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天蓝得深邃,像一片湖泊镶嵌在其中。运动场是露天的,跑道被太阳晒过后,连吸进肺里的空气都是干燥的塑胶味。
夏踪适应了樊百川的节奏,因为只需要跟着他走,夏踪还有空余的大脑思考其他事,比如,陈京奚为什么一直在看他。
他跑的姿势奇怪吗?可他一直都是这么跑的,如果有奇怪的地方,这么多年了肯定有人会指出来。
该不会是,嫌他跑太慢了吧。
夏踪瘪嘴,跑两分多才是怪物好吗?
“三分一十七,三分一十八,”体育老师按下计时器,“不错。”
樊百川停下,扬了扬头,“怎么样,拿到满分了吧。”
“谢谢川哥了。”要是没人在前边控制节奏,他还不知道会不会跟左翔宇一样累到瘫倒。
体育课代表年亮过来,“川哥现在不行了啊,一千米也跑三分十几,女生都赶上你了。”
“你就知道我不行了?引体向上比比?”樊百川接受了他的挑衅。
啊,还有引体向上。
柳暗花明又一劫。
夏踪登记完成绩,默默向左翔宇任忱靠拢。抱团取暖还是很有必要的。
“厉害,你居然跟得上川哥。”
左翔宇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所以人得要有自信。”
“不算,他带我跑的。”三分多的成绩在一般人眼里还是不错的,而且他还躬身下操场跑完了全程,夏踪心安理得的同时,心里顿时飘飘然起来。
不过很快,他就认清了现实——
跑两分多的怪物来了。
“水。”
夏踪握住瓶身,打开直接就着灌了一口。
喝得太急,冰冰凉凉的矿泉水刺激到咽喉的部位,他被呛到,咳嗽了几声。
“没事吧?”陈京奚顾不上思考两个人共和一瓶水算什么行为,他下意识上前一步,给正在咳嗽的人拍背顺气。
不太熟悉的人突然靠得那么近,夏踪是有点抗拒的。
但是背部被不轻不重地拍着,他的抗拒又很快消失。
“可以了,谢谢。”夏踪呛红了脸,走开几步。
大老远有人喊,“班长,过来测引体向上了!”
陈京奚站着,不由自主地蜷起手指,好一会儿才转身,“知道了。”
“啧啧啧,”左翔宇和任忱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围观了全程,“幸好女生们不在,要不然你就要被写进班级bl日志了。”
“bl日志?”夏踪的学号是班级末位,所以他一点都不着急被叫到,直接在两人旁边坐下。
左翔宇其实也不太清楚,“就是磕男生和男生的cp本子,哦,对了,咱们班现在最火的cp是我和任忱,嘿嘿。”
“你们俩,不像啊。”夏踪看不出来。
“怎么就看不出来了?”左翔宇不服气,两条胳膊环上旁边任忱的脖子,“我们可是恩爱榜第一!”
“哦。”夏踪敷衍地应了一声,忽然冒出一个想法,“那班长也有cp吗?”
左翔宇摇摇头,“不,班长因为太海王被洁党pass掉了。”
海王他知道,“洁党是什么?”
“大概是,有处男情结的人?我不知道,你去问李惠琪她们吧。”左翔宇放下手臂,指着横杠下围了好几圈的女生。
现在在做引体向上的人,不出意外是学号第一的陈京奚。
班上大半的人都跑去围观了,夏踪有点不想动。
任忱站了起来,“马上到我了。”
“唉,那我们也去吧。”左翔宇撑着夏踪的肩膀站了起来,又把他牵上。
“二十五,二十六......”
女生们在帮忙计数,声音越来越大。
夏踪站在外围,稍稍一抬头,就能和在横杠上的人目光接触。
尽管已经超出了满分标准的十七个,陈京奚的表情依然游刃有余。
手臂的肌肉随着动作的张合上下起伏,被衣服遮住的重点部位上布料也在跟着耸动。
夏踪的心情有点奇怪。
或许是他之前讨厌过陈京奚的缘故,他似乎没办法做到,只是单纯地欣赏。
“班长,给我们剩下的男生留点脸面吧。”年亮双手做喇叭状朝陈京奚喊。
在不可攀越的高峰面前,他放弃了和樊百川菜鸡互啄的想法。
自从某个人来了之后,注意力就没怎么集中过的陈京奚回过神,因为手汗滑下了杠。
他平常一套比这强度高得多的训练做下来,手心都不会出这么多汗。
“班长,nb这两个字我已经说厌了。”左翔宇虚弱地笑笑。
看都把他看累了。
夏踪也附和了句,“要是你的个数可以分我点就好了。”
不知道怎么了,他有点心虚。
“这个,有点难,”陈京奚低头想了下,“但如果你做不了的话,我过会儿可以托着你。”
“班长,你怎么能这么双标呢?”左翔宇嚷嚷,“上次你还说作弊不对来着。”
考虑到手无缚鸡之力的九班男生有的连杠都上不了,甚至有人勉强上了杠立刻又摔了下来,对此无能为力的体育老师特许有同伴在下面护着。
由此而来的作弊手段层出不穷,但真正能做到不露痕迹帮人作弊的唯有班长一人而已。
不过,好心的班长在这件事上始终坚持自己的原则,就是不肯帮同班同学作弊。
其实更深层的原因么,多智的九班人早猜出来了。
要帮忙,在下面护着的人势必就不能和上杠的人离得太远。
横杠的高度一般在2.55米以上,这个高度,上杠人的下半身,甚至是尴尬的部位,有极大可能性会污染到底下人的眼睛。
班长是九班全体的班长,在某种意义上也是高岭之花般的存在。
所以,大家已经默认应当和陈京奚保持某种不过分亲密的距离。
被人托着上横杠,夏踪自打身高够了就没再这么做过了。
“不用了,及格才十个,我做得到。”
说话间任忱已经做完回来了。左翔宇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两个人挂着同款苦大仇深的表情,夏踪自觉往他们那一蹲,于是,就有了三个和横杠结下血海深仇的人。
跑步硬撑着还行,引体向上可不是一个努努力能成功的运动。
夏踪做完第九个的时候就没力气了,第十个他怎么使劲都越不过去。
“十个,”体育老师得饶人处且饶人,放了他一马,“行了,至少呆毛过关了。”
站在底下围观的人哄笑起来,“这样也行啊。”
“呆毛还有这作用,想不到想不到。”
“改明了我整个刺猬头来引体向上。”
......
被头顶翘起的呆毛帮助,最后直接掉下来的夏踪脸上实在挂不住。
他刚还在陈京奚面前夸下海口,说自己能做到十个。
滑板酷哥赢了年亮,心情不错地吹了声口哨,“已经不错了。”
夏踪被宽慰到了一丝丝,但想到樊百川做了二十五个的时候,他最后一丝丝宽慰也没了。
已经想开了的左翔宇看夏踪心情低落,揽过他,“还有点时间,去小卖部不?我请你喝汽水。”
“......走吧。”夏踪只想尽快离开这伤心之地。
“张喆哪去了?”左翔宇想喊上他一起。明明还和他前后测了引体向上,一转眼又不见了。
“是不是他嫉妒我比他多做了一个跟我玩消失?”
“你也才做了三个。”任忱幽幽地提醒他。
左翔宇满不在乎,“三个怎么了,多做一个都是对身体极致的考验。”
“啊,班长也不在。他们不会上哪鬼混去了吧,”左翔宇放下心,又嘻嘻哈哈起来,“不管他们了,我们走。”
运动场另一侧,在平常被锁上的入口附近,陈京奚被叫到这里。
“班长,我实在找不到人商量了,”张喆站在他对面,脸色有些苍白,“他们催得紧,还在我家附近堵我。”
就是在这个周末发生的事,他借表哥的身份证去网吧打游戏,有两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让他保管一个小礼盒,说是送给女朋友的生日礼物。他们去上卫生间的间隙,一个卫衣男突然冲了过来,抢走了他手里的礼盒,发生得很突然,张喆追出去,那人已经骑上摩托扬长而去了。
那两个大学生上完厕所回来后,直接把责任推卸到了没有好好保管礼盒的张喆身上,并要求他赔偿价值三万元的项链费,威胁他如果不还的话就把这件事告诉学校。
张喆很害怕这件事会闹大到人尽皆知,他只能选择和信任的人商量。
陈京奚沉默地听完,“是你和班主任说夏踪和李惠琪是一对吗?”
“啊?”话题陡转,张喆一头雾水,但在这种情形下他不得不说实话,“是......班上的人不都这么想吗?”
他就是看不惯夏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嚣张样。
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夏踪和他坐一起。陈京奚想就这么算了,但,还是不爽。
他低着头思考,不出声。
如果连班长都帮不了他,张喆不知道还有谁能帮他。
他急了,“告密是我不对,我知道错了,班长,你就帮帮我吧。”
陈京奚不紧不慢地开口,“我总得知道,你想让我帮什么。”
“就是,就是......”张喆没想过这个,他只是觉得如果是班长的话,一定能完美地解决问题。
“你被两个惯骗犯缠上,最好的解决办法不是来找我,是去派出所。”
“我也想过,但他们说......”张喆难以启齿,“不赶紧私了的话会揍我。”
这种威胁,陈京奚不知道是说出来的人还是听进去的人更令人发笑。
“挨一顿揍,抵三万块钱,不是很划算吗?”
“班长,你、你是在开玩笑吧?”
陈京奚换了一种语气,“不然呢?你这么把这当回事,搞得我也紧张了。”
是平常的班长。
张喆松了一口气,“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你不应该只和我商量,”陈京奚回头看了一眼操场上陆陆续续离开的九班学生,“左翔宇他们挺担心你的。”
张喆羞愧地低头,“我本来想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但他们,他们,今天中午已经来学校找我了。”
“你最近回家尽量和人结伴走,八班的许昊和你顺路,你们两个可以认识一下。”
找班长商量果然是对的,张喆心里安定下来,眼睛一酸:
“班长,呜呜,你真是个好人。”
好人,又是好人,陈京奚的目光垂了下来。
夏踪,也是这个意思吗?
水泥地上,几颗稀疏的杂草靠着墙生长,迎风招展。枝茎顶端,小小的花苞含羞待放。
放学着急回家的夏踪被几个人硬是拉到学校附近的一家奶茶店。小小的、不到五十平的奶茶店二楼居然别有洞天,有像茶室一样的包厢。
他和陈京奚坐一块,对面是李惠琪,张喆和左翔宇分坐一边。
张喆说完他上个礼拜末的遭遇后,原本就僵硬的气氛更是成了一潭死水。
“巧克力芭菲!谁点的?”服务员小姐姐在包厢外喊。
夏踪尽量小幅度地后退,然后默默起身给小姐姐开门,“我的。”
“现在在做活动,这个蓝莓果酱布丁是送的。”小姐姐笑容甜美。
夏踪惊喜地接过,“谢谢!”
他返回座位,发现剩下的四个人都在看他。
夏踪挖了一勺布丁,“这里居然卖芭菲,......还送布丁。”
“这家奶茶店上一次搞优惠促销活动,是在哪辈子?”李惠琪酸酸地问。
左翔宇抿了口他们统一点的葡萄汁,“可能是在我没出生之前吧。”
“喂,听了我这么悲惨的遭遇后,你们在聊什么?”张喆绷不住了。
“你要吃吗?”陈京奚还在看他,吃独食的夏踪总算不好意思起来,问。
陈京奚一滞,“可以吗?”
“送的布丁太多了,我还有葡萄汁和芭菲,回家该吃不下饭了。”
芭菲和布丁各有一个勺子,夏踪分了一个给陈京奚。
“你们两个,够了啊,”左翔宇也看不下去了,“我们还是一起来想想怎么帮这个可怜虫吧。”
“说谁可怜虫呢?”张喆唯独不想被整天和他对呛的左翔宇这么想。
“谁答应说谁呗。”左翔宇憋着火气。虽然他和张喆从初中开始就是冤家,但他还是把张喆当最好的朋友。
张喆出了事居然第一时间找的居然是班长,要是班长不说,他估计永远不会知道还发生过这种事。
李惠琪捧着脸,觉得很没趣。之前,她无疑是最操心班长和夏踪关心的人。
但是现在,不需要操心了,他们俩的关系又好得让人有点,唉。
她也好想吃芭菲啊。算了,还是自己点吧。
李惠琪点完了单,左翔宇和张喆也吵完了一架,双方冷静下来。
“这下完了吧,让你傻乎乎帮人保管东西。你以后在大街上走路还要堤防有人把你摁进巷子一顿打。”左翔宇嘴贱地总结。
张喆没反驳,因为他这几天就是这么过来的。
“不能考虑报警吗?”李惠琪问。
张喆泄气地回答,“我当时紧张地忘录音了,没他们威胁我的证据。”
夏踪代入了一下自己,果然还是——
“挨几顿揍吧。”
挨一顿显然不够,多挨几顿才能让他们相信没办法从自己身上捞到油水。
陈京奚端杯子的手晃了一下,他转过头,视线牢牢实实地被旁座清亮的眸子吸引住了。
“啊?”左翔宇伸出手指在夏踪眼前晃了晃,“你是不是傻了,被打得多疼。”
李惠琪很不理解,“还不如直接给钱息事宁人呢,万一因为被那些恶心的人整残废了不是亏大了。”
弱肉强食是自然界和人类社会永恒的法则,但人活在世上,这口气还是要争的。
“我就是......不想输给他们。”夏踪屈服不来,他代入到张喆身上的第一反应不是找解决办法,而是生气。
明明同样是人,他为什么会被对方讹上,在讹他的人眼里,他就这么好欺负吗?
“我要是够厉害的话,直接打服他们就好了——”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夏踪想到了一个可行的办法,“不然你以后穿羽绒服上下学?”
他被自己的聪明才智惊到了,“你看,现在穿羽绒服的话,别人都会自动关注你,想把你拖进巷子的人肯定不敢轻举妄动,要还是被拖进去了,挨揍的时候也会好受点。”
张喆、左翔宇、李惠琪的眼神由不理解变成了看傻子的慈祥。
在夏天穿羽绒服,也太天马行空了。
夏踪看他们的表情也知道自己的提议被否决了。
“我觉得可行。”
葡萄汁里的冰块融化,跌在另一块冰上,小小的气泡不断上升。
夏踪偏过头,和陈京奚的视线对上。
“是吧,我还是很聪明的。”
“对,很聪明。”
对方弯起了唇角。夏踪不自觉吞咽,端起葡萄汁喝了一口,“就是会很热。”
“班长,我不会真要穿羽绒服吧?”张喆苦叫道,他为什么要为这个不成熟小孩的不成熟想法买单。
陈京奚收回笑意,“至少夏踪思考的方向没错,你要是不起眼的话,很容易被...拖进巷子。”
有那么多巷子可以被拖进去吗?陈京奚短暂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最终接受了这个统一的说法。
“哦。”张喆讪讪点头。
“你和许昊商量好了吗?”陈京奚确认。
“约是约好了,”张喆犹豫,“今天他先走了,万一过会我又遇到他们了怎么办?”
“他们今天中午找过你,晚上再来找你的可能性很小,”陈京奚分析,“一个学生在学校一下午,上哪去拿三万块钱。”
“道理是这样,但我还是很害怕。”张喆艰难地承认。
李惠琪叹了口气,“那你坐我家车吧,我让司机捎你一段。”
狭窄的空间里,静默了两三秒。
居然有专车司机,张喆一直知道李惠琪家有钱,但没想到这么有钱。他顿时觉得自己找李惠琪来商量这三万块钱的事很跌份。
“那事情都解决了吗?我得回家吃饭了。”夏踪一直在盯着钟表,再不回去,舅舅该担心了。
陈京奚提醒他,“你的东西还没吃完。”
夏踪瞅了眼还剩一半的芭菲和空掉了的布丁,宠妾灭妻的罪恶感一下子就上来了。
“你还想吃吗?我吃不下了。”
陈京奚和他目光接触两三秒,“吃,我吃。”
夜渐深,夏踪还在做作业。
他这次没忘了把练习册什么之类的带回来,以前他只需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tutor布置的任务,现在又多了一份。
花不了多久,但还是破坏了他清净的休息时间。
尤其是语文,为什么要写这么多字。
全部结束后,他把时针指向十点的闹钟放倒,实在不忍心再看了。
高中生,太辛苦了。
于此同时,某位多吃了甜食的拳击手还在俱乐部加练。
因为发生在陈京奚身上的这种情况太稀奇了,当事人不仅事后不自责,心情似乎还不错,薛正阳一直在打听到底怎么回事。
“是不是女孩子请你吃的?”
陈京奚摇头,继续抬哑铃。
是男孩子。而且,不是另请他,是和他合吃一份。
做陈京奚的教练这么久,薛正阳要猜不出什么情况简直白干了。
“这样也挺好的。”有个人在台下等着,台上的人也会稍微顾忌一些。
薛正阳照旧送他到小区楼下,“京奚,以后可不能练这么晚了,你还在生长期,早点睡。”
陈京奚应下,提着运动包进一楼大厅。
他低头看手腕上的表,距离明天上学,还有七八个小时。
“京奚哥!”
陈京奚放下手。
同住一栋楼的邻居方钰蕊在电梯前等他。
“你姐姐现在在我家,”方钰蕊不忍心告诉他,“她情况……不太好。”
“我没有姐姐。”陈京奚平静地回答。
“可那位白小姐说,说她是你姐姐。”方钰蕊以为自己被骗了。
但就算提前知道那位小姐在骗人,方钰蕊也不可能对那种状态的人置之不理的。
“她是我继母,”从夏踪送他水开始,陈京奚持续了一个下午加晚上的心情渐渐冷却了下来,“如果情况不是很好,你应该送她去医院,不是收留她。”
方钰蕊哑然,把白小姐接回家后的几十分钟里,她真的认为自己是在帮助京奚哥和他的家人。
但现在,就和她母亲刚刚提醒她的那样,有些人的家庭关系不是外人能插手的,多管闲事并不一定是帮助别人──
她从陈京奚的表情里看不到任何希望被帮助的影子。
“对不起,不该和你说这些,”陈京奚语气温和了下来,“麻烦你带我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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