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翌日, 嘉裕。
晴空高照,阳光顺着落地窗泼进来,高跟鞋在瓷砖上踩出极富韵律的声音, 像银铃相撞的清脆响声。
高跟鞋的主人停在茶水间门口,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向内望, 曲指轻轻叩了两下。
周见唯忙里偷闲, 正阖着眸子懒散的倚在沙发上, 循声瞟了眼,轻轻点了下头。
推门而入的人是齐淮伊, 刚一踏进茶水间,立刻卸下了几秒前从容不迫的模样, 带死不活道:“好啊, 我在外面忙的脚打后脑勺,你倒好, 自己在这儿偷上懒了。”
周见唯漫不经心的说:“我还在休假,能放弃和方祁夏独处的时间,大清早过来工作已经很不错了。”
齐淮伊整理了下连衣裙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道:“我不反对你的自由恋爱,但多少还得注意点儿, 别被狗仔拍到。虽然现在同性婚姻已经立法了,但是对于这个话题还是……嗯, 你明白吧。”
周见唯哂笑一声,道:“真够无聊的,我是演员又不是偶像, 成天盯着我身边是不是多了人有什么意思, 巴不得我打一辈子光棍?”
“你去参演小成本网剧已经被一大批事业粉骂过了,最近网上你的风挺大的, 还是小心点儿好。”
“这屋子怎么这么热。”
齐淮伊在屋子越坐越发闷,不一会儿,鼻尖便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她环顾一圈,发现周见唯竟然开了空调制热,滚滚热浪在屋子中翻涌,周见唯却浑然不觉似的,舒适的小憩。
“你冷?”齐淮伊惊异道。
周见唯低低的“嗯”了一声,怪罪道:“今天早上直播那间屋子太冷了,冻得我直发抖,你还不让我穿外套。”
齐淮伊只觉得好笑,她看了眼自己身上穿着的及膝纺纱连衣裙,又看了看周见唯的长袖长袖,说:“你穿这么厚都觉得冷,那我算什么?再说了那一屋子人谁有你穿得厚,大家都是半袖好不好。”
周见唯不言不语,俨然一副懒得搭理她的模样。
齐淮伊无奈妥协:“好吧好吧,下次我提前告诉造型师给你搭配厚衣服。”
齐淮伊见茶盘上的陶壶,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忽然拐着弯“咦”了一声:“热茶,28度空调,真有你的。”
茶液清透橙亮,白气氤氲,丝丝缕缕的漫上茶香,齐淮伊轻轻吹散水面上的雾气,又问:“真稀奇,你百八十年不来这茶室一回,今天怎么还在这儿喝上茶了?”
周见唯若有似无的笑了声:“想知道?”
齐淮伊摇摇头:“不想。”
周见唯像没听见一样兀自开口:“还是夏夏疼人,做直播的时候摸我手冰凉,结束后就立马带我来这里给我沏茶了。”
“鸣乾家的大少爷手艺确实不错,对吧?”
“……”
齐淮伊不屑的说:“人家夏夏沏的茶,你嘚瑟个什么劲儿?”
周见唯简直无语:“……”
重点不应该是“给我”吗?
齐淮伊转而问道:“夏夏他人呢,怎么留你一个人在这儿了?奥,估计是嫌热,这屋好像在蒸桑拿。”
周见唯敷衍道:“他去找兔子去了,你找他有事?”
齐淮伊“哦”了一声:“那就跟你一个人说也行。”
“《变色龙》的审核已经过了,估计再有半个月就能正式上线平台,按你们两个今天直播的热度来看,等剧开播成绩应该也不错。”
周见唯泰然自若道:“我毕竟也是直播过一次的,在这个领域也相当有见解。”
“得了吧爷爷,还好意思说你那第一次直播呢?”
齐淮伊毫不留情的说:“我一眼没看住就给我搞出来一大堆烂事儿,都懒得给你细数。得亏你是名气大了不在乎人设那种东西,要不早崩盘了。”
“……怎么可能。”
齐淮伊冷哼一声继续说:“但是该说不说,这次直播的反响还不错,就是……”
“就是什么?”
“你这眼睛一分钟得往方祁夏那边看好几十次,知道评论都怎么说你吗?【你的眼睛是长在方祁夏身上了?还是最近确诊斜视了,请尽早治疗。】不瞎乱搞绯闻确实是你的优点,但是谈个恋爱也非得搞得人尽皆知呗。”
“还没谈恋爱。”周见唯纠正道。
“没谈?”齐淮伊明显不信。
周见唯点点头,嘴角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准确来说是正在追求中,现在也就是可以牵牵手亲亲脸的关系。”
“yue——”
齐淮伊作势要呕出来:“在镜头和外人面前装得人模狗样,真想让你的粉丝看看你平常在我跟前是什么样子,怪不得一进这屋子就有股味道,合着不是香水,是你发春的信息素。”
周见唯对这些术语很茫然:“信息素……是什么?不过今天是和夏夏一起直播的重要场合,我确实是喷了他送我的香水。”
“信息素都不知道,我就说你是老男人发春吧。”
“……”
周见唯懒得和她拌嘴,“没谈过年轻人的恋爱,头一次知道暧昧期这么美妙,暧昧一辈子也不错。”
齐淮伊:“……”
玻璃门忽然传来轻轻叩敲的声音,齐淮伊看过去,道:“进来吧。”
得到应允后,方祁夏慢慢的探进半个身子。
造型师今天给方祁夏搭了一件修身的淡紫色的小衬衫,领口镶着一圈花边,像雨后一株湿漉漉的薰衣草。衬衫将他的腰线收束的流丽,下面一条简单的黑色长裤,衬得腰细腿长,让人挪不开眼。
方祁夏问道:“哥,齐姐,你们在谈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周见唯立刻坐直了,说:“没有,怎么了宝宝?”
“……我想把小别扭带回去,可以吗?”方祁夏试探着问。
周见唯说:“当然可以,一会儿我们回家的时候把他带上。”
方祁夏应道:“好……哥你还觉得冷吗?有暖和过来吗?”
“不冷了,谢谢宝宝。”周见唯温柔的看着方祁夏,这句关心的话对他十分受用。
齐淮伊撇撇嘴,不耐烦的发出“啧啧”的声音。
方祁夏左右环顾两人,在门口踌躇,迟迟没有进来。
“不过来坐吗?”周见唯往旁边挪了挪,仿佛自动忽略了对面齐淮伊的存在,拍拍身边的坐垫。
方祁夏摆摆手,垮起一张漂亮的小脸:“我还要去找panda挨骂……”
“为什么要骂你?”周见唯问。
方祁夏小小的叹了口气,摆着手指头数:“因为我消极怠工、不回他消息、失联一整天没和他报备,还有赔罪的时候买错了他爱吃的甜品……”
“没事儿,别怕,panda战斗力没我狠,不信你问他。”齐淮伊总算插上了一句话,下巴朝周见唯一努。
周见唯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不屑道:“那是,谁敢惹你,公司也找不出第二个和你这么泼辣的了。”
方祁夏看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相互斗嘴忍不住笑笑。
“去吧,早点儿忙完咱们早点儿回家。”周见唯说道。
“嗯。”方祁夏点点头,轻手轻脚的关上门。
周见唯目送方祁夏离开,又转头看向对面的齐淮伊,忍不住炫耀道:“乖吧?今天穿的可真可爱,虽然他每天都很可爱就是了,真是看不够。”
齐淮伊似乎透过周见唯,看见了他身后一根摇得飞快的尾巴。
她算是知道了周见唯的真实面目,原本以为他对各种流量小花不为所动,从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是个洁身自好的无性恋、独身主义者,合着是个隐藏的恋爱脑痴汉。
再不制止周见唯,他估计要无心工作了。
“周六时尚莱德要拍杂志,还有些别的商务,回去收拾行李准备出差。”齐淮伊边翻行程表边说。
“大老板可都同意我休假了,我怎么没听说自己还有这个工作。”周见唯心不在焉道,似乎并不是很在意。
“大老板是同意了啊,那我的白眼你是没接收到吗?”齐淮伊讶然望他一眼。
周见唯:“?”
“我以为你默许了。”
齐淮伊无奈道:“大老板虽然同意了,但是也不能说半年一点儿商务都不接,这不是在事业上升期隐退吗?”
周见唯向后一靠,漫不经心的说:“不去。”
“不去!?不行。”齐淮伊一口否决:“这个行程是很久之前确定下来的,推不动。”
“我都答应夏夏这半年休息了,”周见唯为难的说,转念一想:“……除非我把夏夏一起带走。”
齐淮伊冷声质问道:“请问,你是有什么分离焦虑症吗?拍杂志加商务,我们周六去,周日晚上就能坐最晚一班飞机回来。”
“我跟你这种没谈过恋爱的人没什么好聊的,”周见唯摆摆手说:“总之我离不了他。”
齐淮伊哂笑一声,无奈妥协:“行,我这就订飞机订酒店。”
“酒店开一间就够了。”周见唯补充道。
“一间!?”
周见唯理所当然道:“他在我家的时候一直和我睡主卧,我忘记告诉你了吗?”
齐淮伊露出了相当鄙弃的表情。
“别误会,我们可什么都没做。”
周见唯一看见她的眼神立马知道她想到了哪里去:“我的名声无所谓,但是不能脏了他……具体的我也懒得和你解释,你只要知道夏夏以后会成为我老婆就够了,大经纪人。”
第42章
方祁夏开车穿过鸣乾前宅的门洞时, 夕阳退回山的背后,大半个天空已经黑沉。
鸣乾的前宅坐落在半山腰,从山脚处远眺, 高大的古楼式建筑仍在接受夕阳的飘洒,楼顶被镶上一圈金边, 赤橙色的光圈在琉璃瓦间流转。
鸣乾在全国的产业不少, 在云川、琅西、广东三地各有分部, 其他两个分部是方徵的侄子在管理。鸣乾茶山广袤品种丰富,光是理顺不同茶种的采摘期, 就花了方祁夏不少时间。
方祁夏有一下没一下的配合这车载音乐的节奏敲方向盘,眼下泛着淡淡的青色。
他抵不过周见唯的软磨硬泡, 还是答应与他同去吉岭。但去过去, 需要完成的工作还是一个都不能少。
这几日工作量骤增,方祁夏一边要应付那几个油滑的老头子, 一边还要和其他负责人你来我往,几乎耗光了他一个月的心神,他疲累的想:“还是和外祖母商量一下换人吧。”
方祁夏绕过连廊泊了车, 滴溜溜转着车钥匙穿过前院,他一面回复周见唯的消息一面继续向前走。
周见唯在家休息的这些天, 过上了比退休还清闲的生活。
退休的人好歹还能遛个鸟,周见唯家中就只有对他爱答不理的泡芙和兔子。所以方祁夏出门上班, 周见唯就成了家中的留守青年。
方祁夏看着周见唯头像边上的小红点忍不住笑出声,论粘人,周见唯可比他严重多了。
哥:
—宝宝, 今天嗓子还不舒服吗?
—给你带的梨膏水记得喝, 包侧面的口袋里放了几包袋装的,想喝的时候要用热水沏。
—晚上下班提前告诉我, 我去接你。
方祁夏拍了一张空水杯的照片发过去。
—我都喝完啦。
周见唯迅速回复。
—好乖。
—想你。
方祁夏低低的笑,挑了一个[小猫觉得很赞]的表情包发过去。
他在穿堂前的荷花缸停留了一会儿,今年的荷花已经枯萎,被保洁挑出去扔掉了,只有几丛烟水绿的圆盘叶子落在水面上,半个手掌大的兰寿鱼在叶子间倏忽游过。
方祁夏顺手抓了一把鱼食丢进荷花缸中,这里的鱼都是他在养护,出乎意料的生机盎然。
“方总。”
方祁夏循声回头,见费金正抱着几摞板正的文件立在他身后。
费金年少有为,是金融领域的翘楚,做事向来一丝不苟,倒给人一种木讷的印象。
熨帖的西装像是缝合在费金的皮肉之上,和他牢牢捆在一起似的,头发丝一根不剩的向后梳,规整的如同不锈钢材质。
不知为什么,方祁夏看见费金总有种见到了当年的班主任的错觉,也许是费金身上天生的不怒自威。
费金还没说话,方祁夏已经抢先一步汇报道:“费金,我已经和方老太的侄子已经商讨过今年年末的所有规划,关于冬茶采摘以及售卖的初步设想也已经发给你了,还有非遗茶具的展览会,邀请名单我也已经看完了。”
费金点点头,对方祁夏的工作效率很满意:“您做的很棒。”
“……所以,这些文件应该不是给我看的吧。”方祁夏心有余悸的问。
费金道:“不是,这是我今天要处理的。”
方祁夏又问:“那我最近还有需要完成的工作吗?因为周六要出一趟远门,所以想把近些天的工作都完成。”
费金答:“暂时没有了,您可以放心出门,如果有遗漏事项,我可以和您远程连线进行工作。”
方祁夏:“……”
“但是您还有一个个人行程,今天要去吗?”费金翻看行程表,问道。
“什么?”
“您个人捐助给云川市孤儿院的同洲基金已经悉数到账,孤儿院的翻新也已经全部完工,扈院长想邀请您去参观,您看是现在去,还是留到明天?”
方祁夏随意坐在荷花缸边缘,捡起水面漂浮的枯叶,修长有力的手指顺着叶片边缘捋过去,沉默许久后说:“今天就去吧……我也有二十来年没去过那家孤儿院了,不知道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好,我已经通知了孤儿院那边,稍等一下,我去给您备车。”
“不用了费金。”
方祁夏打断道:“你还有自己的工作要忙,不用陪我去。帮我叫一下刘司机刘耀,让他带我过去就可以了。”
“……好。”
***
方祁夏:
—哥,我晚上临时多了一个工作,可能要晚一点回去。
—[小猫难过]
—你不要等我哦,自己也要好好吃饭。
方祁夏发完消息,熄灭屏幕,抬眼看向后视镜。
刘耀丝毫没想掩饰自己的不情愿,眉头皱成一团麻线,紧绷的脸像个被冻的硬邦邦的茄子,似乎碰一碰就会咔嚓碎掉。
“你真是会把心情写在脸上的人,就这么恨我吗?”方祁夏直勾勾的盯着后视镜,缓缓开口。
刘耀闻言抬眼,和方祁夏的目光相撞了一瞬,接着漠然垂下,冷然道:“只是过不去心里的坎而已,老板不用在意。”
方祁夏淡淡的笑一声:“你对我的敌意都要冲出车外了,我没办法不在意啊。这车上就咱们两个人,方向盘还在你手里,万一你想和我同归于尽,怎么办?”
刘耀没有理他,也没看向他,在屏幕上点点,重新规划了一条能避开晚高峰的路线。
方祁夏没有得到回应,也不觉得尴尬。
他枕在车座的软枕上,脸偏向窗外,耳垂白的几近透明,边缘被灯光晕染出皎白的芒线。
很久后,刘耀的声音才低低的落进他的耳中:“我只是拿钱办事的司机,家里还有一个妹妹需要交学费,所以你说的事情根本不切实际,我没那么自私。”
“刘耀,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和我一起去孤儿院吗?”方祁夏的声音像窗外流淌的灯带,静而轻缓。
刘耀答:“不知道,但应该和我父亲有关。”
方祁夏继续说:“我五六岁的时候,因为母亲去世,在学校里被嘲笑受孤立,交不到什么朋友,你父亲就想到了带我去孤儿院的想法。”
“现在想想,虽然不记得多少,但那确实是一段小有遗憾但是足够快乐的时光。我很感谢你的父亲,他的离世,对我来说就像是亲人逝去一样。”
刘耀落下车窗,白雾顺着窗口泼出去,逐渐冲淡了车里尼古丁的味道。
“要抽一支吗?”刘耀单手向后递来一个烟盒,一支被提前拉出的烟突鹤立鸡群的站在中间。
方祁夏笑笑,说:“我戒烟好多年了,身上如果有烟味,家里人闻到可能会不高兴。”
刘耀“哦”了一声,把烟盒随意丢进置物筐中。
“我父亲的死,你不用心有愧疚。我当时确实恨你,说是恨之入骨也不为过。但是转念一想,其实你也没做错什么,过生日吃蛋糕,对于你这样的少爷应该是最低级的要求。”
“肇事司机得到了惩罚,可我当时觉得依旧不够,但不知道除了他该恨谁,才将这股怨气转移到了你的身上。二十多年过去,哪还有那么幼稚。”
方祁夏笑容浅淡明媚,纠正道:“情绪牵扯到自己的亲人,没有幼稚的哦。”
燃尽的烟灰悄无声息的断裂,揉碎的残渣在空中上下浮漾。
刘耀开口道:“那你呢,你在调查你母亲的自杀原因吧。”
话音落下,方祁夏的手指下意识扣了下身下的坐垫,泰然自若的点点头:“我怀疑,你父亲的死可能也和我正在调查的事情有关,也许是蓄谋……”
“我父亲死于意外,这点毋庸置疑。”刘耀打断道。
方祁夏不解反问:“为什么这么坚决地否定,当年你比我大不了几岁,其中有很多蹊跷难道你不想查清吗?”
刘耀说:“他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我不想再因为这种莫须有的事情惊动他。方祁夏,我不是你,我们家也不是什么名声赫赫的家族,不过是个想要安稳过日子但是并不顺意的寻常家庭。”
“我父亲死于意外的车祸事故,你不用从他这里寻找思路,这是我的忠告。”
“……好,我理解。但是你能否告诉我,是有什么外部阻力在阻挠你开口吗?我保证不会向任何人说的。”
“……我还有一个妹妹。”
刘耀嘴唇绷成一条线,直到到达目的地都没有再说过话。
天已经彻底黑了,所有的荒诞的缄默仿佛都藏进了这片宁静摄人之中,永不见天日。
方祁夏找不到一丝可以容许洞窥的裂缝,唯余永不停歇的夜风与星河。
***
刘耀:“到了。”
方祁夏下车,尘封的记忆仿佛在顷刻之间扑面而来,他的手搭在车门上,随动作露出袖口一截冰凉白瓷似的小臂。
孤儿院换掉了从前八方迎客的铁门锁链,里面也不再是坑坑洼洼,时不时会突然冒出一个深坑陷阱的小路。
楼栋里里外外的翻新了一遍,崭新的墙面似乎还泛着油漆的味道。
风从方祁夏的脚边吹起,席卷起微尘和枯枝败叶。
他清清冷冷的站在原地,从始至终向着同一个方向眺望,长久的凝视,直到身上似乎也刮起了荒凉的风。
仿佛他早已如同覆满积雪的枝头一样灰白不堪,早已难如从前奏唱春天的歌。
打火机滚轮擦出细小的火花,烟丝缓缓荡漾在风中,刘耀问:“你在看什么?”
“秘密基地。”方祁夏简短回答。
“我小时候在孤儿交到的唯一的朋友,他喜欢独自呆在那里,有一天,我闯进去了。”
方祁夏拢了拢外套,掩下眸中的情绪,继而淡然浅笑:“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说来已经二十年没有见过他了……”
“二十年前的云川不像现在,如果他没被领养,出去之后,过得可是苦日子。”
“……或许吧。”
一位衣着正式的中年人像是等待许久,款步向两人走来。
“您就是方总吧?”中年人笑意盈盈道。
方祁夏彬彬有礼的和他握过手,道:“扈院长,您好,叫我名字就行。这位是我的助理,不介意他和我们一起参观吧。”
“当然不介意,很欢迎。”
扈院长带领他们进入明亮的展厅,厅内开着顶灯,辉煌耀眼,刚从黑黢黢的室外进来,眼睛一时无法适应这种亮度。
方祁夏眯着眼濛濛的看去,慢慢一整面墙都悬挂着小朋友的照片,单人和合照都有。
从1986年建院至今,数千人从这里踏出。他们当中有一部分被领养进了新的家庭,还有很多在十六岁走出了孤儿院。
扈院长说:“这个展厅记载的是孤儿院曾经的故事,一些爱心人士很喜欢在这里和我们的工作人员和小朋友合照。你说过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信息,我就特别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方祁夏看过去。
扈院长将一大摞歪歪扭扭的信封交给他,说道:“这是孩子们亲手写的感谢信,非常感谢你这些年向孤儿院捐赠的同洲基金,因为社会上有你们的帮助,孤儿院的孩子们才能拥有和外面一样,甚至更好的教育和生活条件。”
“您言重了。”方祁夏笑笑,转而将手中的信递给刘耀。
刘耀讶异的看着那些手作的信封,约摸着有几百张,信封上是稚嫩又天马行空的笔触,他喃喃道:“……同洲……基金。”
方祁夏说:“是我以你父亲的名字创立的公益基金。”
“我在努力将同洲公益扩大,如果能有更多人愿意加入进同洲基金,或许刘叔叔能以另一种方式陪在你身边。”
很久后,刘耀扯着嘴角淡淡笑了一声:“谢谢。”
“这只是我对你们微不足道的补偿,和他当年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
“你已经做的够多了,”刘耀晃了晃手中的信封:“其实有这个就足够了。”
参观间隙,扈院长打量了几眼方祁夏,忽然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小时候是不是来过这家孤儿院。”
方祁夏点点头,说:“我小时候在这里度过了一段时间,那时孤儿院的院长还是陈院长,他应该已经退休好几年了。”
扈院长仔细回想,喃喃道:“方祁夏……是爱唱歌的那个孩子吗?”
方祁夏欣然点头:“您见过我?”
扈院长打开了话匣子,朗声笑道:“在我班上唱《铃儿响叮当》的那个孩子,我记得你,唱的很好听。那时你和周正玩儿的最好,大半夜都不回家。”
“怪不得我刚刚看见您也觉得熟悉,没想到您已经当上院长了。”方祁夏嘴角盛着笑意,眼睛弯弯,像两抹明亮的月牙。
“是呀,都二十年过去了,我当初见到你的时候,还是刚工作没几年的小伙子。”
惊喜过后,方祁夏试探问道:“老师……周正……还有他的消息吗?当年因为我叔叔的意外,就再没有见过他了,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扈院长脸色变了变,诧异的反问:“你不知道么?”
“……什么?”
扈院长:“周正就是周见唯啊,大影帝,是从我们孤儿院走出去后最有出息的人了。”
方祁夏的笑容瞬间僵硬在脸上。
两弯月牙化作了冰冷的月光将他吞没,侵入骨髓,抽筋扒皮,掏空脏腑,使他变成了一无所有的躯壳。
混沌和强烈的心悸冲溃了他的大脑,他仿佛被剥夺了所有的感官,失去了与外界交流的能力,如同指尖褪去的温度,只剩下了被碎冰吸附全身的寒冷。
不知过了多久,骨骼将他喉中的声音传进右耳深处。
“您说……周正就是周见唯……”
第43章
答案是肯定的, 无需过多求证。
这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叫周见唯的演员,也找不出第二个从云川孤儿院走出的周正,一切都明明白白的摆在他的眼前。
目光流转, 方祁夏的视线倏然间接触到周正的脸。
墙上挂着几百张照片,成百上千张面孔, 他的目光却仿佛雷达一般, 准确无误的落在周正的脸上。
周正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忠诚的镶嵌在他的脸上,仿佛永远不会浑浊。
方祁夏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 仿佛在顷刻间生了一场大病。
他木讷的定在原地,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美丽人偶。他的呼吸声在安静的空间里凝滞了, 甚至无法思考自己该作何心情面对这个事实。
——悲伤还是欣喜若狂?
可他现在既弯不动嘴角也哭不出来。
扈院长心里惊了一瞬, 他敏锐的觉察到方祁夏的异常,那个情绪但明显不是欣喜, 而是一种复杂的感情,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他低声问:“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
方祁夏生硬的牵扯起嘴角, 道:“刘耀,你先回车里吧, 我和扈院长有事要聊。”
刘耀低低应下。
***
“不好意思扈院长,让您见到我失态的模样了, 我只是一时……很难接受。”方祁夏迅速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声音平静如同无风的湖。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现在像一个邋遢的人将所有调料和厨余一股脑全部塞进冰箱中。
表面收拾的干净, 可只要稍稍张开一丝缝隙, 就能看见调色盘一般混乱的色彩,像是他早已溃不成军的感情。
他在努力挤压着冰箱门, 阻止情绪的外泄。
扈院长笑笑道:“不,并没有,应该说一般人听到这个消息应该都会震惊的。”
“家喻户晓的演员出身孤儿院,很难让人相信这是发生在二十一世纪的事情吧?应该能称得上年度励志故事了。”
树叶落满庭院,干枯的纤维在步伐间断裂,接连不断的发出捏碎饼干的声音。
方祁夏毫无聚焦的注视脚下的路,回答道:“……是呢。”
方祁夏从前觉得这家孤儿院简直大到不可思议,从偏门奔向在树下坐着的周正,这段路长到他力竭。
也许是他步伐比从前宽大几倍的原因,走到那棵树下,仅仅片刻。
很久很久之前,秘密基地这一棵很大的树,便长久的站立在鲜少有人涉足的偏院,方祁夏只见过它在雪中光秃秃的模样。
现在它的叶子同样已经所剩无几,半死的树叶悬挂在树梢末端,在风中摇摇欲坠。
“扈院长,这棵树是什么品种?”
方祁夏站在风中,衣摆因风微微起皱,他轻轻的吸了一口气,声音被稀释的低缓:“我很久之前就想问了,但总是见不到它茂盛的模样。”
“是栾树。”扈院长答。
方祁夏淡淡的“哦”了一声,又说:“……秘密基地已经不是秘密了啊。”
方祁夏环顾着院子周遭,除了这棵树,找不到半点童年的影子。
秘密基地被重新翻修了一遍,四方矮矮的低墙推翻后,院子整体向外扩建,做成了一片小型的游乐园,木板做成的栅栏圈起栾树,用以防止树皮被乱刻。
“他是怎么想的把这里当做秘密基地的呢?又冷风又大,明明是最怕冷的人……像傻子一样。”方祁夏自言自语道。
扈院长耸耸肩,道:“谁知道呢,他从小就是个古怪的孩子。”
方祁夏坐在栾树下的花坛上,虚虚的望着远处,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有他和周见唯的脚印,记忆如同一帧帧粗粝的画面从他眼前闪过,带着粗粝的划痕,仿佛是保管不善的老旧CD。
第一次见面时被周正一胳膊甩进雪堆、不会擤鼻涕被周正捏着鼻子教、感冒时被周正包裹在他身上穿着的棉衣中,结果两个人双双感冒中招的事……
他仿佛正在重新经历,那些久远的像是上辈子的事情,此时正无比真实的发生在他的脑海中。
可周见唯呢,却对这些事只字不言,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
这些记忆他连回忆都不舍得,周见唯竟然想要把它们抹除掉。
方祁夏眼前潮湿模糊,他在心里愤愤的骂了一句“王八蛋!”
他舍不得丢弃这段记忆,但更舍不得用狠话骂周见唯,即使是在自己心里。
他一回想到周见唯从前生活的日子,想到他说自己很怕冷,就快伤心的哭出来了。
方祁夏吸吸鼻子,说:“……院长,我刚刚没有和您说,我在不久前就和周见唯有了联系,所以才会感到震惊……我不知道他就是周正,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对我坦白过。”
扈院长回道:“其实,我刚才看见你的那个表情就已经猜到了,那孩子当时那么舍不得你,出人头地后一定会想办法找到你的。”
方祁夏愣了愣:“您说,他在找我?”
扈院长说:“这个世界太大了,童年时期相遇的人在二十年之后重逢,是偶然的几率不是没有但实在不值一提。依我看,必然是一方的不断寻找,才能促成这个‘偶然’,你觉得呢?”
像是心脏被人紧紧地攥了一把,酸胀的情绪在指缝间流淌,方祁夏没有任何回答的声音,只是低低的埋下头,像是认同。
“陈钊院长退休之前总跟我提起这个孩子,明明接管过上千个孤儿,他却始终对这个孩子念念不忘。”
“陈钊院长说他过早展示了成人一般的成熟,但心智依旧是执拗的孩子。所以他为了抚平周正身上的刺,告诫给他一个寻常的人都未必会参悟的道理。”
“什么?”方祁夏问。
“所有人都会成为奴隶,为了某件事物而穷尽一生……陈钊院长只是怕他走上极端,所以想让他在这个世界上拥有一个牵挂……没想到他的牵挂会是友情。”
“周见唯,周正,他有好好长成一个优秀的大人呢……”扈院长若有似无得叹息道。
“你们现在还和从前一样,是要好的朋友吗?”扈院长看向方祁夏,问。
“……”
方祁夏抿着唇瓣,小声说:“……其实……我们现在正在交往中。”
他本能用挚友搪塞过去,但他仿佛能感应到,如果选择这样的回答,周见唯听见也是会很高兴的。
扈院长震惊的睁大眼睛,约莫半分钟才消化了这个消息,笑道:“看来还是我思想闭塞了,扯到什么友情,竟然没想到还有这条路。看来周见唯比我想的早熟多了,原来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
方祁夏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第一次和周见唯见面时,周见唯不过才十岁,这个年龄真的能懂喜欢吗?
“怎么,不信我说的他从小就喜欢你?”扈院长似笑非笑的看着方祁夏。
方祁夏点点头,又摇摇头。
“去亲口问问他不就知道了。”扈院长道。
接着,他话音一转,从怀中拿出一个相框模样的东西,说:“每一个孩子离开孤儿院的时候,孤儿院都会让他们留一件东西在这里,算是一个念想。有留画的,留自己做的小手工的,还有人留了一个桃核,说是院子里的桃树最高枝头的桃子的核。”
“这是周正留在孤儿院的东西,你看看也许就能明白了。”
方祁夏双手接过相框,翻面一看,里面孤零零的躺着一只小小的手套,布料干净柔软,连细微的脱线都没有,应该被主人保护的很好。
手套正中央缝着一枚太阳,是线条幼稚的简笔画。
方祁夏迅速认出来,这是他曾经送给周见唯的。
手套的右下角空白处,写了两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字,方祁夏借着微弱的屏幕光看了很久,才看清写了什么——夏夏。
夏夏……方祁夏的记忆中,周正从没有叫过他夏夏。
是因为什么,才会使他只有在这种无人问津的角落,有勇气叫他夏夏……
扈院长远远的眺望,淡然道:“他就算离开了孤儿院也还是不死心,估计是想着你还会回这里找他,所以经常翻墙回来,被陈钊院长发现了好几次……”
方祁夏说不出话,紧紧抿着唇瓣,指尖缓缓摩挲透明玻璃。
“这件东西不放在应该孤儿院,还是比较适合交给你,你把它带走吧。”
方祁夏点点头,喃喃道:“……谢谢。”
“如果以后能和周见唯一起回来,孤儿院会非常欢迎的。”扈院长说。
方祁夏起身与他告别:“我会的。”
临走时,他又看了那棵栾树两眼,旋即转身,大步走向车子。
“不在多待一会儿吗?”刘耀从后视镜看了一眼方祁夏,问道。
方祁夏吸了吸鼻子,说:“有点儿冷了,回去吧。”
刘耀启动车子,又问:“回哪儿,公司、下湾区?还是……”
“去西江江滩吧。”方祁夏缓慢的平复心情,道。
“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需要一段时间。”
***
风从西江的尽头吹来,带着南方罕有的冷冽,冰寒彻骨。方祁夏坐在滩边,周身森寒,所以他买了很多的酒让自己暖和。
绝不是因为逃避或者借酒消愁,方祁夏在心里替自己申辩。
酒液让他前所未有的清醒到头脑发痛,大量的信息从记忆深处涌出来。
“我小时候过着一种,很屈辱的生活……”
“后来,我遇见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小孩儿,他对我来说就像小天使一样……”
“不久后,我被养父母收养了,他们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
无论是他向自己讲述童年的事,还是告白时那句意味不明的“多久我都等”,亦或者事那双永远爱意满满到令他觉得不可思议的眼睛。
所有都无不指向着同一个事实——周正从未离他远去,只是换了一个新的名字陪在他的身边。
他们的初遇根本不是在琅西的面试场地,而是二十年前的云川孤儿院。
周见唯真的等了他很久啊。……
方祁夏深深地呼出一口白雾,辛辣的烟草味道丝丝缕缕的在口腔漫延,连眼泪都被熏出来了。
烟是刘耀离开时留下的,他拒绝了刘耀的陪伴,孤零零的坐在无人的江滩边,注视着黝黑的天际。
回忆的情绪一旦被点燃,便很难被吹灭,他如同被桎梏在蚕丝织成的茧房中,一切的答案在他面前走了很久,他却浑然不觉。
方祁夏在混沌中分出心想,又是抽烟又是喝酒,周见唯知道了,应该会很生气吧。
但他又觉得愤愤不平,他被周见唯隐瞒了这么久,更应该生气!
正此时,怀里的手机传来振动,方祁夏捏起来看了眼,是周见唯打来的。
方祁夏没有挂断电话,也没有接起,也许是酒精作祟的原因,他什么都没有做,直直的定定的盯着通话界面消失。
周见唯名字消失在屏幕中央的下一秒,他的思维忽然拐向一条他从未认真思考过的路。
像是生锈的齿轮猝然间转动,在飞速的旋转中爆发出烟花一般的火星,。
方祁夏一瞬间呼吸急促,他喝酒从来不上脸,此时脸颊的涨红全部因为激动。
他颤抖着手指解锁手机,因为过度的气血上涌甚至失误了几次,解开后,他迅速点开自己的通讯录,拨向一个号码。
是的,如果这件事会有第二人知晓真相,那么就只有她一个。
电话很快被接起,听筒后传来一道明丽的女声:“怎么了夏夏?”
可怜的手套被他攥得扭曲变形,方祁夏竭力克制着不断发抖的声音,说:“不好意思乔姐,我是不是打扰到你睡觉了。”
“什么啊……”
白之乔笑笑:“我在西雅图啊,这个时间正好是打工人恶毒的工作时间。”
“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
方祁夏不自觉吞咽,他几乎用尽了毕生的勇气,语气是涉及这个问题时从未有过的决断。
“Z先生,是不是就是周见唯。”
“……”
电话对面的声音停滞了几秒,那一瞬间,方祁夏全明白了。
他已经从这空白的几秒,印证了自己的结论。
“你说什么呢夏夏,Z先生是个投资商,周见唯不是演戏的吗?”白之乔打哈哈道:“这都几点了,你是不是困迷糊了。”
“你知道我不会潦草的对待Z先生,我能打这通电话,其实已经有了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
方祁夏重复问了一遍:“Z先生,其实就是周见唯,对吧。”
这个疑惑无数次在他脑中盘旋,此时他终于可以打消所有的困惑。
周正,周见唯,Z先生,从始至终就是同一个人!
白之乔无奈道:“……不要让他知道知道泄密的人是我。”
“我不会说的。”
因为这是由Z先生,或者说周见唯,更远的,这是由周正开启的故事。
第44章
遥遥长夜, 看起来永远也不会有尽头。
方祁夏醉后从未失态,反而异常安静,他的目光虚虚的落在虚空中。
西江大桥熏黄的灯带从这一端直直的通向对面江岸, 桥上车水马龙,橙色光点穿梭、簇拥, 汇成了一条川流不息的长河, 仿佛落在黑幕一角的颜料, 被手指轻轻推开。
方祁夏不知道自己在江滩坐了多久,直到从对岸吹来的风染上深夜独有的寒冷, 他缓慢的拢紧外套,吸了吸鼻子, 觉得有点儿冷了。
穷极无聊时, 方祁夏垂下眼睫,遮住醉后潋滟的眼睛, 随手拾起一根木签子在滩上画画。
他的脸分明很美妙,此时却没什么表情,仿佛得知周见唯身上的秘密, 就像喝了杯豆浆一样稀松平常。
他心里明明清楚的不行,自己现在不应该躲在这里, 应该回家,和周见唯坦白一切。但他依旧无动于衷, 似乎被酒精麻痹了双腿。
沙甸上的画忽然被一双一尘不染的皮鞋踩住,笔触被打断,方祁夏带着微微怒意抬眸, 模糊的视线对焦的那一瞬间, 他脑中理智的弦像手中的签子一样“啪”的断掉了。
“……方祁夏。”
周见唯冷冷的向下直视,唤他名字的声音极低, 好像在自言自语。
方祁夏下意识咧开嘴角,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左耳巨大的耳鸣声一瞬间侵占了他的所有感官,仿佛西江所有的水流一瞬间涌进了他的耳道,又像是沸腾的水,气泡不断在他耳边爆炸。
周见唯着一身黑色长款风衣,长身玉立的站在风中,衣角浪潮似的荡,凌乱的发丝坠在身后如调色盘一般混乱的灯光中,似乎显露出了之前从未有过的失魂落魄。
他草略的扫了眼地上散落的酒瓶,低低叹了声,缓慢的半跪在地,轻轻拉下方祁夏不断敲打自己左耳的手,团在自己的手心中。
“方祁夏……能听清我说话吗?”周见唯抬手替他揉了揉耳根,指腹的触感像在抚摸一块浸透凉意的玉,
方祁夏迟钝的反应了会儿,才木讷的点了点头。
“耳朵很难受?还是头疼?额头有点热,是不是发烧了?”周见唯又问。
方祁夏的眼睛逐渐被伤心的雾蒙住了,他隔着湿润的视线注视着周见唯,看着他因为自己而焦急的神色,心脏漫上难过的苦水。
周见唯越是对他好,越是温柔的对待他,他越觉得愧疚。他甚至希望周见唯能够劈头盖脸的骂他一顿,也好过现在这种不对等的深情。
方祁夏摇摇头,“……没有发烧。”
周见唯松了口气,自上而下的看着他,这个角度很像是在恳求:“……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发的消息也不回,我找了你很久……云川这么大,万一你再不见了,我又得花多久才能把你找回来?”
方祁夏愣了下,旋即拾起一旁的手机,酒精让他的动作变得很迟缓,他按了两下侧键,绵绵的说:“……没电了。”
“所以这和你喝酒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周见唯的语气像是在质问,方祁夏本能觉察到他在压抑着隐隐的怒意,怕的缩了缩,慢慢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收回怀中。
周见唯手心中空空如也,他近乎颓丧的承受着对方的疏离,边脱下风衣罩在方祁夏的身上,边说:“穿的这么少就敢出来吹冷风,夜不归宿,喝酒……还抽烟……”
“是不是我舍不得对你生气,所以就变得肆无忌惮,觉得你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会被责备,什么都是被允许的,对吗?”
方祁夏木然的摇摇头,手指旋即传来冰块似的触感,凉的他颤了下。
他低头一看,周见唯重新捉住了他的指尖,那双曾经出现在Z的头像中的手,缓缓缠绕着他的手指,和他共享着指尖盈余的温度。
周见唯继续缓缓说道:“不是和我说好了,要我陪着你治病,一点点减少药量,你还主动把药给我,要我监督你,这些不……”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了。
方祁夏正拿着一只小小的手套往他手上套,周见唯的手太大了,方祁夏一手固执的顺着指节向上捋,另一只手配合着扯着手套,最终也只堪堪套进了三根手指。
布料歪七扭八的箍在指头上,周见唯愣愣的看了许久,才看清上面绣着的小太阳图案。
“……你今晚去了孤儿院?”他的声音融在风中,像不断熄灭又重燃的火星。
“嗯。”
周见唯将手套摘下来,平整的铺在手心中,缓慢地抚摸着上面的花纹,如同抚摸着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这是院长给你的吗?”
“嗯,陈院长退休了,现在是扈绍明,以前的音乐老师当院长。”方祁夏答。
“他和你说什么了?”周见唯不安的掐着布料,试探问道。
“不用他告诉我,我都知道,我知道的比他多得多……”
下一秒,方祁夏忽然倾身环住了他的脖子,他泄了劲,毫不客气的把全身重量压在周见唯身上。
周见唯没撑住晃了晃,不得不扶了下沙地,才稳住身形。
“你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很重。”方祁夏不讲道理的小声埋怨。
“……我只是没来及反应。”周见唯解释道。
宽大的风衣将两人罩住,方祁夏身上的酒气和温度隔着薄薄的布料一并传来,丝毫没有被夜风冲淡。
“看见这只手套时,你心里在想什么?”方祁夏轻声问,温热的呼吸像绒毛扫过他的耳畔。
“没在想什么……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方祁夏软软的哼笑两声:“说得好像见不得人一样,这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情吗?”
周见唯迟疑了一下,答道:“……或许吧,穷小子喜欢上富家少爷总是有种难以启齿的不堪,不过从你答应我的追求那一刻开始,我就做好了被你发现的准备。”
“说谎。”
方祁夏将指腹搭在周见唯脖颈的动脉处,像是在确认他的脉搏,那也是人体最脆弱的地方,他仿佛能听见薄薄的皮肤下,仓皇爬动的河流。
“你在慌张什么?”方祁夏直截了当的问。
“怕你会觉得我阴魂不散,哪怕过了二十年还要缠上你……”
“周见唯。”方祁夏罕见的叫了他的名字,周见唯惊了下,止住了声音。
“你再说这种话,我就要生气了。”
周见唯笑笑:“真不讲道理。”
方祁夏抬起醉意浓浓的眼睛,弱弱的瞪他,那副模样像是小猫亮爪前的警告。
周见唯迅速讨好道歉:“好,我错了,不该乱说话。”
方祁夏复又将下巴垫在他的颈窝,算作原谅。
他又说道:“扈院长说你小时候就喜欢我,虽然我觉得我问了很多余的话,但是我还是想知道,是真的吗?”
“是,很久很久之前就喜欢上你了。”周见唯坦诚道。
“在琅西面试那次,我没有认出你,你会不会很失望?”得到了令人欢喜的回答,方祁夏却并没有丝毫喜悦,反而被酸涩的苦汁浸透了心脏。
周见唯想了想,说道:“说实话,我没有觉得失望,相反的是,我很庆幸‘周正’已经彻底从你的记忆中离开了。我花了二十年才达到周见唯这个身份,这是我认为的最配站在你面前的样子。”
“我承认自己有意接近你,但并不奢望你会喜欢上我。同样的,我也不希望是‘周正’的那段回忆在干扰你的判断,让你对我产生并不由衷的感情。”
“只要你健康快乐,能追随自己的内心,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方祁夏的眼睛逐渐泛上浅青色的水光,他颤着声音继续问:“要是我现在依旧失踪,找不到人呢?”
“那我就接着找,反正已经找了你二十年了。”周见唯答。
“要是那场车祸我就已经死了呢?”
“我会替你收尸……”说到这里,周见唯忽然哽咽了下,此时充斥在他脑海里的,是曾经无数次盘旋在他梦中的,方祁夏死亡时的场景。
方祁夏看见周见唯的眼睛一瞬间发红了,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却依旧向下问:“……然后呢?”
“……然后解决掉杀害过你的人,再和你殉情。”
方祁夏的眼泪在他话落的下一刻便掉了下来,止不住地一颗颗坠下,在浅色布料上砸下一个个小水圈。
如果对他说这话的是别人,方祁夏一定会认为这是无比拙劣的花言巧语。
但这是从周见唯口中说出的话,方祁夏毫无疑虑,因为他在书中就是这样做的,为了一个甚至忘了自己的人陪上生命,孤独又落魄的死去。
周见唯的手指抚上他的眼睛,感受着那里的颤抖,他轻声说:“方祁夏,看我。”
于是方祁夏抬起眼,西江上方夜空的月光一瞬间倾倒进他的眼帘。
这里的天空并不是永无止境的浩瀚,而是如同四方牢狱的狭隘,无形的屏障将他们囚禁在这一隅角落,连同心底的悲鸣声全部无处可藏。
唯余月光、唯余坦诚,唯余永不停歇的晚风与星河。
或许正因为他们目睹了对方的无数次死亡,所以才会加倍珍惜这一刻拥有呼吸的心上人。
他看见周见唯近在咫尺的眼睛正定定的注视着自己,接着用无比认真的声音说:“方祁夏,我说的全部都是真的……就像我这辈子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一样,你可以尽情确认。”
“……我需要确认很久,你等吗?”方祁夏问。
“多久我都等……”
生命在他的世界下着永不停歇的小雨,周见唯在雨里种花。
笼罩着四下的夜风悄悄窥探着他们的呼吸,不知过了多久,周见唯就着怀抱的姿势将他抱起,低声在他耳边说:“方祁夏,我们回家。”
“嗯。”
头顶的星空正汹涌的吞噬着黑暗,或许在某一刻,也会吞没他们。
恍惚中,方祁夏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他曾经妄想逃离的那段灰败时光。
二十年,他生命的大部分,像铁笼一样将他禁锢。
他转身时,却看见尽头处站着周见唯,于是他又走了回去,重蹈覆辙。
周见唯就是他的画地为牢,是他唯一永恒且自由的春天。
第45章
深夜, 方祁夏突然惊醒,心脏像是被人攥了一把,他下意识伸手摸向旁边, 却只摸到了空荡荡的被子。
方祁夏疑惑的向身边看去,周见唯并没有睡在他的身边, 另一侧的温度已经凉透了。
他被周见唯抱回来的时候已经昏昏欲睡, 什么也记不清, 也不知道周见唯什么时候离开的。
他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撑着床沿缓缓坐起来, 晕乎乎的眯着眼睛环顾周遭。房间里黑黢黢的,唯有月光像绸缎一样顺着纱样帘的缝隙钻进来, 漫了半地碎银。
床头放着一杯水, 醉酒后的人总是口干舌燥,方祁夏觉得嘴巴里像是含了一片沙漠, 咕噜噜喝了半杯。
他放下水杯,想着周见唯应该是去上厕所了,于是靠着床头等了他一会儿。
直到方祁夏困得上下眼皮打架, 头歪向另一端撑不住,即将再度昏睡时, 周见唯还是没有回来。
方祁夏心生诧异,强打着精神起身穿好拖鞋, 打开手电筒走出去。
偌大的房间里静悄悄的,四下只回荡着他一人的脚步声。
方祁夏先是去卫生间看了眼,发现灯是关着的, 又走到沙发前, 到处都没有周见唯的影子。
于是,他旋踵走向次卧, 轻手轻脚的打开门,终于在次卧的床上找到了已经睡着的周见唯。
方祁夏悬着的心终于落下,紧接着又升起些许疑惑,怎么在这里睡着了,是嫌弃他身上的酒味吗?
方祁夏闻了闻自己,现在全身上下都十分清爽,酒精的味道被周见唯清洗的没有一丝残余,只剩下好闻的沐浴液的味道。
方祁夏不理解,蹑手蹑脚的靠近床边,床垫微微凹陷,他轻轻坐下来,在微弱的光线中注视着周见唯。
周见唯很安静的睡着,呼吸清浅均匀,方祁夏撑着脸定定的看着他,试图从他的眉眼间找寻曾经周正的影子。
周见唯真的变了好多,骨相更加硬朗,五官也立体了几分,那种与生俱来的电影感如影随形的陪伴着他,就连睡觉都仿佛是电影情节中一闪而过的美好镜头。
方祁夏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的眉眼,直到触摸到眼角轻微的细纹,才有周见唯已经三十岁的实感。
他不敢想象,二十年,一个几乎占据了他整个生命的数字,是他与周见唯相隔的鸿沟,在他认为一生都无法与他相见时,却不知对方也在思念着自己。
明明他也没有做什么,犯得着赔上一生的时间吗……
方祁夏心疼的无以复加,周正,是一个他想起来就会觉得难过的名字。
他缓慢的俯身,在周见唯的嘴角蜻蜓点水似的吻了一下,发出小小的“啵”的一声,像戳破的小气泡。
下一刻,周见唯眼皮微微翕动,像不断扇动的灰雀羽毛,过了几秒钟后悠悠转醒。
他仿佛依旧在睡梦中,注视着近在咫尺的人漂亮的脸蛋,直直的,不言不语。
“……怎么了?”周见唯声音带着浓浓的困倦。
偷亲被发现,方祁夏反倒没有丝毫紧张,他抬手捏了捏周见唯的脸颊,开口道:“亲亲你一下,吵醒你了?”
周见唯摇摇头说:“我怎么会觉得你吵。”
方祁夏淡淡的笑了声,问:“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我找了你半天呢。”
周见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握了下他的手,觉得有些凉,便自然地塞进被子中,说道:“这才几点,天还没亮呢,你怎么醒了?”
方祁夏俯身将头埋进他的颈窝,贴着对方的耳朵讲话,声音柔而小的撒娇:“你没有抱着我睡,我就醒了……”
发丝扫在颈侧痒痒的,周见唯抬手揉了揉他像蒲公英一样柔软的头发,问道:“不抱着你睡就睡不着吗?”
“嗯,明明以前不会,但是现在身边没有人就睡不好……”
方祁夏有些委屈的弱弱道:“为什么要一个人在次卧睡觉,你嫌弃我喝酒的味道,还是我抢被子了吗?”
“都没有,我就是今天想在次卧睡。”周见唯没什么说服力的解释道。
“我不同意。”方祁夏一口否决,噘着嘴抗议道:“我要和你一起睡,回去睡在这儿睡都行,反正不能一个人睡。”
隔着并不明晰的视线,方祁夏眼中的热切一下子变真变浓,仿佛无比依赖着对方。
方祁夏黏起人来实在太可爱,周见唯觉得没有人能招架得住他撒娇,只能向另一端挪了挪,掀开被子一角:“进来吧,就在这屋睡吧。”
方祁夏心满意足的钻进被窝,抱住周见唯的一只胳膊搂在胸前,问道:“我们是后天出发吗?”
“嗯,明天带你回去拿几套厚衣服,吉岭现在这个时间肯定很冷,别把你冻感冒了。”
在温度和衣物薄厚这个话题上方祁夏一向是无条件听从周见唯的,他仰头乖乖答道:“好的,周妈妈。”
周见唯“啧”了一声,抬头替他揉了揉胃,又问:“我放在床头的水你喝了吗?胃还烧不烧?”
方祁夏软软的哼笑两声,捉住周见唯的手放在自己脖子下面,又向他怀里拱了拱,说:“不烧了……这只手要搭上来。”
“不老实,快闭眼迷迷吧。”
周见唯没遂他的意,把自己的两只手抽出来,翻身背对着方祁夏,说:“把被子盖好,别着凉。”
方祁夏疑惑了几秒,起身扒着他的肩膀,探头试着问:“你不搂着我睡吗?我想要抱……”
周见唯敷衍的抬手拍拍他,算作安抚,说道:“不抱了,睡觉吧。”
方祁夏不明白周见唯为什么突然对他变得冷淡,明明之前每晚都要紧紧抱着睡觉不肯松手的,现在却一反常态的背着身,像堵冰冷的墙。
方祁夏不满意的小小“哼”了声:“哥,你今天怎么了……不和我在一个房间睡,还不抱着人睡,我不开心。”
周见唯答非所问道:“没怎么,太晚了,睡吧。”
“……”
静窒了两秒钟,周见唯听见身后不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闭着眼睛假装睡着。
过不一会儿,他忽然感觉到一个又暖和又温软的热源贴了上来,方祁夏的身体的温度比他高,像个温暖的小火炉。
紧接着,他听见方祁夏一边嘟嘟囔囔一边把自己抱得更紧:“哼,既然你不抱我,那我就抱你吧。只是看在你太累了,仅此一次哦,下次我可就要生气了,你怎么哄我我都不会原谅你的……”
香香软软的身体像布丁一样贴在自己身上,周见唯竭力忍着转身把身后的小话痨揉进怀里的冲动,装作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天知道他今天晚上忍耐的有多辛苦,不光是睡觉,就算是清醒时,他也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和方祁夏抱在一起。但是综合方祁夏刚刚的表现,他好像并未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周见唯并不限制方祁夏要滴酒不沾,因为总有些场合是避免不了喝酒的,但是仅限于微醺。
今晚方祁夏的酒精浓度明显超出了他在心里设定的阈值,抽烟,罪加一等,夜不归宿不回消息,罪加二等。
周见唯舍不得对方祁夏生气,也舍不得对他说重话,但需要让方祁夏意识到今晚的错误,因此周见唯只能按捺住自己,暂时冷落方祁夏一段时间,好让他长长记性。
可放着这样漂亮的宝贝不理,周见唯总有种在变相惩罚自己的错觉,刚刚方祁夏偷亲他时,他差一点儿便忍不住亲上去了。
所以周见唯又在心里偷偷给方祁夏记上了一笔,罪加三等。
第46章
翌日清晨, 方祁夏是被panda的电话吵醒的。
他迷迷糊糊的眯着眼睛摸索了半天,才接起电话,声音带着浓浓慵懒的鼻音。
panda大惊小怪道:“还睡呢?”
方祁夏闭着眼睛有气无力的“嗯”了一声。
“你在谁家睡的?”panda又问。
“……在周老师家里。”方祁夏答, 他撑起身子向旁边看了一眼,另一端床铺空荡荡的, 周见唯果然已经出去了。
panda啧啧道:“真行, 我听齐淮伊说周见唯要和你一起去吉岭, 真就走哪儿带到哪儿呗……哎,去吉岭给我带点儿特产, 别空着手回来。”
方祁夏拉着长音说:“好——你一大清早给我打电话就是为了吃啊——”
“啊,不是……”
panda无意识的敲击键盘, 心不在焉的打出一堆乱码, 又支支吾吾的说:“就是……你之前要我帮忙整理的视频、监控还有监控我都打包好了……”
“这么快呀……”方祁夏揉着眼睛坐起来,小小打了个哈欠, 说:“谢谢我们能干的熊猫哥,你把文件发给我就好,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辛苦倒是不辛苦……”panda的手指发送键上方犹豫, 迟迟没有按下去:“我再和你确认一遍,你应该不会用它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吧?”
“我不会的, 你放心。”
panda忧心忡忡的补充道:“你给我发誓,拿我们八年的友谊发誓。”
方祁夏淡淡的笑了一声:“干嘛搞得好像生离死别似的, 你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能不能别这么幼稚……再说了,哪怕我真的用这些视频做不知死活的事,你就会和我绝交, 一辈子不理我吗?”
panda不甘示弱的呛了回去:“怎么可能!你他妈说什么屁话呢?又想挨骂是不是, 那天数落你的话是没听进去一句?”
方祁夏被骂了也不生气,听见panda的语气恢复正常, 又装委屈的埋怨道:“我当然听见了,你的话从左耳朵进去就没出来过……干嘛一大早就对我发脾气……”
panda被他的俏皮话搞得没脾气:“……”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把文件发给我吧。”
“……嗯。”
半分钟后,方祁夏满意的观看着手机中的视频,时不时还要笑两声沈言凡出洋相的糗态,随口叮嘱了panda一句:“对了,视频……还有别的事情,千万别告诉给别人哦,尤其是周老师和我舅舅,这件事只有你和我知……”
“晚了。”panda冷声道。
方祁夏:“!!!???”
panda不疾不徐的喝着咖啡,慢条斯理的说:“我已经和大方总如实汇报过了。”
“你怎么……!!”方祁夏不自觉拔高了音量,又猛然间察觉到自己过大的声音,心有余悸的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连忙压下来声音说:“你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我舅舅会盯死我的!”
“我和你商量你会同意吗?不找个人镇着我看你是想倒反天罡,你要飞啊你。再说了,藏着掖着的,你心虚啥啊?”
“我哪有心虚……哎呀,我不想和你说话了,去吉岭也不给你带特产了,挂了!”方祁夏赌气说。
panda:“和我拜拜。”
“……拜拜。”方祁夏不情不愿道。
下一秒,方祁夏干脆利落的挂断电话,气鼓鼓的把手机扔向一旁,像蚕蛹似的缩回被窝里。
闷不做声的窝了一会儿,方祁夏又从被子里面钻出来,垂着头,趿拉拖鞋出门。
方祁夏看见周见唯时,他正背靠在沙发上,拿着一根逗猫棒遛泡芙,小小的猫咪肉垫在地板上踩出“哒哒”的声音。
听见脚步声,周见唯回头看,诧异问道:“怎么这么早就醒了,宝……方祁夏。”
听见这个称呼,方祁夏皱了皱眉。
他装作不在意的走过去,软趴趴的坐到周见唯的身边,又没骨头似的靠到他的身上,闷闷的说:“……被panda的电话吵醒了。”
“泡芙早上好呀。”方祁夏摸了摸漂亮小猫的头。
“怎么这么早给你打电话?”周见唯漫不经心的问道,抬手打理方祁夏睡得乱蓬蓬的头发。
方祁夏懒洋洋的回答道:“……panda让我别忘了给他带特产,我每次出门旅行他都要叮嘱我。”
周见唯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他说了什么上,反而无比在意方祁夏有些沙哑的声音:“喝点儿水,秋天干燥要多喝水,不然嗓子干又该疼了,知道吗?”
说完,周见唯拿起桌子上晾着的梨膏水,举着杯子喂方祁夏喝了两口。
放下水杯后,他依旧盯着方祁夏的嘴唇看,作势起身道:“我去给你拿润唇膏,嘴唇都干了,再严重该裂口子了。”
“……不许去。”
方祁夏软绵绵的缠住他,他困觉的时候最是粘人,光是倾身靠过去就让周见唯心软塌塌陷下去了一半。更别提还会主动抱住他,两只胳膊环在他的腰间,一副依赖的模样了。
方祁夏尖尖小小下巴垫在他的胸前,有些硌人。
周见唯垂眼注视着他,鸦羽似的睫毛长而卷翘,弯起一道勾人的弧度,他在心里笑道:“小撒娇精。”
周见唯瞧他一副睁不开眼睛的模样,于是有规律的轻拍他的背,柔声哄道:“再睡一会儿吧,吃早饭的时候我叫你。”
方祁夏软软的应了一声,缓慢的从周见唯怀中起身,两手攀住他的肩膀,直勾勾的盯着他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周见唯不解的问道。
“你低一点。”方祁夏说。
周见唯照做,听他的话微微俯身。
方祁夏如愿以偿的笑笑,忽然环住他的脖子,把人拉到近处,在他的脸颊轻轻亲了一下。
他的嘴唇软到不可思议,像面包铺刚刚出炉的恰巴塔,温温软软的,仿佛手指轻轻戳一戳,就会凹陷下去。
接着,他满眼期待的看着周见唯,似乎在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然而,周见唯却依旧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面色平静的像一汪寂静的湖水,淡淡道:“我去给你拿小毯子……”
方祁夏略显失望的松开手,委屈巴巴的抬眼看周见唯,然而对方并没有与他对视,而是细心替他的盖好绒毯,仿佛在刻意回避着他的视线。
这种落差让方祁夏有些难以接受,明明周见唯对待他和从前一样贴心温柔,但他总有种异样的错觉。
他想问周见唯为什么不叫他宝宝,也不亲他了……可是他脸皮薄,主动亲吻已经让他羞赧到了极点,更别提问这种问题。
所以他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也许只是他的错觉。
第47章
吉岭。
隔着濛濛的视线向远处望, 带着寒意的霜气锁住了这座城市,湿漉漉的水雾后,是调色盘一般混乱的灯光。
身后, 依然在交待明天工作细节的人站在台阶上,喋喋不休的说着什么。方祁夏的听力早已被无休止的耳鸣声取代, 他习惯了这种噪音, 似乎已经与它融为一体。
入夜后仍旧徘徊在街道上, 实在不算是身处吉岭的明智之举。
属于北方的冷空气密密匝匝的从领口漫了进来,鼻尖仿佛都坠着霜花般的寒意, 纵使方祁夏耐寒,也不禁缩了缩脖子。
下一秒, 方祁夏的视线忽然晃了一瞬, 属于周见唯身上的烟草味道混在凛冽的风中一并凑近。
方祁夏下意识垂下眸子,鸦羽似的长睫细细密密的盖住眼帘, 嘴唇紧紧抿着,一言不发的任由周见唯动作。
周见唯解下自己的围巾,套在了他的脖颈上, 一手捏住套口,其余几根修长的手指相互配合着, 将绵软的布料系紧。
“冷吗?”周见唯柔声问,双手捧住方祁夏的脸颊, 漂亮的小脸热扑扑的,比他手心的温度还高。
方祁夏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他,轻轻摇摇头, 星点翠绿的眼睛中仿佛漾着轻雾, 随动作撩起波纹。
“你们都说完了?”方祁夏问。
“嗯,明天还有一个访谈所以聊的比较久。齐淮伊她们先回酒店了, 我们也直接回去?”
耳中吵闹的海浪声使方祁夏发钝,像生锈的老旧机器,需要片刻的思索才能堪堪续上动能。
过了会儿,方祁夏嘴唇缓缓翕动,小声说:“……还不想回去,在外面消消食吧,酒店离得也不远。”
周见唯低低应好,又说:“还说要消食,明明刚才在店里也没吃多少东西,这里的口味和云川差别大,不喜欢吗?”
方祁夏声音柔而小的辩解:“你看错了,我很喜欢的,还吃了很多呢,是这里菜的分量太大你才觉得我没吃多少。”
“可是我夹给你的菜都没吃完……”周见唯又说。
“那是因为你给我夹了一座小山呀。”方祁夏微微笑道。
“是不是不喜欢太多人的氛围?下次我们单独去,不和公司的人一起好不好?”周见唯轻声问道,他并没有放开方祁夏的脸颊,手指缓缓的在两侧细腻的软肉摩挲,像在把玩一件爱不释手的玉器。
“好。”方祁夏轻轻的回答。
周见唯敏锐地察觉到他低落的情绪,担心的问:“身体不舒服吗?难受你要和我说,听见了吗?”
“听见了,周妈妈。”
看着方祁夏可怜兮兮的小脸,周见唯就觉得舍不得了,有些后悔自己这两日刻意的冷淡,只想现在立马带他回去好好疼一疼。
周见唯慢慢的带着他走,方祁夏慢他半步,错开身跟在他的后面。
吉岭的夜是寂静的,路上空荡冷清,只偶尔路过三两行人。
方祁夏定定的看着袖口下牵着的两只手,一种莫名的恐惧伴随着耳底的轰鸣突然升起。
自从得知周见唯就是周正后,这种惊惧感总会时不时的涌上心头。周见唯真的是因为喜欢他才会和他在一起吗?还是只是因为童年的恩情,因为他帮忙找了那对领养他的父母。
那这种恩情会持续多久,总有一天会消磨完的吧。
方祁夏知道自己这种随意揣测他人想法的行为很恶劣,尤其是周见唯,像不知好歹的白眼狼一样。
可他的病一旦发作起来,他就好像失去了掌控自己思维的能力,总会无端的以最深的恶意对待别人,似乎所有人在此时都变得穷凶极恶。
方祁夏很讨厌这时的自己,也不敢告诉周见唯发病的事情,似乎认为这种麻烦的事情会加速周见唯对他厌烦的速度。
“怎么不走了?”周见唯诧异的回头看,突然发现方祁夏难受的蹲在了地上,手握成拳不断捶打着自己的左耳,仿佛正在经历着莫大的痛苦。
周见唯二话不说的直接把方祁夏抱起来,找了一个近处的台阶坐下,让方祁夏坐在他的腿上,微微用力的握住那只捶打耳朵的手,凑过去仔细检查了下,说:“不打不打,听话,耳朵不舒服还是头疼……算了我们直接去医院吧。”
方祁夏慌忙按住他拿手机的那只手,断断续续的解释道:“不用,不用去医院……是那个病,只是犯病了,我缓缓就好了。”
周见唯犹豫的放下手机,不言不语的施加力道按揉他的耳根。
在他的印象中,方祁夏是个十分怕疼的人,但同样也非常能忍耐疼痛。
去年车祸那次,即使遍体鳞伤,几次疼到晕厥,方祁夏也只是安安静静的流眼泪。
每次看到他这幅痛苦的模样,周见唯总是一边心疼一边手足无措,他能做的事情微乎其微,似乎只有陪伴。
“不着急,慢慢缓,我陪着你呢。”周见唯解开拉链把方祁夏严丝合缝的抱在怀里,一手帮他按揉,一手绕在身后轻轻拍着他的背。
方祁夏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被周见唯的味道包裹住了,他的衣服上是和自己一样的洗衣液的味道,这种重合感让他忍不住鼻尖发酸。
“不怕,不怕,有我在呢。”周见唯感受到肩膀处温热的水珠,只能一遍遍安抚着,恨不能替方祁夏承担这份痛苦。
“好吵……我听不清你说什么……我怎么这么讨厌啊!”方祁夏呜呜咽咽的伏在他的肩膀处,生气自责的说。
“不讨厌,一点儿也不讨厌,谁有我们宝宝招人喜欢啊?”
方祁夏没有回应他,周见唯便自问自答:“没有人比你更招人喜欢,最可爱,最帅气,最善良,最温柔,是我最喜欢的小天使,我最爱的宝贝。”
过了会儿,噪音声渐渐变小,方祁夏抽抽鼻子,缓慢地抬起头,直勾勾的盯着周见唯看。
“哎哟我们宝宝,都哭成小花脸了。”周见唯宠溺的用袖子去擦他的脸。
擦到鼻子时方祁夏偏头躲开,小声说:“……脏。”
周见唯浑然不觉,不依不饶的替他擦干净鼻子:“不脏,以前都帮你擦过多少回了,那时候还是个不会擤鼻涕的小豆丁呢,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方祁夏嘴上说反话,脑中却不受控制的想起当时的糗态。
“不记得也没关系,我都记着呢,以后慢慢帮你回忆。”周见唯笑道,尽力用轻松的语言缓解方祁夏的情绪。
他无比清晰的认识到,这个病始终是方祁夏心上的一根刺。
方祁夏虽然性格温润,长相柔,却是无比要强的人,被迫在自己面前展示病痛,或许对他来说是一件残忍的事。
“哥哥……”方祁夏忽然唤他。
周见唯惊了惊,思绪瞬间被打断了,这是他与方祁夏重逢后,他第一次用这个称呼称呼自己。
周见唯低低的“嗯”了一样,手上动作却是与面上截然不同的心动,两只胳膊绕在方祁夏身后,密不可分的紧紧环住他的腰身。
“你是真的喜欢我吗?”方祁夏问,似乎也一并失去了掌握语言中枢的权利。
“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样问?”周见唯反问。
“我……我怕你是因为小时候的事情,把感谢错认为了对我的喜欢。”方祁夏噙着泪,支支吾吾的说。
周见唯尽力掩盖着眼底的情绪,凑过去蹭蹭方祁夏的鼻尖,讨好的说:“宝宝,这样问我也会伤心的,要是我也难过的哭了怎么办?”
“对不起……我没有想要……”方祁夏慌乱的语无伦次,手指凌乱的绞在一起。
“不着急不着急,也不用道歉,慢慢说,我听着呢。”周见唯安抚道。
“我就是怕……如果有一天你察觉到了自己错误的认知,抽身离开的话……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受……没有你的生活……”说到周见唯离开时,方祁夏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周见唯无奈的叹了口气,方祁夏就算哭也只会惹人心疼。不吵不闹的,只是安静的掉眼泪,身体微微轻颤,像经历了莫大的委屈。
周见唯掰开方祁夏紧紧攥在一起的手,拢在自己手心中,慢慢拨起三根手指。
“夏夏,虽然很不想提这件事,但我也是三十岁的人了,认不清感谢和喜欢这件事,已经不适合发生在我这个年龄了。”
“但是我们夏夏还小,你说自己忍受不了没有我的生活,是不是也是因为小时候的事呢?”周见唯反问道。
方祁夏使劲摇摇头:“你这么好,我不管什么时候遇见你都会喜欢上的。”
周见唯笑笑道:“你这不是清楚得很吗?我和你的感情是一样的,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变。”
“我也知道你不是真心想问这个问题,是这个病总想让我们夏夏胡思乱想,对不对?”
“……嗯。”
“真乖。”
“那你会觉得我麻烦吗?”方祁夏迟疑着又问。
“你觉得呢?”周见唯佻笑的看着他。
“我觉得你不会……因为你喜欢我……我回答的对吗?”
“一百分。”周见唯笑着用大拇指在他额头盖了个戳:“全世界我最喜欢你了。”
方祁夏缓慢地抚上额头,淡淡的露出笑意。
周见唯心软的抱着他,下巴垫在他的颈窝,说:“我永远不会觉得夏夏麻烦,但是我不想你生病,不想看见你难受的样子……所以快快好起来吧。”
“……我会努力的。”方祁夏回答他。
察觉到方祁夏状态恢复了一些,周见唯试探着问:“只是耳鸣吗?发作时还会有什么不良反应,能告诉我吗?”
“……还会耳朵疼,好像着火了一样。”方祁夏慢慢答道。
“还有呢?”
“头也会疼,心慌得不行,总是胡思乱想,喘不过气……有的时候会没有力气,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但是有时候力气又多的没处使,想摔东西……”方祁夏说完一长串,悄悄的抬眼观察周见唯的表情。
周见唯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他抱得更紧。
“……不要可怜我。”方祁夏弱弱的说。
周见唯闷闷的说:“嗯……心疼你。”
未久,或许过了很久,周见唯忽然觉得眼睛一凉,忍不住低头眨了眨。
斜风卷着细小的雪粒子落进他的眼中,又迅速化开,融成一小片温暖的水雾。
周见唯缓缓抬眼看去,天空降下了细小的雪片,在路灯的掩映下,窸窸窣窣的上下浮荡着。
“下雪了宝宝。”周见唯说道。
方祁夏:“这里下雪好早啊,比云川得早一个多月吧?”
周见唯:“毕竟是北方……你冷不冷,抱你回去吧。”
方祁夏摇摇头:“我还不想回去……”
“还不想回去啊,怎么还在外面呆上瘾了……吉岭这么冷,我真怕你感冒。”周见唯无奈道。
周见唯把方祁夏厚外套的帽子戴上,严丝合缝的盖住他的头,又把围巾拉高,只剩下一双漂亮的眼睛露在外面。
方祁夏叮嘱道:“你也拉好拉链,不过你既然怕我感冒,为什么要带我一起来吉岭?”
周见唯细心地替他拨开额前碎发,淡淡道:“……我只是放心不下。”
万物陷入寂静,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簌簌的雪落声,还有两颗渐趋同频的心脏。
“哥……我想要你……”方祁夏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的声音仿佛被雪盖住。
周见唯没听清,问了句:“说什么?没听清宝贝。”
方祁夏忍者羞赧,又说了一遍:“我想要你亲亲我……你这两天都没有亲我,睡觉也不搂我,还总叫我名字……我以为你厌烦我了,总是觉得心脏不舒服,来的路上也一直在伤心。”
“……所以刚才没吃多少饭,也是在伤心吗?”
方祁夏委屈的点点头:“嗯,难过的时候嘴里苦兮兮的,就不想吃东西。”
“……”
周见唯罕见的有些慌乱,抱住方祁夏一个劲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真是,怎么总让你伤心……宝贝要是觉得心里不舒服就打我吧。”
方祁夏小小的笑出声,手指在他软软的发丝间穿梭,摸了摸他打蔫的脑袋:“我才不打你呢。”
周见唯更加后悔,凑过去在方祁夏软乎乎的脸颊印下一串的吻。
方祁夏心脏酸软,好像被人用指尖戳了戳:“那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两天对我这么冷淡吗?”
周见唯好像一瞬间失去了原本的底气,低声说:“我只是怕西江的事再发生一遍,所以想让你知道我那天很……有些生气,只是有一点点,你知道我舍不得对你生气,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其实我这几天也很不好过,不亲你什么的,简直是折磨。”
方祁夏第一次认真的想到,原来周见唯和他一样,会因为对方欣喜,同样也会不安。
他垂下头认错:“……对不起……我错了。”
“哪里做错了?”周见唯出乎意料的找回了些许底气,问道。
“……不应该不回家。”方祁夏弱弱回答。
周见唯竖起方祁夏的食指,说:“这是做错的第一件事,还有呢?”
“……不应该不回消息。”
周见唯又竖起一根手指,接着条条列出方祁夏的罪状,每说一条便立起一根手指:“不应该喝太多的酒,不应该抽烟,不应该不听话穿薄衣服……”
这些都是他做的事情,方祁夏乖乖听着,唯独有一条不太认可:“我只是吸了一口烟,觉得呛就没有抽了。”
周见唯回想了下,他收拾时确实只看见了一支烟头:“好,那把这条给你划去,其他的错误可以保证不再犯吗?”
方祁夏点头,认真说:“我给你保证,不会夜不归宿,看到消息会记得回复,听你的话穿厚衣服,不喝酒。”
周见唯笑笑,又在他脸上讨了个香,解释道:“不是不让你喝酒,有些场合是不能避开的,但是不能喝太多,微醺可以,不能喝醉。”
“好,我都答应你。”
“这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好的宝贝?”周见唯瞧他乖巧的模样喜欢的不行:“本来想让你写个保证书的,但是我们宝贝这么乖乖,一定不会忘记的,对不对?”
方祁夏答道:“对,我最听你的话了。”
下一秒,周见唯毫无征兆的起身,把方祁夏稳当当的抱在怀里:“那听话的宝贝和我回去吧,我不能再看见你呆在这冰天雪地里了。”
“哪有什么冰天雪地啊?”方祁夏忍不住笑出声。
“回去重新给你点份餐和热汤,暖和暖和,再提前吃上发烧药感冒药……你每次生病都得瘦好几斤,可不能让我这些天好不容易养的肉又掉回去。”
方祁夏枕在他的肩膀上,耐心的听着周妈妈的唠叨,忽然说:“哥,你那天说的,就是和我在一起的事,可以再等等我吗?”
“我还有好多没有解决的事情,我想等一切都安定下来,再认真的给你答复。”
周见唯道:“……你比看起来还要更狠心呢……但是在有关于你的事情上,我最擅长的事情就是等待……不过也别让我等得太久了,好吗?”
“……好。”
初雪的气味,像混着泥土味道的松针,方祁夏费力的把双手抽出来,盖在周见唯的耳朵上,随温度一并传过去的,还有心跳。
“夏夏。”周见唯唤道。
“嗯?”
“我觉得,我好像比想象中更爱你了。”
方祁夏害羞的回避视线,躲起来不说话。
周见唯自言自语的继续说:“我总觉得,这世界上最幸运的两件事都落到了我身上……第一件事,就是我在十岁那年遇上了你……”
他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很久都没有发出声音,方祁夏等不来,于是问:“……那第二件事呢?”
周见唯凑过去,亲了亲他漂亮的眼睛:“第二件事……是我终于找到你了。”
第48章
个人专访的场地定在吉岭的电影院。
偌大的场馆空空荡荡的默着, 灯光自影馆斜后方打过来,聚焦在最前排的座位的周见唯和采访人身上。
数架摄影机怼在两人的脸上,周见唯平静的回答着对面人的问题, 却听得齐淮伊胆战心惊,无意识握紧的拳头中隙出一掌心的冷汗。
“哎我说, 这女的什么来头?问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 这跟事先通知我的流程不一样啊。”齐淮伊胳膊肘杵了杵旁边的panda, 压低了声音说。
panda不动声色的瞟了眼身旁走来走去的媒体随行人员,同样压抑着嗓音, 回给齐淮伊一句话:“谨言慎行……”
“谨你妹啊!她问那问题尊重了我们家艺人吗?刨根问底的,公众人物就不需要个人隐私了, 身份证号要不要报给她啊!”
“我真服了你了……”
panda拉着她往角落里走, 瞧着没人注意这里,才放心的说道:“那可是官媒的人, 你嚷嚷那么大声,不怕被他们听见啊。”
齐淮伊相对面飞过去一个白眼,架着双臂忿忿道:“我管他什么媒, 谁也不能不按流程走,多的那些问题根本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随随便便问出口, 什么意思?带节奏?还嫌粉圈撕的不够狠是吗?安的什么心啊……”
“你消消气,少说两句, 搞媒体的人心眼子都是摄像头做的。要是让别人听见了告你的状,这不是给大老板上眼药呢吗?”panda劝道。
齐淮伊一口气憋闷在胸腔中无处发作,只能暗暗压下。
panda笑笑, 又继续说:“毕竟是金丹妮嘛, 她每次的采访不都刀刀见血,对满身奖项的老艺术家她都这幅样子, 更何况周见唯这样的年轻演员。”
齐淮伊斜眼睨向采访地,不屑道:“谁家的演员谁向着……反正我是看不惯她这幅做派,恰烂钱……”
“哎,我还没问你来吉岭干啥?不是大言不惭的说云川的工作之后就全由你负责了吗?接商业、策划、赶场你一手包揽吗?”
“废话,就许你向着自己家演员,我就不行。”panda撇撇嘴道:“……也不知道这几个月周见唯给方祁夏下什么迷药了,走哪儿带哪儿,明明方祁夏之前怕他怕得要死。”
齐淮伊笑笑:“还你家艺人,人家方祁夏现在都是鸣乾的大老板了,能看得上演戏这仨瓜俩枣?你有多大把握他能出演下一部剧?”
“我就没指望他还能有下一部剧。”panda说。
齐淮伊:“?”
panda轻轻叹了口气,徐徐道:“我和方祁夏认识了有……七八年了吧,从他还是学生的时候就认识。他年前出了一回几乎要了他的命的车祸,但是我没能赶过去救他……说实话我对这件事始终耿耿于怀,甚至在脑子里模拟过很多次如果我能赶过去找到他的场景。”
齐淮伊“看不出来你这人高马大的,心思比针鼻儿还细。”齐淮伊佻笑道。
panda没有反驳,似乎对这个说法展示出了之前从未有过的认同:“你不知道,时隔半年我再见到方祁夏的时候,他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怎么说,就跟看淡一切了似的……这种很吓人的,他觉得啥都不在乎,我生怕他哪天变成一具方祁夏,所以才急着把他签进公司,让他拍戏,虽然他一窍不通现学现卖,但我也只是希望他能重新拥有什么在乎的东西。”
“我表面上是他的经纪人,但方祁夏和我可不是你们这种利益关系。虽然方祁夏没说过,不过我觉得在他心里我就是他最好的朋友。看着方祁夏一天比一天阳光,就算他离开公司我也替他高兴。”
“真感人啊,你再说下去我就要掉眼泪了……”齐淮伊装模作样的揉了揉眼睛。
“别扯了,回去看采访吧,不许出声了。”panda笑道。
***
金丹妮,采访一姐,业界名嘴,问起问题杀人不见血——这是之前媒体对于她的评价,
周见唯曾经对她有所耳闻,吉岭这次是他第一次接受金丹妮的采访,随着一个个犀利无比和意料之外的问题问出,让他陡然间生出许多压力。
金丹妮穿着一身熨帖的白色西装,头发微微向内扣,俨然一副女性精英的样子。
周见唯看着她的模样,总觉得和白之乔有些像……但白之乔没有她这般伶牙俐齿。
金丹妮:“周演员最近也是有一部新的电影即将上映,叫《李折的最后夏天》,最近很少见的公路题材呢。”
周见唯点点头道:“是的,最近应该在预热阶段。”
“这部电影应该是你出演的这么多作品中,无论是预算还是宣发,都比较嗯……极限的一部,我看了一些网友的评论,大家对于这部影片的最终票房都不是很看好,包括影评APP 上对于它也预测也没有过亿。这个数据不及你之前主演的《热寂》的五十分之一,你对于这个预估票房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周见唯第一次遇到会把票房摆在明面说记者,斟酌道:“《热寂》能取得很好的成绩,在我看来还是很大程度上乘了当年科幻题材大热的东风。提起票房大家关注的重点总是和金钱挂钩,但是它同样离不开观众的评价,越高的票房证明着有更多的观众喜欢这部影片,于我个人而言,我还是希望会得到更多观众由衷的评价的。”
金丹妮笑笑,继续问:“我也知道周演员近两年在寻求转型,致力于挑战各种形象的人物。前些天,网上关于你去拍摄网剧《变色龙》的讨论度很高,和不知名的演员、导演合作,有人评价你这是在自降身价,不知道你作何评论?”
周见唯笑笑,回答道:“我只是一名演员,演好每一个角色是我的职责,在我看来并不存在自降身价的现象。从荧幕转换到剧集,同样是一种转型和历练。”
“另外,参与《变色龙》拍摄的都是十分出色的导演和演员,像是方祁夏、曲畅这类的年轻演员,尤其是和我在剧中对手戏最多的方祁夏,他并非出自表演专业,但是在我看来,他已经用了最大的努力理解角色,并且将这份热情投入到演绎中。总之,还是对这部剧的播出抱以期待。”
齐淮伊挤眉弄眼的看向panda,哂笑道:“提起方祁夏就滔滔不绝呢。”
金丹妮觉得这个话题似乎失去了深究的必要,神不知鬼不觉的转换了重点:“部分网友一直对周演员的家庭背景觉得好奇,但我知道你一直对这个话题采取回避的态度,所以我想你今天……能否告知我们一些?”
齐淮伊火冒三丈,撸胳膊挽袖:“回答个屁啊!我们不采访了还不行吗!”
panda忙拽着领口把她扯回来:“谨言慎行!”
“她难道看不出来周见唯很抗拒回答这个问题吗?这和今天采访的主题有什么关系吗?她从一开始就在针对周见唯你看不出来吗!”
似乎对暗处的吵闹有感而知,周见唯下意识抬眼看向角落,一言不发的默着。
金丹妮似乎也觉察出不妥,找补道:“如果你觉得冒犯的话我们可以跳过这个问题按照流程继续提问。”
周见唯淡漠道:“不,没关系。”
“我这些年没有对这个问题,也是不想我现在的父母觉得伤心……和众多传闻中的某一个相同,我小时候确实生活在孤儿院,很幸运的是我被养父母收养,而且他们对待我如同骨肉……所以,这件事能引起大家的好奇也是很令我吃惊的。”
金丹妮显然没料到他能如此坦然的回答这个问题,张了张口还欲说什么,忽然被一道声音打断了。
panda搓着手从另一端走来,笑眯眯的说:“不好意思打扰了你们的谈话,这次采访的时间也快一个小时,已经过半了,所以两位不妨先休息一会儿,之后我们再继续进行采访。”
金丹妮点点头:“好,那我们就半个小时之后继续。”
周见唯低声应了声,跟随着panda和齐淮伊走进休息室,戏谑道:“让我们猜猜这次的采访的标题会是什么?”
其余两人还没来得及张口,周见唯便自问自答道:“惊,周见唯自爆悲惨身世,自称曾经遭到遗弃。”
panda抱歉道:“不好意思啊,我们也没有想到今天的采访会是这样。”
周见唯疲累的仰面望着天花板,摆了摆手:“又不是你们的错,前几年遇上的牛鬼蛇神也够多了,不差这一个。”
说完,他拿起手机查看时间,忽然发现Z先生的微信账号多了两条消息。
方祁夏:
—Z先生,我去吉岭玩儿了哦。
—[图片]×3
周见唯点开风景照随意看了几眼,只是普通的雪景。
接着,他用Z先生的语气回复道:要穿厚一点,是自己去的吗?
方祁夏并没有回复他。
不一会儿,休息室的门突然被轻轻扣了两声。紧接着,门被缓慢的推开一个缝隙,一个毛茸茸的头顶悄悄探进来。
“夏宝,你怎么来了?快进来。”panda诧异道。
“我自己呆着无聊嘛,就想过来找你们。”方祁夏闻言走进来,脱下脸上的口罩笑道。
周见唯原本在闭目养神,听见方祁夏的声音立刻睁开眼睛,拍拍自己身边的沙发,示意他坐过去。
“不行,我还是得找他们说说去,这还有半场,指不定又去想什么鬼点子刁难人了。”齐淮伊气呼呼的开门出去。
panda怕她捅娄子,忙追上去,又着急的回头给方祁夏做了一串旁人看不懂的手势。
方祁夏心有灵犀的比了一个OK。
休息室只剩下两个人,周见唯也自在了些,凑过去将下巴垫在方祁夏的肩头,慵懒的问:“宝宝,你怎么来了?”
方祁夏笑弯了眼睛,抬手揉了揉他精致的发型,甜甜道:“我来哄周演员啦~”
第49章
其实方祁夏能来这里, 周见唯就已经够开心了,但他还是极有耐心的等待着方祁夏的哄人服务。
方祁夏今天穿着很厚的黑色外套,兜帽边绕着一圈蓬松的毛毛, 看着暖呼呼的。周见唯此时才有冬天真正来临的实感。
哑黑色衬得他肤色病态冷白,大半截手掌掩在袖口中, 唯有几根葱白修长的手指轻盈的在手机屏幕上跳跃, 仿佛翻飞振翅的蝴蝶。
清莹玉质般美好的面容和两颗小痣被发丝朦朦的遮住, 犹抱琵琶半遮面似的。
周见唯伸出一根手指捋着他的一小缕发梢,打着旋儿的向上卷, 头发松垮的缠绕在指节上,像攀附着的藤蔓。
“头发有些长了, 是不是可以梳小辫子了?扎在这里。”他点点方祁夏的后脑。
方祁夏的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挪过去, 两根手指捻了捻发丝,浅笑道:“我梳小辫子好看吗?还想着过几天去剪回碎盖呢。”
周见唯满眼都是方祁夏漂亮的笑容, 连眼都不舍得眨:“好看,我手机里已经有你长头发的照片了……虽然是假发,现在再解锁中长发, 好像在集邮不同发型的方祁夏一样。”
方祁夏又笑笑,他的长相很轻, 眼睛像安静的绿色湖泊,两颗特殊的小痣仿佛添了几分截然不同的魅。
他神色温柔的问道:“你是不是喜欢长发呀?所以试镜的时候, 你才会安排我试读【医生】的台词。”
周见唯缓慢的收回手,像抚摸丝绸一样把发丝理顺:“只是觉得【医生】的气质和你很像,矜贵又安静, 看一眼就觉得这个人会有很多秘密。【魔术师】那个角色太跳脱了, 不适合你。”
“好吧。”方祁夏点点头,想了想问道:“其实试镜的时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之前你是不是也见过我, 不然不可能过了二这么久还能认出来……是因为这两颗痣吗?”
“当然见过很多次,在你的高中,你补习的教室,还有伦敦……不过你都没有认出我。”周见唯埋怨的用手指刮了一下他的鼻头。
方祁夏捂着鼻子向另一边挪了挪,拿着手机装模作样的抵在唇边,屏幕里是一张放大的话筒图片。
方祁夏清清嗓子,有些夸张的说:“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现实里的周演员比荧幕上还要帅气,简直就是满三十减十,能透露给我们你保持青春的秘诀吗?”
说完,方祁夏一板一眼的将“话筒”递向周见唯,期待的看着他,笑得有些俏皮。
周见唯被方祁夏可爱的不行,接过“话筒”非常幼稚的配合着他的临场戏,故作若有所思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方记者的问题,其实我也不相信自己三十岁……姑且认为是上户口时出生年份被登记错了吧。”
方祁夏忍不住趴在靠背上笑了半天,边笑边断断续续的说:“周演员你好自恋哟。”
“不是正采访呢,严肃点儿。”周见唯进入角色的状态显然比他更加牢固。
方祁夏立马绷紧嘴唇坐直,眼角还带着没来及收回的笑意,略带歉意道:“不好意思……我们继续……”
“我们都知道周演员最近拍了一部名叫《变色龙》的网剧,我也很期待它的播出呢。另外听说在剧中和你合作最多的是一位名叫方祁夏的演员,你对他有什么评价呢?”方祁夏坏心思的问。
周见唯摆摆手随口答:“今天不是采访我的吗?无关人员还是不要提了。”
方祁夏笑着的嘴角瞬间落下来,不高兴的嘀咕:“好啊好啊,无关人员,原来我和周演员是无关的……那还带我来吉岭干嘛,我还不如现在就买票回云川。”
周见唯佻笑的看着气鼓鼓的方祁夏,偷偷凑过去瞟了一眼他的手机,直白道:“你怎么在看外卖,也没在买票啊。”
方祁夏“哼”了一声,撂下手机凶巴巴的说:“今晚不要和我一起睡了。”
“那怎么行?我可不能离开我们人帅心善演技又好的方大演员。”周见唯擅长察言观色,急忙讨好道。
方祁夏盈盈的展露笑容,算作原谅。
“……不是说哄我,怎么又变成我哄你了?”周见唯发出质疑。
“那好吧,我们继续……呃,周演员你现在是在干嘛?我们只是普通的采访关系,这个姿势是不是有些太近了?不合适不合适……”方祁夏直勾勾盯着周见唯把他抱到腿上的动作,正直道。
“宝贝你太可爱了。”
周见唯把脸埋在他的肩上笑个不停,断断续续的说:“我看你今天有没有听我的话,是不是又偷偷穿薄衣服了。”
呼吸轻轻扫在脖颈,方祁夏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看着周见唯总算开心起来,才放下心:“我才没有穿的很薄呢,我还是很尊重冬天的。”
“嗯,你最乖了。”周见唯在抱着方祁夏时,总会觉得心脏久违的安静下来。
这种像乌云一样笼罩在他心口的不安感,是从他再次开始做噩梦之后时不时会涌上来的。
梦中,方祁夏总会用一种悲哀的眼神注视着他,长长久久的,仿佛水鸟折颈时的悲伤。
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他如此伤心呢?
还有,他最近发现了一件……可能是方祁夏的秘密吧——宁静时,方祁夏总会盯着手机出神,那时的他仿佛经历了一生的落寞,手指不会切换画面,直到屏幕变黑。
周见唯在经过他身后时偷偷窥见方祁夏在看日历。
有一个日期对他来说似乎非常重要,如同世界末日一般重要。
所以周见唯才会不远万里,也要将方祁夏带在身边,那个日期或许是惊喜,也许是定时炸.弹,周见唯不敢试图揣测。
“嗯……温度应该差不多了……”说着,方祁夏探身从背包里找出一个保温杯。
“喝吧。”
手心里蓦地传来暖意,还有像天鹅绒一般柔软的指尖触感,周见唯缓慢的抬眼,惊讶道:“这么可爱的杯子。”
方祁夏得意洋洋的说:“我特意给你挑的。”
周见唯用一个印在脸颊的亲吻表示感谢:“谢谢宝贝,里面是什么?”
“感冒灵……你声音都哑了,刚才在外面采访也听你也在咳嗽,铁人也会生病的啊,赶快趁热喝。”方祁夏担心道。
“可能是因为上午拍摄穿得太薄了吧,场地又冷。”周见唯听他的话,把热气腾腾的药喝光,接着倾身抱住方祁夏,软和的外套被双臂收紧,就把窄腰轻松的圈在怀里。
“你怎么对我这么好。”他说。
“……嗯……因为,谁的宝贝谁心疼啊。”方祁夏脸颊红红的说,羞赧的热意都藏在眼睛里。
周见唯忽然抬起脸,不敢相信似的定定的看着他,似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不知为什么,方祁夏看见这个眼神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就像路边流浪的小狗突然被摸了摸头,喂了一根火腿肠的眼神。
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周见唯重新把自己埋回他的侧颈,很重的“嗯”了一声。
方祁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觉,因为童年的阴影他总是很怕狗,现在好像不觉得害怕了。
他心酸的想到,周见唯似乎总是在展现自己无坚不摧的一面,在粉丝和观众面前他是优秀的演员,在自己身边,他也总是在扮演着温柔体贴、默默照顾的一方。就连这么多年没有和他相认的原因,也仅仅因为觉得自己的身份还不够资格。
但是无论表演的有多天.衣无缝,也会在某一刻出现纰漏。
那个仅仅一秒钟的眼神,仿佛无声电影埋给他的伏笔,向他透露着周见唯不为人知的另一面——脆弱敏感,渴望得到关心,会因为照顾而开心蹦跶的流浪小狗。
原来喜欢一个人,也便喜欢上了他的影子。
方祁夏手指柔柔的穿梭在他的发丝间,连同指尖的温度也一并暖暖的传过去,他迫不及待的把自己最真切的想法告诉给周见唯:“我是因为想你才来的,才不是因为无聊。”
既然周见唯想听,那就多说一些来满足他小小的愿望吧。
周见唯闷闷的笑了声:“我也想你,最想你了。”
方祁夏的声音柔而小,像缓缓流淌的能化开河冰的暖水:“心情好点了吗?”
“看见你的时候就好了。”周见唯答。
“其实,我这么多年不敢回答自己身世的问题,一方面确实像刚才说的,我不想让现在的父母伤心。另外……我不知道粉丝们会怎么想,如果心中的偶像形象破灭,他们也会伤心的吧。还有……我知道我的亲生母亲为什么要抛弃我。”
方祁夏纠正道:“不要说抛弃啊,只是离开……要是觉得不想提就不用告诉我,我可不想让我好不容易哄开心的人又难过。”
“哪有那么脆弱啊……”
周见唯笑着在他脸上亲亲,继续说道:“我生母叫徐婉婉,因为我对她说了很过分的话她才离开的……我特别混蛋的说没有她我会活得更好。”
“那她后来还有消息吗?”方祁夏问。
周见唯摇头,有些呆的看着他,眼底是让人无法忽视的落寞。
方祁夏小小叹气:“你考虑太多人了,沈阿姨、翟叔叔、粉丝……把好几千万人都放在心上,那以后你心里还有位置放我吗?”
周见唯被他佯装吃醋的模样哄得开心,急忙说:“都放你,好吗?”
方祁夏心满意足的点点头:“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答应你吧。”
“……抱抱。”周见唯向他舒展开双臂。
方祁夏丝毫不迟疑的紧紧拥抱回去,在他耳边哼笑道:“粘人精,你也是粘人精。”
周见唯笑而不语,兜帽的毛毛呼在脸上痒痒的,他没躲开,反而抱得更紧了些。
方祁夏今天穿了很厚的外套,因为冬天到了……仿佛只有透过他衣着的变化,周见唯才能意识到四季的更迭。
第50章
吉岭·鸣乾茶楼
太阳只在傍晚悄悄现身, 此前一直闷在密云中。灿金色的暖阳斜斜的落在檐下积雪上,碎金一般静静的吸附着光芒。
幽静典雅是鸣乾一贯的做派,茶座包厢的木纹雕花屏风前, 摆放着一支古典的大花盆架,架上搁着的景德彩描金四方山水盆。一丛丛烟水绿的叶子溢出来, 蓬蓬的坠在盆沿, 又裂变成饱满的圆。嫩叶中穿出一支粉白的花苞, 懒懒压在叶片上,像浓睡慵起的美人。
花叶的空隙中, 一袭低调黑衣的男人坐在软锦蒲团上,身边焚着香, 微苦的烟丝悠悠扩散。
屏幕界面长久的停留在Z先生和方祁夏的聊天界面上, 周见唯一言不发的向上翻看,半年的内容也不过花了二十几分钟就看完了一遍。
【聊天界面】
昨天17:43
方祁夏:
—Z先生, 我去吉岭玩儿了哦。
—[图片]x3
Z:
—衣服要穿厚一点,是自己去的吗?
方祁夏:
—不是,和朋友一起。
Z:
—好, 玩得开心。
***
虽然已经知晓了对方的心意,但方祁夏还没有对他的追求表达明确的回应, 所以朋友才是最准确的回答……周见唯叹了口气,默默熄灭屏幕, 指尖轻拨竹篾上的茶具。
鸣乾茶庄说是茶楼,其实算是私人会所,二楼向上只招待显贵熟客。
包厢是半开放式的, 一面墙全部被打通, 缺口处正对着楼下的戏台,帷幕大开, 布景光影全部折进周见唯黑白分明的眼睛里。
周见唯拿不准方祁夏对于Z的态度,毕竟之前还没有见过自己时,方祁夏曾经说过Z对于他已经是最重要的人了。
当时他还因为这句话而暗自欣喜,可很快心头雀跃的火苗就被方祁夏一句“不要和周见唯有太多来往”浇灭了。
且不说Z现在还在发挥作用,就算某一天这个人真正的彻底失去了利用价值,仅仅靠解除协议抹杀掉他的存在,让方祁夏徒增伤心,也是残忍的。
但他也不喜欢另一个男人对方祁夏嘘寒问暖关心有加,方祁夏在和他待在一起时还要分出心给Z先生报备行程……虽然消息都是他回的,方祁夏线上线下面对的都是自己,但周见唯却仿佛凭空割裂一般,对Z这个身份十分抵触。
不然就只能和方祁夏坦白——其实除了周正我还有一个身份,心灵弱小病魔缠身的金主Z先生!没错你未来的男朋友马甲超多的!!
……
二楼的茶室静的出奇,方祁夏拾着步子踏上楼梯,顺着包厢缺口远远望一眼,只见周见唯沉默不语的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哥,在想什么呢?”方祁夏从容地走过去,歪头唤道。
周见唯迅速收回头绪,若无其事的看向眼前笑的像只漂亮的小狐狸的人,淡淡道:“没想什么,和你的员工们都交代完了?方总?”
方祁夏撇撇嘴,累极了似的坐到方祁夏对面的蒲团上,指尖拈起一块桌上精致的宫廷糕点,小小咬了一口,说道:“这个是上周他们给我尝过的点心,不是很甜,你尝尝。”
周见唯淡淡笑了声:“是不是累了,要不我们一会儿直接回去?”
方祁夏摇摇头:“其实也没什么累的,就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忙什么,每天都有种无所事事但是最后筋疲力尽的感觉……”
“哪有无所事事,我觉得你每天的工作都完成都很好啊。”
方祁夏笑笑:“那是因为你对我的滤镜太强了,也许在你看来是这样……其实在其他人眼里,尤其是入股几十年的老古董们来说,我不过就是个因为身上流着二分之一方家的血,靠着走后门进去的狗屁不通的毛头小子,”
“他们是刁难你了吗?”周见唯问道,说罢便抬手挡了方祁夏沏茶的动作,拿起茶夹,从面前摆放几盏茶缸中夹出茶叶,开始洗茶。
“嗯?你要给我沏茶吗?”方祁夏惊奇道。
周见唯泰然自若道:“嗯,看你沏了几次也学会了点儿,酽了可不能笑话我。”
方祁夏道好,一手托腮,眼睫密密的敷下来,时不时开口指导几句他生疏的手法:“……其实也不能算作刁难,接下外祖母这个任务之后我就能想到了,毕竟事事都要听一个小了几十岁的人的建议,股东们肯定怨言颇多。”
“不过比较感谢的是他们还是看在外祖母的份上给我留了些面子,没有过让我当众下不来台的事情……我只是单纯觉得鸣乾不需要我,我每天做的事情也没有意义而已。”
清透澄亮的茶液徐徐流下,周见唯斟酌着开口:“不用非得给每件事情都找一个意义,就像我从前拍的烂剧一样,明明知道拍出来不会与任何的水花,但还是硬着头皮站在镜头下,所以导致现在不光是被考古的我觉得难堪,考古的粉丝也没眼看……但是,如果这件事让你不开心……”
“如果不开心我们就不做了,对不对?”方祁夏抢答道。
“……你这不都是知道吗?”周见唯抬手刮了下他的鼻头,拍了拍身边的蒲团,说道:“坐过来好不好,你离我太远了……”
方祁夏慢吞吞的挪过去,嘴唇翕动嗫嚅道:“你总是这样说,不开心我们就不干了,不喜欢就不去……什么的,真的可以这样任性吗?”
“这也不算任性啊,我只是个外人不好说太多,但是你家老太太本就是在没有任何通知的情况下给了你这个职务,而且是在你已经签约公司的情况下,把重担子强行放在了你的肩上。”
“……也许你会觉得我这样说就会比较冷漠,但他们并没有在你的童年时期付出过应有的关心和爱护,相应的,你也不必事事都要让他们顺心,因为你们的付出和回报并不平衡……拒绝本就是你的权利。”
斜阳穿透百叶窗,被割裂成断断续续的光斑,柔和地映衬着方祁夏温润的侧脸,他的声音柔而小:“你说得对,我……可能真的不适合做商人吧,我本身对金融就没有兴趣,现在只觉得越来越觉得吃力,应酬和场面话也让我觉得反胃。商业圈的水太深太混,大家追名逐利,利字当头,往往表里不一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我和音乐接触了太久,心情好的时候创作出的曲子就欢快,难过时音乐也是伤心的,音乐是不会骗人的,也是最不违心的美妙的东西。”
方祁夏思绪飘得远,直到周见唯将一杯暖茶塞进他的手中,感受到指尖温暖的触觉才回过神。
周见唯抬手摸摸他温凉的脸颊,柔声问:“等我们从德国治疗之后回来,你想做什么?”
方祁夏犹豫着回答:“……我还没想过,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对我来说,做什么都是从头开始……”
周见唯语气舒缓的安抚道:“我们宝宝今天有点儿消极呢,心情不好我就不问了,做什么都好,毕竟我现在在追你,让你开心才是我的职责。”
“……但是你能始终保持对音乐的热爱多厉害啊,至少比我强,我是上了高二才决定走艺考的。”
“始终保持……也不算吧,我的第一个梦想不是做歌手诶。”
“那是什么?”
“……挖掘机驾驶员。”方祁夏答。
周见唯忍不住笑出声:“……那也很了不起了……漂亮的挖掘机驾驶员……”
方祁夏不好意思的笑笑:“其实我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我当时和妈妈、外祖父说了这件事之后,他们竟然很支持我,还给我买了模型……后来在第一次看见妈妈剧院的演出之后,才喜欢上音乐的。”
“好……宝宝,趁着现在没人我们亲一亲吧,好久没亲你了。”周见唯突然话音一转道。
“不行。”方祁夏坚定拒绝。
“为什么?”
方祁夏埋怨道:“还不是都怪你,昨天在休息室又抱又亲不放手,结果被panda看见了,事后我都快被他笑话死了。”
“我保证今天有
分寸。”
“我不信你了。”
周见唯低落下来,幽幽道:“……好吧,那回酒店你不能不让我了。”
“……”
茶室里静的出奇,一时间只剩下碟盏挪腾的声音,方祁夏拖着下颌静静发呆,被晚霞镀过的侧脸莹润如玉,无怒无悲。他的目光虚虚的落在周见唯的脸上,发觉到他似乎并不平静,反而像是浪潮汹涌前的短暂安稳。
“怎么了?”察觉到方祁夏直勾勾的目光,周见唯淡淡问道。
“你……没有关系吗?那件事……”方祁夏迟疑着问。
“什么……你说那条热搜?”
昨天采访的视频很快便被剪辑了出来,周见唯自曝身世那一段果不其然的成为了爆点,被单独剪下来在网络上流传。
#周见唯 孤儿#这个词条一路登顶,从中午开始一直挂在热搜榜一。
周见唯及其工作室都没有对此回应,或者说,他已经讲出了所有他想说的事情……
“虽然反响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但还是在合理范围之内的……也没有必要撤下来,既然已经开诚布公的把这件事讲了出来,不用遮遮掩掩反而轻松不少。”周见唯平淡的说。
“……采访的播放量这样高,如果她真的出现了呢?”方祁夏问。
周见唯默着,并没有立刻回答。
方祁夏大脑飞速运转,还没来得及迭代出所有答案,看到周见唯散漫一笑,以轻柔的口吻说:“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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