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似
六岁。
苏弦锦对这个时间点保持着敏锐性, 因为书中程筠也是六岁时失去母亲,成了孤儿。
她问:“既然他们领养了你,为何现在要对你这样?难道只是因为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
程筠与她并肩走着,提及这段经历仿佛是闲谈别人的事, 一副风轻云淡的语气。
“我所在的那家福利院大约有二十个孩子, 一个院长, 两个老师,院长经常不在, 两个老师管着我们。那个男老师是个禽兽, 表面爱护孩子, 尤其是女孩, 背地里却做些下流的事。我待了半年就发现了。有一次我找到机会偷偷把掰断的铅笔刀片藏在他内裤里,他伤得不轻, 也气得很, 最终怀疑到我头上, 狠狠打了我一顿,将我关在小黑屋三天, 不准吃饭喝水,是院长回来把我放出来的。”
苏弦锦不知作何表情, 既震惊又愤怒, 同时还对年幼期程筠的胆大和正义暗暗佩服。
“……没人管么?”她深吸口气。
“没有,孩子都很小, 有的不懂, 有的不敢, 有的长大了也不愿意说, 另一个老师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
程筠压低眸子,“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 我也不可能才待了一年就离开了那里,那男人恨极了我,一天也不想见到我,于是当我养母来领养孩子时,他强烈推荐我,违心说了我一堆好话。”
说到此处他嘴角勾起淡淡的嘲讽:“我的养父母发现货不对板,自然心生怨恨咯。”
苏弦锦立即道:“怎么货不对板了?你长得又高又帅,成绩又好,哪里不好了?”
程筠转向她,笑了一声:“谢谢。”
他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但我没你想的那么好。”
“我到新家的第二年,养父母知道了我在福利院伤害男老师的那件事,他们觉得我存在犯罪倾向,又愤怒自己被福利院的人骗了,况且对我本就没建立起什么感情,为此更讨厌我了,于是找了福利院闹了几次,协商换个孩子养……但这在手续上是不太可能的事。”
苏弦锦注视着他的侧脸,察觉到他眸底的落寞与悲伤。
他大约只是装作不在意。
他说:“我从开始上学时,就一直在寄宿制学校,很少回家。他们总觉得一个七岁的孩子既然能做出这么可怕的事,长大了必然更可怕。他们也不让我叫他们爸妈,还告诉我,如果他们不是因为没有自己的孩子,是不会领养我的。”
苏弦锦皱眉:“太过分了吧……”
程筠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或许是他们没有过孩子,不懂怎么成为爸妈,现在他们有了。”
苏弦锦小心翼翼地看他,生怕他瞧出自己眼里抑制不住的同情之色。
“程筠……那你的伤呢?”
“有些是他们弄的。”他冷笑,“养父认为养母生不出孩子,还领了一个次品回来,于是把这一切归咎在她身上,一言不合就动手,而我的养母既恨他又不舍得离开他,便把怨恨发泄在我身上。”
“……不过我小时候也常觉得自己不是个正常小孩。”他语气微微迟滞,“我……总有一些无意义的梦境,梦是黑的,冷的,很像孤儿院的那个小黑屋。”
苏弦锦瞳孔微微放大。
“你常做这样的梦吗?”
程筠脸色略苍白,越发衬得眼尾泛红。
“嗯……在一些意识模糊的时候,我还会做出一些伤害自己的事。他们发现我的问题后,带我去看了精神科,后来就一直吃药。”
那时养父母当着他的面,询问医生是否应该将他送去精神病院,还添油加醋地说出他小时候用刀片伤人的事,说他有犯罪基因。
他沉默地坐在一旁,瘦弱的小小身躯几乎整个缩在羽绒服里,只露出一双冷漠的毫无情绪波动的眼。
养母无意中与他对上眼神,几乎尖叫起来:“医生你看他,他那个眼神,一看就是个坏种!”
“程筠!”
苏弦锦忍不住抓住他衣袖,“都是大人的错,不是你的错,你别信他们的话,他们要是对你动手,你就报警。”
她目光中的坚定使程筠怔然
“没事。”他说,“我即将毕业,以后就不用回那个家了。”
“不回去最好。”苏弦锦愤懑不已,“别说不配为人父母了,简直不配为人,我看有精神问题该吃药的是你养父母,而不是你。”
程筠眼神扫过她抓着自己袖子的手:“说起来,遇见你以后,我的状态好多了。”
“啊?”
苏弦锦一愣,松开他,有些不好意思,“我吗?”
“黑暗的,冰冷的,甚至充满了血腥气,我的梦大多都是这样毫无意义的碎片,直到有一次我从意识不清中醒来,发现不知何时在画册上画了一个人,还有一个名字。”
苏弦锦抿唇。
她已经知道了,是苏曲儿,旁边是她的名字。
“再后来——”
他望着苏弦锦,眸中似冰湖初融,“那些梦境碎片越来越清晰,直到能拼凑出完成的画面。”
“第一个完整的梦,是黑暗中提灯的你。”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猝不及防丢进了苏弦锦的心湖,荡起一圈涟漪。
她圆睁着眼,心脏似乎停了一瞬,才继续跳跃。砰砰然,用力敲击着胸腔。
她就这样愣着神,大脑短暂宕机了。
程筠轻飘飘一笑,手指在她奶茶杯身上敲了敲。
“不喝就冷了。”
“我的天呐……”
苏弦锦大大喝了口奶茶,咕咚咽下去,从这番话的震惊中久久缓不过神来。
她抬头,程筠已走在她前面,背对着她朝她挥了挥手。
“快点,不然就赶不上午饭了。”
苏弦锦站在原地深呼吸几次,才勉强压住暴跳的心脏,小跑着跟了上去。
“程筠,那你后面梦见过我吗?比如我在梦里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没有。”
“真的没有?你好好想想。”
程筠转过头,朝她笑。
“苏弦锦,我又不是变态,我老梦见你做什么?”
苏弦锦回过神,忙加快脚步与他并肩同行。
“我聪明又美貌,假如你暗恋我呢?”
“……”
“难道我不好看吗?”
“一般没有女孩会这么问。”
“现在不就有了?”
“……”程筠大步流星,将几分笑意留在身后,“不好看。”
“胡说八道!”
*
苏弦锦猛地睁开眼,脸上是尚存的惊惶:“程筠!”
山洞里光线黑暗,洞口处也是灰蒙蒙的。
程筠的身影很快走进来。
“阿锦。”
苏弦锦迅速爬起来,扑进他怀里,默默不说话。
程筠一怔,轻轻摸着她柔软的发丝。
“做噩梦了么?”
“不是。”
苏弦锦埋首他怀中,声音闷闷的,“发生了一些我简直不敢置信的事。”
关于程同学,她还没有完全弄清楚他和程筠的关系,但他们太像了。
可是,怎么会有两个程筠呢?为何他还拥有一段程筠也没有拥有的记忆?
程筠拥着她,温声问:“想告诉我么?”
苏弦锦抬起头,对上他黑纱覆着的眼:“……现在不行,我思绪很乱,等我弄清楚了,我再告诉你。”
“好。”
程筠身上清冷的松香混合着药味扑进苏弦锦的鼻息,她安静抱了他一会儿,才逐渐平复心绪。
“你自己上了药吗?”她问。
“嗯。”
“看不见还要逞能,也不怕碰到伤口。”
程筠笑了声:“已经好多了。”
苏弦锦松开他,往洞口探了眼:“天还未亮吗?”
“外面下雨了。”
苏弦锦这会儿方觉有些凉意,抱着胳膊搓了搓。
“怪不得冷些。”
程筠俯下身,摸到斗篷披着她身上。
“等会儿我将火生起来,你先吃点东西。”
秋天的雨水总是淅淅沥沥的,下不大又下不完。
火光摇曳,尽力驱散着寒凉。
苏弦锦蹲在火堆旁烤了烤火,身上就热了起来。
她把斗篷脱了了,一时兴之所至,自己在洞口捡了一堆树叶摆图案玩。
程筠捡起弓,问她:“想练习射箭吗?”
苏弦锦惊讶:“现在吗?”她兴奋起来:“好呀好呀!”
程筠指向洞口外:“对面山崖上有一垂挂的树枝,就以此为靶心。“
苏弦锦将视线投出去张望,只见稀薄的雨幕后,是一颗从对面山崖斜生出的树。
“这么远啊?”
程筠嘴角掀起弧度:“没信心?”
“当然有!”她捡起箭,兴致勃勃,“要挑战就从高难度开始。”
程筠将弓递给她,站在她身后帮她调整握弓的姿势,仔细辨听着动静。
他几乎整个将苏弦锦圈在怀里,微凉的手指覆在苏弦锦手指上,带着她一点点调整拉弦的力度,清冷低哑的嗓音在她耳畔不停响着:“……手臂伸直……这样……”
“放!”他道。
苏弦锦一松手,只见利箭“咻”地一声射了出去,狠狠扎进枝干中,箭尾剧烈地摇晃着。
“哇!”她眼蓦然亮起,仰头问他,“程筠,你眼好了吗?”
程筠道:“是辨认雨声落在树干上的声音。”
他从箭筒又抽出一根箭,搭在弓弦上,稳稳握住她的手。
“再来一次。”
白影划过迷蒙的水汽落停在树枝上,苏弦锦看清了,那是只敛了翅膀的白鸽,正盯着他们这个方向。
程筠射箭的动作一顿。
苏弦锦指尖泛起凉意,微微蜷起。
“那好像……是景林的鸽子。”
发烧
“专心。”程筠淡声。
苏弦锦忙继续保持拉弓的姿势, 不再说话。
她盯着白鸽,白鸽盯着她。
程筠道:“放。”
苏弦锦指间力道一松,“咻”的一声,白鸽坠落在地, 几片白色的羽毛飘飘然在雨中落下。
“程筠, 那是景林的鸽子。”苏弦锦忍不住道, “这样做会不会太伤他了?”
程筠道:“锦衣卫豢养的鸽子上千只,不差这一只。”
“那我去捡回来。”苏弦锦放下弓箭, 拿了芭蕉叶挡雨, 唰唰几步跑过去, 拎着鸽子翅膀就回来了。
箭头锋利, 将这只可怜的鸽子扎了个对穿。
苏弦锦扒拉了两下鸽子:“死得透透的了,救不回来了。”
程筠淡笑:“那就烤了。”
苏弦锦愣了下, 笑:“那等雨停了我去溪边洗干净。”
“不过, 这只鸽子还真厉害, 竟然能找到这里来呢。”
“锦衣卫的鸽子从小就被训练,能辨路认人, 景林不知道我的落脚处,大约放了许多鸽子出来, 只这一只误打误撞寻了过来。”
“你为何不回应他呢?”苏弦锦好奇, “你不想被他找到吗?”
她就说嘛,程筠既然好好活着, 为何三个月不出现, 原来也是故意的。
程筠沉吟片刻, 与她解释。
“时间太短, 不够秦时收拾完林州的残局。”
这倒也是,苏弦锦点头。
毕竟小说这段是以秦时的视角写的, 他为了整合好三万民兵,将之训练成能打的正规军,花费了好多力气。
同时这段时间还要应付朝廷军队的正面进攻和怀柔斡旋,短短时间的确不够。
她叹道:“程筠,你真是那什么……手把手教造反。”
程筠笑道:“我没教他,只是给了他时间而已,成与不成在他自己,但我对他有信心。”
苏弦锦望着他清风明月般的舒朗,不由于心不忍。
“山谷如此寒凉潮湿,你给他时间,是在拿自己的命做交换。”
“若他守住林州,攻下关州,一举打进都城,我这些罪也不算白受。”程筠温声道,“其实若说与都城那些富贵日子比起来,这里反而让我内心安宁得多。”
他转向苏弦锦,似乎在看她:“原是我一人,不过当作山野闲僧过日子,如今你在,于我是人生难得的好时光。”
苏弦锦便笑着凑近他:“好听的话,多说点嘛。”
程筠唇角扬起温柔。
“你说我意志坚定,我却更佩服心性至灵,我不及你。”
这些日子,苏弦锦从未抱怨过一句,她仿佛山间小鹿,每日都在自由欢快地奔跑,捡漂亮的石头和落叶,还会采来树枝和野花装饰山洞。
无论遇见什么,她总是快乐的,还要将快乐送给他,不让他忧思哪怕一刻。
此处于他只是忍受,于苏弦锦而言,却是享受,那便是更高一层境界。
因她存在,他即便看不见,眼前的黑暗也是彩色的。
苏弦锦听了傲娇地挑眉,压不住语气中的雀跃,却又假作谦辞:“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她想了想,歪头看他,眸子晶亮:“程筠,可能是我得到的幸福太多了,足够分给你,你大胆地往前走,我始终在你身边。”
纵然结局千疮百孔也无妨,她在一日,便珍惜一日,方不辜负当下。
*
山中日复一日寒凉,仿佛提前入了冬。
苏弦锦有时候裹在斗篷中对程筠道:“现在我知道你那白狐裘的好处了,等你回去记得送给我。”
程筠笑:“好。”
白鸽又飞来过几次,程筠都一一射杀了。
苏弦锦一边吃着烤鸽,一边与程筠玩笑道:“景林养的鸽子不太肥,都没几两肉,不过是比狼肉兔肉鹿肉好多了。”
这段时间她在这个书中世界野味可真吃得不少(现实中犯法不建议尝试),还趁天气好时特意寻到了野生花椒等一些简单的调味料,虽比不上现实中的美味,却也是难得的滋味体验。
同时她的箭法也精进不少,竟有一次成功射中了一只野兔,可惜准头差点,未中要害,让野兔负伤跑了。
她在这里的时间似乎越来越长,她算过,她最长一次待满了十日,才回到现实中去,那日刚好是假日结束,她顺利考完了期末最后一门,准备第二日坐飞机回家。
程同学似乎好久没与她联系,但她一算,也不过三天,时间的长度令她有些恍惚。
还真是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
想起程筠东溪山上与她说的那些话,她主动给他发了消息,询问他的期末考试情况。
直到她上飞机前才收到程筠回复:“一切都好,顺祝平安。”
之后她再发消息,他就没有回复了。
关于程筠与程同学的事,苏弦锦本想与陈晴讨论一番,但陈晴忙于实习,甚至加班到十二点。这令她瞠目结舌,跟着她大骂资本家,就暂时没拿这些事与她分神。
出了机场,爸爸开车接的她,还买了好多菜。
妈妈也把她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换了新的床单被套,甚至连她喜欢的毛绒玩具都在床头摆好了。
她放下行李箱,打开灯,温馨的灯光瞬间盈满卧室。
她一头栽进床上,只觉得被幸福包围了。
夜间,她躺在床上等着入睡,脑中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于是一骨碌爬起来,打开门——
“妈!”
“干嘛?”
“我现在能谈恋爱了吗?”
爸妈几乎是齐刷刷坐在沙发上回头看她。
妈妈惊喜地问:“你谈恋爱了?什么时候谈的?男朋友长什么样?有照片没?给妈妈看看。”
“没,没谈。”苏弦锦干笑两声。
爸爸回头哼道:“还没毕业谈什么恋爱,小心被人骗了。”
苏弦锦笑嘻嘻:“没谈呢,就是问问。”
妈妈拿手肘捣了捣爸爸:“过了年二十四了,还不能谈恋爱?我跟你谈的时候才十八。”
“……那能一样吗?”爸爸嘟囔着,气势弱了下去,转头见苏弦锦还站在门口,又故意抬高声音:“先说好,谈恋爱可以,不准远嫁,否则将来受欺负,爸爸来不及过去帮你。”
苏弦锦莞尔:“不定谁欺负谁呢。”
她将门关上,钻进柔软的珊瑚绒被子里,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
“咻”!
利箭猛地射出——
苏弦锦望着扑腾翅膀惊飞的鸟,转头看向程筠:“哦豁,完蛋了,白鸽飞走了。”
程筠安静坐在火堆前,光在他脸上明灭不定,乌云般的发垂落在肩前。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出神。即便眼覆黑纱,却难掩丰俊之姿。
“程筠?”苏弦锦轻声唤。
“嗯?”他侧首过来。
苏弦锦放下弓箭,坐在他身边,握住他手。
“怎么啦?在想什么呢?”
程筠轻轻摇头。
苏弦锦皱眉:“是不是放不下林州?”
程筠反手握住她。
低声:“不,我只是担心这样的日子太短了。”
苏弦锦微怔。
是啊,纵然山中过得宁静,外面却早已风雨大作了。
他们都知道,总有一日,是要离开这里的。
苏弦锦靠在他肩上,闭上眼。
还有半个月,她心道。
半个月后,程筠将回到他既定的宿命轨道上去,去一步步迎接属于他的结局。
山谷中的雨季早已过去,这意味着秋天画下了休止符,又是一年冬。
对苏弦锦来说,一直都是同一个冬天,对程筠来说,却已经历了无数个漫长的冬天。
她靠在程筠身上,只觉他身上热热的,便道:“你平时总是那样冷,我只怕你在山谷中的冬日太过难熬,也不利于你伤势恢复,这样多烤烤火倒也有用。”
程筠忽然轻咳了一阵。
苏弦锦立即起身,仔细盯着他的脸,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伸手探他额头,惊呼:“程筠,你在发烧!”
程筠握住她手,低声:“别担心,我睡一夜就好。”
声音却是沙哑的。
苏弦锦忙拉着他手:“快去里面躺着。”
程筠并未逞强,乖乖起身任由苏弦锦牵着进洞内躺下。
苏弦锦将斗篷盖在他身上,又拿来几块简易缝在一起的兔皮盖在斗篷上。
他躺着,呼吸有些
依譁
沉重,却仍使她安心。
“我没事的,阿锦。”
苏弦锦趴在他身边再次摸了摸他额头,心下一沉。
方才烤着火,摸着温度不准,这会儿摸着竟还是那么烫。
且他额头虽烫,手却满是冷汗。
苏弦锦忙去外面湿了帕子,拧干放在他额上,轻柔地摸了摸他脸:“你好好睡,我在这里守着你。”
程筠应了声,很快沉沉睡去,只是梦中并不安稳。
苏弦锦将洞口的火烧得旺旺的,尽量让洞内保持比较舒适的温度。
期间她用竹筒盛了好几杯水放在火堆旁温着,又给他几次换了帕子。
到后半夜时,她躺在他身侧被他轻微的动静惊醒,见程筠脸色苍白地在斗篷下蜷缩着,满头都是冷汗。
“程筠,程筠……”她忙小声在他耳边轻唤。
“冷……”程筠闭着眼,似乎在发颤。
冷?
苏弦锦抬头看了眼小下去的火,又赶紧去添了新柴,看着火重新烧起来才放心。
然后摸了摸火堆旁的竹筒,里面的水蒸发了些,剩下的都是温热的。
她端了杯水到程筠身边,小心扶起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程筠,来喝点水。”
程筠头靠在她肩窝处,嘴唇烧得干燥。
她慢慢将水喂给他,看着他迷迷糊糊地喝了才勉强放心些。
等他喝完了,她将杯子放在一旁,打算扶他躺下。
程筠却虚弱地唤了她一声:“阿锦——”
一个吻
“程筠。”
苏弦锦心中一软。
她将斗篷扯上来些, 更拥紧了程筠。用手抚摸着他的脸,安抚着噩梦中的他。
程筠脸色苍白,虚弱在她怀中瑟缩着。
苏弦锦低头望着他这般模样,不禁眼眶微红。
“没事, 没事的。”她轻声说, “我在这里。”
人在生病时总是脆弱的, 即便再坚强的人,也会无意识中展现求生的本能。
在苏弦锦从未出现过的每一个这样的时刻, 程筠都是独自蜷缩在冰冷的黑暗里, 捱到意识清醒的时候。
他用长满刀刃的盔甲裹住脆弱柔软的内心, 看似坚硬, 盔甲里面却也生了刺,每向前走一步, 便有血腥气从锈蚀的罅隙中渗出来。
苏弦锦抬手拭去脸上的湿润, 拥紧了此刻褪去盔甲, 遍体鳞伤的程筠。
她一只手握着他的手,另只手一下一下轻抚着他耳后, 与他柔声说着话。
慢慢的,感受到怀中人逐渐均匀的气息, 苏弦锦方心下微松。
不想惊醒好容易才入睡的程筠, 她便仍维持这样的姿势没动,反正他这样病着, 她也没了睡意, 只怕他后半夜烧得更热。
这里没有药, 也没有大夫, 苏弦锦也不会看病,唯一能做的只能是陪着他。
纵然知晓眼下并不会有最坏的结果, 她也轻松不起来。
还是那句话,疼是一样疼。
苏弦锦垂眸凝望着他苍白的脸,缓揭下他覆眼的黑纱,用湿帕子轻拭了遍。
彼时,她的目光轻盈地落在他干燥的唇上,不由微微低下头,凑近了些。
几缕青丝垂在他脖颈间,他似感觉到,在她怀中轻轻动了下。
“程筠。”她温热的气息萦绕在他鼻尖,用近乎低不可闻的声音唤着。
程筠仍沉沉睡着,并未醒来。
“我想吻你。”
苏弦锦梦呓般呢喃,抬手抚上他的下巴,用指腹缓缓摩挲着,一直到他微凉的薄唇。
她离得极近,仿佛二人的气息也成了一体,密不可分。
她脸色酡红,无酒却似醉了,连心脏也不受控地加速跳着,桃花眸逐渐迷眩。
随后,她阖上眼,浓密的长睫在他脸上投下蝶翅般的影,轻颤着,又融入那一整片的阴影中去了。
苏弦锦吻上了程筠。
在这片无人的山谷中,连程筠自己也不知道的,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
不知多久,山洞中冷了起来。
苏弦锦睁开眼,除去洞口那一堆将熄未熄的炭火还在挣扎泛着红光,山洞里已彻底暗了。
程筠靠在她肩上睡得安静。
她摸了摸他额头,还是有些热,不过烧似乎退了些。
又去摸了摸他手心,是凉的,但不再出冷汗了。
看起来情况没有更坏。
苏弦锦轻吁了口气,扶着程筠躺下来,用斗篷给他盖了严实。
大约骤然离开熟悉的气息,程筠蹙了蹙眉。
苏弦锦抚了抚他脸,待他重新睡安稳了才起身离开。
她费力将洞口山石推开一点,寒气如刀,凛冽扑人面。
苏弦锦打了个寒颤。
洞口结了层白霜,连她呼出的气都化白雾了。
实在好冷。
大约不久,林州就要下雪了。
苏弦锦将火重新生起来,热了杯水喝了,又用热水温了帕子,然后拿着帕子回到榻旁,为程筠净面。
程筠墨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苏弦锦跌入他幽深却并未聚焦的眸中,绽开明媚的笑:“程筠,你醒啦?”
“阿锦,咳咳咳……”他才欲开口,只觉喉咙发紧,一阵干痒难受。
苏弦锦忙端了杯温水过来,扶他起身:“喝点水。”
程筠一饮而尽,喉间的灼烧感才有所缓解。
苏弦锦轻拍着他背,柔声问:“怎么样?还很难受吗?”
程筠哑声:“……没事。”
山洞外有风吹进来,卷走热气。苏弦锦忙将斗篷裹在程筠身上系紧。
“外面好冷,病好之前不准出门。”
见程筠静静不语,苏弦锦便问:“听见没有?”
程筠低笑:“听见了。”
他问:“阿锦照顾了我一夜么?”
“不算照顾,我也睡好了。”苏弦锦将散落的头发捋到耳后,笑道,“你这个病人倒是很乖,也安安静静睡了一整夜。”
她摸了摸程筠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退烧了没有呢?”她方才生火,手本就热热的,一时感觉不出来了。
“应该好了。”
“应该?……”苏弦锦摇摇头,捧着他脸,凑上去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去感受。
程筠呼吸一滞。
他看不见,嗅觉与触觉反而愈发变得敏锐,此刻温热柔软的触感贴得这样近,他垂在斗篷下的手指也情不自禁地蜷起,克制着自己逐渐放肆的气息。
“嗯……确实好点了,不过烧还没退。”苏弦锦松了口气。
旖旎尚未蔓延便猝不及防离开。
程筠垂下眸,掩着眼底别样的情绪。
“阿锦——”他道,“我还想再要一杯水。”
“好,你等我会儿。”苏弦锦忙起身走开。
她蹲在火堆旁摆弄着竹筒,火光摇曳处,薄薄倩影映在墙壁上,周遭仿佛拢了烟霞,勾着金色轮廓,似神女临凡。
程筠抬起苍白瘦削的手,用手指触着眼眶到眼尾。
他想象中苏弦锦此时的模样——一轮夜间升起的月亮。
月光照耀着他,他便绝不会将月亮拉下云端。
“水来了。”
苏弦锦过来,将温水递给他手中:“拿好,小心。”
“谢谢。”程筠接过,微微低下头去,小口啜饮。
“程筠?”
某一瞬间,苏弦锦似乎感觉到他一闪而逝的落寞。
她用拇指抚了抚他泛红的眼尾:“是不是火光太亮了,眼睛难受?”
程筠感受着眼前模糊晃动的人影:“嗯。”
他应着。
握着竹筒的指尖微微泛白,小心克制着疯长的渎神之心。
“好。”苏弦锦低头寻了黑纱,重新覆在他眼上,“昨晚怕你有些难受,便替你取了下来。”
黑暗再次降临,吞噬了所有的光影。
程筠手上的劲道略松了松。
在黑暗里,他才能更清醒些。
黑纱覆了眉眼,挺拔的鼻与苍白的唇便更加突显。
苏弦锦目光像只蝴蝶,轻盈停落在程筠的唇上。
程筠低头轻啜,唇被温水沾湿,衬出些淡粉色。
苏弦锦想起昨晚,心跳得飞快。
察觉到她紊乱的气息,程筠动作一顿:“阿锦?”
“哦,没事。”苏弦锦心虚全写在脸上,还好程筠不知道。
她问:“还要一杯吗?”
程筠摇头,将杯子放在地上。
“阿锦,昨晚……”
“啊?昨、昨晚?……”苏弦锦一慌,话都说不利索,“怎……么了?”
程筠声音清润:“昨晚听你在我耳边好像说了很多话,只是我意识不清,并未听得真切。”
噢……原来是这个。
苏弦锦悄悄深呼吸着,平复不争气的心脏。
昨晚程筠因噩梦而不安时,她的确在他耳边絮絮说了好些,只为了让他听着自己的声音,能安心下来。
她说:“只是一些碎碎念,和你介绍了下我的家乡和父母,并不是什么重要的话。”
“你的家乡?”
“我的家乡不在苏州,在杭州。”苏弦锦笑道,“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若有机会带你去看看就好了。”
她话音刚落,程筠眉头一皱,蓦然冷声。
“阿锦,有人来了。”
“谁?!”
苏弦锦吓了一跳,反应极快地跑到洞口,捡起弓箭。
因在火上熏过而发黑的箭尖,冰冷地对准了从山峰中灰头土脸走出来的人影。
“谁!”她厉声喝道。
“等等等等——”那人举起双手,喊,“一个大夫。”
苏弦锦目光一凝,看清了他。
来人年纪约三十左右,倒也生得俊朗,只是过于狼狈。
他青袍勾破,衣袖沾满泥土。头上束发玉冠歪着,一半的长发便不受控地散乱下来,倒是两侧鬓发与一尺长髯还算齐整,不算全然没了他脱俗气度。
程筠出现在苏弦锦身侧,抬手轻按她手中弓箭:“是我的朋友。”
那人一见程筠,便啧啧称奇,张口调侃起来:“我道你死里逃生,必然受了大罪,不曾想竟在此处躲着软香温存。”
程筠神色平静地从苏弦锦手中接过弓箭,毫不犹豫地一箭射出——
利箭在空中留下残影,擦过男子脸庞狠狠扎入他身后山石裂缝中。
男子心惊肉跳,却仍绷着笑,抚掌:“不愧是名震天下的首辅大人,即便眼盲也箭术无双!”
又向程筠问:“这姑娘是?”
程筠尚未开口,苏弦锦便一挑眉,直接喊出来人的名字:“左丘学。”
左丘学愣住。
“我如今这般有名了吗?”
苏弦锦打量着他,笑道:“你这么狼狈,我差点没认出来,不然就要敲锣打鼓地欢迎你了。”
左丘学一脸茫然地看向程筠。
程筠嘴角微扬,就不解释。
苏弦锦朝左丘学挥挥手,高兴道:“我说程筠为何回到都城后并无眼疾,原来在之前遇见了你,你请快些帮他看看吧。”
左丘学捋了捋长髯,一手负在身后:“谁说我是替他治病来了?”
苏弦锦深知此人脾性,也不继续请求,作出恍然大悟状:“哦……原来你也治不好啊,有人跟我说,全天下没有你左丘神医治不好的疑难杂症,我还信以为真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怪不得我朋友老说我单纯,什么话都信。”
她语气真诚,神情天真,并不像是激将法,看似潇洒实则于医道上极为在意的左丘学偏特别吃这一套。
他掸了掸衣袍,故作淡定:“我不过来山中采药,偶遇故人而已,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看一看倒也无妨……”
他说着却话锋一转:“不过,小姑娘,你能告诉我,是谁跟你说全天下没有我治不好的病的吗?”
支撑
苏弦锦眨眨眼:“是我朋友, 神医您可能不认识。”
“无妨,你朋友如此慧眼如炬,我倒想认识认识。”
苏弦锦却摇头:“不行的,我朋友说我单纯好骗, 我还不知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呢, 神医大人真能把程筠的伤治好吗?”
左丘学卷起袖子:“这有何难?”
说着便往洞口来。
“太冷了, 我先暖暖手。”他说。
“好的好的。”苏弦锦表现地十分热情,忙将一块鹿皮毯子铺在火堆旁, “神医快坐在这烤烤火。”
左丘学还没来及坐下, 她又问:“神医要喝水吗?要吃果子或者鹿肉吗?”
左丘学咂舌, 伸手凑近火堆取暖:“行啊。”
程筠淡声道:“他有手有脚, 阿锦不必管他。”
苏弦锦牵着程筠的手让他坐下,作出一副不谙世事的天真来。
“那怎么行, 神医可是来给你疗伤治病的, 是客人, 我应该让他感到宾至如归才是,我朋友说, 左丘神医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是世外高人, 常人难得一见呢。”
这些话说的左丘学十分受用, 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在暗喜。
“你朋友过誉了, 我平时多去人迹罕至处采药而已, 哪是什么世外高人。”边说还边重新用玉冠挽起发髻, 整理仪表。
苏弦锦认真道:“不是的, 之前我不知道是不是朋友骗我,如今一见神医真容, 当真一副超脱凡尘的高人模样,我便知朋友所言非虚,你一定是能替程筠治好眼睛的。”
左丘学有些飘飘然,捋着长髯起身:“话不敢说满,我先来瞧瞧。”
苏弦锦见他走到程筠身边微微俯身,便为程筠解了黑纱,露出那双被瘴气所灼伤的眼。
左丘学脸色不变,扒着上下左右瞧了。
“还好,只是周围肌肤伤得深,眼睛根本并未影响,待我就地寻来几味药草捣碎了敷几日,便能渐渐好了。”
听得这话,苏弦锦心下微松。
无论原理如何,这书中神医的设定就是万能的。
她又忙将手轻搭在程筠右腿上,目露崇拜之色。
“神医果然厉害!还有膝盖,这里伤得最重,请神医一并看看吧。”
“外伤没什么难的……”左丘学说着已撩了衣下摆去瞧,盯着膝盖处眉头一皱,脸色也微微凝重起来。
苏弦锦见状心中轻叹了声。
果然,即便左丘学的神医设定,也并不能完全治好程筠的腿伤,这是宿命早已标好的一环。
她垂了垂眸,不知该悲叹多还是庆幸多,庆幸自己拥有上帝视角,不会对未知感到恐惧,却又悲叹未知已知,无力更改。
左丘学伸手缓缓捏了捏程筠的膝骨:“疼吗?”
苏弦锦看向程筠,见程筠面不改色道:“不疼。”
左丘学对苏弦锦道:“小姑娘,麻烦你去打点干净的水来,待会方便我替他疗伤。”
“好。”苏弦锦拿了兽皮做的水囊去溪边。
她一走,左丘学便嗤笑:“忍什么呢?分明疼得要死。”
程筠眉尖轻蹙,难掩痛楚之色。
“伤得如何?”
“眼睛没什么大问题,小腿骨折也好了七八,只是膝骨碎得很,即便替你暂时治好了,只怕将来但逢雨天雪天,就要钻心的疼。”
“你只管治,疼倒无妨。”
左丘学盯着他平静的神色,不由摇头:“从没见过你这样不把自己当人看的人。”
左丘学不知去哪儿寻了些奇奇怪怪的草药,苏弦锦则帮忙将他所需的热水干净帕子等准备好,然后看着他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针灸包,打开来里面是不同尺寸的银针与细刀。
火烧得旺旺的,洞口虽有风,却不算冷,只拂动着程筠垂在肩上的墨发。
“我要行刀,将他眼周淤血滞毒放出来,你可要暂时回避?”左丘学问苏弦锦。
苏弦锦摇头,她站在程筠身边,将他散落的发撩到身后,小声问:“程筠,你怕吗?”
程筠温声:“阿锦,别紧张。”
苏弦锦深吸口气,分明是程筠受罪,却让她不要紧张。
但她看起来的确要比程筠紧张得多。
左丘学挽着袖子,将刀口在火上燎了,轻轻在程筠眼尾划了一刀。
刀口锋利,一条暗色细线浮现出来,他用干净的湿帕子按在伤口上,很快从伤口处渗出来的血便将帕子浸红了一大块。
苏弦锦双手交握,数度不忍看,撇过目光。
程筠却从容淡定,仿佛无知无觉。
不知在他眼周划了几道细小伤口,苏弦锦只知洗了两三次帕子,并不敢直视左丘学下刀的地方。
“好了。”左丘学道了句,对苏弦锦说,“去把我放在一起的那捆药一齐捣出汁水,浸湿了布,覆于他双眼上。”
“好。”苏弦锦应声,忙进去山洞里面了。
左丘学则蹲下,掀起程筠衣摆。
低声道:“这可比眼周放毒要疼得多,我看你在这小姑娘面前也不用逞能忍着了,该喊则喊。”
程筠平静道:“喊出来也不会少疼几分。”
“话虽至此……”左丘学啧了声,“人皆有惊惧悲怒,发泄出来总归好受些。”
但他也知道,即便他如此说了,程筠大概率也不会照做。
正如当初在程府时,为他治过几次伤,也不曾听他喊一声疼。
程筠将双手置于腿上,缓缓捏成拳。
“我知道你是特意来找我的,既从林州来,便将林州的情形告诉我。”
左丘学方要开口,但见苏弦锦小心拿着浸透了药汁的黑纱出来,她闻着颇有些辛辣难闻的药味,担忧问:“真的可以直接覆在眼睛上吗?可是他眼周都是伤口,这样会疼吧?”
左丘学笑道:“他是最不怕疼的人,小姑娘尽管放心,不过如烈焰灼烧个几日,之后便能好了。”
他嬉皮笑脸地说这样严重的话,苏弦锦有些无语,但她除了照做也别无他法。
只得凑近程筠,轻轻在他眼皮上吹了吹,喃喃念着:“吹吹,就不疼不疼了……”
程筠捏成拳的双手指节似用力扣了扣,略有些泛白。
他喉结滚动,声也似哑了些。
“阿锦……”
苏弦锦一心只在他眼上,并未注意到其他,闻声道:“程筠,要是疼的话,你就喊我。”
说罢将黑纱轻轻覆在他眼上。
双眼只觉烧着似的,火辣辣得疼起来。
程筠抿了抿薄唇:“好,若疼就叫你。”
苏弦锦点头:“这就对了。”
左丘学在他二人间左右看看,哂笑。
“何处认识的小姑娘,竟这样温柔贴心,我怎么就遇不着呢。”
苏弦锦笑道:“神医方外之人,悬壶济世,医者大爱,哪里会为世俗小爱驻足呢,况以神医这般俊朗潇洒,若真要动情,只怕爱慕之人能从这里排到山外去。”
左丘学笑眯眯:“怪不得世人口中狠辣残酷,不近女色的活阎王却待你不同呢,我看也很合理嘛。”
苏弦锦两眼弯弯:“是吗?可是我觉得首辅大人很温柔啊。”
“咳——”程筠掩唇轻咳,黑纱下的脸似氲了暖色。
左丘学笑而不语,已开始往程筠膝上行针。
“但愿你能一直如此认为。”
苏弦锦望着程筠,目光温柔。
是,她当然如此认为。
并一直如此。
左丘学行针时,程筠脸色更加苍白了些,冷汗也不可控地从额头上冒出来。
他主动问起:“……林州如何?”
左丘学见他不顾苏弦锦在场,便也无谓了。
答道:“秦军已完全守住了林州,朝廷先是派人和谈,无果,又派兵攻打,数倍人数却久攻不下,反被一鼓作气打得节节败退,差点丢了关州。”
“关州未攻下?”
“没有。”左丘学将一根锥子粗细的银针,从程筠膝盖缝隙中扎进去,不急不慢地将那些大片的碎骨搅得更碎,“到底只有三个月,朝廷兵马固然废物,林州那些吃不饱的灾民变成的民兵,一时半会却也不能成为精锐。”
程筠紧紧捏着拳,指节几无血色,豆大的汗珠滚滚落下,脖颈下面的青筋也根根分明。
“难道说……”他几乎压着颤声,“承阳侯府撤军了?”
左丘学手中不停,笑:“啊呀啊呀,不愧是程筠,一语中的,看来你躲在深山里,也不影响你观天下事嘛。”
程筠动了动煞白的唇,想说什么似乎疼得说不出来,缓了会儿才问:“可知承阳侯府因何撤军?”
左丘学换了镊子,将碎骨夹出扔在一旁。
“那我就不知道了。”
程筠喉结滑动了下,不再说话。
苏弦锦蹲下来,双手轻轻覆上他左手,拨开他紧捏的拳,握着。
火堆虽在旁,他手却很冷,且手心滑腻满是冷汗。
苏弦锦没说话,只将温热从手心传递给他。
一时洞口处陷入静默,唯有树枝燃烧声噼啪作响。
左丘学原先还有些游刃有余,到后来额头也不禁浮了汗珠。
他抬眸瞧了眼脸色苍白如纸的程筠,低声对苏弦锦道:“你起身,撑着他些,只怕他快要脱力了。”
苏弦锦心一惊,忙松了手,站在程筠左侧,揽着他的肩,让他轻轻靠在自己身上。
左丘学屏息凝神,直到夹出最后一片碎骨,手上地上早已染红了。
决定
苏弦锦站在程筠身侧, 将程筠的头轻轻揽在怀中,手指在他耳后轻抚 。
左丘学挑碎骨她是决计不敢看的,只是紧握程筠的手,闻着避无可避的浓重的血腥气。
程筠身子不稳, 几乎完全是借她的力才勉强坐着, 剧疼之下意识模糊, 仅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左丘学简单清理了髌骨附近血迹,上了药, 固定上木板与树枝, 再用藤绳用力缠起来。
做完这些, 他满头大汗:“条件有限, 暂时先这样,待离开这里进了城, 再重新弄一回。”
程筠冷汗汩汩, 强撑着要说些什么, 被苏弦锦阻止了。
她摸摸程筠的脸,柔声:“现下不要说话, 只管靠着我休息。”
然后对左丘学道:“他昨晚发烧,今日烧还未退, 如今又这样, 实在虚弱得很,请神医这几日留下照看吧。”
左丘学笑道:“你赶我走我也不走, 万一我前脚走他后脚死了, 岂不辱没我神医的名声。”
他还笑得出来, 说明情况在转好。
苏弦锦垂首, 拿帕子给程筠擦拭冷汗,边道:“我听说林州铜铁矿丰富, 秦时如今固守林州,想办法囤产兵器,发展实力,过段时间再攻关州也没什么不好。”
左丘学没说话,却有些吃惊地望着她。
苏弦锦不知说给他听还是程筠听,语气轻缓:“承阳侯府撤军并不会影响大局,是这支军队主帅的个人任性,她还会率军回来的。”
左丘学忍不住看向程筠,此刻倒也看不见程筠的神情,便向苏弦锦投去诧异目光:“你怎么好像知道内情?”
苏弦锦眨了眨眼:“那我怎么知道您就是左丘学神医呢。”
“难道不是他说的?”左丘学指指程筠。
“不是,是我朋友说的,我朋友是个通晓阴阳的神算子。”
“又是你朋友……”左丘学挑眉,“你这朋友到底何许人也。”
苏弦锦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左丘学并不信此话,轻捻鬓发:“你这小女子只怕是诓我。”
向来医道不分,他也是读过易经学过起卦的。
苏弦锦忽然道:“晶崖构藤果不能解乌噬之毒。”
左丘学眼皮没来由狠狠跳了几下,心中大惊。
“……你在哪里见过晶崖构藤果?”
苏弦锦没解释,她并不知这个晶崖构藤果是什么植物,更不知乌噬毒又是什么毒,因为小说里这种情节基本都是作者虚构的,只存在于本书世界。
她只知道左丘学多年前没治好一个中了乌噬之毒的孩子,后来他阅遍医书,得知了一味叫做“晶崖构藤果”的药或可解此毒,走遍四海千山就是为了寻它。
在后来的情节中,他投入秦时帐下,按书中情节,是因为秦时派人找到了这味药,他正是为了这味药去的。
为神医设定一个执念,再把化解执念的金手指单独开给主角,就能让主角成功招揽人才,这很合理。
不过,以她如今视角来看,既然他与程筠深交至此,大约将来此事是另有隐情了。
苏弦锦扑扇无辜的大眼睛。
“我说了呀,是我朋友说的,他和我谈及神医的时候随口提了此事,至于他说的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那是什么神药吗?”
望着苏弦锦清澈的目光,左丘学颇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软绵,不由哑然。
“罢了,有无皆缘,不强求。”他恢复悠闲姿态,往洞外去,“我去溪那边密林走走,寻些可用的草药。”
苏弦锦轻轻抚着程筠汗湿的额,抬眸看向洞外,不知何时,崖对面的斜枝上,又停了一只白鸽。
*
这几日左丘学的确没走,白日漫山采药,晚上就在洞口处歇息。
他教苏弦锦简单处理草药,又帮程筠针灸了几次。
第五日时,程筠眼已好多了。
苏弦锦怕他不适应光线,特意在山洞里面为他揭的覆眼黑纱。
他阖着眼,长密的睫盖在眼下的伤口上,眼周红肿消退了许多。
“程筠。”苏弦锦在她眼前轻轻挥了挥手,“感觉怎么样呢?”
程筠掀开眼帘,瞳孔深邃仿若雪原枯井。洞外光丝丝缕缕地透进来,在无光处渐渐编织成网,于是一道雀跃的影子迫不及待地钻了进来。
“程筠!”与他目光相触的一瞬间,苏弦锦明艳灿烂的笑意便在程筠眸中迅速绽开,“你能看见了?是不是?”
程筠静望着她,眼尾绯色愈浓。
“怎么了?”苏弦锦问,“是不是眼……”
话音未落,她被程筠揽入怀中。
程筠用下巴轻轻蹭着她的长发,嗓音低沉,携着缱绻眷恋。
“阿锦……好久不见。”
*
苏弦锦被刺眼的光线惊醒的,她眯着眼,抬手搁在眼皮上:“妈,大早上拉什么窗帘啊。”
妈妈拖着地:“马上九点了,你爸煮了粥在锅里,等会你自己起来吃,我不管你了,我出去跳舞去。”
苏弦锦钻到被子里,闷声道:“下次不要做我的早饭,我不吃。”
“你这才放假几天,房间里乱的跟什么一样,晚上不睡早上不起,是不是又熬夜看手机呢?”
“没有。”苏弦锦探出头,叹道,“我晚上睡得挺早,你就当我这段时间为了考研都没睡好吧。”
妈妈拖完,直起身子:“行,那你接着睡吧,我和你爸出去了。”
“对了。”妈妈刚出去又走回来,问她,“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苏弦锦一愣,睡意跑到九霄云外去了,心虚道:“没有啊。”
“哦,行。”妈妈转身走了。
“妈——”苏弦锦大喊,“为什么这么问?”
“没事。”妈妈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听见你嘟嘟囔囔讲什么梦话呢。”
梦话?……
苏弦锦揉了揉头发,不由有些脸热。
应该不会自言自语什么奇奇怪怪的话吧。
她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着,听到门被“砰”一声关上的声音,便知爸妈都出门了。
她爸爸一向喜欢大早上逛公园顺便路过菜市场买菜回来,妈妈则最近迷上了广场舞,常和小姐妹们早晚在公园广场跳得起劲。
索性也睡不着了,她便起床简单洗漱,从锅里盛了粥,又从冰箱里拿了几碟腌菜,坐在桌旁边吃边看手机。
和程筠的微信消息还停留在她回来的那一日,程筠给她回了“一切都好,顺祝平安”之后,她又问了句他放假去哪过,但直到现在也没得到回复。
她现在已经知道程筠面临着什么样的家庭,很难不担心。
但她和他的关系目前只是普通好友,尽管似乎还存在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但依然不足以让她有立场去过问或者干涉太多关于他的个人生活。
*
她伏在山洞内的榻上,身上盖着斗篷和毯子,被温暖簇拥着。
洞口隐隐传来左丘学的声音。
“……你不能回去,现在所有人都认为你已经死了,朝廷如果不是锦衣卫还压着,就要开始清算你的罪,并以此为条件去和秦时谈判了。”
“你来找我却不愿我回去?”程筠清冷的声音响起。
“我当然不是来劝你回去的!”左丘学的声音有些激动,“否则我早就给那些鸽子身上绑信了!”
“你回去做什么?送死?”
“你不回去以秦时现在的势力,打到都城是早晚的事。”
“你带着那小姑娘就此归隐不好么?让你过一过正常人的日子怎么就那么难呢?”
程筠面对着激动的左丘学,神情依然平静。
“你知道那些百姓甚至部分朝廷官员为何聚集在秦时周围么?”
左丘学沉默。
程筠道:“因为他们都恨我,我是他们共同想杀的人。”
“现在正好,反正都传你死了。”左丘学踱步。
“但我并未死,不是么?”程筠淡声,“至少天下百姓与文武百官都没有亲眼看见我的尸体,我的死目前除了制造一些流言,帮助秦时动摇朝廷军心外,并无任何作用。”
程筠将一根干树枝投到火堆中去。
“只要不亲眼见我死了,以他们对我的畏惧之心,是始终不敢彻底倒戈的,因为他们怕我有一日突然回来。”
他拍了拍手上的浮灰,似有些无奈:“大约我这些年的手段太狠了些,目前朝臣与百姓对我的恐惧要远胜过秦时给他们的勇气。”
左丘学停步,缓缓摇头。
“那已经无解了。”
秦时毕竟只有十八岁,天下人怎么会轻易相信一个弱冠少年在面对北朝权势滔天的首辅时,能得到最终的胜利呢。
“有解,让秦时当着天下人审判我的罪行,再杀了我,他就能众望所归,民心所向。”
左丘学盯着程筠,他的语气风轻云淡,那样的结局对他来说,似乎早已当作寻常。
他叹道:“我说的无解,是指你的命。”
程筠轻笑:“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吾辈皆是儒家门生。”
“那她呢?”左丘学忽然向洞内的苏弦锦瞧了眼,又回头望着程筠,“你一心向死,又要将她置于何处?”
程筠笑意轻敛,澄澈的目光落向苏弦锦的方向,眸中似冷冽雪原吹起暖风,冰镜消融,化作一汪春水。
他说:“她都知道。”
离开
在白鸽从山谷飞出的第四日, 苏弦锦再次见到了景林。
他带着三个锦衣卫,从都城日夜兼程快马加鞭地潜入林州,来到程筠面前。
“嗨,景林。”
苏弦锦站在洞口率先打了个招呼。
景林见到她的一瞬间眼眶就红了:“苏姑娘, 你竟然还活着!”
苏弦锦:“……”
什么话这是!
“大、大人呢?”
他几乎要哭了。
苏弦锦仰头看了眼暮色:“谁知你来得这样快, 天都要黑了, 我刚给他换了药,在里面休息。”
景林及其他三个锦衣卫风似的掠了进去, 匍匐在地, 流泪行了大礼。
“大人!!!”
程筠坐在榻上, 将衣袍落下来遮住腿伤。
“起来吧。”
景林泪流满面, 完全止不住,也不愿起身。
他身后三个锦衣卫同样跪在他身后哭。
“我说……”苏弦锦走进来, 不禁好笑, “你们四个跪在程筠面前哭什么, 也太不吉利了。”
景林转过身就朝她磕了个头。
“多谢苏姑娘。”
其余三个人也跟着给苏弦锦磕头。
苏弦锦忙跳开,摆手笑:“受不起受不起, 要折寿的。”
程筠淡声:“还不起来?”
几人这才起身,一个个眼眶通红。
尤其景林最甚, 眼泪收不住一点。
苏弦锦笑着调侃:“哟哟, 又要掉小珍珠咯!”
哪有女人把男人的眼泪比作珍珠,景林羞得满脸通红, 当着程筠面前也不敢反驳, 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过好在眼泪是一颗也不敢掉了。
苏弦锦见状道:“这就对了, 这么大人了, 哭什么呢,你看你们家大人从来就不哭, 伤成那样了都不哭的。”
景林立即争辩:“我们和大人自然比不了一点。”
“那就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景林抬头悄悄去看自家大人,程筠但笑不语,任苏弦锦说话。
于是他只好点头:“苏姑娘说得是!”
其余几人也忙附和。
苏弦锦双手抱臂,站在程筠身前,笑吟吟:“苏姑娘还有话要吩咐,听不听?”
景林再次看向程筠,被苏弦锦挪动脚步挡住视线。
“不许看他,看我,我说了算。”
未见自家大人反驳,景林只得再次应声:“苏姑娘请说。”
苏弦锦道:“一,回都城后好好监督他好好治伤,不许他乱来。二,训练你的鸽子认识我,方便传信于我。”
景林忍不住问:“给苏姑娘传什么信?”
总不是和大人之间的往来情思吧,他觉得自己胜任不了这种艰巨任务。
苏弦锦挑眉:“当然是关于你们家大人的大事,例如你劝不了的,尽管找我告状。”
身后程筠轻笑一声。
景林侧了侧身子,想得到程筠吩咐,苏弦锦却也跟着侧了侧,将他的视线再次挡住,指了指自己,微笑:“说了看我,不要看他。”
景林纠结:“苏姑娘,还有第三吗?”
“第三嘛,你派个人送我去林州以南的一个村落。”
“苏姑娘不跟我们一起回都城?”
苏弦锦只是摇头,若她能这样做就好了,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三个月,是苏曲儿能够消失的极限。
虽是等关州被攻下后,苏曲儿才被秦时接到身边,但在此事之前,他就已经来找她了。
她问:“你们何时出发?”
景林道:“天黑之后。”
不知道左丘学这段剧情里是不是在程府的……她想了想,便先说:“左丘神医采药未归,你们等他一起,另外,程筠他腿伤不利于行,送他回都城这一路要小心些。”
景林等人一一应下。
程筠才开口:“你们去外面等我。”
几人依言退下,皆守在洞外。
苏弦锦深吸一口气,转身望着程筠,眼眶不禁微微泛红。
“程筠……”
程筠起身,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白皙柔软的脸,轻笑道:“还好左丘学治好了我的眼,我曾不止一次想过,今后若见不到你的模样,只怕对我才是折磨。”
苏弦锦偎在他怀中,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松木与药草清苦味。
“我还会想办法去见你的。”
她仰起脸,将他俊朗的容颜映在眼中。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不会阻止你,但我希望,无论何时,你都不要推开我。”
她道:“程筠,我就是为你而来的,请你始终记住这一点。”
*
马车在林州的第一场飞雪中,驶离了林州城。
苏弦锦靠在马车内微微出神。
在见到景林几人用电视剧中才会出现的铜铁鹰爪般的锁链攀住极为陡峭的山石,然后如履平地飞身而上时,她不禁发出惊叹。
“连牛顿来了都要说声,物理学不存在了。”
景林先将程筠护送上去,再回来接的苏弦锦,恰好听到这句话。
“牛顿也是武林高手吗?”
苏弦锦:“他是物理高手。”
她看向左丘学:“先把神医送上去吧。”
左丘学笑道:“我可没说要走啊,此处人迹罕至,珍稀药材不计其数,于我如宝藏,我怎么舍得走。”
他背着个竹编的篓子,篓子里装了半满。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我能做的已做了,其余的随便交给哪个大夫就行,一般不是人命关天我都不出手,这已是破例了。”
果然如此,苏弦锦默默无言。
剧情之外的事,实在难以苛求。
她也只能尽力而为。
“苏姑娘,再有一个时辰就能到。”
驾车的锦衣卫道。
“好。”苏弦锦在马车内回过神。
她离开时,留了两封信给梦婵衣。
一封信是给她的,编造了她欲离开三个月的原由,大致是她有心结,打算去平南州好友家小住散心,希望她不要告诉秦时,三个月之内,她会回来找她。
若她实在担忧,不知如何应对苏曲儿消失一事,要回去找秦时的话,她还写了第二封信。
第二封信是给秦时的,写着差不多的原由,只在语气措词以及情感上稍加改变。
总之,秦时是认得她的字迹的,也知苏曲儿性子,她按照她的人设与经历编造的理由,她自认为还是合理的。
端不知,梦婵衣会如何选择了。
锦衣卫将苏弦锦送到村口,苏弦锦就让他离开了,只留下了马车。
她走在初冬的飞雪中,裹紧了离开时的斗篷,进入村子。
她想着,若是梦婵衣并未来此住,她就自己住下,静候秦时过来,反正她是不能直接回林州的,那样她没法解释这段时间的去向。
大约是她幸运,又或者村子里不常有外人。
她才走了几步,便有一个拎着水桶打水的妇人迎上来问她:“是来找梦姑娘的吗?”
苏弦锦有些纳罕:“是。”
妇人便笑:“梦姑娘医术高明,在附近都出了名了,常有人来找她看病,甚至关州城里还有太太小姐特意过来呢。”
她打量着苏弦锦:“见姑娘打扮,也是位小姐吧?怎么独自过来?家人没跟着?”
她说着不等苏弦锦答话,便已自顾拎着水桶转身:“你跟我走,我领你去梦姑娘的院子。”
一路上苏弦锦都在思考这件事,书中似乎是提过梦婵衣“圣医女”名头,但只是一带而过,并未详写,她以为那是林州城内梦婵衣治疗灾民时的事。
她被妇人领去那间位于村尾的两进小院时,门口还等着几个村民,看样子是来看病的。
妇人同他们打了招呼,在他们的目光中,苏弦锦低着头,踩着薄薄的积雪走进了温暖的屋子。
梦婵衣正为病人写方子,听到妇人说话,便抬头看了眼。
“梦姑娘。”苏弦锦含笑点头。
梦婵衣愣了愣,眼圈瞬间一红,连笔都险些没握住,将墨点洒在纸上。
“苏……苏姑娘……”她落泪喊。
屋内几人都惊讶地望着这一幕。
苏弦锦走上前,握住梦婵衣的手:“对不起,让你担惊受怕了,你先忙,我先去里屋换个衣服。”
她在山谷待的快成野人了,只有一套衣服,都是晚上洗,放在火堆上烘干,第二日又接着穿。
之前她与梦婵衣出发时,都各自带了行李,只是她匆忙去落日林,什么也带不上,这会儿既然梦婵衣住在这儿,大约连她的行李一并收着的。
她进屋寻了寻,果然找到了自己的箱子。
她正式成为苏曲儿其实没多久,不过在林州城内的几日,后来去了山谷下,又在程筠面前做回了苏弦锦。
所以她直到如今也没怎么完全适应苏曲儿这个身份。
打开箱笼翻了翻,她不禁牵了牵嘴角。
苏曲儿的衣裳不是白色就是浅粉,连发饰也是素玉,真是将作者笔下温柔恬淡的人设进行到底。
她换了衣服,坐在梳妆镜前,将长发散下来。
“苏姐姐。”梦婵衣不知何时进来的,倚门唤了她一声,微微哽咽,“这段日子你去哪儿了?我真的很害怕。”
“抱歉,让你担心了。”
苏弦锦坐在窗前天光下,青丝如瀑,愈发衬得她冰肌玉骨,雪肤花貌。
看的梦婵衣都痴了。
苏弦锦轻声问:“你可有将我的事与秦时说过呢?”
梦婵衣回过神,忙道:“没有没有,我就此处等你,秦大哥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她很怕秦大哥知道她弄丢了苏曲儿,会对她露出失望的眼神,便只敢替苏曲儿瞒着,也是替自己瞒着。
“不过他有写信来,是我回的。”她低下头:“只怕他是想等你的回信。”
“我拿给你看。”她快步去床边,从枕头下取出一沓信纸,“都在这里了。”
苏弦锦过去接了,略扫了几眼,无非是些日常关心的话。
她握着梦婵衣的手,轻声:“怎么总是妄自菲薄?他的信是同样关心我们二人的,否则信中便就只问我了,你回了信还替我遮掩,我很感激你。”
“不不……”梦婵衣咬唇,“是我应该感激你。”
否则这一封封信哪里轮得到她来回。
苏弦锦瞧她这般,不由喟叹一声,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但梦婵衣替她瞒过这一段时日,她也并不是很意外,只是隐约加深了几分无力感。
好似她纵然拼尽全力去改变了一些事,一切还是走在原定的轨迹上。
苏弦锦看向梦婵衣。
或许——
有些结局,她可以尝试再大胆一些。
红玫瑰
秦时是第二日来的, 这种事情巧合地让人感觉诡异。
因为苏弦锦只知秦时在攻下关州之前,来找过苏弦锦,但并不知具体的时候。
她现在不是上帝视角,无从得知秦时那边的剧情具体已经走到哪一步了。偏偏她前脚回来, 秦时就来找她了, 巧合地仿佛世界规则正在逐步修正她造成的细微影响。
秦时是单人单骑, 策马狂奔而来的。
这日夜里,他抵达小院门前。
墙角的枯草还积着薄雪, 冷冽的空气反射着满月清晖。
他一袭白袍白甲, 孤影立于门前, 久未敲门。
梦婵衣包好了一剂药, 正好为村里一户人家送去,开了门猝不及防瞧见了他。
她惊愣在原地, 连药包都掉了。
红着眼柔声喊:“秦……秦大哥?!”
“蝉衣。”秦时应声, 问, “你…你们还好吗?”
梦婵衣又惊又喜,忙俯身捡起药包, 低头垂泪。
“挺好的,秦大哥, 你不用担心, 这里很安全。”
“那就好。”秦时长呼了口气,仍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梦婵衣似乎意识到什么, 道:“秦大哥, 公众号梦白推文台外面太冷了, 你快些进去, 苏姑娘在屋内还没睡,我……我先去给病人送个药再回来。”
秦时望着她,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便点头,轻声道:“夜间不安全,你早去早回,有什么事让人回来喊我。”
“好。”梦婵衣收拾不住心情,只得用匆忙远去的身影掩饰了。
秦时进屋时,苏弦锦正在点灯,柔和的烛光忽映照出一道陌生的影子,着实吓了她一跳。
“……秦时?”她抬头,怔在原地。
“曲儿妹妹,你……”秦时眼眶微红,“你还好吗?”
苏弦锦点头轻笑,灯下眉眼温柔。
“一切都好,多谢挂念。”
秦时垂了垂眸,忽然注意到窗下桌旁放的一沓信笺,他走过去,拿起来翻了翻。
“都是我给你……你们写的信。”他低声说着。
苏弦锦没说话。
他便望着她,眉宇间浮现出些赶路的疲惫。
“为何……不给我回信呢?”
原文中的苏曲儿本就没有给秦时回信,苏弦锦面对他的问题并不慌乱,而是慢声答道:“前段日子手腕伤了,一直没好全,便都让梦姑娘回的,后来索性就都麻烦她回了。”
“如何伤的?可严重?”秦时一急,大步走过来,“我看看。”
苏弦锦并未拒绝,抬起手腕与他瞧。
灯下,皓腕有一道隐约可见的淤青尚未全褪。
这是她在山谷时不小心在山石上撞的,当时并不疼,过了两天才渐渐显出一块淤青来。
书中的苏曲儿却是真的扭伤了手腕。
难道又是巧合?
秦时问:“还疼么?”
“不疼了。”苏弦锦笑笑,落下袖子遮住伤。
“曲儿……”秦时嚅嗫着,“我以为……我……”
“以为我故意不给你回信么?”苏弦锦摇头,“没有这回事,秦时哥哥。”
他似乎微微松了口气。
“那就好。”
苏弦锦打量着眼前这个满眼深情的少年,心中不禁叹了口气。
她知道他是为何而来。
他正面临着人生的困境,思来想去,除了苏曲儿,更无人诉说。
苏曲儿在很多时刻,都充当着秦时的解语花,是他心灵休憩的港湾。
但也仅此而已了。
月亮始终是清冷的,不如玫瑰开得热烈惊艳。
在满月的夜晚,当一个人无意中闯入一片玫瑰花园时,相比抬头赏月,他会更愿意低头去看眼前盛放的那朵玫瑰。
“我听说了。”苏弦锦柔声道,“承阳侯府的事。”
秦时望着她,眼尾微红。
“嗯……上次攻关州,损失有些大。”
他有些疲倦地坐在椅子上,夜间寒霜已化成水浸湿了衣摆,隐隐透着寒气。
苏弦锦这会儿细细打量他,少年不复上次的意气风发,颇有些颓然。他光洁的下巴长出了一圈青色的胡茬,也还没来得及打理。
“我也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走了。”他声音略有些干涩,“林州那些百姓……那么信任我,仿佛我成了他们的救世主,可我只是个普通人,不是个大英雄,我觉得我有些承受不住他们的期待。”
他望向苏弦锦的目光茫然无措:“曲儿,你说我若是失败了,他们会不会失望呢。”
苏弦锦倒了杯热茶放在他手边:“秦时哥哥,你不需要成为谁,你只需要成为你自己。”
“我自己?”
“嗯,无论大英雄也好,救世主也好,那是落在别人眼里的样子。”苏弦锦笑,“在那个皇帝和朝廷百官眼里,你甚至只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反贼呢,难道你也要在意他们的看法?”
秦时摇头。
苏弦锦轻叹:“生逢乱世,昏庸的朝廷便是一座大山,压在万万百姓头上,高位以下,人人皆有压力。如今百姓快要扛不住了,被压垮了,是你站出来暂时顶着了那座山,所以你会觉得压力很大。但你应该相信他们,相信他们只要休息好,就能再次与你并肩而立,绝不会躲在你的身下,只是如今,他们需要时间。”
秦时紧锁的眉头舒展开,长长吁了口气。
“你说得对!林州那些民兵是需要时间的,他们不是不愿意同我一起掀翻这座山!”
他拿起杯子一饮而尽,心下忽松快不少。
“朝廷只有一座山,那就是程筠,如今他生死不明,这座山早已岌岌可危了,那个狗皇帝什么用也没有,只要程筠不出现掌控局面,我早晚能打进都城去。”
他似乎又恢复了少年的张扬轻狂。
苏弦锦未接这话,只是敛眉笑笑。
秦时皱眉:“如今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承阳侯府,承阳侯曾借我一万精锐,如今骤然撤走,极大动摇了军心,我勉强才稳住局面。朝廷军队虽不能打,但胜在数量多,粮草辎重都充足,这样耗下去于我不利,我需要先解决眼下这道难题。”
他看向苏弦锦,一时欲言又止。
苏弦锦知道他要说什么,只是她不能提前将信息说出来,否则就没法解释了。
恰好此时梦婵衣送药返回,听见这话,便走进屋来。
“秦大哥……”她迟疑着问,“承阳侯府撤军,是因为萧郡主吗?”
萧彤彤,承阳侯萧存独女,自小被萧存当作儿郎培养,三岁习武艺兵法,耍的一手好鞭子。
十六岁时,萧存给了她一支单独的三万精锐,随她支配。
一直以来,跟随秦时的这一万人,便是出自她麾下。
秦时当初拿着小太子杨望璟的虎符去承阳侯府时,承阳侯是不认的,他是北朝的侯爷,只认北朝的太子,于是将秦时拒之门外。
秦时受尽折辱也不放弃,引起了萧彤彤的注意。
萧彤彤对秦时心生好感,帮助秦时属于一意孤行,承阳侯并不赞同她的做法,但萧彤彤执意要助秦时一臂之力,甚至闹到了与承阳侯断绝父女关系的地步。
于是她带着自己的军队出走,去边境剿匪去了,留了一万人给秦时。
因此,这一万人虽是承阳侯府的精锐,明面上却不属于承阳侯府的立场。
秦时拿下林州,逼得程筠生死不明,朝廷人心已然不稳,形势于他一片大好。
承阳侯萧存见其年少有为,有潜龙之象,于是斟酌形势,决定与秦时建立更紧密的联系。
他写信一封,要求秦时答应娶萧彤彤为妻,否则便派兵相助朝廷反攻林州。
秦时收到信后并未回复。
正好萧彤彤剿匪回转,闻得此事,对父亲擅自做主感到不满,但她对秦时本就心存爱意,因此也不反感。却见秦时没有只言片语回信,对她态度暧昧不明,不知将她置于何地。
于是她一怒之下直接撤回了那一万精锐。
很显然,萧彤彤正是大男主文里男主的红玫瑰。
即便给了她将军的身份,也要让她为了得到男主的爱情而不顾后果的任性妄为。
不过这种行为在原文中,却并不招致大部分读者的反感,因为这衬托了男主的人格魅力,并让绝大部分男性读者津津乐道地开始“红白之争”。
本书贴吧被顶的很热门的一个帖子,说每个男人一生中会遇见三个女人,属于初恋情节的白月光,代表纯洁美好,属于热恋情节的红玫瑰,代表刻骨铭心,但最后男人会选择贤妻良母,安稳却带着遗憾地过完下半生。
苏曲儿,萧彤彤,梦婵衣分属于这三种。
这个帖子得到了绝大部分人的赞同,所以始终飘在首页。
苏弦锦因这本书的奇遇,才去浏览了各种相关信息,点进这个帖子时不禁觉得好笑,当作乐子分享给陈晴。
陈晴说,她看男频小说只是为了看爽文剧情,从来不屑一顾这些感情部分,因为大多都是yy,甚少有哪本男频小说男主没有后宫的。
苏弦锦深以为然。
如今亲身经历了一遭,成了“白月光本光”,不禁更觉赞同。
于是,当梦婵衣问出这句话之后,秦时毫不意外地看向了苏弦锦。
他语气愧疚地将事情原委同苏弦锦说了一遍,然后沉默半晌。
他不敢看她眼睛,只低声问:“曲儿,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回归
这个问题根本不该抛给苏曲儿, 表面上看似尊重他们的婚约,尊重苏曲儿,实则苏曲儿还能怎么回答呢。
秦时如今面临的困境是真的,他的烦恼也是真的, 这些在提及萧彤彤之前就已经同苏曲儿说过了, 所以苏曲儿这样一个人设已经决定了她的答案。
苏弦锦心里轻叹, 她想,后来苏曲儿与秦时越发离心, 或许也与此事有关, 只是作者甚少将笔触留于细枝末节, 所以苏曲儿的内心极少被展露出来。
她与秦时离心, 便也促成了秦时与萧彤彤的接近。
萧彤彤能率军与秦时并肩作战,苏曲儿只能留守后方, 因此苏曲儿后期的戏份越来越少。
只是先来后到, 她又是官方女主, 因此才有争论不休的“红白玫瑰之争”。
这或许对于本书的热度来说有好处,大约也是作者想看见的。
当然她此时也不会去苛责秦时, 在秦时的视角中,他对苏曲儿与萧彤彤都是真心的, 甚至对梦婵衣的怜惜感动也绝不是弄虚作假, 只是有轻重先后而已。
苏弦锦现在和一个设定了性格的人去争论爱情观毫无意义。
于是她垂眸道:“秦时哥哥如今为千万受压迫的百姓而战,曲儿也不愿给你拖后腿, 明日我就给苏州写信, 请父母做主取消婚约。”
秦时怔住, 不由眼眶发热, 心下大为感动。
他忽然上前将苏弦锦拥在怀中,动情道:“曲儿放心, 你我的婚约始终作数,我不需要你为我让步,我只想把这件事告诉你,但我会自己想办法去解决的,那萧郡主虽然任性,倒也是个性情中人,想来不会不讲理的。”
苏弦锦心中惋惜这婚约解不成,不过也在意料之中,便点头道:“好,我相信你。”
夜间。
苏弦锦卧在床上,听见隔壁屋子的梦婵衣翻来覆去的动静。
她十分理解梦婵衣此时的失眠。
秦时这次就是为了苏曲儿这个回答来的,在了解苏曲儿的答案之后,秦时又临夜走了。
梦婵衣于他,好像只是路过问候一声。
接下来的剧情就是他去找萧彤彤的那一段。
最后萧彤彤原谅了秦时,并说服承阳侯主动取消了婚约,但要求秦时答应她三件事。至于哪三件事,她暂时不说。
秦时都应了。
于是萧彤彤领着她的三万军队赶赴林州与秦时汇合,帮助秦时一起攻打关州,最终破城而入。
那时,正是这一年的年底。
距离苏弦锦上次为了考研而离开程筠的那次正好过去一年。
此时苏弦锦躺在床上,也难以安寝。
她翻了个身,看见清冷的月光从窗棂探进来,满室皆明。
不知程筠还有几日才到都城,此时是否也与她同在一片月光下。
她拥衾而眠,只觉越发冷了。
她真的担心,程筠的腿伤只怕雪天疼痛难忍。
*
今年冬,雪下得不如去年那样大。
但北朝都城都落满了白,积雪仍能没过鞋面。
荣烨将鞋底的泥在内阁门口的台阶上蹭了蹭,还没进去就听见里面乱哄哄吵成一片。
能进内阁议事的人不多,但都善于口舌,一人顶十人的口水。
他是最烦与这些人争论的。
故意在门口慢慢蹭干净了雪泥,他才慢慢走进去。
厚厚的挡风帘子一开,吵嚷之声瞬间化作滚滚惊雷一般灌入耳中,震得他耳朵疼。
众人见他进来,安静了一瞬,又继续吵了起来。
“荣次辅,那乱臣贼子都打到关州了,反正这主意是一定要拿了。”
“对,到底是和是打,和怎么和,打又该怎么打,必须要拿个主意。”
“先说好,我们户部已经没什么银子了,主张打的别找我张口。”
“好你个王立新,这会儿你户部衙门就想撇干净?你……”
“咳咳——”
荣烨重重咳了两声,所有人停下争论,目光聚集在他身上。
“吵吵吵,吵个没完。”荣烨脸色铁青,慢慢踱至炭盆前,弯腰烤了烤手。
户部侍郎王立新凑了上来。
“荣大人,国库里有几个银子你难道不知道吗?再打下去拿什么打?”
闻言,兵部两位堂官全围了上来,喝道:“你出几个银子算什么,我兵部的好儿郎可都是拿命去平乱的,这天寒地冻的,难道粮草冬衣都不给够?”
王立新反唇相讥:“少说漂亮话,户部调军饷给你兵部,有三成落到前方就不错了,现在倒心疼起前方将士来了,我都替你俩害臊!”
“说什么呢?!你再说一遍……”
“闭嘴!”眼看着就要打起来,荣烨一怒之下一脚将炭盆踢翻,火星子与碳灰飞得到处都是。
几人吓了一跳,忙只顾掸起灰尘,果然不再吵了。
荣烨坐上次席,虽然他职位最高,但即便程筠不在,他也从不坐主位。
“乱臣贼子,是一定要打的,不打难道他就会善罢甘休了?”他冷声道,“若是军饷不足,和谈便是缓兵之计,绝非长远打算。”
王立新嗤笑:“缓兵缓到何时?缓到明年国库也仍然没钱,程首辅走前我可是东拼西凑拿了三百万给他去赈灾,如今人没了,钱也没了,全便宜那帮叛军了,这难道是我户部的错?”
荣烨眸子发暗:“谁告诉你人没了?”
“现在外面都传的沸沸扬扬,难不成还是空穴来风?整整三个月,没有一点消息。”王立新拂去袖口灰尘,“荣次辅,你觉得咱们这位首辅大人还有希望生还吗?”
他故意在“次辅”二字上咬重了音。
荣烨虽也有些凌厉手段,但那不过是背靠着程筠这棵大树好乘凉,如今程筠不在,即便他做了次辅,王立新可是不怕他的。
荣烨太阳穴跳了两下,沉声:“在得到确切消息前,我绝不信任何捕风捉影。”
吏部尚书万光此时慢悠悠开口。
“若跌下山崖粉身碎骨,尸身都没了,如何确认消息真假呢?”
荣烨冷冷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内阁中安静了片刻,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礼部尚书云清泉见状,捏了捏袖中的奏疏,上面拟了程筠十项大罪。
趁众人三五成群嘀嘀咕咕,他悄摸上去荣烨旁边,低声说:“荣大人,你说那个秦时,他反叛朝廷不就是因为他被程首辅弄得家破人亡,所以心怀怨恨吗?就算他在林州真的杀了程首辅,那大概也不够泄愤的。现在咱们跟他僵在这里并不好,关州一旦被拿下,都城就岌岌可危了,不如由朝廷出面,定了程筠十项大罪,为秦尚书一家翻案正名,再追谥荣耀,甚至也许秦时一个官做,让他为朝廷效力,或许他就愿意放下仇恨归顺朝廷了。”
荣烨斜睨他:“所以,云大人这也认为首辅大人凶多吉少?”
云清泉苦笑:“我当然是希望首辅大人平安无事,但眼下咱们的难关最重要不是吗?就算首辅大人回来……”
他话尚未说完,重重的挡风帘子被猛地掀了起来,一道人影携着冷冽的寒风走进来。
众人不由一惊,皆顿了声转头去看。
只见景林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大刀阔斧地立在门口,眼神冰冷,杀意凛然。
他冷眼扫过众人,喝问:“议论首辅大人什么呢?不如大点声!”
兵部侍郎梁恩骤然吹了冷风,便有愠色:“放肆!内阁重地何时容得锦衣卫踏足了?!”
王立新冷笑一声,拢起袖子:“锦衣卫,不过是狗仗人势罢了,如今这势还能仗得起来吗?”
“哦?”
门外忽然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如冰落玉碎,泠然惊心。
景林执刀而立旁侧,恭敬地掀起帘子——
那道熟悉的高大身影微微俯身走了进来,身着玄色鹤氅,乌发玉冠,金带垂缨。
玄色的衣摆掠过,锋利似刀,又如凛冽寒风扫过。
众人脸色苍白,皆屏息骇然,心跳如鼓。
荣烨猛地起身迎了几步,眼圈泛红,执手行了大礼,高声喊:“臣,见过首辅大人!!!”
他这一动,其他人才反应过来,吓得面如土色,全部跟着行了大礼。
程筠容色淡淡,径直走过众人面前,向主位上坐了。
“荣大人,坐。”他道。
荣烨再次俯身行礼,才在他下首处正襟危坐,搁在膝上的双手握拳,止不住颤抖。
程筠抬手端起茶盏,白皙的腕骨瘦削锋利,隐约可见一些未愈全的擦伤。
茶是冷的。
他搁下茶盏,平静道:“把负责茶水的宫人,拖出去打死。”
外面当即响起锦衣卫拿人的声音,几声凄厉惨叫后,再没了声响。
众人胆战心惊,不敢说话。
王立新捱不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请……请首辅大人恕罪……”
他这一跪,其他人也腿打颤,哆嗦着跪了下去。
内阁中便只剩程筠与荣烨坐着了。
程筠眸色冷冽,微掀眼帘,并未说话,只朝景林动了动手指。
景林会意,当即帘子再次掀开,几个锦衣卫闯了进来。
王立新面色惨白,竟一下哭了出来,磕头喊:“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谁知那几个锦衣卫却路过他,利索地收拾了地上的炭灰炭盆,又重新换了金丝炭进来,便出去了。
所有人恐惧地伏在地上,听着王立新的抽泣,冷汗汩汩,不敢出声。
云清泉更是趴在几人身后,悄悄将那奏疏撕成团,塞进嘴里吃了才放心。
很快又有宫人进来端了新茶。
程筠这才端起温热的茶盏,不紧不慢地低头抿了口。
“怎么,我不在时,户部沦落至此了?”
控场
王立新头抵在地上, 浑身战栗。
消失三个月的人,不声不响忽然就回来了,难道真是罗刹恶鬼不成?连阎王殿也不敢收。
程筠用杯盖撇了茶叶,露出清亮的茶水。
“还记得我离开时说的话么?”
王立新呜咽着, 一声不吭。
景林抽刀架在他脖子上, 冰冷锋锐的刀口在他后颈散发着寒气。
“大人问话, 只管回答。”
王立新脸色惨白地僵硬住,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喉咙硬挤出来的。
“若是……若是……林州灾民哗变……便……便要……取……我的……”
他忽的哀嚎一声, 说不下去, 接连不断地在地上磕头, 磕得头破血流。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呜呜……”
王立新的凄厉哭喊响彻内阁, 其余众人动也不敢动,只得任由冷汗滴落, 在地上汇聚成一滩滩的水渍。
荣烨也不由心惊, 悄悄去看程筠脸色, 却见后者气定神闲地品茶,对一切恍若未闻。
景林将绣春刀挪开两寸, 朝门外道:“来人,送王大人去诏狱。”
王立新顿时面无人色。
两个锦衣卫刚进来, 王立新脸色一狠, 猝不及防地仰着脖子朝景林的刀口撞去!
与其在诏狱生不如死,不如现在求个痛快!
但他显然低估了景林的实力, 这样的事对景林而言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王立新朝他刀口扑来时, 他反应极快地侧身半步, 抬起一脚狠狠踢在他胸口, 将他整个人踢飞,在空中翻滚了一圈, 像只□□似的重重落在地上。
不待王立新痛呼出声,景林又上前两步,长刀在手中一转,便轻易挑断了他手腕上的两根手筋。
剧痛之下,王立新暴睁着双眼,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连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下一刻,先前进来的两个锦衣卫就拖着人出了内阁。
帘子落下,屋内归于死一般的寂静。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众人反应过来后,个个吓得魂飞魄散。
那吏部尚书万光上了年纪,甚至直接捂着胸口抽搐了两下,倒在地上,脸色发青。
荣烨猛地站起来,又看向程筠。
程筠略一点头。
他才喊:“快!传太医!”
景林单膝跪地,在万光胸口上按了重重按了几下。
万光猛抽了一口气,缓过神,眼珠重新动了起来。
景林挥手:“送万大人下去休息。”
他说完便有两个内侍匆匆而来,抬着人出去了。
程筠这才几分慵懒地倚在靠背上,将茶盏放下。
茶不过喝了不到一半,却有两位朝廷重臣差点丢了性命。
他抬眸:“起来吧。”
众人惊恐未散,不敢起身。
荣烨清了清嗓子,沉声:“首辅大人发话,各位还不快起身?”
其他人这才颤颤巍巍地起来,几乎有些站不稳,即便起身之后也不过低头束手,再不复之前威风。
荣烨做着深呼吸平复心绪,他虽对刚才的事也有些胆寒,但内阁恢复了这般安静有序,他倒十分享受。
不由再次坐了回去,望向程筠的眼神满是崇敬。
“请首辅大人继续主持内阁,决议当前局势。”
程筠轻抚袖口,长身而起。
“今日到此为止。”
说罢径直离开。
荣烨愣了下,紧追出门。
只见门外飘起了雪,红墙碧瓦间,那道玄色身影已远去了。
*
鎏金兽首香炉中,一道袅袅青烟被门口的风吹歪了些。
卧在榻上的女子缓缓睁开眸。
来人在她面前站定,笑道:“娘娘今日怎样?咳疾可好些了?”
李嘉薇懒懒起身,乌发披散在身前。外面虽冰天雪地,她却只着一件单薄柔软的纯白亵衣,隐约可见雪色光景。
“托太子殿下的福,本宫吃了几日雪燕,倒也好大半了。”
杨望珂便凑近前,在她榻上一道坐了。
“娘娘大好,儿子心里也就放心了,不知父皇可来过?”
边说话他的目光边落在李嘉薇玉峰之间。
李嘉薇涂着丹蔻的葱白手指蜷起一缕青丝,娇笑道:“皇上忙着同那几个方士学习长生不老呢,哪有空回承欢殿来。”
杨望珂坐着挪了挪,离她愈近:“娘娘病了,父皇也不来看望,真是不知道疼人。”
李嘉薇眼底划过一丝鄙夷,抬手取了搭在旁边的一件淡粉色长衫披在身上,往梳妆台前坐了。
“殿下今日来承欢殿,可见不着皇上了。”
杨望珂道:“反正我又不是请安来的。”他从袖口掏出一张纸,笑得越发放荡,走了过去:“父皇之前就叫我多跟娘娘学学诗书,我这才做了一首,要请娘娘指教。”
李嘉薇伸手欲取,被杨望珂握住柔荑,低头嗅了口,一脸飘飘欲仙:“……何必费娘娘眼,我来读给娘娘听就是。”
李嘉薇抽回手,转头掩了眼底嫌恶。
“殿下请念。”
只听杨望珂故意拿腔作调地将一首淫词念得暧昧:“烂漫春云满腮,粉脸埋。半羞半喜神女赴瑶台。凝脂白,游蜂采,牡丹开。绵绵今宵了却相思债。”
吟罢低声笑问:“娘娘,我这首《相见欢》如何?”
李嘉薇递他一个白眼:“呸!不正经。”
杨望珂上前站在她身后,把玩着她的长发。
他盯着镜中绝美容颜,心热道:“娘娘才高,看不上我的拙作,我上次却读了一首娘娘写给父皇的,真是情意绵绵,叫人眼红呐。”
李嘉薇将长发从他手中夺过来。
“殿下真不害臊。”
杨望珂嘿嘿一笑,就要俯身在她脖颈处亲一口。
此时一个宫女打扮的女子却从外面突兀地跑进来,使得室外涌入的寒气中断了室内的旖旎。
“娘娘——”
杨望珂不满:“谁让你闯进来的?好没规矩的贱婢!”
月儿一缩,跪在地上小声道:“……首、首辅大人回来了!”
“你说什么?!”杨望珂懵了,几乎破音,“哪个首辅?!”
还能是哪个首辅。
“程……程首辅。”月儿颤声。
杨望珂脸一白,吓得不知所措,原地踱步:“他不是死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难不成是鬼魂回来了?!”
李嘉薇也震惊不已,但见杨望珂如此草包,却轻笑一声:“殿下胡言乱语什么,小心这些话传到他耳朵里。”
杨望珂下意识地捂嘴,此时什么春风心思也无,忙要往外走,却被李嘉薇拽住腰带。
她眼波流转,笑道:“殿下慌什么呢,他又不是老虎。”
程筠的手段只怕比老虎还要可怕的多。
杨望珂白捡了这个太子之位之后,心里门清,得罪皇帝也不能得罪首辅,他可是连皇上正儿八经的儿子都能逼死的人。
“我先回东宫去,省得他召我问话。”
李嘉薇却故意拽着他不放:“殿下,上次皇上说要修一座问仙台作祈福祭祀之用,本宫打算让父亲办这苦差,只是内阁那些人却不同意,牢牢将油水握在自己手里,真是可恶!不如殿下东宫直接拟一道建工旨意,送去府衙罢。”
杨望珂用力扯回衣服,欲哭无泪:“首辅回来了,我说了也不算了。”言罢匆匆而去。
李嘉薇笑容淡去,用帕子嫌弃地搓了搓手,将月儿扶了起来。
她皱眉问:“月儿,你从哪得知这个消息的?程筠若回来了,怎会不进宫拜见皇上?”
月儿微微低头:“我去给茵茵烧纸,意外撞见了锦衣卫站在内阁门口,还抬了人出去,于是远远躲着看,没多久就见到首辅大人出来了。”
李佳薇沉思片刻,道:“取我的斗篷来,我去后殿见皇上。”
*
景林端了刚热好的药,站在书房门口探了探头,药碗散发着苦涩难闻的气味,他便是闻一闻,也忍不住皱着脸。
程筠端坐于案后,正一一阅览这段时间积累的奏疏。
景林不敢贸然进去,便在门口小声咳了下。
然后又悄悄观察。
自家大人还是没反应。
他心一横,干脆向前一步,露了半个身子出来。
“大人,该喝药了。”
程筠头也不抬,淡声:“放着。”
“放冷了两回了,这是热的第三回,再热就没作用了!”景林跨进门,鼓起所有勇气快速道,“大人现在必须把药喝了,已经耽误一个多时辰了。”
程筠抬眸轻飘飘扫了他一眼。
景林话滞在喉咙里,咽了咽,又继续道:“属下这是遵守苏姑娘的命令,要是大人不同意,属下只能放鸽子传信给她了。”
程筠放下奏疏,静静看着他。
景林硬着头皮上前,将奏疏拨开一块,愣是把药碗怼在中间。
“大人……你有账将来找苏姑娘算,冤有头债有主。”
他说完立即就要转身逃走。
“回来。”程筠道。
景林站定脚步,心虚地不敢回头。
“属下还有要事……”
程筠抬手轻抚放在一旁的白狐裘,苍白的手几与白狐裘融为一体。
“替我办件事。”他说。
不是当面算账就好,景林松了口气,这才转过身。
“大人吩咐。”
“把这件白狐裘送去关州堂衣楼。”
“是。”
景林应声,堂衣楼是锦衣卫的眼线机构。
程筠端起黑色药碗,面不改色地将已经快要冷的药全部喝完。
他放下碗,提笔蘸墨:“你且站等,我有一封信与白狐裘一道送去。”
景林点头,心道苏姑娘还真好使,人不在,也能让大人乖乖喝药。
算了个命
景林等了一会儿, 才从程筠手里接过信,顺便拿起药碗。
待要去接白狐裘时,被程筠一个眼神刹住。
程筠道:“随意取我一件长袍来,包好再拿。”
“好的, 大人。”景林咧嘴笑, 他先拿着信和药碗走出去, 然后又回转,提醒道, “大人, 还有半个时辰太医院的安院正要来给大人换药。”
“不必。”
“那我告诉我苏姑娘一声。”
程筠抬眸, 冷眼如刀:“没完了?”
景林头一缩, 却仍嘴硬。
“大人要不赞同,苏姑娘当时说的时候就该反驳, 现在属下只是依令行事。”
说罢不敢再等吩咐, 一溜烟跑了。
晚间, 程筠懒懒倚在榻上,拿着从六部新送来的奏疏看。
榻旁, 太医正小心解开裹缠程筠膝盖的棉布,准备为他换药。
景林从外头进来, 见状一愣, 不禁更加佩服苏姑娘。
看来有句话说的还真不错,一物降一物。
“大人, 东西都送去了。”
“嗯。”
景林道:“东宫派人来问安, 大人是否要见。”
“今日累了, 不见。”程筠淡淡地说, 放下手中奏疏,又换了一本。
太医听得胆颤, 连太子都要给首辅问安,真是猖狂到没边了。
景林应声出去,不一会儿又进来。
“太子殿下说,明日亲自上门探望大人伤势。”
太医手一抖。
程筠垂眸:“安太医院正做久了,想颐养天年了?”
安太医握着药瓶跪在地上,冷汗涔涔。
“首辅大人恕罪……这烛光照的,老夫一时眼花。”
程筠不语。
待太医脸色越发苍白时,他才漫不经心地笑:“不过随口问一句,安太医不必放在心上,你医术高明,皇上身子还要仰仗你照看呢。”
“是……是……”安太医哆哆嗦嗦地抬起袖子擦汗,才敢继续给程筠换药。
程筠对景林道:“去对荣烨说一声,这段日子我腿伤不便,六部的公文都送到程府来。”
景林应声去了。
程筠坐起来,低头盯着太医上药的动作,太医便愈发紧张不已,好在一辈子的经验撑着,才不至于出错。
待药都换完毕,程筠将衣摆落下,方问:“如何?”
安太医低头收拾着药箱,斟酌着答道:“大人底子好,恢复得不错,再将养一段时间,能好大半,只是伤了根本,若想完全痊愈,只怕是不太可能了,行走时多少会有些疼。尤其湿冷天气更要保养,不然年复一年,会愈加疼痛难忍。”
疼倒无妨,能走就行。
这点程筠并不大在意。
他问:“这段时日,你进宫为皇上问诊过几次?”
“四次。”
“龙体安否?”
安太医摇了摇头,面露难色,似乎不知如何开口。
程筠也未催促,只是倚在榻上,往腿上搭了块毯子,又拿起奏疏看。
安太医长叹口气:“皇上原就沉溺风月,精气虚空,不稍加保养,全靠丹药撑着,近日又着迷求仙问道长生不老之术,还曾问过老夫采阴补阳这种荒唐法子……老夫进宫几次问诊都是前两个月,近一个月一次都没进过宫了,听说皇上都在承欢殿后殿与几个方士日夜吐纳,闭关不出。”
程筠道:“将最后一次给皇上问诊的医案送到我这里。”
“是。”安太医拎着箱子退下。
*
翌日太子倒是扑了个空。
不止太子,其余六部官员来程府拜见的,都在门口不得入,却又不敢走,一时间程府门庭若市。
程府小厮拿了几把笤帚出来:“各位大人既然不走,不如帮咱扫扫门口的雪吧。”
有人怒了:“岂有此理,你这小小……”
话未说完,便有人眼疾手快地上前接了。
“小事一桩,我来我来……小哥自去歇着,若有里面的忙要我帮的,尽管说一声。”
众人瞠目结舌。
暂代万光吏部尚书一职的吏部右郎中吕叶中呵笑:“云大人,程门的雪扫干净了,冰还没化呢,云大人好热心好口才,不如顺道也舔了吧。”
众人皆笑。
云清泉哼了声,已拿了笤帚开始扫雪了。
“尽管笑吧笑吧,吕大人最好把位子坐稳了再笑,别滑下来了,跌了个狗吃屎。”
吕叶中脸一黑,但瞧了眼一旁的程府小厮,只好默默吃个瘪。
离开三个月。
程筠再次踏足承欢殿。
承欢殿内的美人都被李嘉薇打发去了宫中其他宫殿住,无论偏殿主殿,都显得冷清得多。
程筠进来时,李嘉薇穿戴整齐,正站在缸前喂鱼。
听见动静,她嘲道:“首辅大人还真是大难不死,怪不得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
程筠并不生气,反问:“那淑妃娘娘是好人还是祸害?”
“我也不是好人。”李佳薇将手中鱼食一股脑地洒入缸中,引得鱼儿竞相争抢,险些跳出缸外。
她走到程筠面前,似笑非笑地抚他肩膀:“我们是一样的人,不是吗?”
程筠不动声色地挪了半步,俯身拾起一张纸,扫了眼:“太子的字迹?”
李嘉薇脸色微变,旋即冷笑了声:“皇上让本宫教导太子,太子常写了诗词让本宫指导,有问题么?”
“哦?”程筠淡笑,“既如此,当然没问题。”
“皇上呢?”他问。
李嘉薇神色更冷:“后殿闭关。”
程筠抬脚欲往后殿去,李嘉薇忽然出声:“皇上想要在东南角修一座问仙台,我打算交给我父亲督办此事,原先只要太子殿下点头即可,如今首辅大人回来了,连太子也要问首辅大人的意见,不知首辅大人准也不准。”
程筠站在门口,勾了勾唇角:“娘娘如今等同皇后,说话自然管用,不过外面起了战事,国库又空虚,只怕要从宫中出钱才能修建。”
李嘉薇注视着他明暗不清的侧颜:“首辅之前向皇上进贡的古玩字画数不胜数,如今内帑钥匙就由我收着,我想,替皇上办事,花皇上的钱,也不是过错,只是首辅归来摄政,本宫总要请示一声,万一首辅大人不高兴了,本宫岂不是要落得前太子那般下场?”
程筠逆光站着,李嘉薇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得他语气不喜不怒,反倒有几分悠闲。
“为了皇上高兴,有何不可呢?”
李嘉薇凝视着他消失的背影,不由皱起眉头。
“嘉薇姐姐。”月儿不知何时来的,将一个暖暖的手炉放进她手中。
李嘉薇回过神,见她满脸担忧,不由问:“怎么了?”
月儿红了眼,低头掉泪:“我方才在一旁,真害怕嘉薇姐姐惹恼了首辅,像茵茵那样。”
李嘉薇微怔片刻,摸了摸月儿的头发。
“不会,他……”
她没继续说下去,但她对程筠此人所为隐隐有些改观,仔细却说不上来。
*
宫中值钱的珍宝的确不少,李嘉薇拿着为皇上修建问仙台的旨意,让父亲李知春公然变卖了好些,手上一下多出几百万的银子。
再加上年底,各州府税银多多少少又收上来一些,统共加起来有一千两百多万两。
六部衙门得知此事,眼巴巴地在风雪中等在程府门前,都想先批了自己衙门的银子用。
门外寒风刺骨,大雪纷飞。
门内却温暖如春。
程筠坐在窗前,趁着雪光,悠哉悠哉地练字。
景林站在门口问:“大人,门外人越来越多了,属下怎么回话。”
程筠气定神闲:“这些银子都优先为皇上修建问仙台,大部分给了李知春,让他们找京都衙门去要,其余的找荣烨。”
景林点点头,忙转身出去了。
门一开,几人就想往里头涌,七嘴八舌地嘈杂不已。
见是景林出来,忽又都安静了。
“景大人,首辅大人怎么说?”
景林抬手按在腰间长刀刀柄上:“大人说,皇上的事才是大事,其余没什么大事,银子都拨去京都衙门,让李知府修造问仙台去了,其余的就在荣次辅那里,你们找他要。”
说罢也不管他们如何反应,只进去将门一关,众人碰了一鼻子灰。
面面相觑之下谁也不敢再敲门,只得一窝蜂又去了刑部。
荣烨面对众人,不急不忙:“我手里只有五十万,兵部有战事,最多分二十万……”
话未说完,兵部侍郎梁恩叫起来:“二十万!那还打个屁!叫关州士兵都去吃土吧!”
荣烨批公文的朱笔一顿:“不要?”
梁恩脸色难看:“要……”
他接了公文,战战兢兢地问了句:“若关州没守住,那关州到都城就无险可守了,打到都城是板上钉钉的事,到时候首辅大人要问我的罪,次辅大人能帮忙美言不能?”
荣烨指了指脑袋:“叛军若是打到都城来了,我的脑袋都保不住了,你还指望我保住你的?”
说罢他又冷笑一声:“早干嘛去了,军饷贪了七成,练些个草包兵出来,把林州都丢了,现在自求多福吧。”
梁恩脸色铁青,拿着公文走了。
回兵部他立即写信一封交由属下,怒气冲冲地吼道;“把二十万两银子全部送到关州去,跟梁金那混蛋说,少他娘的贪一点!这次再贪,关州将士一哗变,他和我都等着进诏狱吧!”
属下被喷了一脸口水,接了信赶紧去了。
*
“怎么样?秦时攻下关州了吗?”
陈晴发来消息。
“快了,萧彤彤的军队已经到林州了。”苏弦锦回道,“说实话,关州驻扎了二十万士兵,却打不过秦时的五万,这北朝亡的不冤。”
“那狗皇帝现在还在花天酒地,你的程筠又拿钱哄他开心,二十万士兵吃不饱穿不暖,要我早跑了,还打个屁,几个钱啊拿命拼。”
你的程筠。
这话——
苏弦锦忍不住笑,打字回:“关州二十万至少有十五万反水到秦时帐下了,不然怎么后来打进都城势如破竹呢,就算是承阳侯府也钳制不住秦时了。”
陈晴感叹:“啧,要不怎么说大男主爽文就是爽呢,所以我喜欢看,谁看秦时的视角不爽,就你特殊,你给自己找罪受。”
苏弦锦过了会儿,发语音过去,笑道:“确实。”
朝阳升起时,走在阳光下的人同世界是一样璀璨的。但光因黑暗而存在,没有黑暗就没有光明,没有黑夜也不会迎来黎明。
有的人生于黑夜注定为了迎接黎明,有的人却甘愿倒在黎明前,为迎接黎明的人以身铺路。
当所有人都抬起头,等着太阳从地平线升起的那一刻,她更愿停下脚步,俯身拭去那结冰地面上还在渗出的未冷的血。
陈晴欣慰:“听你心情不错,看来我不用太担心你了,你最近放假在家过得怎么样?不会一天到晚躺着做梦吧。”
“别提了。”苏弦锦抚额,“我妈刚开始对我可热情了,现在天天嫌弃我,老让我出门走走,天这么冷我只想待在家里睡觉。”
她看了眼钟:“先不跟你说了,我妈快回来了,她今天上午让我无论如何要陪她去庙里烧香。”
“是灵隐寺吗?要是灵验的话,路过财神殿帮我也拜拜,我得到二十九才能回家,天天加班忙的飞起。”
“不是灵隐寺,那里人太多了,一座山上的寺庙,要爬山才能过去,也不知道我妈从哪里找到的,说很灵验。”
语音刚发出去,苏弦锦就听见开门的声音,妈妈扯着嗓子问:“起来了没?我跳舞都回来了。”
苏弦锦一个激灵跳下床,开门道:“早起了。”
妈妈满意:“起来了就行,收拾收拾,跟我出门。”
苏弦锦问:“我爸呢?”
“你爸今天有象棋课啊。”
苏弦锦叹口气。
看来今天是非出门不可了。
说来也奇怪,妈妈会画画,爸爸会下棋,她自己对这些竟然一窍不通,问就是不感兴趣,小时候边学边哭,爸妈就不逼她了。
现在妈妈退休了,拿着养老金跟小姐妹跳跳舞,旅旅游,爸爸是个小学数学老师,寒暑假没事的时候会去特长班教小朋友学象棋。
她坐上车后座,对驾驶座的妈妈笑道:“改日教我学国画吧,妈。”
妈妈惊异:“转性了?小时候不学,现在学?”
“学无止境嘛。”
“行啊,你要三分钟热度,看我怎么收拾你。”
不知道车开了多久,中途苏弦锦甚至睡了一觉,等醒来时,车开到了山脚下。
她迷迷瞪瞪地拎着香下车,仰望着崇山峻岭间缥缈的云雾,不由睁大眼:“杭州还有这地方呢?不会出省了吧。”
妈妈戴上围脖,从她手里接过袋子。
“让你平时走走,一天到晚不出门吧。”
走到半山腰苏弦锦就到了极限了,坐在山石上喘气。
“妈,你自己去吧。”
妈妈恨铁不成钢:“叫你平时多锻炼,看看你,哪有一点年轻人的朝气。”
苏弦锦摆摆手:“朝气不了一点。”
“那你慢慢跟上来吧,我先走了。”
“哦。”
苏弦锦点头,坐在山石上看蓝天白云,心道等休息完了她就下山去车里等,这山真爬不动。
她的极限是爬勉强可以称之为山的东溪山,那才高两百米。
坐着缓了会儿,她举目四顾,不得不说,这里环境真不错。
入眼翠意盎然,虫鸣鸟叫不绝,不远处的对面山崖还挂着瀑布。
“小姑娘。”有个阿姨笑眯眯地过来,“来爬山啊?”
苏弦锦转头:“昂,陪我妈来的,她去庙里烧香了。”
阿姨摆手:“山上不是庙,是座道观,看来你第一次来,还没上去过呀。”
苏弦锦讪笑;“爬不动,在这休息会儿。”
阿姨往石凳上坐了,在地上铺开一块布,布上画的五行八卦阴阳太极之类的。
“阿姨,你是道士?”苏弦锦好奇过去看。
“我不是,但我会算命,要不要试试?”阿姨十分热心,“很准的,不准就退钱。”
真的假的……
苏弦锦有些不信邪。
她从来没算过命,在穿书之前,她算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多少钱?”她拿出手机,“能扫二维码不?”
阿姨立马支了个收款码放在一边,笑眯眯:“五十,支付宝微信都行。”
“五十?”
苏弦锦拿起的手机缓缓放下……
“这样吧,我随便说两句,你再决定算不算。”
这倒可以。
苏弦锦点头,好奇:“阿姨您说。”
“你把你的生辰八字报给我。”
苏弦锦一一说了后,竟见阿姨拿了个平板电脑出来,然后一通点点点。她一阵冷汗,现在算命都这么与时俱进了么。
阿姨看向她:“你是个独生女,爸妈感情很好,对吧?”
这算什么,猜也能猜出来。
她点头。
阿姨又道:“从小挺乖的,听话,但心里有自己的想法,今年刚考完研,对吧?”
这都能猜出来?
她惊讶着点头。
阿姨道:“那就对了,不用担心,绝对能考上。”
虽然知道能考上,但她这语气还是让苏弦锦有些惊喜:“阿姨,还有吗?多说点。”
阿姨笑了下,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谈男朋友了吧?”
“没有。”
“还不承认,肯定有,但没正式确认关系,爸妈也不知道,对吧?”阿姨又在平板上点点点,“让我看看这个男孩子的情况。”
苏弦锦好奇,不由探头想看一眼,被阿姨抬手挡住,只得放弃。
阿姨盯着平板:“啊呀,这个男孩命不太好啊,是个无根之萍,从小没有爸爸妈妈的,过得比较苦,不过呢……”
“不过什么?”
苏弦锦迫不及待问,心怦怦跳。
好像有点准……看来阿姨还真是个高人呐。
阿姨笑眯眯地指了指收款码:“天机不可泄露。”
苏弦锦咬牙,扫。
电子音播报:“支付宝到账,50元。”
阿姨眉开眼笑,继续道:“不过,你是他的贵人,他遇见你之后啊,大运就要来了,人生就要往上走了。”
看不出来,她还自带锦鲤buff呢。
苏弦锦有点小得意。
哎,但是——
她想到什么,不由皱眉问:“阿姨,如果有两个男孩都在追求我,都跟您说的差不多,那您说的是哪一个呢?”
“哪有两个,不都是一个人嘛。”
苏弦锦震惊地看着阿姨,阿姨也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不知怎么,阿姨清亮的眼眸将她的样子映照得格外清晰,她盯着看,蓦然一阵恍惚,仿佛在她眼中见到的是苏曲儿。
阿姨打了个响指:“陷进去了?”
苏弦锦一个激灵回过神,心狂跳不止。
“继续问,不能让你这五十白花。”
苏弦锦勉强平复心绪,迟疑着:“阿姨,不在一个世界的两个人,会有机会在一起吗?”
阿姨从包里摸出一包葡萄干,闲聊般:“每个人都不在一个世界,别看你跟我站这么近,其实我们也不在一个世界,难道我们不算在一块吗?”
这话似乎说得云遮雾绕,高深莫测。
苏弦锦乖巧地在阿姨面前蹲下来,正色道:“阿姨,我没听懂。”
阿姨往嘴里丢了一粒葡萄干。
“平行时空你一大学生没听过?你每天走路,在决定先迈左脚还是右脚的时候,就已经分裂成两个世界了,一个迈左脚一个迈右脚。每个人的世界都在分裂,而每个世界的人又在持续不断的分裂,所以世界是无限的。就比如你刚刚扫码的时候,就有了两个世界的你,一个扫了一个没扫,你遇见的我是你做这个决定之前的我,你现在面前的我是你做决定之后的我。”
“等等等……”苏弦锦被绕晕了,“所以说,你跟刚刚不是同一个人了?”
“这有什么,你也不是同一个人了。”
苏弦锦:“啊?”
阿姨笑:“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决定而已,改变不了什么,只有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才会有明显变化。”
感觉是个高人,苏弦锦忍不住抱拳。
“阿姨,我没怎么听明白……”
“这也听不懂?你文科生吧。”
苏弦锦:“……”
主要是她的问题,不是文科生的问题。
“比如你穿越回过去,看起来你是回到过去,实际上你回去的是另一个时间线的世界,你改变了当时的一些事,留在了那个世界,当然看起来你的人生就被改变了。”
“这么说,时空都是独立的?”
“也不能这么说,它不完全由人做的决定分化出来的,也可以被人为创造出来,就比如我们的世界,不是很多人相信有造物主吗?”阿姨将葡萄干一口闷了,拍了拍手。
被人创造出来?
想到自己的遭遇,苏弦锦脱口问:“小说世界那种?”
“可以这么说,不过类似于小说世界这种人为创造的小世界,是由人的意识衍生出来的,所以不完整,但偏偏和这个作者所在的世界紧密相连,就像月亮围着地球转,明明月亮这么近,为什么地球上有生命,月亮上没有?”
“因为……”苏弦锦试着回答,“月球没有生命生存的条件?”
“对。那咱们国家的宇航员坐了飞船上去,在月球上造了基地,是不是就能生存了?”
苏弦锦似懂非懂地点头。
“对啊。”阿姨一摊手,“这不很简单吗?像那种不完全的世界,过去一个完整的鲜活的生命意识,这个世界就会为这个意识匹配一个适合生存的条件,但世界整体是没改变的,就好像月亮上住满了人,也还是月亮,它依然围着地球转,不过它不再是我们之前看见的月亮,它影响着地球,也在被地球自转影响着。”
苏弦锦倒吸一口冷气。
这真的是算命吗?
这到底是科学还是玄学啊。
阿姨将平板收起来:“算啦,今天就做你一单生意,我要赶着上山去了,有急事。”
苏弦锦目送她离开,还有些懵懵的。
直到妈妈下山路过喊她,她才找回思绪。
“发什么呆呢?”
“我遇见一个算命的阿姨。”苏弦锦说,“她刚刚往山上走了,你应该遇见了。”
“胡说八道,我下山一个人也没看见。”
苏弦锦一怔,打了个激灵,不会是什么神神鬼鬼吧,她立即抱住妈妈胳膊。
妈妈斜眼:“什么时候相信算命了?不会被骗钱了吧,花了多少?”
“五块。”她坚定道,说五十她妈得宰了她。
“五块就算了。”妈妈点头,“赶紧下山,快要天黑了。”
天黑……已经这么久了么?
苏弦锦有些怔忡,跟着妈妈下山去。
走了一段路她再次回头。
只见山间大雾四起,已朦胧不见前路了。
*
关州失守。
秦时进驻关州,剑指都城。
第三日,他就派人来了,接苏弦锦与梦婵衣去关州城。
苏弦锦第一次见到萧彤彤,就在关州城内的大街上。
萧彤彤策马而过,一袭红衣,如席卷而来的晚霞,昳丽如妖,惊艳无双。
梦婵衣坐在车内,望着她一骑绝尘的背影,既羡慕又失落:“萧郡主真美啊,还有领军之才,能帮到秦大哥。”
苏弦锦放下帘子:“你医术高,治病救人,也不差,又何必妄自菲薄。关州才攻下,必有不少伤兵,秦时他此刻也很需要你的帮忙。”
梦婵衣忙道:“如果能帮到秦大哥,我十分乐意!”
车夫将马车的速度放缓:“二位姑娘,公子说关州城内繁华,如果二位愿意,可以先在城内逛逛,我再送二位去下榻处。”
苏弦锦望着一一从眼中掠过的真实古代市井图像,也有些动心。
“那便先逛逛吧。”
车夫将马车停在杏花巷口,这条巷子热闹得很,临街店铺林立,叫卖的小贩络绎不绝,比都城不知要热闹多少。
苏弦锦略有些感慨,林州灾荒,京城严管,反而这处于中间的关州,却勉强维持着百姓原本生活的姿态,哪怕是起了战火,也似乎并未受到太大影响。
当然,秦时的军队也不算入侵者。
书中写这一段时,用了大量笔墨去写秦时入城之后受到的待遇,关州百姓不但不怕他,还纷纷夹道欢迎,送来瓜果鲜花犒赏三军。
主角排面直接拉满。
梦婵衣忽拉了拉她的手,指着一处兴奋道:“苏姐姐,你看,那就是堂衣楼,之前有来自关州城内的姑娘跟我说过,堂衣楼是关州最大的成衣铺子,我们能进去看看吗?”
苏弦锦笑道:“当然可以。”
她一进去,发现里面人不少,许多姑娘妇人都在挑选衣裳,热闹得很,颇有些现代“专柜”的感觉。
梦婵衣看花了眼,被店员几句说动心,领去二楼试衣裳了。
苏弦锦则在一旁茶桌坐着休息。
才坐下不久,便有小厮过来倒茶。
苏弦锦看了他一眼,他突然低声问:“是苏姑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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