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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1  ☪ 〇七一

    ◎我不会负责◎

    宝缨用力地揉了揉眼睛。

    全身骨头像摔碎了一样剧烈疼痛, 抬起手臂这个动作差点要了她的命。

    还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我……难道瞎了吗?

    “不会。只是眼睛还没适应这里的黑暗。”

    当另一人这样回答时,宝缨才意识到她竟然将心声说出了口……等等, 另一人?!

    声音那样熟悉,她惊愕地倒吸了口气, 身体霎时变得僵硬, 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却撞到了坚硬阴冷的石壁。

    “这, 我……我……”嘴唇打着颤,最后她说:“我们……这是在哪里?”

    “应当是掉进了岩洞, 又滑入其他相交的坑道,一直跌到了洞穴底部。”符清羽声音有些含糊, 语气却很肯定,“我们在地底。”

    不用他说, 宝缨也意识到了。

    地底的寒气从石壁透进衣衫,传入肌肤, 让她渐渐找回了冷静。

    她还是看不见,但从声音传来的方向能够辨知,符清羽就在她身旁不远,寂静中, 她甚至能够听见他细若游丝的喘息, 闻到似有若无的龙涎香。

    是他。

    宝缨明白了。

    原来不是做梦, 真的有人在她跳下山崖时冲了过来,将她护进怀中……可是,怎么会是他?他为什么会出现在盐集镇?

    又为什么……

    斟酌再三,宝缨轻声问:“陛下……大夏赢了突厥, 对吗?”

    符清羽“嗯”了一声, 他似乎想要翻身, 却最终没有,不知因为洞穴狭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那……陛下为什么来盐集镇?”

    符清羽喘了几口气,简短地回答:“军中爆发了瘟疫‘一日春’,并且疫情非同寻常。药婆婆可能有解决的办法,听说她曾在盐集镇出现过,所以过来寻药。那些突厥人也是相同的目的,只不过他们是想抢先杀掉药婆婆,让瘟疫持续下去。”

    这次的瘟疫不寻常!

    宝缨想起叶怀钦曾经说过的话:“叶大哥也……”

    她突然顿住,想起来叶怀钦已经不是她的朋友了。

    他究竟是什么人,接近她的目的何在,去找药婆婆是否真如他所说是为了拯救,亦或是……为了阻止药婆婆济世救人。

    这些疑惑,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弄清楚了。

    在她沉默之时,符清羽却问道:“叶怀钦,他为什么没和你在一起?”

    语气里带着责怪,好似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宝缨咬了咬下唇。

    不知为何,错信了叶怀钦这件事,她不是很想对符清羽承认。

    “……他也说这次的‘一日春’不大对头。”宝缨避重就轻,“分开后,我也准备去盐集镇找药婆婆,希望能找到‘一日春’的救治之法。”

    黑暗逐渐分出层级,她的眼睛有些适应了,依稀看到符清羽的所在,虽然还只是朦胧的大块影子。

    听了宝缨的话,影子动了一动,符清羽低声嘟囔了句,好像是在说……用你逞英雄??

    其实她也分不清,是真的听见了,还是只存在于脑海中的声音——凭她对符清羽的了解,她觉得符清羽会说出这样的话。

    黑暗里,真与假的边界如此模糊。

    她好像不止听见了这句话,就连符清羽说这话时的神情都清晰浮现在眼前——眼眸一抹微光,唇角勾起的笑,下巴扬起来一点,脸颊线条仿若刀裁。

    宝缨无声地笑了下,低声问:“陛下……为什么会救我?”

    沉寂了好一会儿,只有衣衫窸窣响动。

    符清羽动了动身子,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宝缨缓缓吐出一口气,心里百感交集,终于问:“陛下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吗?”

    符清羽轻笑了一下,笑声只开个头就戛然而止,像是后继无力。

    “宝缨问哪个,如果是你捅朕那一刀……差不多好了。”他又苦笑,“如果是新受的伤……恐怕不太好。”

    宝缨一怔,随即连呼吸都滞住。

    我可真蠢,她想。

    符清羽冲过来护住她,两人都被坠力带着摔进洞中,一路跌进曲折山洞的底部,而她除了感到酸痛,身上并没有特别严重的伤……

    那么必然是符清羽承受了大部分的撞击和刮擦。

    眼睛眨了一眨,这会儿她终于看清,符清羽的姿态很不自然,用一侧手臂支撑,勉强靠在一块石头上。

    宝缨小心翼翼地膝行向前,来到他身边:“伤在哪里,我看一下……”

    她急忙向身后摸去,发现随身包裹还在,松了口气:“我带着火石和药品,现在就点火——”

    “别急,”符清羽突然伸手,轻轻放到宝缨膝头,“废弃矿洞里说不定有能燃烧的气体,点火之前先试一下。慢慢来——咳咳——”

    话没说完,他突然咳了起来。

    宝缨借着一点幽光,扶起他,帮他拍背。

    等咳嗽止息,符清羽喘息道:“……有水吗?”

    宝缨抓起水囊递给他,符清羽掂量了一下,却没喝,“水不多了……还能再忍。”

    宝缨也清楚这一点,想了想,找出一块干净棉纱,泼了点水,覆到符清羽唇上,“先润润嘴吧。”

    她把符清羽摆到一个舒服点的姿势,试过安全后才点燃了一小支火把。

    借着火光,宝缨才看到符清羽一条腿绵软无力的放在地面,似乎是折断了。

    “我……”

    她心口忽然堵得厉害,仿佛有许多话想说,到了嘴边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说什么都不对。

    符清羽虚靠在石壁上,认真回想:“……是最后跌下来时,左腿受力,撞到了一块岩石,因为是硬碰上去的,骨头应该没碎,只是断了……没错,当时我听到了一声脆响……”

    虽然他努力用平静的语调述说,宝缨还是能听出,他一定很疼,只是在勉励支撑。

    连符清羽这么擅长忍耐的人,也变得呼吸短促,时不时流露出难以自抑的□□……这个想法让宝缨更难受了。

    她将火把固定好,拿出匕首准备割开裤管查看伤情,怀着怨气道:“……我又没让你救我,不管你的腿能不能治好,我都不会负责!”

    符清羽本来低垂着头,闻言抬眼看她,嘴唇嗫嚅却最终没说什么,只是看着她。

    宝缨故意不和他对视,起先还有些许不自在,但在看清伤处后,她是真的顾不上管符清羽的脸色了。

    “腿骨折断,必须尽早接骨,不然……”

    宝缨强忍住没有叹气,心里却涌上强烈的焦虑。

    她是和叶怀钦学过接骨——乡野游医最擅长的便是外伤处理——叶怀钦甚至还让她亲手试过几次。

    可是在这幽暗无人的地底,看不清楚,她的经验和力量都远远不够,偏偏对方是符清羽,若出了差错,该如何是好……

    火光跳动了一下,宝缨骤然回神。

    她只有这一支火把,若要接骨,必须在火把燃尽之前做完,没有时间多想。

    她终于叹了口气,心上像压了一块大石:“陛下愿意让我试试接骨吗?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从来没有单独给人接过,这里地方有限,也没有趁手的工具,还看不清楚……如果我接歪了,让陛下变成跛子,甚至这条腿废掉……”

    “接吧,我相信你。”符清羽打断道。

    和宝缨的纠结为难相比,他倒是平静许多,看向宝缨的眼神里甚至还有些微笑意。

    宝缨对上他的眼神,忽地冒起无名火:“你想让我愧疚是不是!就算你腿断了也不关我什么事,我不会因为这个原谅你的!”

    符清羽怔怔的看着宝缨,忽然侧过脸去笑了一声,缓道:“可怜虫才祈求原谅。你想多了,我没有要挟恩图报,你可以不原谅我……一直恨我,一直纠缠下去好了……”

    宝缨哑然。

    倒是符清羽指了指火把:“时间不多,准备接骨吧。”

    宝缨默默从包袱里拿出要用的物件,一边小声埋怨了句“谁要和你纠缠”,又引来符清羽一声低笑,笑声到最后,化为一丝低吟。

    他大概是借此掩饰疼痛的□□,宝缨后知后觉地想。

    她从前见过的那些断骨之人,无不哭喊的惊天动地,这么一想,符清羽实在隐忍的过分了。

    宝缨摇摇头。

    他便是这样一个人,习惯了忍耐强撑,习惯了在任何时候都不流露软弱——尽管没有这种必要。

    ——手上动作一顿。

    宝缨左右转了下头,焦急道:“没有夹板……之前都是随便找块木板,可是这里……”

    从前是在村子里、市镇中,到了这逼仄阴湿的地底,又到哪里去找木板呢?

    “这可怎么办好……”

    “无事。”

    符清羽安抚地拍了宝缨肩膀一下,虽然他的手一点力气都没有,这一下之后他也忍不住嘶了一口气。

    “不然就用这个吧。”他从袖口里掏出一样东西。

    宝缨接过一看,竟是一片上朝用的象牙笏板,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小字。

    “陛下怎么随身带着这玩意?”

    “邹相与朕商讨今秋赋税事宜,还没商议出结果,就出来寻找药婆婆……有些需要斟酌之处,朕要了他的笏板,准备闲时再看看。”

    赋税,朝政……这些事听起来已经好遥远。

    宝缨苦笑了下,说:“那我开始了,会很疼……陛下可以咬住棉纱……”

    符清羽却摇头:“让你一个人接骨,是太勉强你了。我虽帮不上忙,至少能帮你递一下工具,给你打下手。”

    自己就是被接骨的人,还谈什么打下手?

    宝缨这回无奈了,故意把要用到的工具都重新摆放一遍,放在身边趁手处,表示自己真的不需要帮助。

    然后,她认真对符清羽说:“陛下,你其实也可以喊疼的,还有……你身上带了玉玺没有,能不能颁发一道旨意,保证无论接骨结果如何,都不与我计较?”

    符清羽默了默,缓声道:“我哪次真同你计较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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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2  ☪ 〇七二

    ◎如果你愿意嫁给我◎

    “我哪次真同你计较了?”

    符清羽抿嘴看她, 神情晦暗不明,自嘲道:“只是宝缨如今厌弃我了,总把我往最坏的地方想。”

    宝缨愣了一下, 低下头:“陛下不追究就好……那我动手了。”

    符清羽也收回目光,终于听劝了一次, 紧紧咬住了棉纱。

    宝缨屏息凝神, 将全部注意都放在双手之上, 渐渐地忘记了符清羽,也忘记了自己, 不再去想那些恩怨纠葛,眼中和心中都只剩下断腿。

    回想叶怀钦的教导, 将筋肉脉络一一理清,手找准位置, 宝缨又看了符清羽一眼。

    他安静坐着,目光甚至都没有太多波动, 仿佛真的不担心任何结果。

    见宝缨望过来,符清羽微微点了下头,好像在敦促她“开始吧”。

    宝缨闭上眼睛,默默数到三, 然后手臂用力抬起又放下——

    “咔哒”一声脆响, 符清羽忍耐不住大声抽气。

    宝缨一瞬也不敢耽搁, 急忙放上夹板,捆好绑带,最后敷上伤药

    好在火把仍未熄灭,但也到了强弩之末, 火光跳动得厉害。

    宝缨擦了把额头冷汗, 解开水囊饮了一小口, 又递给符清羽。

    在符清羽喝水的间隙,宝缨熄灭了火把,绕着洞穴摸了一圈,发现除了上方他们摔进来的洞口,似乎没有其他出入口了。

    她回到符清羽身边,心里有些堵,肠肚却空空如也。

    宝缨这才意识到,她已经很久没吃过东西了

    她拿出包裹里仅有的一点干粮,给两人各掰了一块。

    “先吃点吧。陛下这条腿最好保持十天不动,每日换药,还有口服的汤药……现在是没办法煎药了。”

    符清羽虚弱地说:“无妨。你尽力了,我知道。多谢。”

    宝缨默默嚼起干粮,心情越发沉重。

    之前她一门心思给符清羽接骨,没有闲暇胡思乱想,现在眼前没有迫切要做的事,后怕才慢慢涌上心头。

    他们摔下那么远,地底坑道交错复杂,外面的人要找进来,不知多久才能找到这里。

    还有突厥人……

    即便是最好的情形,大夏士兵很快将突厥人打败……所剩的食物饮水恐怕也不够她和符清羽撑到他们寻来。

    再说,也许他们根本找不到这里……

    永远找不到……

    宝缨从没如此惧怕死亡。

    至少不该是这样,不该是在无人知晓的地底,饥渴绝望的死去。

    她还不想死……

    宝缨忍不住抽噎了一声。

    一只手伸过来,火光熄灭后,又只剩模糊的影子。

    符清羽已经濒临力竭,只拍了拍宝缨的手臂,就又滑落下去。

    “别怕。”

    宝缨忽然坚持不住,发泄似的说:“怎么能不怕?如果出不去,就会死在这儿。我……我甚至都没去见三哥一面!我一直到死都见不到祖父了!还有乐寿,文竹,小哥哥,我再也见不到他们……我……都怪你!”

    眼泪夺眶而出,“……你这样的人,对谁都没有牵挂,才不会怕!你干嘛非要救我,还不如让我直接摔死!”

    符清羽始终安静听着,没有反驳,如果不是从手臂传来微微颤动,几乎让人以为他昏睡过去了。

    宝缨咬了咬下唇。

    发泄了一通,她反而不好意思,也明白自己过于无理取闹了。

    如果不是符清羽出手相救,她就会直直撞在谷底,这会儿早成了一滩肉泥……而现在,至少她还活着,活着总比死了好。

    她不是真的觉得摔死很好,只是呈口舌之快。

    “我……我……”宝缨嗫嚅着,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看吧,”符清羽轻叹,“你总是把我往坏了想,做什么都不对。”

    宝缨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热,倒是多亏了这里的黑暗,谁也看不到。

    “但也许你说得对……”符清羽的眼眸在黑暗中闪了闪,“掉到这里,不用去管上面的纷纷扰扰……我好像反而觉得轻松,也顾不上害怕了……在这个地下的山洞里,我就只是我,不是大夏的皇帝,身边还有你在……着实没什么不好的。”

    符清羽竟然笑了,然后用颇为疲倦的语调说:“我从来没想要那个皇位。当然主要是因为年纪太小,排行太靠后,想也得不到,所以无需去想……然后突然有一天,皇位是我的了,除非我死,再也摆脱不掉了。”

    “如果能为所欲为,或者至少是个掌握实权的皇帝也就罢了,偏偏只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很多时候我想,如果当初选择不服解药就好了,让‘静水’把我杀死就好了。宝缨,你是不是也觉得,那样更好?”

    不等宝缨回答,他又笑着说:“随你跳下山崖的时候,我没想过还能幸存,却觉得真好,可以解脱了。再也不用去想收复权柄,找回母后,不用每天面对尔虞我诈,也不用做任何事都被许多双眼睛盯着,临死还能再见你一面……老天待我不薄,就是可惜你了。”

    宝缨惊讶地眨了眨眼。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符清羽会这样吐露心声,相识这么久,符清羽总是端着一副无坚不摧的模样,哪怕是道歉认错,都带着居高临下的冰冷。

    大概正如他所说,只有在深深的地底,他才只是他,可以卸下一切伪装,可以毫无顾忌。

    她也叹了口气,心情平静了许多,自嘲道:“是啊,可惜我了,好不容易离开你,最后又撞到了一起。不过,和你死在一起,这里就是我们的墓穴,那我也算享用了天子葬仪,也不亏了!”

    这话说完,她自己先笑了,笑声透着几分末路的凄凉。

    符清羽闷声说:“如果你愿意嫁给我,本也可以合葬……”

    宝缨听了这话,顿时又不开心了。

    心里堵得发慌,丝丝缕缕的委屈无论如何都抑制不住,她板起脸,生硬地说:“陛下从前可没想过娶我,说要封我为婕妤,还好大不情愿呢!”

    “我想过……别撇嘴。”

    虽然互相看不见,符清羽却将宝缨的表情抓了个正着,宝缨差点咬到舌头,不自然地往后挪了挪。

    “现在说这个,宝缨一定不信了,我也不求你相信。之前之所以没提过……宝缨,一直到今年元月,我身上都还有着婚约……”

    符清羽苦笑,“有推不掉的婚约,还胡乱许诺,那样更不好吧。想要娶你,首先要从杨家手里收回权力,这还不够,婚约是祖母亲口应下,即便杨家失势,也不能轻易背弃承诺……除非能找出杨家罪孽滔天的证据。”

    “我很想在大婚之前找出,所以那段日子有些急躁,后来还不得不设下刺杀的局。不管怎么说,后来终于成功了,很想亲口告诉你这个消息……回到宫里,你已经不在了。再后来,像你说的,还没跟我和好,也没必要提起了。”

    他幽幽吐出一口气,怅惘道:“我是想过的。织造局把大婚的礼服送来让我过目,我心里却一直在想,如果宝缨穿上会是什么样子……可惜时机总不凑巧。”

    胸臆间萦绕着浅淡的疼痛,宝缨从前怨恨符清羽凡事都藏着掖着,如今却又恨他非要说出一切。

    以符清羽对她的了解,他明知她会心软,实际上她也的确心软了……那他又干嘛要说出口?

    难道这样就能改变过去已经发生的事吗?

    难道他想过娶她,她就必须要嫁吗?

    话说回来,如果他们已经命不久矣,还纠结这些情情爱爱的,是不是过于无聊了?!

    她转首,刻意冷淡道:“什么墓仪,什么厉害不厉害的,只是玩笑话,陛下不用和我解释。”

    符清羽不肯住嘴,反而又说:“可宝缨就是很厉害啊,都敢往皇帝身上捅刀子了……你做的这件事,天底下还没有其他人能做,敢做。”

    宝缨一时分不清他是认真还是在阴阳怪气,没好气道:“也没妨着陛下什么,依旧生龙活虎,一时指挥大军作战,一时又来到千里之外的盐集镇……或许一刀还是捅少了。”

    符清羽笑笑,声音低哑:“不是这样,这里……心一直很疼。宝缨,你还没回答我,解气了没有?”

    宝缨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反问:“要是没解气,陛下会让我多捅几刀吗?”

    符清羽很爽快地回答:“行啊,怎么不行……这算什么……”

    声音渐渐低下去,两人都不开口之后,便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喘息,交织错乱,缥缈浮沉。

    困倦感再度袭来,宝缨觉得上下眼皮在打架。

    这一天实在经历了太多,她好累啊,符清羽身上带伤,想必更是难熬。

    她向石壁上偎了偎,阴湿坚硬,硌的后背生疼,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正要合眼,符清羽却察知了,用呢喃一般的语调说着:“宝缨,过来一点……冷……”

    宝缨头脑忽地清醒,探出手,去试符清羽额头的温度。

    果然!他开始发烧了,额头滚烫。

    缺少治伤药物,接骨后只能硬熬,这几乎是必然的结果……宝缨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又沾了点水,滴到符清羽唇上。

    “没事的。”

    符清羽含糊道,小心地勾住宝缨手指,像是要把她拉近,却因为乏力而没能成功。

    宝缨往前靠了靠,贴到符清羽身边。

    此刻只能用体温取暖,倒也不能矫情太多。

    刚刚放宽一些的心脏,又像被狠狠攥紧,到了这个时刻,她又发觉,或许死在一起还不是最糟的。

    更糟的是,只剩她一个人。

    “一定要撑住啊……别……”别丢下我一个人。

    “嗯……”符清羽又向她靠近一些,声音软的不像话,“就睡一会儿,就睡一会儿。”

    73  ☪ 〇七三

    ◎我总是想护着你的◎

    “宝缨?宝缨?”

    “呃——”

    宝缨急促地喘了几声, 疲惫让她不大想要睁开眼。

    但身旁的人却不住推她,“宝缨,醒醒。该起来了。”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缓缓翻了个身,头疼欲裂, 四肢也绵软无力。

    “这是……”怔了片刻, 才回想起现今的处境, 宝缨盯着符清羽的轮廓,哑声问道, “怎么醒了?我睡过去多久了……对了!”

    她探手试了试符清羽额头,仍很烫, 但说不好有没有变得更烫,迟疑道:“……你应该多休息。”

    符清羽“嗯”了一声, 淡道:“说完正事,有的是时间休息。”

    宝缨倾身向前, 认真问:“什么正事?”

    符清羽低笑了下,缓声说:“……真想一直留在这下面,是不是只有在这里,你才不会躲我?”

    宝缨立刻又坐回了原处, 隔了一会儿, 不大自然地说:“……我真没想过陛下有天会这样说话, 而且……说了这些话竟然面不改色心不跳。”

    符清羽仍然淡笑:“你能看清我的脸色了。”

    “是……”宝缨一怔,随即明白了符清羽话里的意思,急忙抬头看了一眼,惊喜道:“有光了!”

    几道微弱的光线, 在黑暗的洞穴中分外明显。

    宝缨站起身, 仰头看了一圈, 视线被曲折的石壁挡住,找不到光是从何处透进来的。

    “我们落进洞中时还是清早,太阳初升日光偏斜,可能是被树木挡住,也可能是恰好背光,没有照进来,而现在日光射进洞中——”

    宝缨懂了:“上面一定有出口!”

    虽然跌入地洞,又在交错的坑道了不断滑落,但他们却很幸运,落在了一个附近有出口的洞穴中!

    “但是……”宝缨又抬头看了看上方,“……爬到头顶这块岩石上面,好像是将能容下一个人的空隙……后面隐约透着光,可是从这里看不到路……”

    刚升起的一点希望又要破灭,就算有出口,也显然并不容易到达。

    何况光能照射进来,不代表洞口大小足够人出入。

    而且,符清羽腿骨摔断,自是无法行动,宝缨呢,连头顶这第一块岩石也够不到,更别提爬上去了。

    她沮丧地坐下,“这附近可能有出路,也可能没有。无论有没有出口,对我们的处境好像都没什么帮助。我上不去,你如果腿没摔坏,或许还能试试,但现在……”

    符清羽很笃定地说:“把我移动到岩石下方,你踩着我的肩膀借力,应当可以爬上去。”

    “可是……”

    宝缨还是没懂,“可我们没有长绳……就算有,我也没力气把你拉上去。再说上面很窄,一个人已经勉强容身,不可能同时容下两人。”

    符清羽平静看着她,薄唇轻勾:“所以你自己上去。寻找出口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宝缨怔了一下,脱口而出:“不行!我走了,就只有你一个人!”

    符清羽受了重伤,腿还不能活动,又正在发烧。如果留他一人在黑暗阴湿的洞中,没有光亮,没有食物和饮水,也不知能否等到救援……

    宝缨不敢想那是何等绝望的境地。

    “不行,我不行的……”宝缨不住摇头,“我没有练过功夫,可能根本找不着出口。就算出去了,我也不敢说一定能找到帮手,如果赶不上救你,我……”

    我会比死在这儿更难受。

    宝缨突然哽住,用先前符清羽嘲讽她的话回敬:“谁用你逞英雄啊?我不想承你的救命之恩,也用不着你把机会让给我!”

    她急得声音嘶哑,符清羽却好整以暇地笑了,仿佛事不关己:“宝缨,没有什么让不让。我的腿断了,这件事只能由你去做。”

    “可是……”

    可是那是因为救她才受的伤,这让宝缨更难在抛下他不管。

    符清羽故作轻松道:“我们不知道这个洞口的情形如何,如果洞口离我们掉落的地方很远,或是洞口隐蔽,上面的人恐怕很难找到这里,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如果你能出去,或许反而能带来一线生机。”

    宝缨无法反驳。

    符清羽抬头看了看,“你瞧,这会儿比刚才更亮了,说明日光与洞口的角度越来越契合……在达到最亮后便会减弱,我们快些准备吧。”

    说话间,他已经将宝缨的包袱理好,拿过水囊灌了一口,又要把水囊也放进去。

    宝缨急忙制止,把干粮跟水囊放在一块:“你留在下面,你更需要。如果我真能出去,水和食物都可以再找。”

    符清羽皱起眉,似乎不赞同,但又不想耗费时间争执,最后只闷声说:“也好。”

    两人很快整理好了不多的物品。

    符清羽让她稍等,手伸到衣襟里,掏了很久,找出一枚印鉴,放在宝缨掌中。

    宝缨不可思议地看他:“这是——”

    “玉玺。”符清羽淡道,“你带上它,不用我赦免,自个儿就能赦免自己。”

    “出去之后,自己小心避开突厥人。我遭遇危险,他们一定会立刻向大营求援,你往西边去,大概很快就能遇到夏朝将士。把玉玺给他们看,让他们派人来救我。”

    “药婆婆那里……宝缨,我不知道叶怀钦对你说过什么,但我希望你能告诉夏军,让他们去找药婆婆。突厥人已经插手,你继续管这件事太危险了。”

    “还有个不情之请……”符清羽拉住了宝缨的手,合掌,将她的手和玉玺都握在其中。

    他定定看着她,正色道:“若我命丧于此,能不能请你将这枚玉玺带给皇姐,她自会为我安排后事。”

    宝缨猛地抽回手,冲他肩头打了一拳:“不可能!如果你死了,我就会拿上玉玺,跑到一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让你苦心维护的朝政彻底乱掉!或许,或许我还会挟玉玺号令天下,为所欲为,我——唔——”

    话还没说完,符清羽将紧紧抱如怀中,用力之大,宝缨觉得自己快要喘不上气了。

    “如果那是宝缨想要的,”符清羽在她耳侧轻道,“……也好啊,就按你想的去做吧,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过。”

    宝缨下巴搁在他肩膀,用力眨了眨眼,吞回眼泪,嘀咕道:“你现在可真像一个昏君……”

    符清羽没说话,手掌在她后脑勺摩挲了几下,长叹一口气,随即又放开。

    “好了。”符清羽推开宝缨,坐直身体,指着自己肩膀说,“上来吧。”

    宝缨默不作声地爬起来,和符清羽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屏住一口气,抓着凸出的石壁,踏在符清羽肩头。

    肩膀向下一沉,他发出吃力的闷哼,然后重又向上——

    宝缨立即抓牢上方岩石,借力一撑……

    “我上来了!”她兴奋地叫了一声,循着亮光摸向岩缝后方。

    “……似乎是一条很长的缝隙,斜向上,一眼看不到尽头……我试了试,侧身能挤进去……”宝缨对下方的符清羽说。

    符清羽努力仰起头,对她说:“去吧,我一切都好。”

    石缝里很难转身,一旦进入,就无法回头了。

    宝缨知道,已经到了告别的时刻。

    虽然中间隔了那么多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她也不得不承认,看到符清羽,就能感受到令人安心的力量。

    “陛下,”她最后问道,“你从刚落尽山洞时就计划好了吗?你一直都在观察光线的变化,准备让我去找寻出路,是不是?”

    符清羽的声音从下方传来,飘渺的有些遥远,“算是吧……从我知道腿不能动了,就想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假如、假如摔断腿的人是我,陛下也会留下我,自己先离开吗?”

    符清羽默了默,说:“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什么?”

    他抬起头,虽然只是模糊的影子,但宝缨知道那对深沉的眸子里一定饱含笑意。

    “你先于我受伤,那样的事永远不会发生。”符清羽十分确定地说,“宝缨,就算我做过很多错事,但无论何时,我总是想护着你的。”

    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74  ☪ 〇七四

    ◎我必须去盐集镇◎

    越向上爬, 缝隙越狭窄,坑道越扭曲。但相应的,光线也更充足。

    宝缨手脚并用, 狼狈地向上攀爬,身体被嶙峋石壁刮得遍体鳞伤, 却一刻也不敢停下。

    如果停下, 她将再也找不回继续的勇气。

    如果停下, 她就完了。

    他们都完了。

    她已经不记得拐过了多少个弯,开始的时候, 每走出一段,还会和符清羽相互喊话。

    然而随着她离那个山洞越来越远, 声音越发微弱,回声飘荡在曲折蜿蜒的洞穴里, 已然分不清是人声还是风声。

    到最后,连回声也听不到了。

    四周已经能够清晰视物, 出口——如果有的话——应该就在不远处。

    心脏剧烈跳动,宝缨压下所有情绪,用力将匕首插入岩缝之间,谨慎地寻找着落点。

    手心摸到干燥温暖的, 一撑, 再一跳——

    她出来了!

    宝缨来不及拨开面前荒草, 先捂住了眼睛,却仍被光亮刺的流出泪水。

    缓了一会儿,她睁开双眼,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从斜阳的方位判断, 这里似乎是山麓西侧, 树木根部还留有残雪, 恐怕比她进山的地点更偏北。

    搜索一定是从他们坠落山崖之地开始的,所以当务之急便是回到原路上。

    四下空旷无人,宝缨将印记留在洞口,就迈开酸软无力的腿脚,向南方走去。

    夕阳很快变了方向,不住下坠,寒意悄无声息的侵入林间,宝缨认准了南方,麻木地走着。

    怀里的玉玺硌的胸口生疼,她好像有一些理解符清羽了。

    举国之重负于一身,她不能停下,也不能旁顾。

    不能停下。

    不能停。

    可是她的体力已然耗尽,走了一会儿,眼看不远处有一片空地,似乎有路,双腿却像灌铅似的沉重,怎么也爬不上面前的山坡。

    宝缨抓住身旁的树枝,咬牙向前迈了一步,不想膝盖绵软无力,这一脚踏空,踉跄着摔了出去!

    残雪扑了她一脸,冷意张狂,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抓住她的心脏,痛的令人难以呼吸。

    眼前白光一现,她终于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去多久,宝缨被林间窸窣的响动吵醒。

    残阳的余晖还没褪尽,一轮弯月已然升上树梢,四周昏暗沉霭,她抓了抓僵硬的手指,正要爬起身,却突然听到了说话声!

    “头儿,这边。这边还没搜。”

    “北边没有路,他跑不远。这次一定能抓住!”

    模模糊糊的,几点火光自山坡之上显现。

    宝缨一凛,急忙伏下身子,往草丛里缩了缩。

    盐集镇鱼龙混杂,虽然对方说的是汉话,但语气不善,宝缨也不敢冒然相认。

    可惜她高估了自己藏匿的速度,低估了对方的眼力,刚刚一动,就听一个男声严厉叫道:“别动!”

    紧接着,急促的拔刀声纷纷响起,当前的人高喊:“叛贼,你已经逃不掉了!快放下武器束手就擒,还能少受点罪!”

    另外一人插嘴:“跟杨贼废什么话,他早该死了!”

    ……杨贼?

    宝缨心念一动,刚要联想到什么,又听一人淡道:“杨会,你一人对我们十人,不可能逃的掉,放弃抵抗吧。”

    他的声音比寒夜更加低凉,宝缨却犹如听到仙音,几乎快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

    “我……”

    她刚一动作,边看到对面火光憧憧,如临大敌,恐怕弓箭和机弩都已经就绪。

    宝缨急忙大喊:“别动手!我不是杨会!梁冲!梁冲,你听不出我的声音了吗?!”

    对面一阵哗然,梁冲总是平静无波的语调也带上了惊诧:“……宝缨姑娘?!”

    ……

    银月高悬中天,宝缨捧着热茶,裹着厚厚的毛皮,坐在火堆旁,等待前去探路的人回来。

    当她拿出玉玺,简短述说了经历后,梁冲立刻明白了孰轻孰重,命令手下暂时放弃追捕杨会,集全力准备营救符清羽。

    可是他这一行只有不到二十人,都是轻装简行,缺少进入山洞必要的绳索、凿锤等物品,即使武功高强,也不敢妄自托大。

    很快夜幕降临,更不好轻易行动。

    梁冲只能将人手一分为三:一部分人按照宝缨的提示,去山麓寻找洞穴入口;一部分立刻回到宝缨他们跌落的山崖,找到符清羽带来的人手,汇合一处,共同营救;剩下的几人则在原地扎营,等候两边消息,也能让宝缨休整疗伤。

    梁冲自己也留了下来,敦促下属给宝缨治了伤,换上干净衣物,又半是强迫地把她送进帐中睡觉。

    宝缨心事重重,虽然身体疲惫至极,却只打了个盹,又惊醒过来。

    一时睡不着,她起身走出帐篷,坐到梁冲身边。

    梁冲从头到脚都换成了关外猎户大半,皮帽子耷拉下来,掩住大半额头,加上他本就很平淡的面容,若是在街上擦肩而过,宝缨都未必能认出来。

    见她过来,梁冲微微抬起头:“……睡不着?”

    “嗯,”宝缨端起火边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水,“……还没消息吗?”

    梁冲摇头。

    由于摸不清突厥人的状况,他叮嘱属下不要随便放信号,而这会儿,出去的两拨人都还没回来。

    宝缨心里焦急,低声念叨着:“……我爬出山洞时已经是下午,傍晚时遇到你们,应该并没走出太远……怎么会找不到呢?不行——”

    她站起来,“我也一起去找吧!”

    “宝缨姑娘,”梁冲耐心对她解释,“已经入夜,道路危险,大概是被拖慢了脚程。他们个顶个都是高手,如果他们找不到,你去也不会有什么帮助。还是好好休息,明早再看吧。”

    宝缨心里也明白是这个道理,只是焦急难耐。

    听了梁冲的话,她坐回来,随口问道:“梁公公一直在追杨会?他也逃到了盐集镇?”

    在济阳城外,宝缨无意帮过杨会一次,事后得知杨家乃是导致光化年间兵败的罪魁祸首,让她很是憋闷了一阵子。

    事到如今,当年犯错的人已经得到处置,虽然她对杨会兄妹不可能有什么好感,但恨意倒也随着时间消减了许多。

    这时问起,只是没话找话,随便说点什么排遣焦虑的心绪。

    梁冲微皱了下眉:“是。从即墨追到盐集镇,然后……便一直在这片山林里打转。”

    根据后来打听到的消息,梁冲一行人应当是在杨会兄妹下船后两天抵达盐集镇的。

    那时,梁冲等人以为很快就能将二人缉拿归案,精神都很振奋。

    可事实却是,他们好不容易找到杨会的行踪,却又陷落在这片崎岖蜿蜒、遍布坑洞的丘陵里,一身本事施展不出,只能没完没了地和杨会玩捉迷藏。

    至于杨灵韵,她没和杨会一起,梁冲对她的下落更是一无所知。

    梁冲固然极有耐心,也快对这项差事失去了信心,今晚算是孤注一掷,全体出击想要将杨会逼出来,谁想却误打误撞遇上了宝缨。

    “宝缨姑娘倒是救了我。”梁冲半开玩笑、半是无奈地说,“把救驾之功送到我手上,想来陛下不好追究我办事不力了。”

    宝缨咋舌道:“杨会一个人,竟然能躲过你们十来个人……”

    梁冲叹气:“是啊……盐集镇东南临海,西和北两个方向都被起伏的山岭包围,地形多变,林木茂密,有很多天坑、断崖……又因为开采石炭,连地底下也遍布坑道……一个人想藏起来很容易,想找,却太难了。”

    宝缨笑不出来。

    这也意味着,找符清羽的难度大为增加。

    梁冲说完,也意识到这点,安慰宝缨说:“陛下一直勤练武功,身子强健,宝缨姑娘又对断骨做了处置……有少量食物和饮水,陛下撑上两三天,甚至四五天都没问题。如今大夏战胜了突厥,可以调动军力进山找人……”

    梁冲笑了笑,“实事求是的说,我们希望很大。”

    他还不知道。

    宝缨忽然意识到,梁冲等人始终在山岭里追踪杨会,恐怕还不了解“一日春”正在军中蔓延。

    尽管救出符清羽是眼下最要紧的事,但如果不能阻止“一日春”,大夏依然会遭受灭顶之灾。

    篝火跳动了一下,宝缨豁然开朗。

    营救符清羽,她恐怕帮不了什么忙,但另一件事却非她不可。

    从以往叶怀钦话里透出的意思,药婆婆虽然是夏朝人,却秉持着江湖中人的作风,对朝廷没什么好感,总是敬而远之。

    符清羽以为,用朝廷和皇家的名义亲自请药婆婆出山,是最尊敬谦卑的方式,无需宝缨插手。

    宝缨却觉得,这恐怕行不通,也许药婆婆一见官兵就避开了,根本不会被他们找到。

    所以……

    她转向梁冲,语气坚定:“梁公公,明天一早,无论有没有陛下的消息,我都必须去盐集镇。”

    听完她的理由,梁冲静默了好一会儿,迟疑道:“……突厥人可能也在这一带活动,至少派几个人,护送你进入盐集镇。既是这样,还是再睡一会儿吧,明早出发。”

    宝缨说“多谢”,回到了自己的帐篷。

    也许是做好了决定,没多久,她便沉入了梦乡。

    ……

    天色将曙时,梁冲派出去的两拨人都回来了。

    75  ☪ 〇七五

    ◎恐怕找错人了◎

    先回来的是去寻找山洞的。据报信的人说, 天黑路险,他们多用了些时间才找到宝缨留下的记号。

    派了几人入洞,夜里昏暗难走, 都没有找到符清羽所在之处就没有路了,大声喊叫亦没有得到回应, 于是一边遣人回来报信, 一边准备继续探洞。

    恰在这时, 去搬救兵的人也回来了,带回了护送符清羽去盐集镇的那队人马。

    据他们所说, 皇帝出事后,他们便也不再掩藏, 一拥而上打跑了突厥人,之后一整天都在那处断崖附近搜寻。

    遇到梁冲这群人, 他们也大吃一惊,没想到山体里的坑道如此错综复杂, 皇帝从山崖侧面洞口摔下去,竟出现在了山麓的另一边。

    由于他们已经向军中报信,请人支援,梁冲便决定集合所有人, 立刻出发, 去山洞营救皇帝。

    ——除了宝缨。

    梁冲挑出两名武功高强的护卫, 命他们送宝缨去盐集镇。他本来要派更多人手,宝缨坚辞才作罢。

    即便这样,梁冲还是觉得不够稳妥。

    据交手过的人称,以面具人——也就是突厥国师——为首的突厥人并不恋战, 边打边退, 似乎不想久留。

    因为符清羽出事, 夏军也没有追击,双方只是短暂交手,都没有什么损伤,突厥人便向东逃走了。

    根据之前打探到的消息,他们似乎也要去盐集镇寻找药婆婆。

    梁冲听到这里,又劝宝缨放弃。

    但宝缨摇了摇头:“……我有突厥人没有的线索,就算他们人多也不敢在盐集镇轻易动手。只要我能避人耳目,在突厥人之前先找到药婆婆就行了。正因为这样,带的人越少越好。”

    梁冲还有些犹豫,可是符清羽那边等不得,而宝缨现在手握玉玺,如果非要强迫他同意,梁冲也没有任何办法。

    于是,梁冲只好让步,叮嘱两名护卫一定保护宝缨安全,这才带人离开。

    宝缨也翻身上马,随着护卫向南骑去。

    她爬出山洞的位置已经在这片山丘的西北方,远远偏离了白石子道路,颇是花费了一些功夫才找回原路。

    所幸护卫目力好,经验丰富,快到正午时,宝缨三人已经接近了昨日的山崖。

    就在这时,骑在最前方的护卫突然勒住了马,遥望前方,面色有些沉重。

    “不好,有人!快下马!”

    三人即刻下马,小心将马儿牵入树林,匍匐在地,借荒草掩盖身影,观察前方。

    看清白石子路上的情形,宝缨不由倒抽冷气。

    突厥人!他们又回来了!

    着甲执兵的突厥士兵将道路彻底封住,领头的正是昨天最先发现宝缨的那个人。

    宝缨还注意到,他们的人数远超昨日,看来回头搬救兵的不只有夏军。

    “是不是陛下的身份暴露了,突厥人反应过来,回头追杀陛下?”一个护卫小声问。

    另一人道:“我懂突厥语,去前面看能不能听到什么。在这儿等着!”

    说着,他灵巧地钻入草中。

    没多久,护卫回来了,压低声音道:“……听他们的意思,找到了关于药婆婆的线索,但……这块儿我没听明白,好像他们国师和谁打起来了,说打赢了就能找到药婆婆……其余人暂时候在这里,等好消息。”

    三人都云里雾里,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他们不可能通过这条路去盐集镇了。

    护卫当机立断,“回头吧,先回到安全的地方再说。”

    三人放轻步子,回到拴马的地方,正要上马,突然草丛唰啦啦一阵响动,紧接着两个突厥人走出来,双手还在给腰带打结。!

    目光触及到三人,突厥人也是一愣。

    当先的那名护卫举刀便砍,手起刀落,那个突厥人一声没吭就倒在了地上!

    然而,他身后的另一人却躲在死人身后,避开了另一名护卫的攻击,同时放声大叫——

    护卫大步跃出,从背后给了那人直穿胸口的一刀,可是路边的突厥人显然已经听见了叫喊,吵嚷着向这个方向赶来。

    电光火石之间,护卫将宝缨托上吗,狠狠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你先走!我们拦住突厥人!”

    马儿飞驰出去,再回头看,身后已陷入一片混乱。

    宝缨虽然不忍,却也明白她回头也帮不上忙,只能抓紧缰绳,不住催马,希望能尽快找到梁冲他们。

    可是祸不单行,慌乱之中,马匹突然撞到了障碍!

    绊马索!

    原来突厥人有备而来,早已在这周围设下陷阱。

    宝缨极力稳住马匹,受惊的马却不听控制,不住跳脚想要脱身,最终身子歪斜,向一侧狠狠摔倒!

    宝缨被甩出了老远,所幸撞到了灌木丛上,没受重伤。

    只是等她起身,却再也追不上跑远的马儿了。

    ……而突厥人追上来,只是时间问题。

    正当她茫然无措时,斜侧方突然伸出一只手臂,一把抓在宝缨衣袖上。

    宝缨一愣,正要反抗,却听那人说:“过来,到这边来……你不是想躲开突厥人吗?”

    横竖也躲不过,宝缨的确更不想被突厥人俘获,可是……她又怎么能相信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

    在她犹豫之间,那人已经用力将她拖进了草丛。

    宝缨这才发现,原来草丛后面也是一个狭窄的洞口,通往阴暗的地底。

    那人没有回头,只顾向前走了不停,还低声叮嘱宝缨:“跟紧我,别回头。”

    停下来喘了口气,宝缨这时也想起面前男人的身份了。

    她犹豫片刻,心情复杂地追了上去。

    男人似乎对山洞地道十分熟悉,没有光照也能健步如飞,遇到岔路口很少停下思索,只会小声提点宝缨一句。

    走了一盏茶的功夫,男人将宝缨带入到一个较为宽敞明亮的洞穴里,终于停了下来。

    宝缨死死盯着男人,缓步走入山洞:“杨公子……你就是靠这些洞穴躲过了追捕?”

    杨会转过身来,曾经称得上英俊的脸已是面目全非,一道长长的疤痕自额头向下,划过鼻子,将整张脸分成两半。

    除此之外,他的衣着已经褴褛不堪、沾满污秽,裤管和袖口都已磨损,剩余部分依稀能辨认出一点上等布料的痕迹。

    连鞋子也没有了,双脚都捆绑着厚厚的兽皮,仔细看,上面还沾着血迹,恐怕根本没有处理干净就用上了。

    杨会扯了扯嘴角,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沉默。

    “我已经落入你手,你要怎么做?!”

    “你怎么会在这里?”

    隔了一下,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住口。

    “呵?”杨会翘起一边嘴角,神色又好似当初那个无法无天的少爷了。

    “你以为我干什么救你?”他向前一步,讥嘲道,“把你交给夏朝皇帝换赏金?突厥人也在追你,我怎么不直接把你卖给他们呢?这是你对救命恩人的态度吗?”

    虽然他声色俱厉,宝缨却觉得这语气像是兴师问罪,甚至还带着点委屈。

    “我……”宝缨缓了口气,“先谢谢你救我。但是在济阳城外,我也帮过你,一报还一报,我也不欠你什么。”

    她脸色微沉:“先入为主或许是我的错,可是杨家人为了一己私利害死十万将士,我的父母亲友都被牵连……杨公子,你认为我应该有什么态度?”

    “又他妈提当年的事!”

    杨会狠狠地跺了一脚,弄出很大声响,语气却转为无奈和惆怅:“宝缨姑娘,那件事发生时我才几岁?我又做过什么?在你们眼里,我,还有我妹妹,就该为没做过的事认罪伏法,把脑袋乖乖送上去给人砍吗?!!”

    宝缨愕然,随即摇了摇头:“一人犯罪,家族应该受多大牵连才合理……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杨公子与令妹生长在锦绣堆里,从小到大享尽了特权,视法令规矩于无物,别人的死活也从来入不了你们的眼。这一切都建立在杨家的权势上,而杨家的权势又是从当初的叛国之举得来的。”

    “杨公子,你和杨小姐,就算在逃亡途中,你们还有下属保护……至少上次见面时,你和杨小姐的气色都还好,显然没有忍饥挨饿,也没有缺衣少食。”

    “而我呢?当初被判为罪人,三哥和我被押上囚车,需要不断讨好乞求那些卒子才有一口剩饭吃。进宫之后,更是只剩下我一个人。从前的你,只消抬抬手指就能让我担惊受怕,彻夜难眠。这一切,杨家难辞其咎。”

    宝缨淡淡道:“杨公子想与我诉苦,恐怕找错人了。”

    76  ☪ 〇七六

    ◎怎么是他◎

    “你……”

    杨会嘴唇抖了抖, 却是说不出话来。

    他向来以为宝缨这姑娘性子软和、善解人意,纵是对他冷淡戒备,杨会也没太放在心上。倒是先前宝缨阴差阳错救了他一回, 让杨会彻底放下了心防。

    这些日子杨会颠沛流离,饱尝人间苦痛。起初家门倾颓被人追杀, 已如晴天霹雳无法承受。好不容易逃出大夏的掌控, 谁想竟又因缺少阅历, 被突厥人从背后捅了一刀,和妹妹也失散了。

    杨会一人在山沟里撑了许多日子, 靠野果草根为食,与飞禽走兽为伍, 活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连人话该怎么说都快忘光了。今日终于见到一张可以信任的脸, 竟是把心里委屈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

    可惜宝缨无暇同情杨会。

    梁冲有没有救出符清羽?她身后的夏军能否抵御住袭击?突厥人有没有追上来?叶怀钦是死是活?药婆婆还在盐集镇么?来不来得及阻止“一日春”……

    她心里充满了疑问和焦虑,语气也不那么客气, 含着讽刺道:“杨公子只在自己和自家人遭受不幸时才能感受到世事不公,是吗?”

    杨会被她呛了一通,只觉好没意思,整个人泄了气一般瘫坐到石头上, 哑着嗓子道:“……那你还想怎么着?说真的, 你要是那么恨我, 干脆直接给我一刀!冲心口来,谁反抗谁是王八。反正这样活着也跟死了没什么分别……”

    “就是……”杨会说着说着,突然哽了一下,“就是我妹妹……唉, 不管是死是活, 我总得知道她的下落才能没牵没挂地去死啊……”

    在今日之前, 宝缨以为自己是恨杨会的,若再遇见一定会想办法杀了他,或者,至少也要把他交给官兵,接受应有的惩罚。

    可现下她满心想的只有赶到盐集镇,找药婆婆,而想要走出这错综复杂的山洞,杨会竟成了唯一的指望。

    想到还要去找药婆婆,想到还有那么多人等待用药,宝缨渐渐冷静下来。

    她也找了块还算平整的地面坐下,不住揉着发酸的小腿,小声问:“你妹妹她……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杨会叹了口气,把这段时日的经历都告诉了宝缨。

    他讲话语速很快,像是憋了太久,只要有人愿意听,就能一直说下去。

    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变成了自言自语。

    “……你说她怎么就那么傻呢……离开杨家,我们两个什么都不是……连杨家都没了,我们对突厥人还能有什么价值?在那些蛮子眼里,人命可能还不如畜牲值钱,他们把灵韵带走,对她做了什么……我根本不敢想。”

    “我知道,在你们这些夏朝子民眼里,我和灵韵本来就罪该万死,那我们不死乞白赖留在夏朝还不行吗?关外鱼龙混杂,我们去关外苟且偷生还不行吗?结果呢?你猜怎么着,还真不行!突厥人弄死我们就跟踩死一只虫子似的,就连盐集镇这块安生地界都要保不住了!灵韵也没了,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还能去哪儿?”

    “话说回来,我能不能问你个事?”杨会突然睁开了眼,“我知道我爷爷我爹害死了你们家人,要是杀了我能让你解气,我待会儿真让你把我杀了,但你答应我一件事行不行?”

    想也知道他要说什么,宝缨拒绝:“你都找不到杨灵韵,我更找不到。而且……你可能只是不在乎我的死活,但你妹妹是真正想让我死的。我不会救她,她既然能投奔突厥人,多半也并不希望被我救——”

    “不是,”杨会突然笑了,“我再走投无路也不至于让你一个弱唧唧的小姑娘去救她,求你还不如多求几遍菩萨。我只是想,等我死了,你能不能帮忙把尸体烧了。挫骨扬灰那种,都烧成灰,然后你帮我留下一撮,一小撮就行。万一,我是说万一啊,日后你要是听到灵韵的下落,无论是好是坏,你就跟那撮灰说一声,就当我知道了,也就没有牵挂了。”

    宝缨愣了一会儿,问:“那要是一直没有消息呢?”

    “那就没有吧。”

    杨会说完这句话,像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抽出一把短刀,“当啷”扔到宝缨脚边,便又合上了眼睛。

    “我身上就剩这一件兵器了,想动手赶紧的,要不……要不你就等我睡着了再杀了我,这么多天……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虽说到了穷途末路,这位曾经的丞相公子倒还是不改做派,想事情从来只顾自己。

    宝缨无奈摇了摇头:“你就是想死,也得先告诉我怎么走出去呀。”

    杨会一怔,随即苦笑了下,说:“好好,知道了,知道了。这个洞看着深,其实从另一边很容易就能走出去,等我歇歇带你走一遍。不过,你要是没有妥当的去处,我劝你不如在这儿藏几天,至少等外面打完了再走。”

    也差不多喘匀了气,宝缨起身,拖着疲乏的脚步走到杨会身边:“我有要紧的事,必须尽快赶去盐集镇。如果你能帮我指路,我……一报还一报,你我之间的恩怨就算扯平了,以后就当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吧。只要你和杨灵韵不加害于我,不害我的家人朋友,我也能慢慢放下当年的仇恨,不会把你的行踪说出去。”

    杨会不可思议地抬眼:“去盐集镇,现在?!你别是疯了吧,没看见突厥人都往那边去么?!!刚才你和夏兵在一起可都让他们看见了,说不定这会儿人家正找你呢,你过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也许是吧……”宝缨苦笑,“可我没有别的选择。”

    这两天接连遭遇两拨突厥人,一定不是巧合,只怕突厥人也知晓了药婆婆能解一日春,想抢在夏军之前找到她。

    除了叶怀钦,宝缨现在是最有可能找到药婆婆的人,她必须去盐集镇,才有一丝希望救下所有人。

    包括她自己,包括她几乎全部的朋友,包括符清羽和几万夏军,甚至也包括杨会与盐集镇的住民。

    宝缨想了想,决定把一日春蔓延的事情告知杨会。

    杨会听到一半,本已如死灰的脸突然变得惨白:“这病真像你说的那么邪门?那、那灵韵她……”

    到了这个时候,宝缨不想再说假话宽慰他:“不止是她,以突厥人不管不顾的攻势,谁也不能保证不染上疫病。所以我必须去盐集镇,找到药,或许能救下所有人。”

    杨会回过神来,讷讷地说:“可是夏军不是已经到了嘛。如果他们找不到那个大夫,你也无能为力吧。”

    宝缨不准备把叶怀钦药婆婆等人的事情告诉杨会,只是坚持道:“盐集镇我是一定要去的。你不肯帮忙指路,我就自己找路!”

    她说着就向外走。

    “哎哎,你等等啊。”

    杨会急忙起身,跟了上去,小声嘀咕不停:“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急性子。得了,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突厥人?你想逞英雄,小爷最后陪你试一回……”

    按照杨会的指点,果然没走多久,便又看到了天光。

    两人爬出洞口,杨会谨慎地用树枝掩住了山洞。一回头,见宝缨盯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我刚才说让你杀了我是真的,我想死也是真的。这个洞吧,万一出事,你还能回来躲躲。”

    宝缨移开眼,顿了下,说:“要是能活着,还是别轻言生死。你既然放不下你妹妹,不如等找到解药,带着药去找她。”

    杨会没吭声,走到前面,替宝缨拨开挡路的枝条。

    杨会带宝缨左拐右转,在山间穿行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又回到了通向盐集镇的大路。

    “你看,这个时候,镇子里都没人生火煮饭。”杨会停下脚步,指向前方的盐集镇。

    天空一片净蓝,如他所说,密密麻麻的房子,竟没有一栋上面飘出炊烟。

    道路上也没有行人,先前的打斗大概已经惊扰了镇上居民,只是不知夏军和突厥人谁胜谁负……

    杨会低下头,犹豫再三,说道:“要是你问我,我还是劝你别去为好。”

    宝缨刚动嘴唇,还没说什么,他又说:“当然我明白,你肯定不会听我的劝。所以,我就祝你成功吧,咱们后会有……算了,你应该不想再碰上我,那就后会无期了!你多保重!”

    “你还要回那个山洞吗?夏军已经取得战争胜利,如果能治愈一日春,定会接管盐集镇……”

    宝缨抿抿嘴唇,终于还是说道:“……恐怕对你不大安全。”

    杨会摇头:“我想清楚了。既然瘟疫已经开始,我更没什么好怕的了。我准备往西去,能走多远算多远吧,兴许老天看我太倒霉了不忍心,能让我在死前见着灵韵一面。”

    宝缨没再说话,只朝他点点头,便走向了盐集镇。

    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杨会略带哽咽的声音:“……我现在知道了,杨家人犯下的罪,还有底下人为了奉承我干的坏事,我也逃不掉,我也有份。但是你信我,我这辈子是真没主动害过谁……你信我。”

    宝缨没有回头,只挥了挥手。

    ……

    盐集镇没有官府,自然也没有城墙守军,只有几个高耸的哨塔。

    宝缨不知哨塔的箭孔后是否真有人监视,哪怕有,大概也没把她当成威胁。

    她一路走来并未受到任何阻拦,盐集镇街道寂寥,一个人也没有,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宛如一座空城。

    宝缨按捺住心里的不安,按照叶怀钦先前的指使,找到了药婆婆的住所。

    小院坐落在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刚走到巷子口,宝缨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脚下一顿,全身血液都涌向了头顶。

    怎么是他?!!

    77  ☪ 〇七七

    ◎坠入了黑暗◎

    宝缨背后寒毛都竖了起来, 心下想逃,又怕奔跑起来反而惊动对方。眼见旁边一个柴火垛子,急忙屏住呼吸, 躲了进去,这才敢又往小巷里看了一眼。

    叶怀钦仍是几天前分别时的打扮, 容貌声音都恢复了正常, 显然已经摆脱中毒影响。

    那把淬了毒的匕首原本就来自叶怀钦, 宝缨虽然早就料到他有解药,却没想这么快就又遇上了。

    此时此地, 偏偏在药婆婆门前。

    她终究晚了一步……

    巨大的懊恼让宝缨浑身发冷心慌意乱,后知后觉发觉, 从刚才到现在,叶怀钦始终保持着握剑的姿态, 宛如石像,一动不动。

    除了先前含糊的那句话, 甚至也没再出声。

    宝缨揉了揉眼,小心望过去,这回才看出些端倪。

    叶怀钦筋肉紧绷,气息压抑, 明显正与什么人对峙着……只是那个“什么人”处在巷子更深处, 宝缨视线被阻, 全然看不到。

    “她……去了哪里?”

    正在宝缨进退两难时,突然有人开口了。音色略显苍老,十分轻柔。

    宝缨一愣,是突厥人!是那个面具人!!

    突厥人也寻到这儿了, 夏军却不见踪影, 这是不是意味着……

    像突然被巨手攥紧, 心脏空了一拍,宝缨不敢往下想。

    “你究竟是谁?”这次是叶怀钦,“凭什么打听我师父?!”

    他不开口时还不觉,一说话明显暴露了气息不稳,像是受了重伤。

    宝缨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还真是她徒弟?”意外的,那面具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师父没和你说过你们师门的事?你知不知道,你有一位师伯——”

    “闭嘴!你把一日春放出来那天起,就不配再用我们师门的功夫了!拿命来!!”

    叶怀钦说着,突然身形一变,提劲纵身跃了出去!

    “哈!”那面具人并不惊慌,“班门弄斧!你师父都——咳——咳咳——”

    一瞬间,不知发生了什么,宝缨只听那面具人气息骤乱,似乎退了好几步,接连咳嗽不停。

    “这是断肠散!肖小之辈,如此歹毒!”

    断肠散?宝缨听叶怀钦提过,那是种无色无味,服下后能立刻叫人肝肠寸断而死的罕见毒药。

    但是……断肠散似乎是口服进入肠肚才能生效……

    果不其然,那面具人很快又说:“可惜你学艺不精,忘了断肠散需得入口才管用!”

    那边叶怀钦久久没作声。

    宝缨心里蓦地一凉。

    固然她对叶怀钦不再信任,却更不想那面具人赢……况且,他说他是叶怀钦的师伯?

    方钦。

    药婆婆和魏嬷嬷的消失已久的师兄,竟然会沦落到与突厥人为伍?做了多年突厥国师!!

    是他发动了战争,也是他放出了一日春……

    随即她又想起,魏嬷嬷说过,她的大师兄武功盖世,无人能够匹敌……

    “呵……”

    叶怀钦突然低低笑了一声,“你才学艺不精啊……你以为我是要用断肠散对付你么?我用的,是七步缠啊……”

    方钦突然低吼了一声。

    宝缨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见一人风一样的窜出巷子。

    她急忙跺回去,可根本还没来得及藏好,那人却几个纵跃,又在她眼前消失了。

    四周突然静了下来。

    叶怀钦气若游丝地说:“是你吗?出来吧,够拖住他一阵子的……”

    宝缨缓缓步入巷子。即便早已猜到,还是被眼前的景象给震惊了——

    叶怀钦遍身染血,偎在墙根,手脚不自然地扭曲着,似乎已经站不起来了。

    那个……方钦竟然一击就伤他至此?!

    “又见面了……”叶怀钦似乎想笑,可是刚一动嘴角就疼了皱起了眉。

    宝缨来到他面前,叹了口气:“你的伤……我不知道怎么治。”

    叶怀钦疼到浑身发颤,几番尝试,才终于说:“你、你听好——”

    他突然顿住,朝宝缨身后望了一眼,似乎要开口,但努了努嘴,却像被一口气哽住,眼睛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你……”

    宝缨不由向前伸出手,可还没碰到叶怀钦,脑后突然有凉风袭来——

    接着,钝而麻的一击打在她后颈。

    宝缨身子一歪,便倒了下去。

    ……

    再醒来时,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

    宝缨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简陋的土房,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门板间隙透进几缕光线。

    后颈还酸痛着,她动了几下僵硬的手脚,发现至少还没被捆绑住,于是撑着地面,爬了起来。

    一个裹着兽皮短衣、头戴皮帽的人正坐在门前,手里端着个木钵,不断捣着里面的药草。

    叶怀钦躺在老人脚边,双眼紧闭,不省人事。

    那人见宝缨醒来,手上的动作也没停,只轻轻扫了宝缨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他的帽子戴的很低,又蓄了把大胡子,宝缨只能从斑白胡子和简陋的衣着上判断,这是个年长的猎人。

    宝缨小心地摸了摸身上,发现随身物品都在。假如这老猎人就是刚才袭击她的人,那他好像也没什么恶意,多半只是把宝缨当成了伤害叶怀钦的人。

    宝缨清清嗓子,问道:“……老人家?现在是在哪儿?我晕过去多久了?你是不是认识他……咳,咳咳……”

    她乍然醒来,又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嗓子干到发痒,最后忍不住咳了起来。

    老人又看了她一眼,目光锐利冷峻,宛若实质,让宝缨无端有些紧张,不由坐直了身子。

    她想到了什么,指着叶怀钦补充道:“不是我伤的他。”

    老猎人“唔”了一声,肯定道:“嗯,你没那个本事。”

    说的却是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

    宝缨有点懵,却见老猎人又低下头,重新捣起了药。

    宝缨摸不清状况,迟疑地问:“那……既然是误会一场,您能不能告诉我怎么回盐集镇?求求您了,我有要紧的事,不能耽搁!”

    宝缨想过了。方钦和叶怀钦在小巷遭遇,大战一场,药婆婆却并未现身,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她早就不在盐集镇了。

    如今连叶怀钦也身受重伤,不知何时能够转好,请药婆婆出山的任务算是彻底失败了。

    那她能做的也只有尽快把消息送回去,好让夏军早做安排。

    宝缨心中焦急,话一出口,不自觉带上了点哭腔。

    可那老人却无动于衷,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全神贯注地捣好了药,转过去,解开叶怀钦的衣裳,从头到脚,不紧不慢地涂抹着药膏。

    宝缨不好在这时打搅,只能转开脸。

    过了会儿,听声响已经上完药了,宝缨正要再问,老猎人却从包袱里掏出了什么东西,递到她面前。

    宝缨一看,原来是块面饼,还带着热气,散发出淡淡麦香。

    宝缨咽了咽口水,准备拒绝:“不用——”

    肚子却在这时“咕咕”叫了两声。

    房间窄小安静,让肚子叫声格外清楚响亮。

    宝缨头皮一紧,尴尬地低下头,脸上像着了火似的滚烫。

    老人像是没听到一样,又把面饼往前递了递:“快吃了。他的伤很重,得立刻上路。”

    他的意思……是要带叶怀钦走吗?会同时放了我吗?

    宝缨心里升起一丝希望,便不想忤逆这个严肃古怪的老人,有点讨好地从老人手里接过了面饼。

    一拿到饼子,口水又涌了出来,胃里也跟着翻滚骚动。

    若这老人想害她,方才趁她晕倒弄死她就好了,又何必大费周章?

    宝缨这么一想,也没了顾虑,急忙把面饼凑到嘴边,咬了一口。

    好香!这貌不惊人的饼里竟然还裹了松仁和蜂蜜!

    宝缨忙对老人补了一句:“谢谢您,嗯……很好吃。”

    老人又不理她,自顾自地收起包袱,背到背上。

    宝缨看出老人沉默寡言,吃了闭门羹倒也不急,想了想,又试探地问:“老人家,您听说过一日春吗?”

    老人依然沉默,只是这回终于给了宝缨一个眼神。

    “一日春就快传过来了!现在已经没办法阻止,我必须——”

    老人却又失去了兴趣,淡淡说了两个字:“不急。”

    不急?

    “怎么可能不急?您知道一日春多可怕,会害死多少人吗?!”宝缨吞下最后一块面饼,说着就要站起来,“我、我……诶?”

    眼前的老人忽然有了重影。

    宝缨困惑地揉了揉眼,却还是看不清。

    不但看不清,她的头忽然很沉、很沉,小腿软绵绵的,想要迈步,却糊里糊涂又坐到了木桩上……

    “我,我……”舌尖微麻,怎么也吐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宝缨心下明了,却说不出来,只能死死瞪着老猎人,用眼神控诉。

    不是吧,又来!你是什么人?要对我做什么?

    昏沉之中,老猎人模糊的影子来到宝缨身前,在她眼皮上轻轻抚了一下。

    “困了吧,先睡会儿。”宝缨仿佛听到他说。

    “我、我……”宝缨最后挣扎了一下,却只是说出,“……我真的好困啊。”

    然后就坠入了黑暗。

    78  ☪ 〇七八

    ◎她叫珊珊◎

    在睁开眼前, 宝缨先闻到了一阵香气。

    木头燃烧的味道,混合着松香,隐约还有食物在烹煮。干净整洁如新雪, 温和轻柔如晨光。

    她吸了下鼻子,舒服的好像在幼时的美梦当中, 母亲在床边写信做活, 口中轻轻哼着歌谣。

    被褥厚实温暖, 身子快软成了一滩水,宝缨眨了眨眼, 本能地不太想要醒来。

    窸窸窣窣的声响。

    像衣裙拂过干燥的沙土地面。

    心头浮上一丝警戒,宝缨屏住呼吸, 轻轻坐起来。

    这是个狭小的房间,原木为梁柱, 泥土糊墙,仅有的陈设也都是用木头打造的, 毫无修饰。

    尽管简陋,房间却被打扫的干干净净,地面洒了水,一丁点儿的浮尘也没有。就连宝缨身下的大木床也铺了厚实的干草, 甚至还淡淡熏染了花香。

    这间房子看着像有女人正居住打理。

    宝缨有些迷茫。

    刚刚那个老猎人呢?难道这是他家, 他为什么把我带到他家里?还有……叶怀钦呢?他的伤……

    宝缨重重吸了口气, 身子一动,谁想木床也跟着“咯吱”了一声——

    外面的脚步声忽然停了,然后挂在门上的蓝布帘子被掀开,一张中年女人的脸从帘后出现, 微笑着说:“姑娘, 你醒了。”

    宝缨想要说话, 刚一开口,却发现嗓子干得快冒烟了,疼的像被针扎,连个完整的字也没说出就咳了起来。

    “别急,慢慢来。”

    中年女人见状来拍宝缨的背,等她不再咳了,又从外间端了杯水,放在宝缨手上:“先抿一点水含着,别喝快了。你睡了将近两天,喂不进去,我只能滴点水在你嘴边,聊做缓解。”

    宝缨端着水,愣愣望着女人,头脑里还是一片混乱。

    女人穿着粗布棉袍,头插木钗。她笑起来眼角有皱纹,头上也有明显几缕白发,已然不再年轻,可明媚的眼眸、挺秀的鼻梁、小巧的瓜子脸都昭示着年轻时的美貌。

    更奇怪的是,从方才挑帘子进来,到将水杯递给宝缨,女人一举一动都优雅的不像话。特别是盈盈走来的几步,宛如弱柳扶风,轻盈而不失稳重,倒叫宝缨想起宫里教习礼仪的嬷嬷。

    还有,她说话的口音……

    虽与这间陋居格格不入,女人却很坦然,见宝缨没动水,很有耐心地说:“灶上正煮着粥呢,很快就好。先喝点水,润润嗓子。是山泉水烧开又晾凉,里头掺了勺野蜂蜜。”

    她说着就转开眼,从壶里也给自己倒了杯水,小口喝着。

    宝缨立刻明白,女人是怕她疑心水里有毒,先喝给她看,却不挑明,免得让宝缨不自在。

    宝缨连那老猎人给的面饼都吃了,也暂且全须全尾,对着这样一个得体温柔、莫名让人感到亲切的妇人又怎会担心那么多?只不过一时有太多疑惑,反应迟钝了些。

    宝缨也实在是渴极了,从善如流地拿起杯子,缓缓喝下。

    清甜的水流划过喉头,直沁入脾胃,不但解了急渴,更瞬间抚平了焦躁的心绪。

    一杯见底,宝缨擦擦嘴角,略带腼腆的说:“多谢您了。这两天一直是您照顾我吗?承蒙厚待,敢问——”

    话没说完,房门突然有响动,接着是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阿娘!我回来了!”

    一个小姑娘推门而入,风风火火地闯入帘子,房间里霎时充满了林木清新的气息。

    “阿娘,你在里面呀——咦?你醒了?”

    小姑娘好奇地盯着宝缨,顺手扯下头上那顶对她而言明显过大的皮帽子,露出一张冻的通红的小脸——

    “咣当——砰——砰砰——”

    宝缨手里的木杯掉在了地上,弹跳着滚出,一直滚到小姑娘脚边。

    小姑娘顺手捡起杯子,吐了吐舌头,嗔怪似的说:“你都多大了,怎么喝个水也喝不好呢?”

    “珊珊,别没大没小的。”中年女人开口了,“快把外衣脱了,挂到火边烤烤。你把凉气都带进屋里了。”

    珊珊做了个鬼脸,转身向外。

    女人又嘱咐:“顺便把杯子洗了。再把粥盛出来,待会儿咱们就开饭。”

    “是,是——我知道——”帘子后女孩拖着长腔说。

    女人冲宝缨抱歉一笑:“珊珊正是最调皮的年纪,姑娘别往心里去。你刚才想问什么来着?”

    宝缨仍呆呆看着女孩消失的地方。

    “姑娘?姑娘?”

    宝缨这才转过头来,看着女人的脸,用力眨了几下眼。

    原来是这样……挺直的鼻子,清正的眉,深邃的眼眸,连脸上骨骼的走向都……她刚才竟没想到!

    “怎么了?”女人关切地问。

    宝缨舔了舔嘴唇,喜悦而又惊恐,轻声问道:“她叫珊珊……是……怎么写的?”

    女人一愣:“哦……是珊瑚的珊。”

    宝缨什么都明白了。

    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际,玉玺还安全地待在她身上,被体温所暖,温润如脂。

    “珊珊……她有个名叫瑶瑶的姐姐,和三个仍在世的兄长,对吗?”

    女人身子一震,黑眸里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姑娘你……”

    宝缨急忙下床,跪在女人面前:“我、我在大夏皇宫里侍奉……太后娘娘,是您吗?是您对吧!”

    符清羽的生母、下落不明的宋皇后竟然叫她遇上了!她不但活着,还逃出了突厥人的魔爪,而且还又生下了一个女儿!

    这里与盐集镇最多不过两天路程,只要两天路程,他们母子就能相见!

    要是符清羽得知这个消息,不知有多高兴!

    符清羽……他……梁冲应该已经把他救出来了吧?

    宝缨心情大起大落,动作不免有些慌乱,碰到床脚,发出一声闷响。

    珊珊扯着嗓子问:“你们怎么了?阿娘,有事吗?”

    女人伸出一根手指,在嘴巴前摇了摇,示意宝缨别出声,又对珊珊说:“没事。你自己当心别烫了手!”

    说完,她温柔却坚定地拉起宝缨,让宝缨坐回床上,平静道:“珊珊什么都不知道。请姑娘帮我个忙,替我保密,别在珊珊面前说漏嘴。再说,我也从来不是什么太后。”

    “哦,好……可是,可……我……”

    有太多话堵在嘴边,反倒哪句也说不出来。宝缨狠狠摇了两下头,小声说:“我可真是……看您眼熟,却没想起来,直到见到珊珊……珊珊和陛下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说实话,刚刚宝缨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又看到了幼时的符清羽。

    听宝缨提起符清羽,宋皇后眼里闪过一抹温情,但转瞬又恢复了温和淡然:“来吧,你也该饿坏了。先吃东西,有什么事之后慢慢说。”

    宋皇后麻利收好用过的杯子,又顺手把床铺捋平,仿佛这种事她已经做过了上千次。

    “对了,我名字里带个柔字。这里年轻的姑娘后生们都叫我柔婶,你也这么叫吧。”

    宋皇后拉起布帘,微笑问道:“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我……”

    宝缨差点脱口而出,却中途生生顿住,突然记起光化一战中程家罪人的身份。

    即便不是叛变,作为主帅决策失误也依然要承担罪过。更何况,宋皇后的悲惨遭遇全因战败导致,在宋皇后面前,她怎么敢提自己是程家女儿。

    她迟疑了一下,说:“我叫秋燕。”

    宋皇后点点头,迈过门槛,对正在往木桌上摆放碗筷的珊珊说:“珊珊,这是你秋燕姐姐。”

    珊珊热情地招呼她:“秋燕姐姐,过来坐。这个粥里放了干的苏子叶,我秋天采的,晒干磨成粉,拌上点盐粒子,特别香,你尝尝看!”

    她和符清羽长的实在太像了,可是性情做派大相径庭,真诚大方,不拘小节又天真自然。

    宝缨想了下符清羽说出这番话该是什么模样,暗暗觉得好笑。

    她坐在珊珊指定的位子,问:“珊珊,谢谢你。你几岁了?”

    “我都十岁了。”珊珊撇嘴,向宝缨告状,“别人都自个儿进山采蘑菇野菜了,可我阿娘就是不许!”

    宋皇后瞥了女儿一眼:“别人是在山里生山里长的,闭着眼都能走山路。你才来几天?”

    如果传闻没错,宋皇后曾被掳到突厥多年,想来珊珊也是在那期间出生的,从前一定没少受苦。

    宝缨想到这儿有点难过,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舀起一勺粥,装作专注的吹凉,咽下一小口,认真说:“真的很好吃。”

    “那还用说!”珊珊开心的眉飞色舞,又把盘子往宝缨面前推了推,“秋燕姐姐,你再尝尝这个。”

    宝缨谢了她,终是忍不住问宋皇后:“柔婶,您说我睡了快两天?那……送我过来的那个老人呢,他也住这儿吗?我能见他吗?”

    宋皇后摇摇头:“他已经离开了。”

    宝缨早就发现,宋皇后虽然温和可亲,但却很有分寸,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会多说。

    她只好又问:“那……和我一起的那个人呢?他是不是还带来一个受重伤的人?还有……这里距离盐集镇多远呀?我要怎么回盐集镇?”

    宋皇后还没说话,珊珊倒是很吃惊:“你要去盐集镇?你不是从盐集镇来的吗?”

    说起这个,宝缨就气:“我没想啊……都是那个老人家,不分青红皂白就……不过现在也没必要说这个了,我还是得赶回盐集镇……至少报个信,虽然找不到药婆婆……”

    “药婆婆?”珊珊双眼圆睁,“怎么找不到了?她一直都在啊。”

    宝缨迷糊了:“你说的药婆婆,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医吗?”

    “不然还能是谁?她就住在东边雪山脚下呀!”

    宋皇后也说:“没错。和你一起的那人,正在药婆婆家里疗伤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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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9  ☪ 〇七九

    ◎找他算账◎

    “陛下, 您的伤必须尽快诊治,否则恐要酿成大祸。”

    梁冲端来汤药,舀了一小勺, 耐心吹凉,喂给符清羽, “咱们虽然击退了突厥人, 可人手也折损了大半。现下较稳妥的法子, 是在此地先寻个郎中,暂做些简单的处置, 等一两日后增援到达,再让随行的御医继续诊疗。”

    梁冲手上动作不停, “还有一个法子,是乘船从盐集镇出发, 直接返回大夏境内,与驻守关内的夏军汇合。”

    符清羽始终半闭着眼, 没有说话,只在听到后一句时,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梁冲心下一沉。

    他早知陛下不会采纳这个法子。他们这些人,谁也不敢说身上完全没沾染一日春, 若是返回夏朝腹地, 自有将瘟疫传开的风险。

    所以即便在战事最难预料的时刻, 符清羽也坚持死守关口,所有将士只能向前,不可后退。

    在战局情势扭转后,陛下又亲自带人赶来盐集镇, 为的是一线希冀——找到药婆婆, 化解一日春, 决不让危情继续扩散。

    只是进展并不顺利。

    先有陛下为救宝缨姑娘遇险,下落不明,后又接连遭遇突厥人袭击。

    如今终于找到陛下,来到盐集镇,却已经错失先机。

    传闻中药婆婆的家早就空无一人,里里外外留存不少打斗痕迹,像是发生过激战。可交战的人都是谁,战果如何,最重要的,药婆婆有没有参与,是不是还活着……一概不知。

    一日春要来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开了,镇上居民逃走了大半,好不容易找到几个,却不太愿意开口,一问三不知,找不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连宝缨姑娘也从盐集镇消失的干干净净。

    陛下呢,伤腿虽是得到了包扎,可毕竟在暗无天日的地道里困了许久,被找到时情况已经不大好,一整日里大半时间都在昏迷当中。

    就连现在,也是强撑着吃药,脸色白的像纸,脸颊的肌肉微微抽搐,想必遭受了极大痛苦。

    纵是这样,也无法劝他回头。

    梁冲还要再劝,符清羽突然睁开了眼,“你说突厥人走的匆忙,不可能有闲暇扫尾善后?”

    “奴才以为是这样。”

    “那就好……”长睫忽地抖了一下,符清羽轻轻叹了口气,“人死了会留下痕迹,既然你没发现,那她应该还活着。”

    梁冲当然也希望宝缨姑娘还活着,却没那么肯定。

    盐集镇是没找到她来过的痕迹,可盐集镇外呢?山道错综复杂,要是她根本没抵达盐集镇,就遭遇了不测……

    那样,放宝缨走的梁冲也脱不了干系。

    梁冲已然后悔,更不敢开口反驳。

    符清羽淡淡扫了梁冲一眼,似乎早已看穿他的心思,有些虚弱地说:“……她若没事,一定还会去找药婆婆。”

    梁冲心想,是这么回事没错,要找到药婆婆,陛下的伤也能治好,一日春或许也有救。

    可问题是,线索全断了,去哪儿找?

    连这个人是死是活都不好说……

    正在梁冲一筹莫展之际,房门突然被推开了。

    “魏嬷嬷?”梁冲十分惊讶。

    魏嬷嬷性子冲动了点,可平素都是很守规矩的,谁对陛下不敬重,她总是第一个跳出来。

    这会儿怎么也不通报,直接上手推门了呢?

    魏嬷嬷闯进房间,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匆忙补了个礼,又急切道:“陛下,老奴听闻陛下一行在盐集镇外遇到敌人,立刻追赶过来,大部人马还要一天左右才到。”

    符清羽转过来,知她行动反常必有原因,要说的一定不止是这些,“嬷嬷发现了什么?”

    “是……”魏嬷嬷忍不住激动,耳朵微微泛红,“老奴在城外就发现、发现了……使用无伤功造成的伤痕。无伤功是我师门绝学,只有大师兄方钦承袭了全部招数。”

    “同样的痕迹,在盐集镇里师姐的院子外,我又见到了……先有师姐的传闻,师兄现身绝非巧合,老奴想,若顺着痕迹,或许能找到他们也说不定……”

    符清羽眸光一凛:“还哪里有痕迹?”

    “有一些,通向镇子外东北方向……”

    “整顿人马,追上去。”符清羽下令。

    同时,他与梁冲交换了一个沉重的眼神。

    沉寂多年的方钦现身盐集镇,参与了打斗。

    既然不在夏朝这一边,那他……会是突厥那边的么?

    如若这一武功高强的敌人先找到药婆婆,后果……

    不堪设想。

    **

    宋皇后一进门,宝缨立刻站起身来。

    “珊珊睡熟了,”宋皇后笑说,在桌上放下一碗汤羹,“补身子的药,趁热喝了吧。你之前脱力,身子还虚呢。”

    宝缨听话地端起碗。

    得知一直寻找的人就在附近,她恨不得立刻冲到药婆婆家里。

    宋皇后和珊珊却说不行,她们住在山沟里,白日都很少独自行走,入了夜,哪怕结伴去雪山脚下也不太安全。

    又听宋皇后说,药婆婆已经听说一日春蔓延,这些时日都在调配药剂,期望缓解疫情。

    “她躲进这里,就是想不被打扰,安心制药。”宋皇后说,“前两天好像已经有些眉目了。”

    珊珊自告奋勇,说明天一早就带宝缨去药婆婆家,宝缨只得听从安排。

    宋皇后好像误会了宝缨和叶怀钦的关系,安慰道:“不用担心。和你一起,受重伤的那个人好像也是耶格人,药婆婆会照看他的。”

    “耶……格……?”

    宝缨觉得自己像个只会学舌的傻子,这才想起要问:“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呀?”

    珊珊一听,立刻兴奋地解释起来。

    耶格人是不大不小的一个部族,世世代代生活在草原尽处与山岭相接的地方,主要以打猎为生,也有少数人从事耕作放牧。

    几十年前,突厥兴起,不断向东扩张,耶格人节节后退,渐渐彻底隐入了山林。

    在十年前,耶格部也被卷入突厥与大夏的战争,并损失惨重。过后,剩余不多的族人一路动迁,终于在雪山之下贫瘠的山沟里找到一块落脚之地。

    宝缨很诧异:“耶格部参与了十年前的大战?我从来不知……大夏在北方还有帮手……”

    “不是的!不是的!”珊珊连摇头,“耶格人是突厥那边的。”

    这下,宝缨更吃惊了。

    宋皇后,还有药婆婆,她们怎么和突厥人的帮凶走到一起了?

    宋皇后看她一脸迷惑,笑着解释说:“在那一战里,耶格人的确站在突厥一边,可是并非自愿。当初突厥人扫荡了耶格部,把除老幼病残之外的青壮掠走,当成他们畜养的奴隶,做些照料牲畜、运送粮草的杂活。”

    “耶格人没有马,没有兵器,日常被锁链捆着,吃不饱穿不暖。夏军攻来,突厥人尚能逃走,耶格人却被丢在后面,死伤无数。”

    “在战后,耶格人不但损失了土地,青壮男子更是没留下几个,人口锐减,从此一蹶不振。他们对突厥的恨并不比我们少。”

    “原来如此……那……”

    那叶怀钦……也许当初并不是真心想伤害符清羽?

    他究竟要做什么?

    她有满腹疑问,却只能等明日见到药婆婆再说。

    ……

    宝缨喝了药,趁珊珊不在,问宋皇后:“柔婶,您逃出来,就从没想过回夏朝吗?”

    她的儿女们可从来没忘了她,一直在想办法寻找她呀……甚至,长公主还对符清羽产生了很多误解,如果宋皇后能回去……

    宋皇后只是温婉地笑,轻描淡写道:“回大夏,从前因为太渺茫不敢去想……”

    她收好碗,起身又说,“现在……更不敢想。”

    平淡话语里,些微苦涩。

    宝缨不敢再多问,倒是宋皇后,走到门边又回过头,端详宝缨道:“从前的事,我还记得的已经不多了……但很奇怪,我第一眼见到姑娘你就觉得很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宝缨不知如何作答,宋皇后也没有深究,只是摇头笑笑:“或许我们从前真有过一面之缘也说不定……秋燕姑娘,早些休息吧。”

    ……

    第二日。

    宝缨终于如愿见到了药婆婆。

    对方和她想的很不一样,头发近乎全白,个子矮丽嘉矮瘦瘦,穿在沉厚的皮袄里,却像一阵风就能挂跑似的。

    唯独一双眼睛,鹰隼般敏锐,听说宝缨来意,静静看了她一眼便转过头去:“药方我试出来了,大差不差,总归能起些用处吧。”

    宝缨大喜,但药婆婆又说:“还缺一味药材……一日春扩散前,要是还找不够,有药方也无济于事。”

    宝缨听了,脸色不大好,想了想问道:“那叶怀钦叶大哥……他可还好?”

    药婆婆的回答依然简短不含感情:“一直没醒。应该不会那么快死吧。”

    宝缨讷讷点头,突然,又想到一件要紧的事来:“叶大哥昏过去之前,我听他说,伤他的人是方钦,他的师伯……方钦就是突厥国师。”

    当然也就是药婆婆的师兄。

    药婆婆将弟子命名为“怀钦”,可曾想到有一天,叶怀钦却被方钦重伤至此……

    “嗯……”药婆婆轻轻叹气,“见这伤口,我也能猜到了。”

    帮忙烧火的宋皇后脸色发白,手上动作不由慢了下来。

    角落里,珊珊转着一把骨柄匕首,闷闷不乐道:“我就知道,总有一天……”

    “要找他算账!”

    80  ☪ 〇八〇

    ◎我后悔了◎

    在药婆婆有一搭没一搭的讲述里, 宝缨大概拼凑出方钦的前半生。

    当初师门三人,二师姐药秀专精医道,小师妹魏双玉只学得一份轻功, 唯有大师兄方钦天资最高,文武双全, 得师父真传最多。

    到出师之日, 方钦武功精湛, 文采斐然,兼修天文地理兵法诡道。他与师妹药秀行走江湖, 行侠仗义,很快闯出不小的名声。

    但方钦并不满足于此。

    当年夏朝立国之初, 结束了几十年的混乱格局,民生安定, 百业兴隆,官府权威鼎盛, 民间快意恩仇的私斗几乎绝迹。江湖人士威望极速跌落,从前走到哪里都被尊称一声侠客,如今却人人避之不及。

    方钦师兄妹在山中学艺多年,与外界接触不多, 出师之时心怀济世救民的抱负, 却发现世道今非昔比。即使处置几个小贼, 救了些乡民,得到人家一点感谢,在官府士人眼里,仍是三教九流, 宵小鼠辈。

    师妹药秀知他心气高, 也只能劝说:“我明白师兄心存高远, 但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只要你我践行侠义,持之以恒,总能积累出名望,终会等到求贤之人上门。”

    方钦有些阴阳怪气:“师妹治病救人,在哪里都没分别。我呢?今日帮张家捉贼,明日给李家拿狗,何来名望?真当我是那钓鱼的姜太公?”

    药秀向来钦佩师兄胸怀和志向,从未见过他如此颓唐的一面,心里跟着着急,却又帮不上忙。

    她犹豫道:“既然师兄一定要做出一番事业,那我们不如即刻前往京城……前些日子不是传言,朝廷要开武举。我们早点动身,也许赶得上,凭师兄的本事,定能抢占鳌头。”

    “武举……没人引荐谈何容易。”

    方钦不置可否,但脸色稍缓:“……容我想想。师妹,我一时情急,态度不好,你别怪我。”

    若是换了别人,也许从那时就能看出方钦心思不正,但药秀自幼长在深谷,依赖的人只有师父和师兄,年纪渐长又埋头钻研岐黄之术,对人情世故一概不通。方钦已经主动道歉,在药秀看来这个波折也就过去了,并没放在心上。

    过了几天,方钦和药秀收拾行囊准备上京,方钦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对参加武举动了心。

    可是走到中途,师兄妹却得到一个消息:

    之前因口角离开他们的小师妹魏双玉,接连犯下几桩案子。最近一次,她竟不自量力潜入东宫,声称要盗取太子与太子妃的定情信物,却被守株待兔的太子妃抓了个正着。

    现在魏双玉被押入天牢,连方钦和药秀也被牵连,刑部放出海捕公文要缉拿他们二人。

    药秀急道:“师兄,我们得想个法子把小师妹救出来。”

    “救?”方钦冷笑,“我们被全天下通缉,自身难保,连京城都进不去,何谈救人?当初劝她收敛她不听,结果呢,自己作孽反倒连累师门。上了海捕公文,别说武举,日后天下哪还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药秀知方钦因前途被累怪罪魏双玉,她自己也觉师妹性情偏激,对师妹一意孤行感到气恼,但毕竟放不下同门之情。

    药秀坚持:“师父让我们相互扶持,不管多难,我们都不能抛下小师妹不管!”

    方钦沉吟许久,叹道:“不是不管,但如今小师妹身陷囹圄,你我势单力孤,硬闯只能是再搭进去两个人。如今你我也被通缉,被官府和皇家视为贼逆,行动不便。依我看,不如投入杨家门下,请杨府从中回寰,打探小师妹的下落。”

    “杨府?”药秀从未想过这条路,有些怀疑,“可是小师妹已经被抓好几天了,多半已经受了刑。我们现下连杨府大门都没摸到,就算之后能得杨家重用,小师妹也等不了那么久……”

    方钦却道:“听闻杨家广招门客,我早投了拜帖,杨府管事已经回复。现下启程去杨家,正好顺路。”

    药秀更感惊讶,原来一路走来,方钦并没有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武举上。他另有打算,却一个字都没和药秀透露。

    对于投奔杨家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药秀本能抗拒,却抵不过方钦已经下了决断——她的武功只学了点皮毛,离开方钦更不知如何解救师妹。

    不过,等两人到达杨家,被管事接见安置后,事情又有转折。

    据说太子妃孙氏亲自审问魏双玉,性情直爽的她竟与魏双玉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太子妃从牢房出来,不但免除了魏双玉的刑罚,还把她收为贴身侍卫。

    主犯都已不被追究,方钦和药秀的通缉,自然也不了了之。

    药秀得知这个消息,非常高兴。

    虽然只在杨家待了两三天,但药秀已经感觉到,杨家对他们并非方钦期待的礼贤下士,奉为座上宾。

    从始至终只有管事出来露了个面,空泛问了些问题,便叫仆从把他们安排到庄上居住,自行其事,甚至……还给了薪酬。

    就是那几两白银,让药秀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和师兄行走江湖,餐风露宿不在话下,也曾数次濒临险境,可都是凭本事吃饭,绝没卑躬屈膝过。

    不叫他们做事,先给了银钱……这和嗟来之食有什么分别呢。

    所以一得知通缉解除,药秀立刻找到方钦,想和他一起离开杨家。

    方钦却拒绝了:“离开,然后呢?我们能去哪儿?武举已经错过,难道又要继续漫无目的漂泊,虚度光阴?”

    药秀小声辩解:“我只是觉得杨家并非明主,他们根本不重视师兄的武艺才学……良禽择木而栖,师兄若真想出人头地,不妨改换门庭试试……”

    “改换门庭哪有那么容易?”方钦提高了声调,“我们出来这么久,你还看不明白吗?师父从前是有些名望,可他避世几十年,现在谁还记得?”

    “别人看我,不过是穷乡僻壤出来的无名之辈,没家世,没人望,凭什么高看我?改投其他人门下也是一样!”

    药秀脸色苍白,眼眶泛红,咬着嘴唇,一副欲言又止,快被吓哭了的模样。

    方钦见状,又软声劝道:“师妹不知,杨相的公子过些日子会来庄上,我准备届时毛遂自荐。至少在那之前,我不能离——”

    “师兄怨师父?”药秀轻声打断,“就因为他没给你一个好出身,不能帮你实现你的抱负?”

    “我不是……”

    药秀扭过头,飞快擦了下眼睛:“我要走了。”

    再转回来,目光已是坚定,“师兄,我最后问你一次,你跟不跟我走?”

    药秀一贯对方钦言听计从,连顶嘴都很少,遑论这般声色俱厉?

    方钦一时怔愣,但很快找回了身为师兄的做派,沉声训斥道:“别口无遮拦。我说过了,等到杨公子来!”

    他说着转身走了,把药秀一个人留在原地。

    按照以往的经验,过不了一炷香,药秀就会笨拙地找个借口,支支吾吾地对他道歉。

    可是方钦错了。

    这一次,他没等到药秀的道歉。

    等方钦终于去找药秀,发现她人已经不在,只带走了一个包裹,房间空荡整洁,几块银锭放在床铺中央。

    明晃晃的,白到刺眼……

    ……

    “那是我和他的最后一面。”药婆婆面无表情地说,手上称量药材的动作并不因谈话而减慢。

    指使人也毫不客气,“加半两水调匀,敷到伤口上。”

    临近午时,宋皇后已经和珊珊回家准备午饭去了。

    除了药婆婆,房里只剩宝缨一个,她老实遵从指令,给叶怀钦上药。

    躺在床上的叶怀钦异常消瘦,高大的身躯仿佛只剩了一副骨架子,肤色白的都能透出底下的青色血脉,呼吸微弱,几乎难以察觉……

    宝缨盯着他低低起伏的睫毛看了一会儿,心里再也集聚不起怨气。

    叶怀钦虽然骗了她,但并没想要对她不利,对大夏不利……他不是突厥人,也和突厥有血海深仇……可是,他叫“怀钦”……

    药婆婆不是和她师兄决裂了么……

    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药婆婆淡泊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离开师兄后,我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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