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乱情迷
程筠清冽的气息侵在她眉眼间, 她盯着他的眼,首次见他眼底渲染出如此绯色,不是从前那般澄澈清明。
在那深不见底的海底,似乎睡着一头巨兽, 正缓缓苏醒, 将暗色的浪翻涌上来。
风暴在海面上逐渐聚集。
苏弦锦在他眸中见到自己此刻略显惊诧的神色。
她从未见过程筠这般眼神, 或者说,她第一次见程筠看她的眼神如此具有占有欲和侵略性。
仿佛呈现在他眼前的, 是一片遗失的领土, 他这个主帅即将披甲上阵, 去杀伐, 去征战,去攻城略地。
但苏弦锦只是惊诧, 并非恐惧, 甚至也不惊慌。
或者说, 在紧张的掩饰下,她还有一丝期待。
“程筠……”她气若幽兰, “试试。”
纵然他战意高昂,她却卸下所有防备, 不做抵抗。
“好么?……”
程筠握住她手腕的手游移到她掌心, 推开她纤细柔荑,与她十指相扣。
他眸色暗沉, 宛如雷雨前天边积聚的乌云, 借着风涌动着。
鬓边的墨发也滑落下来, 落在苏弦锦肩窝与锁骨处。
她因这发丝垂落的搔痒之感而轻颤了下, 眼中笑意不减。
程筠俯身,缓缓压了下来, 只是与她额间相抵时便停了。
他紧紧扣住她的手,心跳在她右侧与她同步
殪崋
跳动着。
“阿锦——”他哑声,“我不该如此对你。”
纵然他想疯了,仍不能。
“程筠?”苏弦锦眉尖若蹙,“我愿意。”
程筠浓密长睫轻垂,敛住那片风暴。
他温热的唇缓缓擦过苏弦锦的鼻尖,眉心,至额上,嗓音嘶哑得不成形。
“我是个注定要死的人……”他梦呓般在她耳畔道,“阿锦待我如此已足够了,我怎舍得你献祭自己的清白呢。”
“程筠——”
苏弦锦颤声唤他的名字,眼尾渐红,“是我自己愿意。”
她不会,没试过,但发乎情。
面对程筠,从心而已。
程筠微微仰起头,睁开眸眷恋歉疚地望着她。
那双眸中,海面逐渐恢复了平静。
风停了,云也散了。
苏弦锦此刻略带不安的神色再次清晰在他眼中映了出来。
程筠慢慢松开她的手,手心全是冷汗。
天知道,他是怎样艰难才克制住对她那肆意疯长的不清白的心思。
他翻身躺在一侧,墨发乱乱地散落在枕上,闭上眼,脸色苍白无比。
不能推开她,却又不能拥有她。
如置焚炉,折磨太甚。
可惜那片温香似乎没打算放过他,再次簇拥了上来。
他掀开眼帘,苏弦锦明媚笑颜便如春日桃花随风拂了他满身。
苏弦锦如他方才那样,俯身在他上方,伸手将那些散乱的发拨弄开,然后双手撑在他头两侧。
“不可以那样,那可以这样。”
她干脆利落地在他褪色的唇上吻了下去。
这次没给他一丝反应拒绝的机会。
程筠瞳孔一缩,完全怔住。
在那湿润温热的气息侵袭过来时,他也没有一丝防备,就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了。
苏弦锦手抚上他苍白的脸,笑意盈盈。
“程筠,慢慢来,其实我也不着急的。”
不等程筠回答,她再次闭眼吻了上去。
她的吻有些笨拙,只知在他微凉的唇上摩挲,不知还要如何。
“阿锦——”
唇齿相依间,程筠欲捉住她的手,却好似失了力气,不过含糊不清地低唤了声。
这等反抗完全无效,苏弦锦选择无视。
“阿锦……”
“不要拒绝我,程筠。”苏弦锦摩挲着他耳后,目光略有些迷蒙,“此刻我只想吻你。”
程筠沉沉地望了她片刻,忽然伸手揽住她,将她往里侧一带,再次禁锢在身下。
他先前压抑着的欲望将要克制不住,哑声唤:“阿锦——”
“程筠……”苏弦锦此刻声音不似先前,变得软软的,仿佛撒娇般,尤其勾人心弦。
她搂住他脖子,笑:“反正都第二次吻你了,再多几次又有何妨。”
第二次?
程筠眸中掠过一丝惊色,眼底越发红。
“哪次?……”他听见自己问。
“在山洞,你发烧那次。”苏弦锦俏皮地挑眉,仿佛做了一件得意的事,“我偷偷亲了你。”
程筠呼吸急促起来,红霞在苍白的脸上铺陈开,一直蔓延到耳垂,脖颈。
“阿锦……”他眸中弥上一层薄雾,随着那个主动的吻,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下来。
苏弦锦怔作一瞬,当即又迎合起来。
口吐丁香,舌融香唾。
似乎男人情迷意乱时,是战场上天生的将军,不但冲锋陷阵,还能指挥作仗。
他几度试探,很快撬开苏弦锦唇瓣,又向贝齿间盘桓,引导着她,勾出那片柔软,顺利着陆青苔之上。
不知亲了多久,程筠才主动松开她,原先淡色薄唇,如今暖色盈然。
苏弦锦星眼迷蒙,仍有些沉醉其中,乍一分离,才从喘息里清醒几分。
程筠眸中清明之后,便又恢复那般从容自若。
他长臂一展,从床旁柜子上取了帕子,给苏弦锦擦拭嘴唇,向她愧疚地道歉。
“亲的……用力了些。”
苏弦锦回过神来,不知怎的,方才还大胆放肆得紧,如今一与他对上眼,便羞愤极了,“啊”了声,捞起被子盖住脸。
她做了什么,她做了什么!
要是爸爸妈妈知道,他们从未谈过恋爱的宝贝女儿,已经和一个男人深吻过了,不知作何敢想。
程筠低笑几声,扯了扯她蒙脸的被子。
“不知谁不停撩拨我的,这会儿怎么不敢见人了。”
苏弦锦死死拉住被子,没让他扯开,闷声道:“……你等我想一想。”
虽然没有那样,但她也从未这样啊。
都是第一次,人生能有几个第一次。
她害羞。
害羞。
害羞得不行。
“想什么?”
程筠语气有几分戏谑,“难不成在想怎么不负责任?”
“人家第一次亲嘴嘛。”她抓住被角,露出一双晶亮的眸子,朝他眨了眨,会负责的。”
程筠俯身凑近,轻笑:“苏姑娘不是第二次吗?”
苏弦锦心虚地将目光撇过一旁。
“……不一样。”
那次是偷亲,蜻蜓点水一样。
这次是绵绵细雨到疾风骤雨,便是雨过天晴云开雾散了,花叶上的雨水却还未干呢。
程筠坐起身,拨开被子,用帕子替她擦了擦额间与颈间细密的汗珠。
又将她玉颈处的发拢到一旁,仔细瞧她脖子下的伤痕。
好在的确不深,此刻已结痂了。
他皱起眉,同样攫了她手腕,检查了番。
苏弦锦笑问:“怎样,我说是小伤吧,你若晚些发现,便愈合了。”
“早些愈合才好,等会儿用过膳,再抹些药膏,之前有人好像送过祛除疤痕在府上,我让景林找来给你。”
“好~首辅大人~”
苏弦锦应了声,娇娇软软的。
程筠分明的指骨轻轻一颤,眼睫微垂。
“阿锦。”
苏弦锦笑了声,揽住他手臂:“好了,我不这样说话了。”
她先他一步下了床,走了几步,惊喜道:“程筠,我的脚都不痛了欸。”
程筠伸手将她捉回来,坐在床边,帮她将鞋穿好。
“不准赤脚下地,容易着凉。”
苏弦锦靠着他肩上,轻笑:“程筠,我们好像夫妻。”
程筠未接这话,只是手上动作一顿,又仿佛若无其事。
“即便脚不痛了也不要乱跑乱跳,等彻底好了再说。”
“知道啦,我的首辅大人,请您多挂心自己吧。”
苏弦锦眉眼弯弯,到外面榻上拿了貂裘进来给他,“穿好,现在你才是病人。”
她自己也将衣裳穿戴整齐,用根玉簪如简单挽了半散发髻。
“我去让人打水过来洗漱,再去准备早膳。”
程筠扬眉:“早膳?只怕已快午时了。”
午时?
苏弦锦走到窗边,将帘子卷起来,一株日光下盛放的红梅当即映入眼帘。
“好美!等会儿修剪几株花枝进来插瓶。”
她雀跃不已,心情随着大好的晴天也变得无比晴朗,于是又朝窗前的鹿角挥了挥手:“你昨晚睡得好吗?”
说罢又模仿小鹿,自问自答起来:“我睡得很好,谢谢苏姑娘关心。”
她站到窗边,继续用小鹿的语气,看向程筠:“不知道首辅大人睡得怎么样呢?”
程筠已穿好衣裳,颔首走来。
“我也睡得很好,谢谢小鹿。”
苏弦锦笑起来,眸子亮亮的,盛了几分欢喜。
“程筠,你竟然会配合这种幼稚的游戏!”
“我不觉得幼稚。”程筠嘴角噙笑,牵着她手绕过屏风去到外间。
嗯,日光真是明亮。
景林趴在门上等了好几回动静,因为自家大人还从未这么久没起来过,他怕有什么事。
苏弦锦将门猛地打开,吓了他一跳。
她眼神不怀好意觑着他:“干嘛?偷听呀?”
景林跳起来,连连摆手。
“我可什么都没听见!”
“不过……”景林朝里探了探视线,“大人还没起么?”
“起了,叫人打水来洗漱吧,午膳也一并送过来,程筠的按照我昨晚给你的药膳去做,我自己随便吃点就可以。”
景林点头:“厨房早备上了。”
他又忍不住悄声问:“苏姑娘,昨晚你和大人……”
苏弦锦低笑:“想知道啊?”
“有点点想。”
“去问程筠啊。”
“……”
程筠正好出来,闻言目光淡淡,容色平静。
“问我什么?”
景林讪笑:“问问大人昨日公文处理的怎么样,我好送去六部,再拿新的过来。”
日常
午后, 晴好的日光斜斜从窗棂照进来。
今日无风,午后一点都不冷。
苏弦锦趴在窗下榻上晒着太阳,浑身都暖洋洋的,顺道还吃着瓜果小食, 实在悠闲得很。
她扒拉着果盘, 又挑了一颗蜜饯放进嘴里, 眼便一亮。
虽不知什么果子,却酸酸甜甜的, 着实不错。
于是立即捡一颗跑去桌后塞入程筠口中。
“好吃么?”
“嗯。”
程筠认真看着奏疏, 即便如今以养病治病闭门不出, 也仍然没有真正休息, 大小事全然上心。
苏弦锦在一旁托腮望着他,目光缱绻。
都说人认真的时候最有魅力, 这话真是至理名言。
瞧了他片刻, 她又拿了剪刀去外面折了几枝红梅回来, 坐在窗前修剪花枝。
程筠身居高位多年,奉承者无数, 为了坐稳大奸大贪的人设,无论谁送的礼, 全都照单全收。
因此, 程府的库房着实很大,有三层高, 堆满了不计其数的奇珍异宝, 古玩珍藏。
程筠本身不在乎那些, 所以从来不清点。
景林也不擅长这些, 只模糊留个印象,有什么东西就随便放在里面, 找的时候再慢慢找。
苏弦锦便将库房钥匙要了过来,进去看过一次,实在大受震撼。
“啊——”她双眼放光,“要是能搬回现实就好了,我要发财了暴富了,从此走上人生巅峰了!”
景林很热心:“搬去哪儿?苏姑娘随便挑,不方便我可以帮忙。”
苏弦锦:“呜呜搬去梦里,你也做不到。”
梦里?
景林茫然。
苏姑娘思维总是不同常人,想一出是一出。
好在苏弦锦自我调整的速度极快,很快就恢复了状态。
“活在当下,享受眼前。”
景林惊愕地看着她上一刻还哀嚎,下一刻就哼着小曲去库房随意挑拣去了。
琳琅满目,目不暇接。
苏弦锦最终只是拿了两个花瓶走,一个透明的琉璃樽,一个天青色汝窑窄口瓶。
“再帮我找个剪刀,我要去剪花枝。”
程筠的卧房纵然乍一看很是豪奢,什么兽皮地毯金丝楠木桌椅等,但在苏弦锦眼里,宛如雪洞一般,没有“鲜活的人气”。
那些都不过是装点出来给外人看的,程筠自己的生活淡的宛如一瓯清水。
苏弦锦修剪好几株红梅,错落有致地插进瓷瓶中,又特意将那透明琉璃瓶放在窗边,日光穿过时留下一道炫彩。
她喊:“程筠,快看快看,彩虹!”
程筠从一堆枯燥的奏疏里抬眸,望见苏弦锦坐在窗前,巧笑嫣然地伸手去接那道七彩日光,不由会心一笑。
“看见了。”
苏弦锦双手捧着那道彩虹,合拢住,然后快速下榻跑到程筠身边:“快快快……程筠快接住!”
程筠轻笑,旋即十分配合地伸出双手。
苏弦锦煞有介事地做了一个放置的动作。
朝他眨眼一笑:“当!恭喜首辅大人收获一个彩虹!从此幸运加身,心想事成哦!”
程筠握住,认真往袖中一揣。
“多谢苏姑娘,我一定好好珍藏。”
苏弦锦高兴地笑,又去程筠身边拿起那些奏疏看:“这么多。”
程筠道:“我要求六部事无巨细向我汇报,原先次辅荣烨帮我分担些,现在他在家养伤,便都送来这里了。”
“他为什么养伤?”
“他怂恿梁恩去刺杀秦时,我让景林把他丢进诏狱,鞭笞三十。”
苏弦锦一怔:“原来是他的主意。”
原文中,荣烨是程筠的人,前期的梁恩也算,所以发生的一切事,作者故意用春秋笔法,让读者跟随秦时视角一起,全部算在程筠头上。
念及此,她忍不住问:“我听说现在整个都城的城防都是梁恩在管,你为什么要交给他呢?”
之前关州的守城梁军是梁恩的亲弟弟梁金,他们兄弟俩也不是贪墨了多少军饷,把兵部搞得一塌糊涂。
在原文评论区,有些读者认为,作者安排程筠将城防交给梁恩,是反派降智的表现。
苏弦锦看了番外之后,再回过头看,已经不以为然了。
现在她想起这事,干脆当面问清楚。
程筠手指习惯性地敲了敲桌子。
“梁恩是个蠢材,但胆大心野,睚眦必报,不会绝对服从我,将城防交给他,将来有利于秦时。”
“可是——”
苏弦锦欲言又止。
可是梁恩这根墙头草,后来直接背叛了程筠。
她眼微微发涩,对上程筠目光,那里一片温和从容,她瞬间明了,便不再说了。
原来他都知道。
他太了解梁恩此人,知道他将来在何种局势下会做出什么。
面对这样一个疯狂的歹徒。
他还要故意递刀给他,将刀尖对准自己。
将来如何,她不愿去想。
她只希望程筠与她在一起的每一刻,都能多得些快乐时光。
于是她主动转移话题,从一堆奏疏下面抽出另外一沓信笺。
“这是什么?”
她看了几眼,皱眉:“怎么都是骂你的诗?”
程筠淡声:“以前还有更多,后来少了些,如今形势有变,春风之下,朝廷烧不尽的正气自然又蓬勃了。”
“都是冤枉你,你看了不生气吗?”
“在他们看来,我的确擅权作恶,倒也并未说错。”
程筠略带几分懒懒的笑,“何况有些还文采斐然呢。”
不过现在这些其实也是试探。
以前敢写诗攻讦程筠的,都被程筠采取雷霆手段镇压了。
如今写诗来骂的,程筠故意不管。
他们便会忖度,程筠权势是否已经日薄西山,所以锦衣卫才不能随心所欲地上门报复。
因而又会生出更多心思。
对程筠的恐惧便是这样逐渐消解的。
两种都是为了局势需要,但污名都是生受着,任由被人骂得不堪入目,程筠从不解释。
苏弦锦挑眉:“他们写诗骂你,我就写诗夸你。”
她随意念了一首。
“漫说北朝之荒唐,晦暗幽冥无天光。小鬼人间拜修罗,忠良酆都寻帝王。“
程筠颔首:“写得也有道理。”
“在我看来可不是这样,你才不是修罗。”
苏弦锦提笔,到一旁想了想,加了几句。
漫说北朝之荒唐,晦暗幽冥无天光。
小鬼人间拜修罗,忠良酆都寻帝王。
寂寂冷夜烧热血,烈烈大火开明堂。
修罗湮留地藏骨,没入泥砖筑高墙。
写罢她又念了一遍,颇为满意。
“这才对,你不是修罗,你应该是以己渡人的地藏王。”
程筠轻笑摇头。
“阿锦太高看我了。”
“在我眼里就是这样。”
苏弦锦望着他,“我希望有一日,你保护的这个天下百姓,都能明白真相。”
“我不在乎这些。”
“我在乎。”苏弦锦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我在乎的不得了,我不喜欢你被人误会。”
哪怕其他读者说“洗白”之类的话,她都忍不住反驳几句。
“阿锦。”程筠揽她在怀,眸中情绪沉沉,“你也不该在乎这些,你绝不能在天下人面前为我说话。”
他程筠如今人神共愤,是他自食其果。
他落入泥潭沼泽,也是计划之中。
但苏弦锦该是天边一轮圆月,清晖圣洁,绝不能被拉下天际。
“程筠……”
“阿锦。”程筠打断了她的话,“听我说。”
他摩挲着他柔软白皙的脸颊,低声:“将来你离开程府,绝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与我的关系,如果一定要说,便将所有过错推到我身上来,总之,万万不能让天下人将矛头对准你,有一丝一毫指责你的机会。”
苏弦锦倔强地抿着唇,泪水从眼角滑落。
程筠轻叹了声,抵着她额头。
“阿锦,听话。”
他抚摸着她头发,语气中多了些恳求的意味。
“就当是为了我,好么?让我安心些。”
苏弦锦抑制不住眼泪,但面对他微红的眼,那近乎破碎的目光,她实在心软,只好应声。
“……嗯。”
有什么办法呢……这是程筠为之奋斗一生的心血,她纵然再心疼,也不能任性妄为。
那不是拯救他,是毁了他。
如今,活着本身对程筠来说,不是恩赐,是折磨。
他所求的,只是那个在苏弦锦眼里早已注定的结果。
程筠似松口气,眉宇间轻松些许,拂去她的泪。
“阿锦,谢谢。”
苏弦锦眼眶红红的,默默注视着他。
如今的程筠好好的在自己眼前,但生命却已经开始倒计时了。
他们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那样弥足珍贵。
于是她捧着程筠的脸,在他唇间落下一吻。
“第三次。”她说。
程筠目光温润,眼中如见春山。
“只是这样?”
苏弦锦挑眉:“瞧不起我?我现在熟练多了。”
她搂住程筠的脖子,几乎整个人扑在他身上。
程筠低笑一声,抱着她重新坐好。
苏弦锦在他怀中不满地抬起头。
程筠轻点她鼻尖。
“我要继续公务了,还有好些。”
骤然被打断,苏弦锦哼了声,从他怀中退下来:“忙吧忙吧,早点忙完,晚上早点睡觉。”
程筠眉尾轻扬。
“你如今……”
“如今怎样?”苏弦锦坐回榻旁捡了蜜饯吃。
果然突破了一次防线,她的脸皮又厚了几分。
程筠拿起一卷公文,斜斜倚在椅背上,闲适从容地笑。
“如今,很好。”
她说
厨房端了药来, 苏弦锦闻了闻:“是太医院送来的,新开的药吗?”
下人点头。
“好。”苏弦锦接过。
闻着好像的确没有那么苦了。
苏弦锦将药端进屋,向案后瞧了眼,放在一旁晾着。
窗外天色已晦, 她便又去点了两盏灯来, 放在案头, 换了原先有些黯淡的那盏。
“温馨提醒一下,首辅大人, 您还有一刻钟的办公时辰, 就要喝药了。”
程筠抬起头, 将最后一本奏疏放下:“不必, 现在就看完了。”
“这么快?”苏弦锦过去替他捏了捏肩,“全年无休, 还要加班, 当首辅真累。”
她倒还没毕业, 没上班。
程筠握住她手:“明日不看了,陪你。”
“你这话说的……”苏弦锦笑道, “好像你是昏君,我是宠妃一样。”
程筠将她顺势揽在怀里, 唇角掀起一抹调侃。
“幸好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人, 不然这样说话是大逆不道,要被定罪的。”
“那袭击首辅有罪吗?”苏弦锦扬起下巴, 眸中闪过一丝狡黠。
趁程筠还没反应过来, 她便在他脸颊亲了下。
程筠几分无奈又宠溺地望着她。
苏弦锦咂舌:“程筠,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自从吻过你之后,我就总想吻你。”
“咳——”
程筠掩唇, 耳根晕上淡淡粉色。
苏弦锦抿唇一笑,从他怀里下来:“好了,药应该不烫了,喝药吧。”
程筠起身坐在桌旁,才端起碗,苏弦锦便拿了好几种蜜饯来备着。
她好奇问:“这次药苦么?”
程筠啜了口:“不苦。”
“真的假的?”苏弦锦有些不信,凑近了,“我尝一尝。”
程筠不动声色地挪高些,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
他神情自若地用帕子擦了擦嘴。
“是药三分毒,哪有人抢着喝药的?”
苏弦锦挑了挑眉,塞了一颗蜜饯在他口中:“不苦也要吃。”
程筠笑了声。
苏弦锦倒杯清茶给他:“清清口。”
也给自己倒了杯。
她喝茶时,本欲与程筠说些什么,忽然有些恍惚。
眼前一切仿佛水面般泛起涟漪。
“……妈?!”
苏弦锦吓得心脏一抽,触电般弹起来。
妈妈也被她吓了一跳:“做什么一惊一乍的?见鬼了?”
苏弦锦呆愣了瞬,环顾四周,是自己熟悉的房间。
这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抽离?
见她一副没睡醒的惶恐样子,妈妈说:“你前两天不是说要学画吗?我上午顺道把颜料宣纸都买回来了,快点起床。”
苏弦锦拿手机看了眼,才八点五十。
她吁了口气,捂住惊跳的心脏。
“妈,下午再说吧,困死了。”
她倒头就睡,蒙在被子里。
“行,下午你要再给我找借口,看我怎么收拾你。”妈妈没好气地出去了。
“阿锦?”
程筠轻声唤她。
苏弦锦眨了眨眼,眼前逐渐清晰起来。
她有些怔怔地望着程筠:“我……怎么了?”
程筠道:“你方才走神了。”
苏弦锦低头看向手中这杯茶,甚至还是热的。
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
真是奇怪的感觉。
程筠蹙眉,略有些担忧:“不舒服吗?”
“不……没有。”苏弦锦长长舒了口气。
夜间,苏弦锦躺在床上,始终有些睡不着。
“阿锦。”程筠将她揽在怀里,轻吻她额,嗓音低沉响起:“有心事?”
苏弦锦在他怀里蹭了蹭,迟疑:“程筠,不知为何,我总有些不安。”
“不安?……”程筠停顿片刻,问,“关于哪方面?”
苏弦锦叹了口气 。
“说不好。”
只是一种隐隐的感觉,若是细想,可能是关于今日她短暂又意外的意识脱离,也可能是关于失去回音的程同学,或者眼前的程筠。
又或者,小说的结局始终如一块巨石一般压在她心底,使她从未获得过真正的安全感。
只是愈临近,这种不安愈强烈罢了。
程筠轻抚她发。
“明日若天气好,我带你去逛逛吧。”
“明日?”
苏弦锦忽想起什么事,忙问,“程筠你生辰是哪日?明日吗?“
她一开始被丢到程府就是梁恩冠以向首辅赠“生辰贺礼”的名义。
“嗯。”
“那岂不是会有很多人登门祝贺?”苏弦锦调整了姿势,趴在他胸前问。
以程筠的身份,纵然如今局势暧昧,他也并未失去威慑力。
“就是躲开那些人。”程筠小声道,“他们很烦。”
这语气怎么既有些委屈又有些不耐。
苏弦锦笑了声,借着窗外月光,朦胧摩挲着他眉骨。
“那就躲开他们。”
她欺身,头微微侧在他耳畔:“程筠,我要送你一件生辰礼。”
温热气息萦绕,程筠不禁耳根发热。
“……什么?”他声音喑哑,略有些不自然。
苏弦锦隔着里衣伸手轻轻摸了摸他小腹的伤处。
“这里……是为了松子铭么?”
程筠沉默。
苏弦锦心里叹了口气,用温热的掌心隔衣覆在上面。
“很疼。”
“不疼。”
“你心里疼。”苏弦锦侧躺下来,与他共枕,头倚在他肩上。
她轻声道:“松子铭离世前,只有我一人在,我跟他说,有个叫程筠的傻瓜,在用世人所不理解的方式践行自己的道,即便担着几世骂名他也不在乎,但若是连他最知心的好友也不能明白他,而带着对他的恨意离世的话,他一定会痛苦终身,遗憾终身的。”
“我知道,他的遗憾会成为你的痛苦。于是,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把真相告诉了他。我想,发现自己的好友从未改换初心,一直都坚守着当初共同的志向,他应该会感到欣慰。”
程筠声音极轻:“……他,信么?”
听着他声音中的忐忑与恐惧,苏弦锦鼻头微微酸涩:“当然,他怎会不信他最好的朋友呢?”
程筠似乎屏住了呼吸,不敢主动问起。
苏弦锦柔声轻笑:“我说之前,他的眼睛还是干枯无神的,连看我一眼都费劲,我说完之后,他的眼睛忽然变得好亮好亮,像落了星星一样,然后他朝我笑了下,说‘好,也好’。”
“这是他最后一句话,程筠,我想,他是对你说的。”
程筠并未说话,只是拥紧了苏弦锦,气息逐渐悠长。
苏弦锦没有再出声打扰他,依偎在他怀中,听着他清晰分明的心跳声,不知何时入了梦乡。
再次醒来时,她惊觉旁侧无人。
彼时,月亮已向西移,淡淡一片,轻柔地拢在窗前。
苏弦锦下了床,将窗框悄悄推开一道缝隙,只见竹影摇曳在庭院的石桌上。
程筠清冷独坐,桌上放了一壶酒,两个酒杯。
他偶尔望月,又借着竹影清风,默默饮酒。
每饮一杯,便要往对面的酒杯里同样倾满,再端起洒落在地。
苏弦锦红着眼将窗框落下,安静地回到床上。
许久,程筠才携着一身酒气与寒气进了屋。
大约怕熏到她,便在外间榻上歇了。
苏弦锦便唤了声:“程筠?……”
很快,那道清冷身影便随月光移了进来。
苏弦锦爬起来,被子滑落在地,装作睡眼惺忪的模样。
“你在那里站着做什么?快过来睡觉呀。”
程筠犹豫片刻,大步过来,将滑落的被子捡起,连她一道拥住。
又向床里间另取了一床被子自己盖着,才重新躺下。
苏弦锦嘀嘀咕咕地掀开自己的被子,钻到他的被窝里。
“一起睡,比较暖和。”
程筠还未说话,她又寻到程筠的手握住:“程筠,你手好凉。”
程筠收回手,低声道:“我身上冷,你别靠我太近。”
“那怎么行。”苏弦锦顺着他手臂再次摸到他手紧紧握住,又往他身旁挪了挪,“我很暖和,你更应该靠我近点。”
“阿锦——”
“程筠。”苏弦锦软软道,“程筠,不要说话,我好困啊,睡觉吧。”
程筠怔了片刻,伸出手臂主动环着她。
温声:“睡吧。”
苏弦锦伏在他怀中,闻着他身上散发的淡淡酒气,心里不知高兴多些还是心酸多些。
她能为程筠做的,实在不多。
程筠冰凉的身躯渐渐温了起来,手也是。
不知是否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睡得很沉。
苏弦锦起身,给他掖了掖另一侧的被角。
更漏响了五声,不久便要天亮。
她再无睡意。
她在想,按照剧情,她能留在程筠身边的日子还有多久。
原文中,苏曲儿被抓的第二日,秦时就醒了。
是梦婵衣将他所中的毒渡到了自己身上。
此毒不会立即致命,但会让人折磨万分。
梦婵衣此后便在秦时身边一日较一日虚弱,她的生命不停流逝,最终会在秦时怀中芳魂消散。
秦时也第一时间得知,苏曲儿为他闯入都城一事。
同时,萧彤彤也被梁恩派的人抓住了。
他抓走她们,还故意派人告诉秦时,他的女人如今都落在了程筠手里,在他手里遭受□□。
这是他故意报复秦时的手段。
梁恩还用萧彤彤来威胁承阳侯,让其对秦时倒戈相向。
却不知,他这样的行为,反而使得承阳侯与秦时暂时放下隔阂,同仇敌忾,趁着一场大雪,共同发兵都城之下。
再之后……
再之后,苏弦锦不愿继续想。
但还有件事,或许她可以阻止。
月光更淡了,几乎不见。
冷风从窗户罅隙中挤进来,卧房内的温度隐约更低了些。
她向程筠怀里缩了缩。
那场秦时盼望的大雪,就快要来了。
不是巧合
程筠起床时, 苏弦锦正临窗落笔。
她抬眸,盈盈一笑:“睡得如何?”
程筠静静望着她一会。
温声:“甚好。”
他走过来:“在做什么?”
“在练习画画。”苏弦锦熟练地握着笔,“你说奇不奇怪,写字作诗突然那么顺手, 画画竟然不会。”
明明脑中有画面, 就是不知如何下笔。
她想了想, 也只能得到“原文中没有出现过苏曲儿画画的剧情”这个勉强的解释。
她原先就不会写毛笔字,后来此技能虽只觉醒在书中世界, 写多了她自己却也积累了经验, 能在现实中写得像模像样了。
画画想来类似, 只可惜并未觉醒这个技能。
程筠问:“你原先会画画吗?”
苏弦锦摇头:“我不会, 但苏曲儿会。”
按道理来说,琴棋书画这个设定不会更改才是。
不过程筠即使并非全然理解她的意思, 也从不追问。
否则很多次苏弦锦除了解释“穿书”这个概念, 真编不出来自圆其说的谎话了。
好在是程筠。
所以苏弦锦说什么话都很随意。
正如此刻, 程筠只是颔首,然后另提支笔:“我教你。”
苏弦锦一笑, 她就知道程筠会这么说。
于是笑道:“多谢程老师。”
等她进步神速,就给妈妈一个小小的天才震撼。
“我们先画什么?”她摩拳擦掌。
程筠目光探向窗外, 假山后正有几株青竹依石而立。
“竹。”他道。
苏弦锦认真瞧他先用清水润笔, 然后提笔蘸墨,于碟中匀淡, 接着笔锋随意一撇, 便画出片墨色竹叶来。
“这样……”他将侧首看向苏弦锦, 继续试给她看, 并放慢动作,“前重后轻, 先缓后急。”
“我试试。”
看着简单,但等苏弦锦去画,却怎么都掌握不好力度,于是画出来的竹叶不像竹叶。
程筠握住她手,带着她慢慢琢磨出下笔的感觉来才放手。
之后又为她演示了竹叶不同角度的画法。
“只画竹叶吗?”苏弦锦问。
程筠将自己的画纸放在桌前给她参照。
“先画竹叶,画成形为止,再画竹枝,一步步来。”
他再次看向窗外,今晨阴云密布,北风冷冽,不是个好天气。
恍见他眼底黯然,苏弦锦停笔笑:“外面好冷,还是不出门罢,在家围炉煮茶,岂不也好?我知道你不想见那些人,他们天没亮就来了,我让景林守住门,能打发的都打发走了,不过礼是照单全收了的。”
其实她早知,今日大约是出不了门的。
因为原文有一段程筠与杨晟说话的剧情,想来过不久,杨晟便要唤他入宫去了。
她搁下笔,指了指一旁的炉子:“今日你就坐在这儿,替我煮茶,我画画累了要喝茶的。”
程筠莞尔:“也好。”
他洗漱用膳后,果然安静在炉旁坐下,悠闲地煮起茶来。
苏弦锦不时抬头提醒:“那儿还有三个橘子,放在上面一齐烤嘛。”
又道:“可惜没有红薯。”
不然最香的还是烤红薯。
程筠倒茶给她。
苏弦锦道:“你先喝一杯,再倒给我,就用同一个杯子。”
程筠不解其意,却依言照做。
她这才接过,笑着行礼:“劳累首辅大人,让我沾沾寿星的喜气。”
程筠怔然笑道:“是我沾苏姑娘的光,不然哪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话音才落,景林在门外道:“大人,高公公来了,请大人进宫。”
果然——苏弦锦心中轻叹。
程筠眉头微蹙。
苏弦锦便道:“我在家等你。”
“对了,等一下。”她去衣柜中抱了件藏蓝色大氅,里衬是红色火貂皮。
“穿这个,低调不失奢华。”她眨眼笑,“过生辰穿红色也很吉利嘛。”
程筠接过披在身上,又用玉冠束发,金缨垂于墨发两侧,落在肩上。
他本就白,被藏蓝一衬,更如冰砌般。
剑眉星目,似墨竹向雪,长身英立,清冷矜贵。
苏弦锦站在廊下,目送他在寒风中渐渐消失不见。
她转身回屋,裹了白狐裘离开院子,寻了个侍从问:“琼华院在哪儿?”
琼华院,是苏曲儿与萧彤彤被关在程府时所待的院子。
程筠不在,她闲来无事,干脆提前熟悉熟悉。
琼华院位于程府的东北角,距离程筠的院子还有些远。
她一路穿过水榭回廊,花木山石,都没遇见几个下人。
偌大一个程府,当真冷清。
不过路过东北角门时,她倒隐约听见有人说话。
“门外是谁?”她转过去,好奇问。
守门小厮道:“是个乞丐,不怕死竟然乞讨到首辅门邸来了。”
苏弦锦本不在意,忽听那乞丐在门外喊了声。
“欸呀,门内想必是一位貌若天仙心地善良的姑娘吧。”
苏弦锦忍不住笑了声,踩上台阶,朝门外探出视线。
门外是一个衣衫褴褛,头发凌乱的中年人。
他手执一个破碗,一根树枝,脚登草鞋。
在这天寒地冻里,竟然没有一丝发抖的样子。
苏弦锦正欲说话,却见那乞丐将乱乱的头发一拨,露出张令她惊呼的脸来。
她脱口喊:“你、你不是那个……算命的阿姨吗?!”
“姨?”乞丐瞪眼,“小姑娘你怎么年纪轻轻的眼神不好啊,老夫哪里看起来像女人了?”
苏弦锦仔细打量,瞠目结舌。
“妈耶,你们怎么共用一张脸?”
“谁又是你妈?你不能乱喊。”
乞丐不满挥手,“算了算了,我不向你家讨了,我自去也。”
“欸,等等等等——”
苏弦锦上前一把拽住他袖子,“叔,大叔,行了吧?你会算命吗?”
“这还差不多。”乞丐抬手捋了下脏长的胡子,闭眼掐指,摇头晃脑,“虽不擅长,还是学过那么一点的。”
苏弦锦眼一亮,拽着他就往屋里去:“给我算一算来。”
她可不信这是什么巧合。
这里没有巧合,全都是必然。
乞丐被她拽得跌跌撞撞:“慢点慢点,我衣服别扯坏了。”
“您这衣服还有的坏吗?……”
苏弦锦在小厮惊诧的目光下,一路拉着乞丐去了最近的琼华院。
“这儿避避风,就在这儿算吧,我的生辰八字是……”
乞丐打断她:“那可不行,不白算。”
苏弦锦眼更亮了:“是不是要五十两?我马上给你!”
她没有钱,可是程筠有啊。
她转身就跑出去,让人取了五十两银子来,沉甸甸地往桌上一放,震得灰尘扑面。
“都给你。”
一通操作乞丐都愣住了。
“那……你报报生辰八字吧。”
苏弦锦立即说了自己的,因为她也不知道苏曲儿的。
乞丐闭眼掐指,在屋子里嘟嘟嚷嚷绕了几圈,时不时悄悄瞥一下桌上的五十两。
苏弦锦逐渐怀疑:“……您会不会算啊?”
“算好了。”乞丐脚步一顿,“老夫算出你出身富贵,命格不凡,必将嫁得良人呐!”
“……”苏弦锦深呼吸,保持微笑,“大叔,还有吗?详细一点。”
乞丐走到她面前,凑上来,她忍不住往后仰了仰。
乞丐瞪大眼盯着她,近得苏弦锦甚至能瞧清他毛孔里每一粒陈年旧灰。
“欸呀!不得了不得了!你这是皇后命格啊!”
苏弦锦心里咯噔一下。
立即追问:“那我良人是谁?”
“你都是皇后了,良人当然是皇上呗。”
乞丐翻了个白眼,似乎对她的问题不屑一顾。
“不过——”他又摇摇头,“不过你这皇后也做不长。”
“怎么说?”
“福薄,缘浅,心伤。”乞丐双手揣在破烂的袖子里,“唉呀,不过呢,有时候活得长也未必是好事,这人世间谁活着不是来受苦的?早点解脱,也挺好。”
苏弦锦“啊”了声:“我……我命不长?死的早?”
不是吧,她可是报的自己的生辰八字,不是苏曲儿的。
乞丐摇头:“我都说了,解脱未必不是好事,你去另一个世界快活不好么?留在这里受苦干嘛?”
苏弦锦瞳孔微缩,另一个世界——
这大叔果然不是巧合出现的。
她很震惊,但尽量保持镇定地将那五十两银子推了推。
“大叔,平行时空,小说世界,月亮绕着地球转,懂?”
乞丐一脸高深莫测:“懂。”
苏弦锦惊喜:“真懂啊?”
“这日亘古,月如常,这个……”
苏弦锦笑容一滞,将银子往回挪。
“哎,别着急啊,年轻人没一点耐心。”乞丐连忙按住银子,“不就是平行时空吗?所谓佛家有云,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大时空套着小时空,处处皆是时空。”
苏弦锦松开手,等他继续说。
乞丐瞧她一眼,又瞧银子一眼。
“你到底要问什么?你直说吧。”
苏弦锦干脆开门见山:“假如我从另一个世界来到这个世界,我已经提前知道了这个世界的很多事,能改变吗?”
“你是说趋吉避凶?能啊。”
“可是我做了很多努力,该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这是自然,命由天定,凡人岂能更改?即便足够努力,也只能影响时运,影响不了结局。”
这话如凉水兜头浇下,苏弦锦打了个颤。
“……何意?”
“你识文断字难道真不明白我话中的意思?若是一个人注定要死,那么无论你怎样护他,他还是会死,你做再多,至多不过让他的死亡时运有所改变,例如原本该含恨而终的人,你能解他心结,弥补遗憾,却并不能改变他死亡的结局。”
苏弦锦眼眸微红,静听不语。
乞丐继续道:“若是随便逆天改命,这世道岂不是大乱了?即便只有一人命格被反,也会累及他人,则人人皆反,世界无序,又该如何存在?”
“不过——”
“不过什么?”
乞丐话锋一转:“不过人死之后,便不属于这个世界了,如何也不会影响到他人。”他笑了笑,将五十两银子抱在怀里:“所以我说嘛,世人皆苦,解脱未必是件坏事。”
他向门口走了两步,又停住问:“我赶着去下一家讨钱,你还有要问的吗?”
苏弦锦怅然若失地摇头。
乞丐便抬脚走了。
她倏忽回过神,望着空空荡荡的院子,惊出一身冷汗。
便忙跑出琼华院,来到东北角门。
乞丐抱着银子,正瑟缩蹒跚而行,背影佝偻。
北风呼啸,阴云密布,天地一片灰蒙蒙,使人看不真切。
苏弦锦盯着那乞丐,心头凉意挥之不去。
她忽然问小厮:“你能看见那个乞丐吗?”
小厮有些莫名,答道:“能看见啊,方才不是苏姑娘邀请他进屋的吗?”
小厮也能看见,说明他没有像那个阿姨一样消失。
苏弦锦心里还有疑问,忙裹紧了白狐裘追了上去。
“大叔——”
话音未落,她便惊恐收声。
那乞丐死死抱着银子,一脸紧张。
“已经给我的,可不能要回去啊。”
苏弦锦盯着眼前完全陌生的一张脸,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乞丐搂着银子,快步向远方走去。
她茫然地望着他的背影,有些不知所措。
忽觉眼下微凉。
她抬眸,见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如风中飘扬的纸钱。
下雪了。
*
好大一场雪,直下了三天三夜。
关州与都城之间的那条大河冻得死死的,容了秦时二十万兵马奔踏而过,驻扎在都城十里外。
大雪封城,梁恩亲自提着承阳侯府郡主萧彤彤上了程府。
景林来禀时,苏弦锦正与程筠临窗对弈。
当然,是她单方面输的那种。
景林一来,她便耍赖将棋盘胡乱了。
“围棋太难了,下次我们下五子棋,我是高手。”
程筠淡笑:“奉陪。”
景林道:“大人,梁恩来了。”
程筠头也不抬。
“他抓到了萧郡主?”
“是,说只有把人放在大人府上才最放心。”
程筠挽袖,露出一截苍白瘦削的腕骨,不紧不慢地整理起被苏弦锦弄乱的棋盘。
“他倒真会睚眦必报。”
景林瞧了苏弦锦一眼,向程筠请示:“这位萧郡主也要留在府上吗?”
程筠摩挲着指间墨玉,淡淡道:“当然,你让人将琼华院收拾了,请萧郡主入住。”
景林点头:“我这就去。”
苏弦锦低着头,始终没说话,同他一道将白玉墨玉雕刻的棋子,归拢在棋奁中。
等棋子分好,苏弦锦便坐着出神。
程筠忽然低头轻咳一阵。
苏弦锦忙坐过去,拍着他背。
“……好一点么?”
程筠那日自宫中冒雪归来,便一直轻咳不断,好在没有发烧,也没有变得更严重。
但她还是很担心。
程筠摇头,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些,声音也有些沙哑。
“无妨,不过风寒未愈,再吃几次药就好。”
“那个安太医难道真是个庸医?怎么我瞧你的气色怎么好像越来越差了?”
“你这是关心则乱。”
他执了苏弦锦手,轻笑:“教我下五子棋吧。”
苏弦锦勉强定下心,从棋盒中捞了五颗黑子,在交叉点上摆好。
“五颗子只要连成一线,不管是横竖也好,斜线也好,都算赢。”
她又拿了白子重新摆,将黑子隔断。
“白子要做的就是一直拦它,然后找机会自己连成五颗子。”
“嗯。”
苏弦锦便坐回去:“规则很简单,下一局你就知道了。”
程筠饶有兴趣地取了颗白子。
“好。”
不久苏弦锦就落下胜利的第四颗黑子时,惊喜出声:“我赢了!刚刚你都没看见我这边还有三颗,现在两头都空的,你就拦不住了。”
程筠浅浅一笑:“嗯,是我输了。”
“啊哈!你终于输一回了。”
苏弦锦将棋子迅速分类好,“好啦,我去厨房看看药熬得怎么样了。”
程筠应声:“好。”
等苏弦锦回来时,程筠却不在屋内。
她皱了皱眉,将药搁在小炉子上温着。
才犹豫是否要出去寻一寻程筠,他已回来了,手中正握着一束腊梅。
他发上身上都落了雪,苏弦锦忙去掸下来:“外面那么大雪,你怎么不穿裘袍就出门?”
程筠将腊梅交给她,低笑:“一时兴起,想着屋里都是药味,不如用腊梅熏熏。”
“下次不许这样。”
“好。”
苏弦锦拿着腊梅正要去插瓶,又听他一阵压低的咳声。
她心一紧,顾不得许多,胡乱找了个瓶子将腊梅放好。
程筠朝她轻摇头,去炉上端了温热的药喝了。
喝了药,他面无血色的脸上才似乎多了几分暖意。
“阿锦,这药使人乏,我去略躺一会儿。”他低声道。
说罢,他径直去了里间。
苏弦锦走进去,见他已脱了外衣躺下了。
她替他将被角掖好,望着他苍白的脸色,总觉得心头不安,仿佛有什么事被她忘了。
秦时兵临城下,因她与萧彤彤皆在城中,便迟迟没有攻城。
后来左丘学只身入城,来了程府。
以探病为名,送来了一剂毒药。
探病?……
她心头一惊,只惦记着阻止左丘学的事,却忘了前奏了。
她摸向程筠额前,隐隐有些高热的迹象。
似乎必然
二十万纪律严整的军队, 宛如雕塑一般。
将士们于都城外阵列以待,披黑甲,持长枪,恰似黑云压城, 极具压迫感。
梁恩登上城门看了两次, 都脸沉似水地退回城内。
进不去程府, 便转道去了荣宅。
荣烨勉强能下地,消瘦了不少, 看着十分憔悴。
“我能帮你的都帮了, 你来找我也无用, 想好怎么守城吧, 一旦城破,你我皆是待宰羔羊。”
梁恩烦躁:“我就不明白了, 怎么火烧眉毛了他程筠都不急呢?难道他不是待宰羊羔?还是说他有什么底牌没有亮出来?”
荣烨平静道:“我不知道。”
梁恩冷哼了声:“我不管他怎么想的, 反正现在他敢把城防交给我, 要是敌军破城,我第一个把他首辅推出去, 他才是秦时最大的仇人!”
荣烨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梁恩又道:“而且萧彤彤也在我们手里,承阳侯就这么一个女儿, 我就不信他一点都不管了, 秦时那青梅竹马也在,难道他还能不顾旧情?”
荣烨问:“要是他真不顾念呢?”
“真不顾念……”梁恩啐了口, 发狠道, “那我就在天下人面前把他的小红颜折磨死, 再把她的头也吊在城门上, 看看他是什么心情!”
他大步向门外走去,又站在门口处回头, 光打在他半边脸上,显得他表情晦暗不明。
“反正现在都城掌握在我手里,连程筠也奈何我不得了,锦衣卫那点人和城防军比起来,就是一帮丧家之犬。”
*
已入夜,琉璃世界却恍若白昼。
主帅营帐中,都城地图前簇拥的幕僚与各将领,在你一言我一语地激烈争论。
秦时站在最前,只是静静地将视线落于推演出的城防上,并未插话。
“承阳侯府兵还没到吗?他们什么意思?是帮我们攻城还是打算帮昏君守城?!”
“管他们呢!……咱们应该直接攻城!以咱们现在的兵力,根本不需要顾忌承阳侯府!”
“我赞同这话,承阳侯府主要驻守南境,再强也不可能把兵力都调过来,顶多三万,不足为惧!”
“可是萧郡主一直跟将士们一同作战,你们不管了?!”
“就是!还有苏姑娘也在他们手里呢,不能这么打!”
“哼,成大事者,怎么能为了女人……”
“闭嘴!”有人蓦地冷喝。
安静了一瞬,众人视线移到出声之人身上。
周知抽出长刀,刀尖抵在地面上,冷眼扫视。
“苏姑娘是为了主帅只身赴险,谁再妄言一句,别怪我动手。”
之前说话那人气道:“周知!怎么?你还要杀了我们不成?”
“你以为我不敢?”
“你!……”那人一怒,被人拦住。
张是笑着打圆场:“都是兄弟,消消气。”
周知淡淡道:“谁跟你们是兄弟?我大哥已经战死了。”
秦时转身,静静望着众人。
“都别吵了,像什么话?”
众人瞬间休声,望向眼前少年。
秦时虽年轻,却沉稳持重又不失棱角。
知人善任,从善如流。果断,敢拼,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阵前身先士卒,阵后与将士同吃同睡。
这些日子,他们已经打心底臣服于他了。
眼前这个弱冠少年,俨然在他们眼中,已初具帝王威严。
秦时沉声道:“不急攻城,无论承阳侯如何打算,都城都已是瓮中之鳖,当务之急,是救曲儿与郡主脱身。”
张是点头:“正是如此,百姓视我等为仁义之师,自然不能效仿暴君,作出无情无义的蠢事来,此也不利于民间声望与军心稳定。”
有人问:“可是不攻城怎么救?飞进去?”
张是从容含笑:“飞进去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你张是莫非长了翅膀不成?”
周知却看他目光灼灼:“军师请说,无论什么办法,我愿前往。”
张是还未说话,便有人先提出质疑:“就算顺利入城,也进不得程府,锦衣卫可是守得密不透风,而且万一打草惊蛇,害了两位姑娘性命岂不是适得其反?”
张是道:“程筠除了府中就是宫中,如今那禁苑倒比程府好进得多,探不得程府消息,可迂回嘛。”
“你能不能说话不要说一半藏一半?什么叫迂回?难道去找那皇帝老儿问?”
“非也。”张是微微一笑,“火烧眉头了那皇帝老儿还忙着求仙问道,祈求神仙庇佑,只怕问他还不如杀他容易。”
他视线于迷惑不解的众人身上逡巡一圈,停在秦时身上,笑道:“昏君身边有一李姓宠妃,与程筠有旧怨,若能说服她弃暗投明,跟我们里应外合,将来筹谋皆容易许多。”
此事他们早就私下商谈过了,因此他说完秦时并不意外。
秦时道:“李嘉薇,是都城知府李知春之女,去岁定亲,却被程筠以其家人性命为要挟,强行送入宫中。我与她有些旧识,大抵了解此女心性,风骨清存,绝非同流合污之辈。”
“主帅所言极是。”张是补充,“况且,这也是目前最有把握的一个突破点,李嘉薇一旦愿意帮我们,可随时借皇帝名义召程筠入宫,他若离开程府,则锦衣卫指挥使景林便会一同随行,我们最需要忌惮的是此人,其他不足为惧。”
周知突然问:“怎么进宫?”
秦时道:“我亲自去。”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纷纷出言劝阻。
“不可!”
“请主帅三思!”
“还是我等……”
秦时抬手,语气不容置疑:“无需再议,只有我能有把握说服李嘉薇,也只有我对都城地形最为熟悉。”
周知上前一步,眼神倔强:“我也去,主帅不容有失,若有意外,我舍命相护。”
秦时眉头一皱。
张是道:“以周将军的身手,与主帅同行,的确更有保障一些。”
秦时沉默片刻,同意了。
“好,不过随我进城后,必须一切听我的。”
周知拱手弯腰,高声应:“得令。”
*
月儿吹灭了角落的一盏灯。
灯灭的一瞬间,一道人影于黑夜中闪过,迅速捂住了她的嘴。
她吓得不轻,听有人在耳边冷声道:“不许出声,否则杀了你。”
月儿脸色煞白,瑟瑟发抖。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那人松开手:“你主子在哪儿?”
“来人……”月儿刚要扯着嗓子喊,就被打晕了。
周知将人放在角落里,秦时从阴影中走出来,皱了皱眉。
“下手重了,你守在侧殿,我去承欢殿看看。”
周知点了点头,瞧着秦时没入雪色下的阴影中。
承欢殿的一间寝殿内,李嘉薇正要关窗,忽然被一只手攫住手腕。
她一惊:“谁?!”
秦时另只手将窗户推开一些,迅速利落地翻身进了。
李嘉薇惊疑不定,手悄悄向身后烛台探去。
“李姑娘,是我。”
秦时扯下蒙面纱巾。
李嘉薇怔了片刻,有片刻恍惚。
“……秦公子?”
秦时望着她,眼神颇有些复杂。
“前年上巳节一别,不想再见已是物是人非了。”
李嘉薇睁大了美眸,眼尾逐渐泛红。
她沉默半晌,垂眸苦笑一声。
“是啊。”
前年上巳节,郊外踏青,中途忽然下起了雨,她与秦时恰巧都在朔风亭中避雨,两人便闲聊起来,兴之所至还对烟雨绿柳作诗几首,互相欣赏不已,颇有些知己意味。
后来秦家落难,她还唏嘘一番,想到自己父亲为人走犬的种种可笑行径,又不禁感到羞耻。
再后来,父亲不顾她的意愿为她定了门亲,却因不敢违拗程筠,又将她屈辱地送入宫中承欢。
如今两人再见,想起前岁种种,恍若隔世。
她在深宫,也听闻了些秦时在外的英雄事迹,只是宫门深深,所知有限。心里既期盼秦时能够成功,又隐隐为他感到担心。
她忙问:“你怎么会进宫来?你不要命了?程筠不是在抓你吗?”
秦时眼神清冽:“如今我率领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早非昨日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了,攻破城门,指日可待。”
李嘉薇呆了呆,眼里流转一丝迷茫。
外面世道即将换天了么?……
秦时柔声道:“李姑娘,你放心,当我破城之日,便也是救你出苦海之日。”
李嘉薇眼神逐渐聚彩,只是淡淡一笑。
“你是特意来找我的吗?”
“嗯。”秦时点头。
李嘉薇忽然嘘了声,听着外面宫人走过的动静,将殿内蜡烛一一吹灭,又去外面吩咐了声不许打扰,才进来将寝殿门窗都关上,只留了一盏灯烛,幽幽拢着二人。
灯下,秦时向桌边坐了,低声道:“你可知程筠近况?……他的府邸由锦衣卫守着,我难以探得消息,我此次来找你,是请求你的帮忙,程筠此贼施展奸计抓走了我身边两个重要的人,我想得知她们的下落。”
李嘉薇皱眉:“似乎略有耳闻……是承阳侯府的萧郡主么、”
“还有一位,是苏州知府之女苏曲儿。”
秦时简单向她陈述了经过。
李嘉薇听后沉思良久,摇头:“我出不得宫,或许最多只能帮你传唤程筠离府,不过你若要清楚程府近况,只怕还可以寻个人帮忙。”
“谁?”
“太医院院正,安陆。”李嘉薇低声,“他如今是唯一能进出程府的太医。”
*
苏弦锦将帕子用冷水浸湿,拧干,替换下了程筠额上原先的帕子。
又用沾湿的棉布轻轻湿润着他干燥苍白的唇。
她快步走出去,急声问景林:“安太医什么时候出宫?”
景林熬得一双眼通红。
“我亲自去趟宫里,把人从皇帝面前揪过来。”
他转身就走,苏弦锦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出声。
若安太医不来,恐怕来的就是左丘学了。
她心里惶惶难安。
忍不住为即将发生的事感到害怕。
虽然她已下定决心要尽一切努力阻止,却仍担忧自己尽人事,却最终迫听天命。
她关上门,回到屋内。
程筠意识不清地躺在床上,身上出了一层冷汗。
纵然屋内炉子烧得热热的,他却仍有些冷得发抖。
苏弦锦心疼得不得了,干脆脱去鞋靠坐到床上,让他躺在自己怀里,用自己体温暖着他。
她有些想不通,事情怎会这样?
程筠病得突然,难道只是因上次冒雪出宫,再加上折腊梅而受了凉么?
若真是如此,那此次生病便是他故意为之。
他完全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分明还很虚弱,却故意淋雪。
苏弦锦叹了口气,心里被一股情绪闷得难受。
她轻轻贴着程筠发热的脸,闭上眼回忆。
原文中,左丘学因与程筠的关系被人提及,在秦时身边遭到质疑,处境难堪。
甚至有人开始说他,当初是故意不为秦时解毒,害得梦婵衣以身渡毒,奄奄一息。
的确,左丘学曾受程筠邀请,入宫为皇帝治过病,这不是什么秘密。
所以,他有些百口莫辩。
有些事,一旦受到怀疑,即便长了一百张嘴,也难解释得清。
后来程筠突然病了一场,此事传到秦时这方,左丘学便自告奋勇,说愿意借着旧情,深入敌营,假意治病,暗中下毒,以证清白。
毕竟,病情不好控制,毒却很好控制。
若是程筠身中剧毒,唯有秦时才有解药,那他们又多了一张底牌。
当时秦时并不同意,说他若去程府,只怕有去无回。
何况他本就不信那些流言,若为此而丢了性命,实在不值得。
左丘学大义凛然,振袖道:“个人生死何惧?医家悬壶济世,我若能毒杀那奸贼,也算是为北朝百姓做了件好事。”
他临走时,张是悄然笑问:“神医世外高人,想必不是故意去送死吧?难道有了脱身法子?”
左丘学摸着长髯:“以我对程筠的了解,他虽作恶多端,却尊师重道,我与他有交乃因其师张松青,他未必会杀我。”
之后,左丘学混入城中,来到程府。
他的确医术高明,程筠当时高烧不退,吃了药也不管用,他不过施了几针,就使病情好转,后来又亲自熬药,直至几日后,程筠完全康复,他得以顺利从程府脱身。
不过程筠并未想到,自己看似病愈,实则早已身中剧毒。每当入夜,必然毒发,痛苦至极,如蛇咬虫噬。
秦时派人送来消息,说若想得到解药,就必须以萧彤彤和苏曲儿来交换,否则他只会在折磨中死去。
程筠不堪忍受,被迫同意。
再之后,是梁恩忽然反水……
苏弦锦睁开眼,眼底一片黯然。
目前摆在面前的问题是,若程筠是故意给左丘学对自己下毒的机会,那她要如何阻止?
此事对程筠来说,既给了秦时底牌,又为左丘学证明了清白,是一举两得。
唯一献祭的,只有他自己。
苏弦锦深吸一口气,不禁摸了摸他滚烫的脸。
不行,她不能放任剧情这么走。
原文中用了大段大段的篇幅去描述程筠毒发时的痛苦,以便于给他一个合理的向秦时妥协的理由。
她只是读者时,那段文字都读来蹙眉,看得难受。
更何况如今。
她如今仅仅回忆起,便要字字锥心泣血,喘不过气来。
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程筠受这样的痛楚。
她想,就算将来她无法改变程筠所选择的结局,那至少不希望他在奔赴结局之前,还要受那么多苦。
她抱着程筠枯坐到半夜,景林才终于拖着骨头快要散架的安太医到了门口。
这段时间程筠一直在她怀中昏迷着,没有丝毫退烧的迹象。
除了偶尔因噩梦不安发颤外,他的意识始终没有清醒过。
她忙扶着程筠躺好,替他掖紧被角,然后下床开了门。
“安太医,快请!”
安太医摸了摸脉,又问了她一些问题,她一一细致答了。
他沉吟:“老夫……再去开服药吧,只是风寒。”
他刚要起身,苏弦锦忽然伸手拦住。
他抬头,撞进一双冷冷的眸子里。
“安太医,之前的药有问题吗?”
安陆一怔,反问:“有什么问题?”
苏弦锦去一旁端了早已凉了的药来到他面前。
“没问题,你自己喝。”
安陆接过,果然喝了下去。
“首辅大人什么身份?这药老夫若敢有差池,一家老小的命还要不要了?”
苏弦锦皱眉,难道她想错了?
她问:“药没问题,为何不管用呢?”
她盯着安太医,不放过他脸上一丝表情:“再者,若是风寒,为何严重至此?”
安陆沉默半晌,环顾了眼,朝一旁角落走去。
苏弦锦知道他有话说,便跟了上去。
他低声叹道:“首辅大人这是当初在谷底被瘴气所伤,深入骨髓,寻常风寒一引,便发出来,自然症状来得急。”
苏弦锦一惊,立即问:“怎么治?”
安陆却摇头:“老夫医术不精,恐怕只能暂时延缓大人病情,先吃药看看烧能不能退吧。”
苏弦锦不语,看着他去写方子,心里如担了千斤,沉重得很。
他治不了,所以还是必须要左丘学么?
狗剧情。
寸步不让
安太医开了方子, 苏弦锦收走直接交给景林:“你亲自去配药,拿到府上来煎。”
景林去了。
苏弦锦把安太医安排在西屋待着,没让他走。
直到药熬好了,厨房送过来。
她先匀了一小碗, 送到安太医面前:“我看不懂药方, 如果没问题, 您请先尝。”
安太医似乎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端起药喝了, 但被苦得眉头紧锁。
“能有什么问题?你不信就把方子拿去别的大夫面前问问。”
苏弦锦没说话。
她端着药进屋, 搁在一旁, 又拿了一些蜜饯来。
连安太医脸都皱成那样, 必然是极苦的。
程筠昏睡着,她只得等药略凉一些, 抱他在怀中, 试着用小勺慢慢一点点喂给他。
她学过一点急救, 知道人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可能会丧失吞咽能力,若是强行喂水喂药, 很容易呛咳伤肺。
但这毕竟是小说世界,不一定遵循现实逻辑。
她小心将药喂进程筠嘴里, 好在他到底没有完全失去意识, 将药吞咽了进去。
苏弦锦松了口气,又喂了几勺, 他却忽然急咳起来, 眉头紧锁, 脸上几无血色。
苏弦锦一惊, 忙将药碗放下,轻轻拍着他背。
程筠靠在她怀中, 双眼紧闭,脸上几乎血色,鬓发也被冷汗浸湿,贴在脸侧颈间。
望着这般虚弱的程筠,苏弦锦禁不住鼻头发酸。
除了陪着他,给他喂药,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有时候她不禁想,在她没有出现之前,原文中程筠是如何走过这段黑暗的。
他是否也在这样一个极冷的雪夜里发着高烧,却只能硬生生受着生病带来的痛楚,直到左丘学携着毒药而来。
从深渊滑向更深的深渊。
一个无声无色无光无影的冷寂地狱。
她整理着他凌乱的汗湿的发,轻抚他噩梦中紧蹙的眉,轻轻哼起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舒缓小曲。
等他状态好些,才又慢慢喂药,直到他勉强咽下去小半才放弃。
整晚,苏弦锦都未睡,时不时摸一摸他额头,期盼着他退烧。
雪夜无声,屋内也安静得可怕。
烛光如杏色轻纱笼着卧房,使一切落在她眼里都仿佛朦胧梦境。
直到天亮,程筠只略退了一点烧,人仍未醒,不时发着冷汗,手脚怎么也捂不暖。
苏弦锦双眼通红,有些无力。
于是她只得大清早将安太医拖过来,哑声:“您再试一次,或许……换副药呢?”
安太医大约昨夜也未睡好,精神萎靡得很。
听苏弦锦如此说,他便又替程筠诊了诊脉。
“首辅大人喝了药还未退烧,情况不妙,再这样下去,病情只怕拖得更重。”
“……怎么办?”苏弦锦深吸口气,忍住颤声。
“老夫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再喂几次药,看看到晚上会不会好转。”安陆叹道,缓缓看向苏弦锦,“姑娘既贴身照顾,自当也知,首辅大人在林州落得一身伤痛,所以不仅是风寒那么简单。”
一身伤痛,何止从林州起。
苏弦锦垂眸,眼底弥漫水雾。
*
景林端着午膳进来,已是未时了。
苏弦锦趴在床边小憩着。
他叫醒她:“苏姑娘,吃点东西吧,你这样陪着大人不吃不喝,大人一定不希望这样。”
苏弦锦起身,首要一件事就去探了探程筠额头。
不禁心中沉沉叹了口气,烧还是没退。
“我不是不吃不喝,我是没胃口。”她看向景林,摇头,:“算了,你搁在桌上吧。”
“好。”景林点头。
苏弦锦盯着景林,他眼底积着淤青,脸色也不太好,显然为着程筠这事担忧不少于她。
景林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低声道:“苏姑娘,其实我有办法联系上左丘学,我知道他就在城外。”
苏弦锦猛然一惊,瞪大眼睛盯着他。
景林倒被她这个反应吓到:“怎……怎么了?”
苏弦锦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两个字。
“……不准。”
景林茫然:“为何?可是大人……”
他有些哽住。
苏弦锦不敢直视他灼灼眼神,只是放软语气,含了些哀求。
“听我一回……让我想想,到晚上再说。”
景林迟疑片刻,沉默地离开了。
苏弦锦望着程筠昏睡的脸,心间密密麻麻发疼。
她俯身上前,吻着他眉眼。
喃喃:“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呢?程筠。”
她勉强吃了点东西,等厨房送了药来,再次给程筠喂进去一些,不过却是喂一半吐一半。
苏弦锦看他昏睡中难受的模样,泪落不止,几乎无数次涌起向剧情妥协的念头,又生生压制住了。
直到入夜后,程筠意识不清地轻声唤她。
“阿锦——”
正洗帕子的苏弦锦,差一点打翻了水盆,忙跑到床边,紧紧握住他手。
“程筠,我在,我在。”
程筠眉头紧蹙,呼吸也急促起来。
“程筠?程筠?……”苏弦锦有些慌。
程筠骤然一阵剧烈咳嗽起来。
苏弦锦忙坐到床边,将他扶起靠在怀里,替他拍着背。
程筠倏忽吐出一大口血,脸色煞白,气息比方才还要微弱。
苏弦锦心脏狠狠抽搐了下,跟着面无人色起来。
她颤声喊:“景林——”
景林立即推门而入。
苏弦锦抬起泛红的双眸,眼泪滑落。
“让……左丘学来。”
*
纵然她使劲拖延,左丘学今日也已经进城了。
等她同意景林联系他入府时,他人都到了门口。
剧情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半点由不得她,让她的努力显得可笑。
除非她真敢拿程筠的命去赌。
但她做不到。
她站在门口,眼神悲哀地看着左丘学踏雪而来,穿过夜色,停在摇曳灯影的廊下。
“好久不见,苏姑娘。”
她并未接话,反而对景林道:“你现在应该去琼华院。”
景林没反应过来,正要问,忽地属下急匆匆跑来,悄声道:“萧郡主在琼华院闹得太狠,属下们快要挡不住她的鞭子了。”
景林来不及诧异,立即就去了。
左丘学似笑非笑。
“苏姑娘这未卜先知的本事,难道又是‘朋友’教的?”
苏弦锦语气冷淡:“比不过神医能掐会算,竟然白日里就起身进城了,难道提前就预料到程筠会病重吗?”
她相信景林并没有在问她之前就提前给了左丘学消息。
甚至原文中,也是消息先秘密传到秦时那里,才被左丘学得知的。
她知道秦时昨晚进过宫,但原文未写他是如何得知程筠病重的消息的,作者不可能写出每一个细节,但这些细节在真实世界里,却一定会发生。
剧情如何自动圆上原文空白部分和逻辑闭环,是她最被动最无力的地方。
左丘学似乎早料到她的反应,挽袖轻捏长髯,笑道:“在下的起卦之术的确有几分精准的。”
说罢他望着挡在门口的苏弦锦:“还不让我进去吗?”
苏弦锦垂首,侧身让开。
左丘学挎着褡裢走进屋内,径直向程筠而去。
苏弦锦寸步不离地跟在后头,全程盯着他望闻问切,诊脉施针。
这个过程,她始终沉默着,没有说一个字。
左丘学也并未问她什么,脸色严肃,替程筠认真施针。
约有两刻钟时辰,直到他满头大汗地取回了针,始出声:“好了,今晚一定能退烧。”
苏弦锦问:“何时会醒?”
“随时。”
左丘学悠然起身,“累得够呛,有吃的没?”
“我让人准备。”
“不用,你告诉我厨房在哪儿,我顺道去把药熬了送来。”
苏弦锦眼神瞬间警惕起来,看他的眼神宛若仇敌。
她直言不讳地问:“你会在药里下毒吗?”
左丘学微怔,不急不缓地轻捋胡须。
“何出此言呐?”
苏弦锦只盯着他,眼神愈发冷漠。
左丘学嘴角抽了下:“我下毒做什么?我费劲进城不就是为了救他么?既救他又何必害他?”
苏弦锦在床边坐下,沉声道:“今晚我绝不会离开程筠一步。”
左丘学眉头一挑,转身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她与程筠二人,她才勉强放松了些。
她转头望着程筠,经过左丘学施针后,他脸上总算回了几分血色。
她合衣在他身侧躺下,紧握着他微凉的手。
她阖上眼,身心俱疲。
她怀疑自己与剧情所作的一切斗争都是徒劳的。
她改变不了任何事。
程筠的手不知何时微微动了下。
她猛然睁开眼,猝不及防地跌入一双雪原般深邃冰凉的眸子里。
苏弦锦眼瞬间红了。
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程筠。”
程筠掀开被子,将她揽入怀中。
“程筠……”苏弦锦染了哭腔,闷在他怀里双肩颤抖。
程筠轻吻着她头发,声音听起来疲惫又沙哑。
“我没事了。”
“程筠程筠……”
苏弦锦不知该说什么,只连唤了好几声他的名字,尽情大哭了一场,将这两日的担惊受怕一并发泄了出来。
程筠拥她在怀,静静听着。
等苏弦锦渐渐收住情绪,从他怀中钻出来,望着他时,他看着她红肿的双眼,低笑了声:“小花猫一样。”
“你还有精神开玩笑。”苏弦锦吸了吸鼻子。
程筠拂去她眼角的泪,温声道:“抱歉,不该让你如此担心。”
这话使得苏弦锦又止不住落泪。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呢……”她喃喃着,想起不久后的事,眼里浮现茫然无措。
她呆呆坐起身,墨发散乱地滑落在身前,烛光在背后晕着,使她眼下投出一片纤长的阴影。
晶莹的泪便断了线似的从那处落下,像珠子一样。
“程筠,我想救你,我很想救你。”
程筠亦起身,将她再次轻揽在怀里,低声:“我知道。”
他紧抿薄唇,眸底神色复杂。
“阿锦。”许久,他才似叹息般道,“别太为我难过。”
苏弦锦在他怀里颤了颤,双手紧紧搂住他脖子,缄默地伏在他肩上,似乎生怕他下一刻就消失不见了。
他们在烛光下无言相拥着。
苏弦锦不知该说什么,她什么也不想说,也不想听程筠说。
她只想紧紧抱着他,他此刻虚弱的像一片碎掉的瓷片。
直到左丘学进来,响起一句调侃。
“呀,我来得是不是不巧啊?”
苏弦锦动也没动,背对着他。
“你现在可以走了。”
“我才救醒的他,你怎么对我这个态度?我得罪你了不成?”
左丘学看向程筠,笑吟吟道,“何况施针也不能包治百病,还是得良药苦口一番。”
“给我吧。”程筠道。
药!
苏弦锦松开程筠,转过身将程筠挡在身后。
她目光不善:“什么药?”
左丘学挑眉:“自然是治病的药,他病得这样重,不吃药怎么好?”
苏弦锦眼神倔强而警惕。
“万一你在药里下毒呢。”
左丘学看向程筠,似无奈:“这怎么回事?怎么一段时日不见还将我当成仇人了?”
程筠抬手轻抚苏弦锦的发。
平静地笑:“阿锦,他不会害我的。”
“他会。”
苏弦锦眼尾泛红。
左丘学皱眉:“你非要这样认为,那我就把药倒了,让他今晚再烧一夜吧。”
“等一下。”
苏弦锦忽然伸手,“把药给我。”
左丘学怔了怔,看了眼程筠。
程筠皱眉:“阿锦——”
不待他出声劝阻,苏弦锦直接赤脚跳下床,从左丘学手里接过药碗。
然后当着二人面喝了一口,苦得她差点干哕出来。
“阿锦!”程筠欲下床。
苏弦锦转身几步按住他,眸色晦暗。
“程筠,从此刻起,你经口的一切饮食汤药,我都先尝一口。”
程筠震惊地盯着她,眼尾泛红。
苏弦锦眼神坚定,寸步不让。
她转头看了眼左丘学,左丘学也有些震惊,但并未说话。
她这才将手中汤药递到程筠面前。
“现在可以喝了。”
一样
苏弦锦说到做到, 这几日里,她盯紧了程筠所有饮食汤药。
即便每次自己先喝时,即便苦得飙泪,也绝不动摇。
顶多在之后多漱漱口, 再吃几颗蜜饯。
并且每次等程筠喝完药, 她也必定塞一颗蜜饯给他。
“不许不吃。”苏弦锦道, “苦成这样的药,根本就不是人喝的。”
左丘学幽幽道:“你这是在质疑我的医术。”
苏弦锦道:“不, 我这是在质疑你的人品。”
“那就好。”
“?”
“质疑我的人品总比质疑我的医术好。”左丘学轻展双袖, 负在身后, 一派潇洒感, “吾心甚慰啊。”
“……”
苏弦锦坐在程筠身边,“你这什么朋友, 真皮厚到一定境界了。”
程筠颔首低笑:“他向来如此, 这回你才见到他的本相。”
左丘学挑眉:“你们两个合起伙来编排我, 别忘了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还不止一回。”
他目光掠过他膝间:“腿怎么样?”
不待程筠说话, 苏弦锦就道:“一个不听话的病人,你指望能好到哪儿去?”
左丘学点头:“此言有理, 还是不问了。”
“没错, 问他不如问我,反正他都说没事。”
见他们方才还斗嘴, 马上又一唱一和起来, 程筠眉尾轻扬。
左丘学又看向苏弦锦。
“我还是想问, 你为何非得觉得我会给他下毒呢?”
苏弦锦心道, 因为原文中就是这么写的。
不过她当然不能这么说。
她扯了扯嘴角:“因为我质疑你的人品。”
左丘学嘁声。
“之前在落日林山谷里,你还一口一个神医的尊敬我, 到这儿就换了副嘴脸了,我也质疑你的人品。”
她抬起视线,从左丘学愠色脸上扫过,又落回身旁。
“还有,程筠也是。”
程筠轻怔。
左丘学看热闹不嫌事大。
“哦豁,胆大包天的小姑娘,连堂堂北朝首辅都敢质疑。”
他揶揄:“不过也没什么好质疑的,他无恶不作,反正不是个好人呗,天下人都知道。”
“我不是质疑他,我是笃信他。”
程筠与她目光交汇。
“笃信我?”
苏弦锦垂眸,并未解释。
她沉默半晌,忽然问:“左丘学,你想给程筠下毒重获秦时信任,对吗?”
左丘学愣住。
程筠眉间微不可察地一蹙,又很快恢复如常。
“没有的事。”他道。
“就是有。”苏弦锦坚信不疑,“我知道。”
她望着程筠,声音极轻:“你知道的,我本来就知道很多事,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程筠注视着她充满着绝望与怜悯的目光,眼中倒是一派平静从容。
他道:“既如此,阿锦也早该知道结局才是。”
苏弦锦撇开目光,似乎逃离般起身。
“厨房熬的汤好了,我去端来。”
左丘学忙问:“不质疑我人品了?”
“暂停质疑,等会继续。”她匆匆离开。
“啧,再晚一步,她怕要当我面哭了。”左丘学咂舌,又问,“你们当着我面打什么哑谜?”
程筠未答。
他抬眸:“那晚阿锦夺药去喝,我真险些以为你对那碗药动了手脚。”
左丘学似有些无奈。
“我一进门她就警告我,我也没办法,何况——”
他眸子微暗:“本来也没必要,不是么?”
“嗯。”
左丘学转头看向窗外,风冽如刀,吹落屋顶层层积雪。
“你这人,对自己真是毫不留情,我以为你没有人性呢,没想到啊。”
他笑道:“没想到你还能在坚硬如铁的心里留下一亩三分地给一个小姑娘。”
程筠眸色柔和了下来。
左丘学长叹一口气。
“我到底不认同你的做法,但不得不承认你这条路是对的,秦时他的确具备成为一个帝王的潜质。”
程筠望着他,目光清浅。
“那就出城吧。”
苏弦锦将煲汤的砂锅放在托盘上,从厨房出来。
左丘学正在廊下等她。
不知为何,她忽然升起不安,脚步顿了顿,才走过去。
左丘学朝她笑笑。
“我这就走了,你不用防着我,你放心,我没给他下毒。”
苏弦锦怔住,竟有片刻恍惚。
难道,她成功了?
剧情终于被改变了么?……
但她此刻却丝毫没有安心的感觉。
“你对他的心我看得清楚,不过终究你也不能在他身边待太久,他也不会同意的。”
苏弦锦默然,眼圈微红。
她当然知道。
左丘学喟叹一声。
“算是我最后再尽点力,我给你留件礼物。”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
“这里面,是三粒毒药,不会立即致死,它还有个用处……”
在苏弦锦难以置信的眼神里,他将瓷瓶放在托盘上。
“可以止痛。”
苏弦锦那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里,惊恐犹如蛛网般蔓延。
“原来早都……什么时候的事?”她艰涩出声,握紧托盘的手指尖泛白。
“我也不知道,他并未事先知会我。”左丘学低声道。
他目光再次落在小瓷瓶上:“还有,你说对了,晶崖构藤果不能解毒,因为它本身就是一种毒,这就是。我原本想自己给他,你既然看穿,我就交给你,一样的。”
一样的,果然还是一样的。
苏弦锦闭上眼,敛住眼底悲怆。
—
窗外一株红梅,正凌霜傲雪。
程筠在窗前披衣独坐,翻看面前累得厚厚的公文。
苏弦锦站在门口看了他好一会儿,他脸色比前几日好些,不过偶尔轻咳两声。
程筠专心致志,时不时提笔在卷册上写着什么,连苏弦锦进来都未注意。
“才有精神便要工作,程筠,你真是不要命了。”
程筠笔尖微顿,这才抬起头,墨发落回肩上,掩映间更显出冰雪之色。
他浅笑:“我的时间不多,舍不得浪费。”
苏弦锦舀了碗汤递给他:“鸽子炖的,一点药材都没加,不苦。”
程筠调侃:“莫非又是景林的鸽子?”
苏弦锦轻笑:“景林养鸽子也不容易,自然不是,是专门用来炖汤的肥鸽子。”
程筠接过轻抿了口,眸子清亮:“难得,如此有味。”
“是呀,放了盐啊什么的,怎么鲜美怎么炖。”
苏弦锦语气平静地甚至不自然。
程筠望向她。
“阿锦?”
苏弦锦淡淡笑了笑,眼里流露着哀伤。
她藏在袖中的手摩挲着那个瓷瓶,片刻后,将之搁在书案一角。
“程筠,我认输了。”
*
程筠进宫时,李嘉薇正在暖炉旁,点着蜡烛,剪窗花打发时光。
她朝那道清冷身影上下打量了眼。
“听闻首辅大人病了一场,果然清瘦许多。”
程筠问:“皇上深夜召我何事?”
李嘉薇低头,不断有红色纸屑从指间漏出。
“本宫不知,大约皇上一时兴起吧,不过他才服了丹药打坐呢,估计大人要在此等候一会儿了。”
程筠轻撩衣袍,施然落座。
淡声:“等一等也无妨,只要不是假传旨意就好。”
李嘉薇手上动作一顿,又若无其事的继续。
“假传圣旨固然大罪,却不知欺君罔上之人又该何罪论处呢?”
程筠眼尾轻扬,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淑妃娘娘是在说我?”
“本宫隐约听闻,城外已有起义军兵临城下,破城只在顷刻间。”她放下剪刀,将剪好的窗花摊开,吹了吹,冷笑,“刀悬于颈上,皇上还能安枕,大人果然将锦衣卫训练得有素。”
“哦?皇上都不知的消息,娘娘常伴君驾,如何知晓?”
“自然是听父亲说的。”
程筠唇角掀起一抹嘲讽:“李知春若有这个胆量,便不会此刻还在修问仙台了。”
李嘉薇脸色微变,好在侧身坐着,借烛下阴影,大约没被程筠探到。
她稳住语气:“首辅何意?”
程筠轻啜一口茶,才慢悠悠道:“只怕有人潜入宫中,欲行刺君之事。”
李嘉薇搁在桌上的手忍不住捏紧了。
“锦衣卫将皇宫守得密不透风,只怕连只鸟都飞不进来。”
程筠不置可否。
李嘉薇正后悔自己多嘴说了句,恍见屏风后似有人影闪过,当下更是悚然一惊。
秦时今晚没去程府,而是进宫了?!
怎么没提前和她说?……
“大人。”景林声音在殿外响起,“方才殿内有动静,是否让人进来搜查?”
李嘉薇脸一白,强作镇定。
竖眉喝道:“放肆,外臣也敢擅闯禁苑?”
她起身,故意使轻衫滑落在地,露出肩下两弯新月。
“首辅大人怀疑本宫,还是不将皇上放在眼里,才故意要羞辱本宫?”
程筠姿态有几分慵懒,目光在她犹疑难掩的脸上逡巡而过,便朝外淡声吩咐:“不必搜查,一只猫而已。”
“是。”景林在外应道。
李嘉薇松了口气,脸上却仍存了几分后怕。
恰巧高何从后殿过来,弯腰:“首辅大人,皇上那边有请。”
程筠起身轻抚袖口:“娘娘下次还是自重,同样的手段不要用第二次。”
李嘉薇怔然,脸色青白一阵。
她咬了咬唇,弯腰捡起地上的衣服,然后吹灭烛火,绕到屏风后。
“他进宫,你不该去程府吗?为何进宫?”
一人从阴影中缓缓走出来。
不是秦时。
李嘉薇诧异。
周知眼神晦暗,手中的刀口泛着寒光:“锦衣卫指挥使进宫了,我在这儿等他。”
演戏
“程筠。”
杨晟猛地睁开眼, 大汗淋漓。
“臣在。”
殿内不远处响起清冷之声。
杨晟喘着气,高何立即上前奉上帕子,他拿了擦汗。环顾一周,视线定格在程筠身上, 只觉隔着镜花水月, 有些朦胧。
“你近些来, 到朕面前坐下。”
程筠脱去大氅,来到杨晟面前, 于他身前一个蒲团上坐了
杨晟挥手, 让他身后两个同样大汗淋漓的术士下去, 待整座内殿只有他们二人时, 他才开口。
“朕今日跟几位师父夜观天象,发现紫微星正大亮, 朕之前就听说外头有些贼子叛臣动乱, 闹得林州不得安生, 不过现在来看,他们统统蹦跶不了多久了, 很快不必朕出手,自有上天拨乱反正。”
程筠颔首:“皇上乃真龙天子, 自然邪不能胜正。”
“林州那反贼被镇压下去没有?之前你在林州失踪, 满朝文武都说你死了,朕却不信, 于是同几个大师一道, 于神前取了活血献祭, 使你得神明庇佑, 不久你就平安归来,可见朕的诚心果然奏效。”
“皇上放心, 反贼气数已尽,如今城外风平浪静。”
“你如此说,朕便安心了。不过近日频频噩梦,欲召你进宫商对,又听闻你疾病缠身,不免隐忧。”
杨晟走到香炉旁,取了一炷香于那烛火上点了,插在香炉旁。
程筠起身,站在旁侧。
“臣偶感风寒,的确病了一场。”
“让你吃丹药你不吃,病才好得慢。”杨晟摇头,“朕这段日子一次不曾生病,身子好得不得了,甚至还胖了些,可见神明始终庇佑在侧。”
程筠观他,眼眶微凹,四肢浮肿,嘴唇乌色,连头发也稀疏了好多。
他垂眸道:“皇上龙体安泰,臣一介凡躯不敢相较。”
“程筠,你可不能病倒,朕的长生还未求成,朝廷上下可全都指着你了,你能者多劳,肩上担子不轻,病一场可不算小事。”
杨晟向香案上取了把供奉的精致短刃,划破手指,向香炉里滴了几滴,又将短刃递给他。
“你也来,让神熟悉你的气息,将来降下天灾惩罚叛贼时,朕保你不会有事。”
程筠上前,接过短刃。
杨晟道:“你从手臂上取吧,朕曾给你赐符那处,有神力的。”
程筠面色平静,卷起袖子,露出苍白瘦削的手臂,其上原先那道血符早已被他划的面目全非了,如今新伤旧痕叠在一处,看着可怕。
杨晟面色一沉:“这是怎么回事?”
程筠神色自若:“臣那日跌入落日林山崖时,被树枝划伤的。”
说罢他在旧伤处再次刺破,任刺眼夺目的鲜血顺着手背滴入香炉。
青烟升腾而起,室内弥漫着混合了血腥的香火味。
杨晟望着那染得猩红的炉灰,眼中逐渐疯狂,嗤嗤笑了声,忽然伸手向那滚烫的炉灰抓了一把,洒在程筠伤口上。
“可以了,朕当为此闭关一月,慰你我君臣之义。”
程筠落下袖子,执手行礼。
“臣谢皇恩浩荡。”
“问仙台修的如何了?”
“开春约能建好。”
“哈哈!”杨晟大笑不已,那双凹陷的三角眼中迸射诡异神采,“等问仙台建成,朕当亲自登高祭天,借着新年焕发北朝新气!”
程筠垂眸道贺。
*
景林绕着承欢殿巡视,长靴踩在积雪上,时不时发出咯吱声。
蓦然,他脚步一顿,余光投向林间。
雪夜中寒光闪过,剑风卷起枝上积雪,化作肃杀锋锐之气扑面而来。
景林眸色骤冷,侧身避过,同时手腕一转,便抬起刀身格挡。
剑锋挥砍在刀鞘之上,铿锵一声,迸出几点火星。
人影在他不远处站定。
景林皱眉:“找死。”
周知面无表情:“谁找死还不一定呢。”
景林抽出绣春刀:“这么有自信?”
他二话不说,速度极快地上前。
周知一惊,忙提神应付,转眼间就过了七八招,景林攻势愈发狠厉。
“有点身手。”景林冷笑,“哪方势力?”
周知沉默着,双眼发红,刀与刀互相碰撞,火星迸射在寒冷冬夜里。
景林心中猜测他便是方才潜入殿中,却被大人放过的那人,于是没有下杀手,不过步步紧逼,希望对方知难而退。
谁知对方不但毫不畏惧,还似发了疯般,招招朝要害反击,甚至几次都不去格挡,妄图与他以命搏命。
景林腕间一转,刀背狠狠往他刀口一敲,吃力之下,周知连退三步。
景林自己也退了半步。
他生气道:“你这人不知好歹,我企图放你,你却想杀我,难道我跟你有仇吗?”
周知双眸布满红血丝,刻骨恨意从齿间挤出来。
“锦衣卫灭我全家,杀我族人,此仇不共戴天!我从四岁那年就发誓,此生必要手刃仇人,否则绝不苟活。”
“四岁?”景林觉得不服,“你四岁时我还没出生呢,冤有头债有主,你找我算账干嘛?”
周知盯着他,眼中杀意弥漫:“我绝不可能认错你的声音,在林州就是你亲手杀了我哥嫂,后又追杀我两个弟弟,我要你血债血偿!”
景林愣了愣,仔细看他:“原来是你啊。”
当初跑掉的那个,怪不得有些身手。
他道:“你不是我的对手,别说杀我,就算伤我也做不到,劝你早日出城逃命,下次我可就不会放过你了。”
“该逃命的是你和你那帮程党走狗,秦军压城,你们的死期早已注定!”周知垂着的刀尖在雪地里划过,“就算今日杀不得你,他日在战场上,我也要亲手取你狗命,为我兄弟报仇。”
竟然还是秦时的人。
景林握紧长刀,摆出架势,高声喝道:“原来是叛贼潜入宫中,那我可就不会放过你了。”
周知面无表情,再次提刀砍了过来。
景林冷眼应敌,心中却并无杀意,不过此次出招却看似比之前更加凶狠,几十招过后,他反而仿佛有些落了下风,便有意露了破绽。
周知趁机一刀砍在景林肩上,鲜血登时染红了衣襟。
他便要再朝他脖颈处削去,景林仰头避开,血流了一地,抬手吹响哨声。
其他巡视的锦衣卫听到动静纷纷赶来。
周知脸色一沉,阴冷盯了他眼。
“锦衣卫指挥使,原来也不过如此。”
说罢,他奔入林间,很快消失不见。
景林捂住肩膀,吃痛不已。
要不是因为他是秦时帐下将领,他才不会如此拙劣演戏,分明碾压还要装作打不过的样子。
“大人,没事吧。”属下匆匆赶来。
“没事,别真抓到人,装装样子,让他出宫。”
“是。”
景林点头,捂着肩膀回了承欢殿外。
程筠正好出来。
“大人。”他喊道。
程筠皱眉:“怎么受伤的?”
景林叹了口气,委委屈屈地把事情说了。
“我让他走,他偏不走,招招下杀手,但又跟我不在一个武功水平,再不让他几招,我只怕他以后见到我就害怕,不敢报仇了。”
程筠听他说罢,忽然话锋一转,问他:“离家这么多年,可想回河州看看?这两日若是出发,等抵达时,说不定正赶上一场江南春雨。”
景林呆愣,随即脸色大变。
“大人,你要赶我走?!”
“不是赶你。”程筠顿了下,平静道,“你知道我往后是什么处境,但这是我选择的,我手上染血,自该血偿,你却还有的选。以你的身手,出城不难。”
景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眼眶发红。
“大人不要赶我走,我杀的人也不少,大人甘心赴死给人偿命,我更应该!今天伤我的人,也是因我杀了他兄弟姐妹所以要找我报仇,若不是我这条命还要护大人最后一程,就算把命赔给他,我也心甘情愿。”
“你背的人命都是奉我之命,应该算在我头上。”
程筠看向景林:“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起来。”
景林站起来,捂着肩上伤口低头。
程筠又问:“你离开河州许久,果真不惦记着?”
“河州没什么好回的,我家人都死了,大人救我又帮我报仇,我就发誓要跟着大人,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护不住大人我也不会苟活。”
他哽咽,“请大人不要再说让我逃命的话了,我不想听。”
程筠缄默片刻,拢了袖口,轻笑:“算了,回府包扎吧。”
*
苏弦锦是在天黑前,让景林领着她去琼华院的。
她披着白狐裘,戴着兜帽,看起来柔柔弱弱,是被胁迫的。
至少在萧彤彤眼里是如此。
她捏紧了手中长鞭,朝景林喝道:“滚远点!别进来!”
“谁稀罕!”景林哼了声,转身就走了。
萧彤彤松了口气,转身去看进了屋子后就一直沉默的苏弦锦。
“他们把你关在哪儿了?……”她紧张问,“没有折磨你吧?”
苏弦锦安静地摇了摇头。
“那你说话啊,他们对你做什么了?”萧彤彤咬牙切齿,“这群狗贼!滚蛋!等我出去,一定率府军踏平这里!”
苏弦锦抬眸,脸色有些苍白。
她轻声道:“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程筠的院子里。”
“什么?!……”萧彤彤震惊,几步走过来坐在她面前,有些不敢问,“他……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我只是奉茶掌灯,伺候饮食,他并未对我做什么。”
“让你一个大小姐去做丫鬟,还说不是故意折磨你?”萧彤彤冷哼一声,“若我是你,他敢让我贴身伺候,我就敢趁机给他下毒,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苏弦锦忽然冷冷地望着她。
萧彤彤一怔。
苏弦锦眼神却又瞬间缓和了下来,无奈笑道:“我可没有毒药。”
萧彤彤从腰间取出一包毒药放在桌上:“我有,这是我们承阳侯府的赤阳鬼竹叶,你加入他饮茶中,只要一点点便会毒发迅速,不治而亡。”
配合
苏弦锦问:“还有吗?”
“没有, 一包还不够?”萧彤彤挑眉。
苏弦锦拿上那包毒药,径直走到火盆里扔了进去。
“喂!你干什么!”
“毁尸灭迹。”
苏弦锦顶着萧彤彤愠怒的眼神,“万一他们对你搜身,看见这毒药, 你该怎么解释?”
“我为什么要解释!”萧彤彤轻叱, “我本来就想杀了他。”
“你之所以还好好在这, 并非因你是承阳侯府郡主,是因你有利用价值, 但你应该了解你父亲, 如今秦时胜利在望, 他不可能为你与秦时为敌, 一旦承阳侯府做出选择,你唯一的价值就没了, 你激怒他们对你没有什么好处。”
苏弦锦目光镇静, “我这是在救你。”
萧彤彤嘲讽:“怪不得程筠让你贴身侍奉, 你倒还真能委曲求全。”
她抽出鞭子朝门框上一甩,噼啪一声宛如惊雷。
“你小瞧了我萧彤彤, 我绝不会为了活命而卑躬屈膝!”
苏弦锦并未再继续劝阻,而是在火盆边坐下, 安静取着暖。
虽然萧彤彤被囚禁程府, 但她并未受什么苛待,除却人身自由, 一应三餐俱全, 连屋子里也炭火不熄。
萧彤彤火盆前站定, 阴影投落在苏弦锦跟前。
“你为救秦时孤身入城, 虽然我认为你羊入虎口愚蠢至极,但也有些敬佩为了他不怕死的勇气, 以及你对他的痴情。”
苏弦锦烤着手,不以为然:“你被父亲关在侯府,若非听闻了秦时中毒的消息,就不会孤身逃出府,若不出府,也不会被抓到这儿来,你敬佩你自己就好。”
萧彤彤似有些被戳破心事的羞恼,半晌才道:“你放心好了,我绝不会跟你争。”
苏弦锦摇摇头。
“不,你不需要跟我争。”
她抬头看她,烛火在她明净白皙的脸上摇曳不定。
“我们之间,他会选你的。”
萧彤彤愣住,之前对苏弦锦的怒气也转成愕然,随即都化为红霞蔓延开来。
“少胡说八道了。”她似不屑,“他根本不可能选我,他眼里只有你。”
苏弦锦见她耳根到脖颈都红了,却还要嘴硬,便不再说。
反正今晚秦时会来。
等到半夜,愈发寒冷。
萧彤彤已去卧房睡了,她仍坐在火盆边。
原文中的苏曲儿也在这样一个夜晚拥着炉火出神。
但她们想的却不是同一个人,也不是同一件事。
纵然命运束缚了躯壳,却无法禁锢灵魂自由。
有人雪夜叩门而响。
苏弦锦过去开门,毫不意外地望着访客,用惊讶的语气道:“秦时哥哥,你……”
“嘘。”秦时黑衣蒙面,如一片影子飘入了屋内。
苏弦锦忙将门关上。
她转过身,背靠着门,很想作出激动的样子,却实在演技拙劣。
算了,苏曲儿本就是个情感内敛的人。
只是原文中写的内心戏较多,而站在秦时的视角,倒也发现不了什么。
秦时吹灭了两盏蜡烛,只留了一盏,然后才看向苏弦锦,满眼歉疚。
“曲儿,你受苦了。”
苏弦锦轻声:“我倒没有,只是郡主性子烈,她受的委屈比我多。”
萧彤彤不知何时已从里间出来,站在屏风旁。
“来的真慢。”她朝秦时撇了撇嘴,“行不行啊你?”
秦时挑眉:“你精神这么好,看来也没受多少委屈嘛,亏我还担心你。”
萧彤彤嘴硬:“谁要你担心了,你还是担心担心你的好妹妹吧,风吹吹就倒的样子。”
秦时便望向苏弦锦,见她娇弱身躯掩在宽大的白狐裘下,墨发披散,脸色苍白,一双桃花眸还微微泛红。当真如雨后梨花,让人忍不住生起怜惜之心。
“曲儿。”他走近她,说话的声音都轻柔了不少,“你瘦了好些。”
他下意识伸手,似乎想触碰苏弦锦,却被她躲了。
苏弦锦低着头,青丝顺着玉颈滑落下来,阴影便掩了她此刻神情。
“秦时哥哥,你应该尽快救郡主出去。”
这话说得很柔很轻,秦时目光却震了震。
他忽然垂下手,捏了捏拳,眸底一片绯红。
是了,他们曾经的那道婚约已经作废了。
现在他没立场去触碰她。
只有兄妹的名义。
二人相对沉默,目光碰触又分开,各自藏有心事。
萧彤彤侧过身去,低声对秦时道:“救她吧,我不需要你救。”
“对不起。”
秦时对她说了声,然后一把拉住苏弦锦纤细手腕,“曲儿,今晚你先跟我走。”
萧彤彤脸上浮现失落,慌忙转过身去掩饰,语气微冷。
“要走就快走,别拖拖拉拉的,等会儿那个武功极高的锦衣卫指挥使回来,你们都走不了了。”
秦时深深看了她一眼:“等我。”
他打开门,拉着苏弦锦出去。
苏弦锦试图挣扎了下,无果。
她忙道:“秦时哥哥,我们不能留郡主一人在此,承阳侯那边你没法交代。”
“管不了那么多了。”秦时声微沉,“曲儿,之前我没能及时在林州找到你,现在绝不能再把你丢在这里。”
苏弦锦沉默不语。
果然那件事不仅是苏曲儿的心结,也是秦时的心结。
他低声叹道:“曲儿,我欠你太多了。”
这话才毕,院外突然响起动静,秦时一惊,忙拽着苏弦锦出了院门,藏在墙角处静静听着。
是程筠回府了。
秦时皱眉,没料到他回来的这么快,也怪自己耽误了太长时间才找到苏曲儿他们藏身的琼华院。
一队锦衣卫朝这边来,苏弦锦忙急声道:“秦时哥哥,今晚你带着我肯定走不了,好在我目前在这里还有些行动自由,我替你打掩护,你赶紧逃出去。”
琼花院离东北角门极近,眼见那队人马越来越近,秦时犹豫片刻才点头。
“等我,我一定救你们出去。”
说罢倒也果断,踩着墙角就借力翻墙走了。
这里的声响立即吸引了锦衣卫过来。
苏弦锦从墙根下的阴影中走出来。
“首辅大人已经回来了?”
锦衣卫们虽不具体了解她的身份,但知道她在府中的地位。
闻言忙答:“原来是苏姑娘,首辅大人已经回来了。”
苏弦锦点头,不再多说,快步朝程筠的院子而去。
没有人拦她。
她一进屋,便见景林坐在灯下往肩膀上倒金疮药。
因他脱了上衣,乍见苏弦锦进来,慌乱地差点把药瓶都打翻了,忙不迭地扯了衣裳遮住。
“苏、苏姑娘,你不是在琼华院吗?”
苏弦锦见一地一桌沾血的棉布,忽然有些难过。
这该死的宿命,开始轮转到景林头上了么……
“怎么了?苏姑娘。”见她不语,景林不由诧异。
苏弦锦勉强扯出一个笑:“没什么,你别害羞,不方便的话,等会儿我替你包扎吧。”
“啊,不用不用!”
景林几乎跳起来摆手,一把抓起金疮药和棉布,“我去找我兄弟们上药。”
他逃也似的走了。
苏弦锦失笑,眼眶微酸。
程筠从里间出来,已换了衣裳,身姿如松。
“秦时来过了?”
“来了,在我的掩护下,又走了。”苏弦锦道,“大约已经是摸清了程府的布局了。”
程筠容色倒有几分轻松:“国库、太仓以及六部衙门状况都整理的差不多了,都放在一起的,希望他能找到。”
苏弦锦将桌上沾血棉布简单收拾了。
“景林他……”
她顿了顿,不知如何说。
程筠在桌边坐下,替她倒了杯温热茶水。
“他是与人交手故意放水,一般没人伤得了他。”
苏弦锦忽然想起什么,仔细打量他。
“程筠,你受伤了吗?”
程筠微怔,旋即道:“我当然没有。”
“我不信。”她上前握住他手,不禁皱眉。
好冷,像冰一样。
程筠起身走到炉火旁。
“是外面太冷,我刚回来,暖暖就好。”
他从容站在那儿,神色自若,似乎的确未有受伤迹象。
苏弦锦略怔,旋即快步过去,掀起他袖子看。只见藏蓝色貂裘下,棉布缠了一层又一层。
大约是太过着急,伤口并未处理好,因而棉布虽裹得厚,却仍有血迹渗出,染得棉布上斑斑点点,若白雪红梅,刺眼得很。
她抬眸注视着程筠。
程筠略有些心虚。
“阿锦,只是小伤而已,如你所说,若你没发现,或许明日都已痊愈了。”
苏弦锦不由分说地牵着他手坐下,挪开灯盏,取来干净棉布与金疮药,替他将那乱缠的棉布解开。
那道短刃刺伤,长约两寸,深约一寸的伤口便完整呈现在她眼前。
程筠道:“阿锦,我没骗你吧,确实只是小伤。”
苏弦锦垂眸。
与他其他伤相比,的确算小伤。
“阿锦——”
“不许说话。”
程筠抿了抿薄唇,目光却轻藏笑意。
苏弦锦认真为他清理了伤口,上药包扎后,才主动开口询问。
“是因为杨晟吗?”
“嗯。”程筠嘲道,“他说,这是为我祈求神明庇佑。”
苏弦锦嗤声:“一个皇帝做到这样,难为你帮他撑着,大军压境,他竟还能丝毫不慌,也真到了头了。”
“他有预感,只是不愿相信。”程筠道,“他还在指望问仙台修好,以至于神明天降,力挽狂澜。”
“让他修吧。”苏弦锦摇头。
问仙台就是他的葬身之处。
遗憾的是,也是李嘉薇的。
挡鞭子
子时了。
苏弦锦站在窗边, 视线透过窗牖,沉沉夜空下,积雪反射着廊下宫灯,恍若置身梦境。
她转过身, 问程筠:“毒发……是今晚么?”
“什么?”程筠微怔, 明白后摇头, “不是。”
苏弦锦执了他手去里间。
“那今晚我不走。”
她和程筠在一起时,有些事已不想再问了。
苏弦锦脱去外衣, 整个人钻到被子里, 只觉得很沉很累。她仿佛一叶轻舟行驶在无边大海, 遇见了无可抵御的风暴, 风暴自天边而来,正在逼近, 她奋力划桨, 发现还在原地。
清冷气息拥了过来。
苏弦锦转过身, 在被子下躲进程筠怀里。
听着他的气息与心跳,她真希望能时光在此刻能为她定格。
他的怀抱是她在这个陌生世界的避风港, 却也是风暴之始。
既安全又危险,无法逃离, 不想逃离。
程筠轻吻她头顶。
“阿锦, 晚安。”
苏弦锦不想和他说晚安,好似一声晚安之后, 这一夜就又过去了。
她动了动, 将他胳膊往上挪了些。
“别压到伤口。”
程筠笑笑, 略调整睡姿, 以便将她舒适揽在怀中。
“无妨,睡吧。”
苏弦锦安静了半晌, 低声道:“明晚我还来。”
“明晚……”程筠微顿,“明晚起就留在琼华院吧。”
苏弦锦指尖微颤,不语。
程筠在她耳边摩挲,低声请求:“好么?”
苏弦锦贴在他颈间,阖上润湿的眸。
“……好。”
*
承阳侯亲自率军赶到了都城外,与秦时会合了。
他对秦时道朝廷既然如此无情,绑架郡主相要挟,他也不必继续效忠这样的君王,于是承诺,只要秦时答应,将来郡主若是平安归来,必与他缔结婚约,他就愿举兵相助。
秦时每每面对这种事,实在犹豫不决。
还是张是点醒了他。
“承阳侯无非想要主帅亲自给的一张保命符罢了,自古狡兔死走狗烹之事不在少数,主帅应该承诺下来,才不会为天下人诟病。”
毕竟,秦时开始就是得到承阳侯府相助,才有了第一支军队,不能不感恩。
秦时纠结道:“我不是不愿,只是非要以这种方式,我实在对不起曲儿,苏家也对我有恩,若非当初收留,就没有如今的秦时。”
张是似笑非笑:“主帅将来登基,后宫之大,难道仅留一人么?想来曲儿姑娘心下也早有准备,故而面对萧郡主才一再退让。将来总要如此,眼下却还要犹豫,倒显得主帅过于矫情了。”
秦时沉吟。
张是又道:“眼下若得承阳侯府相助,攻破城池至少可缩短一个月,最快来年开春大军就能踏破皇宫,提了那暴君头颅。曲儿姑娘心胸宽广,对主帅之情不少于主帅,她尚且能为万民考虑写下退婚书,主帅统领二十万大军,此刻却要为了区区儿女情长,罔顾将士与百姓?”
“不,当然不会。”秦时下定决心,眸色微沉,“我现在就去见承阳侯,承诺此事。”
翌日早,秦时军队发动了第一次攻城。
虽然只是试探,浅尝辄止,但双方战力悬殊还是有些明显。
梁恩不免慌神,立即去了程府。
但他扑了个空,侍卫告诉他,首辅一大早就去了内阁,于是他又转道进了宫。
他进入内阁时,里头安静无声。
一进去,所有人视线都盯在他身上。
他本有一肚子的话,忽然噎在喉间,不知从哪句说起了。
程筠抬眸:“正好,就等梁将军了。”
他懒懒靠在太师椅上喝茶,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姿态。
“说说战况吧。”
梁恩这才开口,语气忍不住急躁起来:“咱们周边城能调的兵力都调了,也就七万,再加上城内五万,总共十二万,他们二十万,还加上承阳侯府两万人,这天大的悬殊,怎么守?!”
见程筠不语,荣烨才道:“梁将军不是说有人质在手上吗?难道承阳侯真半点不顾忌独女性命?”
梁恩道:“承阳侯府军只是驻扎了下来,并未参与攻城,但他们没有派使者进城,就一定是和秦时私下
忆樺
里已经达成了什么勾当。”
他看向程筠:“大人,我看不如先把人押到城墙上让他们看看,否则他们还真无所畏惧了。”
程筠颔首:“可。”
梁恩一喜,又道:“我亲自去。”
程筠眸子晦暗,淡淡笑道:“不如我亲自去。”
*
苏弦锦站在廊下望着琼华院里栽种的一棵玉兰发呆,始终无法静心。
按照剧情,承阳侯率军抵达之后,秦时试探性的进行了首次攻城。
随后程筠派人将她和萧彤彤押上城楼,用人质来威胁秦时与承阳侯投鼠忌器。
大概就是今日。
那么今日夜里,也将是程筠第一次毒发,痛入骨髓。
萧彤彤在院里挥鞭,破风声锐利爆响,时不时惊得她心脏抽搐一下。
她叹了口气,稳定心神。
萧彤彤收了鞭子,香汗淋漓,轻喘着走过来。
有些不屑:“瞧你这样,不过是因上次秦时没能带你走,你就蔫了似的。”
苏弦锦道:“不是因为这件事。”
“那是因为什么?”萧彤彤眼睫微垂,“至少他选择了你,没有选择我,你确定了他的心意,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苏弦锦无奈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他选择我不是因为喜欢我,只是对我愧疚而已。”
“少说这些!”萧彤彤挥了挥手,没好气,“得了便宜还卖乖。”
苏弦锦皱了皱眉,她失去解释的耐心了。
院门忽然开了。
她和萧彤彤都看过去。
程筠一身墨色貂裘,玉冠锦带,站在门口阴影处,静静地望着她们。
萧彤彤当即握紧长鞭,怒气上涌:“程筠!你还敢来见本郡主!我劝你这奸佞赶紧把我们放了,否则本郡主将来必取你性命以慰今日之耻!”
景林手执长刀,下了台阶,冷笑。
“小郡主,你的鞭法虽好,在我面前却不够看,还是不要说这种大话了。”
“你——”萧彤彤当下几欲动手。
“退下。”
程筠命令。
“是。”景林收了刀。
面对萧彤彤的喝骂,程筠倒也不生气,反而嘴角掀起一抹轻笑。
“郡主何必如此动怒呢,我今日来,就是要放人的。”
萧彤彤一愣。
“不过,郡主能不能走,还要看秦时与侯爷的意思了。”
萧彤彤竖眉喝问:“你又想耍什么阴谋?”
“郡主在我府上,我可并未苛待,不过是希望将来与侯爷能有和谈之机,谁知侯爷一来,倒不顾郡主性命安危,与秦时直接攻城,那……”
程筠压了压眸子,眸色不清:“我也很难办呢。”
萧彤彤美眸中掠过一丝震惊之色。
“我父亲已经来了?……”
“就在城外。”程筠颔首,“我倒以为侯爷赶来,至少会先派使者入城,为郡主谈判的,真是可惜。”
萧彤彤哼了声:“父亲秉承大义,绝不会为我舍弃天下百姓,你死了心吧。”
虽说话硬气,倒抵不过眼尾逐渐泛红。
秦时舍她而选择带苏曲儿走,连父亲也不顾及她。
一时心中酸涩实在难以言喻。
程筠走近几步,抬眸望了眼灰蒙蒙天空,轻拢袖口。
“真是好冷,大约又要下雪了。”
他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扫过二人。
“但不知是城墙风冷,还是敌军刀剑更冷。”
“你什么意思?”萧彤彤冷声,“你想做什么?”
程筠未答,转身欲去,同时吩咐景林。
“将二位姑娘请上城楼,让承阳侯与秦时亲眼看看。”
“混蛋!”萧彤彤一怒之下扬手挥鞭,鞭尾如毒蛇出洞,携着尖锐破空之声朝程筠而去。
苏弦锦离得近,一惊之下来不及反应,条件反射地伸手挡了下。
那鞭子落在她雪白皓腕上,登时留下道刺目血痕。
她吃痛了声,缩回手。
萧彤彤呆住:“苏曲儿你……”
程筠心头一跳,转头看向苏弦锦,正好对上苏弦锦水雾弥漫的眼。
“景林。”他眸色一沉。
景林反应过来,立即上前,不过几招之下就夺了萧彤彤的鞭子。
萧彤彤反抗无果,被景林唤来几个锦衣卫捆住手脚。
她气得双眼通红,颤声喝问:“苏曲儿,你为什么帮他挡?”
苏弦锦还未回应,程筠已强硬地攫住她另只手。
“跟我来。”
出了院子,他才放轻了力道,手心全是冷汗。
“阿锦……”他将慌乱的情绪压在喉间,“你不该替我挡,有景林在,她伤不到我。”
苏弦锦手腕虽火辣辣的疼,此刻却笑了笑。
“怎么办呢,程筠,我的身体比我的心反应还要更快。”
程筠蹙着眉,卷起她衣袖以免碰到伤口,揽着她回了自己院子。
看他小心翼翼地自己上药,苏弦锦笑道:“程筠,上次我还替你上药,如今就反过来了,这还真是缘分。”
“这样的缘分我宁可不要。”程筠情绪低压,往她伤处吹了吹,“疼就说一声,我要包扎了。”
他取来棉布,力度极轻地敷在苏弦锦伤口上,时刻要瞧她一眼,生怕弄疼了她。
苏弦锦“啊”了声,他动作一顿,身子有些发紧。
她却笑:“不疼,骗你的。”
直到将那刺目血痕彻底包扎好,程筠才浅浅松弛。
刚落下她袖口,她便轻轻靠了过来,双手环住他脖子,拥住那略显僵硬的身体。
“程筠。”苏弦锦柔声,“别紧张。”
程筠紧蹙的眉头缓和些许,将她抱在怀里用下巴蹭了蹭她头发。
“阿锦,下次不许犯傻。”
“不是犯傻,是因为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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