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
苏弦锦微怔, 心下有些警惕,一时没点头也没摇头。
那小厮大约看出她的心思,悄将手掌递于面前,只见手心写着一个“程”字。
苏弦锦眸一亮。
小厮却用眼神制止了她的反应, 取下肩上的抹布擦桌子掩饰, 同时低声:“堂衣楼背后是锦衣卫, 请苏姑娘二楼试衣。”
有种暗线接头的刺激感。
苏弦锦忙点头,起身去了衣裳展示处, 随意挑了套粉色衣裙, 跟着堂衣楼的婢女上了二楼。
二楼被分割成一个个包间, 人少了许多。
婢女领着她, 却不停下,仍要往上走。
苏弦锦便也不动声色地跟着她上了三楼。
三楼没有人, 屋子也只有几间, 不过大得多, 看起来是做仓库用,只有三四间略小些, 大约是与人休息方便。
婢女穿过走廊,开了左手边一道门, 方才谦卑的眼神倏地变了。
“苏姑娘, 请稍等,掌柜会过来。”
苏弦锦讶异问:“你会武功吗?”
婢女点头, 守在门口请她进去。
苏弦锦好奇地多看了她两眼, 便进了屋子。屋子不大, 一应设施齐全, 朝北开着窗,她走过去往外瞧了眼, 楼下对着一条河道,往来无人,偶尔才有小船划过。
没等多久,身后门又开了,一个二十五六的貌美女子走了进来。
梳着妇人头,莲步款款,流苏轻摇,说不出的韵味。
见苏弦锦望过来,她嫣然一笑,如牡丹初绽,满室生辉。
“啊呀呀,我在关州就听闻过苏州第一才女曲儿小姐的大名,今日一见才知上天好不公平,竟将全部灵秀精华都给了一人,这叫我们这些俗物真是自惭形秽了。”
苏弦锦眨了眨眼,饶是自恋,也脸红了。
“您是老板吗?”
“我姓朱,单名一个萱字,是堂衣楼的老板,你唤我朱老板即可,若不嫌弃我这等商户女,称我一声‘姐姐’我也舔着脸受了。”
“朱姐姐。”
苏弦锦很上道。
朱萱将滑落的披帛往上揽了下,从腰间取了一串钥匙,朝她笑:“过来吧,妹妹,有人特意托我送东西给你。”
“送我东西?”苏弦锦更加好奇,跟在后头进了里间。
朱萱开了衣柜,取了一个包裹出来,当着她面解开了。
“白狐裘?!”苏弦锦激动地拿起来。
想不到她在山谷中随口一说,程筠竟真的记在心里了,还特意送到关州城。
她抱着白狐裘,眸子晶亮地问:“首辅大人来了吗?”
朱萱道:“这是锦衣卫指挥使景林大人派人送来的。”
她又取出封信交予她:“还有这个。”
苏弦锦接过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打开。
的确是程筠的字迹。
信上相关内容是给朱萱交代如何将白狐裘交到苏弦锦手里。
苏弦锦翻开背后也看了眼:“这不是给我的信呀。”
朱萱一副果不其然的眼神,轻笑:“的确,不过我这便也能确认了,这白狐裘的确是首辅大人之物。”
苏弦锦微怔。
朱萱将信取回,点了蜡烛烧尽。
“如今关州城已被秦家军占领,守城将领梁金的人头就在南城门挂着呢,留着信不安全。”
苏弦锦皱眉,这些细节她虽不是完全记住,但朱萱一提她就能想起来。
她们的马车是特意从东城门进的,这是秦时有意为之,怕吓到她们。
而南城门,是正对着北朝都城的方向,挑衅之意不言而喻。
朱萱略带一些审视:“苏姑娘是秦时派人接进城的,听说从小便与秦时指腹为婚,不知如何与首辅大人认识的?”
苏弦锦摇头:“我不能告诉你。”
朱萱眼神有些细微变化,很快藏在了笑意后。
“无妨,我不过是多嘴问一声,倒也没有其他意思。”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小罐子,走到窗边。
苏弦锦见她从罐子的开口处倒了些谷子之类的在手心,然后将手伸出窗外,不一会儿,便有一只羽毛纯白的鸽子停歇在手臂上,低头去吃她手心食物。
朱萱道:“这是锦衣卫豢养的鸽子,须以特制的粮食喂它,它才认人,这一罐便送你了。”
“送我?”苏弦锦心念一动,想起之前对景林说的事,竟也成了。
她将白狐裘披在身上,快步到了跟前,学着朱萱的样子到了谷物在手里。
朱萱便将自己手心尚未消耗完的谷物一齐翻入她掌中。
鸽子停在窗框上,黑豆般的眸子滴溜溜望着她。
苏弦锦慢慢伸出手,心想当日在山谷杀了它好多叔叔阿姨兄弟姐妹,这会儿倒有些愧疚。
“莫怪莫怪,乖乖吃饭。”她念叨着。
朱萱瞧得有趣,笑问:“你同鸽子还能说话?”
苏弦锦笑:“万物有灵嘛。”
她喂完鸽子,那鸽子显然也熟悉了她的气味,向蓝天飞去,盘桓几圈,又落在她胳膊上。
苏弦锦轻摸了摸鸽子毛,向朱萱问:“姐姐可有纸笔?”
朱萱笑道:“早就备下了。”
她转身去柜子里取,苏弦锦颇有些讶异,好似一切都安排好了一样。
朱萱铺陈开一张信笺,触到她眼神,解释:“信你也瞧了,的确是有人特意为你安排的,知道你要鸽子,也知你见了鸽子后要写信。”
原来是程筠。
苏弦锦不禁开心:“可是方才信上没有那些内容啊。”
“风月无边,岂能言尽。”朱萱意有所指,“苏姑娘明白就好。”
明白就好。
苏弦锦会心点头,提笔蘸墨,落在信笺上的目光也温柔起来。
朱萱道:“鸽子不能承载重物,这小小信笺至多不过写二十个字。”
二十个字。
也够了。
朱萱见她要落笔,就主动走开了。
苏弦锦写得简单:“好好吃饭,好好穿衣,好好换药。”顿了顿,又写了一句:“等我见你。”
她吹干墨,将信笺卷了,塞进鸽子腿上的小竹筒里,望着白鸽承载着她的担忧与思念消失在天际。
门外婢女敲了敲门:“苏姑娘的好友在等了。”
苏弦锦拢了拢白狐裘,朝朱萱行了一礼。
“多谢朱姐姐。”
朱萱笑笑:“客气,我也只是为人办事。”
苏弦锦走到门边,停顿了半晌,又转过身来。
“朱姐姐,关州城已被占据,你们还不走吗?”
朱萱淡笑,轻捋鬓发至耳后:“走哪儿去?偌大一个堂衣楼,经营了六年了,还能搬走不成?这里不仅是锦衣卫眼线机构,也早已是我们的家了。”
苏弦锦眼尾泛红。
“朱姐姐,我很荣幸能认识你。”
朱萱一愣,也点头轻笑:“彼此。”
苏弦锦抿了抿唇,鼻头微酸地拉开门走了。
原文视角下,秦时进驻关州一个月后,堂衣楼被灭。
锦衣卫在关州的眼线,至此被一一祓除。
秦时手下禀报说,堂衣楼的掌柜前一日就服毒自杀,没能活捉,秦时并不在意。
主角不在意,读者自然也会忽略。
堂衣楼的老板朱萱,一个在原著中连名字都未出现过的小角色,竟这样在她眼前鲜活而惊艳地路过了。
*
程筠从宫中回来,马车在门前换了暖轿,直接进了程府。
不知何处的暗中有声音悄问:“还是没见到人,不知伤的怎样。”
另一人答:“马车都不下了,估计走不了路。”
“我看未必,据说程筠奢靡之费远超我等想象,这次怕是在林州吃了不少苦头,所以路都不愿走了,更要百倍地享受回来。”
“算了,先传信给关州吧。”
“嗯。”
黑暗中声音隐去。
不远处的巷口角落,一角飞鱼纹在雪色中隐约浮现,很快又消失不见。
“我知道了,下去吧。”景林冷色冷峻地点头,随即走进后院。
程筠站在廊下,仰头观灯。
烛光透过琉璃,在程筠苍白的脸上浮现光彩。
“大人。”景林走过去,哈了口白汽,“好冷的天,大人怎么不进去。”
程筠目光展开,从走廊外的雪地一直滑到眼下,由淡漠转成温和。
他道:“之前,这里有两行脚印。”
“脚印?”景林见大雪薄薄铺开,并未有什么脚印。
程筠抬手抚过鹤氅的领子:“算了,你看不见的。”
他低笑一声,走进屋内。
景林在门口震了震脚下积雪,才跟进去;“大人,秦时的探子在都城内已经待了四日,再不抓我都看不下去了。”
藏得也太蹩脚了,再不动手锦衣卫就要装无能装过头了。
程筠将手浸在铜盆内的温水中,冻得发紫的指骨逐渐回暖。
“几个人?”
“三个。”
“那就杀两个。”
“好嘞。”景林点头。
程筠甩了甩手上的水,用帕子不紧不慢地擦着手。
“那两个头颅送去关州。”
免得秦时年少轻狂,得意忘形。
“属下马上去办。”
景林转身就走了。
程筠将帕子放在架子上,水面倒映出一张晦暗不明的容颜。
他抬眸看了眼烛台,只有孤零零一盏。
于是他将那盏也灭了,在黑暗中沉默地伫立了会儿。
雪光明亮,透过窗棂能照见人影。
不知何时,窗外似乎响起鸟儿翅膀扑腾的声音。
那雕像般的颀长身影才轻轻动了。
骨节分明的指骨搭在窗框,缓缓推开一道缝,寒气便似恶鬼般呼啸着挤进来,卷走手背上勉强才恢复的血色。
一只鸽子飞来,稳稳停下。
程筠嘴角散开笑意,取来谷物喂它,解下它腿上的小竹筒。
信笺被缓缓展开,娟秀字迹行行跳跃出来。
好好吃饭,好好穿衣,好好养伤。
“……等我见你。”程筠轻笑着,反复念了两遍。
又向无人的室内答。
“好。”
*
苏弦锦下榻在关州府衙后院四五日,也耳目闭塞了四五日,关州城收复不久,流民贼寇较多,秦时不让她出门。
梦婵衣倒比她忙得多,在城内各处医馆奔波,救治伤兵。
关州知府等人被关在了大牢,另有一些人反水投入秦时帐下,包括她熟悉的一些秦时身边的重要配角,将来都在新朝高官厚禄,有一席之位的。
但她此时完全失去了认识他们的心思。
她每日头一件事,是开窗等那只鸽子。
但一直没等到。
不会出事了吧。
她望着无边无际的蓝天,叹了口气。
虽然按照剧情来说,应该不会有大问题,但就是免不了在意。
她关上窗户,将蓝天锁住。
怪不得说蓝色代表忧郁,她现在看见这般好天气心情都畅快不起来。
外面响起一阵嘈杂声,苏弦锦忙出了门去看。
梦婵衣正背着药箱步履匆匆地路过。
“蝉衣。”苏弦锦皱眉问,“怎么了?”
梦婵衣眼眶红红的:“苏姐姐,松大人病重,快不行了,他一直瞒着,不想让秦大哥担心,直到前两日吐血昏迷,秦大哥才知此事,便赶紧派人将他接来了关州,要在关州城内为他医治。我也是刚接到消息赶回来,正要去看呢。”
苏弦锦心一紧:“我也去。”
她刚靠近那间屋子,便闻到很重的药味,满屋子的人挤在一起,大多都是大夫,还有松子铭身边的人,以及秦时等人。
众人给梦婵衣柔弱的身躯让开了路,她到了病床前诊脉。
苏弦锦则默默站在人群后,踮起脚瞧了眼。
松子铭躺在床上,两颊凹陷,颧骨突出,眼底一片淤青,已是末路之兆了。
秦时立在床边,没有打扰大夫。
苏弦锦望向他,他似有所感,便也看了过来。
少年双目通红,眼角滑下一滴怆然的泪。
苏弦锦隔着人群静静望着他,眼前的少年每日都在被迫成长,如今已褪去了稚气,变得成熟稳重。
秦时作为主角,固然一路顶着光环,但若要以瘦弱双肩承担起天下万民,也必要先以苦难加诸此身,淬炼筋骨。
他受的那些罪,也都不是假的。
只是命运更偏爱他,在苦难尽头,给予了他回报。
苏弦锦收回目光,转身走了出去。
彼时,她望着庭中竹柏,心中慨然难言。
她对松子铭此人印象不深,后来也只记得他策划了林州民变。
原来他在这里就已经去世了,在秦时离开林州后,他便没有了剧情,再见时,就是永别。
松子铭与程筠曾是同窗好友,拥有共同的志向,却最终站在了对立面。
这是程筠的痛苦,亦是松子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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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相比程筠来说,松子铭要幸运得多。
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大骂程筠千古奸佞,遗臭万年,程筠却得生生受着,解释不得半个字,一身冰雪骨幻作泥淖皮,血向内流。
他也可以毫无顾忌地帮助秦时,甚至痛痛快快计杀程筠,与一群人志同道合地颠覆北朝,为万世开太平。
而程筠站在雪山之巅,受寒风暴雪,八方冷箭,还要暗中想方设法地护着好友性命,给他在秦时身边施展才能的机会。
“他很难过,你为什么不进去陪着他?”
一道清脆悦耳的女子声音响起。
苏弦锦转头,望见走廊尽头长身玉立的女子。
她一袭红衣,长发高束。五官分明生得艳丽,眉间却有一股英气。
萧彤彤。
苏弦锦藏在狐裘下的手捏紧了一封信,向她走了过去。
她淡笑了声:“萧郡主,你也放心不下他,不是么?”
萧彤彤扭过脸,倒有几分傲娇。
“本郡主可不擅长安慰人。”
见苏弦锦不语,萧彤彤又转过头来仔细盯着她看,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
“果真是江南出来的美人,既水灵又温柔,与我们这般北地女子大不相同。”
“萧郡主,你飒爽英姿,巾帼英雄,不但武功高强上阵杀敌,还有不俗的美貌,你……”
“行了行了,别说这些,我不爱听。”
萧彤彤皱了皱眉,“你怎么跟那些臭男人一样,天天说这些阿谀奉承的话?”
苏弦锦:“……”
只是礼尚往来罢了,明明是她先夸她的嘛。
“听说你会舞文弄墨,吟诗作对?”
苏弦锦点头。
“琴棋书画,女红刺绣也都会?”
按照苏曲儿的人设来说应该都是会的。
不过这几点苏弦锦还没机会验证过。
于是她道:“是。”
萧彤彤哼了声:“你们江南女子从小就要学这些?还是说,你这样的也是少数?”
这要怎么回答……
苏弦锦斟酌道:“江南文人士族多,大家的女子也是要从小请先生教习诗书礼仪的,所以略识得些字。”
萧彤彤冷笑问:“是为了嫁个好男人吧?难道不是么?你学得满腹才华有何用?难道能像男人一样入仕做官?那些琴棋书画最后不也是为了取得丈夫欢心么?”
这话说得也不全无道理,但苏弦锦总觉得透着一股酸味。
难不成萧彤彤因为秦时吃她醋了?
她温声解释:“这是时代造就的困境,读书识字本身无错,也能养人性情,陶冶情操,萧郡主出身将门,与一般女子成长环境大为不同,如若不能理解,倒也不必急着定论。”
萧彤彤见她轻声细语,没有愠色,真是一点血性也无,不由心底愈发不喜。
讽刺道:“怪不得秦时放不下你,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你果真当得起他的温柔乡。”
这话说的苏弦锦轻笑了声。
萧彤彤竖眉:“你笑什么?本郡主说的不对?”
苏弦锦瞧着眼前这不过十七八岁的女子,只觉好笑,全无与之口舌交锋的欲望。
她的性格设定如此,又太过在意秦时,说的这些话完全符合人设嘛。
不过她倒从未明面上与苏曲儿争风吃醋过,只是嘴上难得饶人。
书中的苏曲儿因被劫经历再加上萧彤彤的原因,与秦时也愈发离心,后期剧情极少,所以两人没有产生过冲突。
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
“萧郡主,我想你应该需要这个。”
萧彤彤的目光落在她柔弱无骨又白皙纤细的手指上,不由又是吃味。
她常年习武握鞭,满手粗糙的茧,与她全不能比。
“什么?”她未接。
苏弦锦轻声道:“是一封退婚书,有我父亲的落款,他是同意了的。”
自从上次秦时临夜赶来村子里,提及萧彤彤撤军一事后,原文中苏曲儿就已经暗中写信到苏州,说服父亲,要来了这封退婚书。
信中,她向父亲说,承阳侯府手握重兵,是秦时攻城主力,承阳侯将来必得将女儿嫁与秦时,才会没有后顾之忧,否则绝不会鼎力相助。她愿父亲看在家国百姓的份上,不必拘泥于女儿幸福,请以大义为先。
苏道南同意了。
其实这也是苏弦锦很喜欢苏曲儿这个人物的地方之一。
后期尽管寥寥笔墨,却仍没舍去她的家国格局,的确是女主胸怀。
萧彤彤一怔,娇声叱道:“你这是何意?施舍感情于我?!”
她挑眉冷笑:“太荒唐了!我告诉你,我萧彤彤纵然再缺男人,也绝不会去抢别人的!”
说毕,她转身就走。
连背影都透着怒气。
苏弦锦叹了口气,有些心累。
纵然她知道原文中萧彤彤也没接,却还是想争取一下。
看来果然不行。
她望着逐渐暗沉的暮色,在东边,月亮已经出现了淡淡的影子。
不知在剧情之外,她到底能做些什么。
难道,她只能做这世界的一个过客而已么。
*
秦时寸步不离地守在松子铭床边,直到幕僚紧急寻他处理要务,他才勉强离去。
他离开屋子时,苏弦锦就站在门外。
“曲儿一直等在这里?”
他疲惫不堪,哑声问。
苏弦锦点头:“我放心不下。”
虽然她是为了其他目的,但这也并非全然假话,的确也有些担心秦时。
秦时眼眶泛红,他仰头深吸口气,走到她身边,轻轻拥住苏弦锦,哽咽着:“曲儿……子铭哥可能,撑不过今晚了……”
苏弦锦拍了拍他背,轻声安慰:“你去忙吧,我进去陪松大人说说话。”
秦时松开她,眼角润湿。
“曲儿,谢谢……”
苏弦锦只是摇了摇头。
待他走后,她跨进屋内,只有梦婵衣还在隔壁院子煮药,其他大夫都已离开了。
苏弦锦将门关上,来到松子铭床边坐下。
松子铭睁开眼,见到她时,似乎费了一阵力才辨认出她:“是苏姑娘啊。”
苏弦锦点头,柔声:“松大人,是我,上次一别,已三月有余,松大人怎么病重至此?”
松子铭幽幽叹道:“劳碌命,却无一副好的身子骨啊。”
“大人高风亮节,为了百姓鞠躬尽瘁,林州子民会永远感恩您的。”
松子铭苦笑一声,摇头:“我做的太少,甚至在天灾面前,也全无办法,若非秦时……”
他没继续说,但苏弦锦知道,她指的是秦时攻下林州,尽数安置林州灾民一事。
苏弦锦蹲下来,将手轻轻搭在他瘦得不成形的手上。
“松大人,我有话要对你说,只愿你能信我,少些遗憾。”
“少些遗憾?”松子铭凹陷的目光略有些惊异地望着眼前这个眉眼温柔的少女。
温暖的烛光下,少女轻声向他讲述了一件令他错愕震惊的真相。
他瞪大了眼,就这么呆呆望着她。
她站在光下,罗衣叠雪,不染凡尘,连每一根发丝都似乎泛着圣洁的光辉,恍若神女临凡。
松子铭枯竭的眸子仿佛焕发出了淡淡的绚丽的色彩。
他轻轻笑了声,然后闭上眼。
他说:“好,也好。”
声息止歇,余温渐散。
苏弦锦掩住眉眼,泪水抑制不住地无声滑落。
程筠,得到好友谅解,只愿你也能少些遗憾吧。
是你
程筠从阴暗血腥的锦衣卫诏狱中出来, 从景林手中接了帕子,缓缓擦拭着手上溅到的血迹。
诏狱门口,寒风刺骨,血泥都结了冰。
兵部侍郎梁恩正跪在冰面上, 冻得嘴唇青紫。
“首辅大人……”他牙关打颤, “关州失守, 梁恩请罪。”
那二十万银子运到关州,还没听个响, 关州就失守了, 不用说, 二十万银子大约尽数落入敌军之手。
他弟弟梁金的头颅此刻还在关州城门上挂着。
他心凉了一片, 只等着锦衣卫来拿人。
却六七日了,不见任何动静, 越等越心慌, 去程宅跪求几次, 连程筠面都没见着,没办法只得跪到诏狱门口来了。
现在梁恩心凉得差不多了。
反正伸头一刀, 缩头也是一刀。
如今程筠网开一面,兴许还能放过他的家人, 不至于落个被灭族的下场, 他八岁的儿子好歹还能给他们家存个香火。
他跪在门口,风吹得差点僵了。
脑子却愈发清醒, 无他, 只因上次被拖进诏狱的户部尚书王立新的惨叫一声接一声地从那冒着血腥气的黑暗中传出来, 恍惚听着, 像地狱恶鬼的凄厉哀嚎。
前面就是地狱,他现在就跪在地狱门口。
方才从地狱大门出来的两个人, 落在他眼里也早都变了形象,程筠是阎罗,景林是无常。
他就等着被拖进去了。
程筠将帕子随意地扔在地上,轻笑了声。
“梁侍郎,你请什么罪呢,关州又不是你守的。”
梁恩哆嗦着抬起头,难以置信自己方才听到的。
他不敢看程筠,便看向景林。
景林用刀柄托着他咯吱窝:“起来吧梁大人,首辅大人说你无罪。”
梁恩跪得已失去知觉,仿佛膝盖同冰结为一体了。
景林吩咐狱卒:“还不快把梁大人搀起来,打热水拿热毛巾来给大人擦一擦身子。”
狱卒立即架着梁恩起来了,梁恩几乎是被拖着,脑袋还是懵懵的。
他费力扭头去看程筠。
却只见到那比冰雪还冷的玄色背影,与黑夜融为一体了。
车夫驾来马车,程筠微微俯身,进了里去,马车便驶离了诏狱。
景林则执刀回转,居高临下地望着半瘫在椅子上的梁恩,淡笑道:“梁大人,守关州的是你弟弟,又不是你,大人向来赏罚分明,你弟弟梁金如今战死,也算罚过了。”
梁恩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这位阴狠无情不择手段的修罗首辅,何时有过“赏罚分明”?
“只是——”景林眸色降温,“那秦时将你亲弟斩首,又悬颅辱尸,你难道不恨?”
梁恩脸抽搐了几下,咬牙:“如何不恨!……”
“这就对了,大人说,将都城军防全数交由你手,让你戴罪立功,守住都城。”景林问,“梁大人,有信心吗?”
梁恩再次惊愕:“……果真?”
景林从怀里一摸,掏出个兵符来,仿佛丢石子一般随意丢到他身上。
“兵部,城防,府衙,除去宫中由锦衣卫守卫外,其余任你调遣。”
梁恩颤着手摩挲那块虎符,金包铜……是真的。
直到景林不知何时走了,他才大梦方醒般,浑身汗湿了。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呢喃着,眼中从迷茫渐渐转为清醒。
*
宫中。
李嘉薇赤/裸着身子从浴池中爬出来,随意搭了件纱衣,勾勒出若隐若现的风景。
她看向那趴在浴池壁旁精疲力尽的皇帝,毫无表情。
她正要走,杨晟忽出声道:“哪儿去?三玄才修了两玄呢。”
李嘉薇身子一顿,隔着不断蒸腾的热气,脸上的神情很快转为了柔和。
她笑道:“皇上累了,不必急在今夜,何况臣妾好似记得,皇上今夜召见了首辅大人吧。”
“程筠?”
杨晟“嗯” 声,撑着浴池壁转了个身,泡在池中靠着,“你不说朕险些忘了,见他还是要见的。”
他干瘦的脸颊被温泉泡得发红,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李嘉薇曼妙倩影:“他进宫还有一刻,你先过来。”
李嘉薇眼底划过一丝厌恶,面上却含笑,舒展开白嫩修长的四肢,重新下了水,水面漂浮的两缕发丝由此上下交缠,打结,直至再次被柔嫩的手指梳理开。
李嘉薇娇喘了几声:“皇上仙术果真愈发进益,臣妾快要招架不住了。”
杨晟朝她敏感处触了触,十分满意,又问:“问仙台你父亲修建的如何了?”
“父亲为皇上办事,十分尽心,虽是年底,到底也召齐了千人,采石砍树,如今已搭了有两层了,估计明年春就能建好,快得很。”
“那就好。”杨晟放了心,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等问仙台修好了,什么叛军什么妖魔,你且看着,神仙庇佑我北朝,他们都等着自取灭亡呢。”
李嘉薇心中为他的天真愚蠢冷笑不已。
听得内侍来报:“首辅已经来了。”
“那臣妾先走了。”
杨晟捏住她下巴:“把昨日写的词念给朕听再走。”
“妾与皇上闺房取乐,岂能叫外人听了去……”
“听见了也无妨,程筠不是外人。”
李嘉薇垂眸,敛去眼底羞愤,低声道:“薄衫轻落两弯月……”
“贴。”杨晟点评,又道“继续。”
李嘉薇微不可察地颤了下,似乎瞥见了那静立门口暗处的影子。
“……月在玉峰倒影间。”
杨晟双手交握着,似乎回味什么,神情有些享受:“妙。”
李嘉薇仰头,语速加快:“皎皎梨花白,红蕊点点开。倦鸟……”
“念这么快做什么?”杨晟贴近,往身前深吸一口气,“最后一句是什么?”
“倦鸟交颈眠,梦里……雨连天。”
杨晟笑道:“好个雨连天,真是文采过人。”
李嘉薇微微阖眸:“皇上,首辅等久了。”
杨晟这才大笑几声,欲从池中起身。
一时竟又失力跌了回去,还是两个内侍扶着他才起了,先去了内殿更衣。
李嘉薇抱着胳膊有些发僵。
“……精彩吗?”她低嘲问,“看了这么久。”
程筠缓步从暗中出来,拾起地上的披风给她。
他语气平静至极,并未掺杂半分其他情绪:“娘娘莫着了凉。”
李嘉薇身子震了震,抬眸看他。
他却并未停下脚步,只余下一个淡漠的背影。
*
关州与都城之间,并无天堑,只有一条大河,宽处十几丈,窄处不过两三丈。
春夏时水流湍急,不宜行船,百姓往来多从桥上过。
林州关州交战时,关州与都城的木桥便已被摧毁,如今只能涉水。
朝廷兵马在河对岸架设弓弩利箭,如果涉水,显然成了靶子,且马易受惊。
因此,秦时与幕僚们商议后,决定扎营练兵,等一场大雪。天气更冷时,河面就会结冰,届时兵马可以奔驰而过。
这是苏弦锦第一次来到军中大帐,就在关州的南城门之外三里。
萧彤彤的兵和秦时的兵是分开练的,但他二人的营帐却是相邻的。
几日前,萧彤彤回了南境,据说是承阳侯病了,她回去探病。
谁知承阳侯却是骗她的,将她扣在府上,并准备尽数撤离承阳侯府的全部精锐,还要收回给予萧彤彤的兵权。
原因无他——秦时不愿答应与萧彤彤婚事,萧存始终顾虑。
一旦承阳侯府彻底选择帮助秦时,则北朝必须要亡,否则承阳侯府叛军之名坐实,将来会遭讨伐。
其次,若承阳侯府决心助秦时顺利攻进都城,来日他登上皇位,承阳侯府却与他不是一体,他又怕秦时过河拆桥,鸟尽弓藏。
所以,他要秦时娶女儿为妻,不仅是为了女儿的幸福,也是为了承阳侯府将来考虑。
他帮秦时得来的天下,那他至少要占得三四分。
此刻正值关键时期,他以撤军对阵相要挟,不仅想看秦时的态度,同时也是逼秦时做最后决定。
因为苏曲儿,秦时始终下不了决心。
于是秦时的一个幕僚私自去找了苏曲儿,意外得知她早就准备好了退婚书,不由大喜过望,特意派人将苏曲儿接去了军营,希望她能与秦时当面说清楚。
苏弦锦坐在马上,由马夫牵着出了城。
她遥遥望着寒风中立在平原上的一座座白色大帐,沉默良久。
剧情真是一点没变,她心想,只要是原文写出来的,人物心理或动机如何不重要,行为却是一比一完成了。
一人驾马狂奔而来,快接近时,却放缓了速度,似乎怕惊着她。
等到了近前,他才翻身下马,走到苏弦锦面前,微微低头。
“苏姑娘,我是奉命来接你的。”
苏弦锦盯着他多瞧了两眼,问:“你是……周将军吗?”
周知,是秦时麾下第一前锋,秦时在林州时,他追随在秦时帐下。他还有个兄长,后来也加入了秦时军队。
他在原文中戏份不算很少,有很多描写他骁勇善战的剧情。
不过苏弦锦看得不仔细,因为她不是很喜欢那些战争场面描写,几乎都是扫一眼就略过去的。
但此人画册上是有的,所以她能认出来。
周知微微抬头,露出浓眉大眼,轮廓分明的一张脸。
他抬手将上下遮住,只露出一双眼。
“苏姑娘,我还未告诉你我的名字,你就已经知道了。”
苏弦锦蓦然惊神:“你是……”
那个面具劫匪?
心思
苏弦锦实在难掩震惊之色。
他怎么可能就是周知呢?
她心头如凉水滑过, 打了个冷颤。
周知已让马夫走了,自己翻身上马坐在苏弦锦身后,附耳问:“你冷么?”
“我……”苏弦锦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下意识转头去仔细看周知的脸。
突如其来的温热气息让周知恍神,他不由自主地凑近了些, 唇只差一点就能碰到她的脸颊。
苏弦锦反应极快地回过头, 同时抬手挡住。
她皱眉:“不要失礼。”
周知低笑了声:“我知道你现在还是秦时的女人, 不过你今天就是去跟他解除婚约的,在你成为我的女人之前, 我不会强迫你。”
“异想天开。”苏弦锦语气微沉。
周知脱下披风裹在苏弦锦身上, 将他们二人隔绝了。
“坐好。”
他用力一挥缰绳, 快马向军营疾驰。
苏弦锦将自己裹在披风里, 宛如缩在小小的营帐中。
让她有独立的空间去思考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面具劫匪到底在原文中就是周知,还是因她的出现而产生的剧情改变, 她一时有些难以确定。
原文很长, 出现的人物太多, 她实在难以一一记住。每次只能当一件事发生在眼前,与她的处境产生关联时, 她才能回忆起那些细节来。
据她所知,周知是在林州加入秦时军队的, 他还有个兄长。而面具劫匪当时在送她去落日林之后, 的确也是跟她说,他打算回林州, 去秦时麾下建功立业。
她闭着眼, 完全忽略了呼啸的寒风与不适的颠簸感, 沉浸在原文的细节里。
周知不是个随便的角色, 他的戏份是比较多的,故事线也相对完整。
他出身官宦世家, 幼时父亲因言获罪,被锦衣卫抓进诏狱,后来全家被指控大逆不道,锦衣卫直接把周家抄没三族了。
她越想越惊,想起面具男之前对锦衣卫的刻骨恨意,他好像也跟她说过,他四岁时躲在米缸才逃过一劫。
难道从来都是同一个人?
那为何原文中从未正面提及劫匪与周知的联系呢?
这是作者有意为之,还是剧情之外的巧合?
另一个巧合就是,周知对苏曲儿的确也有些另眼相待。
可在原文中,那是因为苏曲儿在萧彤彤与秦时这段关系面前始终温柔良善,隐忍退让,他旁观而生出了怜惜之情……怎么也不该和劫匪的经历联系在一起才对啊。
何况秦时若知道周知就是当初劫走苏曲儿的劫匪,还能丝毫不介意地任用他?
不可能。
她在心里否定了这个想法。
这个世界出现的人物目前为止,人设是与原书统一的。
秦时若知晓周知对苏曲儿的伤害却无动于衷,他就不是秦时了。
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秦时并不知道周知的真实身份。
不过,这也太离谱了。
苏弦锦思绪有些混乱。
或许这一切从她变成苏曲儿出现在林州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因为原文中没有苏曲儿这一段的描写,也就是说,这几个劫匪根本就没有正面出现过。
“到了。”男人提醒。
苏弦锦回过神,扯下披风,深吸了口气,将冷风灌进肺里,让自己更清醒了。
“我带你去秦时的大营。”
“等一下,我有些问题想问你。”苏弦锦拉住他胳膊。
周知低头注视着她拉拽自己的那只白皙柔嫩的手,嘴角浮现笑意。
“你问,我都告诉你。”
苏弦锦忙放开他,她实在不喜欢他看她时的眼神。
“你的脸是怎么治好的?”
“军中来了位神医,针法过人,我脸上的毒印就是他治好的。”
“……左丘学?”苏弦锦露出惊色。
她分明告诉过左丘学,晶崖构藤果无用,他为何还是来了呢?
周知诧异:“你知道?”
苏弦锦沉默半晌,又问:“你有兄长吗?”
周知仔细瞧她:“我兄长你也见过,不过那是在你清醒之前,所以你大概不记得了,来林州以后,他就走了,说是寻起义军,为我们谋一条出路。”
苏弦锦睁大眼:“是你们那个老大么?”
“是。”
天呐……
苏弦锦缓缓吐了口气,勉强将自己心跳平复下来。
“还要问什么?”周知望着她,“我对你知无不言。”
苏弦锦却摇头,裹紧身上的白狐裘,瓷白的脸在乌发的衬托下更显不染凡俗的美。
周知的眼神片刻未从她眉眼间离开过。
她皱了皱眉,主动往大帐走去。
“别这么一直看我。”
周知直言不讳,笑道:“你实在太美,我在这世上没见过第二个比你还美的女子。”
苏弦锦已经不为这些话欣喜了,她加快了脚步。
秦时不在营帐。
只因她今日来,秦时是不知道的。
营帐中,只有他的第一幕僚张是在等着她。
显然,让周知去接她,也是张是的主意。
她一个人进的营帐,周知并未跟着她。
张是,在跟随秦时之前,只是个落榜的儒生,却在当地颇有才名。和所有的天才一样,原文中说他,三岁吟诗,五岁写文,九岁就考上了秀才,却两次会试落榜。
不过这两次都是受人陷害。
后来他意识到世道荒唐,便不再执着于仕途,而是隐世潜心研究治世之学去了,直到秦时崛起,他才主动出山相助。
秦时将来登基后,废除内阁,改为三省六部制,张是则当仁不让的成为宰执。
如今,苏弦锦望着眼前这个风度翩翩,含笑而立的青年儒生,实在是笑不出来。
张是朝她一揖:“苏姑娘胸怀天下,此事算张某欠你的,将来主帅成就大业,我必全力推你坐上后位,让你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苏弦锦微怔,心怦怦跳。
原来是这样……
原文是秦时的视角,这段只是秦时得知苏曲儿来了军营,他赶过来时,见苏曲儿正与幕僚张是说话,并未描述他们说了什么。
正想着,营帐帘子被掀开——
苏弦锦猛地转身,见秦时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曲儿?”秦时先唤了她一声,随即皱眉看向张是,“你为何派人把曲儿接到这里来?”
张是含笑:“苏姑娘有话对主帅说,我先退下了。”
秦时走近,迟疑着:“一定要当面……才能说的话么?”
苏弦锦望着面前一身白衣盔甲的少年不语。
自从见到周知以后,她对宿命的安排多了几分反感,却催生出她几分叛逆之心。
她真想在此时撕掉那张退婚书,告诉秦时,她是来阻止他与萧彤彤在一起的,她倒要看看剧情允不允许她这样做。
可她捏紧了那封退婚书,捏得指甲盖泛白……仍是在命运的洪流中选择了顺从。
“秦时哥哥,这个给你。”她轻轻递出那张退婚书。
就让命运再嚣张一次,她绝不会就此认输的。
只是不能是现在。
这张退婚书,她一定要给出去。
*
梁恩抬头看了眼走近兵部衙门的人。
“荣次辅怎么来了。”
荣烨道:“梁将军如今得了意,已不到内阁去了,有事荣某只能亲自登门与将军商议了。”
梁恩摩挲着手中的兵符,淡笑道:“整个都城的城防都归我管,太忙,没空向次辅汇报。不知荣大人有什么要紧的事,竟还要亲自来,我正要往程府去一趟呢。”
荣烨朝他对面坐了:“你要确保隔墙无耳。”
梁恩一怔,心下有了计较,将门窗关上,又唤了两个亲兵守着,确保无人偷听。
“你这是防着锦衣卫?”
在都城里,能让荣烨忌惮的,也就程筠了。
荣烨抬眸,眸底掠过一丝阴戾。
“梁金死于秦时之手,你打算如何报仇?”
梁恩看向荣烨,不由眯了眯眼。
“荣大人请直说来意。”
荣烨抚平袖口,淡淡道:“梁金经营关州多年,我不信他的人短时间就被全部收服了,秦时如今最关注的还是锦衣卫,不会把心思放到关州那些庸才身上。你与其等秦时带着二十万大军压城,再被动防守,不如直接杀了他,让他为你弟弟偿命,也解了首辅后顾之忧。”
“既是解了首辅后顾之忧,为何却不敢让他知晓?”
“首辅少年老成,心思沉稳,不直说罢了。”荣烨盯着他,眸色平静,“我也不是防着锦衣卫,只是不希望锦衣卫掺和进来,怕引叛军注意,反坏了事,毕竟锦衣卫在关州的暗桩如今都自身难保了。”
梁恩不接话。
荣烨也不急:“此事做成,你有两利,报仇和立功。失败,你也没有什么坏处。”
“与你又有何好处?”
荣烨讥笑:“梁将军问这话未免太过荒唐,秦时乃我朝反贼,他若有一日打进都城,你我皆逃不过人头落地,他死了,当然对所有人有利。”
梁恩摩挲着那枚金包铜的虎符花纹,神思不定:“此事复杂,容我斟酌一二。”
荣烨起身:“话已至此,只在将军一念之间。”
他说罢,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地走了。
荣烨沉吟良久,又看向窗外,已是暮色渐浓,夜幕将至了。
趁着夜色,他单人单骑悄悄去了趟程府。
虽然荣烨那般说,但摄于程筠威势,他还是不敢私自行事,思虑着待会在程筠面前委婉暗示一嘴,将来事败,他便也有托辞。
但他被拒之门外了。
景林面无表情:“大人这几日安心养病,闭门谢客。”
“首辅大人病了?”梁恩忙问。
景林冷眼审视着他:“梁大人如今可在都城内摆弄风云,只管做好分内的事,其他的不要问。”
梁恩不敢再问,只得退下,临走时看了眼紧闭的大门,在心里低骂了景林一声,又骑马融入夜色中去了。
随夜色一道隐没的,还有一只灰色的鸽子。
苏弦锦坐在窗边,望着无星无月的沉沉夜空,仍想着今日白天在军营里发生的事。
鸟儿扑扇翅膀的声音忽然轻轻响起,直接吸引走了她全部思绪。
她眸子一亮,几乎是跑着去拿了谷物来,然后倒在手心里,将手伸到寒凉如冰的夜色中去。
很快,一只灰鸽子静悄悄地停在她胳膊上。
她压住激动的心跳,取了信笺来看。
只见小小的信笺上并非程筠的笔迹,却是景林的口吻。
写了四个字——
大人病了。
苏弦锦脸色一白。
剧情提前
怎么会?……
苏弦锦大脑空白了一瞬, 才渐渐回过温来。
在原文中,程筠是有一段中毒的剧情,但那是之后了,不可能是现在。
且他现在一定情况严重, 否则景林肯定不会给她发消息。
她心急如焚, 慌乱中正要去找纸笔回信, 那只灰鸽却飞入茫茫天际,不见踪影。
苏弦锦趴在窗框上, 惊愣半晌, 望着夜空, 眼泪无声落了下来。
她真想, 真想长出翅膀,学这只鸽子, 飞到他身边去。
但她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她出不了城, 甚至无法使用飞鸽传书。
现在可能唯一能联系上景林的地方或许只剩下了堂衣楼。
苏弦锦顺手拿了架子上的白狐裘就冲下楼去,到了院子里, 无意间瞥见门框上尚未完全撤掉的白幡,忽然脚步一顿——
她盯着白幡, 仰着头, 已是泪如雨下。
她想,她知道了。
程筠一定是得知松子铭的死讯了。
他过不去自己这一关, 他在折磨自己。
松子铭于他, 大约是除了老师张松青之外, 唯一真心相交的好友。
甚至较之师生情更珍贵, 因为那曾是年少时至纯至真的友谊。
程筠这一生,难得好友, 才因此倍加珍惜。
好友欲杀他,他犹能从容赴死,却在好友含恨而终时,心彻底堕入了无间地狱。
反反复复,时时刻刻,不停磋磨。
若说小太子杨望璟的死是程筠政治生涯中的一次至暗时刻,那好友松子铭的死,便是他自己的人生寒夜中,最冷最大的一场风雪。
一场足以埋葬他的风雪。
怪不得……怪不得他后来那么心急,几乎视苦痛如无物。
他在用□□上的自虐,来克制精神上的崩溃。
苏弦锦捂住胸口,只觉心尖传来细密的疼,疼得她呼吸窒然。
她该如何告诉程筠,松子铭已经不怪他了呢。
他的好友在人生最后一刻得到了真相,他不是怀着对他的怨恨与失望离世的。
他已经谅解了他。
苏弦锦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关州府衙。
她让自己保持冷静,吩咐小厮牵了马来,便二话不说地上了马背,朝堂衣楼方向疾驰。
她骑马的技术很烂,甚至在这之前,她还从未单独骑过马。
如果她驾驭不住跌下马来,后果或许是致命的。
但她此时已全然顾不得这些,只任由那一个念头撑着自己。
大街上乱做一团,哭闹声,呼喝声,打杀声,沸反盈天。
她刚到堂衣楼邻街,便见街对面秦时领着两队人马,正冷眼望着正在大火中被逐渐吞噬的堂衣楼。
不停有侍卫来来往往,匆匆忙忙地追捕搜索。
“快,别让人逃了!”
“去水道截住!”
“今晚不准一个锦衣卫探子离开关州!”
“……”
又有忙着救火,救人。
鸡鸣犬吠与人声也混在一起,化成巨大的噪音灌入苏弦锦耳中。
她捂住耳朵,仿佛被利剑刺穿,撕裂得疼。
干燥寒冷的冬夜,火越烧越大,她呆呆地坐在马上,眸中翻着火浪,耳中也尖啸不断。
火光分明驱散了周围的严寒与黑暗,她却愈发冷,愈发黑,如坠冰窟。
秦时不知何时看见了她,与手下说了两句,就调转马头朝她这边来。
才出巷口,便意外突生!
一支暗箭!
猝不及防地,从暗巷中射出——
苏弦锦睁大了眼,瞳孔骤缩,一声“小心”尚在喉咙,就见利箭猛地射中了秦时的胸口。
他来不及反应,就被这力道一带,跌下马去。
侍卫兵马顿时乱做一团。
苏弦锦震惊望着,大脑陷入短暂空白。
秦时遇刺,不……不应该在这里才对,应该是回去的路上,在府衙门口!
怎么会这样!
剧情被改变了吗?!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一个声音忽然低沉响起。
苏弦锦下意识低头,脸色苍白:“周知?”
“你脸色不好,是吓到了吗?”周知扯住她的缰绳,翻身上了马,坐在她身后:“我先送你回去。”
“秦时他……”
“这里太乱了,你先回府衙等他,我去派人通知神医和梦姑娘。”
说罢不等苏弦锦反驳,驾着马就往回走。
马蹄声嘚嘚响起,苏弦锦心跳仿佛与之同频,每一步都踩在她胸口,闷得人呼吸不畅。
她用力抓住他拉缰绳的手:“能不能……送我出城?”
“出城?……去哪?”
“去都城。”
周知眸子一压,难以置信:“你疯了?……都城全城戒严,你去送死?”
苏弦锦眼眶发红。
其实她也知道有点异想天开了,从关州方向来的,现在一只鸟都飞不进都城。
马朝着府衙方向,并未因她的话停下。
“为什么要去都城?”周知在她耳畔沉声问。
“不要问了,我不去了。”苏弦锦深吸口气,恢复冷静,“加快速度,我们先回府衙。”
或许,有些剧情仍会发生。
她要看看。
两人一马,快马加鞭,到了府衙门口时,秦时还没回来。
“进去吧,我看着你进去。”周知拍着马鞍,“我去城外接左丘神医。”
苏弦锦没说话,快步走进府衙。
周知望着她的背影,才转身上马走远了。
秦时被将士们送回来的,他趴在马背上,血流了一路,头低垂着,意识有些不清。
“快!去通知梦姑娘来!主帅遇袭了!”
府衙大门开了,将士直接将驮着秦时的马骑进了府衙里面。
就在即将跨入门槛的那一刻,冰河封冻的夜色里,又有一支箭对准了大门灯笼下的光影。
不过利箭即将射出的那一霎那,更有一支箭提前飞出,射灭了大门左侧的灯笼。
光忽然一暗,利箭失去目标,不过犹豫那一瞬,秦时等人已经进了府衙了。
门口的侍卫捡起灯笼,惊惧喊道:“护卫!还有刺客!”
苏弦锦从右侧握着弓箭走出来:“不是刺客。”
“……苏姑娘?!”
“把外面的灯都灭了,大门关上,让人从小门进出。”
苏弦锦盯着大门外仿佛结了冰的暗潮,方才本该有一支箭射中秦时胸口,但那支箭提前了。
如果她刚才不阻止,相似的情节是否会出现两次?
还是说,明知她必然会阻止秦时中箭,所以剧情提前了?
苏弦锦握着弓箭的手有些脱力。
她知道秦时不会死,她也的确想试图阻止秦时遇刺,可那是因为她想救梦婵衣,想试图改变梦婵衣的结局。
如果她今晚没有出门,没有亲眼见到秦时灭了堂衣楼,或许剧情会按照原定的轨迹走。
又或者她今晚没有心神难安,她也许也能预感到今夜将有变故。
但是没有“或者”,一切都太突然了,始料未及。
她悲哀地感到,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纵着全盘,以所有人的命运为棋子,还原本就胜负已分的棋局。
她也只是其中一枚。
她所有已知的剧情不过是这个世界的冰山一角,剧情之外的,才是没有浮出海面的那部分。
原来,站在上帝视角的人不一定是上帝。
*
烛火剧烈摇晃了下。
苏弦锦抬眸望向门口,左丘学挎着褡裢披星戴月地赶了回来,衣摆袖口满是寒夜的露水。
屋子里,秦时仍昏迷着,胸口的伤虽已被梦婵衣处理包扎过了,但箭头淬了毒,她不会解。
左丘学进屋时,梦婵衣几乎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她泪流满面,脸色惨白,直接跪在了左丘学面前。
“师父,求你救救秦大哥……”梦婵衣哽咽不成声。
左丘学还算镇定,扶起她:“别急,我先看看。”
他抬脚欲近床前,目光却忽然与苏弦锦对上了。
苏弦锦呼吸一滞。
这一瞬间,她感觉每条血管里的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左丘学是认识她的,也知道她和程筠的关系。
此时屋内,还有跟着他进来的张是,以及焦急守在门外一夜未眠的一堆人。
只要他说出来……
左丘学面无异色,只是略朝她点了点头,便径直路过她,去到秦时身边。
苏弦锦僵硬的身子逐渐回暖,血液也似融化的冰河,裹挟着碎冰重新流淌,让失魂的躯壳捡回几分知觉。
*
不知夜深几许,左丘学满身是汗地从屋里出来透口气。
苏弦锦立在走廊墙角的阴影中等着他。
他一愣,四下环顾片刻,缓步走了过去。
“苏姑娘,又见面了。”左丘学似是而非的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浓重的寒夜里,苏弦锦脸色苍白。
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问:“你会什么会在这里?……我分明说过,晶崖构藤果无用。”
原文中,左丘学在林州现身后,秦时便想招募其为己所用,只是此人性情古怪,捉摸不定。
张是道出左丘学的执念,并建议秦时派人在林州搜寻晶崖构藤果,未曾想还真找到了。
据说林州一药堂炮制的药材里,学徒无意中发现了混入其中的半枚晶崖构藤果,于是张是立即让人张榜公告,以此引来左丘学主动上门。
左丘学颔首:“的确无用,我在落日林山谷里就已经找到了,也验证过了。”
此话苏弦锦一惊,她与左丘学碰撞了目光,几乎当即就明白了。
原来林州药堂并非是无缘无故出现的半枚晶崖构藤果……
果然,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所有的巧合,原来都是必然。
“为什么?……”苏弦锦眼尾泛红,哑声问,“不能……留在他身边吗?”
左丘学轻叹:“就是他让我来的。”
发展
苏弦锦身形几乎缩到黑暗里。
她有些说不出话, 她的五脏六腑好像都在被寒气侵蚀。
沉默良久,她才轻声问:“他是为了让你救秦时么?”
左丘学摇头:“他和我都不能未卜先知,但他知道,都城腐烂已久, 并不与他同心, 所以秦时身边潜伏着许多危险, 我在的话,至少关键时刻能帮他。”
他向秦时屋子方向投去视线:“显然, 他猜对了。”
“他一点都不给自己留后路啊。”苏弦锦喃喃道, 眸中雾气弥漫。
他将左丘学送到秦时身边, 分明自己才是一身的伤。
她仰起头, 抬手抚去眼角落下的泪。
左丘学道:“其实,即便我在他身边也无用。”
苏弦锦望向他。
他说:“我救得病, 却救不得命, 程筠他是自寻死路, 我也拉不住他。”
苏弦锦觉得疲倦,无力地将肩倚在墙上。
“我知道……”
她声音很轻, 又重复了遍。
“我知道。”
她懂他。
他并非自寻死路,他在为百姓寻世间的活路, 那也是他的活路。
这条路程筠一开始就走得十分坚定, 到了如今依然不曾动摇。
荆棘丛生,鲜血淋漓, 无人同行。
或许除了苏弦锦之外, 他从未被任何人真正理解过。
苏弦锦抬手覆面, 整理着自己破碎的情绪。
“秦时的毒能解吗?”
问出这句话时, 她心存了几分侥幸。
但左丘学无情地湮灭了。
“无解,那是蚀骨之毒, 会渐渐腐蚀他的血肉骨骼,以我毕生所学,不过将毒暂时压制,可换得他半年生机。半年内他若寻得解药,或可活命,但止不住衰弱之势,再想冲锋陷阵,只怕是不能了。”
他说到此处,眸中有光微微黯淡。
“程筠他将打算寄托在秦时身上,我看是一场空。”
“谁下的毒?”苏弦锦问。
原文中,作者春秋笔法,将此次刺杀扣在程筠头上。
但现在她显然知道不是。
左丘学皱眉:“我也不知道。”
苏弦锦一拽他袖口。
他抬眸,见她眸间难掩哀色。
“保护好你的徒儿。”
左丘学眼神探究:“……何意?”
“虽然你没说,但我知道,此毒还有一解法。”苏弦锦幽幽叹了口气,越发感到心力交瘁。
那个深爱着秦时的傻姑娘梦婵衣,后来将秦时身上的毒渡到自己身上了。
左丘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
“你到底是何人?……为何知道这些?”
“如果神医一定要问,那就是我朋友告诉我的。”
“没有这个朋友,是吗?”
苏弦锦没有回答。
她抬眸与他对视,黝黑的眸在深夜显得更深邃,宛如无底的深渊。
“请你阻止梦婵衣想要引毒入身的念头,她这才是自寻死路。”
她也不知自己该不该说出这句话,但她还是说了。
她转头,将视线投入大海般的夜空。
无星无月,风也停了。
这是黎明之前的夜,黑得可怕。
也静得可怕。
她同这无边海水一样的心里不禁升起一股茫然。
之前她想的是阻止秦时中毒,以此来避免梦婵衣死亡的结局,如今秦时还是中毒了,若梦婵衣听了左丘学的话,没有这样做的话,秦时接下来又会如何呢?
是出现另一个以身救秦时的人,还是梦婵衣依旧会走向她的宿命?
但秦时总归不能死的。
她想,若她真的破坏了这个世界,她便自己去救秦时。
秦时的命,如今等同于程筠的命。
*
关州的眼线被灭得一干二净。
这等于夺去了锦衣卫的双眼。
当梁恩捧着秦时中毒这件事来程府请功时,景林方知此事。
他眼神冰冷:“梁将军,首辅大人并未下过此令。”
“是没有下过,但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喜事吗?”梁恩笑了几声,眉梢眼角尽是畅快,“当时指挥使问我,难道不恨秦时斩了我弟弟的头,我告诉过你我恨之入骨,现在我报仇了,难道不应该高兴?”
“秦时死了?”
“虽然还没有死,但是中毒了,那毒若没有解药,活不过一个月。”
景林冷声问:“解药呢?”
“解药我自然是没有的,难道还留着解药救他一命?”梁恩略有些不屑地看着景林,“指挥使何以这个态度?难不成与这反贼还有瓜葛不成?否则见我立此大功,怎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景林面无表情:“我只知道,大人没有吩咐的事,梁将军这是擅自行动。”
“你让我亲自与首辅面谈,我与你谈不着。”他欲进门。
景林抬手按在刀柄上,站在门口寸步不让。
“我说过,大人最近在安心养病,谢绝见客。”
“首辅到底什么病?”梁恩皱起眉头。
“无可奉告。”
景林“砰”一声将门关上,快步走进程筠的院子。
他在书房门口徘徊一阵,才推门而入。
书房无人,他迟疑着走向象牙屏风,打开了第一道门。
可他走进暗室后,在第二道石门前伫立良久,最终还是放弃了。
门,忽然开了。
正要离去的景林身子一震,立即转身望向门后。
*
内阁只有两人在。
荣烨与梁恩。
梁恩怒气冲冲,来回踱步,大骂个不停:“锦衣卫不过就是程筠的走狗,也敢给我摆脸色?我他娘的千军之外斩下秦时头颅,如此大功就算是皇上亲自给我摆庆功宴我都受得起!”
荣烨神态轻松,不紧不慢地喝着茶。
“行了,景指挥使向来唯首辅命是从,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秦时虽中了毒,可我听说,那传说中医术高明的神医左丘学正在他身边,只怕你的计谋尚未完全成功,若他替秦时解了毒,再想有第二次,只怕不可能了,你就等着他率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吧。”
“毒岂有这般好解?我……”
话还未说完,内阁大门砰地一声巨响,被人一脚踹飞了。
景林腰佩绣春刀大步而入,让到一旁。
一道高大颀长的玄色身影缓缓走进来,仿佛携着满冬的严寒凛冽。
门外风呼啸着,猛烈地从破碎的门洞席卷全屋。
上一刻还温暖如春的内阁,顿时迎来了一场风雪。
程筠不发一言,干净利落地抽出景林腰间长刀架在梁恩脖子上,缓缓抬眸:“解药呢?”
梁恩惊住,他恐惧地望着程筠那苍白无一丝血色的脸,他分明看起来虚弱不已,一双眼却好似野兽,猩红的眸子流转着阴戾狠辣。
在这种说不出来的压迫感下,他冷汗汩汩流下,脸色也逐渐褪色。
他有一种预感,他但凡敢说一个“不”字,马上就要人头落地,血溅当场!
他腰间也有佩刀,甚至手就握在刀柄上。
但那只手好似失了气力,哆嗦着,几乎连刀柄都快要拿不住了。
终于,他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请……首辅大人恕罪。”
程筠面无表情,甚至眼神无一丝波动,只是眸底结了层霜。
“解药。”
梁恩失去了抬头与他对视的勇气,他头抵在地面上:“没有……没有解药……真的没有解药……”
程筠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盯了他片刻。
似乎在判断真假。
荣烨此刻才从惊惧中缓过神:“大人,我……”
程筠侧首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他剩下的话都扼了喉咙里,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出的主意。”程筠淡声。
荣烨脸色微微发白:“是,任凭大人处置。”
程筠垂眸,叫人看不清情绪,声音却仍显平静。
“景林,把他带去诏狱,行鞭三十。”
荣烨深吸口气,站直了身子。
“不用劳烦景大人,我自己走去。”
说罢,他径直向门口走去,路过梁恩时,甚至都未看他一眼。
程筠握刀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下,他风轻云淡地转刀收回,丢给了景林,将鹤氅下渗出的血腥气拢在袖中。
梁恩并未听到对自己的宣判,此时才战战兢兢地抬头,飞速地看了程筠一眼。
程筠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眸底压着冰冷杀意。
他一惊,触到他目光的瞬间,仿佛赤身裸/体吹了阵凛冽北风,只得立即垂落视线,不敢再看。
程筠淡淡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我不杀你,你不用怕,只是我向来讨厌擅作主张之人,你为梁金报仇,派人偷袭秦时,非但无罪,反而有功。”
无罪?有功?
梁恩心脏抽搐了几下,好似在云端与谷底之间来回摆动。
“起来吧。”程筠缓步向主位上坐了,坐得并不端正,反而有几分慵懒地靠在椅子上。
见他姿态忽然莫名散漫起来,梁恩才终于歇了心。
果真是修罗阎王,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程筠垂眸:“有功当赏,有过当罚。今日我不罚你,让你戴罪立功。”
梁恩一激灵,忙道:“首辅大人但请吩咐,属下万死不辞!”
“承阳侯府的萧郡主与秦时关系匪浅,承阳侯府愿意借兵给他,都是因为萧郡主。”程筠道,“你去把她抓来,将这张底牌控在我们自己手里。”
梁恩眼一亮:“对啊!倒忘了这茬了,把郡主抓来,既可以威胁秦时,又可以牵制承阳侯,还是首辅大人英明!”
“去办。”
“我这就去。”梁恩忙不迭走了。
景林对自家大人此举有些不解,才要问,却见程筠脸色一白,吐出一口血来。
妥协
苏弦锦在一阵心慌中醒来。
即便睁开眼望着熟悉天花板时, 心仍然不安地跳动着。
她恍惚了许久,才渐渐清醒。
这一场梦,实在太久了。
她摸到手机看了眼,的确只是第二日, 也是她陪妈妈上山, 遇见那位算命阿姨的第三日。
已经快中午了, 她隐约能听见爸爸在外面厨房炒菜的声音。
妈妈正外放着广场舞音乐,在客厅里练习舞蹈动作。
一切都是那么正常, 自然。
好似她二十三年来的人生一样, 平淡中透着温馨。
她握着手机缩进被子里, 被温暖拥抱住。
那些寒夜里的冰冷, 刺杀,大火, 都仿佛只是一场梦。
可她闭上眼, 梦境却愈加清晰。
苏弦锦轻轻叹了口气, 睁开眼,打开手机看了下微信消息。
她和程筠的聊天记录还是停留在之前, 他还是没有任何回复。
她找到他的电话,犹豫了下, 拨通了过去。
电话传来“嘟——”的声音, 每一声都似乎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嘟声停了。
“喂?……”苏弦锦一惊, 忙爬坐了起来, “是程筠吗?”
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片刻才有人说话。
“……嗯。”
声音很轻, 听着似乎很累的样子。
“程筠,我是苏弦锦, 我想问你最近还好吗?”
电话那头没有回应。
苏弦锦又道:“我给你微信发消息了,看见你一直没回,有点担心你。”
“……嗯,我没事。”
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清晰了些,但很沙哑,“我很少看微信,所以没及时回复,抱歉。”
“没关系,只是,你真的没事吗?你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好,你生病了吗?你在医院吗?”
苏弦锦一连问了好些问题,语气也不免着急。
电话那头些微有些低咳声:“我在家……不要紧,最近有些感冒而已。”
“程筠,我……”
“阿锦,等我忙完这阵联系你。”
嘟嘟嘟——
手机里传来忙音。
苏弦锦握紧手机,心跳砰然。
他刚才是不是……喊了她一声“阿锦”?
是吧…是吧。
应该没有听错吧。
*
主帅遇刺不是件小事,何况现在情况危急。
若非秦时帐下人才辈出,还有张是这等天才坐镇,只怕已经影响到军心。
当时刺杀秦时的凶手早已抓到,不过却是一具尸体。
因此他们尚不能确认,到底是谁派的人。
他们倒是一直认为此事乃程筠手笔,商议着打算派使者去都城斡旋。
只是他们的使者还未派去,梁恩便派了使者来。
使者送来一瓶解药,说要以解药换取梁金的头颅。
无人知道这瓶解药的真假,但如今的情况已不容考虑太多。
梁金的头颅悬挂在南城门已久,仰仗冬日低温才没有完全腐烂,不过早已被寒风吹得不成形了,用这样一颗人头去换,对他们也没什么损失。
但纵然解药到手,也无人敢直接给秦时用。
解药被送去左丘学那儿,请他鉴别。
半日之后,左丘学就给出令人愤怒又失望的结果——解药是假的。
好在也没损失太多,不过被人戏耍一番的感觉,也着实叫人气恼。
秦时昏迷了几日,即便在昏迷中,也饱受蚀骨之痛的折磨。
梦婵衣则日夜不离床前半步,煎药熬汤,连翻看医书都是搬来秦时的屋子,坐在脚踏上看的。
苏弦锦每每过去,都见到日复一日憔悴的梦婵衣。
仿佛中毒的不是秦时,而是她。
她快要把自己折磨得不成样子了。
苏弦锦进屋时,梦婵衣正伏在一堆书里和衣而卧。
她进屋的动静惊醒了她。
“苏姐姐。”梦婵衣顶着一双熬得通红的眼。
“蝉衣。”苏弦锦见状也有些不忍心,“一切有左丘神医在呢,你不要太累了。”
梦婵衣怔怔落泪。
“我也……没什么本事,只会一点医术,若不能帮到秦大哥,那我也太没用了。”
“这不是你的错。”
“苏姐姐。”梦婵衣泣不成声,“你难道没有瞧见秦大哥痛苦的样子吗?他那么痛苦,我却帮不了他,我不知道要怎么做……”
苏弦锦心情复杂,并不知如何安慰她。
她既不愿梦婵衣舍弃自己的性命,也不愿看着秦时毒发而亡。
她只能说一句或者根本安慰不了人的话:“他不会有事的。”
梦婵衣望着秦时昏迷的样子,流泪不语。
苏弦锦叹了口气。
大概还有一日。
原文中,苏曲儿一日后被抓走了。
同后来的萧彤彤一起,沦为了程筠的人质。
事实上,也不算被抓走的。
是潜伏在关州的奸细告诉苏曲儿,真正的解药在程筠手里,若想救秦时性命,就拿自己去换。
苏曲儿纵然再不信,但在挚爱生死面前,仍然愿意冒险。
后面,就是兼具狗血与戏剧性的,白月光与红玫瑰二选一的高潮剧情。
很显然,这根本不可能是程筠所为。
不过原文中,苏曲儿和萧彤彤的确也是被关在了程府暗牢。
她如今还想不通其中内情,但她也无谓了,只要能见到程筠就好。
这是她唯一一个遵从剧情而能见到程筠的机会。
“蝉衣。”苏弦锦试图做着最后一次努力。
她握住梦婵衣的手,定定地注视着她。
“你的性命同样珍贵,若你为他出了事,他一定会伤心自责不已,甚至比身中剧毒还要痛苦,明白吗?”
梦婵衣脸上犹带泪痕,怔怔地望着她。
“苏姐姐……秦大哥有一天也会为我感到伤心吗?”
苏弦锦对视上梦婵衣期待的甚至有些决绝的眼神,心头咯噔了下,陡生一股凉意。
难道梦婵衣之前无此想法,却因她这句话更坚定了救秦时的决心?
……若真如此,那这个世界的规则到底是提前预判了她的行为还是一开始就为她布好的局?
苏弦锦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
四更天。
在这样一个寒夜里,连值夜小厮也有些昏昏欲睡。
苏弦锦清醒无比,裹紧白狐裘走出房门。
廊下的灯笼微微发着亮,里头的烛火快要燃尽。
廊外结了一层冰,反射着清冷的月光。
今夜有月,月缺一半,挂在中天,稀疏照着人间。
按理,会有人轻敲她的门,以解药一事来欺骗她。
但她等了一夜,还未等到。
从前她不想走剧情,剧情却能回到正轨,如今她迫不及待走剧情,剧情却像只胡萝卜吊着她,让她抓心挠肝,无所适从。
她很难认为这只是个巧合。
苏弦锦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声。
狗。
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
她穿过长廊,尽往偏僻处走,不知绕了几圈,才终于触发剧情。
一侍卫从假山阴影处悄无声息地闪出来:“苏姑娘,半夜不睡觉吗?”
苏弦锦:“这不等你吗?”
侍卫一惊:“等我?”
苏弦锦吁了口气,自圆其说:“我知道,那瓶解药既然假的,必然还有真解药,只是凶手不愿意这么简单交出来,若是要付出代价,就让我来。”
她说的大义凛然,情深义重,连那细作也沉默了片刻。
“没错。”他抬眸,“若想要秦时活命,就拿你自己来交换解药。”
苏弦锦毫不犹豫地点头:“好,我跟你走,你把解药留下。”
“不,你人进了都城,才会有人把解药送来。”
苏弦锦答得干脆:“好,那我跟你走。”
连细作都愣了:“苏姑娘不怕我骗你?”
“我不敢拿秦时的命去赌,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
细作嗤道:“哼,有如此佳人愿意为他豁出命,这反贼还真是命好!”
苏弦锦抿唇,这话怎么听出一阵羡慕嫉妒来。
她不过按剧情走,剧情之外却总让她意想不到。
他们趁着薄薄月色,像两个幽灵在府衙小径穿梭,开了小门出去。
这侍卫似乎对府衙无比熟悉。
原文中没有交代过他的身份,这会儿她倒想自己问一声。
“你奉何人之命?”
“自然是程筠程首辅。”
苏弦锦眉头一挑:“胡说八道。”
小门外早已有匹马等着,他摸了摸马头:“天下谁人不知程筠,不是他还有谁?苏姑娘,既然你下定决心,我就不打晕你了,请你上马,抄近路快马加鞭下,天亮后就能进都城了。”
苏弦锦二话不说翻身上了马,低头问他:“你要跟我同骑一匹?”
“你会自己骑马?”
“当然会。”
细作犹豫片刻,摇头:“还是算了,我怕你骑一半后悔跑了。”
“失礼了。”他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拉住缰绳,朝着无边夜色行去。
苏弦锦心道,果然,即便一个原文中连名字都没有的工具人小角色,在真实的世界里,也是拥有灵魂的。
只是这让她更加感到遗憾,于是她没有问他的名字。
无论灵魂或□□,不过都挣扎在世界规则编织的网中,即便这网再大,也总有收束的一日。
那时,终将归于一个叫宿命的东西。
她的灵魂属于另一个世界,在这里站在高高的上帝视角,俯视着每个人的命运。
然而只有神之眼,没有神之手的神,到底只是伪神。
于是宿命这种东西,便如水中月,她试图拨弄,只能碰到水面。
当涟漪泛开,她自以为月变了而欣喜不已时,水面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那轮月仍然挂在天空,距离她三十八万四千四百公里。
北朝都城城门,随一缕晨曦遥遥出现在地平线上,像一只酣睡的兽。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狠狠扎进前方的地面,惊得马蹄高高扬起,在落满寒霜的清晨嘶鸣,喷吐雾气。
黑色快马仿若一片影子,似乎比利箭还快,转瞬间就到了近前。
刀口锋利,泛着寒光,毫不留情地朝苏弦锦身后的人削去。
细作跳下马来,在地上滚了两圈避让。
黑马马背上,那个身着黑色轻铠的男人同样跳下了马,二话不说地继续下着杀手。
苏弦锦握紧缰绳,对眼前的一幕早有预料。
她不发一言,朝马上用力一拍,继续朝都城方向奔去。
周知大惊,不顾细作刺来的匕首,抬起手臂生生受了,然后一刀砍断了他的咽喉。
“苏曲儿!”他骑马追上她,喝问,“你疯了吗?”
波折
苏弦锦的马被迫停了下来。
她抬头, 盯着拦在前方的男人。
“让开。”
“你要去送死?”
周知眉头紧锁。
“你就当我去送死吧。”苏弦锦淡淡说道,“让开。”
周知不动,神色难以置信:“你就这么爱他?甘愿为了他去无谓送死?”
苏弦锦即答:“是。”
周知盯着她,眼中有些疯狂。
“我不允许。”
苏弦锦冷笑:“你不允许?你凭什么不允许?”
“凭我要娶你, 我认定你将来一定是我的女人。”
“……”
苏弦锦深吸口气, “这是你一厢情愿, 我从来没答应过。”
她勒紧缰绳,遥望着晨曦下越来越清晰的北朝都城。
“这一趟我一定要去, 你拦不住我。”
“你明知道那是陷阱, 秦时身边还有左丘学和梦姑娘, 怎么可能会有事?!”周知眸子发红, 语气也焦急起来,“你为他做这些, 他却只想和你解除婚约, 然后和那个萧彤彤在一起!你在他眼里, 根本就不是第一位!”
苏弦锦心累至极,恨不得飞进都城去。
面对这些已经不想解释了。
“我再说一次, 让开。”
“不可能。”周知脚在马鞍上一蹬,纵身飞落到苏弦锦的马上, 双手抓紧缰绳, 将苏弦锦紧紧禁锢在怀中。
“……你下去!”苏弦锦挣扎。
周知冷声道:“你再动我就把你打晕了扛回去。”
他说着已调转了马头,欲往关州方向回。
苏弦锦忽然安静下来。
周知微怔, 下一刻苏弦锦就夺了他腰间弓箭, 不顾受伤的风险直接滚落下马, 跌在地上。
“苏曲儿!”周知焦急低喝, “你真的不要命吗?”
他停住马,立即翻身下来, 苏弦锦却已起身举起弓箭对准了他。
冷幽幽的箭头在清晨冰凉的空气里仿佛凝了层寒霜。
“你今日若拦我,我就杀了你。”
周知毫不畏惧,他抬起尚在流血不止的左臂,轻笑。
“如果能死在你手里,我也认了。”
“疯子。”苏弦锦皱眉,“你真是疯子。”
“是,我就是个疯子。”
苏弦锦放下弓箭,握住利箭将箭头抵着脖颈。
“你一定拦我,就只能带着我的尸体回关州。”
周知一震。
苏弦锦却是来真的,那黑色的箭头已经在修长白皙的脖颈上划出一道浅浅伤口,殷红的刺眼。
“……你用你的命威胁我?”周知满眼震惊,双眸越发红了。
“后退。”苏弦锦紧盯着他,握紧利箭,步步逼近。
周知步步后退,眼神始终锁在她冷冰冰的脸上。
“苏曲儿,你会发现……你为了他不值得。”
苏弦锦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挎着弓箭上了马。
迎着清晨的第一缕朝阳,一路奔向都城。
周知凝望着她决绝的背影,僵硬地伫立在原地,僵硬地似被冰封住了。
*
苏弦锦从黑暗中再次见到光亮,不由眯了眯眼,才看清眼前站着的人。
她想过城门处有接应那细作的人,还构思了一番说辞。
谁知才靠近就被套了个麻袋,丢进马车,不知道到了哪儿。
这一段她并没有上帝视角,因为苏曲儿被抓以后的剧情是没有的,再次在原文中出现,就是在战场之前与秦时见面了。
有人出声问:“你就是苏曲儿?那个反贼秦时的未婚妻?”
苏弦锦定了定神,试图认出眼前之人。
“梁……恩?”
她不确定,但有些像。
毕竟画册上的配角画得没有主角那么有记忆点。
眼前这人一脸络腮胡,浓眉瞪眼,有些凶相,和画册上的兵部侍郎梁恩微微相似,不过她没仔细看过几回。
“你怎么认得我?”
梁恩眯眼问,“你可知道这是哪里?”
苏弦锦四下环顾:“兵部大牢?”
每个衙门都有自己关押人的地方,兵部自然也有,这不奇怪。
“倒还有几分聪明。”
苏弦锦问他:“解药呢?有人告诉我,只要用我自己交换,就会将真正的解药送去关州。”
梁恩嘲笑几声:“果真是妇人之见,还当真以为有什么解药呢?我告诉你吧,根本就没有解药,你既然甘愿为了秦时赴死,那你就走不了了,我看到时候两军交战,他会不会顾及你这个貌美如花的未婚妻。”
苏弦锦心知肚明,却作出一副惊慌模样。
“你骗我?……你放我回去,我要回去!”
“回去?回哪儿去?我还以为要费番力气,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把你抓来了。”梁恩摸了摸下巴,颇有些得意,“等我把萧郡主抓了,与你一起做个伴,我看那个秦时还怎么蹦跶。”
也就是说,萧彤彤此刻还没被抓进城。
苏弦锦缄默片刻,忽然道:“我与秦时早已解除婚约,如今与他什么关系也没有,他不会顾及我的,梁将军,你抓错人了。”
“有这事?”梁恩皱眉,有些狐疑地盯着她。
苏弦锦垂眸,语气低沉:“承阳侯一直希望他娶萧郡主,我便主动与他解除了婚约。即便我从小与他青梅竹马又如何,我到底帮不了他什么,唯一能为他做的也就这样了,如今我身陷囹圄,也不指望他来救我。”
“所以,你抓我没有用,如果你指望从我口中套出什么话,除非我死,否则我一个字也不会说。”她咬重字音,故意说,“我不会让程筠这种人得逞的。”
“呵。”梁恩冷笑一声,“大言不惭,看来你是没有见识过锦衣卫的手段,我没空审你这些乱七八糟的,只要把你丢给锦衣卫,任你有铜筋铁骨,也扛不住。”
快了,快接近了……把我丢给锦衣卫吧。
苏弦锦心跳开始加速。
越接近目的,则越要保持冷静。
她站直身子,乌发垂落在身前,精致白皙的脸上一双桃花眸亮如星辰。
“锦衣卫又如何?我连死都不怕。”
“死?”梁恩嗤笑,“落到锦衣卫手里,死才是便宜你了。”
他似乎被激怒了,不再说多,朝身后两个侍卫道:“去,把人送到锦衣卫衙门去。”
苏弦锦眸底掩不住期待。
“等一下。”梁恩又忽然改了主意,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淡笑,“如此绝色,落到锦衣卫手里可惜了。”
苏弦锦心一沉……
却又听他道:“直接送去程府,就说我把秦时的女人抓来,送给首辅大人作生辰贺礼。”
峰回路转,真是刺激。
又一次被套麻袋。
梁恩做事如此简单粗暴。
苏弦锦却不吵不闹,在心里默默原谅了他。
一路上,黑暗中的颠簸都仿佛成了胜利的奏鸣曲。
她闭着眼,听着马蹄声数着节拍。
终于,马车停了下来。
程府侧门被敲开,守门侍卫一脸冷漠:“做什么?”
“听闻首辅大人生辰在即,我们奉梁将军之命来送贺礼。”
“不用。”侍卫道,“大人不收礼,不见客,哪来的送哪去。”
苏弦锦一慌,难道还有什么变故?
天呐,她的心脏快爆炸了。
兵部来人道:“那不行,送回去我们没法交差。”
话音刚落下,苏弦锦就感觉自己被人从马车里拖了出来,粗鲁地丢在地上。
她挣扎着,只是嘴堵住了,喊不出声。
“什么事?”有人冷声问。
是景林的声音!
苏弦锦眼一亮,挣扎得更用力了。
景林站在门后,略一偏首,眼神掠过地上的麻袋,挪到兵部来人身上:“敢往程府送女人?不要命了?”
他眼神冰冷,涌着杀意。
兵部两人忽然被慑住,一时讷讷不敢言。
锦衣卫在都城里,的确无人敢惹。
哪怕只是对上眼,都有些怕,何况眼前还是锦衣卫指挥使。
“滚回去!”景林低斥,“告诉梁恩,再敢送女人来,锦衣卫的诏狱欢迎他住几日。”
苏弦锦挣扎地更用力了,奈何嘴被布条勒住,手也被绑得紧紧的。她焦急的不得了,拼了命地试图将手腕从绳子里抽出来。
兵部侍卫不敢接景林的眼神,已弯了腰将她重新扛起塞进马车。
马车向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滚滚车辙声不再是交响曲,反而成了催命符,敲打得苏弦锦心头一片烦躁。
她咬紧牙关,忍着一片血肉模糊的摩擦伤,终于挣脱了手上的麻绳,从奔驰的马车上直接跳了下来,狠狠跌在地上。脚踝传来剧痛,大概是扭伤了。
她不顾一身狼狈,爬起来就朝程府摇摇晃晃地跑去。
两个兵部侍卫惊呆了,慌忙停住马车紧追上去。
所幸马车走得不算远,她也不知凭着一股怎样的力量,忍着剧痛跑回了离得更近的程府大门。
“开门开门!”她用力拍着门,一边高声喊,一边眼泪已忍不住扑簌落下。
兵部侍卫一齐拥上来欲抓她回去。
她拼命挣扎,使劲浑身解数,又是踢又是咬:“滚开滚开!别碰我!”
“苏姑娘?!”
景林终于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苏弦锦动作一顿,红着眼大声喊:“还不快点帮我!”
景林眉头一挑,上前两脚就将抓她的人踹开。
他一把扶住站立不稳的苏弦锦,问:“苏姑娘,怎么是你?……”
苏弦锦抬眼,泛红的桃花眸蓦地滚下两颗泪珠:“快点……带我去见他。”
景林神色震惊,不再问了。
“好,苏姑娘请跟我来。”
苏弦锦抬袖拭去眼泪,抓住他胳膊:“我脚扭了,走不快,背我。”
景林背着她,迅速进了门,一路到了书房门口才将她放下。
苏弦锦泛白的指骨紧紧扣在门框上,没有推开。
近乡情怯。
她轻声问:“他还好吗?”
景林撇过脸去,眼也有些微红。
“大人……不太好。”
相拥
苏弦锦抚着门框:“他在里面吗?”
“嗯, 大人这几日,除了药,其他什么也未吃。”景林低声,“而且大人总在暗室待着, 不准我打扰。”
苏弦锦搭在门上的手颤了颤:“我知道了……”
她吩咐:“去吩咐熬些粥或者汤来, 药若好了也送来。”
景林眼眶发红:“我这就去。”
他抬脚欲走, 又问:“苏姑娘,你的脚伤……”
“不要紧, 我自己处理。”
“屋里有药酒, 也有金疮药。”
“好。”苏弦锦应。
景林转身走了。
苏弦锦轻轻推开门, 当熟悉的陈设再次呈现在她眼前时, 她心中涌出一阵难言的酸涩感。
她一瘸一拐地慢慢走进去,绕过四君子屏风, 打开了第一道暗室门。
一切如常, 仿佛回到了起点。
她挪到烛台边, 用火折子将灯盏点亮,然后打开了那通往深渊的石门, 石门之后,是一条隐入黑暗中的台阶, 长长的, 仿佛没有尽头。
苏弦锦执着烛火,步伐缓慢但坚定的向那黑暗中走去。
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无风无浪的深海, 寂静地令人恐惧。
无数冤魂溺毙于此, 凄厉地嘶吼着, 却不能发出半点声音。
一切生机, 哪怕是来自于地狱的生机,都被这片黑暗埋葬了。
这里似乎是被神遗弃的枯坟, 万年来,荒无人烟。
今日,一朵烛火亮了起来。
像一艘航行在深海的点了灯的小船。
微弱的光,只能照亮一张月描烟画的容颜。
而潮水般的黑暗,却被一再逼退。
苏弦锦执灯走进了暗室。
光便也随之跟了进来。
暗室里许多空的酒坛,酒味与药味混杂在一起,赋予这黑暗更加苦涩胶着之感。
还有血腥味。
苏弦锦扶着墙壁,缓缓走到石床边。
程筠正蜷在黑暗里昏睡着,墨发散乱,脸色苍白。
玄色鹤氅下遮蔽了一个遍体鳞伤无处可藏的灵魂。
苏弦锦没有吵醒他,只是将烛台放在一旁,确保烛光能照见他。
她解下白狐裘,轻轻盖在程筠身上,然后在程筠身边躺了下来。
她很累很累,这一路真的太累了。
与他分开的每一日,都漫长得难以细数,如今到了头,却好似只有一瞬。
她缩进白狐裘下,轻轻抱住他,让他的头枕在自己手臂上。
他身上凉得很,气息也很微弱。
她抱着他,抚摸着他的脸颊。
此刻疲倦感在她血管里翻涌上来,她像是走了很远的路,才终于找到休息的地方。
不安的心此时也渐渐恢复平静。
待到他身边,她在疲惫面前丢盔弃甲了。
于是就这样,她拥着程筠,被他身上熟悉的气息簇拥着,轻轻闭上眼。
她睡得很沉,但没睡多久,醒来时,烛火只燃烧了三分之一。
“阿锦。”程筠似乎醒了,深邃的眸子如无边荒原。
“嗯。”苏弦锦温柔应了声。
“……是梦?”
“不是梦。”苏弦锦轻轻吻了他额头,“是我。”
程筠目光缱绻,眼眸微红。
微弱的烛光在她身后,只勾勒出她圣洁如神女般的轮廓,却不能照清她的眉眼。
如烟似雾,恍惚隔云端。
他阖上眼,瑟缩了下,墨发滑落遮住眉眼。
“怎么不是梦呢?……”
他的声音低不可闻。
这样的梦,他做过太多次了。
无论怎样清晰,最终那片轻盈温暖的影子都消融在冰冷的潮水中。
次次都是。
他仿佛在无尽的深渊中不停坠落,坠落,四周幽暗不见天光。
在那片深渊的虚无中,无数故人环绕在他身旁,在他耳边痛苦地哭泣,质问,嚎叫。
真的太累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向上了。
“程筠。”苏弦锦轻唤,“别睡。”
她抚摸着他的脸,凑近他,额头抵在他下巴处。
苏弦锦温柔的声音,是无间地狱中,唯一特别的存在。
是天光乍破,刺穿厚重乌云,在阴诡地狱撕开了一道裂缝。
程筠仰头望去,那束光从天上倾泻而下,照亮了他的前路。
“程筠。”
“阿锦……”
“是我。”苏弦锦柔软的头发抵在他下颌处轻轻蹭着,“程筠,睁开眼,看我。”
程筠缓缓睁开眸,宛如溺水之人浮上水面,难得喘息。
苏弦锦吻在他眼尾。
温热的气息氤氲在他眉间,驱逐着冰冷的梦魇。
“不是梦。”她在他耳畔呢喃,“是我来见你了。”
“阿锦?”程筠又唤了声,低沉嗓音些微发颤。
苏弦锦笑笑,将额抵在他额上。
“程筠,你再不起来,我的胳膊都被你枕麻了。”
他们离得极近,几乎没有距离。
苏弦锦的目光轻柔地像一片月光,洒落在他枯井般的眸子里,清水盈满,又映出了一轮明月。
不是梦——
程筠抬眸,苏弦锦朝他笑了下,月光不再清冷,好似兼具了太阳的炙热与灿烂。
他强撑坐起,鹤氅与白狐裘一道滑落下来。
苏弦锦揉着麻木的胳膊,笑:“之前在山谷里都是我压着你,现在公平一回咯。”
程筠怔怔地望着她,连烛光也照不暖的苍白脸上,一双狭长的眸显得格外红。
苏弦锦歪首笑问:“要哭一下吗?”
程筠未语,抬手欲碰她,又犹恐镜花水月,于是极为小心翼翼。
苏弦锦握住他手,放在脸侧依偎:“是真的,程筠,真的不是梦。”
在触碰到她的一瞬间,程筠便将她拥入怀中,眷恋地嗅着她的气息。
“阿锦……”他声喑哑。
“嗯。”苏弦锦靠在他怀中,叹了口气,“程筠,你不听我的话,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程筠没有接话,只是一遍又一遍唤着她的名字。
于是苏弦锦一遍又一遍耐心地应着。
程筠几乎是将她整个揉在怀里,充满疲惫的嗓音里透着失而复得的紧张与感激。
“你怎会……在这里?”
“我若不来,你还要将自己置于何种痛苦的境地才够呢?”苏弦锦嗔道,“分明收到了我的飞鸽传书,不但不听,也不回我,真的很过分。”
程筠在她头发上蹭了蹭。
“都听了的。”
“才没有。”
苏弦锦在他怀中抬头,借着烛光注视着他模糊不清的容颜,“不过现在我亲自来了,从现在开始,由我来监督你,好好吃饭,好好治伤,看你敢不听话。”
程筠虚弱地笑:“……不敢。”
苏弦锦说:“还有,我怕黑,又怕那台阶高,今日离了暗室,以后都不准再下来。”
“好。”
“程筠,我们上去吧。”苏弦锦一笑,从他怀中退出来,下了床。
“今日极好,阳光明媚,天朗气清。”
“好。”
程筠将白狐裘裹在她身上,又披了鹤氅,站在她面前。
她借着薄弱的烛光仰头望他,仿佛见到一棵独立山巅生受风雪的松柏。
“为了见你,我脚都扭伤了。”
苏弦锦张开手,笑道,“程筠,抱我。”
程筠俯身将她抱在臂弯里,哪怕受着伤,也毫不费力,轻盈地像拢了一片云霞。
他抱着苏弦锦,苏弦锦握着烛台,光笼罩着他们二人。
涉过黑暗,跨过那些空了的酒坛,程筠一步一步,没有丝毫停留地离开了这里。
暗室的门打开。
苏弦锦望着亮堂的书房,桌上此时已摆上了温热的粥和鸡汤,旁边地上置了个小炭炉,上面温着药。
“哇,好香。”苏弦锦眼眸一亮,“程筠,快放我下来!”
程筠没放开她,直至走到榻旁,将苏弦锦轻轻放在榻上坐好才罢。
苏弦锦抬眸看他,方才在暗处不觉得,如今来到光下,才瞧见程筠的脸色有多差。
他脸上无半点血色,苍白得仿佛一尊被打碎又拼凑起来的瓷器。
“让我看看你的脚。”程筠半蹲下,脱去她的鞋。
苏弦锦将脚收上去,阻止了他。
程筠抬眸,眼白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
苏弦锦对上他目光的一瞬间眼泪就掉了下来:“程筠,先不要管我了。”
她用力抓着他手,哽咽:“你坐下来,坐到我身边,让我看看你伤在哪里。”
“阿锦——”
“程筠,求你。”苏弦锦双肩因颤抖而向内收着,“求你……”
“阿锦。”程筠慌乱坐到榻上,有些无措,“……好,是我不对,我听你的。”
苏弦锦抬手拭去眼下的泪,闷声道:“那从现在开始不许说话,除非我问。”
“好。”
苏弦锦脱去他的鹤氅,露出底下被血染红的白色里衣。
她呼吸逐渐急促,颤抖着手,缓缓解开里衣系带,将那些触目惊心的疮痍一一展露眼前。
饶有苏弦锦已有了心理预期,仍有些崩溃:“程筠……以后不要这样了,好不好?”
程筠温声:“不要紧,只是几道口子,比起人命,轻如鸿毛。”
苏弦锦默默流泪,纤细手指轻轻拂过他腹肌附近那道很深的伤,伤口没有处理好,又被反复烫过,已经溃烂发炎了。
焉能不痛。
“阿锦,别看了。”程筠哄着她,“真的不疼,都已经快好了。”
苏弦锦垂眸,将白狐裘轻轻拢在他身上,遮住那些伤。
又将那早已浸满鲜血的里衣与鹤氅丢在地上,然后下了榻。
“阿锦,你的脚踝——”程筠忙要伸手扶她。
“别动。”苏弦锦加重语气,“我不问你,你不准说话。”
她单脚跳到桌旁,舀了碗粥给他:“先吃饭再说。”
然后自己也盛了一碗,坐在他对面,一言不发地陪着他。
程筠在她严肃的目光下乖乖喝了粥,身上略有了些暖意。
“阿锦。”
苏弦锦仍不理会,只接了碗放回去,又去小炉子旁端了温着的药来,目光灼灼。
程筠一怔,也乖乖喝了。
纵然程筠面不改色,轻描淡写,但那苦涩的气味苏弦锦即便只是闻一闻也觉得嘴里发苦。
她朝门外喊:“景林。”
“苏姑娘。”
景林果然一直守在门外。
“多拿点蜜饯来,要各式各样的。”
景林显然愣了下,才回:“是,我让人马上去买。”
苏弦锦哼了声:“什么大夫,怎么开怎么苦的药!”
程筠低笑一声。
苏弦锦看了他一眼,又朝景林道,“让人收拾好卧房,准备好热水,我和首辅大人要沐浴更衣。”
上药
一进卧房, 苏弦锦首先就被明窗下一物吸引住视线——山谷中捡到的鹿角。
她惊喜不已:“程筠,你何时带回来的?我怎么不知?”
“上次离谷时就带走了。”
程筠牵着她手:“跑慢些,别伤到脚,等会儿我替你上药。”
“不用, 我好得很。”
苏弦锦已自己检查过了, 右脚没有骨折, 只是有些扭伤。
她说:“你先坐好,等净室里洗澡水打好再说。”
程筠在她的眼神下乖乖照做。
景林按照苏弦锦的吩咐, 让人准备好洗澡水, 又生了炉子, 将那鸡汤在炉子上煨了, 各种平时所需的伤药棉布等也一应俱全。
苏弦锦跛着脚翻箱倒柜。
程筠问:“你找什么?”
“找你换洗衣物呀,我刚刚不是把你染血的里衣都扔了嘛。”苏弦锦一头扎在衣柜里, 声音从里面传来, “好大的衣柜, 怎么都没几件衣裳。”
“景林——”她喊。
景林从外头进来,路过程筠时绷着脸上的笑朝自家大人行了行礼, 却并未如先前那般询问是否可以进屋,直接就进了。
苏姑娘在, 就以苏姑娘的话为第一准则。
苏弦锦探首问:“只有这些衣裳吗?”
景林点头:“大人冬日常穿不过几件, 别人送的鹤氅狐裘倒还有四五件,在库房里, 我去找。”
苏弦锦道:“去找去找, 要颜色鲜亮的, 好看。”
景林劲头十足地取了库房钥匙就去了。
苏弦锦拿了套贴身里衣叠起来:“程筠, 你这权臣当的,在外人面前拿足了奢靡的架子, 怎么比我还要节俭,我衣裳可比你多多了,家里衣柜都放不下。”
她说着又忽然在衣柜底下找找另一个小箱子,好奇打开来瞧,竟是好几套崭新的女子衣裙,四季都有。
她站在屏风处,挑眉道:“哪来的姑娘穿的衣裳?还不快从实招来。”
程筠倚在长椅上,看着她兴致冲冲地忙来忙去,笑得几分悠闲慵懒。
“我这里,除你之外,难道还有其他姑娘?”
苏弦锦早就猜到是这样,不过故意问的,就是要勾出他这话来。
此时听到他说,心满意足之下却还要故意傲娇地哼了声。
“谁知道呢。”
她给自己选了一套明媚的鹅黄色衣裙,在这段原文没有的剧情里,她终于可以再次做回苏弦锦,而不用做苏曲儿,只得一袭白衣了。
净室里的洗澡水已经准备好,热气蒸腾,氤氲地满室朦胧。
苏弦锦一手拿着换洗衣裳,走到程筠面前,朝他伸出另只手,眉眼弯弯:“首辅大人,请沐浴更衣。”
程筠淡笑,将手握了上去。
“遵苏姑娘之命。”
苏弦锦一身风尘仆仆,的确很想洗澡,但她还没想过要和程筠一道,毕竟,想到那么亲密,她还是会有点害羞。
她只是迫切地想要帮程筠检查并清洗伤口,再好好替他上药包扎。
因为她知道,除了她,没人能这样做,包括他自己。
他完全不在乎那些伤。
她牵着程筠的手走进净室,将衣裳搭在围屏上。
净室摆着一个很大的木质浴桶,里面是滚烫的热水,旁边放着一桶凉水。
水雾朦胧,程筠站在一旁脱去衣裳,她只能瞧见一道身姿挺拔的影子,连满身伤也被雾气遮敛了,只突显出诱人的身形轮廓来。
所谓宽肩窄腰大长腿,不外乎此。
苏弦锦盯久了,不知被热气熏的还是什么,脸红得很。
她往浴桶中舀了几瓢冷水,探得水温差不多了,便笑道:“首辅大人,水温可以了,衣裳脱了就快些进来,别着凉了。”
程筠顿了片刻,才从雾中走出,长腿一跨,就没入了温热的水里。
“我自己来吧。”他扯过帕子,声略涩然。
“害羞呀?”苏弦锦眨了眨眼,绕到他身后,将他墨发解散落在水中。
她这人有个特点,她不好意思时若有人比她还不好意思,那她就不会不好意思了。
“没有。”程筠看似淡定。
苏弦锦偷笑几声,从他手中夺了帕子:“水温还好吗?”
怕他伤口疼,她没有让水足够热。
“正好。”
程筠背对着她,在水里却还坐得端正,显然有些紧绷。
苏弦锦卷起袖子,轻轻按在他肩上,俯身在他耳边低笑:“害羞也没关系哦,首辅大人。”
程筠一僵,耳朵通红。
“手腕怎么了?”他忽然注意到苏弦锦袖子下露出的凝白手腕,满是擦伤。
苏弦锦下意识一缩,却已被他握住。
他转头望着她,等她的回答。
苏弦锦叹了口气,笑道:“都怪你呀,程筠,怪你太洁身自好,不让女子进府,景林嘛,忠实执行你的命令。我呢,被人捆着手装在麻袋里,差点又给送回去了。为了挣脱出来,手腕就被绳子磨破咯。”
程筠垂眸,指腹轻轻摩挲着她伤口旁边。
苏弦锦收回手,道:“和你比起来,我这也算不了什么,等会儿擦点金疮药就好了。”
见程筠不语,她便揉了揉他脸。
“好了我的首辅大人,您请多在意一下自己吧。”
不算自己的命当回事,却把她当作宝贝。
程筠轻道:“阿锦,我自己来吧,你的伤别碰到水了。”
“刚才还说遵苏姑娘之命,现在又不听话了。”苏弦锦按住他肩膀,语气霸道,“别动,一切听我的,现在这里由我做主,你也是。”
“听不听?不听我就生气了,我真的生气了。”
程筠低笑:“好,听你的。”
苏弦锦这才满意,她将帕子浸湿,在他脸,脖颈,肩下都一一轻柔细致地擦拭了遍,尽量不去触碰到他的伤。
又怕他伤处在水里泡久了不好,没多久就让他出来擦干,换了身干爽的衣裳。
“坐好。”苏弦锦碰了碰他终于有些暖色的双颊,“我帮你把头发擦干些你再出去,去喝一碗炉子上煨的鸡汤,然后在长椅上略躺会儿,等我替你上药。”
程筠一一应她。
“好。”
做完这些,苏弦锦微松了口气,重新打了水也简单盥洗一番,将头发用干净的棉布搓到半干,便一齐拢到背后,任其散落着。
屋里生着炉子,因而暖得很。
她从净室离开时,程筠正安静躺在长椅上,还有些湿漉漉的乌发从一侧滑落下来。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程筠阖着双眸,呼吸均匀,似乎睡着了。
他蹙着眉,睡得不算安稳。
方才水汽熏的暖色,在他脸上也褪去了,只余下令人心疼的苍白。
苏弦锦扫了眼放置在一旁盛过鸡汤的空碗,点头,果然还是听话的病人最可爱。
她将凳子轻轻搬到椅子旁,又将一堆伤药棉布都拿了过来,然后在凳子上坐了。
程筠手臂垂落在身侧,她揽起放在自己腿上,小心卷起他的袖子。
饶是见过数次,在面对那些伤口时,她还是红了眼。
皇帝杨晟在他手臂上刻下的符箓实在太深,疤痕这么久也不见好,后来又在其上添了新伤。
那大概是程筠自己的手笔。
这道所谓的符箓即便荒唐可笑,寓意也是平安。
程筠用匕首划掉了它,破坏了原先的纹路。
他不想平安。
苏弦锦仰头缓缓深呼吸了下,方控制住眼泪没有掉下来。
她用指腹蘸取了金疮药,轻轻涂抹在伤口上。
等上完了,才用柔软的棉布小心包裹起来。
程筠手指蜷缩了下,苏弦锦抬头对上他眼。
“没关系,太累了就再睡一会儿。”
程筠忽然皱眉,抬手将她脖颈处的头发拨弄到一侧,露出雪地里一枝红梅。
“这是怎么伤的?”
“哦,这个……”苏弦锦摸了摸,差点忘了这里了。
她扯了个谎:“这个是我不小心被树枝刮伤的。”
程筠坐起身,拿过金疮药擦在她伤口上,动作很轻柔,十分怕弄疼了她。
苏弦锦笑道:“没事,只是破了点皮,你若再发现晚一些,都要痊愈了。”
程筠眼眶微红,抚着她柔软的发。
“阿锦——”
“你先坐好。”苏弦锦将头发捋在耳后,按着他坐了回去,公众号梦白推文台“你身上的伤还未上完药,休想耍小心思转移视线,今日你不上药也得上。”
程筠坐在长椅上,被她这话逗笑。
“我没说不让。”
他主动将另一只手臂伸到她面前:“请苏姑娘阅览。”
苏弦锦笑道:“程筠,你这个态度我很满意,继续保持。”
她花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将他身上的伤都包扎好,只是手法一般,看的自己都好笑。
“差点就把你缠成木乃伊了。”
“什么是木乃伊?”
“一种干尸。”
“……”
苏弦锦摩挲着着他深邃眉眼,玩笑道:“还好我们首辅大人这张俊脸没有受伤,不然我真要一大哭。”
程筠垂眸:“原来苏姑娘是为我这张皮囊,我还以为……”
嗯?
这话怎么听着一股委屈。
苏弦锦眉尾轻扬,笑问:“你以为什么?”
程筠撇过脸,语气略低落。
“我还以为,苏姑娘是为我这人,果然,是我想多了,我这作恶多端的奸臣,舍却这身皮囊怎么配得上苏姑娘青睐。”
苏弦锦实在受不了他这语气,笑了一阵才勉强止住。
她俯身过去,双手捧起他脸,眉眼弯弯。
“大奸臣还真是能说会道,看来我要……”
她凑近,青丝垂落他脖颈处,气息染了些旖旎。
她做主
程筠坐在长椅上, 苏弦锦站在他身前,双手捧着他的脸,微微俯身。
两人的距离再次贴得很近,在各自清醒的情况下。
两道气息混在一起, 如同目光一样, 密不可分。
苏弦锦的青丝落在程筠凸出的锁骨处, 挠得他有些微微发痒,于是程筠喉结不自禁滑动着。
苏弦锦用温热的指腹摩挲他柔软的唇, 与程筠视线纠缠一处, 此刻两人的瞳孔中只有彼此的影子。
一种既酸涩又酥麻的电流感从她小腹位置流淌开, 流经四肢百骸, 刺激着她不受控的心脏怦然跳动。
她睫毛轻颤了下,缓缓低头。
“阿锦——”
程筠轻唤她的名字。
苏弦锦睁开眼, 顷刻间跌入他澄澈的眸中, 那里一片清明。
程筠将她丝丝缕缕的乌发拨到耳后, 伸手环住她腰肢,轻轻一揽, 便将她圈坐在怀中。
他拒绝了这个吻。
苏弦锦被他抱着,靠在他胸前, 看不见他眼神, 只能听见他比自己还要快的心跳声。
他吻了吻她头顶的发,低声:“这样就好。”
苏弦锦没有挣扎, 只是抬起手臂攀在他肩上, 头抵在他肩窝处。
听着他分明急促的心跳, 散乱的气息, 她轻笑了声。
“程筠,你不敢。”
程筠垂眸。
易得之事易失去, 他好容易失而复得,不敢僭越一分。
上天已对他足够眷顾,他不敢奢求太满。
他收拢了怀抱,将苏弦锦更亲密地拥在怀中,生怕稍一放手,眼前梦幻般的美好就随风散了。
“阿锦在我身边,就够了。”
“可我要给你更多。”
苏弦锦在他怀里坐起来,搂住他脖子,笑意盈眸,“我说过,我得到的幸福实在太多,足够分给你。”
程筠眼尾泛着红,只是怔然望着她,没有说话。
苏弦锦从他的眼眸深处窥探到了一丝不安。
她说:“程筠,别怕。”
她知道程筠在恐惧什么,他纵然没有上帝之眼,也对自己的结局看得一清二楚。
他不克制对她的喜欢和接近,却也始终保持着一条分界线。
分界线以外,是她尚未触及的他最深处的部分。
在这之前,她不想逼他任何事情。
他已经太沉重了。
她只希望在宿命到来之前的每一日,他能轻松些。
于是她抬手摩挲他眼尾,笑道:“别紧张了,首辅大人,我暂时放过你,再容你准备准备。”
程筠紧绷的身躯松弛些许,眼尾晕出浅笑。
“嗯。”
苏弦锦抿了抿唇,虽然她主动,但她刚才也是紧张得不行。
天可怜见,她还没谈过恋爱,也不知道这个步骤对不对,改日应该向陈晴取取经。
好在程筠也没什么经验。
应该没看出她强装熟练的破绽来。
她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
“我也有点饿了,尝尝这个鸡汤。”
她从程筠怀中下来,坐到炉子旁,索性用程筠方才用过的碗又盛了一碗鸡汤。
“好喝么?”她问。
程筠道:“你未必喜欢。”
“什么意思?”
苏弦锦浅尝一口,皱起眉,“怎么不放盐呢?”
好淡,一点都不好喝。
“大夫说最好少放盐,不利于伤口恢复,叫景林给听见了,景林干脆和厨房说不准放盐。”
程筠解释,“之前我没喝过,所以便没管这些。”
苏弦锦笑道:“景林干得好!”
程筠一怔。
听她道:“就该这样做,只要是有利于你的,就该听大夫的,而不是听你的。”
她将手中那碗鸡汤递到程筠面前:“首辅大人,劳烦您别浪费,日后我用膳另作一份,你的就乖乖按照大夫的要求来。”
程筠接过,叹了口气。
“阿锦,这个真的很难喝。”
“你药都不怕苦,怕鸡汤难喝?”
“苦和难喝,是两个意思。”
苏弦锦挑眉:“喝完,不许浪费。”
在她的监督下,程筠乖乖照做,只是喝的时候脸色着实不太好看。
苏弦锦笑着递给他帕子。
“好啦,乖嘛。”
景林敲了敲门。
“苏姑娘,我找了几件狐裘来,请苏姑娘过目。”
“进来吧景林。”
“是。”
景林推门而入,朝程筠点了点头:“大人。”
他将手中好几件狐裘都堆在榻上,像毯子一样垒在一起。
苏弦锦过去上手摸了摸:“哇,不错不错。”质量没话说。
她问:“蜜饯呢?”
景林忙道:“我等会儿就拿来。”
苏弦锦笑:“好,你家大人嫌鸡汤难喝,正耍脾气呢,说是你让不放盐的。”
景林悄悄瞥了眼自家大人吃瘪的表情,不敢说话,怕绷不住笑,只得点点头,又摇摇头。
程筠抬眸,一记冷冷眼刀飞来。
景林立即做出严肃表情。
“是大夫说的,不是我擅自做主。”
他赶紧将空碗和汤罐收拾了,准备溜之大吉,苏弦锦又问:“是哪个大夫来府上诊脉的?”
“太医院院正安陆。”
“几时来?”
“原本应该……每日戌时初来的。”景林有些紧张地看向程筠,“但……”
苏弦锦抬手挡住程筠的脸:“别看他,看我,我说了算。”
景林瞬间定了心,说话都有底气了。
“每日戌时都该来换药的,但只来过两次,大人就不让来了。”
“从今日起,还让他每日都来,我说的。”
景林咧嘴:“是,苏姑娘。”
他转身出去了,看得出来脚步轻快了许多。
苏弦锦扭头看向程筠,眼里流转着危险的光:“请问程首辅,对此有何话要辩解的?”
程筠一本正经:“他已年迈,手抖眼花,药都上不好。”
“是吗?”
“嗯。”
苏弦锦坐在榻上,拍了拍身侧。
“来,你坐这儿来。”
程筠竟莫名有些慌张,略顿片刻,才慢悠悠起身坐过去。
苏弦锦将其他几件袍子都收了起来,只取了件蓝金色水貂裘过来,披在他身上。
“要睡一会儿吗?我就在这里陪你。”
程筠略诧异。
苏弦锦笑了声:“怎么?我没骂你,你觉得不习惯?”
她道:“我可记仇得很,一件是你不回我飞鸽传书,一件你不听我的话好好疗伤治病,两件事总要想办法算账的,但不是现在。”
她打算等大夫过来,细细向大夫问清程筠此时的身体状况再说。
程筠握着她的脚踝轻轻按揉。
“好,随你怎么算账,此事我理亏。”
苏弦锦低哼。
“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一个不回微信消息,一个不回飞鸽传书。
这性子还真是完全一样。
安太医果然戌时准时来的,头一次来时,他差点丢了官职,第二次又差点丢了命。
这一次再来,不免汗流浃背。
他这么大年纪了,混了这么久,只愿能安享晚年。
开门的是个年轻貌美的少女,眉眼温柔,朝他轻笑。
“安太医快请进,首辅大人等候多时了。”
竟然还十分有礼。
安太医怀疑自己真是上了年纪,出现幻觉了。
莫说从未在程府见过年轻女子,甚至在程府他都没得到过礼遇。
何况这句“首辅大人等候多时”……不可能,他一定是听岔了。
苏弦锦打量着头发花白的太医,见其愣在门口,不免真怀疑程筠的说他年迈眼花的事是真的了。
“太医?”
安太医这才回过神,赶紧回了个礼,拎着药箱进去了。
苏弦锦将门关上之前,景林飞奔而来,落在门口,手里拎着好些东西。
“苏姑娘,都买来了。”他抬了抬手臂,“满城我都叫人找了遍,什么干果蜜糖酥饼都有,但我也不知好不好吃,因为府里没有过这些。”
苏弦锦笑吟吟:“辛苦了。”
景林将东西放在门口,高兴道:“苏姑娘别客气,你一来,大人都好像重新活过来似的,我真高兴,你有事尽管吩咐。”
“好嘞。”苏弦锦将小食拎进去,把门关上。
屋内,程筠正端坐着,由太医诊脉。
苏弦锦便在桌上边整理那些小吃,边注意着程筠这边动静。
安太医诊完脉,正要说什么,苏弦锦道:“太医,您等会儿出去和我一人说即可。”
安太医一愣,下意识看了眼程筠。
程筠压着眼睫,看不出表情。
安太医正有些不知所措时,他才淡声:“听她的。”
“是,是。”
他忙应着,又准备去检查他膝盖处的伤。
苏弦锦放下手中事走过来,帮他撩起衣摆:“太医,今日我帮首辅大人浅浅包扎了下,手法也比较粗糙,不过我瞧着膝下似乎还有淤血未散,为何好得这么慢呢?”
安太医正要开口,程筠按在榻沿上的手指轻敲了下。
安太医顿时收声,讷讷:“是老夫医术不精……重新换副活血化瘀的药敷上就好。”
“是吗?”
苏弦锦不动声色地抓住程筠的手,“那请太医开方子配药吧,配好了送到府上就好,由我来照顾大人。”
安太医不敢抬头,心里却大松了口气。
“是是……老夫这就去回去写方子,会将药配好,直接让太医院送来的。”
“多谢太医。”
苏弦锦有礼貌地将太医送了出去,到了院子里,她才问起程筠的情况。
太医还是不敢明说。
苏弦锦只好连哄带吓,到底把他几句真话逼了出来。
他说程筠气血太虚,身子弱得很,全靠底子撑着,自己又不将养,于是膝盖一伤再伤,始终不能恢复。
并且,他虽不知程筠其他处的伤,却也能通过脉象诊出大致。
程筠旧伤太多,伤口未处理好,溃烂发炎,便会发烧。
不思饮食,借酒消愁,又不保暖,再加上郁结于心,忧思过度,哪里能好得了。
苏弦锦认真听完,轻声说:“请您尽管开方子送药来,剩下的交给我吧。”
安太医纳罕地瞧了苏弦锦一眼,惊异她的身份,又不敢问,只是叮嘱她一些护理方法,便走了。
苏弦锦回到屋内,程筠已拿起公文在看。
见她进来,程筠捏着公文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说什么?”
“没说什么。”
“庸医都喜欢夸大,以此掩饰他们医术不行。”
苏弦锦听了这话发笑:“遇见你这样的病人,是他职业生涯的不幸。”
苏弦锦取了活血化瘀的药来,坐在榻旁。
“今晚还用这药,明日再换。另外太医已跟我说了一些护理要点,以后我都亲自盯着你吃药,我倒要瞧瞧是人家医术不行,还是你这个病人不听话。”
程筠心虚不语,只好重新拿起公文来看。
等她弄好,已经戌时末了。
她听了几声更漏,将他手中公文抽走。
“该休息了。”
程筠抬眸:“你也该休息了。”
苏弦锦朝他伸手:“我扶你去床上,刚上好药,小心膝盖用力。”
程筠没动。
“我在榻上睡就好,你去里间床上吧。”
苏弦锦盯着他发红的耳朵,揶揄:“在山谷时我们已经睡在一起了,这会儿难道反而不习惯了?”
程筠倚在榻上,淡定道:“只是这里方便我看奏疏。”
这话倒也不假,榻旁零零散散地已堆了好些了。
都是他让景林从书房搬过来的。
苏弦锦打了个哈欠:“那好吧。”
她着实有些困了,便端起一盏灯,自顾去了里间,钻到床上睡了。
她在这里睡眠向来浅,到了后半夜就醒了。
听到外间断断续续地传来极低的压抑的咳声,不仔细都听不真切。
她心一紧,赤着脚就跑了出去。
“程筠?”
外间灯火灭了,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榻旁。
清冷的月光下,程筠脸色苍白,微微侧身朝着榻下,用帕子掩嘴轻咳。
“阿锦?我吵到……”
他一惊,甚至来不及将帕子收起来,苏弦锦便已过去夺在手里。
借着月光,苏弦锦清晰地瞧见帕子上洇了血。
她慌张地坐在他身旁,颤声问:“程筠,你……哪里不舒服?”
程筠摇头:“没事。”
苏弦锦红着眼,抬手轻轻拭去他嘴角残余的血迹。
“你不告诉我,才是对我的残忍。”
程筠微怔。
苏弦锦定定望着他,落下眼泪。
程筠手抚上她耳后,手指轻柔擦去她的泪水。
轻轻笑道:“你不是都问过太医了么?我不过是一时气血翻涌,有些不适,这会儿已无事了。”
苏弦锦握住他手,有些微凉。
她低声道:“程筠,去床上睡吧。”
大约不欲使她继续担心,程筠这次应了。
才起身却又发现她赤着脚,便将她抱起来去了里间。
程筠躺在床上,苏弦锦将被子扯过来,给他盖得严严实实,又掖了掖被角才放心。
然后她钻进被子里,在程筠身边躺下。
这下轮到程筠失去睡意了。
苏弦锦温热淡香的气息萦绕在他身侧,乌云堆在他肩头。
虽不是首次,与山谷感受却又不同。
他的心不受控地跳跃。
苏弦锦拉了他胳膊放在自己脖子下面,又钻到他怀中,伸手环住他腰,整个人软软地贴着他。
“程筠……”她小声道,“明日你若比我醒得早,不要先起床,我要是起床没见到你,我会不安的。”
程筠微怔,轻轻侧了些身子,方便将她拥着。
“好。”
这样真实的拥抱,让苏弦锦觉得安心多了。
不止他怕失去她,其实她更怕失去他。
尤其是,他们都知道终将有这么一天。
“晚安,程筠。”
“晚安。”
从山谷离开后,这是苏弦锦在这个世界里,睡得最香最沉的一次。
醒来时,已日光高照。
即便窗上拉了帘子,仍然照得亮堂堂的。
她尚未睁眼,便下意识地收拢了下手臂,察觉程筠还在,才放了心。
“醒了?”程筠低沉的嗓音在她头顶处响起。
苏弦锦抬头,对上程筠深邃的眸子。
她怔怔片刻,索性又钻到他被子里,重新闭上眼。
“程筠,睡得好么?”被子里传来闷闷的问候。
程筠轻笑:“好得不得了,从未睡这么久过。”
“有梦我吗?”
苏弦锦像只猫儿般,在他怀中慵懒地蹭了蹭。
“你就在我身侧,何须去梦里寻。”
“那就是没有梦到咯。”
苏弦锦抱着他的那只手戳了下他腰间。
程筠忙捉住,沉声:“阿锦,不要乱动。”
咦?
怕痒?……
苏弦锦坏笑几声,干脆趴在他身上:“我昨天记得仇,现在就要报了。”
程筠不解:“嗯?……”
苏弦锦手伸到被子里去他腰间挠起来,咯咯笑个不停。
程筠一时不察,酥麻感传遍全身,下意识翻了个身将苏弦锦压在身下,捉住她双手。
苏弦锦仰躺着,就这么望着他,桃花眼眨了眨,漾出春水般笑意。
程筠眸底微微发红,仿佛有什么情绪在压抑中放肆生长着。
“阿锦,我真想……”他的气息难以克制,逐渐加重,“我真想……”
“程筠,你可以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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