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
“怎么样?还没醒吗?”
外面有人担心地问。
一个温柔的女声答道:“还没, 不过我为苏姑娘检查过了,她身上没有伤,大约是吓到了,所以睡得久些。”
“我知道了, 这两日辛苦你了。”
女声停顿片刻, 才又响起, 却难掩一丝苦涩。
“不……不要紧,这是医家本分。”
门外的对话歇了, 没多久, 推门声响起, 轻盈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床侧。
苏弦锦定了定神, 眼前才逐渐由朦胧变得清晰。
她抬眸,对上少年一双清亮的眼。
“曲儿妹妹!你醒了?”少年惊喜, 忙上前来。
秦时?!
她惊得猛坐起来, 却眼前一黑, 头晕不已。
“别,别起来。“秦时紧张道, 扶着她的肩,“你先躺好, 等彻底休息好了再起来。”
苏弦锦缓缓躺下, 望着这张近在咫尺的再熟悉不过的脸,情绪既惊又喜, 一时翻涌无常。
她是《长月有时》的读者, 自然不会讨厌本文男主, 相反, 还很欣赏他的能力和魄力。
身为男主,作者的确赋予了秦时足够的人格魅力, 不但书中绝大部分角色都喜欢他,现实中绝大部分的读者也为他着迷。
以至于,作者在番外“洗白”了程筠后,引来一大堆读者的谩骂,认为作者这个行为是在“背刺男主”。
诚然,作为大男主爽文,让反派角色分走男主的高光,的确会惹来非议,但如今——
这已经是个真实存在的世界,每个人物都有血有肉的活着。
她亲眼见到了程筠在黑暗里的负重前行,那在这个真实的世界,这就不是作者寥寥几笔定生死的“洗白”或“抹黑”,这是每个角色在这个世界生存的动机。
他们都属于这个世界本来的一部分。
程筠也好,秦时也好,他们都有自己的使命。
他们站在自己的立场,做着自己要做的事。
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是没有绝对的黑白与对错的。
“怎么了?”秦时坐在床边。
他见苏曲儿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不禁担忧不已:“曲儿妹妹,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你的秦时哥哥。”
苏弦锦回过神,心里哀叹一声,垂下眼帘。
“我……我记得你,你是秦时……”
面对这个比她还小五岁的男主,她实在唤不出一声“哥哥”。
秦时松了口气,将被子掖好。
“记得我就好,你现在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苏弦锦沉默地摇了摇头,一副不是很想说话的样子。
秦时皱眉,脸上浮现愧疚之色。
“你好好休息,我晚点再来看你。”
“等、等一下……”苏弦锦抓住他手臂,眼眶微红,“我们还在林州吗?”
她只知道,苏曲儿被找到以后,秦时本想安排人将她送回苏州,却忽然接到苏道南的来信,信中希望秦时能好好照顾苏曲儿,因为回到苏州不安全,于是秦时暂时将苏曲儿安置在了林州府衙。
后来朝廷派兵平叛,林州不太平,秦时也不放心,就安排梦婵衣照顾她,和她一道暂时藏身在了林州以南的一座小村庄中,等后来秦时攻占了关州,才又派人将苏曲儿接回到身边。
秦时见她泪光点点,以为她还未从劫匪的阴影中走出来,忙轻轻握住她的手:“曲儿妹妹,别怕,等你好一些,我就派人送你回苏州家里。”
在林州就好。
苏弦锦闭上眼,睫上挂了露珠。
还在林州就好。
她收回手,低声道:“抱歉,我想再休息一会儿。”
“好,那我先不打扰你。”
秦时有些担忧地走了。
苏弦锦撑着床沿慢慢坐起身,只觉得头沉咽痛,浑身无力。
门再度被打开了,一抹倩影端着药走进来,见她醒了,忙加快脚步坐在床前。
“苏姑娘,感觉怎么样?”
苏弦锦看向她——
芙蓉面,冰雪肌。长发编成两个粗辫子垂在脑后,浅绿色发带与长发编织在一起,清丽中不失活泼,一袭浅蓝色衣裙更衬得她眉眼温柔。
梦婵衣,与人设图简直生得一般无二。
苏弦锦按着额角。
“头有些疼……”
梦婵衣伸手摸了摸她额头,皱眉:“有些发热,昨夜下了一夜的雨,今早便有些深秋的凉意了,应是着了风寒,别担心,我开一副方子给你,休息几日就能好了。”
说罢她起身坐到桌边,从药箱中取出医案写着什么。
苏弦锦昏沉地问:“今天什么日子?”
“今日?八月十七。”
八月十七!
苏弦锦紧紧抓着被角,似乎要藉此汲取些力气。
“程……不,林州城内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梦婵衣似有些惊奇:“苏姑娘,你一直昏睡着,怎么知道?”
“我……”苏弦锦抱着被子坐着,低声,“我做了个噩梦,梦见来林州灾民哗变,冲了来林州赈灾的首辅大人的车队。”
梦婵衣笔一顿,墨滴落下来。
“苏姑娘,你这梦……神乎其神。”
苏弦锦望着她。
她将污了的医案撕下来,重新写一张方子。
“和你梦见的差不多,不过那位首辅根本不是来赈灾的,他来到林州,不但不发救济粮,反而大肆挥霍朝廷发的赈灾银,还三番五次地当众羞辱松知府,犯了众怒,百姓早忍不得了。”
苏弦锦脸色苍白,虽知晓剧情,但她还是问了。
“……后来呢?”
“后来百姓就起义了,喊着‘杀贪官’的口号齐齐涌去了落日林,那时那位大奸臣正在落日林赏景呢,他只带了三十个护卫,全部被冲散了,他自己也被逼得坠崖,如今下落不明。”
苏弦锦呼吸沉重着。
梦婵衣将写好的方子吹了吹,扭头看向她。
“虽然死不见尸,但那悬崖高约五十多丈,底下是密林丛生的山涧,人掉下去,大概是摔在石头上,摔得粉碎了。”
“不会的。”
苏弦锦轻声道,“不会。”
“你别担心。”
梦婵衣坐到床边,揽着她肩膀,柔声道,“即便他真是祸害遗千年,秦大哥也自有对策。”
苏弦锦抬头望着她。
她满眼都是崇拜之色。
“你不知道,当时百姓见到那么多带刀侍卫,没一个人敢上,是秦大哥首先冲上去,才引得百姓跟随,现在林州百姓已经知道了秦大哥的身份,都敬佩他是忠臣之后,很信服他,把他当作大英雄,还说以后就跟着他,杀进京都,反了这世道的不公。”
“你喜欢他。”苏弦锦低声说。
梦婵衣一惊,脸色顿时通红,忙起身否认。
“苏姑娘,我不……我不是……我只是很敬佩秦大哥的为人,你放心,我知道你和秦大哥是青梅竹马,指腹为婚,我绝不会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的。”
“别紧张。”
苏弦锦嗓子干痒,不禁咳了一阵。
梦婵衣赶紧倒了水给她。
“谢谢。”她声嘶哑,“我和秦时是世交,从小就认识,不过上次见面还是十岁时,如今一晃许多年,各自都大了,感情的事很难说得准。”
她说着越发觉得嗓子难受,于是停下喝了几口水。
梦婵衣眸中掠过一丝黯然,略显苦涩地笑了一声。
“苏姑娘,秦大哥一定是喜欢你的,你昏迷的时候,他简直着急的不得了,我从未见过他对谁这样,何况……”
她低头打量自己,难掩自卑。
“我知道,我只是一个贫家女子,高攀不上他,秦大哥让我跟在身边,不过是因我爷爷救了他一命,如今爷爷去了,留我一人,他见我可怜,同情于我罢了。”
她望着苏弦锦,见其眉如远山,眸若秋水,月画烟描一般的美人,如今病了,却也不减姿容气质,反而更添几分我见犹怜,当真如一道温柔又清冷的月光,如烟似雾。
她不禁既惊艳又羡慕:“苏姑娘这样世间难寻的容貌,换作天底下任何一个男子,都很难不心动吧。”
“梦姑娘,你不必妄自菲薄,咳咳……”
苏弦锦刚要开口安慰她几句,却又忍不住一阵咳嗽,嗓子火辣辣的。
梦婵衣忙道:“好了,你别说话了,我去给你熬了药来,你喝了好好休息。”
苏弦锦浑身无力地躺到床上,满脑子都想着程筠如今的处境。
她昏昏沉沉的,只听见窗外起了风雨,雨点不停地拍打着窗户,风从罅隙间挤进来,扯得烛影乱晃。
三个月,还有三个月。
她绝对无法等那么久。
这段对程筠一笔带过的剧情,太不公平,太过残忍。
梦婵衣不知何时进来,扶着她喝了药。
那药好苦好苦,苦得她忍不住流泪。
陷入昏睡之前,她想起程筠书中描述程筠上刑场时的一段——
在全城百姓的围观下,那祸乱朝纲,草菅人命的权臣,终于如丧家之犬一般,拖着一条不利索的右腿,带着沉重的镣铐,一瘸一拐地走上刑场。
霎时,无数烂菜叶子齐齐砸了过来,多到几乎遮天蔽日。
程筠只是静静望着人群,望着人人咬牙切齿,怒发冲冠,朝他宣泄着刻骨恨意的表情,仍是从容不迫。
他任由那漫天的污垢淹没己身,却毫不避让。
分明跪在那儿,却身姿挺拔,如松如竹,不肯低头。
计划
这场雨淅淅沥沥, 仿佛持续了很久。
苏弦锦在不安稳的睡梦中,恍恍惚惚,昏昏沉沉,风声与雨声不断地闯入梦里, 将她的梦搅得破碎不成形。
陷在一个破碎的噩梦里, 苏弦锦只感受到了恐惧的情绪, 却无法捕捉到噩梦的碎片。
她好容易挣脱出来,惊觉出一身冷汗。
还是在书中世界。
苏弦锦涣散的视线逐渐聚焦, 思绪也清晰起来。
她欲动一动, 却发觉自己的手正被人握着, 便侧首去看, 见秦时伏在自己床榻前睡着了。
少年眉眼俊俏,气质不凡。
他这样睡着, 亦不安稳, 眉尖紧蹙, 凝着深深的疲惫感,不知是否同她一样, 陷在某个噩梦里。
她轻轻抽出手,动作惊醒了他。
秦时睁开眼, 惊得起身, 忙问:“曲儿妹妹……你醒了?感觉如何?头还疼吗?”
苏弦锦注意到他眼里爬满了红血丝。
摇头:“我没事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她说着便要坐起来, 秦时立即扶着她, 将枕头放在她身后让她靠着。
苏弦锦抱着被子, 青丝滑落在身侧, 还有几缕乱乱黏在因冷汗湿的玉颈和脸颊上,衬得她愈发冰肌玉骨, 冰雕雪砌。
“我不放心你,我……”秦时望着她,垂眸掩住眼底的歉疚,欲言又止,终是没有开口。
苏弦锦瞧了他一眼,扯出一个虚弱的笑。
“我真的没事。”
“曲儿……”秦时轻轻伸手,似乎想拂去她脸上的发丝。
苏弦锦下意识避让开,乌黑的眸静静地望着他。
秦时手一顿,缓缓收了回来,脸上掠过一丝黯然。
他从苏弦锦的眼里,窥到了从未有过的疏离感。
他的手垂在身侧,捏了捏,才低声道:“我让梦姑娘来陪你,我明日再来看你吧。”
苏弦锦点头,轻声:“谢谢。”
她望着秦时失落离开的背影,叹了口气,疲倦地抱着被子埋首膝间。
*
松子铭走进府衙后门,收了伞,将伞抖了抖,靠在门后,秋天的雨水顺着伞尖蜿蜒流淌,像一条蛇一直匍匐到他脚边。
“子铭哥。”秦时忽然从旁边庑房出来,吓了他一跳。
“怎么了?”他问,“可是有什么急事?”
秦时拎着两坛酒,情绪低沉:“……子铭哥,陪我喝一杯吧。”
松子铭微微愣了下,难得见他如此,便从他手中接过酒。
“好,去我屋里吧。”
天黑得比中秋之前更早,风雨不歇,阴云弥漫夜空。
松子铭点了盏油灯,将门窗关好,脱去外袍,坐在桌旁。
他望着已自顾喝起酒来的少年,问:“你是从苏姑娘那里来吧?”
秦时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松子铭叹了口气,拔了酒塞,将酒倒在碗里。
“苏姑娘这段日子……估计惊吓不浅,给她点时间吧。”
秦时眼眶逐渐泛红。
“子铭哥,我不是难过她对我的态度,而是气自己没用,没能早点找到她……她从小在苏州长大,金尊玉贵,才貌无双,是苏家叔叔婶婶的掌上明珠,我不敢想象她落入劫匪这大半年以来的日子是怎样的……”
他说不下去,便猛灌了一口酒,直呛得咳嗽起来。
松子铭沉听他如此说,脸色却变得严肃。
“苏姑娘是闺阁千金,遭此大难,如今劫后余生,想来一时神思难安,性情有些转变倒也正常,只要你们两心相知,假以时日我相信一定能回到从前。只是我要问你另一个问题——”
他故意停住,等秦时止住了咳。
“子铭哥,你尽管问。”
松子铭方才缓声开口:“苏姑娘落入盗匪之手八九个月,如此长时间,你可疑她不再是冰清玉洁了?”
秦时脸色大变,猛地起身:“子铭哥,你觉得我秦时是这样的人吗?”
松子铭定定地望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竖指起誓:“若秦时生此念头,必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松子铭点头,语气缓和。
“坐吧。我知道,女儿家的清白与名声都十分重要,世人大多逃不过在意,你与苏姑娘青梅竹马,我有此一问,也只怕你们生了隔阂,但若你从无此念,兄长相信,苏姑娘是不会怪你没有及时找到她的。”
秦时怔然片刻,才又坐下,颓然不已:“我只怕如今不是我对她生了隔阂,而是她走不出心结来,曲儿从小才情纵横,孤傲清高,这样的事对她来说太沉重了,我……”
他的声音低不可闻:“我甚至不敢问一句。”
松子铭思忖:“你去问的确不合适,但她被人送到林州府衙来,其中的缘故我们还是要搞清楚的。我查过了,这伙盗匪一共有六人,此前藏身在水盘山,如今六人找到了四具尸体,还有两人不知所踪。目前可以确定的是,动手的不止一个人,只是我十分奇怪他们的目的,若是为救苏姑娘而去,又为何要藏头露尾呢?”
秦时道:“我想过,或许他们不是为了救曲儿去的,可能是那群劫匪的仇家,只是寻仇,至于隐藏身份将曲儿送到府衙,大约不想多生事端。”
松子铭便道:“若是如此,你便更要弄清楚他们的身份了,你要知道,你我还有苏州的人,前前后后在林州找这群劫匪的踪迹找了几个月,始终没有音讯,却先被他们找到,而且我们却一点痕迹都没察觉。”
他皱眉:“我们如今逼死程筠,掠了赈灾银,已等于是与朝廷彻底站在对立面,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这群人是敌是友,倒底属于哪方势力,能不能为你所用,必须要查个明白才行,否则始终是个不安定的因素。”
秦时喝了口酒,抬袖擦去嘴角的酒水,恢复了理智与冷静。
“你说得对,子铭哥,我让蝉衣去问吧。”
*
梦婵衣推门进屋时,苏弦锦正在窗前站着,静静地望着沉沉夜色里的风雨。
“苏姑娘。”她走过去唤道,“你伤寒未愈,若再着了凉,小心病情加重。”
苏弦锦笑笑,将窗户关上。
“你说得对。”
“喝点粥吧,我刚才去厨房煮好的。”
“谢谢。”
苏弦锦坐在桌旁,从罐子里盛了碗粥。
梦婵衣道:“我加了特制的药汤煮的,有利于安神,你尝尝看,可能会有一点苦。”
苏弦锦用勺子尝了口,摇头:“我现在尝不出什么味道。”
“因为你病还未恢复,你好好休息,放宽心,病情就会好得更快。”
苏弦锦笑笑。
又喝了几口粥,见梦婵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主动问:“梦姑娘,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梦婵衣纠结着措辞,似乎很怕触及她的伤心事。
但一想到秦时对她说的,她又只得下定决心。
“苏姑娘,你还记得是谁送你回来的吗?”
苏弦锦动作一顿。
原来是打听这件事来了,不用想也知,是秦时想问。
她本以为他会亲自问,没想到却是让梦婵衣来问的,大约也是为顾及到她的心情。
只是在书中,秦时本就没能打听出锦衣卫的身份。她若非亲身经历了这一段,即便身为读者拥有上帝视角,也直到最后,同样不知是谁救的苏曲儿。
她垂眼:“我不知道。”
梦婵衣见她如此,犹豫半晌,方才握住她手,焦急:“苏姑娘,这件事对秦大哥来说很重要……”
苏弦锦抬头望着她。
梦婵衣却受不住她的眼神,低下头:“他只怕问这话伤害到你,所以才求我帮忙的,他待你如珍宝,请你也为他考虑一二吧。”
她缓缓松开手:“秦大哥被程筠那个奸臣害得家破人亡,一路死里逃生,颠沛流离,好不容易走到今日这一步,如今冲杀了赈灾车队,只怕朝廷不会放过他,他是步步艰难,所以若是救你的人另有谋划,对形势不利,恐怕不止是他,连林州全城的百姓都要受到牵累。”
苏弦锦默然片刻,仍是摇头:“我真不知道,我只见了几个黑衣人杀了那些劫匪,然后将我打晕,再醒来就是在这里了。”
“好吧。”梦婵衣低声,“如此我也不问了,你好好休息。”
苏弦锦看她,见她眉间凝着一丝忧愁,大约是为没能帮到秦时的忙而歉疚。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梦婵衣对秦时痴心一片,她知道。
可惜她这片痴心到底被辜负了。
“梦姑娘,你去过落日林吗?”
梦婵衣愣了愣,摇头。
“没去过,不过我听说落日林秋景绝美,枫叶将天空与大地皆染成一片红艳之色,宛如落日余晖,故而得名落日林。”
“前几日那位大奸臣的车队就是在那里被冲杀的,死了好些人,也不知如今是怎样的场面。”她叹道,“这样不吉利,只怕以后去的人就少了。”
苏弦锦说:“落日林之景,我心生向往已久,只道远在林州,不便亲眼一观,如今我人就在林州,倒想去游览一番。”
梦婵衣面露难色:“只怕不行,一来才发生那样的血腥灾祸,怕吓到你,二来你风寒未愈,不宜出门,三来这几日风雨不断,落日林只怕景色不值得甚么看。”
苏弦锦望着她:“这些怕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梦婵衣脸色变幻,才点头叹道:“那奸臣死不见尸,秦大哥和松大人一直派人在附近搜寻,还要防着他手下的锦衣卫也来寻人,冲突尚未平息,十分危险,我想,秦大哥也不会同意你此时去的。”
苏弦锦便垂眸不语。
见状,梦婵衣收拾了粥碗走了。
梦婵衣说的对,如今苏曲儿的身子弱,贸然向秦时提出要去落日林的话,恐怕秦时不会同意。
她白日里睡得久,因而虽至夜深,却仍无睡意。
便在窗前灯下独坐了许久,闭眼回想着每一个文中的细节,试图找到可以利用的脱身契机。
窗户被轻轻敲了一下。
她睁开眼,疑心是雨点,不太在意。
但很快,又连续响了两次。
她心一惊,便伸手在窗内回敲了下,很快又得了窗外回应。
“谁?”她将窗户打开一条缝,眼神警惕。
一个人鬼影般地立在窗下,声音极低:“苏姑娘。”
景林!
苏弦锦将窗户打开,风雨立即侵了进来。
景林单身撑着窗框,轻盈地翻了进来,在地面上落了一滩雨水。
“景林!你——”
苏弦锦才要着急开口,被景林抬手“嘘”了声,他将窗户轻轻关上,皱眉听了会儿动静,才看向苏弦锦。
“苏姑娘,大人之前嘱咐我,要我离开林州前来看一看你怎么样,你这是生病了吗?”
“我没事……”苏弦锦方才骤然开窗吹风,此时不由低咳了几声,才忙不迭问:“……你说你要离开林州?为何?你找到程筠了吗?他怎么样?”
景林眼眶微红:“我找过,一个人去的,但没找到大人。现在我不能继续逗留林州了,大人之前吩咐我,如果他出事,要我不要找他,立即回京都,帮助刑部荣大人稳住朝廷局势,我不能再耽搁了。”
苏弦锦心一紧,眼中不禁弥漫雾气:“那程筠呢?你不管他了吗?”
景林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声亦微微哽咽。
“苏姑娘,我跟你说过了,大人的命令我不能违抗。而且大人说,锦衣卫只有见到他的尸体,才能确认他已身亡,否则就只管守在京都,控制住将来可能会出现的流言蜚语,也不准侵入林州寻他。”
“那我去。”
“苏姑娘?……”
“我去。”
苏弦锦又说了一遍,眼神坚定无比,“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但我一定能找到他。”
“可是——”
“没有可是,我去寻他的话,也不会影响你们的计划,不是吗?”苏弦锦冷静问,“你最多还能留在林州几日?”
景林愣了下,才道:“七日左右。”
“好。”
苏弦锦沉声,“那我就在七日内脱身,你且在落日林等我,我需要你帮我到悬崖底下去。”
“苏姑娘,你一个人?”景林震惊,“悬崖底下是山涧,且丛林茂密,还有野兽,你一个人弱女子有什么用呢?我想大人绝不会同意,你这分明是去送死。”
苏弦锦沉默片刻,低声道:“你就当我去送死吧。”
落日林
如何脱身, 是苏弦锦目前最需要考虑的。
若她只是苏弦锦,她大可直接前往落日林,可她现在是苏曲儿。
她很担心,是否一旦违反了剧情走向, 将会导致一个无法预测的结局。
大约是梦婵衣没能在苏弦锦这里探得关于救她的人的消息, 第二日秦时亲自来了。
苏弦锦正在喝药, 这世界里的药苦得很,但她不得不喝, 她如今苏曲儿的身子十分虚弱, 她也只怕自己还未能走出林州府衙, 就倒下了, 更遑论去落日林。
秦时站在门外静默良久,苏弦锦主动开了门。
“曲儿。”他低唤了声, 注视着苏弦锦素白的小脸。
苏弦锦掩袖轻咳了声, 请他进来。
秦时进屋, 眼神却一直望着她。
苏弦锦叹了口气:“我真不知道到底是谁救得我,我知道的已经告诉过梦姑娘了。”
秦时一怔, 有些歉疚。
“我不是有意要引你回想伤心事,蝉衣都告诉我了, 对不起曲儿,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以后我不会再问, 也希望你把那些不愉快的回忆都忘了。”
他走近一步, 轻声, 似请求般。
“……好么?”
窥探到少年一瞬间的脆弱, 苏弦锦也不禁几分心软。
书中的苏曲儿始终都难以释怀这段经历,以至日后频频在噩梦中惊醒。
鉴于苏曲儿孤傲清高的才女人设, 她面对男主时,内心的痛苦与自我否定不断横亘在她对他的爱意中,这使得他们之间的隔阂几乎很难打破,七分爱意也只能展露三分。
苏曲儿之后一直体弱多病,安静少言,她回到秦时身边后,偶尔会言语温柔地替他排解忧愁,做一朵解语花。除此之外,再没什么特殊的戏份。她的性格特质仿佛被磨灭了,当真成了一片清冷单薄的月光。
苏弦锦怀疑这是作者为了与秦时另一位“红玫瑰”作出色彩鲜明的对比,而刻意放大角色某一方面的特质造成的。
事实上,也确实有部分读者为了谁是真正的女主而争论不休。
苏弦锦回过神,触及秦时哀伤的目光。
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她身为苏弦锦,虽不是苏曲儿的性子,也并未对绑架一事落下阴影,但却因另外的缘由而让她对秦时同样无法投射感情。
即便这个世界给她的身份是苏曲儿,可她依然是苏弦锦。
不得不说,这倒是意外的巧合。
少年单薄的身躯仿佛被风雨淋湿了,他站在那儿,显得十分无力。
一时无话,气氛沉默地近乎焦灼,室内只剩下了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良久,秦时叹了口气。
“曲儿,等你病好些我送你回苏州吧,林州不安全。”
苏弦锦只是点头:“好。”
但她知道,她去不了苏州。
凉薄秋风从未关好的窗缝里挤进来,吹得桌上白纸翻飞作响。
秦时微微抬头,已掩了几分眼底黯然。
他走到窗边关紧了窗户,伸出手来抚平那些纸张。
“你从前很爱写字,我替你寻来解闷的,你怎么没动它们?”
苏弦锦不语。
她的确不会写毛笔字。
秦时倒水在砚台中,执墨条研了些墨汁。
然后提那玉管狼毫在纸上试写了个“林”字。
秦时朝她笑道:“这一套文房四宝是子铭哥所赠,的确好用。曲儿,你这几日一直闷在屋里倒也无聊,但我只怕你病未好出去又吹了风,不如写几首诗打发时间吧,等过两日,我接到林州的信,就立即安排你回家。”
苏弦锦迟疑片刻,到底走了过去,从他手中接过毛笔。
只是在思忖找个什么借口圆过去时,她不知怎么,忽然生出种奇异的感觉,这种感觉疯狂催促着她在此时落笔——
她仿佛不受控地,在微微泛黄的宣纸上,墨走了几行簪花小楷。
“一场秋雨一场寒,萧
依誮
萧黄叶写凄凉。愁事为友病作客,昏昏无梦到远乡。”
苏弦锦停了笔,惊异地盯着眼前这首诗,似有从恍惚幻境中醒来之感。
碎梦犹在,却朦胧难明。
秦时将纸拿起来,低声念了遍,呢喃道:“太过悲凉了些……”
他用余光悄悄打量着苏弦锦,见其怔然发呆,绝美容颜更添了几分病态苍白。
他不禁眼尾泛红,便微微侧过身去。
“林州枫叶如火,秋景更胜别处,并非一片枯黄萧瑟之象,等曲儿病好些,秦时哥哥就带你去看,好么?”
苏弦锦的思绪落在眼前,逐渐变得清晰明了。
“秦时哥哥……明日就去吧。”她低下头去,哀哀道,“我想去看看闻名天下的落日林。”
秦时应:“好。”
*
下了几日的雨终于停了,空气里满是潮湿冰凉。
苏弦锦裹在斗篷里,靠在马车内,静静听着马蹄践踏在泥泞小路上的声音。
她昨日梦醒,特意去书店买了墨水与毛笔。
回到宿舍,将梦境里记住的那首七言又抄了一遍。
望着本子上歪歪扭扭不成体统的毛笔字,她真不知该庆幸还是该遗憾。
便丢开来,一把躺在床上,身心俱疲地给陈晴打了个电话。
“……那你可亏大了啊。”陈晴玩笑道,“我还真想过这个问题,你又不会真像古人一样吟诗作对,怎么扮演好女主苏曲儿呢。”
“你看的那些穿书女主都是怎么办到的?”
“你傻啊,作者一笔带过不就好了。”
苏弦锦哀叹:“《长月有时》的作者也是一笔带过,怎么到我这儿就真枪上阵了呢,你不知道我看见自己提笔写了一首诗时受到的震撼。”
她翻了个身,惋惜不已:“不过我现在感到更震撼的,是我没把这个技能带到现实中来。”
陈晴沉默片刻,忽然道:“这样也好。你又不是苏曲儿,不要变得越来越像她,姐妹,我真怕你哪天彻底成了女主,留在了那个世界,那我下半辈子就过得跟在逃杀人犯一样了。”
马车颠簸了下,惊得她从纷乱杂思中回过神,掀开帘子看向车外。
秦时骑在马上,朝她探首:“曲儿,路上有些不平,没吓到你吧?”
苏弦锦摇头:“没有。”
秦时似乎松了口气。
“那就好,我们快到了。”
见苏弦锦将帘子落了,秦时的眼神瞬间变得犀利了些。
他看向一侧,林子钻出几个精兵,朝他行礼,又比了几个手势。
他点头,示意他们撤远。
等马车彻底停下来,秦时才扶着苏弦锦下了车:“小心,这两日下了雨,地上都是泥水。”
苏弦锦遥遥望向来路,只见地面一片狼藉。
四周枫叶红得艳丽,但因被风雨摧残了几日,无数枫叶落在地上,与淤泥混作一团,像残留的血迹。
而那场厮杀留下的真正的痕迹却早被雨水冲刷,没入泥泞,仿佛从未发生过。
山林深处,冷意犹如初冬。
苏弦锦拢了拢斗篷,抵御着寒凉。
“冷吗?”秦时关心地问。
她低声:“还好。”又眺望着远处,问:“那边是什么地方?”
“是一片山崖,雨后路滑,我们不要过去,太危险了。”
苏弦锦却一言不发,缓步向前走去,泥水飞溅在裙角,很快变得污浊一片。
秦时皱了皱眉,只好跟在身后。
雨后的山石上布满了青苔,秦时拦住,终是没能让她靠得太近。
苏弦锦停住脚步,凝眸望去,错落有致、层林尽染的秋日山水宛如一幅蜿蜒的画卷在她眼前展开。
已接近午时,红日高悬于山林之上,染得远处枫叶如烟如霞,不似近处这般颓败,反而浓烈得夺目。
云开雾散,碧空如洗,偶有飞鸟振翅划过蓝天,山涧中便附和一声清脆的鹿鸣。
“真美。”她欣赏着。
秦时站在她身边,见她眉间愁容散去,不禁也放心了些。
“落日林的风景的确闻名天下。”
苏弦锦转头看向他,轻声道:
“怪不得那位程首辅也要来此赏景呢。”
她乍然提起程筠,秦时眉头皱了皱。
原先只道不提起额外的事使她忧心,如今见她主动提起,便解释了几句:“程筠此人,虽大奸大恶,却也是状元出身,一等文采,似这般人,最是附庸风雅。他来林州本为赈灾,却因林州美景奇多,竟丢下灾民,四处游览,这落日林自然也不会错过的。”
苏弦锦垂眸,视线投落到山崖下。
“那位大奸大恶的首辅,便是坠落此处吗?”
“嗯。”秦时点头,眸色变得冷漠,“他当时驾车欲逃,却慌不择路,连人带车一起坠入悬崖。”
“……尸首还没找到?”苏弦锦深吸口气。
秦时缓缓摇头,温声:“曲儿不必担心,下方丛林密布,山涧陡峭,不但飞禽走兽无数,还有瘴气滋生,是林州猎户都到不了的所在,想来程筠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不过以防万一,我还是派了人守在附近搜寻,目前没有结果。”
苏弦锦拢着斗篷,缄默不语,眼尾却轻轻晕红。
下了几日的雨,山中已如此寒凉,真不知山涧中又该是如何光景。
山崖之下,咫尺却是天涯。
她抬脚向前迈了半步——
如果……如果她这么跳下去……
不知于剧情而言,她到底是生是死呢。
一切就绪
“曲儿。”
秦时抓住她手, 满脸担忧。
苏弦锦笑了笑,往后退了一步,抽回手。
“景色太美,一时忘情。”
她低头看了眼衣裙, 有些不好意思。
“谢谢你带我来看枫叶, 我很喜欢, 只是衣裙都脏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秦时打量她神思轻松许多, 不由心下微松, 果然出门散散心要比闷在屋里好得多。
不过两人尚未走到马车旁, 忽听一阵动静, 一个精兵快跑而来,向秦时禀报:“抓到一个黑衣刺客!不知道是不是大人说的锦衣卫!”
锦衣卫!
苏弦锦几乎心跳骤停。
转念一想, 又不太可能, 锦衣卫都被景林撤走了, 只有他一人还逗留在林州,以景林的武功设定, 根本不可能被普通士兵抓住。
正犹疑间,但见两个身着甲胄的士兵压着一个黑衣蒙面之人从林子里出来到了跟前。
秦时踏前一步, 挡在苏弦锦身前, 沉声:“莽撞什么,离远些问话。”
“是, 将军。”
士兵押着黑衣人退后了两步。
秦时吩咐:“摘下来。”
蒙面人的面巾被猛地摘下来, 苏弦锦看清后一惊。
此人头发乱乱地散下来, 遮着半边脸, 隐约可见其脸上布满了一大块的褐斑。
褐斑,这不就是……那个戴树皮面具的劫匪?
男人极快地看了她一眼, 又深深低下头,努力将脸藏在头发底下,似乎不想让她看见。
秦时冷喝:“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附近鬼鬼祟祟的?”
男人沉默不语,也不抬头。
一个士兵道:“将军,说不定就是朝廷奸细,过来寻那奸臣的。”
秦时道:“把他带回府衙,先看管起来,我回去审问。”
“等等。”苏弦锦出声。
秦时意外地望着她:“曲儿?”
苏弦锦盯着男人,男人却一颤,不敢抬头,也不看她。
“我认识他。”她说。
秦时皱眉:“他是何人?”
苏弦锦心知只要此时她说出男人的真实身份,他大约难逃一死。
但她此时心里有了其他计较——
“他救过我。”她对秦时道,“当我在劫匪手里时,他救过我一次,虽未成功,但我仍然很感激他……”
她轻声请求:“秦时哥哥,留他一命吧。”
“他救过你?”秦时不知信也没信,便颔首,“既如此,那就放了他。”
士兵松开手,自顾下去了。
男人垂着头缓缓起身。
苏弦锦近前一步,男人忙用手拨头发遮脸后退。
“别看……”他声喑哑,局促不安。
“没事。”苏弦锦低声道,“你放心。”
男人身子微颤,只用发间露出来的一双眼静静望着她,红血丝爬满了瞳孔。
苏弦锦不再多说,转身上了马车,又探出车窗对秦时道:“他好像受伤了,带他去府衙疗伤吧。”
秦时笑笑:“只要你高兴,依你。”
*
陈晴掏出钥匙开宿舍门,钥匙刚插进去,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
苏弦锦一把抱了上来。
“重色轻友,好久没看见你了。”
陈晴咧嘴:“拜托,一个星期都不到好吗?”
“你试都考完了吗?”她放下包。
“还剩一门,元旦之后考,你呢?”
“我已经考完了,不过你可真行,在书中世界遇见那么多事,竟然还能专心考试。”
苏弦锦挑眉:“嗯哼,不但能专心,而且考得不错。”
成绩虽没出来,但她对自己信心十足。
陈晴竖起大拇指:“下学期的奖学金你肯定又有份。”
“拿到了请你吃饭。”
“没问题,不过我先请你吃饭吧。”陈晴笑,“我已经通过赵珩他们公司面试了,正式开始实习,一号发工资,虽然不多,但第一桶金。”
苏弦锦立即穿好大衣:“走走走。”
“你还真不客气啊。”-
半个小时后,两人就在上次那家烤肉店坐下来。
“总算是和你一起吃上了。”
陈晴夹了一块雪花肥牛放在烤盘上。
“你的计划到哪一步了?”
苏弦锦认真道:“在准备脱身,等秦时安排梦婵衣和我去林州以南的小村庄藏身时,我就离开。”
“去找程筠?”
“对。”
陈晴顿了顿,烤肉开始滋滋作响。
“姐妹,这段剧情小说里没有。”
“嗯。”
“这意味着你没有上帝视角。”
“不重要,我知道结局就好,三个月后……”
陈晴无情地打断她:“结局就是,程筠被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
苏弦锦沉默不语。
心尖有些细密的疼,密密麻麻蔓延开来。
陈晴将烤好的肉夹到她面前的盘子里。
叹道:“你学习认真,勤奋努力,我很怕你沉浸到虚幻的现实里无法自拔,毁了你的未来。”
苏弦锦扯了个笑:“我不是……考研了吗?笔试应该没问题。”
“你知道我说的不仅是这些。”陈晴摇头,“我是觉得,如果那一开始就是个幻想,或者是个存在但与我们所在的现实无关的世界,最后除了你会留下一段无法愈合的伤痛外,没有其他的意义。”
那么多情侣分分合合都能要了老命,何况一起经历过生生死死而建构起来的感情,一开始就是奔赴的不能在一起的结局。
陈晴她很了解自己的朋友,她知道苏弦锦是个至真至纯,至情至性的人。她没谈过恋爱,正因她的感情太热烈太真挚,反而不会轻易给人。
可一旦真动了心——
苏弦锦笑意浅浅。
“那你,想听听我的想法吗?”
“好。”
“你说,人的一生要怎样过才算有意义呢?”苏弦锦目光温和却坚定,“功成名就?还是成为英雄?我想对于更多人来说,人生也不过是平凡的一生,如果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事以及喜欢的人,倒也不算白活。我目前的人生都过得平稳且平淡,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现在又去考研,对我来说,如果没有意外,那么平淡也是一种幸福,但如果……有更值得冒险的事出现呢?”
她笑问:“你小时候难道没有幻想过,忽然有一天有个神仙出现在你面前,告诉你,这个世界即将毁灭,而你就是将来拯救世界的大英雄吗?”
陈晴用生菜卷了烤肉一口闷。
“当然,谁都想过吧,后来我小说看多了,还幻想过西装革履的管家开着跑车来校门口接我,说我是他们家从小流落在外的集团千金,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一米八大帅哥总裁未婚夫……”
苏弦锦眼里盛一汪清泉,笑意盈盈:“那么有一天,你的人生真的出现了一些非同寻常的事,你忽然好像真的成了故事中的女主角,你会放弃吗?”
陈晴叹了口气,实话实说。
“……好吧,其实我也不会。”
她说:“但我是怕你过于在意那个世界而放弃了现实生活,不过看来我多虑了,你想的还挺清楚的。”
苏弦锦耸了耸肩,笑道:“那当然,古代哪有现代生活得舒服啊,我可不会留在那个世界。”
如果不是为了程筠的话。
至于结局……
如果程筠无可避免地走向了他的归宿,那她至少希望在那之前能与他黑暗里同行。
陈晴给她开了瓶汽水,自己也开了一瓶,碰了碰。
大笑:“那就干杯,祝你早日找到他!”
晚上,苏弦锦自己回了宿舍。等她收拾好躺到床上时,手机响了声微信提示音。
她重新打开手机,不禁微微睁大眼。
是程同学。
程同学发来一张照片,照片里面是一幅画,画中用简约的笔触勾勒出流畅的山水岩石,一道小瀑布从山上垂落下来,落在岩石上水珠飞溅。
明明是静态,却仿佛在苏弦锦眼前流动起来。
“睡了吗?”对面问。
“还没有。”苏弦锦犹豫片刻,回复。
程筠发了条语音,苏弦锦点开,他清冷低沉的嗓音便传出来。
“……最近我的梦里出现两次这个地方,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送你的那幅画。”
他停顿几秒,问:“你有没有去过这个地方?”
苏弦锦来回放大缩小,仔细看了看。
回了条语音:“我没见过。”
半晌,程筠才再次回了消息。
“好,晚安。”
苏弦锦盯着屏幕看了会,也回了晚安。
关上手机,她闭上眼进入梦境。
*
天边一弯狼牙月。
苏弦锦睁开眼,听得更鼓几声,已是寅时。
屋内没有点灯,窗外月光浅,照不进窗棂,黑暗如雾,在屋内轻轻涌动着。
她披衣下床,瞧见后窗映着一道淡淡的人影 。
“谁?”她低声问,心中却大约猜到了答案。
人影一闪,便消失了。
苏弦锦倒也没有害怕,反而推开窗,目光落在庭院中。
月光薄薄倾洒,石上宛如积水,竹影倒映在地面上,微微晃动,当真如水草一般。
眼前见景,她忽然想起苏轼那句“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出来吧。”她低声道,“我知道是你。”
男人已重新戴了面巾,从假山后转出来,沉默站着。
苏弦锦注视着他:“我又救了你一命。”
“是,我欠你两条命。”男人沉声,“日后便为你豁出命也在所不惜。”
苏弦锦抬眸:“我不用你为我豁出命,但我需要你帮我个忙。”
*
从落日林回来,秦时就接到苏道南快马来信,信中请求他不要让苏曲儿回苏州,如今选秀风波未停,他希望秦时可以护住女儿。
林州却也不安定,灾民尚未得到完全安置,且秦时既与朝廷撕破脸,想必不久朝廷就要派兵来攻打林州。
他要处理的事太多,又前途未卜。
苏曲儿留在身边,他不放心,也会分神,于是找到她,提出要将她和梦禅衣一起送去林州以南的白英村暂时藏身避祸。
都在计划中。
苏弦锦应声:“好。”
一日后,一辆马车载着苏弦锦和梦婵衣离开了林州城,向南方去。
梦婵衣恋恋不舍地趴在窗户,望着林州方向。
苏弦锦轻声:“你不想离开他吧。”
梦婵衣一惊,慌忙放下帘子。
“不……林州还有许多病患,我……我放心不下。”
“你的眼睛不会骗人。”苏弦锦望着她。
梦婵衣垂下眼睫,泪光点点。
“秦大哥说,林州将要发生大事,他自己也不确定能不能安然无恙,也不希望连累我们,我……帮不到他什么。”
苏弦锦轻轻叹了口气。
马车忽然猛地一震,车夫昏迷滚落在地,接着听马儿长嘶一声,停了下来。
梦婵衣惊恐向外探出身子:“怎么了?”
还不待苏弦锦回答,有人一记手刀快准稳地落在她后颈,她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苏弦锦接着她,将她放到马车里,又将两封信放到她手边。
然后不再犹豫,跳下马车。
面具男将一匹快马牵过来:“苏姑娘,你想去哪?”
苏弦锦毫不犹豫:“落日林。”
她独自一人不能避开秦时的人脱身,也不能穿过有士兵巡视的落日林,但老三可以。
他前几日一直藏身落日林都没被发现,若非他想离苏弦锦近些,即便受了伤也不会轻易被士兵抓住。
她知道他能从锦衣卫手下逃脱,必然身手不凡。
“为什么?”
“不要问。”苏弦锦抓住马鞍坐上去,望着他,“你欠我两条命,照我说的做就是。”
男人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沉声道:“即便不欠你的,我也愿意为你做一切。”
马蹄回荡,扬起一地尘埃。
山谷遇险
那处悬崖再次出现在苏弦锦的视野中。
“就这里吧。”她小心环顾四周, 说道。
不得不说她的选择做对了,男人的确对落日林熟悉得多,或许也因为这群劫匪曾在林州附近山林各处都藏身过的原因。
而苏弦锦则没有那段记忆。
若是她一个人来此,即便没有遇见巡逻的士兵, 大概率也会在此处迷失方向。
男人接她下了马, 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苏弦锦不语。
男人态度焦急起来, 握住她手腕:“你总不至于想寻死?”
苏弦锦露出无奈地笑,抽回手腕揉了揉。
“我大老远跑来寻死做什么, 总之我有自己的事, 你先走吧。”
男人沉默片刻, 缓缓道:“我不会走的, 我会回去林州,加入秦时的军队, 将来杀进朝廷, 亲手砍下锦衣卫指挥使的头。”
他这话压抑着滔天的恨与怒, 语气的狠厉令苏弦锦不禁有些惊心。
不知为何,她望着他那双眼, 竟有些熟悉感,似乎要与书中的某个角色对上, 但一时却又对不上的感觉。
于是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盯着她:“我能堂堂正正站在你面前时, 我再告诉你我的名字。”
苏弦锦怔然一笑:“好,那我期待那一天。”
男人深深看了她一眼, 仿佛要将她的模样烙进去, 然后才骑了马逃走, 故意闹出动静, 帮她引走这附近巡逻来的一队士兵。
苏弦锦不禁微微沉思,这到底是她招惹的桃花, 还是原本就属于苏曲儿的桃花呢。
“苏姑娘。”景林忽然出现,凝眸望向男人远去的方向,“那个人似乎有些眼熟。”
苏弦锦一惊,忙道:“景林,先别管这些,你快帮我到那处悬崖下去。”
她说着便要往那处悬崖走,被景林拉住。
“苏姑娘,那里无处借力,神仙来了也下不去。”景林低声,“你小心跟在我后头。”
若真是神仙就好了,就能飞下去。
苏弦锦心道。
她提紧斗篷衣领,蹑手蹑脚地跟在景林身后,在山林中快速穿梭。
不知是否是方才那男人帮她引走了士兵,她跟着景林一路走来,倒十分顺利。
景林终于停下:“这里。”
苏弦锦望着眼前陡峭山壁,乱石突起,树根深扎在岩石中,盘根错节,仿佛无数的蛇在互相缠绕。
“这里离刚在那处悬崖很远。”
景林语气些微低沉:“此处地形险峻,环境恶劣,的确……”
难以生存。
他走到悬崖边,一个借力,轻盈落在下方一块突出的山石上,泥土碎屑受力滚落下去,被山谷下涌动的白雾吞没。
“苏姑娘,你借崖边的藤蔓爬下来,我在下面接着你。”
苏弦锦提起一口气,慢慢走到悬崖边,朝下看了一眼,不禁心跳加速,遂不敢看,只蹲下身子双手抓住一根藤蔓,借着山壁的摩擦,一点点往下挪动。
期间几次脚滑或者踩空,都惊得她三魂去了七魄。
好在景林很是靠谱。
等她下到崖底,一双脚彻底踩在地面上时,方觉后怕不已,久久难以回过神来。
景林看着苏弦锦惨白的脸,佩服之情油然而生。
“苏姑娘,你真是女中豪杰。”
苏弦锦摆手:“别说这些。”
她抬起手才注意到双手早已磨出水泡,此时火辣辣的疼。
景林从怀中取出几个药瓶。
“苏姑娘,这些或许你能用得上。”
苏弦锦一一看去,只见是金疮药,活血化瘀膏,还有解毒丸。
“太好了。”她眼一亮,全部接过来收好。
原本走时就想带的,苦于找不到机会。
“你快些回京都吧,不要管我了。”她说。
景林顿了顿,忽然双膝跪地,朝她磕了个头,声色哽咽。
“若苏姑娘真能找到大人,景林来世愿为苏姑娘当牛做马,以报答苏姑娘的恩情!”
苏弦锦心下感慨,轻扶起他。
“不要担心,我会找到他的。”
景林起身,眼已通红。
“我也找过……苏姑娘,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无异于送死,如果你现在后悔……”
“我不后悔。”苏弦锦打断他,眼神坚定,“我也不会死。”
她的底气使得景林怔怔:“为何?”
苏弦锦眸中流动异彩:“因为我不一样,这个世界我就是为他而来的。”
*
苏弦锦抬起头,仔细去寻太阳的位置。
山涧密林丛生,连阳光也难得漏下几分。
景林走之前给她指了个方向,她一路跌跌撞撞,攀石涉水,裙摆不知被荆棘勾坏了几处,才终于赶在日落前找到了程筠坠崖时的位置。
她站在崖下仰望,只见头顶白茫茫一片。
那是奔涌的雾气。
一旦太阳下山,雾气将会更浓,山谷中也将彻底失去光线,成了觅食野兽的天下。
届时,她将寸步难行。
山谷的碎石滩上偶尔能见到一些碎裂的木头残片,那大约是马车坠下来留下的痕迹。
她寻了半日,将能见到马车碎片的范围走了一圈,依然找不到任何程筠的踪迹。
她甚至怀疑程筠当时消失的那三个月到底是否藏身谷底了。
夕阳彻底隐入山后,黑暗穹庐般将天地罩住。
苏弦锦靠在崖壁下一步步摸索着向前走,同时拢紧斗篷,来抵御不断侵入的寒意。
时不时会有一些细微的动静从她脚边掠过,吓得她一跳,也不知是什么小动物。
但更令她胆战心惊的,是远处偶尔传来的狼嚎。
越来越沉重的黑暗中,狼嚎声似乎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苏弦锦完全不敢停下来,她需要爬上前面一个更高的山石,否则她绝不敢在碎石滩上过夜,因为那里有一条小溪,常识告诉她,那是各种动物夜间出来喝水的地方。
今日是个晴天,按道理也是有月亮的,如今完全见不到,大约由于日落前她见到的那棵伞盖很大的古树的遮挡。
若她能爬得高点,借着月光,多少也会有些安全感。
山石青苔滑腻,她摸索着反复找下脚的地方,又不敢闹出大的动静来,生怕引来野兽。
不知多久,体力都快要耗尽时,她总算是爬了上去。
眼前忽然开阔。
一轮弯月悬于山崖之上,月光冷冷照着,好似神女披帛轻纱垂落,如梦似幻,朦胧看不真切。
月光所照处,她看清自己处在崖壁上一块山石凸起的位置,她对面有一棵巨大的古树,从崖壁生长出来,流水声哗哗作响,愈发灌入耳中,大约是不远处有一个瀑布。
她仰头望向对面山崖,脸色不禁猛地一变,倒吸一口冷气。
月光下,一只体型巨大的狼正幽幽地盯着她,一声不响,那双泛着诡异光芒的眼,仿佛幽灵。
苏弦锦屏住呼吸,通体冰凉。
一动也不敢动——
那狼就这么盯着她,并无任何动作。
当苏弦锦正要暗自松半口气时,那狼忽然仰天长啸一声,声音回荡在山谷中,犹似神鬼泣鸣,直直惊飞一群栖鸟。
随着这声长啸,她四周丛林无声又走出来三只狼,分三面将她围着,六只绿幽幽的眼,如鬼火一般悬浮在夜里。
苏弦锦心脏狂跳,脸上几乎毫无血色。
天可怜见,她长这么大只在电视和动物园里见过狼。
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谁都逃不过墨菲定律。
她眼下只能紧紧靠着岩壁,祈祷狼不会跳跃着朝她扑上来。
但她这个念头刚出,一只狼便猛地朝她一扑,吓得她惊叫了声。
好在山石还算高,狼扑了个空。
她甚至来不及庆幸,另一只狼又退后几步借力再次扑了上来——
这次离她只有一点点,她脚面惊恐一缩,甚至能闻到狼身上的腥臭味!
显然墨菲定律又奏效了。
苏弦锦紧贴着岩壁,眼泪不受控地掉下来。
难道她对自己太自信了吗?
其实对这个世界来说,她也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吗?
苏弦锦颤着身子,闭着眼不敢直视那些狼的眼。
底下的几头狼互相碰了碰头,仿佛在交流信息。
很快,其中一只狼跳到苏弦锦附近的一块山石上,俯下身子,作出攻击姿态。
狼王迎着月光再次长啸一声——
月光下,那只狼骤然奋力一跳,朝着苏弦锦扑将过来,在夜空划过一道黑色的影子。
一股混杂着热气和血腥气的臭味几乎瞬间在苏弦锦头顶降临,惊得她几乎本能想往下跳——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利箭划破长空而来,呼啸的风声宛如刀刃从她发间穿过,狠狠地射中了那只狼的咽喉!
狼呜咽一声,被惯性砸在地上,哀嚎不止。
苏弦锦大脑一片空白,震惊地瞪大眼,望向利箭射来的方向。
那对面的山崖上,狼王已经不见。
月光下,只有一道飘若谪仙的颀长身影,身姿挺拔,如松柏独立于山巅之上。
山风吹拂着他的长发,他手执弓和箭,仍保持着射击姿态。
山石下的狼哀鸣着四散奔逃。
苏弦锦安全了——
她怔怔望着那道熟悉的身影,月光太过朦胧,宛如薄雾遮在眼前,她看不清他的容颜。
但她就是知道。
那是程筠。
她抬手掩住脸,泪水夺眶而出。
她很想喊一声,声音却哽在喉间,又怕喊出来引得上方搜寻的士兵听见,使他再度陷入危险。
她只能静静望着,望着那道身影轻盈转身,融入月光中去,仿佛一片影子,消失在风中。
相见
方才的惊险仿佛一场梦, 唯有山石下那只重伤呜咽的狼,才提醒着苏弦锦,这是真的。
她真的找到程筠了。
眼见程筠消失,她再顾不得害怕, 咬牙顺着山石半爬半跳了下去。
一落到地面, 顿觉月光残漏, 黑暗如纱。
好在月上中天,较先前到底亮些, 她便借着淡辉往对面走。
只是山石错落, 树枝掩映, 步步艰难。山谷深处仍不时传来野兽嘶鸣, 身侧也偶有蛙虫跳跃。
她憋着一股劲,不敢停下细听细想, 只惦记着程筠。
好容易找到他, 绝不能再丢了。不过见到他好好的样子, 她心里还是偷偷松了口气。
但她想不明白的是,为何程筠分明见到她, 却视若不见。
转念一想,又觉得可能是他站在亮处, 瞧不清暗处的她, 倒也正常。
思绪这般纷乱如云时,她蓦然停下了脚步。
眼前是一座陡峭孤立的山峰, 悬崖峭壁上斜出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树, 树冠接住了大半月光, 只漏了几片浮在瀑布上, 化作白练一同匝下来,波光粼粼。
美景奇绝, 如梦似幻,当真让人身在画中。
可她却无心欣赏风景,她心里生出淡淡的绝望——这座山峰,她今夜是绝对爬不上去的。
若要等天亮寻其他小路,她就只能在这里孤站一夜了。
她叹口气,揉了揉眼。人一松劲,疲倦就从心底深处翻上来,随血液流经四肢百骸。
“程筠啊程筠,你再不来找我,我就要被狼吃了……”苏弦锦精疲力尽地蹲在地上,喃喃自语,不知怎么忽然有点想哭。
话音刚落,那原先受伤垂死的狼忽地抽搐几下,挣扎起身,拨得碎石哗哗作响。
这番闹出的动静,惊得苏弦锦顾不得伤感,立即起身,怔忡不已。
怎么个事……她今天这张嘴开过光了么?
她捡起一块石头慢步靠近,想着能不能找机会补个刀,总不至于今夜要与狼共眠。
受伤的狼也不行。
方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夜色迷蒙中,一道影子从另一侧隐约而至,脚步踩在碎石上,似拍着一重一轻的韵律。
苏弦锦心脏一震,猛地瞪大眼,紧紧盯着那道人影。
只见月光隐匿处,人影只勾勒出淡淡轮廓。他用棍子探着地面,稳稳走到狼身旁,一个俯身,就快准狠地拔出了插在狼咽喉处的箭矢。
血腥味顿时弥漫开来,狼身剧烈抽搐几下,彻底没了动静。
苏弦锦怔怔的,手中的石块握不住滑落,发出声响。
黑暗中的人影当即执弓箭对准前方——
“谁?!”其声凛冽,似玉击石。
苏弦锦眼眶发红,颤声轻唤:“程筠……”
“……阿锦?”
下一刻,一团娇软温热扑了上来,拥住那微凉僵硬的身子。
似春光潋滟,寒水生温。
苏弦锦不管不顾地先扑在人怀里,才仰头去看,夜色遮眼,她便探出手,一边呢喃着他的名字,一边摩挲着他的脸。
“程筠……程筠……”她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我就知道,我能找到你。”
“……阿锦?”
程筠的声音熟悉地在耳畔响起,很轻,携着几分惊疑,仿佛怕惊扰了梦境。
“是我,是我!”
苏弦锦双手捧着他的脸,手指忽触到什么,不觉一顿。
程筠微微仰起头,丢了弓箭,将她拥在怀里。
他下巴轻抵着她头顶,语气微颤:“……你怎么会来?”
“你受伤了?……”苏弦锦在这份温情中保持了冷静,她倔强地伸出手,欲抚触他眉眼,却被他捉住手。
“没事。”程筠嗓音低沉。
“程筠——”苏弦锦越发觉得不对劲,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拽了他的衣袖,“跟我到亮处来。”
“阿锦,你怎会出现在此处?”
“不要转移话题。”苏弦锦愠色,“程筠,你我之间难道还有什么不能坦诚的吗?”
这是苏弦锦第一次对他这般语气。
程筠缄默片刻,用微凉的指骨勾起她的手指,缓缓行至月光下。
月光薄如轻纱,披在程筠身上。
苏弦锦抬眸望着他,只见其一双眼用衣角撕下来的黑色长布覆着,尾端系在脑后。
夜色中,他眉眼下的肌肤几乎与月同色,乌发乱乱地散在身后,连唇也是苍白干燥的。
身上的玄色外袍已褴褛残破,遮不住随处可见的伤口,手臂与小腿都有用撕下来的衣物碎片包扎过的痕迹。
他只是站在那儿,苏弦锦却仿佛觉得他随时要融入月光中去了。
唯有腰间悬挂着的一个竹节做的箭筒,与一把短刃,彰显着他向如此处境抗争的生命力。
苏弦锦几乎不敢触碰他。
她轻柔地捧起他的双手,见得手心手背也满是伤痕,几乎无一处完好。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似雨点般。
程筠抬起手摸到她润湿的眼尾,声音温润。
“没事的。”
苏弦锦仰起头,眼泪顺着眼尾滑落,她用纤细温热的手指轻轻抚触着他的眼,摸着那粗糙的遮眼布条,颤声问:“眼……怎么弄的?”
“瘴气所伤,无妨。”他似不在意地笑,“还记得吗?我与你说过,我听力极佳,如今即便伤了眼,也能射杀野狼。”
“你救了我……”苏弦锦哽咽,“若不是你,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若我能早些发现你便好,也不至于让你担心受怕这一遭。”
他低叹了声,“阿锦,你不该来这里。”
“你在这里,我是一定要来的。”
苏弦锦撑不住涌起的难过,再度扑进他怀里,只是这次她不敢用力,轻轻地将人抱住,仿佛拥着一片影子。
“程筠,我就知道,我一定能找到你。”
“即便谁都不能,我也能。”
“我等不了三个月,这几日一直在下雨,山谷那般湿冷,我一想到你,就担心得不得了。”
她红着眼:“我有多想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
苏弦锦再度哽咽,哭声几乎抑不住:“呜呜呜你肯定不知道。”
程筠低笑一声:“好,我不知道。”
“呜呜那你现在知道了吗?”
“现在知道了,我都听见了。”
“知道就好,我告诉你,我是为你来的,既然找到了你,就绝不会离开你,在我们离开山谷之前,你最好不要说一句让我先离开这种话。”
苏弦锦抬头,满脸泪痕,却假装凶狠,“这个有没有听见?”
程筠嘴角扬了扬。
“嗯,听见了。”
“这还差不多。”
苏弦锦吸了吸鼻子,从程筠怀中退出来,抬袖擦了擦泪,然后小心翼翼地牵起他手。
“在你眼睛治好之前,我就是你的眼睛。”
她是知道后文的,从未哪段提过程筠双眼被瘴气所伤,短暂失明一事,当程筠再次回到朝堂后,他除了右腿有些不利索外,并无提到其他伤势。
右腿……对了,还有右腿!
苏弦锦忙去查看他的右腿:“我看看……”
“阿锦——”程筠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苏弦锦不依不饶,弯下身子揭开他的外袍衣摆来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他膝盖处的衣物都浸透了血,只是那些血在夜色下呈现暗色,她几乎分不清真正的颜色。
他的小腿处用几根树枝绑在一起固定着,显然也已骨折了。
“程筠……”
苏弦锦情绪低沉,声音略有些沙哑,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满心附着了悲哀和难过,不明白为何命运要对他如此残酷。
在已有的剧情里,他受的罪已够多了,在未知的空白里,却还要让他身处地狱。
“阿锦,没事的。”他道,“已处理过了,不疼。”
他平静地仿佛早已接受了命运的不公,并能坦然面对。
苏弦锦眼眶通红,静静地望着他,讷于言语。
在北朝的朝堂上,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首辅,曾独自涉过风雪严寒,并最终走向了胜利。
而他的胜利,却是千刀万剐还要被千万人唾弃的死亡。
这一刻,苏弦锦难以想象,在程筠遇见她之前,他是如何一个人走过漫漫长夜的。
“程筠。”她握着他微凉的手,轻声说,“还有我呢。”
“好。”程筠温声应着。
“嘶……山谷里太冷了,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儿。”苏弦锦故作轻松地扯了个笑,“今晚在哪儿下榻呢?首辅大人。”
程筠微怔,旋即笑道:“先处理狼尸。”
“好嘞。”苏弦锦点头,又哼道,“可恶的狼啊,差点吃了我,现在要成为我的盘中餐了吧。”
程筠浅笑:“愿它泉下有知,后悔得罪了苏姑娘。”
苏弦锦仰头,目光流连在他略展的眉间,莞尔:“就是就是,它若是知晓看起来柔弱的苏姑娘背后有个守护神,一定在地下后悔地拍青了大腿。”
程筠笑笑,轻摇首。
“它可没有手。”
两人玩笑着,相携去了狼边上。
程筠半蹲下,取出腰间匕首:“阿锦,站远些。”
“需要我帮你吗?”
“不用。”
他说着已摸索着卸下了狼两只后腿,血腥味愈加浓郁,水雾般黏腻沉重。
苏弦锦略感不适,但强忍着没有走远。
程筠用带来的绳子将狼腿捆扎起来,拎在手中,刀与手上都沾满了狼血。
苏弦锦好奇问:“怎么不全带走?”
程筠道:“留些给山间动物。”
苏弦锦点点头,上前:“我来帮你。”
“太腥了,我来就好。”
“我不怕脏。”
苏弦锦将斗篷脱下搭在左手手肘间,用右手试着从程筠手中接过一只狼腿。
程筠声音里藏了笑意:“你要逞能,我可松手了。”
“松吧。”她抓紧绳子。
程筠一松手,苏弦锦便觉绳子坠着千斤,“砰”一下落在地上:“……啊,怎么怎么重!”
程筠淡笑,俯身摸索着重新拎在手上。
“此处人迹罕至,飞禽走兽常见,狼也吃得肥了。若非如此,寻常情况狼是轻易不敢将人当作猎物的。”
“原来如此。”
苏弦锦捡起他之前丢在地上的那根箭和弓,又解了他腰间箭筒,“我帮你拿这个。”
程筠轻声道:“阿锦,还有一根树枝。”
苏弦锦微微一愣,低头寻到狼尸旁的树枝捡起来递给他。
程筠左手拿着,右手提着两只狼腿,稳稳向另一侧走:“阿锦,跟紧我,前面有一条山缝,我们要穿过去。”
“好。”苏弦锦抱紧弓箭。
她边走边问:“程筠,你怎么那么及时救下我的啊?我当时真吓傻了,若非你出手射杀那只狼,再晚一秒我就要跳下去了,那么高,就算不摔死也肯定摔伤,那我只能等着被狼吃了。”
她脑海里光是想象出那个画面,都不禁后怕连连。
程筠用树枝探着路,穿过山缝。
“我只是听到狼王的声音过去的,狼王见到我便逃了,我站在高处,听见了狼在狩猎的动静,并不知它们的目标是人。”
“那你以为是什么?”
程筠低笑:“这里鹿或野猪都常出没。”
“好啊,原来你将我当作野猪了……”
话还未说完,苏弦锦忽随他走出山石罅隙,闯入一片月光潋滟处。
相伴
两座孤峰东西向相对开, 南面又有一座高高的山崖,这里几乎被隔绝出一方独立的天地来。
不知是否空间不大,因而也并未生长遮天蔽日的古树,使得月光得以尽情倾泻, 将山谷都照亮了。
北面, 虽有幽幽密林, 与此处山谷却有溪水相隔。食草动物甚少游水过来觅食,便也避开了野兽的频繁叨扰。
苏弦锦看向那月光下的溪水, 只听得潺潺作响, 眼前似流了一地碎银。
“很美吧。”程筠轻声说。
苏弦锦望着他。
程筠道:“我藏身此处时见过月景, 一夜之后才瞧不见的。”
他微微仰头, 似感知着月光所在。
“是上天眷顾我。”
苏弦锦鼻头一酸。
一个被命运如此苛待之人,竟还能如此平静温和地说, 是上天眷顾他。
此时此刻, 她反而暗自庆幸程筠看不见她掉眼泪的样子。
她抹着眼, 笑道:“当然咯,首辅大人才高八斗, 学富五车,人品贵重, 志气高洁, 这倒也罢了,竟然还生得英俊潇洒, 玉树临风, 风度翩翩, 你说, 你这样世间无二的人,上天不眷顾你眷顾谁呢。”
程筠低笑一声。
听得苏弦锦又继续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她说罢见程筠没反应,强调了句:“全是真心话。”
程筠颔首:“出自你口中,我便受用了。”
说罢拎着两只狼腿,又用树枝向前探路。
“左前方有一处山洞,洞口我用石头挡住了,那便是我这几日的栖身之地。”
虽不是满月,月光却也足够明亮。
苏弦锦先他一步寻到那处山洞,费力挪开山石,将弓箭和斗篷都放在洞口,然后跳了几步快速回到他身边,从他手中接过树枝,自然地牵着他手。
“找到路咯,阿锦眼睛开始工作!”
她俏皮地语气引得程筠忍俊不禁。
山洞是在地势高处,虽不算陡,却也要跨过几块不平整的山石。
“慢点慢点,小心小心……”
苏弦锦一直望着他脚下,重复说着这两句话。
“阿锦放心,这条路我已走过许多次。”
“你一个人走过千万次的路,和我一起走一次却又是不一样的。”
苏弦锦牵着他进了洞口,帮他放下手中物件,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
“这些明日再处理吧,山谷这么冷,应该也不会坏。”
“走了这些路,腿疼吗?”她问。
“不疼。”
“骗人。”
听得苏弦锦此话,程筠便轻声解释:“先时有些,如今倒失了知觉,感受不到了。”
苏弦锦抿唇不语。
程筠便道:“这也未必是件坏事,你只当我少受疼一日就是。”
苏弦锦便在他身旁蹲下来,手轻搭在他腿上,不知劝慰自己还是他。
“程筠,都会好的。”
“你说的我自然信。”程筠温声。
他抬起血腥味黏腻的右手:“山洞里面铺了卧榻,你先去休息,我去溪边盥洗。”
“一起。”
“阿锦……”
他未说完苏弦锦就拉住他的右手,挑眉:“啊呀呀,这下我也要去盥洗了。”
程筠怔了片刻,顺势握紧她。
失笑:“好,一起。”
苏弦锦牵着程筠,始终不放手,迎着月光向溪边走去,二人淡淡的影子叠在一处。
行至一半,苏弦锦忽然停下,朝程筠小声道:“我们等会儿再过去。”
“怎么?”
“有一只小鹿在喝水呢。”
苏弦锦眸子晶亮,泛着波光。
明月,树影,小鹿,溪水。
勾勒出苏弦锦从未见过的静谧图画,她微侧首去瞧程筠——他安静立着,任晚风拂发,清冷似画中仙。
那只小鹿低头喝了会儿水,抬头去看他们,似乎觉得没有威胁,便又低头喝了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它喝够了,该轮到我们了。”苏弦锦弯了弯双眼,牵着程筠缓步向溪边去,“这就叫人与自然和谐相处。”
程筠任由她牵着手,嘴角始终噙着笑意。
苏弦锦扶着程筠在溪边石上坐好:“慢慢来,别着急掉到水里了。”
她笑道:“我游泳水平不高,万一没把你捞上来,再把我搭进去。”
“我会凫水。”
“你怎么什么都会。”
苏弦锦在溪边蹲下来,伸手探入水中。
真凉。
程筠坐在溪石上俯下身去,在水里不紧不慢地清洗着手上的血迹。
他洗了两遍,将血迹大致清洗掉,才挽起袖子,露出清瘦苍白的手臂。
苏弦锦不放心,一直注意着他,此刻目光落在他的双手上,见其腕骨突出,指节分明,布满了擦伤。
程筠又细致洗了几遍,全然不顾其他伤碰到水会不会疼的样子。
苏弦锦忙阻止了他,半蹲在他身边。
“我来帮你。”
她取出帕子湿了水,握住他手,轻轻擦拭着,尽量避开那些伤口。
然后又重新洗净了帕子,拧干,温柔地为他擦脸。
凉意触碰到他额的一瞬间,他轻颤了下,从苏弦锦手中接过帕子,声犹清冽:“我来吧。”
苏弦锦并未拒绝,只是望着他,思忖自己想要照顾他的行为是否对他算是一种伤害。
或许察觉到苏弦锦的情绪,程筠的动作微顿。
“阿锦,你陪着我已足够了,我不希望你再为我付出更多,那对你而言,将是一种拖累。”
苏弦锦抬眸,盯着他覆眼的黑布。
“程筠,若今日……你我易地而处呢?想必你会为我做的更多,而我也会坦然接受。因为我知道,拒绝一个重要的人的关心,反而会更让他不安。”
程筠怔然片刻,摇头浅笑
“阿锦总有阿锦的道理,要我拿你怎么办呢。”
“那就听我的。”
“……好。”
山风柔柔拂过,苏弦锦的发梢在程筠脖颈处招展,程筠抬手轻捋住,顺着那一缕发梢缓缓摸至她的耳垂,将垂落的青丝别在她耳后。
微凉的指尖不经意触碰到温热的耳垂,温度却不降反升。
苏弦锦抿着唇,双颊已似晚霞漫天。
她拿着帕子细细替他擦拭着脸,两人离得太近,仿佛呼吸也纠缠在一起。
她温热的气息仿佛羽毛般一下一下地从程筠脸上滑过,他苍白的脸也好像有了些暖色。
那只月光下饮溪的小鹿大约并未远去,而是不知何时躲进了苏弦锦的心房,在那里欢快地蹦跶着。
她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他干燥的唇上,不觉间离得愈发近。
“阿锦。”程筠喉结滑动,声略喑哑。
“嗯?”苏弦锦一惊。
“好了。”程筠道,轻握住她手,“你快去洗,早些回山洞休息。”
“噢噢……”苏弦锦脸色滚烫,几乎逃也似的跑开了。
她蹲在溪边,才发觉那帕子都被她紧张地捏成了团,皱巴巴的。
她抄起冰凉的溪水拍在脸上,方勉强将发热的双颊降了降温。
借着月光望着水面晃动的人影,她不禁笑了两声,心道自己差点就将程筠给侵犯了。
过了二十几年的单身生活,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情不自禁”是这种感觉。
她用湿帕子敷在脸上,又忍不住笑了。
这的确是种说不出的美妙。
直到两人相携而回时,苏弦锦仍未能完全平复心绪。
仗着程筠瞧不见她,视线便一直在他脸上来回逡巡。
“阿锦。”
回到山洞,程筠道,“你今日遇险,太疲累了,先去休息,我去将火生起来。”
“一起去。”
苏弦锦环顾四周,从洞口处抱了一捆干柴放在本就有的草木灰上,问,“用什么生火?”
程筠欲起身,苏弦锦忙道:“让我来吧,你也算是教我,把我教会了,若将来我身处险境,也能知晓几分生存之道了。”
这话也有道理。
程筠便坐回去,缓声道:“山洞里有几节干竹节,旁边便是硝石。”
苏弦锦立即转身进洞,漆黑的,借着洞外透进来的一点光才勉强找到。
她的声音从山洞里传出来:“拿几节竹子?”
“一节即可。”
“好。”
她抱着竹节出来,放在他面前。
程筠伸手:“将匕首予我。”
苏弦锦照做,定睛瞧他的动作。
只见程筠用刀刮着竹节表面,刮下来许多很细的竹屑,然后将这些都笼到一起,放在干柴下面。
接着再用硝石相击,碰撞出的点点火星落在那些竹屑上,几下就着了起来。
“哇!”苏弦锦眼蓦地亮了。
程筠又将旁边的枯叶洒进火中,火势便愈发大了,干柴顺利被烧着,将洞口照得璀璨。
“程筠,你真厉害!”火光跳跃在苏弦锦桃花眸中,如星河流淌。
可惜程筠看不到。
他轻声道:“这样烧不久,这些干柴都是很容易烧没的,前几日不下雨,我捡了些松木烧作木炭,你取几块放进去,烧一夜是足够的。”
木炭,苏弦锦左右看看,最后在身后看见了,一堆黑色的木炭在一起,她起先还以为是之前烧的灰烬。
以防弄脏手,她折了两根细树枝作筷子,夹了四五块木炭丢进火中,瞧着那木炭渐渐在火光中烧得通红。
“木炭是怎么做的呢?”
“待木头烧着后,用水浇灭,再晒干便好。”
“简单,学到了。”苏弦锦拍了拍手,笑。
程筠起身将一块山石遮住洞口,只留了一条缝隙,供空气流通。
“火堆生在洞口,山洞则不能封闭。”
“我知道我知道。”苏弦锦抢答,“不通风容易一氧化碳中毒。”
程筠便怔问:“一氧化碳是什么?”
苏弦锦笑道:“总算有我知道你不知道的吧。”遂简单解释了遍一氧化碳的定义。
程筠温声笑道:“你的世界是个道理通透,知识分明的世界。”
苏弦锦摇头晃脑:“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顺口溜出一段套话,才停下道:“我真希望让你看看我的世界。”
程筠停顿片刻,轻道:“我也希望。”
那是他向往的世界,也是有苏弦锦的世界。
火生起来,山洞里便渐暖和。
苏弦锦拾起斗篷,起身牵起程筠的手,边往里去边打了个呵欠:“我有点困了。”
这一日未免太过刺激,比之前在劫匪手中还要惊险,她疲于应付。
这会儿一放松下来,便觉得疲倦在血液翻涌,流经四肢百骸,浑身都无力起来。
因着火光,洞内便也能看清了。
苏弦锦打量着,见地上铺着一层晒干的树皮,树皮上又覆了层枯叶,再上方则是几片很大的芭蕉叶层层叠叠,芭蕉叶上铺着一层帘子——她认出那是马车上的。
虽然简陋,倒也十分干净整洁。
程筠尚未出声,苏弦锦便已赞叹不已,毫不在意地躺了上去:“好舒服呀。”说着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程筠见她这般,便也稍稍放了心。
他摸索着,缓缓坐在榻旁,取了一些早前摘的野果递与她。
“若是饿了,可以先吃一点,都是洗过的。”
说到饿,苏弦锦还真觉有些饿了,她几乎一天没吃饭了,便坐在榻上将那些野果子风卷残云般地吃光了。
才心满意足道:“好甜,你告诉我地方,明日我去多采一些。”
程筠笑了下:“先睡吧。”
苏弦锦点头,躺下来,问:“你怎么不睡?”
“我在旁边靠一靠就好。”
苏弦锦皱眉,支起手肘:“不行,你若不跟我躺一块,我就去跟你坐一块,看咱俩拗得过谁。”
程筠转头对着她这边,侧颜在火光下忽明忽暗。
他不语,苏弦锦便也不语,两人沉默对坐。
良久,终是程筠败下阵来。
“好。”他轻应。
他总输给苏弦锦,或者说,从未赢过她。
苏弦锦眉眼弯弯:“这就对了,反正你是个君子咯,又不会做什么。”
程筠躺下的动作微微一僵,薄唇轻抿。
苏弦锦没察觉,只顾扶着他:“小心,小心腿,放平了,慢慢躺下来……好。”
程筠仰面躺在榻上,心绪竟有些纷乱。
还不待他多想,一团温热软糯的气息贴近他,几乎钻进了他的怀中。
紧接着一顶斗篷将两人都遮在底下。
苏弦锦略往上挣了挣,调整睡姿,侧对着程筠躺。
“晚安,程筠。”她小声。
“嗯。”
程筠低低应了。
两人和衣而卧,苏弦锦的头靠着他肩膀,乱乱的发丝堆在一起,时不时拂过他脸颊,泛起酥酥麻麻的奇异之感。
仿若春三月,暖风卷了片花瓣落在平静的湖面上,微微漾开涟漪。
笼罩在这团温热清香的薄雾中,程筠头一次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似倦鸟归巢。疲倦淹没了他,不多时,他便沉沉睡去。
苏弦锦睁开眼,她这会儿却没了睡意。
程筠躺在她身旁,气息均匀,显得睡得很沉,很累。
她爬起来,从斗篷的口袋里取出景林给她的那些药,放在一旁。
然后动作轻柔地将程筠的衣衫掀开,一一擦拭那些伤口,并小心上了药。
她是红着眼眶全程做完这件事的,手颤抖了好几次,几乎不敢睁眼去细瞧那些新伤旧伤。
等将能看见的伤口尽量上了药,她才小小松了口气,转头凝望着程筠疲倦的睡颜。
他这样容易惊醒的人,竟然还在睡着,显然这几日他太累了,从未好好休息过。
如今她在身边,他才能得以拥有片刻安宁。
她俯下身,轻轻揭开他覆眼的黑布,一直忍着的眼泪彻底抑制不住地掉落下来。
那双深邃的眉眼,红肿淤青了大片,甚至眼尾还有凝固的血迹,早已化作了暗色,仿佛一颗泪痣。
凄伤,哀绝,不祥。
苏弦锦拿来湿帕子,在山洞的温热中,已不似之前冰凉。
她气息微颤,动作极轻地拭着他眉眼,将那颗血泪擦了干净。
程筠似醒来,低唤了声:“阿锦。”
苏弦锦忙轻声:“……抱歉,吵醒你了。”
程筠却又唤了声她的名字,仿佛梦呓。
一双受伤的眉眼仍阖着,并未有苏醒的迹象。
苏弦锦微怔,难道程筠梦见她了吗?
真不知,在他的梦里,她是怎样的。
她将黑布覆在他眼上,然后重新钻进斗篷下,在他身侧依偎着。
这一夜,苏弦锦也在山洞里睡着了。
当她惊醒时,外面已天光大亮。
她怔愣片刻,猛地坐起,斗篷从身上滑落下去。
程筠并不在山洞里,但旁边放了采好的新鲜野果。
昨夜她打开的瓶瓶罐罐也都收拾好了,归置在一旁。
看来不是一场梦……
她松了口气。
苏弦锦拿了个果子,走出山洞,洞口的火堆已经熄灭,只剩下一堆灰烬。
火堆上两侧放着树枝搭起来的架子,架子上坠着一块已烤熟的狼肉。
一旁的山石上,则用芭蕉叶放了切好的小块,还有一杯竹筒盛的水。
苏弦锦揉了揉酸涩的眼,不禁叹口气。
到底谁照顾谁啊。
她走出去,遥见程筠的身影出现在溪边,便提着裙摆跑了过去。
“程筠!”
程筠单脚受力,右脚则是搭在一块凸起的碎石上,正手执一根削尖的树枝,眸子淡淡地望着水里。
苏弦锦刚跑过去,就见程筠快准狠地照水中一扎,便将一只鱼扎了个对穿。
“哇塞!”苏弦锦惊呼,“水里好多鱼啊!”
晚上看不清,白天却能将溪水生态尽收眼底。
溪水随山石的错落每一段流速都不同,较平稳的地段几乎看不见水流动的痕迹,水清澈见底,底下鹅卵石遍布,不少鱼在其中畅快地游来游去。
日光照射在水面上,鱼的影子便落在水底,直教人甚至分不清哪条是鱼,哪条是影。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苏弦锦笑看向程筠,“果然,实践出真知,亲眼所见方知自然之美。”
程筠挽起衣袖,俯身在溪水旁处理之前抓的几条鱼,闻言轻笑:“睡得可好?”
苏弦锦迎着骄阳慵懒地舒展了下身子。
“我一觉睡到大天亮,好得不能再好,这话应该我问你。”
她笑吟吟:“首辅大人,第一次和女子同床共枕的滋味如何?”
“不错。”程筠用小刀划开了鱼腹,嘴角噙着浅浅笑意。
苏弦锦几步跳过去,蹲在他身边,挽起袖子:“我帮你一起,杀鱼我还是会的。”
又问:“你怎么醒的那么早?也不叫我。”
程筠黑布下的眉眼似舒展开来。
“若你不抱我那般紧,或许我还能再贪睡一刻。”
苏弦锦反应过来,脸色一下红了。
“我睡姿的确……不太文静。”她咳了声,有些心虚。
不过她除了小时候和妈妈一起睡外,还没和谁一起睡过,所以这个小小的缺点一时没展现出威力来,她倒也忘了。
程筠乍然这般说出来,饶是她那么厚脸皮,这会也有点招架不住。
便捡起那根削尖的树枝,主动转移话题:“不如你教我叉鱼吧,好酷的技能!”
程筠即便蒙着眼,也动作利落地将三条鱼处理好,用绳子系在一处。
“你想学什么都可。”
苏弦锦的注意力又转移到绳子上:“咦,哪来的?”
程筠嘴角轻扬,颇有些调侃意味。
“叉鱼和捻绳子,二选一呢?”
“捻绳子!”苏弦锦毫不犹豫。
叉鱼看起来比较难学-
苏弦锦坐在洞口山石上,用树枝新做的筷子夹了一块肉放在嘴里嚼了嚼,嗯……说不上什么味道。
程筠将处理好的鱼用竹子穿在一起,未生明火,只引燃了炭,用炭温慢慢烤着。
苏弦锦望着他,忽然问:“程筠,你昨晚梦见我了吗?”
程筠动作一顿:“为何这样问?”
苏弦锦托着腮:“你昨晚梦里唤我的名字呢。”
程筠怔然,随即轻笑:“或许,不过我记不得了。”
“我的梦倒很清楚,我每次都是做梦才来这里。”苏弦锦不由想起她与程筠第一次见面。
她摸着脖颈:“……当时你掐着我的脖子,真是吓死我了,醒来以后我都觉得脖子有点不舒服。”
“是你的噩梦?”
“不是梦,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在暗室里呀。”
“我们第一次见的确在暗室,不过那时我因受伤意识不清,没看清你的模样。”程筠摇头,“阿锦,我从未掐过你的脖子。”
“不对,你说的那是第二次。”苏弦锦目光惊异地望着程筠,显然程筠没必要对她撒谎,可是不对啊,她分明在程筠暗室昏迷之前就已经与他相遇了一次。
她脑海中忽然浮现程同学送她的那幅画。
画中,是她自己提灯站在暗室中,并非苏曲儿。
不知怎的,一阵凉意。
不解
“程筠。”
苏弦锦起身坐到他边上, “你觉得我那是在做梦吗?”
程筠轻轻摇头。
苏弦锦感到奇怪:“对啊,我也觉得根本不是梦,但如果不是梦的话,你怎么会不记得你与我第一次相遇的场景呢?”
程筠转着手中烤鱼不停:“我的确没有印象, 即便昏迷那次与你相遇, 若非你留下发带, 我恐怕也只当做一场梦。”
发带?
苏弦锦双手握住他手臂晃了晃:“对了,还有那根发带, 你看我现在……”
话说出口才想起程筠此时看不见, 便握住他手往自己发髻上摸了摸。
“有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她问。
程筠手指轻拂过她柔软的青丝, 语气微顿。
“自我还你发带后, 再未见你带过。”
“问题就出在这里!”
苏弦锦倏然起身,来回踱步, “你为何会看见那根发带呢?”
她想不通:“那是我的东西, 不是苏曲儿的, 你看见的我是苏曲儿的样子,其实……”她语滞了下, 才道,“其实我不长这个模样。”
那次她发现自己身着古人的衣裙样式, 并未太过在意, 甚至还暗自庆幸,觉得与现实差距越大, 便越意味着这是个梦境。
大约从那次开始, 她就是苏曲儿了。
越回想记忆便越清晰, 她想起第二次见程筠, 他失血过多昏迷在暗室中,她当时是随手取了发带当做止血带用的, 那时她一定还是她自己的样子。
因为她那次入梦之前,随手用发带扎了马尾,所以来到暗室中见到程筠的她才有发带可用。且最诡异的地方是,她从梦境离开后,发带确实是消失了,再等下一次程筠将发带还给她,醒来后发带真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她手中。
她当时吓得不轻,如今回想,也不遑多让,鸡皮疙瘩都不禁浮了出来。
“阿锦。”程筠温声道:“别着急。”
他平静稳定的情绪安抚到了苏弦锦,于是她深呼吸抚摸着狂跳的心脏,重新坐回他旁边。
离他很近,苏弦锦闻到一股好闻的淡香,便贴近他嗅了嗅:“像松木的味道。”
程筠便抬起手腕,笑:“难道不是鱼腥味?”
不过他早上确实去捡了松木,因看不见,也是靠气味辨认的,大约那时沾染了些。
苏弦锦又捡起他袖口闻了下,确认道:“就是松木的味道。”
这样一打岔,她的紧张也跟着消弭了大半。
见状,程筠才道:“你方才的意思是,那根发带是从你的世界带来的,并非这个世界所有,是吗?“
苏弦锦忙不迭点头:“对,后来我再也没有带过什么东西进来,那是唯一一次……不对,两次。”第一次应该也是绑了发带的。
程筠沉吟不语。
他思考着,手上动作便下意识停了,苏弦锦叫起来:“鱼鱼鱼……要焦了!”
程筠思绪被忽然打断,微怔了下,将手中竹竿抬起来。
“我来我来。”苏弦锦主动接过,用手捻了点鱼肉塞进嘴里,砸吧两下,“竟然还挺好吃的。”
不知是什么鱼,肉质细腻少刺,烤熟后自带一股香味。
她虚空抓了一把,在鱼身上作出捻洒的动作,自娱自乐。
“加点孜然,加点辣椒粉……好了!”
她又起身将筷子拿过来,夹了块没刺的肉喂到程筠唇边:“张嘴。”
程筠照做。
苏弦锦便将鱼肉放进他口中,期待地笑问:“尝尝,我用意念加了调料的,好不好吃?”
程筠喉结滑动,咽了下去:“果然与众不同。”
“真心话?”
他轻笑:“真心话。”
苏弦锦这才满意,用筷子夹着一块块的鱼肉,一人一口吃起来。
虽然搞不清楚自己遇见的情况,但她现在比较饿,什么也不能耽误吃。
程筠双手放在膝上,微微蜷曲。
“我想,你既从另个世界来,说明两个世界之间必然存在纽带,即不应存在之物。”
苏弦锦立即就听明白了。
“你是说那个发带吗?那为什么后来就带不进来了呢?”
“因为……”程筠停顿了会儿,才缓缓道,“你此时的存在已合理了。”
苏弦锦吃鱼的动作一怔。
她低头思考着,难道因为她之前还是苏弦锦,属于这个世界的“外来者”,即程筠说的“不因存在的人”,后来她则成了“苏曲儿”,成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这个世界接纳了她的灵魂,却将一切不属于苏曲儿的东西都排除在外了吗?
“阿锦。”程筠唤她。
“嗯?”苏弦锦回过神,有些茫然无措。
程筠轻轻握住她手:“别紧张。”
苏弦锦吁了口气:“我还好。”
若她一个人面临如此处境,她的确没有安全感,但现下程筠在身边,她觉得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有了依靠。
所有人都当她是苏曲儿,唯有程筠见到她真正的的灵魂。
“算了,想不通就不想了。”她撇了撇嘴,夹了块鱼肉放进嘴里,又给程筠塞了一块:“天大地大,吃饱肚子最大。”
程筠见她情绪恢复得快,心下略松,并未再提。
便淡笑问:“今日还要学捻绳子吗?”
“学!”苏弦锦精神抖擞,将鱼吃完,又回到活力满满的状态。
程筠教她辨认了一种藤蔓,就在山洞外侧的罅隙中,藤蔓内侧的藤皮撕下来,在火上烤干水分,再撕成一缕一缕的,将这些细线两股一条反方向捻搓,再两股合并成一股,就变成了很坚固的绳子。
程筠教她时十分有耐心,不紧不慢。
因看不见,便每做一步,都要停下问她是否学会,直到得到苏弦锦确切的答复,他才继续下一个步骤。
苏弦锦看着自己手里搓成的手指粗细的绳子,双眼放光:“哇,程筠你好厉害!你是怎么学会这些的?”
程筠道:“是我母亲教我的。”
听他提及母亲,苏弦锦眉头一皱,不禁望向他。
文中是介绍过程筠的身世的,因要合理他“因年少悲惨所以掌握权势后狠厉疯狂”的人设,所以这段介绍的篇幅不算短。
他生父早亡,与母亲同住一个小村子里,靠母亲替人家织布绣花为生。
家中原有几亩田产的,父亲死后,亲戚见他们孤儿寡母,便欺上门来强占了。
有一回,年幼的程筠跟着母亲进城送绣品,那户人家见绣品精美,便多给了母亲几文钱,母亲喜不自胜。
怜他小小年纪跟着走山路,就说要带他坐牛车回去。
当时程筠年幼,从未坐过车,便高高兴兴地同母亲一同去坐车。谁知那车夫见母亲貌美柔弱,半路起了歹心,将母亲拖到偏僻山林中侮辱致死。
那车夫大约也没想会闹出人命,一时害怕,竟直接丢下尸首驾车逃了。
程筠害怕地浑身发抖,抱着母亲冰冷的尸体哭了一夜。
翌日天明,被进山的好心猎户发现,拖了板车来,帮他将母亲尸首送回了村子。
当时程筠,年仅六岁。
家中贫寒,母亲卖绣品攒下来的钱甚至不够买一副棺材,邻居可怜他,给了他一张旧草席,帮他草草将母亲下葬了。
六岁的程筠安葬母亲后,不知如何凭着意志在黑暗的山林里徒步一夜,在天亮时分进了城。
他跑去县衙告官,在门口大哭。
一个书吏出来问明了原由,说他没有状子,不能告官,问他要十五文钱,替他写状子。
可当时的程筠哪里有钱,便被赶出来了。
后来他就在城里四处乞讨,讨够了钱又去告官,如此跑了几回,那书吏终于答应替他写了状子。
谁知状子递上去又没了音讯。
他左等右等,去问了很多次,也没人理他。
有一次,他躲在县衙旁的小巷子里,亲眼见到县丞与那车夫在酒楼门口交谈甚欢,才知车夫的女儿早就做了县丞的小妾,即便杀了人,也自然替他遮掩。
程筠这么长时间的努力都化为了泡影,瘦小的身躯灌满了恨意
于是,为替母亲报仇,程筠第一次杀了人,那时他刚满七岁。
他花了很长时间,偷偷摸清楚了车夫的住处和行踪,用别的乞丐教他做的弹弓,打瞎了车夫的眼睛,然后趁着他倒在地上哀嚎时,从窗户跳进去,用碎瓷片割断了他的喉咙。
杀伐果断,冷静狠厉。
这是程筠七岁就拥有的模样。
在书中,程筠的身世并非秘密,他得了权势后,高调地派锦衣卫屠灭了整个县衙,闹得天下皆知,人心惶惶。
从此,大家都知道,京城有个活阎王,他会践踏朝廷律法,随意杀人。
也不止一次有书中角色或愤恨或感慨,反复提及程筠身世,然后说一句草莽之犬,怪乎凶残。
程筠刚上任首辅时,朝廷上下仗着他年轻资历浅,又失去张松青庇佑,对他斥声不断,甚至敢当面指着他骂。
程筠只是神情冷淡,不作回应。
当夜,锦衣卫就直接破门而入,将那些人通通粗暴地抓进了诏狱。
被免职,抄家,流放,砍头者不计其数。
起初他们还不信程筠竟敢做到如此地步,后来才知道那是北朝最严寒的冬天。
此后,朝廷安静了许多。
“阿锦。”
程筠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
他问:“怎么不说话?”
苏弦锦勉强笑了下,心内多少有些沉重。
还好程筠看不出来她的表情。
她嗫嚅:“没有,我在想……如果我第一次见到的不是你,那会是谁呢?”
只是不太可能,那人分明就是程筠,他们一模一样。
程筠坐在山石上,风拂过他清冷的眉眼,脸旁垂落的墨发轻轻律动着。
他平静道:“或许世界上有两个我,正如世上有两个你一般。”
“两个我,两个你?”
苏弦锦眸中浮现不解。
程筠问:“若你是苏曲儿,那在你之前,苏曲儿又是谁?若你不是苏曲儿,为何最初以苏曲儿的模样出现在暗室?”
这番话似冰凉溪水在心间流动,带走了苏弦锦血液中的暖意。
她深吸口气,其实她倒也想过这个问题。
但她从没有得到答案。
程筠微微转向她,黑纱下的脸色略显苍白:“阿锦,你说的第一次的相遇的确不在我记忆中,若你确定那是我,便说明,曾有另一个我,见过真正的你。”
画中景
另一个程筠……
苏弦锦仔细注视着程筠的脸, 不知为何,眼前忽然出现了程同学的样子,但这多少有些荒谬了。
她不是没想过程同学有没有与她一样穿书的可能,但程同学却始终否认这一点。
或许他与程筠之间的确存在某种联系, 只是与她的方式不同。
现在想不明白的事就不徒增烦恼了, 她相信答案总能浮现的。
毕竟, 她的人生信条就是——生命会自己找到出路。
苏弦锦笑问:“程筠,你知道最重要的事是什么吗?”
“嗯?”
“是你和我, 我们在一起。”
程筠嘴角散开笑意, 颔首。
“嗯。”
一整日苏弦锦都与程筠待在一处, 问他许多问题, 他都耐心回答。
苏弦锦甚至自己涉过溪水,去到密林里采果子了, 还带回来一件礼物。
她很兴奋, 脸红扑扑的。
“程筠, 你猜我捡到什么?”
程筠:“石头?”
溪水底有许多纹路奇异的鹅卵石,苏弦锦上午就捡了好些。
“不是。”她眸若星辰, “是自然脱落的鹿角!”
将树枝般开叉的鹿角放在洞口的石头上,她仔细观摩着, 眼中露出欣赏之色。
“天呐, 真美啊。”她惊叹,“大自然的造物果真奇绝。”
这让她不禁想起三毛和荷西在沙漠中捡到骆驼头骨的那段经历。(出自《撒哈拉沙漠》)
山谷与沙漠, 苏弦锦觉得还是山谷更好点。
不过一日时间, 她无时无刻不在发现惊喜, 她觉得自己仿佛是梦游仙境的爱丽丝, 又像闯入糖果屋的小朋友,只是森林里没有吓人的女巫, 倒有吃人的狼。
程筠伸出手去,轻轻触摸着鹿角的纹路。
“鹿角会在春末脱落,如今这只可爱的鹿大约已长出了漂亮的新角了。”
“我运气真好。”苏弦锦笑望着他,“上天也眷顾我。”
程筠笑意舒朗:“是。”
苏弦锦用绳子将鹿角绑了,悬挂在洞口的石壁上,颇有些成就感。
低头时又瞧见放在一旁的弓箭,便拾起把玩了下。
弓弦便是藤丝搓成的,韧性十足。
她试着拉了一下:“程筠,弓身是木头做的吗?”
程筠点头:“嗯,只是很简陋,射程不够,也不太准,我眼不方便,寻不到合适的木头,仍是用松木做的。”
他抬手,苏弦锦便将弓递了过去。
他手指在弓身的弧度上摸了一圈:“瞧不见终是有些不方便,只能暂用。”
“你也想学这个吗?”他问。
“你教什么我都愿意学。”苏弦锦笑道,“程筠,你真是个好老师。”
“那是因我有个好学生。”
苏弦锦露出得意的小表情:“那是自然,我从小到大学习成绩都还不错,的确不是个笨蛋。”
程筠指尖在弓身一端停下,示意她看。
“这里要留凹槽,用来固定弓弦。”
苏弦锦留心记住,又捡起木箭:“箭是用树枝削尖的。”
“是,只是注意尾端要开条缝,固定翎羽,若无翎羽,三丈之外就乱飞了。”
应该是为了减小风阻之类的吧,她理科学得不咋样。
苏弦锦戳了戳箭羽:“这不是羽毛啊。”
程筠道:“寻常箭尾用鹅毛最多,我粗浅用晒干的芭蕉叶代替了。”
苏弦锦将箭捏在手里:“这个问题包在我身上了,昨晚在山谷之外,我见到不少鸟羽,等会儿我就去捡。”
程筠便将箭归整到箭筒中,将弓拿在手上。
“一起吧。”
苏弦锦知道他不会放心自己单独走出小山谷,便同意了。
自然牵住他的手,笑道:“阿锦眼睛又要继续工作咯!”
她站在她右侧,紧握住他手与手臂,同时借给他力,不至于让他的右腿受力太多。
“就这样慢慢走。”
程筠下巴微侧过来,笑道:“不至于这样娇气。”
苏弦锦摇头:“就算你们设定特殊,不用伤筋动骨一百天,但疼归疼的。”
“设定特殊?”程筠挑眉。
“就是……你的世界和我的世界规则有所不同。”苏弦锦含糊过去,“我们世界就不能像景林一样飞檐走壁的。”
现实中虽也有轻功,但和小说里的,总不是一回事。
但她私心不愿意告诉程筠,他所在的只是一个虚幻的被创造出来的世界,那会让人绝望。
假如有一天,有人告诉苏弦锦,她的现实也是一本书,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只是和她一样的NPC,哪怕她生活平淡,也会感觉太灰暗了。
何况程筠,已因这个世界失去太多,到底不能不值得。
虽捕捉到她语气的异常,但她不愿说的,程筠从不追问。
两人穿过山谷罅隙再次回到断崖下时,苏弦锦看见那只狼尸已经只剩下一副鲜血淋漓的骨架和皮毛了。
程筠只取走了两只后腿,虽只过了一夜,狼却已被开膛破肚,五脏六腑吃了个干净。
苏弦锦上前,忍着不适,用脚移动了下残尸。
不由惊喜出声:“有一块皮毛果然是好的耶,等我们回来时,我就把它割下来洗洗当垫子!”
程筠抬手摸了摸苏弦锦头发:“好。”
夜间月色朦胧,黑暗如雾,任何景象都落入虚幻。
这会儿下午,阳光大好,天气晴朗,苏弦锦眼前真实且清晰呈现出一座高高的山崖,山崖上方一道瀑布垂直而下,如闪着光的金色绸缎。瀑布下方是一方潭水,有石露头,瀑布落下来便砸在石头上,水珠迸射,水汽氤氲,在阳光下架起一道虹桥。
苏弦锦此刻来不及沉醉道美景之中,维持着难以置信的神色转头望着程筠:“……程筠,你也见过这道瀑布吧。”
程筠道:“见过。”
他坠下山崖,在碎石滩上昏迷到下午时才醒转,强撑着满身是伤的身躯寻藏身之处,便寻到了此处。
他道:“瀑布下方的潭水流经山谷,与山谷小溪水源相通,也正因此我才寻到山谷中去的。”
他藏身山谷山洞里,昏昏沉沉躺了一天一夜,被双眼的灼烧感疼醒的,那时眼便瞧不见了,心知是被瘴气所伤。
后来下了几日的雨,虽愈加寒冷,却也使得瘴气散了,算是福祸相依。
得到回答,苏弦锦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她这次入梦前,程同学给她发了张照片,是他梦中的场景,如眼前简直一般无二。
程同学为何能梦见程筠所见到景象呢……
*
醒来时,是周六早晨。
梦里的时间与现实时间并不同步,忽远忽近,让她难以捉摸出规律。
只是她如今已经找到程筠,便不会像先前那么焦虑了。
她洗漱好,打开手机,视线停留在程筠给她发的那张照片上。
再三确认,那就是山谷外的山崖瀑布。
她犹豫再三,给程筠发了消息,询问他是否有空见一面,但并未得到对方的回复。
上午也无事,只接了家人的视频,询问她何时放假回去。
她说过了元旦考完最后一门就可以提前走了,妈妈高兴地说,她爸最近跟着短视频学了不少新菜式,味道都不错,她回来有口福了。
妈妈还没说完,就见爸爸挤进镜头,问她考研的事,被妈妈一下推到镜头外去了。
镜头外妈妈让他不要问,不要给孩子那么大压力。
爸爸故意抬高声音道:“这有什么,我可是对咱们弦锦有一百个信心,她考不上谁能考上?”
苏弦锦笑笑,说成绩还没出来,不过体感正常发挥,应该没什么太大问题。
又闲聊了半小时,才关了视频。
苏弦锦是独生女,在一个和谐的家庭长大,收获了爸妈所有的爱。
她的家境虽算不上富裕,但从小到大,她没吃过什么苦,也没经历过多少挫折。
但同样,她的人生相对而言太过平淡,平淡到她甚至没有什么额外的兴趣爱好和人生目标。
直到经历这一遭奇幻穿书——
她的视线从《长月有时》的画册封面移到程筠送他的画册上。
这本画册除了她已经见过的两幅画,苏曲儿与她自己外,还有其他一些简单的速写,不过都是黑白的,没有上过色。
没有人物,大多是风景,或者动物。
苏弦锦不懂画,却直观感觉,他的每一道笔触都隐约透着深深的疲倦与孤独。
她拿着画册,搬了椅子坐到窗边,细细翻起来。晴好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入,一道小虹彩恰好映在那幅她提灯而立的画上,仿佛给画面上了色。
她觉得惊喜,忙拿出手机拍了这个画面,给程筠发了过去,又配了个“欢快小狗”的表情包。
发完将手机放在一边,她用手指缓缓摩挲着那幅画,光影在她指尖跳跃,微尘跟着旋转舞动。
她闭上眼,想象着这幅画,想象着她第一次提灯走进暗室。
那大约是光首次照进程筠的囚牢,黑暗在光中败下阵来。
她见到了黑暗中的程筠,程筠见到了光下的她。
手机提示音将她从想象中拽出来,她打开微信,心跳不禁微微加速——
“抱歉,我今天不在学校。”语音条中传出程筠疲惫且略显沙哑的声音,“明天上午有空一起去东溪山吗?”
东溪山是离京都大学最近的山,不算高,但风景优美,还是个5A级景区,苏弦锦曾和室友去过两次。
她立即回:“好,明天见。”
关于程同学和程筠,她有太多疑问了。
巧合吗
苏弦锦捡了许多干柴, 在洞口里面堆得满满当当的。
秋天雨水多,一场秋雨一场寒,她很怕山洞里冷起来。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还是挺有成就感的。
她觉得自己现在若真去野外求生, 只要不被狼吃掉, 应该是能坚持下来的。
夕阳日暮, 山涧已泛起了薄雾。
程筠去溪边洗漱完,回到山洞旁生火。
“我来我来。”苏弦锦雀跃地跑出来, “你进去休息吧, 等我生完火进去帮你上药, 受伤了就要多躺着。”
程筠静坐着, 充当凳子的山石上铺了一块柔软的狼皮。
“烤烤火吧。”他说,“衣裳湿了。”
“哪里湿了?”
苏弦锦凑近检查了遍, 见他袖口与衣摆都在滴水, 鬓发也湿漉漉地贴在脖颈上, 往下淌着水珠。
她掩嘴惊呼:“呀,程筠, 你不会真掉水里了吧?”
程筠道:“只是洗了澡,拿衣服时, 不小心落到水里了。”
“你洗澡怎么不叫我, 我正好去看看……”苏弦锦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便有些尴尬地咳了声。
程筠声音隐约透着笑意:“看什么?”
还能看什么……
苏弦锦脸微微红, 心道自己都没发现自己还有颗色心, 怪不得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她也是个俗人呐。
“你等一下, 我先把火生起来, 你赶紧将湿衣服脱下来,别着凉了。”她进去拿了斗篷与他, 然后蹲在一旁生火。
程筠将斗篷放在一旁,有条不紊地脱着外衣,苏弦锦手在生火,眼却一直不停地瞥着程筠。
仗着程筠眼疾,她真是流氓了许多。
程筠脱去外衣后,动作便停了下来。
“怎么不脱了?贴身衣物更不能穿湿的。”
“阿锦。”
“啊?”
“专心生火,莫要盯着我看。”程筠提醒,“若是火星迸溅到头发或衣服上,便能燎出一个洞来。”
“哦……”苏弦锦愣了下,嘀咕,“程筠,你不是看不见吗?”
“我能听见。”他勾了勾唇,“你的心跳声。”
苏弦锦低下头去,脸上掩不住被抓包的心虚。
这该死的心脏,怎么这么不争气,竟然被美色稍微诱惑一下就跳个不停。
看来还是看得少了,以后多见几次,或许就习惯了。
她点了点头,觉得此想法甚有道理,一边手上动作加快,引燃了干草枯叶,将火生了起来。
这会儿抬头时,程筠已脱去了湿衣裳,裹着斗篷静坐着。
蓝色的斗篷衬得他肤色极白,鬓边垂落的发丝缓慢往下滴着水,水珠落在他同样白皙的脖颈上,苏弦锦能清晰地瞧见他肌肤底下透出的青筋。
他安静坐着,狠厉残酷的气质全收敛了,反倒显出乖巧柔弱感。
这北朝令人闻风丧胆的权臣首辅,此刻落在苏弦锦眼里,让她有一种一推就倒的错觉。
她记得有个词可以形容,易碎感,还是破碎感来着。
欸,真是平时刷帅哥视频刷少了,没能在评论区取到经,这会儿竟词穷了。
“阿锦。”程筠唤了她一声,嘴角透着笑。
“嗯嗯。”
苏弦锦脸红应着,知道自己这点心思估计又被程筠猜个七八分了。
她从竹筒里倒了水洗了洗手,将他的湿衣服挂在火堆旁的树枝上,然后坐到他旁边去,拿了干帕子替他擦脸上的水。
随口问:“程筠,你有和别的姑娘亲近过吗?”
程筠握住她手腕:“为何这样问?”
“就是想问。”
“阿锦不是很了解我么?”
“那也不是了解方方面面。”
小说里没写那么细,否则也不至于到了番外才知道程筠的初心了。
程筠微凉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从未有过。”
他的老师张松青便是过不去情/色这一关,只做了几年首辅便病逝了,当时他的十几房小妾里,有不少是各级官员送去的,于是他做事时常有各种牵绊,难以杀伐果断。
去世前,程筠伺候在床前。老师拉着他的手,谆谆教诲:“程筠,你要走我的路,就必不能学我沉溺情/色,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温柔乡里催人魂呐。”
彼时,他望着老师眼眶深陷,颧骨突出的模样,正色点头:“学生谨记。”
他想,杨晟若非年轻,大概要不了几年,也是同样的下场。
苏弦锦忍不住笑了声:“哦。”
那正好,她也没有过,很公平。
她穿成了苏曲儿万一先认识的是秦时,他身边那么多红颜知己,她可真是接受不了。
苏弦锦将湿了的帕子也挑在火堆旁,火光摇曳,灿灿生辉,温暖满室。
感受着火光,程筠向前伸手,暖意涌过来,围住了他的指尖。
自与阿锦相遇,她仿佛在他心里点了盏灯,即便行在夜路,也如行于光下。
苏弦锦往火堆里添着干柴,望着那些燃烧的树枝,她想起一件事。
“我有次上文学课,我们文学老师给我们介绍了一本书,叫做《绿山墙的安妮》,故事的主人公是个充满生命力的小女孩,在她眼里,世界永远是可爱的,丰富多彩的,即便她曾经有过一段不幸的人生,也仍热爱着生活。有一次,她望着燃烧的炭火,说这是树木成百个夏季的阳光里发出的快乐光辉。”
她转头望着程筠,目光柔和:“多么浪漫的说法啊。”
程筠转向她,声音温润。
“千万人虽生活在同一个世界,每人眼中所见的却是不同。阿锦,正因你与那个小女孩一样,充满生命力与热爱,所以也能感受到她眼中所见的浪漫。”
苏弦锦笑道:“那你也感受到了吗?我把这份浪漫也传递给你。”
她一下握住他手,烤了一会儿,他手总算不再冰凉了。
“见你的每一日,都感受到了。”程筠轻笑着。
*
“到了吗?”
苏弦锦站在东溪山脚下,给程筠发了个定位,顺便问了句。
他们约定的是早上九点,她向来不喜欢迟到,就早来了十五分钟。
“到了。”
清冷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
苏弦锦抬头一看,程筠不知何时来了。
“你眼睛怎么红红的?”她忙问,“没睡好吗?”
“没事,是过敏了。”
“严重吗?”
程筠抬起手指在发红的眼眶周围碰了碰:“暂时不影响视力。”
苏弦锦沉默不语,只盯着他看。
“怎么?”他问。
苏弦锦摇头,一时没有解释。
程筠眼受伤了,程同学竟然眼睛也出问题了,这若说是巧合,那也太巧合了吧。
程筠手上拿了一杯奶茶,递给苏弦锦。
“忘了提前问你喜欢什么,这是店员推荐的。”
苏弦锦一愣,便没推辞,接过后道了个谢。
“你喜欢喝奶茶吗?”她问。
之前他约她在咖啡馆,她还以为他喜欢喝咖啡。
“不……我也不知道。”程筠抬眸,深邃的眉眼旁添了绯色,“不管咖啡还是别的什么,我都很少接触。”
苏弦锦拿起杯身看了眼,写着“雾影玫瑰”:“这个我喝过,味道还不错。”
她朝程筠笑道:“我喝奶茶还挺多的,下次给你推荐,你喜欢甜的吗?”
“都可以。”
“好。”
两人并肩向山上走。
今日天气晴朗,只有微风,她出门特意看了眼,未来几日京都都不会降温,现在已经是零度以上了。
程筠问她:“你想见我,是为了什么事?”
苏弦锦脚步一顿:“你给我发的那张画……”
“是我梦见的。”程筠解释,“我一睡着必定做梦,只是太过混乱,常记不住什么,所以特意学了画,将一些能记住的梦中画面画下来。”
原来如此。
苏弦锦心道,怪不得都是速写呢。
她每次做梦,只要在醒来时不立即回想一遍,也会很快忘记。
她望着他:“程筠,不知我说了你信不信,我见到了那幅画里的场景,一模一样。”
“在哪?”
“在书里的世界。”
程筠眉尾微微扬了下:“还是你提到的意识穿书?”
“你还是不信?”
“不,我只是不理解这种形式。”他略想一想,问她,“是《长月有时》的哪一段?”
“在落日林下的山谷里。”
程筠眉尖轻蹙:“没有这一段。”
“没有。”苏弦锦喝了口奶茶,继续往前走,“书中程筠坠崖消失了三个月,这三个月在小说里只有秦时的视角,读者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
“所以,你是穿越到那个世界,见到了这段时间的他?”程筠问,“他在落日林下的山谷中?”
“是。”苏弦锦毫不犹豫地点头。
程筠怔然片刻,轻声道:“很奇怪的感觉。”
见状,苏弦锦直视着他的眼:“还有更奇怪的,山谷中的程筠双眼被瘴气所伤,你正好也过敏了。”
程筠垂眸,睫毛阴影投下来。
“是么?”
他再次抬起手指碰了碰眼尾,沉默良久,忽然道:“你上次不是问我,为什么我的父母想要送我去精神病院吗?”
苏弦锦一愣:“为什么?”
程筠双手插兜,平静道:“因为我是他们领养的,现在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不想要我了。”
苏弦锦心一紧,一时不知说什么。
“那……那你亲生父母……”
“在我六岁时车祸双亡了,七岁那年他们在孤儿院领养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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