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 他年相逢
◎总算有点良心◎
“边塞是什么样子的?”
“边塞?”
“嗯。当真如诗中所写,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长风几万里,不度玉门关’?”
“好像……是吧, ”程彦康抓了抓头,“又好像不是。”
“那究竟是还是不是嘛?”少女撅起嘴, 颇有些愠怒。
“这个嘛……我也说不好。”
程彦康答不上问题, 偏喜欢看她着急娇俏模样, 唇边浮上笑意。
“我不会作诗,但……”他紧张的握紧了拳, “但我可以带你去边塞,你亲眼看看, 是不是诗里写的那样!”
“啊……”少女没料到他突然说这个,有些惊讶的, 慢慢红了脸。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没什么好怕的。
程彦康向前一步, 迫着自己不转开视线:“不止是边塞,日后收复玉门,还可以出塞,去看瀚海、北溟, 我们一起去!”
他不敢停下, 好像一停下就会给她拒绝的机会, 一口气说道:“陛下志在千里,我愿身先士卒。其实……其实我就要去京师大营了,以后不能总来找你。今天来之前,我已说服父亲, 要是你也愿意……”
声音低下去, 他竟赧到说不出口。
“嗯?”
少女自己也脸红欲滴, 只是见他挺大个子的人这般害羞,反而不怕了,故意问:“……愿意什么?你大点声,我听不见。”
“愿意……愿意嫁给我……”
程彦康大声喊道:“你要是愿意嫁给我,明日我父亲就上门提亲!”
“你干嘛呀?”少女去捂他的嘴。
这一声自丹田发出,中气十足,别说是她,连过路的行人都听了个一清二楚,纷纷投来嬉笑的目光。
少女身上的淡香袭来,程彦康几乎快要站不稳,壮着胆子拉住少女挡在他嘴上的手,又问:“那你愿意吗?”
……
“她说愿意。后来我们真的来了边塞,可是……”程彦康将水酒洒在墓前,哽咽难言。
他们都知道故事的结局。
那个颇具诗情,向往远方的少女,后来真的来了边塞,却再也没能回去。
宝缨默默拿出帕子,擦去父亲脸上的泪珠。
三年过去,父亲比当年重逢时又老了许多,花白的头发几乎变得全白,伟岸的身躯也初现佝偻端倪。
总来母亲墓前,让他伤情,或许于身体无益……
虽是这么想,可宝缨没有说出口。
程彦康不止一次说过,只愿伴着这座坟茔,了却残生。
时至今日谁还忍心再将他们分开?
所以,当程彦康从怀里取出一沓文稿,交给宝缨时,她着实吃惊不小。
“这是你母亲闲暇时所作诗文,光化十七年都散失了。这几年我到处搜集,统共找到了这些,集成三册,现在交给你。”
宝缨既惊又喜:“可是爹爹,您不想自己留着吗?”
“不必。”程彦康笑,“你随我来。”
他将宝缨引入坟墓旁的院落。小院不大,堆满了石板,正中间是凿刻工具。
“这是……?”
“你母亲的诗作,我把它们都刻在石板上。”程彦康指了指石板,又点点胸口,“现在,都记在这儿了。”
宝缨眼眶有些热,急忙转身,问:“父亲准备用这些石板做什么?”
程彦康目光投向墙外:“这座程夫人祠,已经建了十多年,内外有好些破损剥落,是时候重建了。”
宝缨意会:“爹爹想重修祠堂,将母亲的诗文纂刻留念?”
“不仅如此。”程彦康目光炯炯,“你母亲年少时就说过,世间女子有才者,皆困于闺阁,声明不显。我想,程夫人祠这个名字也可以改改了。”
他掀起盖布,将刻有“南琴阁”三字的牌匾展示给宝缨看。
“如何?”
宝缨笑:“母亲应当会高兴的。”
刻石碑要用上很久,花费很大力气。这样,当她和哥哥都不在身边时,父亲也不至于心情郁结,总是沉湎于过去。
那么,她也该告别了。
登上回城马车,宝缨见父亲眉宇间已无哀色,适时开口道:“魏嬷嬷前几日传信来了,她们已经从皇城内库找到了药,师父服药后病情没再恶化,却也不见好转。魏嬷嬷说,她们一时片刻是离不开京城了。”
三年前也是在雁门,宝缨等人先回上谷故乡,同祖父三哥以及族人们见了面,那之后便随药婆婆二人周游各地,三年间南至海滨、西企秦川,走过大夏近半的疆域。
只是随着年事增长,药婆婆身子越发不如往日,今年她们本想重访雁门,但行至颍川药婆婆突然发病,只得暂时停下。
后来药婆婆病情稍有好转,神志清醒时一直催宝缨先走,宝缨抵不住,便先行动身来了雁门。
到雁门后才知,药婆婆的病再度加重。她本人便是医者,给自己开了方子,但缺少几味名贵药材,恰巧离京城不远,魏嬷嬷便带了药婆婆进京求药。
宝缨那会儿才反应过来,药婆婆是不想耽误她与父亲重逢,故意将她支开。可她刚与父亲、兄长见面,总不能马上离开,于是又在雁门住了一月,见父亲一切都好,才提出要走。
但心里总对父亲怀有一份愧疚。
程彦康却很看得开,反过来劝宝缨:“孩子大了,都有各自的路要走。做父母的,哪有把儿女拘束在身边的道理!再说你哥哥的驻地离我不远,骑马当天就能往返,有什么好担心的!倒是药婆婆……若是得空,我也想去见见她。”
他们都沉默了。
药婆婆的病除了当年对战方钦受的重伤,更主要是由年迈衰老引起的,华佗再世也无能为力。
何况药婆婆本人就是名医,宝缨如今也算学有所成,大家心里都清楚一个事实:
药婆婆离世,恐怕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所以程彦康也不多留女儿,只是见宝缨忧心忡忡,打趣她道:“我瞧你那天收到一沓信,都是魏嬷嬷写的?”
宝缨嗔怒:“爹爹!”
这几年,她虽然一直不曾见过符清羽,但始终没断了书信往来。不是多频繁,两三月一封,最长半年才一封。
符清羽的信总是写得很长,读起来却很有趣,那些宝缨根本想不到他会留意的小事,以流畅工丽的行楷写在纸上,每每让她在旅途中笑出声来。
那个人好像变了很多。
又或者,倘若没有那场变故,这就是他本来的样子。
三年前分别,他们约定在太皇太后冥诞时再见。
几年里符清羽从未在书信当中提过此事,宝缨原本还想,他是不是早忘了。
这次寄信来,终于说起。短短一句,夹在几页信纸中,好像怕引她生厌,不敢太大声一般。
宝缨原本也记着,三年没去祭拜太皇太后了,她怎么会忘?
如今药婆婆也在京城养病。
桩桩件件事情都将她引向那块土地。
那个人……
程彦康干咳一声,道:“皇帝正当盛年,却不曾娶妻,朝中颇有些人为此不安,一直有大臣上书请皇帝立后。”
“哦……”宝缨抿唇,“爹爹和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她这般形态,倒像从前那个小女孩。
程彦康忍着笑说:“没什么意思,只想听听你的心里话。”
“爹爹可没有催你嫁人的意思,你想在家里待到老,我还巴不得。以我们宝缨的家世容貌,还有挽救大军的功绩,这世上也没有哪个儿郎你嫁不得!可我瞧你与陛下书信往来也算热络,倒是不懂了。”
“爹爹只想问你,是放下他了,还是没放下?”
宝缨两腮都鼓起来了:“……我有什么放不下的。”
“真是小孩脾气。”程彦康爱怜地抚了抚女儿头顶,“那……倘若他也放下,另择佳偶,你也不会后悔?”
“我……”宝缨瞪大眼睛,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半晌,她捂住脸:“我不知道……”
“我怕重蹈覆辙,不敢离他太近。可若是……即使到了今天,若他娶了别人,我还是会难过。也许爹爹说得对,我从来没有真正放下他。”
“我就是想……像过去三年这般,不远不近的联络,反而能够交心,要是一直这样就好了……就像老朋友一样。”
“爹爹,我这样是不是很不好?”
看她一张小脸都急红了,程彦康哪还忍心苛责,爱惜道:“你很好。正因为你很好,他才愿意等。”
小儿女的事情,终究让他们自己去想清楚吧。
**
魏嬷嬷在京城东南租了个院子。
这里靠近南北商行,道路通达,货物云集,有急需的药材直接拿货,比药铺更快。
缺点是嘈杂了些。
对魏嬷嬷和药婆婆却不算问题,她们年纪大了,都有些耳背。
再说,药婆婆一天里差不多有六七个时辰在睡着,醒着时也不大清醒,只在煦暖的午后用些饭食,说几句话。
宝缨傍晚时抵达,药婆婆已然睡下了。
魏嬷嬷指着东厢的空房间说:“我在师姐外间守着,你去那边睡吧。”
又问:“不进宫参见了?”
宝缨扬头看了看天色,说:“想来宫门已经落锁。”
说完,有些恍惚。
这话她似乎曾经说过,这样熟悉。
宝缨怔了怔,说:“今日就不去了。”
她还没准备好呢……
可有的人不让她等。
辰时过半,宝缨刚点上灯,忽然有人敲门。
轻轻三声,便再无响,与魏嬷嬷边敲边喊人的作风截然不同。
宝缨手上的动作忽地一慢:“是谁?”
门外的人停了下,缓缓说:“是我。你要歇息了吗?”
“还没有。”
“能说几句话吗?”
宝缨推开门,一阵柔风吹过,带来缕缕花香。
符清羽一袭藏蓝便袍,容颜温润,清俊出尘。
宝缨要拜,被他挡住:“朕微服出行,就别管那些虚礼了。”
“嗯。”
事前想了很多与他相见的情形,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碰面,乱了心神。
直到符清羽笑问“能让我进去坐坐么”,宝缨才慌忙让出位子。
符清羽命侍从守在门外,径自在桌前坐下,不见外地拿了个杯子,给自己斟茶。
“先前正与六部尚书议事,中间听闻你进城,费了些周折才过来。”他眉眼深深,温声道,“宝缨,你也坐。”
宝缨在他对面坐下,隔了张桌子,想看他有何变化,又有些羞于抬头。
她无法回答父亲的问题,会在符清羽这儿找到答案吗?
符清羽推过一杯茶。
宝缨惊惶:“怎么好让陛下给我倒茶——”
正想起身谢罪,符清羽握住她手腕,沉声道:“宝缨,我以为你我之间不会生分至此。”
“我……”
“你抬起头,看着我。”
腕上传来炙热,宝缨缓缓抬眉,撞上漆黑深邃的眼。
只是与记忆中相比,符清羽的眼神温暖得多,其实是含着笑的。
屋子里的温度,好似也上升许多。
符清羽收回手,淡笑问道:“宝缨,这三年你有没有想我?”
不等回答,又自顾自说,“我很想念你。一直都盼着见面。先前还担心你忘了三年之约……”
想写信提醒她,又怕她早已改变心意。不写信,至少他还可以选择相信。
那就不要提早戳破了。
“不过……你来了就好。”符清羽低头,自嘲道,“这样心急,倒不像我了。”
宝缨说:“我觉得这样的陛下很好。”
愿意将心事说出来,不再端着一副无坚不摧的模样,反而比小时候更率直了。
符清羽嘴角微翘,并不是没注意到她不曾回答第一个问题,但此时倒也不急着问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的宝缨,受过太重的伤,他没指望那么容易敲开心门。
符清羽眼神流转:“母后她们近日也要搬回关内了,先住在皇姐封地,暂时不会回京。”
宝缨真心实意道:“那太好了。”
宋皇后愿意走出这一步,想来母子正式相见也不会太远。
自从亲手接生了符婉瑶的孩子,宝缨也许久没见过她,这次原本考虑过绕路去长公主封地,却因药婆婆病发只得推迟。
符清羽又问:“你呢?多年没回京城,这段时日除了照顾药婆婆,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想见的人?”
宝缨想了想,说:“都不急,恐怕要住上很长一段日子呢。我……”
“我其实有个想法。”宝缨咬了下嘴唇,“我们师门人数稀少,传道受业几乎全靠口授,仅有的一些笔记也是七零八落,外人很难看懂。我想趁着陪师父养病,将师门传承整理成医书,流传于后世。”
虽是这么说,她其实还没想好怎么做,尤其怀疑自己真能完成这样宏大的任务么。
但符清羽静静听着,眼中渐浮现出赞赏之色。
他问:“药婆婆也愿意将独门绝技传与他人?”
宝缨:“这没问题。师父前半生花了太多时间寻找方钦,耽误了收徒,近来总是遗憾。再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在医道上,师父言传身教更为重要,仅靠医书还不会动摇我师门的地位。”
她自己都不曾发觉,说这番话时,腰背挺得越来越直,神情也一改拘束,眉飞色舞起来。
符清羽见了,心底想,当初让她走果然是对的。
否则,他大概见不着这样意气风发的宝缨。
他略略思忖,道:“既然是造福万民的浩大工程,断没有让你一人承担的道理。不妨由御医院牵头,由你主持重修医典,也好拨人给你打下手。当然,所需的财物一概从国库出,回头想个职衔给你,单独领一份薪酬。”
宝缨:“……啊?”
她仅仅把尚未成型的想法说出来,符清羽却已经列好章程,仿佛明日就要实行了?
符清羽故意激她:“怎么?你又不敢了?”
宝缨挑眉:“谁说不敢!”
这次,符清羽畅怀大笑:“好!那么,明日进宫商量细节,可好?”
“嗯。”宝缨点头,跟着才想起来谢恩,“谢陛——”
“诶,”符清羽打断道,“这是为国为民的益事,我谢你还差不多,你哪用谢我什么。”
他站起身:“好了,我先走了。”
见他推开门,宝缨急忙追上:“陛、陛下……”
符清羽回眸:“怎么?”
宝缨踌躇片刻,诚心道:“……这些年,我也时常记挂着陛下。”
符清羽嘴角微微扬起,月色映在他深邃眸中,如清泉漾开。
“总算有点良心。”他轻声说。
92 ☪ 西山雪落
◎他们走了很久很久◎
十月的尾巴上, 西山下雪了。
雪花纷纷簌簌,轻飏旋落,正奋笔疾书的宝缨突觉天色暗了。
她怔了怔, 起身推开窗,亭台楼榭都掩埋在雪下, 入目竟是一片粉白。
身后忽地起了光亮, 宝缨转身, 符清羽手持火折子,正点了第一盏灯。
她阖上窗:“陛下何时来的?怎么没听见通传?”
“临时起意过来, 不想闹出太大动静。”
灯火辉映下,他身上泛着暖红光晕, 深刻眉目也柔淡了。
“其实进门的时候通传了,许是你太投入, 没听见。”他边翻着手稿,边对宝缨说, “过来,窗边冷。”
宝缨应是,随口打趣道:“我现在是得好好爱惜自己了,否则整理不完这些文稿, 我有生之年都离不开这西山行宫了。”
最初只是突发的念想, 真正开始做了, 才发现当初多少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即使有御医院调来的帮手,药婆婆的笔记与口述都要宝缨第一手整理。
住进西山行宫的几个月里,宝缨劳心劳力,进度却不尽人意。
她随口一句玩笑话, 倒叫符清羽皱了眉。
曾经那些争执, 激烈的对抗, 仿佛就在昨日,一想起仍有刺骨锥心的痛。
好在那都是过去了,如今他们还能对坐灯下,亲密地交谈。
符清羽凝眸,将心绪藏于眼底,只淡淡说:“是你凡事都要尽善尽美,不放心交予他人,把自己弄得辛苦。譬如这誊抄——”
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文稿,“也不是非要你亲自做。”
说起誊抄——
宝缨“啊”的拍了一下额头,在案前坐下,口中嘟囔着:“不是我苛求完美,从前也试过叫人帮忙,可又要给人解说原稿含义,他们呈上的稿子我又总看不清,不得不重新再来,反而更耽误功夫呢。”
她熟练地束起袖角,“陛下要是没有别的事,我要继续抄写了,说好明日将这份手稿交给孙太医的。”
“等等,”符清羽按住她手腕,神情透着严肃,“你还没用晚膳。”
“啊……”
乐寿这家伙竟告状!
宝缨咬了咬下唇,“我还不饿嘛……”
几年来,她褪去稚色,容颜更盛,随意的一个举动都风情,此时有些撒娇的意味,简直美的摄人心魄。
却动摇不了符清羽冰冷的心,手腕反还被锢得更紧了。
“不觉饿就可以一直不吃饭?程宝缨,你都是这么告知病患的么?要是这样,我倒怀疑你究竟算不算个合格的医者。”
“可是……真的抄不完了……”宝缨揉揉眼眶,为难道,“抄到一半给别人,回头我自己都忘了原稿,怕是又要重来。”
符清羽完全不理她的抱怨,拍手叫人来:“送饭。”
饭食送上,他命令:“去那边老实把饭吃了。”
自己却拢起袖口,加水进砚台,轻轻研磨。
“给你那么多人,都没有合用的是么……不如我来试试,看能不能让你满意?”
符清羽不再说话,端坐案前,一丝不苟地抄写下去。
一时间,房里只有纸笔相触的沙沙声和碗箸偶尔的碰撞声,静的不似人间。
宝缨不敢扰他,飞快用完饭,想要接过笔,符清羽纹丝不动,瞥她一眼:“饭后应当久坐么?”
宝缨哂笑,自取了斗篷,去廊上转了一圈当做消食。
回来后,符清羽又说“歇着去等汗消了再说”。
宝缨靠在软榻上,原本只想歇一盏茶的,可火盆将室内熏得暖意融融,一不留神就打了个盹儿。
再醒来已是夜色深沉,万籁俱寂,雪也悄无声息停了。
符清羽坐姿却和先前一般挺直,仿佛连一条衣褶都没变过,于昏黄的灯下疾书不止。
“陛下……”宝缨缓步走到他身边,发现杯里空了,便忘了本来要说的话,有些嗔怪地说,“怎么不叫人添水?”
符清羽稳稳写下这行最后一字才搁下笔,“怕吵到你。”
叫他这样自然说出来,好像为了不扰她打盹而忍渴,是理所应当的事。
也不知在卖什么可怜,却叫她心头一软。
宝缨轻撇了下嘴,提了炉边煨的茶壶,倾了满杯。
符清羽端起杯子,轻轻吹吹,就着杯沿缓缓饮了一小口,说:“多谢。”
放下杯子,又要去拿笔。
“不行。”宝缨一手挡在他眼前,“太暗了,写字伤眼睛。”
她停了下,又说:“嗯,这是医师的劝诫。”
符清羽噗的笑出声,“是么,你要不说我还当是心疼我。”
他从善如流放下笔,问:“可是明天要把誊抄稿交给孙太医,还差两页,怎么办?”
宝缨倒是惊了:“只差两页?”
“陛下你……”她扑到案前,飞快数了一遍,“真的抄了这么多……”
“所以你也知道,不以伤身为代价,根本不可能完成吧。”符清羽很严肃,“那就不该给自己定下这种任务。”
宝缨理亏,假作没听见这番说教,端起手稿,顾左右而言他道:“这么快,行不行啊……”
没有男人听得了这话。
符清羽一把抢过手稿,一字一顿道:“……行不行?”
他倾身将宝缨抵在案前,在她耳边问,“……你说呢?”
气息骤然交缠,宝缨死死抓着符清羽前襟,不敢乱动,艰难稳住心跳,没说出一个字都觉喉头发干:“陛、陛下御笔亲写,当然是最好的。”
符清羽轻哼一声:“比不上程大夫亲自抄的。”
宝缨憋不住,头深深埋下,头顶抵在他胸膛,闷声低笑:“这也要比出个高下么……我大略瞧了眼,这字迹流丽不失风骨,倒有几分像我,倒不好评判……”
她呵呵直笑,编不下去了。
她的字本就是被符清羽逼着练出来的,乍一看本人都难以分清。
符清羽放开手,就势靠在她肩上,软声说:“你知道么,今日我眼见要下雪,担心来不及赶到西山,上马急了些把手都擦破了……”
宝缨一愣,忙挣出怀抱:“哪儿破了,我看看。”
她拿起符清羽的手,凑到光亮前,一瞧——
“这里?”
“嗯……”符清羽小声说。
宝缨放下他的手,重新坐正,叹了口气:“这种伤,我不会看。”
“……谁会?”
“谁呢?我想想啊,”宝缨故意板起脸,“恐怕只能找京城医术最差的大夫了,要不然——”
“药还没配完,这伤就先好了。”
话音落下,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后都笑了出来。
符清羽被拆穿也不恼羞,拿起先前那杯茶,一饮而尽,再开口时,垂下眉眼,耳根微微泛红。
“前几日你师父看过脉,说毒已经解的差不多了。宝缨,你还要让我等多久?”
他今夜踌躇难言,似乎早想问出这句。
宝缨微扬起下巴:“陛下等不及了?”
符清羽却说:“等得及啊。”
他舒了口气,双手撑在身后,很放松的姿态,“我可以一直等,只要你给我想要的回答。”
“但要说完全不心急也不可能,生年不满百,我们……都浪费了多少年了?”
宝缨扬眉:“这话说的……陛下好像已经笃定,我一定会回到陛下身边。我就不能再爱上别人?就不能守着师门的传承过一辈子?”
符清羽这些年脸皮磨炼的更厚了,非但不恼,还顺着宝缨话说:“……那你不是还没爱上别人么?”
“守着师门传承,和嫁我又不冲突。”
“反之,嫁我的好处呢,”符清羽板着指头数,好像真在给宝缨参谋一般,“我会爱你,护你,你想要的自由,我给你。”
“为什么不再信我一次?是不敢吗?”
宝缨其实相信。
即使原有的顾虑,在重逢这几月里,也被符清羽一一用行动化解。
有的事,只差捅破那层窗户纸。
符清羽一直平静以待,她反而生出新的忧虑……或许符清羽已经改变心意了,只当她是个旧友?
真要是那样,她倒是不必再思来想去,辗转反侧。
可要是真的那样……
而现在,符清羽直白问了。
她心里乱成一团,却也有一块,奇异地安定下来。
手指蜷起,抓紧裙摆又再放开,宝缨喃喃道:“可是……你从前也有答应我又做不到的事……”
“嗯,是我不好,那……我向你立誓,如何?”
宝缨讶异:“什么?”
符清羽干脆道:“我待宝缨,此生不负。就……请皇天后土为证,以山河日月为证,凭大夏国祚为证。还有……让历代先祖之灵见证,用我一生为证。”
宝缨变色:“别乱说!”……他可真有做昏君的潜质。
符清羽淡淡看她一眼:“朕敢立誓,宝缨你呢?你敢应吗?难道说只是胡乱戏言?”
宝缨小声:“我、我有什么好怕的……”
“真的?!”
她怔然抬头,他深邃的眼就在近前,而眼波流转,喜悦和踟蹰都掩藏不住。
“宝缨,你说真的么?”符清羽有些急切地问,“再说一遍,我……不敢信。”
“唉呀,我不要……你别看我……”
宝缨捂住脸,这会儿反而耐不住羞涩,挣开他,一退退到了窗前。
符清羽在原地愣了好久,好像终于相信了耳朵,低头不住地笑。
宝缨刚才平静些,被他一笑,脸又腾地热了。
“什么么……”
肩头忽然一重,被盖上了厚厚的斗篷。
宝缨回头,见他笑眼盈盈。
“月亮升起了。”他伸出手,“赏雪吗?”
心底不免惆怅,到这一刻,他们走了很久很久。
所幸最后还是走到了。
她笑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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