出一双深若寒潭的眸子。

    不是别人,正是大夏年轻的皇帝符清羽。

    “陛下,请用茶。”

    下属殷勤送上茶水,便退到了更远处。他是个机灵的人,此番被指派贴身护卫皇帝,早已经发现皇帝虽然坚韧勇毅,却天性喜静,不是很爱热闹,比起凑上去献殷勤逗乐子,反而是远远守护更能得到皇帝赞赏。

    可是今天,许是快到盐集镇了,符清羽竟也感到了强烈的不安。

    接连十几天不能安睡,然后又疾驰行进,得不到休息的头又疼起来了,符清羽将茶杯放在一旁,缓缓揉起太阳穴。

    与突厥这一仗,结果证明符清羽的决策是正确的,背水一战反而激发了士兵的勇气,每个人都将这视作平生最后一场战斗,奋勇前进,所向披靡。

    先锋军追上突厥人,拖住敌军的脚步,让突厥人奔袭燕山的计划失败。夏朝大军随后赶来,迫使突厥人在准备不周时正面迎战。

    战阵在草原上展开,双方在多个地点爆发殊死搏斗,各有输赢。但最终,夏军于三天前击破突厥主力,当场击杀突厥呐剌大王,也彻底击碎了剩余突厥人的战意。

    呐剌大王的旗帜倒下后,突厥人便陷入了群龙无首的混乱,将领们各行其是,难以快速发出统一的号令,夏军则紧追不放,趁机绞杀无数残兵败卒。

    突厥残部发现无力回天,很快放弃了反击,而是逐渐围拢在几大首领身边,趁着混乱向北突围,逃向了他们在北方的老家。

    这一战,夏军胜了!

    然而,他们亦无法继续追击,在战斗结束后,没有人欢庆,没有人在乎收缴的战果,从上至下,沉痛绝望的气息立刻笼罩了夏军。

    “一日春”早已来到他们之间,所有人都清楚这一点。

    在最初的作战计划里,确定感染“一日春”的先锋军和中后军行军路线不同,但在战斗打响后,各部相互冲撞交杂,早已难分彼此。

    到彻底赶走突厥人时,几乎每个营队中都有人染上了“一日春”,只是因为皇帝本人仍然坐镇军中,才不至军心浮动。

    尽管将领们联名请求,尽管符清羽本人尚未出现“一日春”的病状,符清羽依然拒绝提前返回大夏境内,而是摆明了要在国境之外扎营等待。

    大军不退,他也不退,一直等到“一日春”消退,等到老天爷决定谁死谁生。

    谁也不曾想到,转机是由一个不起眼的步卒带来的。

    那天深夜,符清羽本已睡下,袁高邈却坚持要内侍叫醒皇帝,说有要事禀告。

    袁高邈行事保守,恪守礼节,就连突厥军报传来也不见他这般焦急,内侍们也不敢怠慢,急忙将皇帝叫起。

    符清羽外袍的带子还没系好,袁高邈已经将一个才十来岁的小兵推到他面前。

    再然后……

    他们这一行人便来到了盐集镇外。

    发现无法缓解头疼,符清羽收回手,对角落里一个有些羸弱的身影道:“马平,你过来。”

    马平便是袁高邈带去的那个步卒,才十六七岁,还是第一次上战场,与队伍里其他精干的军士截然不同。

    但他性子固执直接,说不好听的,有点缺根筋,见了皇帝倒不似旁人那么紧张,对于认准的事,谁也不能叫他改口。

    几万将士的性命和他的全部期望都寄托在前方的小镇,,符清羽现下正需要马平这份执拗。

    他让马平坐下,吩咐道:“你在突厥营地的所见所闻,再说一遍。”

    69  ☪ 〇六九

    ◎那个疯女人是谁◎

    马平只是步兵营里最不起眼的小卒。

    作为士兵, 他身体不够强壮,头脑也不够聪明。原本驻扎在一个小关口,这些年边关平稳, 夏朝军务懈怠,从上至下疏于操练, 所以马平连基础的训练都没有夯实, 更别提作战经验了。

    更致命的是, 马平其实是个色盲,战场上的五色令旗, 看在他眼里不过是深深浅浅的灰,往往会误读其中意思。

    马平自知不足, 平素格外留心他人的举动,上了战场总是紧紧跟随队伍里的其他人。底层步卒落单了几乎毫无战力, 所以总是以小队为单位,结成战阵统一对敌, 马平混迹其中,随大流行动,倒也没被人察觉有异。

    直到被派去攻打敌军后翼那天。

    那时敌我双方已在阵前短兵相接,战事焦灼, 一时难见分晓, 这时斥候回报, 在东北方向发现了一处突厥人营地,似乎不属于之前见到的任何一支突厥军队。

    上面将领担心是突厥援兵到来,即刻命王将军率军迎击,轻骑探路包抄, 重骑冲散敌军, 分割消灭, 马平所在的步兵则负责从旁协助,如果可以,破坏掉敌军的粮草辎重。

    步兵走得慢,马平等人还没赶到,前方便传来消息,原来在前方扎营的不是别人,正是突厥国师和其下属的军队!

    这突厥国师神秘莫测,又坚定主张对夏朝开战,能活捉最好,如果不能便当场诛杀——大夏皇帝的旨意早已自上而下传到了每个将士耳中。

    只是这国师或许真有些灵异古怪地本事在身上,这么多天来,派出去的斥候愣是没找到他的行踪。

    却没想在这儿意外发现了。

    队伍中的将士不由都精神一震,就连马平也忍不住暗暗畅想……若能抓到突厥国师,回去论功行赏,下半辈子都不用发愁吃饭的事了。

    但马平的快乐没能持续很久,等他们这些人赶到营地,只看到许多尸体、燃烧的帐子和车马,交战的喧嚣声却在渐渐远去。

    原来突厥人突然遇袭,并未做纠缠,像是不想交手,立刻整顿队伍突围出去了。

    夏军哪肯放过他们,王将军立即带骑兵追了上去,战斗的地点已经由营地转到了更远处。

    领头的步兵校尉一听,很快做出了决定。

    与其留下清点打扫战场,真正参与到对阵杀敌中,才能博取更大的功勋。

    当然,若夏军只有步兵,自是难以追上人人骑马的突厥队伍。可若是骑兵能成功拖住逃跑的突厥人,那么后赶上去的步兵也不是不能分一杯羹。

    校尉命令手下结成快速前进的阵型,即刻出发。

    马平便是在这时掉队了。

    战场混乱,他先前不小心走远了些,等意识到不对,队伍已然准备离开,只遥遥地挥动令旗,告知其余士兵汇合地点。

    马平看到了令旗,他立功心切也不缺乏勇气,立刻动身去追赶队伍。

    然而走出一段距离后,马平开始怀疑自己,之前好像还能听到队伍行进的踏步声,追了好长一段路后,反而只见四野空旷,寂静无声,即便将耳朵贴在地面上,也听不到脚步声了。

    马平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可能弄错了旗语,从一开始就走了相反的方向。

    这不仅仅是争不到功劳的事,万一被视为逃兵还可能有牢狱之灾,马平自认晦气,却只能调转方向,重新去追赶队伍。

    他首先找回了突厥人的营地。

    和之前相比,火势衰退了些,空余灰烬残尸,微风吹过,荡起阵阵腥恶的烟尘。

    马平掩住口鼻,正要穿过营地去追队伍,正是在那时,他听到了低低的啜泣声。

    “疼……我好疼……”

    “哥哥……你在哪儿……怎么还不来救我……”

    “救我……谁都可以,救救我吧……求你了……”

    马平胆子不小,但在这遍地鲜血残肢的战场之上,突然听到女人轻声哭泣,还是让他脊背生寒,一时僵直,难以迈出脚步。

    别是见鬼了吧。

    否则怎么会听见汉地女子低声叫唤……如泣如诉……

    毕竟这里已经快到戈壁,连突厥人都少见,更别说汉人……更别说声音尖细的年轻汉人女子了。

    马平用力晃了晃脑袋,却没能将女人的声音驱赶出脑海。

    “救……救我……”

    “行行好,救我吧……”

    声音越发急切,然后,似乎是气息不足,那女人,又或者是女鬼,竟给呛到,咳了起来。

    鬼……应该不会咳嗽吧。

    马平稍稍心安,拔出长刀,谨慎地循着声音找了过去。

    由于四处无人,他很快锁定了叫声来源。

    一辆他生平见过的最大的马车,好像是轮子坏了,侧翻在地,重量竟直接把拉车的马压死了两匹。

    马车着地的一面已然碎裂,但里头的梁骨大体还在,与地面形成狭窄的夹缝——哭泣声便是从夹缝里传出的。

    马平背靠车体,缓缓蹲下,探头向夹缝里看去:“喂,里面的人,你是什么人?你……嘶——”

    马平没看清哭泣的女人,却看清了她身边的几人……或者说,几具尸体。

    他们没有那个女人幸运,几乎都被翻倒的马车给砸死了。

    “你……你……”马平被眼前景象惊的退了两步,撞到石头,跌坐在地面,四肢发软。

    那些浑身血疮,许多地方溃烂到只剩骨骼的尸体……是一日春!

    这么多一日春患者,乍看一眼至少十来个……这……他死定了!

    虽然一日春也已经在夏军中出现,但严重患者都被送进了隔绝的营帐里,留在大军后方,所以马平还是第一次见到因一日春而死的人,而且一下子这么多……

    这让他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身体软到站不起来,徒劳地挥舞着长刀,像是要把瘟疫驱退。

    可是他已经靠的这么近,多半已经染上疫病了,很快他也会腹泻、长出红疮,然后逐渐腐烂,活生生地看着自己烂到只剩白骨。

    马平惊恐到牙齿打战:“一、一日春……”

    他太过惊慌便没有注意到,哭泣声已经安静了好一会儿,所以当女人再次开口,马平又被吓了一跳,竟给吓的打了个嗝。

    “你……”女人颤抖着,似是惊恐,又仿佛带着兴奋,“……你是汉人?”

    虽然是问句,她的语气却很肯定,紧接着急切道:“这位大哥,你是汉人对不对?我也是!求你,救我出去吧,我腿被压住了,好疼……”

    “救你?”马平苦笑着打断她,“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马平简直快哭了:“再说,把你救出来又能怎样,你应该也和他们一样得了一日春,出来了又能活几天?!还害了我呀,都造了什么孽……”

    出乎意料的,女人听了这话,只是平静地说:“他们已经不会把‘一日春’传给你了。”

    “什、什么?”马平张大嘴巴,愣了半晌,不能理解女人的话。

    他听说过,“一日春”是由一种名叫“一日春”的虫子引起的,如果人被叮咬发病,也会将疫病传给周围的人。

    这些人不仅是发病而已,连身体都已经烂的露出了白骨,这个女人却提供了截然不同的说法?

    那女人似乎知道他不懂,耐心地解释:“是国师大……突厥国师发现的法子,服下圣水,就算得了一日春也不会很快死……总之,你只要相信他们不会把‘一日春’传给你就好了。”

    马平不敢置信:“真、真的吗?”

    女人抽了口气,说:“我已经跟他们在一起待了很多天了,不是也没有得病嘛!你自己看!”

    虽然语气轻柔,却明显地表现出了不耐烦。

    马平将信将疑地爬到马车边,伏在地面,尽量避开那些得了“一日春”的死人,小心地看向女人。

    女人扭过头,瞪着眼睛,木然地迎接马平的打量。

    她果然是个很年轻的女子,细眉细眼,一看就是来自南方的汉女。

    既是幸运也是不幸,在巨大的马车翻倒时,她被甩进了夹缝,没像身边那些人一样当场被压死,却被一根梁柱砸在了腿上,卡在车体之下,进退不得。

    虽然下面光线幽暗,马平还是看清了,女人暴露在外的面庞和手腕皮肤白皙完好,没有恐怖的红疮。

    但人人都知,得上“一日春”的人会先腹泻,然后才长红疮,所以马平还是不敢完全相信女人的话。

    再说,他也不知道,女人是真的和这些病人待了很久,还是只是为了骗马平救她出来。

    无论因为什么原因,这个女子会出现在突厥人当中,想必经历坎坷。马平内心同情她,却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想到这儿,马平立刻站起身,退后了几步,犹豫道:“你说的那个圣水……真有那么灵?”

    女人安静了片刻,有那么一瞬间,马平甚至觉得,她好像要发火。

    但最终,女人还是耐住了性子,吊着嗓子说:“是啊,你救我出去吧。救我出去,我就把圣水给你。”

    马平眼睛一亮。

    上了战场,便是生死由天,但他可以接受战死,却不愿意得上怪病,眼睁睁看着自己血肉溃烂而死。

    身边的将士大多都是这种看法。

    如果“圣水”为真,得到圣水不但救了马平自己,也相当于挽救了几万夏军……那可是天大的功绩,马平很难不心动。

    “小娘子,你说话可得算话啊。”他一边嘀咕着,一边绕着马车转了几圈,希望找到空隙,将女人救出来。

    可惜没有找到。

    马平又尝试去抬摔碎的梁柱,他本就不算强壮,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却没能撼动木头分毫。

    没好气地踹了木头一脚,倒把脚趾踢的生疼。

    “好家伙,这什么木头,比生铁还硬、还重!”马平忍不住抱怨。

    女人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你到底在折腾什么?怎么还不救我出去!”

    马平倒是真想帮她,可惜力有未逮,也知她重伤,一个人孤零零的,想必不好过,于是重新蹲下身子,解释道:“小娘子,这马车重的很,我一个人抬不起来。只能委屈你再等等,等我再叫几个人来,一块儿把你救出来。”

    马平觉得以“圣水”为由,一定能说动百夫长派人来救这个姑娘。要真能成,大不了大家一块分奖赏呗。

    可那女子却不安地尖叫起来:“你不许走!留下来,先让我出去!!”

    马平无奈:“我一个人,留下也没用……”

    女人根本不听,不管不顾地哭吼着:“骗子!你骗我,不得好死!你要是敢走,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活该染上‘一日春’,夏军都该一个个烂死,烂成蛆虫!”

    马平听了这话可不高兴了,愣了下,没好气道:“嗳,看你像个好人家的姑娘,怎么不讲理啊?我都说了叫人回来救你,还不满意?还骂人不得好死?!!有你这么求人的吗?”

    她这般理直气壮,马平都有点恍惚,难道自个儿欠过她的钱,还是欠她的命?

    没那回事呀!

    马平冷哼着退后,“你军爷我心肠软,谅你是个不懂事的女人家,赶紧把咒人的话收回去,爷就当没听见过!”

    他这么说,其实还是不忍心抛下这个姑娘,给对方找足了台阶。

    可那女子似乎并没听进去,她急速咒骂着什么,语速越来越急,喘息声也越来越大,还夹杂着尖锐的冷笑。

    马平虽然没见过得疯病的人,但看这情形,猜测多半是那么回事。

    搞了半天,这就是个疯子!平白浪费了他那么多时间!

    话是这么说,可他还是心善,想着女人疯了,对她之前的冒犯也计较不动了。

    又多劝了句:“喂,你省省力气吧。如果回程还经过这儿,我看能不能找人救你出来!先告辞了。”

    马平转身要走。

    谁想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女人冷笑着尖叫:“……你们都不得好死!符清羽,你不得好死!!”

    符清羽,那可是大夏皇帝的名讳,就算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提起,都让马平吓得脚下抖了一抖。

    这女人真是疯了!要真救了她,不得连累他们所有人被判大不敬之罪。

    马平这回彻底不想管她了,迈开步子就走。

    匆忙间,听到女人低声呢喃:“……盐集镇……只要杀了药婆婆……夏军都会死,都会死……嘻嘻,嘻嘻……”

    “符清羽,我死了,你也活不成……”

    马平听得毛骨悚然,撒开腿,跑了起来。

    等他找到自己的队伍,战斗早已结束,虽然歼灭了不少突厥人,却始终没追上那名国师,大家伙兴致都不高。

    尤其是领头的步兵校尉,没能如愿捡漏,还折了不少兵,一边啃干粮,嘴里还骂骂咧咧个不停。

    马平这时候出现,刚好撞到他枪口上。

    “喂,你小子他妈跑哪儿去了?”校尉冲马平吼,“这里边每个人,刚才打起来我都看见过,就没见着你!”

    他这么一吆喝,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这边,连王将军都看向了马平。

    马平脑筋转的不够快,被校尉一问,当场愣住,支支吾吾了好半天,这下所有人都看出他没参加刚才的战斗了。

    他本想偷偷混回队伍,瞒下关于那个疯女人的一切,如今也不得不从实交代。

    马平省去那些冒犯天家的话,也没提自己的色盲症,只说见到一个被困的女子,听她说有一日春的解药,所以多耽搁了会儿——却根本没人相信,王将军听了几句,就摇了摇头,不再看马平了。

    那校尉更直接:“马平,弟兄们可都去过那营地,怎么就你看到一个讲汉话的姑娘,还偏巧她能解一日春?可你又说她身边全是染了一日春的尸体……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嘛你?!”

    马平还要说话,校尉已经失去耐心,挥手道:“来人,把他给我捆起来,和其他临阵脱逃的人一起送去大营候审。”

    马平这下急了,也考虑不了那么周全,慌忙道:“我、我真的见到了呀,你们派个人过去看看,一定能找到那辆马车,和车底下压着的人!”

    校尉冷笑:“……还能发现他们得了一日春,是吗?”

    马平不解:“对、对啊……”

    “那你还想叫人过去!”校尉嗤了声,“有一日春还凑上去,当谁是傻子呀!”

    周边的士兵也笑,抓着马平的手掌却分外用力,马平挣脱不开,大叫:“我说的是真话!那个女人真的说有圣水,不会染病!她还……她还……对了,她还说,要是等盐集镇的药婆婆被杀,就没人能治病了!!”

    却只换来了不屑的笑声。

    到了这个地步,还在编瞎话,这人没救了——马平读懂了他们的眼神,内心已然绝望,也放弃了挣扎,任由士兵拖着他前行。

    “等等!”一个低沉坚毅的声音突然道,“我刚才好像听见,有人提到药婆婆?”

    马平懵然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人:“袁、袁将军?”

    袁高邈听完马平的话,即刻叫上亲卫,把马平押去了大营,让他把刚才的话再对皇帝复述一遍。

    皇帝看起来不比他大几岁,面色苍白,似乎身子不大好,头脑却清醒的可怕,揪着马平追问了很多细节,威压令人喘不过气来。

    皇帝似乎对那疯女人很有兴趣,不断问马平她的长相、年龄、口音、乃至说话习惯。

    马平觉得自己在皇帝面前就像一张白纸,藏无可藏,到最后,他不光从实交待了自己的色盲,连那女人咒骂皇帝的话也顺嘴说了出来。

    大概就在那时,袁高邈派去调查突厥营地的人也回来了。

    在马平走后,似乎有人点了一把火,营地彻底化为灰烬,那辆巨大的马车被烧的只剩下骨架,车下的尸体都变成了焦炭,连有几个人都辨认不出了,更不要说看出他们身上有没有“一日春”的红疮。

    马平一听,以为要完,默默闭上眼睛等候裁决。

    可是,年轻的皇帝却在帐中踱起步子,“盐集镇……药婆婆……一日……”

    “袁将军,”他停下脚步,目光炯炯,“朕的猜测是对的,突厥人果然找到了克制一日春的药。这场瘟疫有救,朕要亲自去盐集镇!”

    皇帝雷厉风行,两个时辰不到,一行人马已经离开了夏军营地,作为顺带,马平也跟随圣驾,一路向东,来到了盐集镇外。

    大概类似于近乡情怯,沉稳寡言的皇帝今夜似乎有些忧虑,眉宇郁结不展,还把马平叫来,让他把那些重复了许多次的话,又讲了一遍。

    马平从善如流。反正他已经跟太多人说过那段经历,早已经说顺口了。

    今夜说完这个故事,他甚至还多嘴问了一句:“陛下,那个疯女人到底是谁啊?”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敢指名道姓骂皇帝的人,他一个小小的马平不需要知道是谁,他不想知道!更不想让皇帝认为他很关心。

    符清羽冷冷瞥了马平一眼,却回答了这个问题:“……自甘堕落的人,早该死了。”

    马平讷讷应是,再也不敢多问,拘谨地告退:“陛、陛下,去盐集镇找药婆婆,是那个女人自言自语说出来的,我觉得她都不知道我听见了。”

    “嗯?”符清羽略抬起一边眉毛,颇为不解的样子。

    马平脸皮一紧,“小、小的是说,咱们一定能找到药婆婆,治好一日春!”

    符清羽失笑,不置可否,挥挥手让马平退下了。

    眼里的焦虑却更无法掩饰,他狠狠攥紧了大氅下摆,胸腔闷的生疼。

    找到药婆婆或许不难,难的是抢在突厥国师之前找到她。

    还有……符清羽不得不考虑他始终回避的那个可能性。

    符清羽几乎可以肯定,叶怀钦是药婆婆的弟子,他掳走了宝缨,多半要去投奔药婆婆。

    如果他们先遇到突厥人,怎么办?

    70  ☪ 〇七〇

    ◎到此为止了◎

    沿着白石子走, 就不会迷路,宝缨不断在心中重复着这句话。

    然而进入杂草茂密、视线受阻的山岭后,她却发现辨认出白色石子本就很难。

    在几次不小心走错, 马儿踏空险些跌入坑洞后,宝缨不得不放走马匹, 改为步行。

    这样一来, 行进的速度大大减慢。到了傍晚, 夜雾弥漫,越发不可视物, 宝缨只好找了个狭小隐蔽的山洞落脚,在此起彼伏的风声和野兽嚎叫声中, 陷入到疲倦的困意。

    明日就能抵达盐集镇了。

    叶怀钦说盐集镇虽然无人主事,但各个势力相互制衡, 倒算得上是关外少见的和平之地,哪怕是孤身女子也可以放心进入。

    只要能到达盐集镇, 她就可以找个客栈歇脚,再去打听药婆婆的行踪,然后……

    小哥哥,袁叔叔, 乐寿……他们都会平安无事。

    还有符清羽……

    迷蒙中, 她好似又看到那对深沉的眼眸, 浓黑如墨,将所有心绪都掩藏其中,看着她时总是额外添上了几分温度。

    并不炽热,所以她常常怀疑那只是自己意乱情迷时的错觉。

    现在她知道了, 那些瞬间曾真实存在过, 就像所有的伤害一样。

    迟来的刺痛针扎一样侵入肺腑, 虽然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逃开,但直到这时,宝缨才意识到,她已经离开符清羽了。

    像心里缺失了重要的一块,过去十年,他们的生命纠缠在一起,纠缠的太深,以至于此刻她没有快意也没有悲痛,只有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

    手放在胸口,怀里有符清羽给她的卷轴,宝缨紧紧握住,仿佛能从中汲取到力量。

    母亲当年跳下城楼时,一定不会这般迷茫吧。又或者,她也犹豫困惑过,又带着犹豫与困惑做出了选择。

    那么我也可以。

    去盐集镇,找药婆婆。

    她或许不知道今后应当如何,但眼下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还没照进山间,宝缨被谈话声吵醒了。

    先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然后隐隐听到有人在交谈,是她听不懂的语言……

    难道叶怀钦追上来了?

    宝缨心中一凛,正要躲藏,眼前突然寒光闪现,用来掩盖洞口的灌木全部被削断,一个男人跳到她面前,大声吆喝着什么。

    兽皮衣服,骨饰,牲畜的气味,弯刀和弓箭……突厥人!

    宝缨的呼吸乍然急促,想逃已然不可能,只能高举双手,颤抖着站起来。

    一个魁梧的突厥男人,头上戴着兽首形状的青铜环……宝缨听叶怀钦说过,在突厥军中身份不低的战士才有资格佩戴。

    对方不但是突厥人,还是突厥军人!

    可是突厥兵……不是在西方与夏军交战吗?怎么会来到盐集镇外?

    男人也看清了宝缨的面容,放开戒备的姿势,转而用汉话对她喊道:“你是什么人?”

    宝缨头脑一片眩晕,极力克制住想逃走的冲动,磕磕绊绊地说:“我、我家住西边村子里,为了躲避战火,想去盐集镇投奔亲戚。”

    早在与叶怀钦相遇之后,宝缨就换上了边关牧民的打扮,这一路走来风尘仆仆,衣裳刮破了,又在山洞中蹭上不少灰尘泥土,乍一看确实像个逃难的。

    突厥人将弯刀收回入鞘,鹰隼般的眼睛仍死盯着宝缨:“西边哪个村子?就你一个人?”

    宝缨报上一个她与叶怀钦经过的村子,谎称父母双亡,本来和兄长相依为命,却在战乱中走散,只能一个人先去投奔盐集镇的亲戚。

    突厥人忽然笑了下,低声嘀咕着什么“总遇上兄妹”,大抵是信了宝缨的话,转头向后方喊了一句。

    一匹接一匹的马从荒草之中出现,宝缨一眼扫过,至少二十几个突厥人!

    当中一人衣着华贵,却用青铜面具遮住了整个面庞,几绺白发从面具和兜帽的缝隙里飘出。

    面具人似乎是这些突厥人的首领,最先发现宝缨的男人恭敬地向他行了个礼,又用突厥语叽哩哇啦地解释了什么。

    面具人轻轻点了下头,催马向前,来到宝缨面前。

    不知为何,在所有突厥人里,面具人分明是唯一一个不佩刀的,可宝缨却从他身上嗅到了更为危险的气息。

    像被某种神秘的野兽给盯上了,心脏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想要逃跑却双腿打颤。

    面具人在距宝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居高临下地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宝缨差点没能掩饰住惊讶,面具人说的是汉话!

    和先前那人不同,面具人声调略显苍老,发音却地道纯正,没有突厥人讲汉话时舌头打绊的感觉。

    宝缨慌忙低下头,第一个想到的名字脱口而出:“秋、秋燕……我叫秋燕。”

    “哦?”面具人轻笑,好似很有兴趣地问,“……是哪两个字?”

    青铜面具下的两道目光,仿若两条毒蛇,将她紧紧缠绕。

    宝缨只觉得心脏都被攥紧了,掌心沁出细密的汗珠,“……秋天的秋,燕子的燕。”

    “秋燕啊……好名字。你说你是从西边来的牧民?”面具人轻柔地问。

    “对,我是——”

    “呵……”面具人突然笑了,马匹又往前一步,“小姑娘,说谎可不是好习惯,老夫来过这片草原很多次,还从没见哪个牧民说话是京畿腔调,又能写出自己的名字……巴哈不识货,老夫却还依稀记得,姑娘身上的香气恐怕是来自南海的沉水香吧,这似乎是夏朝的皇家贡品?”

    不好!!

    宝缨早在面具人开口时便已意识到自己暴露了,急忙抬手,从袖管中甩出几个响弹,然后立刻转身跑向相反方向!

    她是孤身一人,突厥人因此疏忽了防备,倒是让宝缨把响弹扔到了面具人身前,轰轰炸开,发出惊天巨响。

    马匹受惊,高扬起前蹄——面具人却并不惊慌,很快制服马匹,命令道:“不要乱!只是声音大,没有杀伤力!她已经没有后招,快追!”

    宝缨使出了浑身力气,在这崎岖坎坷的山间,却没能跑出太远……至少面具人这句话完整的落到了她耳朵里。

    他说的没错,从叶怀钦那里拿来的几枚响弹是她仅有的防身手段了,如果还逃不掉……

    正想着,脚下一绊,整个人朝前摔了出去!

    顺着斜坡滚出好远,重重撞在山石之上,才停了下来。

    “啊……”

    宝缨勉强站起身子,两眼直冒金星,脊背像摔断了似的剧痛,而突厥人的喊话声已然传入耳中——

    “停下!”

    “不许动!再跑就放箭了!”

    面具人柔和的声音阴魂不散:“姑娘,前面就是悬崖,你跑不掉的。不如过来,咱们好好谈谈,这些突厥人可不懂得怜香惜玉,别逼他们动粗。”

    冷风灌进喉管,宝缨被呛的咳起来,咳出了眼泪,但目光倒也随之清楚。

    果然,她处在缓坡尽头,身后已经是陡峭的悬崖,被灌木和荒草覆盖,看不出下面有多深。

    面前是突厥人,而两侧——

    一面是高坡,看不到坡后是什么;另一面则是杂乱无章的树林,在视野范围内并没有道路。

    就算有,她的脚步也快不过突厥人的马。

    宝缨绝望地咽了口唾沫。

    跑不掉,唯一的问题是——束手就擒,还是自我了断。

    那面具人只凭借一缕浅淡的香气便联想到她与皇宫的关系……宝缨清楚自己身上还有许多和夏朝、和皇家相关的物件,一旦被突厥人俘获,只会生不如死。

    那么,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她一言不发,默默向后退了一步。

    面具人制止了一个想放箭的突厥人,却不断向前逼近,“姑娘,你还这么年轻,别想不开——”

    话音未落,宝缨已经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悬崖!

    身体急坠而下,风声刺耳,尘埃扑面,可她闭上了眼,却在想——

    到底是和母亲走了同一条路,说不定也能变成仙女,裙角被风带起,真有几分飘飘欲仙了。

    到此为止了,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不——”

    虚空中突然探出一双手来,扯住宝缨的前襟,将她拉到怀里紧紧箍住。

    用力之大,她被撞的泪花四溢。

    是谁?

    来不及去看,下一瞬两人便一同撞上了岩壁,宝缨只觉眼前一暗,沉郁的龙涎笼罩过来……随后是无尽的碰撞,跌坠,身体全然不由自主,像破碎的人偶,坠入无尽深渊当中。

    她看不清,也听不清,只凭本能牢牢地抓紧了另一具躯体——直到最后失去了知觉。

    ……

    “我……是不是瞎了?”

    醒来时,宝缨有些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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