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脸上的伤见好,学校的课不能一直落下,于是在某个周一我们一起翻出校服去了学校。
6月的风已经带了热度,我换上夏天的衣服,坐在程芊的摩托车后座上到学校上课。
一般早上我都会早起一段时间,做好面包热好牛奶,等程芊起床。
“阿芊。”许嘉年站在校门口,检查着学生的胸牌,见到我们的时候,他扬起笑脸和我们挥手。
“嗨。”程芊朝他莞尔一笑,搭着我的肩迈进学校。
我调侃许嘉年看到我和程芊两个人却只叫了程芊的名字,许嘉年大囧,向我连连道歉。
那天程芊带着小流浪猫找到许嘉年时,我就能够感受到,许嘉年对程芊的感情不一般。
之前班主任李丽红说班里要来一个新同学还是一个小演员的时候,许嘉年就表现得极度亢奋,只是我对许嘉年不甚在乎,也就没把这异常放进心上。
我和程芊见他脸色都红了,也就没再打趣,回到了教室。
我找到班主任,第一次提了自己的想法。
我一向乖巧,座位什么的从来不会提出异议,全然遵循老师制定的规则,只是这一次,我想和程芊坐到一起。
李丽红也不好拒绝成绩优异的我,于是便答应了。
我和程芊靠在一起,我邀功似的扬起嘴角,她于是便朝我竖起了大拇指。
意料之中,程芊并不学习,她来,也只是因为无聊,偶尔感受一下高压下的校园生活,不失为一种体验。
她拿出纸质书,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个黑色眼睛盒,她抽出里面的金丝眼镜挂在鼻梁上,和她相处这段时间,我竟然还不知道原来她有轻微的近视。
她手中书籍淡雅可爱的米色封面上,一抹橙色为点缀,书上赫然写着九个字——《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她能不学,我不行啊。
我从书桌里抽出数学教材,这些天没来,落下一些课程,我得补一补。
教材的内容最是核心,我把例题看了一遍,感觉对知识点懂得差不多了,准备翻页做后面的练习。
我洋洋洒洒做了半页题之后,伸了伸懒腰,转头瞥见程芊,程芊深锁着眉头,专注地盯着手里的书,她的手指纤长,骨节分明,翻书页的时候手的动作并不大,只是肌肉略微颤动了下,书页就发出“哗啦”的声响,她的视线也随着文字转移到了左上角。
我就这么看着她,程芊读书的时候异常性感。或许是看到了不解的位置,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着书页,青筋凸起,一嗒一嗒的,不是故意,但很有节奏。
程芊精致凌厉的五官和金丝眼镜、读书形成一种强烈的矛盾感,一种充满野性,一种略微温和,然而杂糅在一起,却形成了别样的魅力。
我不自觉看得入了迷,游离的风细细碎碎掠过他的发丝,掀起书页的一角,程芊的目光不为所动,像是随文字游走进了另一个迷蒙瑰丽的世界。
“你还要看多久。”程芊“啪”的一声合上书,抬头看向我,眼底染了些许笑意。
偷看被抓包的我颇有些不好意思,只得尴尬地伸手捋了捋额间的碎发,移开了视线,解释道:“就是挺惊讶的,没想到你还喜欢看书。”
她笑了笑,眼睛却还看着我的方向,我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拔开笔帽准备继续做题。
我写字的手速很快,心里被无名的烦躁叨扰着,只能不断地划拉着手中的笔试图甩掉某些情绪。
清晨的阳光斜射过来,淡淡的幸福感在空气中晕染,像吃了一口白面馒头,淡淡的麦芽糖的甜香刺激着口腔。
下课之后,许嘉年拎着两瓶阿萨姆奶茶走到我们这边。
“呦,有奶茶喝,谢了。”程芊接过奶茶,手腕轻轻一抬,瓶身在空中转动一圈后稳稳砸进她的掌心。
“谢谢。”我受宠若惊地双手接过。
“客气。”许嘉年朝我们轻轻抬了抬下巴,随后他从衣兜里拿出了许多照片,都是那只小三花。
程芊接过那些照片,照片里的小三花比我们初见的时候胖了不少,其中一张,它抬起腿,神色严肃认真而又闲适地舔着腿上的毛,柔软的身躯弯曲成一个令人惊讶的弧度,它沐浴在大片的阳光中,身下是柔软的床铺。
我抿着唇,心脏颤了颤。
另一张,小三花翻着肚皮,抻出四只小爪子,黑色的小肉垫露了出来,五指开着花花,它张着小嘴,惬意地抻懒腰。
······
看得出来,小三花比许嘉年养的很好,后面的一张,许嘉年伸手去摸它,它烦躁地白了许嘉年一眼,我和程芊调侃这是只小白眼狼,这么快就暴露本性了。
可话虽然这么说,但我们都知道,人只会对着自己有安全感的人发脾气,因为知道不会被抛弃,因为知道会被容忍和娇惯,所以才会不掩饰脾气。
这都只能证明,许嘉年把它照顾得非常好,并且赢得了她毫无保留的信任。
程芊把照片放进书包,上课铃响了,许嘉年和我们打过招呼便转身离开了。
程芊把旁边许嘉年送的奶茶盖子拧开,递给了我,然后把我手中的夺了过去,再拧开,猛灌一口。
我有时候觉得,程芊骨子里有种照顾人的天性,她会下意识地做出保护和照顾的姿态,我将瓶口压在下唇,也喝了一口,很甜。
我当然知道,许嘉年不是为了请我,只是想买给程芊,但又怕偏爱的太过明显,才顺带买了我的。
上次程芊说她和许嘉年幼年曾是邻居,算半个青梅竹马,我突然对许嘉年有些嫉妒,嫉妒他能这么早就陪伴在程芊身边。
“好喝吗?”程芊问。
“好喝。”我说,随后收回了黏在她脸上的视线。
熬过生涩难懂的文言文课,我刚要去上卫生间,却见前面刚起身要去小卖部的刘芸晓,裤子上湿了一大片。
经血在她的校服裤子上触目惊心。
“刘芸晓。”我大声叫了一句,然后快步走到她身边。
“怎么了?”我和她平日交往不多,所以对我突如起来的问候,她显得有些惊讶。
我贴近她的耳朵轻声说:“你经血渗出来了,你先坐下。”
她的瞳孔一颤,倒吸一口气扑通砸到了椅子上。
她嘴角下拉,向我投来求助的眼神:“怎么办,我今天没带外套。”
我脱了我的校服外套,塞到她的怀里:“你遮一下,我去给你拿卫生巾。”
她的五官皱到一起:“呜呜呜好。”
随后我回到座位上从抽屉里拿出那薄薄的一片,递给了她。
她拿到卫生巾之后迅速飞奔出教室,我撇撇嘴,回到自己的座位。
“怎么了?”程芊问。
我把事情告诉了她。
程芊勾起一边唇角轻声笑了起来,一只手摸了摸我的头:“可以啊,给你点个赞。”
我有些羞赧地垂下了视线,被她夸奖的感觉很好,我拿起未喝完的奶茶,又喝了一口。
没一会,刘芸晓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来了,她径直走到我身边:“谢谢谢谢你我再生父母,衣服我看了一下应该没沾到血,你今天能不能借我挡一挡,我只穿了夏季短袖校服,我回去肯定给你洗一洗,真的,我靠太吓人了幸亏你提前告诉我了,要不然丢死人了。”
她抓起我的手,一连串说了这么多,被她这么感谢,我到有些不知所措:“没事,衣服我不着急穿,你明天给我就行。”
“好好好,你是个好人,真的,我不是阴阳怪气,你真是个好人。”她语速很快,看得出是个真性情的人,我朝她道了谢,她才堪堪放过我的手,没再继续摇晃。
我对我自己竟然下意识地帮助她这件事感到有些惊讶。
从前的我,因为嫉妒每一个生活在爱中的人,嫉妒每一个生活得比我更好的人,我对这些苦难,总是充耳不闻,甚至抱着看戏的心态任其发展。
不关我事,幸运过头的人偶尔倒霉,也不需要我这个一直不幸的人去干涉。
可是今天,我竟然难得地主动帮了她,即便只是一片卫生巾、一件外套的事,但我自己心态的转变,让我感到一丝不可思议。
或许是从那天,我递给小三花火腿肠,它的依赖与感激让我感受到了爱。
又或许是那天程芊救下落水的卖气球老爷爷,他朝我们鞠了一躬,祝我们一切顺利,那份施善之后得到的心灵上的满足,让我上瘾。
我不再拘泥于嫉妒和恨意,人总有某种趋光性,当我们感知到爱,就总想贪婪地获得更多,而施善之后那些人感激的神情,和爱一样,具有治愈的效果。
这天晚上,我第一次见到程芊的失态,我从这个向来镇定的人脸上,看到仓皇和无措。
因为厨房的一只蟑螂。
我听到程芊尖叫着跑进了卧室,一头砸进被子里,她抱着膝盖,不住地跺脚。
“江涵你把客厅的灯留着,这样它就不会出来了。”卧室内传来程芊闷闷的声音。
我听她的话照做了。
“把客厅的灯打开它就不会出来吗?”我有些不明白。
“是的,它只在黑暗的地方爬,你开灯它就不敢出来了。”程芊解释着,声线仍有些颤抖。
我点点头,又意识到她看不到,回了一句“好。”
开了灯之后,我走向厨房,程芊这么害怕,我一定要帮她把那只蟑螂处理掉。
我其实也是有些害怕的,但在程芊说它只在阴暗处爬行的时候,我像被人猛地砸了一拳。
我和它是同类。
那些阴暗、扭曲,在我的心里如一处黑洞,不断蚕食我的生命力,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我会把愤怒发泄在比我更加弱小的人身上,我会嫉妒所有比我幸福的人,甚至妄图出手毁灭。我会撕碎小孩的风筝,杀死向我讨要食物的小猫,如果说这个房子里有着最肮脏龌龊的存在,那一定是我,而不是这个面目丑陋狰狞的蟑螂。
我又有什么资格害怕它?
可我比它幸运,我遇到了程芊。
她将我从黑暗中拉了出来。
那天她递给我的火腿肠,那只可爱的三花猫,她将那根火腿肠慷慨地递给我的时候,她让我看到,面前的小猫不止可以成为弱小的发泄物,它可以散发爱和依赖,慰藉我的自卑、也照亮我的丑陋。
偶然的相遇,为了掩饰丑恶而伪装的善良,让我用爱的视角,去看待这个世界,然后收获了比恨更加美丽的东西。
就像那只小三花被程芊捡回去让许嘉年照顾一样,我也是被程芊捡回家的流浪动物,我被她养得很好,我可以在柔软干燥的床铺上肆无忌惮露出肚皮伸懒腰,偶尔生气还可以朝她耍耍脾气,她不会怨我,也不会赶我走,只会举手投降向我道歉。
程芊让我能够换一个视角看待这个世界,然后发现,其实它也可以有些许美丽。
我不再是隐匿在黑暗中的蟑螂,我被拉进了光里。
是程芊在不经意间让我明白,爱比恨更伟大。
我举起手中的纸板,像杀死曾经的我一样,杀死了那只蟑螂。
厨房中只有外面涌进的些许月色,我怕蟑螂到处逃窜吓到程芊,于是没有开灯。
我推开厨房的门,抬腿,踏进了客厅暖黄的光中。
“没事了,没事了,我把它打死了。”我抚摸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地安慰着。
她的肩膀不住地颤抖着,这个一直以来充当保护者的人,此刻竟如此脆弱。
我有些于心不忍,但又觉得快慰。
她在我面前,终于愿意流露最真实的样子。
我不想做依附她的蛆虫,我想拥抱她的脆弱。
她的发香飘进我的鼻腔,我感到我的每一个细胞仿佛都被无名之火点燃。
“江涵,谢谢你。”半晌,程芊抬起头看着我。
我望进她的眼睛:“说什么谢,是我要谢谢你才对。”
“谢谢你陪我。”
“也谢谢你,带我脱离苦海。”
四目相对了几秒之后,她忽然不好意思似的笑了起来,“我们这样,氛围好怪。”
她调笑着。
我也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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