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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1  ☪ 〇八一

    ◎那三个字◎

    “很可笑吧……离开师兄之后, 我始终想,是不是我脾气太硬,当初话说的太没余地, 离开的太决绝,没等他思量清楚就离开了。他若想找我, 该怎么办……”

    给叶怀钦背后伤口换药, 宝缨翻不动, 药婆婆及时支撑了一下。虽然看着矮小瘦弱,力气也不比宝缨小。

    只是做完后, 靠在床边好一会儿,急促喘息都没能平复。

    宝缨这才看出她在逞强。

    药婆婆这般清冷倔强的性子, 当初却执着于师兄,一再失望却放不下, 可见用情至深。

    宝缨换好药,给叶怀钦拉上被子, 坐到药婆婆旁边,温和道:“我给您捶捶背。”

    药婆婆愣了下,低哼了声:“果然还是丫头贴心。我那徒弟就是好着的时候也想不到这些。”

    宝缨心念一动:“叶大哥说,您一直想收个女徒弟……”

    药婆婆却没搭话, 半阖着眼, 像是睡着了。

    宝缨也不急, 细致地给她捶着背,感觉到手下的身体逐渐放松。

    “是呀……”

    在宝缨以为她睡着了时,药婆婆突然轻轻说了句,“女弟子好……我这个徒儿也不错, 哪怕不够细致, 至少是个耿直忠厚之人, 不像方钦那等欺师灭祖之辈。”

    “您……之后还见过方钦吗?”

    药婆婆摇头:“不曾。”

    当年药秀与方钦大吵一架,连夜离开杨家庄子,师门不能回,亦不愿像魏双玉那样成为皇家鹰犬,所幸有技艺傍身,漫无目的地游荡于江湖,也能自食其力。

    药秀离开方钦,心里挂念却不曾放下,走得越远反是越后悔当初冲动,最终还是折返回去,想再同方钦好好谈谈。

    “等我回去,他已经不在杨家,似乎走的时候闹得很难看。杨家管事比从前更冷淡,几番恳求才肯见我,说到方钦骂骂咧咧,直说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发生了什么?”

    “不清楚。”药婆婆摇头,“根据多方打探到消息猜测,无非是师兄心高气傲,在杨公子那里受挫,终于耐不住,和杨家人爆发了争吵。”

    “关于师兄,我最后得到的消息便是他离开杨家,一路北上,可能离开了夏朝境地,听说有人在东方海边见过他……”

    宝缨:“您也一路追到关外?”

    “……却不曾找到他,这些年关里关外辗转,始终没再听说他的音讯。”药婆婆咬紧牙关道,“却不知他始终躲在面具下,为突厥人助纣为虐!难怪不敢来见我,直到、直到最近……”

    药婆婆闭眼,平静到冷漠的眼角滑出一滴泪,“实在想不到,他终于来找我……竟是为了杀我!”

    “他观天候散布‘一日春’,趁势发动大战,却怕我找出解药,坏了他的好事!”

    药婆婆倏然睁眼,一字一句道:“那我也只能亲手杀了他,替师父清理门户!”

    宝缨一凛:“您还要治病救人——”

    药婆婆轻轻叹气:“想阻止‘一日春’,就必须用到东面雪山上生长的冰莲草。有冰莲草,无我亦可。无冰莲草,有我的药方也不能回天。而现下的麻烦是——”

    “前些年不断有突厥人偷潜入雪山,挖取冰莲草……方钦一计不成,没能击破夏军,也没有找到我,我担心……他会破釜沉舟,进入雪山把冰莲草全部毁掉。”

    “若他选择这条路,迟早要从这里经过……那是我阻止他的最后一个机会,全部在此做个了断罢。”

    药婆婆心意已决,哪怕玉石俱焚也要手刃方钦。

    可是实际情形……

    即使突厥战败,方钦接连受挫,身边追随者已经寥寥无几,可他依然是当世武功第一人。叶怀钦的七步缠只能拖他一阵子,并不会给方钦造成太大损害。

    药婆婆这边。武功最强的叶怀钦仍在重伤昏迷中,其余的耶格人里少有精壮男子,更遑论能与方钦一战的人。

    要是符清羽他们赶到……

    也不知他有没有获救。

    一个念想牵出细密疼痛,宝缨按了按额角,尽量不去想。

    不去想那飘渺的希冀,该专心应付眼下。

    踩着绵密春雪,宝缨回到宋皇后的小屋。

    刚刚抬手推门,忽听房中传来女孩叫嚷声:“我不走!我要和你一样留下来,亲眼看着那老贼去死!”

    宋皇后压低声音,急切劝说:“别胡来,你才多大,留下来只能拖累旁人。”

    “我不——”珊珊还要辩驳,突然看到宝缨进门,跳下椅子,扑到宝缨怀里:“秋燕姐姐,你帮我和娘说说嘛!她不走,我才不要一个人走!”

    宋皇后却道:“秋燕,正好你回来了,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她说着,就要朝宝缨跪拜下来。

    宝缨大惊,急忙扶起宋皇后:“您这是做什么?可折煞我了!”

    宋皇后被她搀到椅子坐下,仍拉住宝缨手不放:“秋燕姑娘,明天你随耶格人撤到山洞里,还请你多照看珊珊。如果这一战终是不能敌过突厥人,耶格人连这片山沟都留不住,能不能请你把珊珊带回夏朝,给她找个平静的地方生活,哪怕为奴为婢——”

    宋皇后说着,流下泪来。

    珊珊小脸绷紧,拉住宋皇后衣角,坚定说:“我不走。”

    宝缨拍拍她头顶:“我饿了,帮我热口饭吃,行吗?我和你娘有话说。”

    珊珊蹙起眉尖,不大情愿。

    宝缨道:“你都是大姑娘了,连这点忙都不愿意帮姐姐吗?”

    珊珊犹豫了下,终是放开宋皇后,小声道:“那你跟我娘好好说,别送我走。”

    ……

    宝缨和宋皇后来到里屋,放下门帘,缓声问道:“我们都没有武功,对上突厥人恐怕会成为累赘。若是连我也要撤走,娘娘又为何留下?”

    宋皇后摇头:“你不懂……你和珊珊,你们还小,还有很长的一辈子。可我,我已经逃过一次,之后追悔莫及。我不想再逃下去了……”

    “您是说……”

    宋皇后苦笑:“你在宫里待过,应当也听说过十年前光化那场战事吧?当初夏军本以为稳操胜券,先帝便把我也带上了战场,可那场战争从开始就是一个陷阱……夏军腹背受敌,我等本存了必死之志,和先帝共进退,可是、可是却……”

    宝缨忽然懂了:“您当时已有身孕……”

    “是啊……先帝把最精锐的防卫给了我,让他们保我突围出去,他嘱托我好好活下去,保护好我们的孩子……”

    宋皇后又抹了把眼泪,“我从不后悔生下珊珊,可……要是当初能料到,后面我们母女遭遇的一切,我恐怕不会有勇气走出这一步,宁愿与我夫、我儿死在一起。”

    她摇摇头:“当年我终是没能逃回大夏,眼睁睁看着护卫一个个倒下,最后只剩我一人,被突厥人俘获,受尽侮辱折磨……终于落入方钦手里,我还以为……”

    宋皇后攥紧裙角,瑟瑟发抖,“终于有个说汉话、谈吐斯文的人,我当时以为遇到了救星,谁知……竟比蛮夷还不如!”

    宋皇后一脸凄楚,不堪回首,“有很多次我都恨不得自己死了,可临到最后,却又放不下珊珊。逃到这处聚落,本以为能过几天安生日子,把珊珊带大,没想仍是躲不过。”

    “所以我不会再逃了,就算不能看着方钦死,我也至少得站出来反抗他一次。大不了追随先帝而去,那倒算偿了夙愿。”她握住宝缨的手,掌心冰凉,“秋燕姑娘,我只能把珊珊托付给你了,你答应我好吗。”

    您不能死……您的儿子就在两天路程外,他一直期盼与您相遇……

    宝缨想阻拦宋皇后赴死,可又不确定符清羽是否安然,怕给出希望,再让人失望。

    一时陷入纠结,无法抉择。

    恰在这时,外面传来几下敲门声。

    木门咯吱打开,紧跟着是珊珊惊喜的叫声:“……您可回来了!我正好给秋燕姐姐热粥,您等着,我给您也盛一碗!”

    边说着,少女蹦跳到这边,掀开帘子,叫:“秋燕姐姐,吃饭了。”

    宝缨和宋皇后先后起身,出门一看,先前那个老猎人站在门边,正抖去一身霜雪。

    他脚边放着一只药篓,仔细用毛皮盖着,里头鼓鼓囊囊。

    宝缨激动问:“您……您找到冰莲草了?”

    老猎人“唔”了一声,又对宋皇后点了下头,很是恭敬。

    宋皇后叹:“这样也好,明日先把药方和药材送出去,总是……能救一个算一个。”

    老猎人又点点头。

    他话很少,也不过多客套,在珊珊招呼下,坐着捧起粥碗,闷声喝粥。

    珊珊把宝缨也拉到桌边,给她端来一碗热粥。

    放下粥碗,却愣住了。

    “阿娘,你看……”她缩进宋皇后臂弯里,小声嘀咕着什么。

    不止是她,宋皇后望着桌边二人,也怔住了。

    宝缨见她们眼神闪烁,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吗?”

    宋皇后欲言又止。

    珊珊却嘴很快:“秋燕姐姐,我刚才和娘说,你长的真好看,还有——”

    女孩困倦地打了个哈欠,“还有啊,你和我程伯伯怎么这么像啊?不光长得像,连吃饭的动作都一模一样!”

    宝缨此生再也忘不掉珊珊嘴里吐出那三个字。

    程伯伯。

    82  ☪ 〇八二

    ◎突厥人来了◎

    怀中身体骤然抽动了下, 宝缨也跟着抖了一抖,不小心碰到身后的人,那人立刻呼吸一紧, 险些喊叫出来,又生生忍住。

    宝缨微侧过头, 看不清那人的脸, 只能隐约认出女人的轮廓。

    宝缨略略点头, 算是歉意和安抚,也不知对方看懂没有。

    两人都不敢出声, 气息也压得不能再低,倒是依偎在宝缨怀里的珊珊, 睡梦中极其不安,却没有醒。

    宝缨手指从女孩发间穿过, 轻轻按过几处穴位,珊珊的喘息渐渐均匀, 她的心绪也跟着平静了些,震荡不已的耳鸣声消退了不少。

    这时才意识到,周围并非全然安静。

    粗重不一却都小心压抑的喘气声,衣料触碰的窸窣, 偶然几句低语, 短促张惶, 比洞外的风声更轻不可闻。

    宝缨不清楚他们在洞里藏了多久,但此刻尚未破晓,所以应当不会太久——只是每一瞬都度日如年。

    关于这晚的记忆,凌乱而破碎。

    前一刻还在宋皇后那里用饭, 让她想信又不敢信的惊天秘密还没揭开, 转眼就有人激烈拍门, 用耶格人的语言叫喊着什么。

    突厥人要来了。领头的是那个面具人。

    宋皇后说话时嘴唇在颤抖,动作却不慢,当即吹熄了灯,向宝缨手里塞了个包袱,同时扯过斗篷,套在珊珊肩上。

    被珊珊唤作“程伯伯”那人动作更麻利,已然戴好毡帽提上柴刀,从门缝向外谨慎观瞧着。

    很快,他判断道:“这时候出村,跑不了太远。”

    他话讲得急促而坚定,“突厥人对地形不熟,村里修的工事还能拖一阵子。你们跟大伙儿去西边旧窑里躲着,填好入口,没人叫别出来。我先去知会药婆婆,然后——”

    他转过脸,目光落在宝缨身上,停了一刹,像要说什么,却又没说,摆摆手便推门向外去。

    然后怎样。

    他话没说全,宋皇后却听懂了,急忙叫住他,“程大哥,你别费力折返了,药婆婆那边我去。”

    见他迟疑,宋皇后又道:“村里一共就那几个青壮猎户,其他人都使不上力。那些猎户没人指领,也撑不了几时,有你指挥他们,兴许最后还能多剩几个活口。”

    这番话无可反驳,年长男人只匆匆扫了屋里一眼,说“保重”,便转身离去。

    手心不知不觉沁出了汗,宝缨很想追出去,问个清楚,可也明白此时此刻关乎性命,由不得耽搁。

    咬了下嘴唇,她问:“旧窑和药婆婆家不在一个方向吧?我去,我认得路,您和珊珊先躲好。”

    珊珊一听,立刻说:“那还不如我去,我更认路,跑的也比你快!”

    “珊珊别胡闹!”

    宋皇后第一次用这么重的语气讲话,依稀有往日威严。

    宝缨也听得心口一颤,仿佛自己也成了胡闹的孩子,被宋皇后骂进去了,莫名羞愧。

    珊珊平常调皮,这会儿被母亲凶了,一声都不敢吭。

    宋皇后叹了口气,对宝缨道:“药婆婆家还有个昏迷的大男人,得叫人帮忙抬,你不说耶格话,照看好珊珊,就是帮了我的大忙。”

    珊珊又想接话,被宋皇后瞪了一眼。

    宋皇后话语虽委婉,意思却很明白,宝缨此刻逞强反会误事,珊珊年幼自是不能担起重任,那就只得她去冒这个险。

    不及多说,宋皇后推门瞧了眼,嘱咐道:“村里的老弱妇孺都往旧窑去了,你们快跟上。”

    说着提起裙角,深吸口气,“我也走了。”

    “娘——”

    珊珊要追,宝缨早有准备,死命抱住女孩,任她扑打也不放手:“珊珊听话,你娘有她的道理!别给她添乱!”

    “我不是!”珊珊挣了几下,不动了,声音突然染上了哭腔,“你们当我小,但我都懂!突厥人是冲药婆婆来的,我娘去她那儿,那不是、那不是——”

    女孩哽到说不出话。

    宝缨心底叹息。

    珊珊年纪尚小,但身世曲折,自幼随宋皇后周旋在敌人之间,比一般孩子更聪慧机敏,竟能想到这处去。

    宝缨亦是不忍,却不能由着她哭个不停,拉下脸严厉道:“别想东想西,先躲进窑里再说。”

    说话间,她给珊珊系好斗篷,又紧了紧包袱的带子,双手抓紧女孩臂膀,推出房门。

    稍有点年纪的耶格人,对逃亡的日子都不陌生,哪怕夜间突有敌袭,大多村民也能立刻整好行装,年少搀扶着年长,妇女抱着孩童,缓慢有序地向村子西边撤离。

    宝缨她们不过多说了几句话,已经算出门晚的,将将赶上队伍尾巴。

    她不免后怕,顾不上安慰珊珊,沉默加快了步伐。

    ……

    所谓旧窑是废弃的旧砖窑,耶格人挖深加固,修成了隐蔽的堡垒,躲避战乱和土匪。

    窑里不大宽敞,所有人进入后,勉强有立足之地。

    一个彪悍爽利的女猎手,连同几个半大少年,持木弓守着洞门,这便是全部的“守军”了。

    对上突厥人,几乎没有抵抗之力。

    耶格人赌的是旧窑隐蔽,突厥人不会浪费时间搜寻,若真被找到,只能束手就擒,任人宰割……宝缨心里沉重,却强作镇定,不敢在珊珊面前露出软弱。

    刚进入窑里,人群格外慌张不安,即使看不到外面,也不断警惕张望,打量彼此惶恐的面容,一刻也平静不得。

    但随着天色越来越暗,窑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而外面始终没动静,紧绷的心神也开始懈怠,逐渐有细微鼾声响起。

    珊珊问了几次宋皇后,也终于撑不住,靠着宝缨睡了过去。

    那之后又过了很久,宋皇后始终没出现。

    不止宋皇后,药婆婆,叶怀钦,还有那个神秘的程姓男子,一个都没回来。

    宝缨试图跟守卫问他们,却困于语言不通,只好作罢。

    她坐回珊珊身旁,在黑暗中静默,不免胡思乱想起来。

    宋皇后去了至少一个时辰,实际恐怕更长,即使要担负不省人事的叶怀钦,也不该赶不到。

    是遇到了别的阻碍……

    还有那位程伯伯,他和耶格猎人们想利用地利和工事调开突厥人——这只会更危险,他们能成功吗?

    他……能活下来吗?

    还有她最想问却没来得及问的那个问题——他究竟,是不是她的父亲?

    宝缨发觉,无论她如何努力,都难以在脑海中勾勒出父亲的容貌,自然也就无从比较。

    但假如,只是假如,程彦康当年真的活下来,为什么藏身在荒郊野岭的耶格村落?这十年间,他就不想回故土看看,不想找寻他仅存的儿女吗?

    宝缨想着想着,又想到假如那真是程彦康,可这次却没能幸存,那她这些疑问,恐怕永远得不到回答了……

    越想越焦急,恨不得立刻奔出去,和突厥人拼了,哪怕死也得在死前找出真相!

    珊珊像做噩梦了,很痛苦地长哼了一声。

    宝缨旋即冷静。

    宋皇后那里,可能是她父亲的人那里,她都帮不上忙,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护好珊珊……总不能连这个任务也搞砸。

    宝缨决心,要是宋皇后不在了,她就用性命护好珊珊,把她送回真正的家,告诉她,她有几个哥哥姐姐,他们会很喜欢她……

    符清羽……应该会喜欢珊珊吧?

    但一开始,他定会冷着一张脸,惹珊珊讨厌——这个念头突然浮上心头,宝缨苦笑了下。

    就在这时,砖窑外忽然响起叩门的暗号。

    守卫似乎没有要开门的意思,隔着箭孔,问起了话。

    宝缨急忙摇醒珊珊:“你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珊珊一骨碌爬起,侧耳边听边给宝缨翻译:“突厥人被引到东南隘口……我们杀了他们几个人……”

    女孩音调刚上扬,马上又变得低落,“……但我们死的人更多。不过——”

    珊珊“咦”了声,颇为不解:“他说……从山谷外来了一群汉人,汉人战士,和突厥人打起来了,给我们解了急,才能回来报信。秋燕姐姐,什么汉人战士,你听说过吗?”

    是符清羽!他的人终于找到这儿了!

    宝缨激动的快哭了,但又听珊珊道:“……那些汉人很能打,但还是不敌面具人,他们……”

    “他们?他们怎么了?”

    珊珊却突然跳起来,向门边挤过去,“阿娘!我娘没事!”

    宝缨急忙跟上,拨开人群,正好看到守卫打开鼓面大的暗门,拖进来一人,正是叶怀钦。

    随后又爬进来两人,跟着是宋皇后。

    宋皇后刚站起身,珊珊便扑进母亲怀里,哭泣不止。

    宝缨期待的望着暗门,却并没有如预料般看到那个干瘦倔强的身影。

    相反,守卫重新关上了门。

    宝缨脱口问道:“药婆婆呢?!”

    83  ☪ 〇八三

    ◎他的身份◎

    “她……”宋皇后忍不住抽噎一下, “药婆婆说,她还能一战。”

    珊珊一听,想说什么, 却被宋皇后按住嘴巴。

    她有些为难地对宝缨道:“我得把珊珊哄睡了,明天……万一又要逃跑……”

    宝缨立刻说:“您也该休息了。我来照顾方大哥。”

    宋皇后显是累极, 抱着女儿轻轻哼了几句歌谣, 很快两个人的呼吸都变得均匀。

    宝缨在叶怀钦身后垫了几个包裹, 让他舒服些,自己也靠在旁边, 身心皆疲惫,却怎么都找不到睡意, 许许多多的念头不断在脑海浮现。

    叶怀钦身手不差,这是被大夏皇宫的顶尖高手认可的。

    可即便是他, 也被方钦重伤至此。

    药婆婆年轻时不以武功见长,如今老迈虚弱, 如何能与方钦对战?

    再者,连药婆婆都加入了战局,那是不是说……其他人合力,仍无法与方钦匹敌?

    那他们……

    还能活过今晚吗?

    宝缨的心骤然收紧, 喃喃道:“终究失败了……可是……”

    那么多未竟之事, 怎么可以戛然而止?

    她很想哭, 却哭不出来。

    “师……”脚边的人忽然动了。

    宝缨迟了一刻才反应过来,俯身惊喜道:“叶大哥,你醒了?”

    叶怀钦努了努嘴,艰难地抬起一根手指, 指向宝缨腰间的水囊:“水……给, 我……”

    “哦, 好的,好的。你别急。”

    宝缨小心扶起叶怀钦,缓缓进了几口水,叶怀钦气息平稳了很多。

    他看了看四周,道:“这是……旧窖。突厥人攻来了!师父呢?”

    宝缨讲了今晚经过,见叶怀钦又沉默下去,忍着哭腔问:“叶大哥,这么多人加起来,还是拿方钦无可奈何吗?一日春的解药,还没能送出。如果夏军的疫病不解,那不光我们,整个天下都会被突厥人——”

    她哽咽到说不出口。

    黑暗里,叶怀钦找到宝缨的手,轻轻握了握:“宝缨,我们还没败。”

    叶怀钦幽幽叹了口气,“师父加入战局,不是飞蛾扑火,而是另有计划。”

    宝缨一怔,心底升起一丝希冀:“什么计划?”

    “方钦,也就是突厥国师,从很久前就开始寻找师父,但也只是断断续续派出一些人来,并没特别上心。直到今年突厥准备开战,被派到盐集镇的探子突然多了起来。根据后来事态发展,师父猜想,方钦那时已经决意利用天候散布瘟疫了。他心知师父是世上唯一能阻止他的人,所以才不惜代价定要找到师父。”

    “师父便借此设下了陷阱。从村子去生长冰莲草的雪山,中间隔了一条深沟,我们叫它‘黑瞎子沟’——黑瞎子沟深且长,两边都是陡峭山崖,难以渡过,只有在靠近耶格村庄的这段偏狭。村人在最狭窄处修建了一座简陋的链桥,但除非武功高强者,也只有夏季才敢渡过。”

    “方钦目的有二:得到冰莲草,控制师父。他想得到冰莲草,必须越过黑瞎子沟,再加上师父本人为诱饵,方钦定会被引到链桥上。”

    宝缨听到这里,大抵有了猜测:“链桥上有机关?”

    叶怀钦点头,语调却很沉重:“程伯父带回你我,还带回了一日春蔓延、突厥人现身盐集镇的消息。师父知道必有一战,于是早做了准备。前几天,程伯父进山收集冰莲草,回来的时候,他在链桥上放置了硝石、硫磺和木炭。”

    “这……”宝缨愕然,“如果爆炸,药婆婆也……”

    能将方钦炸死,药婆婆恐怕也难以生还。

    叶怀钦当然也很清楚这点:“自从确认方钦和突厥国师为同一人,师父便立志除掉本门败类。她说,要是做不到,她会死不瞑目……”

    他痛悔地捶打在腿上。

    宝缨亦有悔恨和自责:“叶大哥,我不该怀疑你、给你下毒。我从前竟不知除了汉人和突厥人,还有很多其他部族,并不是非此即彼。对不起,我错怪你了。”

    叶怀钦摆摆手,无奈笑道:“你自幼长在宫里,怎么会知道耶格人的故事。我之所以没告诉你,一是怕你不信,倒适得其反;二是——”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身躯一震,抓紧宝缨手腕:“我都糊涂了!你已经见过程伯父了!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吗?”

    **

    村中。

    梁冲挥出一刀,从左肩劈下去,深深切进胸膛,对面袭来的刀顿时掉落,敌人也直挺挺倒了下去。

    这一刀砍得太深,梁冲试图拔刀,却因战到乏力,非但没能拔出,还脚下一软,跌了个踉跄。

    “当心!”

    属下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

    后颈一阵凉意袭来。

    梁冲当即放弃长刀,矮下身,贴着尸体打了个滚,从腰间举起一把小弩。

    一先一后,两声钝响。

    先是那突厥人收刀不及,刺入尸体。突厥人反应也很快,立即抓起弓,可梁冲的属下恰在这时赶到,给了他一个了断。

    属下伸出手来拉梁冲:“这边已经被我们消灭的差不多了。可是,他们好像只是外围防范,突厥国师等人已经抢先进入了村子。光靠耶格人的工事,恐怕挡不了太久。”

    梁冲借力站起,嘶哑着嗓子道:“整顿人马,追上去。决不能让药婆婆落在突厥人手里。”

    “是!”

    ……

    可当梁冲等人追到,却发现形势十分危急。

    在突厥人围成的半圆圈外,耶格人已经所剩无几,只能靠隐匿在林中的弓箭手,勉强拌住突厥人的脚步。

    而被重重保护的,那个高大阴森的身影,一手持火把,一手握剑,正不疾不徐地逼近另一人——

    “那是药婆婆——”属下不由惊叫。

    梁冲阴沉地抿了抿唇。

    没错。被突厥国师步步紧逼的那个人,虽然裹了很厚的衣裳,看不清面孔,但身形却明显是个老妇人。

    “看来突厥人已经抢先发现了药婆婆。公公,我等这就加入耶格人——”

    “等等。”梁冲却制止了下属,“你看,耶格人的弓箭,主要从那三个方向射出去,说明他们至少有三名弓箭手,可是却很少齐发,就好像……就好像并不急着歼灭敌人……”

    而只为拖住他们。

    梁冲又看向那个高大阴沉的背影,慢慢有了计较。

    “叫我们的人藏进树林和民房,配合耶格人,用冷箭阻挡突厥人前进,分开方钦和其他人。”

    ……

    而在另一边,方钦已经逼近到药婆婆身前。药婆婆背后几步便是链桥,根本无路可逃。

    两人之间距离不过几米,哪怕天色黑暗,也能看清彼此。

    眼前的妇人瘦小、干瘪、佝偻,哪怕已经入春,还穿着厚到离谱的皮袄,连一头枯发也裹在兽皮里,只露出一对眼眸,和几缕白发。

    夜风里,她的双手瑟瑟发抖,连极轻的一把短刀,竟都拿不稳了。

    “唉……”

    方钦一声长叹,干脆收剑入鞘,摘下了面具:“阿秀,你我都如此衰老了,你一定要继续与我对立下去吗?”

    药婆婆啐了一口。

    方钦并不恼怒,反是捋了捋胡须,叹道:“可你……从来认准了死理,便不会改了,是吗?”

    药婆婆冷笑:“师兄还记得我这臭脾气。还以为你这几十年荣华富贵,早就忘了。”

    方钦被讥了一句,反而陷入沉默。

    停了停,才道:“你也还记得我是你师兄。阿秀,我以师兄的名义再劝你一句,别退了。”

    药秀冷哼了一声:“我若不退,你就能放过我吗?”

    方钦又向前一步,缓道:“我从没想过要害师妹,你只需随我回去,陪我待上一阵子,我们兄妹俩好好叙一叙旧。”

    “说谎!”药秀踉跄着退了一步,“你敢说,你不会逼我交出一日春的解药,不会将我身后的冰莲草都夺走?!”

    “哦?原来缺的那味药叫冰莲草啊。”方钦若有所思地笑了,“先前我为了让一日春变得更可控,在无数人身上试过药,将师父他老人家的方子改良了多遍,终于将患病之人的寿命延长了数月,却始终没找到根治的方法……”

    “无数人?”药秀听不下去了,“你怎么能?你从那么早就想散布瘟疫,残害人间了?你……难怪多年前我出关找你,走遍草原各处,你明明身居高位,不可能不知道,却不肯见我。原来,是背弃了师门,背叛了故国,不敢来见我!”

    “不是!”

    方钦急切道:“那时我刚投奔至大王麾下,虽有高官厚禄,却并未得到真正的信任。我、我只想等到出人头地那天再见你。”

    “出人头地?你的出人头地就是帮助突厥人对付你的国家,屠戮你的同族吗?”

    方钦冷笑:“大夏不曾有恩于我,又凭什么要求我尽忠?当初我有心报国,可惜世家林立,朝中高管都被五姓七族把持,哪怕考中了文武状元,不依附世家仍然得不到提拔,一辈子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

    提起旧事,方钦十分激动:“阿秀,你怪我帮助突厥人,可你有没有想过,我得罪了杨相的公子,放眼整个大夏,哪里还能有我的立足之地?不是我不想忠于夏朝,实在是……时也命也。”

    药秀不禁为他的无耻而哑然,连连退后,嘶哑道:“师兄心里,只有出人头地这一件事吗?”

    不需要回答。

    一桩桩事实早已告诉她答案,只有她总念着同门之谊,不忍相信。

    当初一起长大的少年,虽心高气傲,却胸怀苍生大义。而如今,随着年岁增长,非但没有变得更平和宽容,竟更多了狂妄与偏执。

    已经,无药可救。

    一滴泪珠划过脸颊,药秀恍然后退,却不想已经到了崖边,撞在链桥上,险些摔倒。

    方钦看在眼里,似有不忍,急忙跟上。

    “师妹,只要你——”

    “不可能!你别说了!”

    药秀扔了短刀,抓这绳索,狼狈地连连退后,却因脚步虚浮,不慎滑倒。

    再站不起来,只能紧紧握住绳索,身躯佝偻成一团,颤抖不已。

    方钦又叹了口气,眼底却浮现出几许笃定。

    看出药秀毫无抵抗之力,方钦稳稳踏上了链桥,伸出了手:“师妹,到了这把年纪,别太固执了。”

    指尖触在药秀皮袄上,她颤抖得更厉害,却没有推开。

    方钦心底忽地一软,想起很久之前,这个师妹最是嘴硬心软,冰冷的眼珠里漫上柔情:“阿秀你……”

    可是,在他看不到地方,药秀低垂的眉眼突然一凛,手指微动。

    隆——

    漫天白光吞没了一切。

    84  ☪ 〇八四

    ◎我相信啊◎

    十天过去, 回想起那次爆炸,宝缨仍心有余悸。

    一瞬间地动山摇,尘土轰然落下, 几乎要将土窑和躲在其中的人们尽数埋没。

    混乱中,木梁崩塌, 砸伤了好些个人, 所幸没人因此死亡。

    当村民们终于从灰土里扒出一条通路, 来到外面时,天已经亮了。

    一切都结束了。

    方钦纵是武功盖世, 从爆炸中捡回一条命,却也受了重伤, 在耶格人与夏军联手猛攻下,力有不逮, 先是中了毒箭,后被斩断手臂, 终于血尽而亡。

    剩余的突厥人见失去首领,立即弃战而逃,却因太过深入山谷,道路不熟, 或被逼入绝路, 或是掉进陷阱, 几乎无人脱逃。

    村子终于保下了。

    更叫人惊喜的是,因着在引爆前做了充足准备,药婆婆也幸存了下来。只不过,一条腿给炸飞了半截, 日后不得不借助义肢行走。

    药婆婆已于前几日苏醒, 对于失去一条腿这件事, 她倒是看得很开,甚至笑说天下没有几人能以一条腿为代价重创方钦,而她做到了,便是不亏。

    宝缨觉得,杀死方钦后,药婆婆像是心结得解,整个人都豁朗起来,脸上时不时浮现出笑容。

    这一战中,村里死亡多人,重伤无数,剩下的人也顾不得悲痛缅怀。收敛尸体,治疗伤者,重建房舍,防止疫病……还有最重要的,春天又到了,日子还要继续,大多数人还要为了每日的衣食而操劳。

    叶怀钦还很虚弱,却已经提起药箱,行走在众多伤者当中。

    药婆婆即便卧病在床,也不肯闲着,一些叶怀钦感到棘手的伤者,还要抬过来给药婆婆诊断。

    这其中病情最复杂、伤势最严重的,当属大夏皇帝符清羽。

    他多年承受“静水”之毒,又经“一日春”肆虐的草原而过,后来还落入洞中摔断了腿。虽然随从做了简单处置,毕竟缺少药品,又急于赶路,致使伤势不断恶化。在来到盐集镇后,已经陷入昏迷,这世上也唯有药婆婆能令他起死回生。

    经过提心吊胆的十日,符清羽终于苏醒。

    宝缨此刻正拎着一个篮子,在他居所外等候召见。

    吱嘎一声,房门敞开,一行人鱼贯而出。梁冲为首,经过宝缨面前,微微颔首:“宝缨姑娘,陛下在等着了。”

    宝缨提起裙角,缓缓踏进房中。

    不大的木屋,萦着汤药的清苦气息,绕过帘子,见魏嬷嬷正跪在床前,额头点地,久久不起。宝缨一怔,脚步微动,却惊动了二人。

    厚实的被子下,修长手指抬了抬,一个微弱但清晰的声音道:“……容朕再想想,你先下去吧。”

    魏嬷嬷又叩拜,转身离开,眼里竟含着泪光。

    她一走,屋子好像突然空荡了不少,叫人无所适从。

    符清羽静静看着宝缨,她始终低垂着头,颇为局促的模样,无奈笑了:“别呆站着了,过来,扶我起来。”

    “哦、哦……好。”

    脸有些泛热,宝缨把手中提篮搁下,扶着符清羽坐起,往他身后披了一块獭子皮,正想退远一点,符清羽却指着床边一个木凳说:“坐。”

    见宝缨犹豫,他又道:“坐吧。我说了很多话,有些乏了,便是提高一点声调,这会儿都觉着累。”

    刚刚苏醒的病人,按说需要静养,可在这非常时期,却是一种奢侈。

    符清羽声气里透着虚弱,宝缨只得按吩咐坐好。这下,两人离得很近,目光几乎避无可避,只能碰上。

    符清羽脸色十分苍白,显得眼眸越发幽深。但也许是因为乌发随意束在脑后,没有戴冠,也许因为嘴角微微翘着,他通身的冷冽消减,神情看起来很是和缓。

    宝缨看着,亦是笑了。

    笑意开了个头便收不住,劫后余生,终是放下了心上一块大石,并非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可那又怎样?并不妨碍此刻展颜。

    实际上,宝缨笑弯了腰,笑到眼角微濡,胸腔丝丝刺痛,却无比痛快,才终于停下。

    符清羽被她笑的有些莫名其妙,不大自在地拢了拢毛皮,微皱眉头问:“我这般模样,很好笑么?”

    宝缨忙摇头:“不是不是。我只是……我……”

    她思索片刻,眉目沉静下来,颇是怅惘道:“我只是单纯感到很快乐啊……快乐便笑,难过便哭,生气会恼怒,想这样做便做了,不该是这样么?”

    她本该如此。他们本该如此。

    像幼年在太皇太后膝下之时,她已经不愿去想,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不再是这样了?

    符清羽垂下长睫,认可道:“应该。”

    “宝缨,”他低声道,“你还愿意坦诚待我,同我说这些心里话,我很感激。”

    宝缨一愣,胸膛里有些酸而热的东西,时时涌动着。

    她轻咳了下,转而问:“陛下此时召见我,有什么事?”

    察觉到她的回避,符清羽眸光黯了黯,轻道:“也只不过是……想见你。”

    心脏扑通扑通跳着,宝缨慌乱低下头,动动唇角,却不知该说什么,放到膝头的双手,手指局促蜷曲。

    符清羽定定注视宝缨,缓道:“快乐便笑,难过便哭,生气会恼怒……我亦如是。想见你,便来见你。不过——”

    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自嘲笑笑:“他们说这条腿还不能动,所以只好麻烦你来见我了。”

    “……那天你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在山洞里,反而没有预想的那么糟。大概我活了二十年,第一次真真正正的孤身一人了,没有围在身边各怀心思的人,不需要察言观色,也不需要思考算计,就连性命都交给别人去操心了。我终于能随心所欲地想想我自己。”

    “我那时其实不太愿意去想你,让你独自离开,哪怕发生什么意外我也无能为力,我痛恨那种感觉。我不敢去想,却怎么都绕不开。十岁前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了,在我能记住的人生里,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我想起最初我很讨厌你,不懂祖母为何把你护下,盘算过要报复你,可等我见到真人,发现你才那么一点大,欺负你反而羞辱了自己。想着不闻不问就是,后来越发觉得你傻乎乎的,要真不管,不是让别人欺负了?我都没欺负到的人,凭什么让别人欺负?”

    “可是时间久了,又渐渐觉得你也没那么笨,很多事情上反而比别人更机灵,看着更顺眼。也比我聪明,我甚至要你教我才懂,错过花期,就再等一年。后来我时常想起这句话……宝缨,我都记得。”

    他喉头哽住,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能继续:“……答应你生辰去看雪,我当时没能想起,不是忘了。还有很多话,没能来得及说。我总以为,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偶尔想一下,便又放下了,毕竟你陪在我身边那么多年了,之后我们还会有更长久的岁月……”

    “我以为……我也明白你想要什么。”

    可是他终究想错了。

    手指习惯性地抚向肋间,她刺向他的那一刀,可真稳啊。出手果断,伤口也整齐,在御医精心照料下,很快愈合成了浅浅的一道疤痕,都快要摸不到了。

    心却还是很痛。

    符清羽红了眼眶,眼神近乎茫然无措:“宝缨,我真的以为我明白……你别怀疑这份心意……”

    他可以在她面前卸掉全部傲气,只求——无论如何,不要连这点都否定掉。

    宝缨闷声道:“我相信啊。”

    她又不傻,亦不是偏执之人,如若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纯然出自臆想的爱恋,怎么可能甘之如饴,越陷越深呢?

    在一些时刻,符清羽让她伤心。

    在另外很多时刻,她确实感受到了他的爱意。

    “我相信的。”她小声重复了一遍,“只是那些话,陛下当初不说,我也不敢妄自揣度,总归是患得患失,希望相信而又不敢尽信。现在我相信了。”

    符清羽一直留意她的神情,又小心翼翼地问:“那你……”

    能不能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要怎么做,才能弥补过往错误?

    那是他心底最渴望得到的答案,但这个答案太贪心了,现在问,还太早。

    所以,他只是敛起一腔情热,宛如呓语般轻道:“宝缨,我很想你。这段时日,你有没有想过我?”

    符清羽竟会说出这样直白热烈的话,宝缨一时诧异,愣愣看着他,却发现他紧紧咬着唇,耳廓都红了一片。

    这……

    宝缨错开了眼,佯装没有看到。

    其实经过一番番生死波折,她心中对符清羽的怨恨已经淡了许多。多次濒临绝境,又总在山穷水尽处遇到奇缘,在那些动辄牵连数万人的大事面前,他们之间的纠葛,不是不重要,却也只能让一让,留待之后解决。

    而当“之后”真正来临,当初激愤的心境,早已发生变化。

    特别是,这个人还救了她一命。否则她当时就会摔死,那么后面那些美好的事,也都不会发生了。

    可是宝缨也清楚,她和符清羽之间,不是简简单单道歉原谅就能回到从前的。

    该怎么做,她不知道,也还无暇去想。

    最终,宝缨又回避了,只是诚恳道:“陛下有惊无险,我很高兴。”

    符清羽并未期待得到回应,但总还有些失落,默了片刻,转而问道问:“那里面是什么?”

    他问的是宝缨方才拿进来的提篮。

    宝缨这才想起正事,掀开盖布,取出被锦缎包裹的方形物件,放在符清羽手边,舒了口气:“陛下检查一下,玉玺完璧归赵。我终于能甩开这个大包袱了。”

    符清羽没理会,依旧看着篮子:“这又是什么?”

    宝缨迟疑了下,将盛满糕点的盘子端了出来。

    “五毒饼!”符清羽眸光一闪,随后若有所思,“我之前……好像梦到母后了。”

    85  ☪ 〇八五

    ◎她不愿见我◎

    宝缨支吾道:“……是么?我从药婆婆家拿的, 说是给伤者的点心,原来是五毒饼啊。说起来,端午还没到, 不过也快了,这五毒饼也算应季。我……”

    “宝缨, ”符清羽淡笑, “你但凡说谎或是想要掩饰什么, 总习惯用指甲抠袖口。而且——”

    他拾起一枚五毒饼,放在眼前仔细观瞧, 然后眨了眨眼,神色温和近乎柔软。

    “蝎尾的画法与一般不同, 末端一分为二,向上围成一个满圆。幼时过端午, 母后率宫人做五毒饼,我也在, 我记得那许多人中,只有母后这样画。问她问什么,母后说是她家乡的风俗,自幼习惯了, 没有细想, 便这么画了。”

    符清羽将饼掰开, 并不意外地说:“芝麻黄糖馅儿。”

    他又笑,“我八岁那年,生了一场重病,高烧十几天不退, 喝药喝烦了, 不肯配合, 蜂蜜饴糖都不管用,非吵着要吃母后做的五毒饼。那‘四毒’还不行,非要母后画的,尾巴分开的蝎子。”

    符清羽咬了一小块饼,像品尝珍馐一般细细咀嚼:“刚才我做梦都在想喝药的事,虽不至于怕苦,却也有想要任性妄为的时刻。也是巧了,醒来便有人替我想到了。”

    宝缨心里暗暗叫苦。

    符清羽没准备为难她,可他有时候太过敏锐细致,任何细微小事都瞒不过他去,给人带来莫大的压力。

    他只是淡淡说着旧事,但眸光清盈,含着期盼,却故作平常。

    便叫人觉得,若是在这件事上也叫他失望,实是罪大恶极。

    宝缨有些纠结,可这母子间的事,轮不到她来自作主张。

    说实话,宋皇后是怎么想的,宝缨也搞不清楚。

    分别十年的骨肉,终于出现在眼前,天底下没有哪个母亲会不关心,能忍住不见。

    当“大夏皇帝驾临村子”的消息传到宋皇后耳中,宝缨亲眼所见,宋皇后持着勺柄的手都在颤抖。

    据宝缨所知,药婆婆与叶怀钦为符清羽诊治时,宋皇后借着为他们帮忙,见过昏迷中的符清羽。这五毒饼也是在听说他苏醒后做出来的,虽然宋皇后只说是为病患们准备的,也讨个驱邪的彩头,但听完符清羽的故事,任谁都能猜到这其中的用意。

    但在符清羽苏醒后,宋皇后似乎并没有准备要相认。

    非但没有,反而还找了个由头,带珊珊离开了村子,去了大山更深处。

    就好像……在刻意回避。

    宝缨回想,宋皇后对于随符清羽而来的夏朝人,其实一直都很戒备回避。她从不主动说汉话,若有夏人问,也只用最简短的几个词回答,更是将珊珊看得紧,不许她出现在夏朝人面前。

    所以这些天来,众人都把她当成流落到此地的汉女,不曾起疑。

    毕竟皇后的真容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到,又过去了十年,还记得的人已寥寥无几。

    宝缨很确信,除了她自己和魏嬷嬷,这里没有第三人猜到了宋皇后的身份。

    魏嬷嬷应当被药婆婆嘱咐过。

    而宝缨……

    宋皇后这样做乃是出于何等考虑,宝缨并不完全理解。但如果那是她的选择,她还不愿与符清羽相认,宝缨也绝不可能泄密。

    可这件事做起来比想的更难。

    在此时,她亦不愿让符清羽伤心。

    于是更加为难。

    倒是符清羽,默默吃下一个五毒饼,见宝缨神情几番变化,忍不住扯了下嘴角:“这是干嘛?眉毛都打结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你了……”

    他往宝缨手里也塞了个饼:“你也尝尝看。”

    宝缨接过,道谢,以极慢的速度小口吃起了五毒饼。至少,吃东西就不用讲话了。

    在宝缨吃东西的时候,符清羽垂眸,定定看着盖在身上的毛皮,像是陷入了沉思。眼角有些耷拉下来,薄唇轻抿,侧脸线条比平素多了几分脆弱,像上好的瓷器。

    许久,他长叹一声,泄气似的向后一靠,有些颓然地将整个上身都倚在枕头上。

    “她不愿见我……是么?”

    倒也不要宝缨回答,符清羽又说:“她的想法,我大约能猜到一些……”

    嗯?他能吗?

    宝缨一怔。

    符清羽像感知到她的疑惑,轻轻唔了一声,问:“听说那是个女孩,名叫珊珊?”

    宝缨心下大震。

    她还以为珊珊藏得很好,可符清羽刚苏醒一天,已经什么都查到了!

    符清羽挑眉,浓黑的眼眸执拗盯着宝缨,有点赌气地说:“很奇怪么?我一直在找母后啊……连你也认为我会为了所谓名节、正统,舍弃母后?”

    这种话都说出口,倒像很是委屈。

    “我没有……”

    宝缨想了想,有些埋怨地说:“陛下孺慕之情,我最清楚不过了。不过嘛,陛下既然都知道了,又何必故意吓我,让我纠结了好一会儿?”

    符清羽拍了下床板,气急败坏道:“你还纠结?!你明知我找寻母后多年,却不肯同我说实话,和他们一起瞒着我!”

    以他的脾性,真动怒反而隐忍,这般显露于外,才不会是生气。

    宝缨没有畏惧,却有些惊讶、今日的符清羽太过平易,太好相处了。换在从前,她根本想象不到那个冷冽持重的少年帝王,原来还有如此鲜活的一面。

    她眨眨眼睛,大着胆子说:“陛下不是也没有拆穿?”

    符清羽意味深长看她一眼:“母后还不愿见我……我现在学到了,有的事,欲速则不达,不能逼得太紧。”

    “但我不是逗你,”他揉了揉眉心,“也不是试探,是不知如何开口。”

    宝缨:“……哦?”

    符清羽解释道:“我了解母后,她认为不是相认的时机,有为自己考虑的一面,但更多的,是为那个孩子考虑。她怕保护不了那孩子,也不相信我能保护她。我连她的面也没能见到,总是……有些不甘罢,好像我被嫌弃了。很可笑,是不是?”

    甚至于嫉妒那个素未谋面的妹妹,在妹妹与母后相依为命的时间里,他其实也一直思念着母亲啊。

    宝缨摇头:“我想她也一定盼着相见,盼了很多很多年,只是——”

    “只是什么?”

    “以君臣论,此事牵涉甚广,需要谨慎行事,此地却人多口杂,况且战事还未平息,疫病仍未消退;以母子论……”

    宝缨叹了口气,“近乡情怯,或许一旦见了,怕会难以自控,再也舍不得分离。”

    符清羽沉默半晌,轻轻嗯了声。

    随后,他正色道:“宝缨,还有件事要问你。有个人,从方钦手里救出了母后与珊珊,我似乎该当面谢他,可他也不愿见我?”

    他都知道了!

    宝缨脊背渗出层冷汗。

    程彦康,她的父亲,并未阵亡,仍然存活于世。

    而符清羽已经查到了。

    情急而乱,宝缨一时间都有些疑神疑鬼,怀疑身边哪个人将这隐秘报给了符清羽。

    毕竟,连她自己也是十天前才得以确认,那个苍老坚毅的猎户,宋皇后口中的“程大哥”,珊珊的“程伯伯”,真的就是她的父亲。

    叶怀钦告诉宝缨,他是耶格部的王子,他的本名叫做耶格达格,意为“耶格人的希望”。可他的生活里却没有太多希望,因为从有记忆开始,他就在突厥当人质,甚至没回过耶格部。

    到了光化十七年,耶格人被突厥人驱逐,耶格达格本来要被突厥人斩首,但他十分警醒,早有准备,收买了守卫,趁夜色昏暗逃掉了。

    他不能回耶格部,向西都是突厥人的地盘,向南大夏收缩防线紧闭国门,便只有向北,逃入飞沙走石、杳无人烟的漠北戈壁。

    他背着太阳的方向,跑了很远很远,终于食水用尽,体力衰竭倒在了沙漠里。

    程彦康将他救下,耶格达格没有死。

    起初,他并不知道程彦康的名字,只能从相貌判断这是个南边来的汉人。

    汉人在此处已经罕见,而他身手矫捷却伤痕累累,又十分谨慎地藏身于荒漠中,总是避免与突厥人接触。

    ——恐怕是那场大战中幸存下来的夏军士兵,耶格达格猜想。

    他也被突厥人追杀,对程彦康除了感激也有同病相怜之感,后来两人便结伴而行,共同摆脱了数次危机,终于绕了一个大圈,逃到了东北方的群山中。

    突厥人对这里的控制很弱,耶格达格想迂回向南,找有人的村落打听耶格部族现状,他问程彦康有何打算,程彦康没有回答,却提出在此告别,分道扬镳。

    听他这样说,耶格达格其实有些失落。

    一路过来,他已经完全信任程彦康。程彦康的武艺高强、机警果断、见识广博都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耶格达格从小离开亲族,身份微妙也没有真正的朋友,程彦康对他来说,是第一个如父如兄、亦师亦友的人,他以为总有一天他们会更敞开心胸,真正成为朋友。

    而不是连名字都没有交换过,便匆忙分别。

    但他也有他的骄傲,程彦康既然无意深交,耶格达格自然不会强求。

    两人在一个山道口分开,耶格达格向南,程彦康向东。

    走出不远,耶格达格听到身后传来狼叫。

    86  ☪ 〇八六

    ◎你好像早已认识我◎

    耶格达格即刻回转, 越接近岔路口越是心急,只因狼啸声的方向恰与程彦康离开的方向相同。

    果不其然,再向前不远, 便遥遥看到程彦康手持兵器,正与两头野狼对峙。

    空气里隐隐泛着血腥味, 程彦康行动不似往常那般矫健, 恐怕已经带了伤。

    耶格达格心思电转, 没有贸然上前,而是矮下身形, 远远射了一个爆弹,落在野狼身边, 没有造成太大伤害,但动静极大, 将野狼吓得逃窜出好远。

    这时他才赶过去,发现程彦康半身染血, 显是遭遇了狼袭。

    狼通常结群行动,如今程彦康受伤,只怕血腥味会吸引来更多野狼,他们二人不敢停留, 只撕下一块布, 简单裹好伤口就匆忙离开。

    此时也顾不得目的地, 耶格达格搀扶着程彦康,只顺着道路向山势低缓水流交汇处走去,可是群山辽阔,他们又不熟悉地形, 走了很远也没瞧见人烟。

    天色渐晚, 狼群紧跟在身后, 吟啸声萦绕不绝,而程彦康越来越衰弱,眼看要坚持不下去了。

    正在耶格达格束手无策时,却忽然发现远处闪烁着一点火光。

    起初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走近一点看清的确有人生火。那大抵是猎人进山时的落脚点,木棚矮到从地面看还不到他腰际高,但却有个简陋的烟筒,从中飘出一缕灰烟。

    耶格达格登时大喜,急忙上前,好不容易分辨出“门”的所在,本想推门而入,程彦康却拦住他,在门上叩了三下,沉声问:“猎户大哥,我和我这位小兄弟想去南边盐集镇,不巧半路遇到狼群,我受了伤,能不能借地休息一晚?”

    门后静了一会儿,才有人低声说:“不嫌挤就进来吧。”

    令人意外的,却是年老女人的声音。

    耶格达格心急手快,已然将门推得半开,看到里面是个瘦小的女人,守着火堆取暖,并没看他们。

    木棚狭窄,加入他们二人,连坐下都难以伸展开双腿。程彦康迟疑了下,还是屈身坐下,拱手道:“多谢前辈。事急从权,得罪了。”

    那女人听到这话,却瞟了程彦康一眼,换了汉话嗤道:“这么多讲究,你是汉人。”

    程彦康点头称是,那女人却又不说话了。

    程彦康试探问道:“听口音,前辈也是汉人?”

    女人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只静静看着篝火,仿佛没听见。

    耶格达格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知半解,却听懂了“汉人”,惊奇道:“耶格人的猎户都不敢独自进山,你怎么敢?你以后再遇到两个大男人,可别随便放他们进来!”

    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这不是请人赶他们走么。

    “我不是……我们没……”他尴尬不已,憋得满脸通红。

    女人平静道:“我不是随便放人。第一,你们二人携带兵刃,却没有破门而入,反而询问等待。第二,他身上确实有伤,而我也听到了狼叫,可见你们没有说谎。第三么——”

    她扯了扯嘴角,“便是你们心怀歹意,老身我也不见得没有应对的法子。”

    应对的法子?

    耶格达格一愣,正想问那是什么意思,女人却从火边站起来,对程彦康说:“不想死在这,你的伤最好让我看看。”

    ……

    那是叶怀钦初次遇到药婆婆。

    他那时觉得这个女人很神秘,其貌不扬,又瘦又干瘪,喜欢说大话。但因为这大话是从一个老婆婆嘴里说出来,也不至于惹人恼怒,只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好笑。

    直到药婆婆用附近的“杂草”三五下调好药,给程彦康的伤口止住了血,他才恍然发现,这是遇到了高人。

    他们三人在木棚里藏了几天,终于等到狼群走远,程彦康伤势平稳,便也到了分别时刻。

    程彦康还未痊愈,耶格达格怕他又遇到不测,恳请程彦康与他同行,到南面耶格人的村落去休养一阵。

    程彦康心知自己一人还走不了太远,只得应允。

    又问药婆婆要往哪儿去,药婆婆却说要去西北方向,突厥人的领地。

    程彦康二人不由面面相觑,忍不住提醒药婆婆,汉人女子孤身去草原戈壁,这放在从前太平年月也是闻所未闻、极其冒险的行为,何况大战之后,仇恨未泯。

    耶格达格为了劝阻药婆婆,干脆撸起袖子,露出一道道伤痕:“你看,这些都是被突厥人打的。他们对待汉人俘虏,还比不上对待奴隶!”

    药婆婆见状,面容微动:“我怎会不知,可是……最后见到我师兄的人,说他去了草原。我已经在关外盘桓多时,却因为各种各样的缘由,始终去不了突厥。这一次战事平息,我又下定决心,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定要将师兄找到……”

    “我……”她深叹一声,神情凄切,愈加憔悴,“我老了……上一次爬山到这里,还有余力。这一次,却不得不停下休息。我只怕有些事现在不做,以后再也没机会做了。”

    耶格达格虽然没有全听懂,却听出了她语气里的悲切。

    程彦康默了默,“实不相瞒,我也有件事搁在心里,放不下,须得去突厥人当中找寻答案。”

    他正色道:“前辈救命之恩,在下无以回报。总归我养好伤还会回突厥,前辈若信得过,便将寻找师兄一事交给在下吧。虽不敢轻言结果,但定当竭尽全力。”

    这回换了药婆婆讶异。

    她盯着程彦康看了几眼,低声叹息:“夏军已经败了……你一个逃兵,好不容易捡回条命,还去找什么答案……”

    程彦康一怔,旋即明白药婆婆是从言行举止猜出了他的出身,将他当成了那一战的逃兵。

    不过,几万人都战死了,他却还苟活于世,这何尝又不算是逃兵呢?

    他并不辩解,只是苦笑:“和前辈一样,有的事不问出结果,死不瞑目。”

    药婆婆最终答应了。

    萍水相逢的三个人,从此结下缘分,同行了很久,到后来亲如一家。

    他们找到一个隐蔽的耶格人村子,离突厥人的势力范围很远,药婆婆便在此隐居下来,收耶格达格为徒,给他取了叶怀钦这个名字。

    程彦康伤好后,改头换面,几度潜入突厥人中,搜寻消息。

    药婆婆年事已高,越发走不了远路,后来连进山采药也由叶怀钦代劳了。

    几年后,叶怀钦可以出师,药婆婆希望他能去中原和南方,一是提升见识增进医术,二是她早前从夏朝带来的药物几乎全部用光,需要叶怀钦去购北地少有的药材。

    叶怀钦正当年少,幼时被困突厥,后来又隐身于偏僻的山村,早想去外面看看,对师父的嘱托正是求之不得,欣喜地同意了。

    临行时,程彦康为他送别,嘱托了几句夏朝风俗,到最后,却颇是欲言又止,接连叹了好几口气。

    叶怀钦知他素来直爽,这般犹豫必是遇到了为难的事,于是开口询问。

    程彦康喃喃低语:“或许……不……”

    “不可能的。”他像要说服自己,不住摇头,“不可能。”

    多年相交,叶怀钦对程彦康早已性命相托,唤他为程伯父,知道他曾是夏朝军士,在光化一战落败后侥幸生还。

    可他曾经在夏朝的过往,程彦康很少提起,只说自己有过妻子儿女,最小的女儿冰雪可爱,所有人都喜欢她。

    叶怀钦本以为程彦康多年不回夏朝,他的家人应该都不在世了,可再三追问,程彦康却说:“他们说,我的妻子和儿子都死了,但我还有一个女儿,她去了京城。如果你去京城,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她是不是还活着,过得怎么样。”

    叶怀钦一口应下,心想不过是去程彦康的故乡打听几句,谨慎些就好,这点小事程彦康有什么好为难的?

    却没想到,程彦康的女儿竟是去了皇宫内庭。

    这一去,又用了几年,直至叶怀钦成为御医,才终于等到时机,见到了宝缨。

    说起此事,宝缨恍道:“难怪……难怪初次见你,你却好像早已认识我。”

    叶怀钦笑:“我是早就认识你了,从程伯父的口中。他不爱讲自己的事,但每次师父嫌弃我笨,骂我不够细心,说想要收个贴心的女徒儿,他总是忍不住。和我们讲他的女儿有多漂亮多聪明,胆子也大,若是在这里,比两个我都强。”

    宝缨抹了把眼泪,却真心笑了。

    她从来都不是孤独无助的。家乡的族人没有忘了她。父亲还活着,也在努力寻找她。

    还有袁逸辰、叶怀钦、药婆婆……很多人在她还不知情的时候,已经惦记着她关心着她了。

    而现在,她终于能以女儿的身份见到程彦康了。

    不过,这一面极为短暂。

    87  ☪ 〇八七

    ◎你要徇私枉法◎

    “我来得太迟了……宝缨, 你可会怪爹爹?”程彦康轻抚女儿头顶,怅然道。

    与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宝缨相比,他自是成熟刚毅得多, 却不意味心中不被触动。

    记忆里还是稚子的女儿,转眼已成婷婷少女, 不但聪慧美貌, 更有超乎寻常的机敏与胆识。

    程彦康欣慰且骄傲, 但更深切的是止不住的心疼。如若没有过往十年的波折经历,没有在幼年失去父母庇护, 宝缨今日或许还和从前一般,无忧无虑, 天真快活。

    一想到这儿,程彦康极为自责, 于是有此一问。

    宝缨摇头。

    以为再也见不到的爹爹其实还活在世上,老天已经厚待于她, 又怎么会怪呢?

    况且,又不是程彦康自己不愿同亲人相见,而是他始终被夏朝列为重犯,因为始终未发现尸首, 时至今日仍在悬赏缉拿中, 很难顺利进入夏朝疆域。

    叶怀钦还告诉宝缨, 程彦康似是不能对当年战局释怀,伤好后化装成边境猎户,游走于突厥人当中,逐渐被接纳信任, 能够深入到王庭所在。

    叶怀钦两年前得知宝缨还在皇宫中, 即刻传信给程彦康, 偏在那时,程彦康也意外发现了被突厥人囚禁的宋皇后。

    固然想早日见到女儿,却也不能将宋皇后母女的安危置之不顾,只得忍耐住思念,与突厥人周旋数月,最终将宋皇后营救出来。

    将宋皇后和珊珊安顿好,程彦康有心去找宝缨,可很快战事将起,边关收束,程彦康与叶怀钦也断绝了音讯。

    几番波折,阴差阳错,竟耽搁了这么久。

    回看过去,很是让人唏嘘。

    “只要爹爹还在,永远不会迟。”宝缨哽咽道。

    接着,她忽然记起了什么:“可是爹爹,叶大哥受伤,您把我们捡回去那时,您应该能猜到我的身份吧?实不相瞒,你当时可把我吓得不轻。”

    程彦康想起当初剑拔弩张的模样,也不由笑了,又道:“猜过。只是……一来情势紧急,二来,我……还不敢认。”

    为了这一面,他等待了太多年,以至于不敢轻易将问题问出口。近乡情怯,大抵如此。

    “宝缨,你能懂吗?我……”程彦康皱着眉,面对亲生女儿,反倒忐忑不安。

    “嗯,我明白。”宝缨点头,“好比我从前窖藏了一盒香丸。那个香方据说能静心安神,我想拿给陛下用,所以各种香料都选了最好的,调的很用心。只不过,香方上说于初秋落叶时节放置窖中,静待一月即可。”

    程彦康还不是很懂,却极珍惜与女儿交谈的时光,只是安静听着。

    少女清越的嗓音继续道:“可是啊,香方的作者生活在湿润的江南,京城要更为干燥,我便自作主张,减少了窖藏时间。理智上认为这样做更合理,但又不能确信,怕提前打开反倒破坏了香丸,让之前的辛苦全都作废。所以,那天我在地窖待了快一个时辰还难以下定决心,就是不知道该不该提前打开那盒香。”

    不知不觉就用上了撒娇的语气,宝缨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笑:“越期待在意的事,好像越怕面对结果。”

    静了片刻,程彦康道:“先帝的五皇子,当今天子……你很在意他?”

    “我不是……我……”宝缨语塞,脸颊骤然热起。

    她想到程彦康可能会问起,却没想好应对,突然被问依旧有些慌乱。

    面对久别重逢的父亲,这些儿女情长本就不好说出口。再说她与符清羽之间,恩恩怨怨,爱恨交织,并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

    宝缨纠结,程彦康内心也同样煎熬,既急切想要了解关于女儿的一切,又怕选错了措辞,更伤害到她。

    平素雷厉风行的人,开口很是迟疑:“我听怀钦讲,你宁肯冒着生命危险也要逃离皇帝身边。宝缨,可是你并不甘愿侍奉皇帝?当初莫非是他强行——”

    “不不不,不是的。”宝缨急忙阻止父亲继续说下去。

    脸颊烫得能烙饼,宝缨抓抓下巴,坦诚道:“不是我有意瞒着父亲,实在是不知从何讲起。能不能给我一些时间,日后再慢慢告诉爹爹?不过……不管怎么说,陛下他是个好皇帝。真的。”

    是好皇帝,却并非良人?

    程彦康大抵有了猜测,拉起宝缨的手,极温柔地说:“为父也不愿逼迫你,只想让你知道,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你都还能选择将来的路。这一次有爹爹在你身边,绝不再让你做任何违背心意之事。若你想摆脱皇帝,今晚就跟爹爹走,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走?”宝缨突然意识到父亲话里另一层含义。

    似乎,他本就打算离开。

    她有些急了:“爹爹,突厥人已经被打退了,您还要去哪儿?”

    程彦康赧然:“突厥人退了,夏军增援很快会来,而为父至今仍是戴罪之身……”

    宝缨一怔。

    劫后余生,她倒是忘了这一节。除了在面对突厥人时,程彦康、药婆婆、叶怀钦,还有村里的耶格人,并不总是和大夏站在同一立场,很多时候甚至还是敌人。

    尤其是叶怀钦和程彦康。

    叶怀钦固然没真想杀符清羽,但他的确有意令符清羽中毒,想以此要挟夏朝,为耶格人牟利。

    而她的爹爹,即使先有营救宋皇后之功,后又采来了夏军亟需的冰莲草,却也未必能抵当初的重罪。

    宝缨心想,符清羽不至于那么刻薄寡恩,在爹爹立下这般功劳后,还要继续追究当初的过错,毕竟他自己也承认,光化之败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杨家。

    但符清羽现下还未苏醒,她又真能说得准么?以往她也看错过符清羽很多次,有时将他想坏了,有时又对他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她怎么能将父亲和叶怀钦的性命赌在符清羽一念之间呢?

    “可是……”宝缨想通了其中利害,却还是对马上要与父亲分别感到委屈。

    “可是爹爹,”她咬着嘴唇,不敢看程彦康,“当初战事失败,所有人都说您是罪人,我们程家是罪人。在您看来,也是这样吗?”

    她原本不信,这十年里时常靠着这份不信才坚持下来。

    可现在程彦康不愿直面皇帝,让她一颗心又吊了起来,忍不住担忧,若父亲当真有罪,她又该如何自处?

    好在程彦康听她这般问,反是笑了:“我从未背叛大夏,亦未曾背叛先帝与同袍。”

    宝缨刚舒了一口气,却又听程彦康深深叹了口气:“可当年若不是我做错了一件事,即便依然战败,也绝不会如此惨烈。以此观之,为父恐怕也算不得无辜。”

    程彦康说到最后,几乎字字泣血,坚毅的身躯甚至有些颤抖。

    宝缨再要追问,程彦康却不再说了,反道:“我和耶格达格准备再次进山,除了在皇帝态度不明时,暂作躲避外,还有一个原因。”

    “先前备下的冰莲草,仓促之中,只够解燃眉之急。这一次,我想采摘更充裕的药草,真正解除疫病威胁。”

    几十岁的人,说到这里却有些羞赧:“我始终视自己为大夏子民,视夏军将士为同袍兄弟,哪怕不能将功补过,我也希望救下尽可能多的人。”

    他声音很轻,几乎像呓语:“或许只有这样,我才能最终面对当初犯过的错……”

    宝缨默默点头。

    虽然能够猜到,程彦康还是问:“宝缨,你要和爹爹走吗?进山有些辛苦,不过春天已经到了,山上的景色很值得一看。”

    见宝缨面上神色,他更加确信:“……你担心他,还是想留在他身边?”

    宝缨摇头。

    这下,程彦康可不明白了。

    宝缨问:“爹爹,药婆婆受了这么重的伤,没办法同你们一起离开村子吧?”

    药婆婆年事太高,哪怕没受伤,也不适合进山。

    何况她本人对方钦犯下的罪孽始终有不必要的愧疚。并不打算离开,自己伤还没好就开始考虑随夏军去大营诊治病患。

    程彦康“唔”了一声,劝慰宝缨:“你若是为药婆婆留下,大可不必。此番她是大夏的功臣,夏军还指望药婆婆接触疫病,会待她很客气的。她的那个师妹也——”

    “我不是担心药婆婆。”宝缨脸上浮起微笑,“爹爹,总有一天,我会和你一起看山上的风景,不过现在嘛,我有更想做的事。”

    ……

    那天天没亮,程彦康和叶怀钦就悄悄离开了村子。

    到今天,已经走了四天,早已进入大山深处了。

    哪怕符清羽派人去捉拿,没有向导,也不会那么简单找到。

    而能当向导的,几乎只有村里的耶格人,他们当然不会背叛自家少主。

    对他们二人的安危,宝缨不算太忧心,只是没想到符清羽才刚苏醒,就已经了解了八九不离十,还直接问到她头上!

    宝缨这边惴惴不安,符清羽瞧着,淡淡“嗤”了声:“怎么吓成那样,瞧你那点胆子!”

    宝缨渐渐觉出,他的语气似乎没有太多责难……

    不免生出些希冀,又不大敢相信,迟疑地望着符清羽,长睫扑扑闪闪,眼眸忽地明亮起来。

    整个房间都随她亮了一亮,像被光刺到眼睛,符清羽低下头,盯着被面缓缓说:“他救护母后有功,我记下了。可这些,抵不过指挥失误、临阵逃脱之罪。”

    宝缨一急,眼泪都快涌出来,正欲辩解,符清羽却又说道:“十年了,边城的布告已经换了无数次,所有人都觉得程彦康早就死了,没人相信还能再抓到他。这通缉形同虚设,过些日子就撤了吧。”

    他顿了顿,半闭上眼,轻声道:“若他愿意改换姓名,隐于市井,我可以……当做世上没有这个人。不会再有追查和缉捕,他想去哪儿、想见谁,都是自由的。”

    话音落下,许久没有回应。

    符清羽只能别扭地转过头来,发现宝缨瞪大双眼,像见了鬼一般望着他。

    于是他更不自在,习惯性皱起眉头:“不满意?你要知道——”

    “陛下,”宝缨拍了几下脸蛋,一脸不可置信,“我不是听错了吧?您要徇私枉法吗?”

    88  ☪ 〇八八

    ◎这份心意◎

    符清羽扶额, 耳廓微微泛红,有些埋怨似的:“有些话,不用非得说那么明白……”

    可是……

    诶?诶诶?他这是承认了?

    可……符清羽, 那是符清羽呀,将规则法度看得最重, 克己更严于律人的大夏天子。

    有朝一日, 他也会徇私?

    宝缨用力眨了几下眼, 确定这不是做梦。

    在她惊奇的注目下,符清羽的脸越来越红, 像要说服自己一般,小声嘀咕道:“毕竟救驾有功, 朕也不是知恩不报的人,这样的话……”

    虽然落在洞穴里, 以为见不到明天的时候,他说情愿做个昏君, 可是一旦出来,总有各种各样的情与事牵扯着,他毕竟不能真的放弃责任。

    以符清羽现今对权力的掌控,只要发布一道圣旨, 哪怕给程彦康官复原位也没人敢质疑。

    可即便有对宝缨的情分, 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否则, 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

    倘若天子都不能守法,那又如何要求万民服从?

    “宝缨,我……”符清羽叹了口气,颓丧道, “我其实知道, 我的性子属实不算讨喜, 别人可以轻松带过的地方,我却总要别扭拧巴,坚持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可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不恨你父亲,早就不恨了,可我还是不能不顾事实,赦他无罪。我做不到。”

    他转过来,因伤而苍白的脸,浮着层不自然的红晕,显得十分虚弱。

    沉黑眸子里有太多无奈,符清羽抿了抿唇,小声问:“我让你失望了吗?”

    问出这一句,用掉了全部勇气。

    符清羽屏住呼吸,像等待审判的罪人,一生的意义都在她一个回答里。

    “是。陛下让我很失望。”

    符清羽绝望地闭上眼,却听宝缨认真说:“我父亲忠心耿耿,无愧家国,他这么多年忍辱负重,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洗清罪名,堂堂正正地回到故乡。我也支持他的决定。”

    “父亲和我所求,不过是一个证明清白的机会。可是在陛下眼里,好像我们父女公然蔑视律法,只想以私情要挟陛下。陛下这样想我和我父亲,我真的很失望。”

    符清羽猛地睁开眼,对上少女笑意盈盈的面容。

    “你……”

    心情大起大落,他心知是宝缨调皮,故意说话大喘气,可那一瞬他却信了,整个心都坠了下去,想想着实丢人。

    符清羽自己想了想,也笑了,有点委屈地说:“宝缨,你戏弄我。”

    宝缨只是抿嘴笑。

    这是长久以来,他们难得的和睦时刻。符清羽偷偷瞥了宝缨一眼,拉起宝缨放在膝头的手,握了一下,又在她有所反应前,急忙放开。

    示好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宝缨想,符清羽这般高傲的人,又偏偏坐在万人之上那个位子,一辈子都没有对人这样卑微过。

    偏偏对她,仔细到了骨子里,生怕重蹈覆辙,每接近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她不可能忽视这份心意。

    可同时,她也清楚,她还没准备好,还不能接受这份心意。

    宝缨少有的抬起头,直视着符清羽。

    “陛下,我想……”

    “别,”符清羽猛然抓紧被子,“别说。”

    宝缨哭笑不得:“陛下知道我要说什么,就不让我说?”

    符清羽深深看着她,潮红褪去,脸色又变成惨白,眼眶却逐渐红了。

    “宝缨,我还在养伤呢,”他有些生硬的转开了话头,“不过也快了,再过几天,应该就能乘轿子了。突厥的残兵四处流窜,一日春刚有缓解,大营多时无人坐镇,我必须赶回去。”

    他语速很快,像怕被打断一般,“若药婆婆伤势稳定,也会同我一道与大军汇合。我已允诺将耶格旧土归还给耶格人,他们很快便会收整行装,赶赴西边,建立营地。母后和珊珊……关于她们,我另有安排。”

    “你父亲一时半会儿不能回来,熟悉的人都走了,你也不适合继续留在这儿了。后天有从盐集镇出发,去即墨的船,我叫梁冲派几个人,送你回去。”

    他又解释:“你不想回京城,那就回上谷,去见你祖父、兄长,你不是早就想——”

    “陛下!”宝缨忍不住打断他。

    符清羽像做错事被抓到,垂下头,还固执的小声道:“和你祖父、哥哥一起,你可以——”

    “陛下!”宝缨干脆站起,按住符清羽的嘴巴,不叫他说下去。

    停了下,宝缨轻轻捧起符清羽脸颊,将他转到与自己平视。

    符清羽的眼睛又黑又亮,两只眼里,都只有宝缨。

    宝缨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忽然变得温热。

    “陛下,你看着我,听我说,好吗?”

    有生以来还没人对他做过这样的事,可是反而觉得很亲近,心里软的一塌糊涂。

    符清羽愣了半晌,也伸出手,缓缓覆在宝缨手上,轻道:“好,听你说。”

    “我之前真的很想逃离皇宫。回想这十年,其实没有一天过的是我想要的日子。当然,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父亲的罪名,因为我的身份,在杨家掌控朝政大权时,我能活下都靠太皇太后和陛下的保护,实在不该妄想其他。”

    靠近符清羽,是因为不安想要寻找一个依靠,还是因为相依相伴不由自主被吸引,还是在这两者之间反复,越陷越深。

    到最后,根本说不清了。

    “那时我总对自己说,还有陛下我不是一无所有的,陛下会保护我,陛下心里也有我……但人都很贪心。时间久了,即使已经得到从前憧憬的,又会生出新的妄念,总想得到更多。”

    “后来我……我一直仰望着陛下,也很想陛下看到我,只看到我……”

    一滴泪,幽幽滑落腮边。

    过往每一个瞬间,仍历历在目。有过伤心,有过绝望,有欺骗,有隔阂,有忘记的约定,遗失的礼物……也有细微的幸福,在如履薄冰的生涯中,是仅有的慰藉。

    现下她这般平静说出来,比争吵更让他痛心。

    符清羽不由握紧了她的手:“宝缨,对不起,是我不好。”

    他的心里当然有她,只有她。可是也许因为他们始终在一起,便总觉得岁月很长,以后的日子很多。

    他自作主张安排了一切,唯独忽视了她的心。

    宝缨实在是个心软的人,也很容易谅解别人。要是在这十年里,他能回应她的真心,哪怕只有几次,他们之间也断不会生疏至此。

    为什么没有呢?

    只有现在追悔莫及,相对垂泪。

    符清羽眼里也含了泪,又说了一遍:“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能不能原谅我?”

    “不,”宝缨抽回手,抹去眼泪,“其实不是。从前在宫里,我从来不清楚自己能做到什么,应该追求什么,只是依赖着陛下,一味渴求陛下的关爱。陛下当然会觉得一点宠爱就能让我满足,因为很多时候,连我自己都这样认为。”

    以蒲柳之貌示人,自然不会有人视她为松柏。

    她因为各种原因,满足于侍立君王之侧,于是他们再难平等交心,她也永远无法成为符清羽身边相携与共的人。

    “陛下,我讨厌从前在宫里的日子,讨厌森严的宫规,讨厌为奴为婢,讨厌被人看不起,有时候觉得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陛下也讨厌。但是——”

    宝缨苦笑,“我最讨厌的,是那时候的自己。”

    “又不是你的错……”符清羽眉目深凝,“那个时候,危机四伏,为了生存我们都变得不太像自己……”

    宝缨笑:“是啊,其实想想看,无论是陛下还是我,我们在那么小的年纪就承受了这一切,活了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嘛。”

    “所以——”宝缨起身,在榻前深深跪拜,“现在我想去做我真正想做的事,现在最想做的事。请陛下成全。”

    她想做的事……

    不用问,反正不是回到他身边。

    明知会这样,还是会痛彻心扉。

    符清羽试了几次,将将稳住心绪,伸手道:“起来说话。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允许。”

    “什么事?”

    宝缨迟疑握住他的手,却被紧紧回握住,拉近身边,拥入怀抱。

    “没什么,就抱一下。”符清羽下巴抵在宝缨肩头,闷闷地说。

    “……啊?”

    “……让我抱一下,就答应你。”

    “……真的?”

    “嗯,君无戏言。”

    符清羽手臂蓦地收紧,泪水终于夺眶,滴在宝缨领口。

    符清羽死死扣住她的头,不叫她看到。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了。”他一直重复着这句,许多遍。

    **

    两个月后。雁门。

    宝缨从一口口煎药的锅前走过,时不时停下试药。

    她衣衫简朴,脸被柴火熏得通红,眉宇间透出疲惫,明媚的眼眸却神采飞扬。

    她有条不紊地指示:“这几锅火候差不多了,可以搬走。等药汤转温再分发到各家各户,叫他们配清水服用。东边那三锅转成小火,再煮半个时辰。”

    “是!”众人齐声应和。

    宝缨回以微笑。

    “使唤人倒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你很威风啊。”身后有人悠悠说了句。

    宝缨转身,冲药婆婆行了一礼:“那还不是师父教得好!”

    89  ☪ 〇□□

    ◎臣有罪◎

    药婆婆嗤了一声, 嘴角却有些翘起。

    宝缨来到药婆婆身后,体贴地将滑下膝盖的毯子向上拉了拉。

    药婆婆点点头,在盛夏晴朗的日光下, 缓缓合上眼。不一会儿,老人呼吸逐渐均匀, 像是打起了瞌睡。

    宝缨神色柔和, 提起裙角, 也在药婆婆身旁坐下,享受这难得的片刻闲暇。

    从她拜药婆婆为师学习医道, 两月光阴倏忽而过。

    这两月里,她陪伴带伤的药婆婆, 经当日逃离大营的旧路,从山间耶格人村落出发一路向西、向南, 在各个村落、营地短暂停驻,散药救人。

    十天前, 她们来到雁门。

    得益于符清羽当初背水一战的决定,一日春并未传到雁门关内。只是,近日随着重启和谈、整顿边民、大军还朝等事宜,经雁门进入夏朝疆域的人口骤然激增, 关口十分忙碌, 难保有零星的病例进入。

    虽然天气转暖, 已过了一日春的发病期,以防万一,药婆婆和宝缨还是留在雁门,日日领人煎制药汤, 分散到各家各户, 防备疫病再生。

    药婆婆行动不便, 宝缨不仅要张罗制药,还要时刻照顾药婆婆。接连十日,竟忙得脚不点地,没空去看看她儿时居住过的这座城镇,甚至还没去城外母亲坟上拜一拜。

    当下局势,流窜在草原上的方钦余部已被逐一击溃;突厥内部要重开选王会,几大部落一致同意与夏朝息战和谈;许多从前被迫依附突厥的小族,纷纷改而归顺夏朝;大夏趁势收复了故土,还将势力扩张到山海关之外,据说有意增设都护府,遥控北疆。

    程彦康和叶怀钦进雪山采药,中途得到符清羽谕令,允他们自由出入夏朝,于是归程又顺便造访了山中各部族,提醒部落住民防备疫病之余,也将大夏皇帝宽仁怀远之心传入深山。

    如今诸事既毕,他们二人也准备入关与宝缨药婆婆汇合,算起来也该到了。

    而大军也将还朝,前军预计明后日抵达雁门。

    ……是该去看看母亲了。

    宝缨心下所念,当即叫人看顾好药婆婆,自己顺着先前打听好的道路,向城外母亲的墓地走去。

    越向城外景致越佳,山色明媚,鸟语花香,宝缨深吸一口气,青草气息直入肺腑,只觉许久不曾如此畅意,步伐也轻快了许多。

    距离墓地不远处,宝缨停下脚步,有些许迟疑。

    无他,只因前方人流攒动、香烟缭绕,与她预想的墓葬之所迥然不同。

    宝缨拉住一个中年妇人,问:“大婶,前面有什么事么?怎地这么多人?”

    妇人见是个貌美姑娘,未说话先露出笑颜,热情介绍说:“听姑娘口音,是外地来的?不知道这是我们雁门有名的程夫人祠,每逢年节,来拜祭的人总是很多。”

    “程夫人……祠……?”宝缨愣愣念着这几个字,有些不敢相信。

    是她想的那样么?

    “是呀。你这般小小年纪或许不知,”中年妇人叹了口气,“十年前啊,咱们大夏与突厥也有一战,那时候驻扎在雁门的大将军姓程,他的夫人美丽和善,待人亲切,还是个才女,很受爱戴。在我们女人里面,说起程夫人,比程将军的威望还高呢。”

    “只可惜,夏军打了败仗,程将军连同几个儿子都战死了,死后还被污蔑,背上卖国之罪。哦,污蔑陷害程将军的,就是从前的杨丞相……你知道吧,年初被皇帝抄了家的那个杨家,我说的这个杨丞相是后来那个杨丞相的爹……”

    宝缨喃喃:“……后来呢?”

    “后来呀,姓杨的老贼害死程将军还不够,雁门这些出自程将军嫡系、或是受过程将军照拂的兵将依然是心腹大患。杨家派来一个亲信做督军,名义上是清查账目,实际却是给大家伙儿使绊子,找出一堆名目来,克扣军饷。”

    “这雁门城里,一半以上的人都是驻军的家□□小,饷银不发,家里哪还揭的开锅!哎哟,家里几个小崽子饿的嗷嗷叫,我当时那个心里苦的呀……现在想起来都要掉眼泪,都是程夫人……程夫人她……”

    宝缨默然。

    后来,她母亲选择在钦差经过时跳下雁门城楼。深受爱戴的程夫人以死明志,民众群情激昂,拦住钦差队伍,险些掀翻车马,终于将底层军属的困境传到了朝堂上。

    杨用大怒。他想削弱程家军,却没料到亲信变本加厉,逼的军队快要造反,急忙换了新的督军,改用怀柔安抚的政策。

    “为了感怀程夫人之恩,雁门民众自发在她墓前建了一座祠堂。之前忌惮杨氏的势力,只敢零星祭拜。今年杨家倒台,对突厥的战争又大获全胜,程夫人祠也特别热闹呢!”

    妇人笑得眯起眼:“姑娘若有空也去瞧瞧吧,上一炷香,让程夫人保佑你找到如意郎君!”

    宝缨忍不住笑,她可不知道她娘有这样的能耐!

    不过,她飞快抹了下眼睛,说:“好,我会去的。”

    **

    两天后,大军入关,雁门民众夹道相迎,热烈庆祝这迟来十年的胜利。符清羽一身金甲,纵马飞驰入关时,军民呼喊致礼的声音,宛如阵阵惊雷。

    宝缨在城门楼的阴影里,默默注视。

    队伍浩荡,如同一条黑色长龙,一张张面孔在眼前闪过,恍惚间,她好像又看到了父亲、大哥、二哥……

    如果他们也意气风发,大胜而归……

    宝缨摇头,甩开妄想,穿过欢欣雀跃的人群,来到安静的衙署。

    父亲沉冤得以昭雪,她必须在场。

    符清羽已解了甲胄,一身玄色袍服,端然居于上首,身姿挺拔,看不出前些日子受过那样重的伤。

    程彦康仍是简朴的猎户打扮,胡子比上次相见更长了,乱蓬蓬的,几乎掩住了下半张脸。

    厅内只有几名近臣,有几人当年曾与程彦康共事过,却无一人认出他的身份,也就不明皇帝急速召见此人所为何事。可是在符清羽强势威压下,无人敢问,他们只是彼此打量,交换着不安的眼神。

    符清羽看见宝缨进来,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便转而正视程彦康,斟酌道:“你先有救护之功,更为大军带来亟需的药草,光论这份功绩,封侯拜相亦不为过。”

    他顿了下,又道:“更不用说,你还有召集山中诸部族,联军抗击突厥之功。若你现在向朕请求,朕无论如何都会赦免你。不光赦免,还要论功行赏。”

    符清羽眉目深沉,郑重问:“你确定,你只要一个正名的机会?”

    程彦康偏过头,看了宝缨一眼,淡笑示意无事。

    然后,他撩起衣袍,跪了下去:“臣确定。臣不要赦免,因为臣确实有罪!”

    什么?!

    宝缨双手紧扣,手心沁出冷汗。

    符清羽亦不解,却没让这份怀疑流露于神色,只沉声问:“你有何罪?程彦康,起来,与朕说说。”

    程彦康!

    这个名字一出,在场的臣子陡然变色!

    而程彦康再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臣之罪,在于心有偏私,在于错信一人。”

    “战场之上,每个决定都生死攸关。臣身为主帅,本该恪守公正,明辨是非,可是臣……”

    程彦康悲怆注视着斜前方:“臣却选择相信一个人,胜过了自己。”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地图,呈上御前:“陛下请看,这是光化十七年,我军手中通行的地图。与两年前重新绘制的地图相比,有几处明显的错漏,甚至有将一条道路方向完全标反的致命错误。”

    “当日出征消息泄露,先遭突袭,又逢暴雪,臣指挥大军撤退,虽然对地图的准确有过怀疑,但情急之中还是选择了相信这份地图。所以……所以才迷失道路,越走越远,最终……全军覆没。”

    符清羽死死盯着那份地图,身躯微微颤抖,双目也染上了血色:“这份地图……”

    原来不只有杨氏误国。十年前的大夏,繁花似锦的表象下已然埋藏了重重危机。武烈皇帝的出征,从开始就注定要失败。

    程彦康沉痛道:“先帝有意反击突厥,在光化十五年暗中命臣重绘北疆舆图,而臣……臣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当时最信任的副手,由他主导舆图编绘,他……”

    不可能!不可能……

    怎么会是这样……

    宝缨想过太多种可能,却预料不到如此惨痛的真相!

    她不敢相信地向那人——

    “扑通——”一声,袁高邈跪了下去。

    他像被抽走了骨骼,散了架般,无力伏倒在地。

    程彦康逼近一步:“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我……”

    袁高邈不敢抬头。自从知道程彦康的身份,他再也不敢看向昔日战友。

    “你也知道……”他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你也知道我家幺儿天生不足,体弱多病,我多方求药,那、那年终于让我找到一根千年雪参,可是……杨用当政,给军士的饷银压到最低,除去一家花销和给逸辰治病的钱,我几乎没有积蓄……”

    “雪参有市无价,错过便难再得。那是我儿子的命啊!我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挪动绘图经费,买了那根雪参,便只能……省略实地勘察,只叫画师参照几份旧地图重新绘一张。”

    “我本想先治好逸辰的病,年后饷银发了,再和岳家拆兑一下,私下找人重绘地图。可我真的……真的没想到陛下会在那年出征!我怎么能想得到呢?!”

    符清羽淡淡说:“借口。”

    他越是平静,越是愤怒至极。

    宝缨手攥得太紧,指甲扎进肉里。

    程彦康却行了一礼:“臣……有个不情之请。国恨家仇,陛下可否准臣亲手处置罪人袁高邈?”

    符清羽看了看他,说:“准。”

    程彦康在袁高邈身前蹲下,伸出一只手:“老袁,我们许久未曾赛马了,跟我再比一次,如何?”

    90  ☪ 〇九〇

    ◎此情可待◎

    傍晚, 程彦康独自牵两匹马回来,神情比去时更疲惫。

    那天他对月独饮,彻夜未眠, 第二天,他对宝缨说:“都结束了。”

    十年了, 一切的一切, 终于尘埃落定。

    伤痕却难以消弭。袁高邈的背叛, 比兵败更让程彦康痛心。

    宝缨望着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的父亲,只说:“厨房有我煮的醒酒汤。您连日劳累, 不妨用些朝食再歇歇吧。”

    程彦康“唔”了声,面对女儿的懂事, 愈发心生怜惜。

    “别担心,爹爹无事。”他柔和道。

    宝缨笑:“嗯, 爹爹无事。我知道的。”

    便不再多言,彼此都懂得, 抚平伤口需要时间,他们唯有寄望于来日方长。

    程彦康自去用饭,宝缨换了身轻便衣裳,去隔壁院子看药婆婆。

    一进门, 见高大男子背对院门坐于石桌前, 一袭灰衣颇似文士打扮, 头发却扎成小股小股的辫子,很有几分疏狂。

    “你来了。师父还睡着。”

    叶怀钦转过身来,有些不自在地摸着垂到肩头的辫子:“你多陪陪程伯父,师父这边有我。”

    停了下, 他又说:“至少这几天, 我该在她老人家膝前尽孝。”

    宝缨心念一动, 知他已经做了决定。

    宝缨眨眨眼,戏谑问道:“叶大哥……嗯,我以后该怎么称呼你?耶格达格王子?”

    叶怀钦故意绷着脸,屈指在她额前一弹——

    “放肆,忘了要叫师兄么!”

    两人对视片刻,俱是笑了。

    笑过之后,叶怀钦正色,退后两步,向宝缨深深鞠躬——

    宝缨:“师兄,你这是干嘛?”

    “宝缨,”叶怀钦腰身弯得极低,“无论我给自己找再多理由,仍是对你不住……先前我固然想帮你,也的确想利用你刺杀夏朝皇帝之机,以毒药威逼皇帝,换取耶格族人一线生机。”

    叶怀钦自嘲地笑:“我们这一族,实在弱到可怜。我们无力坚持大国所谓的道义,只能左右逢源,当墙头草。行事也谈不上光彩,只要能达到目的,什么我都会做。”

    耶格人太弱小了,在夏与突厥之间夹缝生存,谁也没有真的将他们放在眼里。作为一族之首,拿不出任何筹码,不采取这般极端的法子,竟不配走到夏朝皇帝面前,光明正大地谈判。

    宝缨沉吟:“师兄,现今你仍这样想?”

    “我没有……”叶怀钦承认,“经过这番波折,我才发现从前的想法多有偏颇。耶格人虽弱小,却不是全无用处。我既低估了夏朝皇帝的胸襟,也看低了我们这一族的坚韧与勇气。”

    渺小的耶格村庄,却成为战胜方钦阻断瘟疫的关键节点,也凭借这一战的功绩,得以收复旧地,重建家园。

    叶怀钦眼里仿佛已经看到间间屋舍,肥沃的土地,牛羊成群,新生的孩子们脸上没有一丝阴郁。

    他生平第一次如此渴望未来的到来。

    宝缨抿嘴笑:“你能这样想便好了。说起来你还要谢我,要不是我换了毒药,真让你有机会威胁陛下,这事恐怕不会轻易善了。陛下那个性子,不太可能任人拿捏,只会变本加厉还回去。”

    叶怀钦面露惭色,又鞠了一躬,老老实实说:“多谢师妹提点。”

    “不过——”叶怀钦颇有深意的看着宝缨,“依我看,倒也不是没人能拿捏他。”

    宝缨别过脸:“别胡说……”

    叶怀钦大笑:“好好好,不说了。”

    笑完之后,他定定看着宝缨,认真问:“师父稍作休整,便准备再次上路。宝缨,你的想法依旧没变?”

    宝缨:“当然,这是我好不容易求来的机会。”

    当日在耶格村子,宝缨对符清羽说想拜药婆婆为师,随她行走四方,这第一步便是西行深入疫区,布药救人。

    符清羽本来还好,听到此处不由皱起眉:“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宝缨回:“当然危险,越危险越非去不可。我既拜师学医,面对瘟疫若还瞻前顾后,那不是等于说我压根不信任师父的医术么,又如何让师父对我倾囊以授?这是对我的考验!”

    符清羽沉默半晌,有些不情愿,却没再反对,只说:“……叫魏嬷嬷跟着你们。”

    眼下最难的一关已经熬过去,她怎么可能现在放弃?

    宝缨对叶怀钦道:“这声师兄,我是喊定了。”

    **

    “我没想到你会来看我……”

    地牢灯火黯淡,袁逸辰的脸半藏在阴影里,有些看不清。

    上次见面已经是数月之前的行宫,那时袁逸辰还是意气风发的小将军,是她的小哥哥,豪迈到公然与皇帝作对。

    不到半年,却沦为了阶下囚。

    瞧他模样,只是被除去衣冠,形容落魄,倒没有受刑的痕迹——想是袁逸辰被捕时很配合,没有额外受苦。

    但是……那可是袁逸辰呀!多么热烈如火又轻快如风的少年!

    如今这般凄凉,着实叫人唏嘘。

    袁逸辰轻声问:“宝缨,你恨我么?”

    宝缨蹲下,让视线平齐,隔着栏杆说:“……出事时你也只是孩童,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决定不了。”

    株连之罪,她比任何人体会的都更深。即便一想起枉死的兄长母亲,睡梦里都会哭醒,恨极了袁高邈,却不至于迁怒袁逸辰。

    “可要是没有我,他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袁逸辰向前挪了挪。地面脏污,他却仿若不察,目光痛切,叫人不忍直视。

    “都是我不中用,生下来身体病弱,让母亲操碎了心,让父……让他误入歧途,酿成大祸。”

    袁逸辰气急,这番话说出,牙齿都咯咯作响:“现在罪行暴露,所有人都恨不得把他挖出来鞭尸,所有人都可以骂他啐,但是……但我不能!他不光生了我,还救了我,我欠他两次生恩,甚至没有恨他的资格!”

    他胸膛起伏,泫然欲泣:“……我一直都很崇拜他,可我一直以为他是正直又不失善良的人。他不是官职最高、武功最好的将领,可在我心里,却是我追随的目标。他教我以国为先、以君为先,立身持正,兼济天下……”

    “那些书,都是他让我读的!可是到最后,他却先背叛了!”袁逸辰语带哽咽,几乎有些可怜的,“现在他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我该如何面对这一切?!宝缨,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啊……”他痛苦地握紧栏杆,眼泪终是流了下来。

    宝缨伸出手,碰到袁逸辰的手指,感到对方受惊吓般的一抖,却没有退缩,而是轻轻放在上头。

    “我无法原谅袁叔叔,他罪该万死,不过即使是我也不能否认,他是个好父亲。小哥哥这般明朗正直,便是证明。”

    宝缨叹了口气:“我想,或许他一直清楚做错了事,才更要教导小哥哥,让你成为比他更好的人。”

    “比他更好的人……比他,更好的人……”袁逸辰无意识地重复着,说了好多遍。

    “嗯。”宝缨点头,“我听说陛下给了小哥哥两个选择……你要……怎么选?”

    即便不罪诛九族,袁高邈的亲子也难辞其咎。但不知者不为过,况且袁逸辰这番出征英勇当先,符清羽便多给了他一个选择。

    是服下毒药,以最不痛苦的方式死去。

    还是,背负骂名,以军营中底层小卒的身份活下去。

    袁高邈的罪行已然昭告天下,在雁门,在整个大夏,因光化战败失去亲人的家庭,数不胜数。尤其在军中,是永远抹不去的耻辱和悲痛。

    若是更换姓名以庶人的身份重新生活也就罢了……符清羽明知军中愤恨,却偏将袁高邈的儿子放在军中,当一个任人欺凌的小卒,可想而知那些军士会怎么对他……这般安排又比死罪好几分,实在难以说清。

    宝缨问父亲,父亲只说:“这是陛下对他的考验。”

    宝缨来见袁逸辰之前,其实一直在想应该如何说服他,毕竟相比一时的死罪,大多人也许更畏惧天长日久的折磨。

    但现在,她觉得好像也不是没有希望。

    袁逸辰默了默,忽地笑了,以从前那种少不知愁的语气说:“宝缨,你替我选吧,你选什么我都接受。”

    宝缨怔了怔,旋即展开笑颜:“你说的,一言为定!我要小哥哥活下去!好好活下去……袁叔叔背弃的信念,你给我坚持住!”

    袁逸辰伸出小指:“好啊,咱们拉钩,做不到的是小狗!”

    袁逸辰比她以为的还要豁达,宝缨来时满面愁容,回去时却心怀期望。

    在她走后,牢里重又恢复了寂静。

    袁逸辰靠墙坐下,自言自语:“不就是吃苦受气,最多挨几顿打,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们都觉得小爷受不住,那我倒要让你们看看,小爷到底受不受得住!”

    不难又怎么算是赎罪呢?

    “就是……”他幽幽叹了一口气。

    就是……他同宝缨,真的不会再有任何可能了。

    袁逸辰“嗤”了一声,骂自己:“说得好像之前有一样!从头到尾都是你痴心妄想!!”

    **

    宝缨从牢里出来,正要回去父亲那儿,半路却遇到了乐寿。

    乐寿好像长高了些,骨骼变得健实,不再像个孩子,但对宝缨说话时,面上止不住的开心和羞涩,一如从前。

    “宝缨姐姐,陛下请你过去一叙。”

    他把重音放在“请”字上,因为那是符清羽特意强调的。

    “……哦。我随你去。”

    这些日子大军过境,符清羽颇是繁忙,除了那天揭发袁高邈,宝缨数日没有见到他了。

    但……即便到了今天,她心意已决,却还没做好见他的准备。

    心里止不住的七上八下,宝缨有意同乐寿说话,让自己不去想太多:“乐寿,你不计安危帮助过我,这份恩情我永生不会忘记!”

    “一直没机会问,我走之后,你有没有被牵连?”宝缨小心翼翼地问。

    乐寿笑道:“只是有些日子不让我伺候陛下,算不得惩罚……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还长高了!”

    宝缨终于安心,心中的愧疚却未曾减少,试探问道:“嗯……你也知道,我父亲已经恢复清名,过些日子可能会官复原职,我也不用再当奴婢了。”

    乐寿真诚道:“那很好。恭喜宝缨姐姐。”

    “我不是要你恭喜。”宝缨飞快扯了下他的衣襟,有些急,“我的意思是……你如此待我,我早已将你视为亲弟,也同父亲讲了,他一直想感谢你。要是……要是你想出宫的话,父亲会去求陛下,日后你便是我们程家的小公子!”

    乐寿愣住,脚步也慢下来,许久,才挤出一句话:“这……这……我出身卑贱,哪里当得起?”

    宝缨挑起眉毛:“这叫什么话?我们从前不都是一样的么……你是信不过我?还是与我生分了?”

    “我……”

    心口暖流涌动,连眼眶也热切起来,险些流出泪来。他活了十几年,还从未被人这般郑重对待,还是数朝勋贵之家。

    可是——

    乐寿摇头:“多谢宝缨姐姐和程将军抬爱,可惜乐寿不能从命。”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答应了陛下和何公公,等何公公告老还乡就接替他的位子。”

    “诶?”

    宝缨着实没想到她居然被截胡了。

    “可是……”

    她有些不解。论资历,论能力,论符清羽的信任,接替何四喜的不该是梁冲吗?

    乐寿似乎看出她的疑问,笑说:“你别担心梁冲,陛下对他另有安排。”

    “哦。”宝缨闷闷点头。

    总管大太监固然不得自由,却也称得上位高权重,天子近臣,她倒不好再劝乐寿了。

    人各有志,乐寿的路终究还得他自己走。

    乐寿见宝缨犹豫,又笑说:“宝缨姐姐愿意帮我出宫,我真的说不出的感激。但是啊,我前半生不幸,已然入了这个行当,在宫里别人称一声公公,要是去外面,不过是个残损下贱之人。不是所有人都有程将军和宝缨姐姐的胸怀,我何必非要惹那些不痛快。”

    宝缨:“我当然不会叫人欺负你!”

    话是这么说,她也清楚,乐寿心意已决,不会动摇。

    乐寿见她颇为遗憾,笑道:“但宝缨姐姐刚才说的话,我可记下了。以后姐姐就当有个在宫里当差的弟弟,别忘了我。”

    宝缨也笑:“那是自然。”

    又闲聊几句,便到了地方。

    乐寿敲了三下门,说宝缨姑娘到了,示意宝缨进去,自个儿只是在门外守着。

    书房里只有符清羽一人,手持书卷坐于榻上,见着宝缨,有些拘谨似的握了握手,指着坐榻另一端道:“你坐。”

    宝缨行了礼,才坐下来。

    白日晴朗,鸟鸣清悦,院中菡萏香气袭来,时而远时而近,窗格落下菱花阴影,宝缨盯着那影子,迟迟开不了口。

    “我……”

    “皇姐……”

    他们同时开口,又都停下。

    符清羽:“你说。”

    宝缨摇头:“我没想好……陛下您说吧,长公主怎么了?”

    “唔……”符清羽侧眼看她,神色很温和,“皇姐怀了身孕。”

    “真的?”宝缨先是一喜,随即又担忧道,“还没有驸马的消息么?”

    于敏之代表夏朝皇帝,深入遥远的北方,终是不负使命,与突厥诸部分别达成停战协议。

    只可惜,于敏之一行人在返回途中遭遇散兵袭击,半数人失散,其中就包括于敏之。

    “还没有找到。”符清羽神色也有些凝重,“皇姐担心驸马心情焦虑,胎像便有些不稳。之前靠她稳住京中局面,现在也算局势平稳,她准备启程去封地,安心待产了。”

    符婉瑶的封地离宝缨老家不远,宝缨暗自记下,准备拜访了祖父族人再请药婆婆去看看长公主。

    “母后和珊珊暂时留在盐集镇,珊珊还不知自己身份,母后想等她大些再慢慢告诉她。”符清羽苦笑了下,“恐怕母后自己也没准备好,一说要回夏朝,她就有些惊慌,只得暂时作罢。”

    过去十年,她必须忘掉自己是谁,才能活下去。而现在,却要重新记起,这大概会是漫长的过程。

    “不说那些了,”符清羽笑了笑,冷冽的眉目顿时展开,“听说程将军邀药婆婆一同回上谷,明日就要出发。你自然和他们一道,那之后呢?”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宝缨,心绪并非外表这般平和。

    他不会注意不到,波折不断的大半年里,宝缨身上起了很大变化。

    身量更加高挑,面容更加舒展——这些自不必提,更明显的是她的神情,从前那种娇憨可人的小姑娘模样渐渐褪去,多了坦荡从容,也多了发自内心的快乐。

    她是快乐的……

    符清羽心底不由一恸。

    从现在往前的十年,他是为了两件事而活的:

    扳倒杨家,为父兄和十万将士报仇——这是当着太皇太后的面,立下的重誓。

    击破匈奴,迎回母后——这是太子哥哥临死前的心愿。

    后来,就在“大婚”那天,符清羽突然有了第三个属于他自己的愿望。

    想宝缨留在身边,长长久久,一直快乐。

    可他错在在一个愿望里塞了太多内容,以致相互矛盾。他怎么会想到,有一天,只要留在他身边,宝缨就不会快乐。

    心里苦的像黄连,嘴角反而翘了翘,不露端倪。

    宝缨的回答在意料之中:“师父伤后恢复的不好,她却不想停下休息,说太久没回大夏了,有好些个地方想去看看。我会陪着师父,魏嬷嬷也会。”

    “嗯。”符清羽真的好像只是随口问问,并不干涉。

    又说了些闲话,侍从在门外催了一句,宝缨便起身告辞。

    这时,符清羽才缓缓说:“宝缨,三年后是祖母八十岁冥诞,要是方便,回来看看。”

    不等宝缨回应,又说:“当然,不是祖母冥诞也可以回。祖母把你当成自家人,皇宫不光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

    “其实我也从没喜欢过宫里,可是人么,总要有个能回去的地方。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我不会拘束你。可若是累了、倦了,就回来看看。”

    宝缨道是,眼眶有些发热,她本想借离开掩饰却被拉住了手腕。

    符清羽从身后环住她,双手落在宝缨腰间,这样熟悉,恍若旧日重现。

    宝缨猛地吸了一口气,全不敢动。

    符清羽抱得很虚,彼此衣衫贴近却又不过分亲昵。

    “这两件东西你收下。”修长手指动了几下,在宝缨腰带上系了件物事。

    一枚光洁莹润的玉牌。

    “有这块玉牌,大夏所辖的疆域你皆可通行无阻,包括皇宫。”

    还有,一只眼熟的香囊。

    “这个么,”符清羽松开手臂,“望你记着,只要有心,没有不可能。”

    泪滴默默划落两腮,宝缨不忍回头,只说:“好。我记下了。”

    ……

    她走了。

    符清羽按了按眉心,深刻意识到,她真的走了。

    但……

    从前他们都小,宝缨安慰他说,花期错过了,再待一年便是。

    所以,就算她走了也没关系。

    他可以等。

    一年两年,五年十年,也许更久。会有一辈子那么长么?

    符清羽想,他的耐心很好,否则也不能蛰伏隐忍这么长时间。

    那么这件事也一样。

    一辈子有多长,他还不知道,但他会等下去。

    花会再开,此情可待。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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