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念
苏弦锦在门口的守卫面前挥了挥手, 转头对程筠比着口型:“看吧,真的看不见我。”
但好像能听见她。
她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退到程筠身边,声如蚊蚋:“走吧,走吧。”
程筠见她这般模样不由低笑, 先到马车前, 替她遮掩上车弄出的动静。
苏弦锦一脚榻上马车时, 马车晃动了下,惊得她立即保持静止, 大气也不敢出。
如今她这串代码在这个世界运行实在不稳定, 再不敢像之前那般随心所欲了。
程筠撩开帘子, 大步踏上马车, 宽大的狐裘一裹,就携着她一到进了车内。
苏弦锦从程筠衣袍下钻出来, 松了口气。
“你说, 今天这马儿拉车时, 会不会觉得格外吃力?”
毕竟是两个人的重量。
程筠从矮桌抽屉里拿出香料,用勺子匀到炭炉里:“你担心的事还真不少。”
“我这叫热爱生活, 观察细节。”苏弦锦还是下意识压低着声音。
程筠将炉子盖上,浅浅香味氤氲出来。
“冬日的马车外围了厚厚的灰鼠皮, 再加上车轮声马蹄声, 你即便大声说话也无妨。”
“那就好……这么说话确实挺不习惯的。”
苏弦锦调整了下坐姿,离他又近了些, “我还怕我小声说话你听不清。”
“我耳力尚佳。”程筠眉尾轻扬, “你的心跳, 呼吸, 我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真的假的?”苏弦锦惊讶,摸着心脏问他, “听出来什么了吗?”
“心跳略快,有些紧张。”
“程筠,你真神了。”苏弦锦笑道,“我确实有些紧张,上次在宫里受到惊吓,我还有阴影呢。”
程筠略一思忖:“待会儿到承欢殿,你不必进去。依皇上的习惯,他大病初愈,高兴之余定要拉着人在安雀楼设宴同欢,因此无需多久我就出来了。”
苏弦锦印象中,的确有好几次杨晟大摆宴席,在百官和宗室面前丑态百出的情节。
这次是为了什么?
程筠像是能听见她心声一般,道:“这次召我入宫,大约是为了另立东宫一事。”
一切如程筠所料,他进宫时,果然还有陆陆续续被召进宫的大臣与宗亲。
这些人在大雪天遥遥赶来,就为了赴一个荒唐皇帝的荒唐晚宴,再在这场荒唐的晚宴上,荒唐地决定一个储君人选。
国家大事,一如儿戏。北朝,焉能不亡。
苏弦锦随程筠进宫后,程筠去了承欢殿,她没有跟进去,也不敢走远,便在附近逛。
她知道承欢殿旁边还有一座侧殿,那里住着许多没名没分等着受宠的秀女,纯洁可怜,像一只只待宰的羊羔。
因如今她踪迹不再完全隐形,只能小心逛着,尽量不发出大的动静。
一时路过侧殿后的一片林子里,正撞见两个少女在说什么悄悄话。
苏弦锦本不欲听的,却有一个名字偏要灌入耳中。
“……茵茵。”
茵茵?……及茵?
苏弦锦对这个名字有些敏感。
她放轻脚步,尽量靠近,想听清楚些,却好像又没人说话了。
她眯着眼往林子里看,隐约能见到两个身影窃窃私语,又着实听不清内容,便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
不防踩得枯枝“咔嚓”一声——
“谁!”月儿一惊。
及茵说:“别怕,这会儿应该没人来,我去看看。”
苏弦锦站在原地没动,见到一个貌美女子出来,观其相貌大约十七八岁,眉梢眼角尽是风情,倒有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媚态。
画册上没有及茵这个角色,她也认不出,只能靠猜。
及茵就在她面前站定,越过她的身影向四周打量了一圈。
“月儿,没有人,只怕是只猫。”
月儿一脸担忧地出来,拉住她手:“茵茵,我觉得太冒险了……你要不还是考虑一下吧?若叫皇上发现了,你……”
“怕什么,那么多斟酒美人,皇上怎能记得住是我还是你呢?”及茵央求,“你就帮我这一次吧,我要是真能被首辅大人看上,等我出去了我就把你也接出去,叫你跟你的家人团聚!”
这话完整落在苏弦锦耳中,如一道惊雷,她不禁屏住呼吸——
月儿迟疑不定间,又似察觉什么,害怕问:“茵茵,你听见什么了吗?”
“什么?你怎么疑神疑鬼的呀?”
“心跳声……怎么像在我们旁边呢?”月儿搓了搓手背,有些发冷,“别是有鬼吧,我一直听说宫里死过不少人,都是有冤无处诉,所以阴魂不散的。”
她这么一说,及茵也有些害怕,便拉着她:“那快些回去吧,我先去承欢殿,看看首辅大人是否过去安雀楼了。”
“咳——”苏弦锦忍不住故意闹出动静
吓得两个少女尖叫了声,跑得更快了,一溜烟就没了影。
苏弦锦捂住胸口,感受到心脏确实跳得很快。
她光记住了人名,竟没记住地名,否则在程筠一说安雀楼时,她就该立即想起这件事来。
程筠今晚会杀她。
即便知道情节,她仍不敢想象程筠杀人的画面。
她抬起头,无力悲哀地望着灰蒙蒙天空。
这样一个花季少女,到底为何会死在程筠手里?难道仅仅因为她不该有的妄念吗?
她想,无论因为什么,对程筠来说,亲手掠去一条鲜活的生命,一定又是一场潮湿的雨。
*
李嘉薇抬手从屏风上取了件朱紫大袄,动作温柔地披在杨晟身上,又将他散落的发从衣里轻轻捋出来。
杨晟抓住她手背,猛吸了口,满足地闭上眼。
“这个味道朕喜欢,是什么?”
“是妾特制的红梅香膏。”
“真是手巧。”杨晟用手指在她雪白的玉颈处摸了一摸,哈哈大笑,“去,把你的诗词和琴带上,今晚宴上唱给那些酸儒听听,叫他们看看朕的淑妃是多么才貌双全。”
李嘉薇低头行礼,转身去内殿取琴去了。
她转身的僵硬清晰落入站在一旁的程筠眼中。
杨晟攀住程筠的手,笑道:“程筠,亏得是你找来的神医,医术果真高明,朕几日就大好了,浑身舒畅,自觉身体也比之前更强十倍。”
“皇上乃真龙天子,自有神仙庇佑,逢凶化吉,更上一层,以道家之言,此为渡劫”
“说得好,说得好!”
杨晟心情畅快,拉着他一起往殿外走,“朕与你同往安雀楼,今晚定要喝个尽兴,你得帮着朕把那些文臣武将宗亲都给喝倒才行!”
“臣遵旨,只愿皇上尽兴。”
这边两人刚要出门,忽从门外冒失地跌入一个姑娘,正好跌在程筠脚下。
她只抬头略看了一眼,忙伏在他脚边娇声道:“奴冲撞了皇上与首辅,罪该万死……”
杨晟眸中精光一闪,用脚背随意勾起那姑娘下巴,嘴角噙笑,问程筠:“有好酒须有美人作陪,朕知你素来不近女色,要不今晚就破个例?”
程筠拱手拒绝:“多谢皇上厚爱,只是臣的确不喜此道。”
杨晟凑近他,笑得有些淫:“只怕卿别有何隐疾吧,若真如此,只管与朕说,朕多得是仙丹,保管叫你飘飘欲仙。”
程筠仍是面不改色,一派端正自持:“臣心冷之人,只装得下皇上与朝廷。”
杨晟大笑了几声:“这话也中听,罢了。”
他收脚,迈出殿外。
程筠正要跟上,那姑娘忽然抓住他衣摆,婉转哀求:“奴今日冲撞大人,请大人恕罪。”
程筠神情淡淡地抽回衣摆。
李嘉薇在他身后道:“及茵,还不赶紧向首辅大人磕三个头,谢首辅大人的不杀之恩。”
那叫及茵的女子,抬起头来看着程筠,眼中水汽氤氲,楚楚可怜。
见程筠面无表情,她咬了咬唇,又将头低下去:“谢大人不杀之恩。”
程筠只字未说,自顾走了。
李嘉薇望着程筠离去的背影,轻轻松了口气。
她扶起及茵,悄声:“进来做什么?明明知道他在这里。”
及茵只低头不说话,仿佛被吓到了。
李嘉薇摇了摇头,抱着琵琶也出了殿外,往安雀楼去。
安雀楼,有七层高。
乃杨晟登基后两年修建的,修了三年,花费千万白银,总算完工。
建成之后,杨晟命人藏了无数美酒在其楼中。
一年中总会来几回,携美人登楼,饮酒高歌,醉生梦死。
每逢年节或有大事,他则会叫来文武百官作陪。还要让后宫那些美人轮流相伴左右,斟酒劝酒,无谓什么骚浪手段,但凡引得哪位臣子破了功,杨晟便心情大好,豪赏一番,并将那美人赐给臣子回府作妾。
虽然有些臣子有些心气清高,不屑与伍,常推病不去。但大多都十分愿意来,自认是“奉旨风月”,君臣同饮同欢,醉里风月,不算辜负了孔老夫子的教诲。
这便是北朝的朝廷现状。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今夜无风无雪,虽也不见星空,但宫内处处上了五彩琉璃宫灯,光华流转,远远看去,灿胜星河。
楼内熏着暖炉,满室芳香,温暖如春。
更有丝竹管弦不绝于耳,绝世舞姬衣袂翻飞,美酒佳肴琳琅满目。
当真是个让人沉溺的仙境所在。
程筠倚在皇帝下首处听弦,眼眸阖上,颇有些慵懒闲适之态。
“大人,今晚让奴为您斟酒。”
一道娇媚之声在耳畔忽然响起,语调婉转多情。
程筠微掀眼帘,只见一位轻衫半落的姑娘斜坐近侧,双腿纤长雪白,露着大半,见他望来,嫣然一笑,眼波流转。
程筠眸光微冷:“是你?”
及茵眸子一亮,掩唇娇笑:“大人还记得奴,是奴的荣幸。”
杀人
程筠并不理会, 只淡淡道:“走开。”
及茵见状,心道传的恶鬼阎王般的首辅大人也并非那么可怕嘛,先前她在殿内冲撞了他一次,他便没生气, 如今她伺候在侧, 他也不过冷着脸而已。
又瞧他眼眸深邃, 鼻梁高挺,面若冠玉, 加上通身尊贵气派, 真不知比那喜怒无常的老皇帝胜上多少, 教她这般从前见惯了男人的, 也有些挪不开眼了。
她故意抖落左肩薄纱,露出一弯新月, 纤纤玉指提壶斟满酒杯, 提杯轻笑:“大人, 今晚可别扫了皇上的兴啊。”
程筠眉间微蹙,并不接酒, 那女子却又得寸进尺地更近了一步,胭脂香味几欲扑面。
杨晟正拉着几位公侯喝酒, 身侧美女如云, 几人喝酒逗趣,不亦乐乎。
忽有人笑道:“还是皇上面子大, 一向不近女色的程首辅都难过美人关呐。”
杨晟一听就来了兴趣, 笑着转头去看。
程筠余光察觉, 于是接了及茵手中酒杯往地上一倾, 将酒全泼了出去。
及茵愣了愣,便听耳边一个声音冷冷响起。
“早些离去, 能保全性命。”
她抬头,却见程筠已换了酒杯,正自斟自饮,似乎并未与她说话的姿态。
她只当自己听错,转瞬丢开不提,又见程筠并非传闻那般凶残,自以为今夜有戏,便不禁心神荡漾,眼波流转起来。
杨晟则一把揽了旁侧美人的琴,用力胡乱拨弄了两把,刺耳杂乱的琴声骤然响起,暂时中断了宴会氛围。
拨弹完毕,他呵笑起身坐回主位,李嘉薇抱着琵琶随行在侧,其余大臣宗亲也各自归位。
杨晟眯着一双三角眼,先是朝大臣中随意一指:“你,家里有几房姬妾?”
云清泉立即起身回答:“臣家中一房正妻,三房小妾。”
“才三房?有朕的美人们漂亮吗?”
“自然是远远比不上的。”
杨晟便笑:“你是哪个衙门的?”
“臣礼部尚书云清泉。”
“礼部,礼部好啊,知礼。”杨晟心情大好,指了一圈,“教教这些人,男欢女爱之中有什么寻常人不知道的礼节不曾?”
说罢大笑起来,其余诸人也随之附和,欢声不断。
云大人喝得酒兴上头:“那自然是有的,这里头的学问可大了去了,要说起来,其中美妙,却远不及亲身体会之万一啊。”
杨晟用力拍手:“好!云卿真乃朕同道中人!”
便又向程筠问:“程筠,你可听见这番话了?你师从张青松,风月情/事怎么就学不得他的几分作派呢?”
程筠施然起身,不紧不慢地道:“臣资质愚钝,有负皇上厚爱。”
“倒也不用负朕,你旁边这不是有个娇娇美人吗?”杨晟看向及茵,一双三角眼衬得笑意也略显阴鸷,“朕瞧你有几分眼熟。”
及茵跪在地上:“奴不久前在承欢殿冲撞了皇上与首辅大人。”
“哦……原来是你啊。”杨晟意味深长,“看来你很喜欢首辅啊,都追到这里来了。”
及茵并未听分明话中意味,反而自以为得了机会,便喜答:“首辅大人英俊威武,奴自然喜欢。”
一旁的李嘉薇听了这话脸色微变,不由去观察杨晟脸色。
正巧又有位亲王不知是否喝多了,半开玩笑:“看来这美人是嫌皇兄年老,比不上年轻英俊的程首辅了。”
杨晟脸上肌肉抖了下,仍维持着笑,只是冷了些。
“你何时进宫的?”
“奴两年前进宫。”
“朕可曾临幸过你?”
“奴得皇上临幸过一次。”
杨晟眼里爬上阴云,僵笑问:“朕瞧你对程筠有几分心思,不如将你赏给程筠做妾如何?”
及茵看不到皇上脸色,只顾大喜,忙磕头道谢:“奴愿意伺候首辅大人!”
杨晟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只剩了阴鸷。
他低下头,看似随意地倒着酒。
“程筠,她愿意入你府上,你怎么说?”
程筠镇定自若地行了礼。
“皇上厚爱,臣只怕要抗旨了。”
杨晟捏着酒杯,额角隐隐青筋,沉声:“她想出宫,已是不忠,你又不要,那便是丧家之犬了,朕可不养狗。”
说罢毫不留情地吩咐带刀内侍:“杀了。”
“皇上……”李嘉薇才欲出声求情,却被杨晟反手打了一巴掌,喝道,“娼妇!都是下作娼妇!”
他猛地将酒杯砸在地上,暴怒而起:“朕知道,前朝后宫全没一个真心!”
全场寂静,惊骇无声。
及茵更是脸色惨白,大脑也是一片空,望着提刀朝自己走来的太监,当即尖叫一声,求生本能驱使着她扑在程筠脚边,抓住他的衣摆。
“求大人救我……求……”她哆嗦着几乎说不出话。
下一刻太监已经走近,程筠面无表情地出手夺了他手中利刃,手腕向斜下方微微一震,锋锐无比的刀刃便已划过少女玉颈,一道极细的血线锁在她喉间。
及茵满眼惊恐地捂住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栽倒在地上,指间鲜血汩汩而流,刺眼得很。
程筠眸中似一望无际的雪原,无半点波动,只有平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他轻声道:“不忠于皇上之人,臣自当一一为皇上除去。”
声虽轻,却仿若惊雷炸响。
此刻所有人恐惧莫名,望着眼前这个不过二十多岁的年轻首辅,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
程筠执刀而立,身姿挺拔,杀意冷冽,如雪松独立于山巅,暴风雪在他四周聚涌而来,近他一步,则是地狱。
连杨晟都被震住了,一时没有说话。
程筠则从容自若地取了帕子,将刀上血迹擦拭干净,双手捧至杨晟面前,微微垂首。
“臣无二心,若皇上不信,便一刀杀了臣。”
杨晟此时回过神来,眸中精光迸射,接过长刀抛至太监手中,畅快大笑:“好!不愧是张青松的学生,简直就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哈哈哈哈……”
“有程筠在一日,朕即可安心一日,北朝除朕以外,唯程筠一人而已!”
*
一具女尸被随意丢弃在后殿角落的雪地里。
景林从大殿顶上飞身而下,轻轻落在雪面,蹲下身子去检查情况。
“景林。”苏弦锦声音蓦地出现吓了他一跳。
景林略震惊问:“苏姑娘?……大人带你进宫来的?”
“别问这个了。”苏弦锦几乎不敢直视那具尸体,深呼吸几下,问,“她还有救吗?”
景林探了探她脖颈,点头:“有救。”
说话间就已扯了布条裹住及茵伤口,将之抱起。
“虽划到血管,却并未用力太深,伤口又细窄,血还来不及流太多。”
苏弦锦轻声问:“是程筠让你来的?”
景林点头:“当然,非必要大人绝不滥杀无辜。”
“你把她这样带走不会有事吧?”
“不会,这样的事很好处理。”景林也来不及解释太多,救人要紧,就抱着及茵飞快走了。
苏弦锦低头注视着雪地里那滩刺眼的血迹,缓缓呼出一口气。
景林这话,看来并非首次处理这样的事了。
她想起小说中曾有一段对程筠的描述,通过配角之口。
“落入程筠手中的人,大多死不见尸,真不知生前经过怎样非人折磨,竟还要挫骨扬灰,当真比恶鬼还要恶鬼,修罗还要修罗。”
*
过了子时,程筠才携着一身酒气走出安雀楼。
楼上君臣狂欢醉成一片烂泥,各种情/欲污糟之事已混在一起,独他仍残存些许清醒,孤身离开了这片桃色。
已是深夜,万籁俱寂,璀璨宫灯与雪色相映成辉,冷清地扯着破碎的影子。
程筠扶着宫墙有些不稳地走在宫道上,只觉五脏六腑都在翻涌,仿佛移了位一般。
又走了几步,才终于忍不住,弯腰吐了起来。
“程筠。”苏弦锦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随即一道白色身影宛如神女般轻盈地飞奔而来。
“先别过来。”程筠微喘着气,喑哑道,“……有些脏。”
“程筠。”苏弦锦还是来到他身边,有些急色,“我方才没找到你。”
程筠沉默着,只是用帕子拭了拭唇,撑着身子继续往前走去。
“程筠。”苏弦锦在其后轻唤了声。
程筠顿住脚步,转身望着她,眸底积着一片暗色。
沉默片刻,他低声问:“阿锦,你都看见了?”
“是。”
“……怕吗?”
苏弦锦直视着他的眼底深处翻涌的疲倦,坦诚点头:“说实话,有一点。”
安雀楼内太多人,她不敢进去,便一直站在门口的暗处,旁观了整个过程。
她下意识看向程筠的右手,程筠注意到,便将手抬起,袖口滑落,露出苍白腕骨上一片暗红之色——那是尚不及擦拭掉的血迹。
“既然怕,怎么还来?”他平静地问,左手拇指用力去摩挲那片瘦削处。
苏弦锦蓦地握住他手腕,她手温热,似握了一块冰。
程筠看向她,她便与他对视,目光坚定。
“我不是怕你,我是不习惯见到这个场面。”
“程筠,你的世界与我的世界很不一样,我需要慢慢适应,但我既然不知何故来到你身边,就不会害怕地逃走。”
“但是……”苏弦锦深吸一口气,上前轻轻拥住他,双手环在腰间,额头抵在他胸口,“我要暂时与你告别,因为在我自己的世界,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去完成……请你等我,可以吗?”
跳跃
苏弦锦用钥匙开了门走进宿舍, 看见陈晴后打了个招呼。
陈晴从游戏界面抬起头,看了眼时间,惊讶:“快十点了,你不会一直待在图书馆吧?”
“不然我还能去哪。”
苏弦锦打着哈欠, 放下书包去洗澡。
“你这两天都在图书馆吗?我回来两次都没看见你, 今天晚上要不是不在赵珩那住, 都见不到你人影,微信也不回我。”
苏弦锦从衣柜里拿了睡衣, 用下巴在胸前抵住, 顺手将脱下来的衣服叠了叠。
“说了嘛, 闭关。”她关上衣柜, 对陈晴指了指两个黑眼圈,“看我, 还有三天就要考试了, 马上熬成国宝了。”
陈晴关上手机, 不由深呼吸:“你说得我都紧张了。”
她忍不住问:“那程筠呢?你不分心了?”
“我真的没空分心。”苏弦锦走进浴室,又探出身子指了指抽屉, “你自己看。”
听得那边放水声响了起来,陈晴拉开抽屉, 拿出一瓶安眠药, 不禁咂舌:“真拼啊……”
等苏弦锦洗好澡出来,陈晴迫不及待问:“这个能让你不做梦?”
苏弦锦点头:“我特意去医院开的, 比褪黑素管用得多。”
“哪个医院?人民医院吗?”
“……”苏弦锦给了个“不出所料”的眼神, “就知道你要这么问, 我开个药没必要大老远跑京都人民医院吧。”
陈晴就笑;“程同学住院这么久了, 你以同学的身份探个病也不过分吧。”
苏弦锦打开吹风机,吹着陈晴吹了吹, 后者忙笑着躲开。
“我跟人家又不熟,去了怪尴尬的。”
等她收拾好了,坐到桌前时,陈晴盘腿坐在自己床上,看向对面:“弦锦,你的画册也收起来了?”
“压箱底了。”苏弦锦整理着白天做的卷子,“我可是抱着必胜的决心。”
陈晴鼓掌,佩服道:“你真是做什么事都坚定。不过我能好奇问一下吗?你上次有一天没去书里,可是过了一个月时间,等你考完试再回去,你觉得会是哪段剧情?”
她说着忍不住扯了扯嘴角:“要是直接大结局了,那就完蛋了,你回去以苏曲儿的身份直接成为皇后,省去一切过程走上人生巅峰。”
苏弦锦整理笔记的手顿了顿,认真道:“我其实也不是没想过……我觉得最坏的结果是直接跳到一年后吧。”
“一年后?”
“我猜的。”她摇头叹道,“不确定的事想太多也没用。”
不能两头都顾不上,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考试。
陈晴安静了好一会儿,不知在手机上看什么,又突然抬高了声音:“我刚刚翻了小说,一年后你知道是什么剧情吗?”
苏弦锦道:“是秦时攻破了关州城,准备向都城发兵。”
陈晴吃惊:“你记得好清楚。”
苏弦锦放下笔,仰面躺在床上叹了口气,怔怔地望着床顶。
因为她的确没法彻底放下那个世界,那个人。
25号这日,天空飘起了小雪。
苏弦锦走出考场时,才注意到学校已经笼罩在了热闹的圣诞气息里。
这几日她完全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状态。
倒不是她太拼,而是不敢停下来。
一停下来,她就会忍不住想。
她怕自己抑制不住去梦里的冲动。
她站在考场外面,微微仰头,望着漫天柳絮般的飞雪,一时竟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弦锦!”苏弦锦肩膀冷不丁被拍了下。
她一惊,转头看见陈晴,旁边站着她男朋友赵珩。
陈晴揽住她肩膀:“感觉考得怎么样?”
她挑眉:“准备了这么久,我不上岸谁上岸?”
“哟?”陈晴笑,“很有自信嘛。”
赵珩插话:“既然考完了那就不想了,陈晴说让我请你俩吃火锅。”
苏弦锦礼貌婉拒:“谢谢,但是我今天想好好休息。”
她向陈晴递个眼神。
陈晴意会,用肩膀撞了她一下,调侃:“……我就知道你不去,算了算了,你赶紧回去约会吧,明天不准拒绝我。”
等苏弦锦走了,赵珩才惊诧地问:“你室友什么时候有男朋友了?她不是喜欢程筠吗?”
陈晴双手插兜,点头笑道:“没错,是程筠啊。”
*
回宿舍的路上,苏弦锦越走越快,甚至忍不住跑了起来。
考试结束了,她现在满脑子开始汹涌起那些与程筠一起的记忆,翻成海水,掀起巨浪,似乎下一秒要将她淹没了。
她近乎是飞奔到宿舍了,从书包里掏出钥匙迅速开了门,甚至来不及去做其他事,只将书包一丢,打开衣柜,将成堆的衣服都拨乱了,才从最下面抽出那本画册。
呼——
苏弦锦吁了口气,心脏开始加快跳动起来,盯着画册封面的程筠静静看一会儿。
当她躺到床上时,眼前浮现的都是暗室中程筠重伤虚弱,卷缩一团的样子。
她侧了个身,不敢再想,便将头埋进被子里。
*
飞速倒退的枫树林将天空分割成大小不一的蓝色方块,紧接着一片浓烈的赤红映入苏弦锦的眼帘。
沉闷的蹄声和滚滚的车轮声在耳畔持续不断地聒噪,再加上令人十分不适的颠簸感,这一切都几乎使得她头痛欲裂。
苏弦锦艰难地爬起身,只觉浑身酸痛。
“你醒了?”冷不丁响起声音问。
陡然的声音吓得她猛然一惊,哆嗦转头看向身后。
入眼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穿着粗衣布裙,还用碎花布裹着发髻,宽额浓眉,皮肤黝黑,一双眼倒亮的很。
见她惊慌失措地望着她,那妇人便轻声问:“今天感觉怎么样?”
苏弦锦此刻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有些发蒙。
这是哪儿?眼前这人又是谁?
她怎么会突兀地出现在一辆马车……不,牛车上?
而且看样子,这人好像能看见她,她不再是之前那样的状态了。
那妇人见她这般神情,便叹了口气,挪近了车夫那头,道:“看来今天还是这样。”
那车夫头也没回:“先这样吧,等过几日让老三自己带她再去找个好一点的大夫看看。”
“请问……”
苏弦锦一开口将他俩人齐齐吓了一跳。
妇人惊喜不已:“你会说话了?”
苏弦锦顿住,一时有些不知怎么回。
看来她之前可能嗓子伤了,所以他们都以为她不会说话。
想了想,她便轻轻点头,再次小心翼翼地开口:“请问你们是?……”
妇人仔细上下打量她一圈,直看得苏弦锦有些发毛,她才问:“你什么都不记
YH
得了?”
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索性装起失忆来,便捂住额头:“头好疼,我好像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车夫回头看了眼,苏弦锦注意到他是个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与妇人约莫是夫妻。
“方才在城里时,那大夫不是说了吗?她伤了头,所以经常会记不清人和事情,也是正常的。”
“连我们都忘了,看来真是伤得不轻。”妇人嘀咕了句,又看着苏弦锦庆幸道,“好在现在会说话了,看着也清醒了不少,老三见了肯定高兴。”
牛车一路驶入树林深处,直到前方彻底没了路,只剩下一条蜿蜒向上的崎岖陡峭的山路。
车夫与妇人都跳下牛车,车夫将牛车栓在一边吃草,妇人就携了苏弦锦的手,与她在牛车上坐着歇会儿。大约因她头次开口说话,所以倒有些兴致与她闲聊。
闲聊中,苏弦锦也终于搞清楚了现在大致是个什么情境。
据妇人说,他们是苏州的猎户,一次进山打猎时,意外发现了山崖下受伤昏迷的她,因不知她姓甚名谁,就先将她带回了家。
没多久他们家的三弟在外头惹了事,让人追杀了,他们一家人不得已从苏州一路逃命,还好心把她带上了。
一路上,苏弦锦整日都是昏昏沉沉的,即便醒着也是不笑不语,他们说还以为捡到个傻子。
要不是他们家老三对她一见钟情,铁了心要娶她为妻,他们早就把她抛下了,哪会拖着个累赘不说,还花钱给她看大夫。
苏弦锦并不全信这话,甚至凭直觉认为没几个字是真的。
于是她问:“我们现在在哪?”
妇人道:“这里是林州地界。”
林州?!
苏弦锦心跳几乎漏了一拍。
如果她已是书里的人,那现在只有一个可能——她完全成为了苏曲儿,被一伙劫匪绑架到林州的苏曲儿。
因为只有这段关于苏曲儿的剧情是在林州发生的。
这么说,眼前这妇人和车夫是……剧情里的劫匪?
苏弦锦想通此点,不禁头皮发麻,这劫匪还伪装成热情善良的救命恩人呢。
她压不住眼里的紧张,只好垂着眸,尽量作出乖巧样子。
苏曲儿在匪盗手里这段虽是小说剧情,但小说没有给任何视角……也就是说,她并不知苏曲儿这段经历的详细经过。
那苏曲儿到底是怎么逃出去,又被人送到秦时身边的呢?
妇人见她低头不说话,以为她是累了,便去一旁与车夫说事去了。
苏弦锦抬眸看向远方,枫叶红得刺眼,远远看去,仿佛天边燃起了大火。
秋日的林州对程筠来说,是充满不祥的地方。
不知他此刻正在林州,还是来林州的路上。
总之,她必须想办法尽快见到他。
逐渐靠近
现在摆在苏弦锦面前的是两个问题。
一, 思考怎么逃出去。
二,思考苏曲儿是怎么逃出去的。
乍一看这两个问题相似,实则大相径庭。
首先,她并不是苏曲儿——哪怕她在这个世界的设定如此。
但她毕竟是从梦里走来, 绝不可能一直留在这个世界。
因此, 关于她是苏弦锦这件事, 她必须保持清醒的认知,这涉及她的身份认同。
她绝不希望有一日自己潜移默化中被这个世界同化了。
苏曲儿是怎么逃出去的, 是她可以借鉴的部分, 不过因为这部分剧情缺失, 她只能联系上下文尽量还原出已有的部分。
至于没写的那部分剧情, 才是真正摆在她面前的难题。
不过,尽管她绞尽脑汁去回忆书中情节, 也只能确定, 苏曲儿并非是苏家人找到的。
因为苏家人被景林派去的锦衣卫监视着, 且她又是到了林州,对于苏道南来说, 人生地不熟,他能做的事有限。
也正因此, 当时的秦时才会冒险去了松府, 请求林州知府松子铭帮忙。
难道,她是被林州府衙的人找到的?
这倒是也合理。
正没有头绪地想着, 忽听得一番动静。
她抬头, 见陡峭地难以行走的山路上端, 垂下来一根手臂粗的麻绳。
妇人一见, 就招呼她道:“来了,你先上去吧。”
苏弦锦迟疑。
妇人皱起眉:“你今日都清醒了, 难不成还要我继续背你上山啊?”
一听这话,苏弦锦干笑了声,走过去抓住那麻绳。
“那还是我自己来吧。”
看这妇人三十来岁,虽然健壮,到底是女人,之前竟背着她上山的,还真是不容易。
她咬咬牙,借着麻绳的力往上爬,上方也有人拽着绳子将她往上拉,因此倒也不是十分吃力。
只是她才爬了一半,却见方才还在内心同情的妇人一个纵身三连跳,直接就飞上去了。
苏弦锦扯了下嘴角……她差点忘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世界,这是一个有武功设定的世界。
不过,谁家正经猎户会轻功啊,她不由默默吐槽了句。
这人真是前脚撒谎,后脚就忘了圆了。
只差最后一步时,有人轻巧一拽,就将她拉了上去。
她蓦然吃力,便有些没站稳,欲跌倒时被人拦腰扶住。
“谢谢。”她脱口道,忙抓着一旁的树站好。
“你会说话了?”有人问,语气难掩惊喜。
苏弦锦定睛望着面前之人,不由微微一怔。
竟是个戴着树皮面具的男人。
观身形比较高,属于精瘦型,身上穿着妇人一样材质的粗布短打,长发在头顶堆了个髻,显得很是干净利落。
苏弦锦看不到他的面容,只能注视着他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炯炯有神,此刻透着欣喜。
“嗯,但是我记不清别的事,也不认识你。”她缓声道。
冷静,一定要保持冷静。
这人是劫走苏曲儿的劫匪团伙无疑,但她看他那双眼,总觉得又有些眼熟……
难道也是出现在画册上的某个角色?
画册除去主角团外,其他角色也不少,但通常作为主角的随从等出现,站在主角身后或左右。例如苏曲儿的其中一张人设图上,就有两个小丫鬟。而秦时作为大男主,光单人图就有四张,其他群像图更是不少。
但这些角色刻画模糊,只是陪衬,她匆匆掠过几眼,的确记不真切了。
不过她能确定,画册上没有戴面具的人。
男人似乎很高兴:“没事,记不起来不要紧,以后的日子好好过就成。”
苏弦锦内心鄙夷……
这劫匪真不安好心,苏曲儿是个大家闺秀,他还指望人家什么想不起来,就跟着他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
思及此,她忽然生出一种被拐卖至大山深处的感觉。
“你为什么戴着面具?”她问得直接。
反正看起来这人对自己有好感。
“因为老三说自己长得丑,不舍得吓着你这个娇小姐。”
妇人走过来插了一嘴。
苏弦锦望着他,说:“我不怕,我可以看一看你的长相吗?”
那被唤作“老三”的有些局促起来。
“我……我小时候吃错了草药,脸上生了一大块褐斑,你还是不看比较好。”
脸上生有一大块褐斑……苏弦锦飞快回忆着小说内容,几乎可以确定没有哪里提到过这个关键词。
她还在想着,男人猝不及防地牵了她手:“你想知道,回去我慢慢告诉你。”
苏弦锦仿若被针扎般瞬间收回,眼神有些震惊。
“你……”
她现在不是很想知道了。
见她如此反应,男人眼中掠过一丝失落,慌道:“你别怕,我……我不碰你了。”
*
户部衙门。
程筠颇有些姿态慵懒地坐于主位上,苍白如玉的手托着茶盏,另只手轻轻用杯盖压了压茶叶,小啜了口。
下面站着以户部侍郎王立新为首的户部众官员们,皆都不敢抬头,心中惴惴不安。
“新茶?”他问。
王立新一个激灵,即答:“是新茶,春三月才摘的,水是清明荷上的露水。今年清明热得早,露水难寻,只在北边收到了一罐,快马送到都城,就等着孝敬大人的。”
程筠略一点头,将茶盏放下。
“尚可。”
底下一众官员都松了口气。
程筠取出一张公文放在桌上。
“这是林州知府松子铭请求朝廷拨款给林州赈灾的奏疏,我已批过了。”
王立新忙上前拿了看,不由面露难色。
“大人,赈灾款要三百万?这这这……松子铭胃口未免也太大了吧。”
程筠抬眸扫过他,他忙低下眼去。
“林州地界广袤,百姓人口众多,今年春发汛,夏大旱,庄稼颗粒无收,灾民众多,三百万两够不够都难说。”
王立新小心瞧他脸色,却平静地什么也瞧不出来。
他只好小声道;“大人,咱们国库里哪还有银子啊,大人都知道的……”
程筠目光平静,口吻似乎随意。
“拿不出来?”
“能,能拿出来。”王立新额头冒汗。
程筠将茶盏端给他,嘲弄:“这一杯不少于五十两吧?”
“没有,没有……”王立新抬袖擦汗,忙转了话题。
“大人……这松子铭说,要让朝廷派个三品以上的大员去亲自赈灾,该派谁去为好?”
说这话时,他声音细微颤着,生怕程筠下一刻指派了他。
程筠目露沉思,手指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清脆的声音落在王立新心头仿佛重锤敲击,愈发心闷。
正当他快受不住时,程筠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林州一旦民变,便是你我都担待不住的大事。这次我要亲往林州赈灾,给你三日时间,把这三百万准备好。”
王立新愣住:“大人要亲自去?这可使不得!”他连忙道:“林州那地方灾民多,灾民生刁民,大人去岂不太危险?”
程筠眸色一冷,忽抬手摘了他的官帽,吓得王立新当即跪在地上,脸色苍白。
“林州开春就遭了灾,你是怎么赈灾的?若是你年初少贪一点,将此事解决了,如今也不必我亲自去一趟了。”
程筠居高临下,眸底透着冷意。
“王大人,贪可以,贪得无厌便是自寻死路。平日念你忠心,我可睁只眼闭只眼,若此次林州灾民哗变,我回京第一个取你的人头。”
他说得淡淡,王立新却已吓得三魂去了七魄。
“……请大人放心,三百万一定尽快凑齐,绝不敢耽误大人的正事!”
*
程筠在书房的那扇屏风前静静立着,秋日午后的日光透过窗棂入屋,浅浅落在他周遭,勾勒出一道斑驳的影子。
已入秋,屏风上却仍搭着那件白狐裘。
景林走进来,裹挟的微风搅乱光中旋转的微尘。
“大人。”
“说。”
“户部王大人已经把赈灾银派人押过来了。”景林笑道,“大人给了他三日,他不到两日就凑齐了,而且还多凑了二十五万两,其中五万两还塞给我呢,另外二十万说是给大人一路奔波辛苦的补贴。”
说罢还忍不住又感慨了句:“这王立新是真富啊,也不知这些银子都是怎么变出来的。”
程筠眼里浮现讥讽的笑:“原先那些银子通过他流入了谁的口袋,生死关头他就从谁的口袋将银子暂时掏回来罢了。”
“前往林州的车队准备好了?”
“已准备妥当。”
“既然赈灾银到位,那便今日出发。”
程筠目光落在白狐裘上,“我不在时,院子让人守好,不准让人进来。”
“是。”景林应声。
赈灾的车队浩浩荡荡地从都城出发,一路往南,向林州方向而去。
走时不过初秋,抵达林州时,秋意已浓。
程筠骑在马上,视线遥遥落向远方,只见大地尽头,枫叶肆意而艳丽的红着,像一场灼烧着天空的烈火。
“听闻林州枫叶很有名。”他收回目光。
景林骑马护卫左右,闻言高兴道:“属下也听说了,只是一直未曾亲眼见过,这次去林州,定要好好饱饱眼福。”
伴随这话落下的,还有一只划过秋日碧空的白鸽。
景林从肩头握住鸽子,取下它脚腕上的纸条看。
览清内容后,他眼一亮,忙道:“大人,是苏姑娘的消息,我们的人发现苏姑娘曾在林州城内的一家医馆出现过,便一路追踪,找到了那伙劫匪藏身的山林,只怕打草惊蛇,尚未行动。”
苏姑娘……
程筠眸中泛起波澜:“给我。”
景林将纸条递过去,程筠仔细着眼扫了两遍。
是苏道南之女苏曲儿的踪迹。
他敛色,恢复平静:“景林,你快马去,将人救出来,送去林州府衙。”
“大人,那我要暴露身份吗?”
“不必。”
他的梦
小心观察, 装傻打听。
不到半日时间,苏弦锦基本搞清楚了自己所处的境遇。
绑架苏曲儿的这伙劫匪团体,一共是六个人。
那一对三十多岁的中年夫妻被称作“二哥”“二嫂”,戴奇怪树皮面具的男人排行第三, 除此之外, 还有两个十八九岁的少年, 被称作“小四”和“老幺”。
而他们口中的大哥暂时没有露面,据说是“联系人”去了, 至于联系什么人, 她就问不出来了。
先前那妇人说自己是猎户, 倒也不完全假话。他们算是“非职业劫匪”, 平时打猎为生,遇上山上猎物少的季节, 就去劫掠官府和富人粮仓。
也正因此, 他们早就在官府的黑名单上了。
关于他们将苏曲儿掳走一事到底是故意还是无意, 他们态度倒是含糊不清。不过据苏弦锦分析,应该是故意的。
她推测, 原本苏道南找人假扮劫匪演戏企图避开选秀,不料被这伙藏匿山中的真劫匪意外撞见, 他们干脆劫掠了苏知府的女儿作人质, 谁知这位“老三”对竟苏曲儿一见钟情,想与她做个夫妻, 这人质自然就不能交出去了。
为了躲避苏州知府的追捕, 几人干脆掳了苏曲儿一路逃至林州。
林州地界广袤, 山林众多, 城镇人口也更为密集,且因春夏天灾, 造成了城内城外数万的难民流离辗转,城门看守松懈,更利于进出藏身。
苏弦锦现在有一个摆在眼前的,最容易逃脱的机会,就是等下次进城看病时伺机逃走。
眼下是不可能了,山林幽深,她本就不熟,就算逃走也是慌不择路,一旦迷失就更危险。何况这群人都有武功,没有人群作为掩护的话,她很难逃。
“现在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戴面具的男人在她对面坐下,关心地问。
苏弦锦回过神,摇头,没有说话。
她此刻在一个山洞里,山洞挺大的,还能往深处去,只是里面又黑又潮,只能作为他们睡觉的地方。
她坐在山洞口,面前生着一堆火取暖。
秋意已浓,山中更添寒凉,隐约有初冬之感。
两个最小的出去寻觅食物,妇人去捡柴火,而妇人的丈夫,也就是老二,通常都在山下望风,有时也会将他们打到的猎物拿去不远处的村庄换取粮食。
火堆上架着锅,正咕咕沸腾,散发出苦涩的药味。
男人找来一个碗,在外头山泉里冲了冲,然后将药罐子里的药盛出一碗来放到苏弦锦旁边,又将药罐子挪开,换了铁罐,舀了水和米在里面煮。
苏弦锦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他做这些,直到他将些野果子捧到她面前,笑笑:“不酸,你喝了药,嘴里苦的话,就吃这个。”
苏弦锦顿了下,接过:“谢谢。”
男人道:“药再不喝就冷了,冷了恐怕效果不好。”
那药苏弦锦是一口也不打算喝,倒不是疑心这药有什么问题,而是她自来这个世界,还没有尝过任何食物,有些顾虑。
“你怕我下毒吗?”男人忽然起身,从药罐里舀了一大勺,灌了下去,然后擦擦嘴巴,望着她。
苏弦锦颇有些骑虎难下,只得尴尬笑了声。
“我从小怕苦,冷了味道淡点,且放放吧……”
然后在男人灼灼目光里,她小口咬了下野果,一股香甜在舌尖漾开。
她虽没抬头,却能感觉到男人一直盯着她看。
他虽举止还算礼貌,眼神却不会骗人,常常看向苏弦锦的眼神里,带有赤/裸裸的占有欲。
苏曲儿一个大家闺秀,落入劫匪手中还能没受到不可逆的伤害,苏弦锦不想归因于劫匪的风度,只能说是女主光环,或者是男主秦时的光环——即作为大男主的白月光,一定是纯洁无瑕的,哪怕出淤泥,也要不染。
实在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苏弦锦主动打破沉默。
“我真的想不起来以前的事,你有知晓一些吗?我想知道我的父母家人他们……”
“都死了。”男人不假思索地道,“饥荒,饿死了。”
苏弦锦心中甚为无语。
“那……二嫂不是说,你们不知道我的身世吗?是见我坠崖受伤,意外救的我。”
男人面具下的眼愣了下,便含糊点头:“嗯,这些你是之前清醒的时候告诉我的,我转述给你,我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简直胡编乱造。
苏弦锦不打算再问了。
山林间惊起群鸟,男人“嚯”地一声站起来,眼神变得警惕。
很快,两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一前一后奔至山洞前,前面的肩上扛着一头鹿,后面的则双手各拎着三只野兔。
他们一路风风火火奔来,满眼兴奋,争抢着说话。
“三哥,我们运气真好,捡到别人陷阱里的猎物了!”
“对,而且还是活的,显然没掉下去多久!”
男人皱眉:“在哪捡的?”
老幺指着远处:“一二里路吧,不算远。”
男人不说话,立即蹲下身子去检查那头鹿。
小四便问:“三哥,怎么了?”
男人将鹿翻过来,见到鹿腿关节上的血迹时,不由瞳孔骤缩。
“这不是掉在陷阱里的,只怕是有人猎了故意丢进去的。”
老幺懵:“什么意思?为什么猎了鹿要丢陷阱里?”
男人语气沉了下来:“因为有人故意引你们去捡,好跟踪你们找到咱们藏身的山洞!”
小四忙喊:“三哥,我们注意了,并没有人跟踪我们!”
男人沉默了会儿,说:“等二哥二嫂回来商量,如果是有人故意跟踪,恐怕今晚会动手。”
苏弦锦闻言心跳几乎漏了下……是救她的人来了吗?
她看向山洞口,正有一只白鸽的身影悄悄掠过。
*
夕阳西下,山林中光线暗了下来。
景林身着黑衣,蒙着脸,潜伏在山林暗处。
他身后还有两个人,与他做同样装束。
景林轻扯下蒙面巾,抬手在嘴边吹了声清脆的鸟叫,混在夜晚的鸟叫声中并不明显。
没多久,一只白色的鸽子展动翅膀划过夜空,精准地停在了他的肩头。
景林眸中精光一闪:“看来是找到了。”
“大人,今晚动手吗?”
“不,今夜无星无月,山林里太暗,一旦打草惊蛇我怕他们狗急跳墙,伤了苏姑娘。”
景林沉吟片刻,悄声吩咐他们一番,便隐入幢幢树影中不见了。
*
苏弦锦睁开眼。
天已经黑了,只有宿舍窗户外透着路灯的一些光亮。
在山林中她等到天黑也没有见到任何来营救的人,几个劫匪围坐在火堆旁讨论这件事,没让她听,让她去山洞里歇息。
山洞的地面铺着干草与旧棉被,她才躺下没一会儿就醒了。
她起床开了灯,推窗看向外面,雪已经停了,只在窗台与车顶上薄薄铺了一层。
今晚的圣诞氛围倒是挺热闹,她裹了羽绒服拿了手机和钥匙出门,决定先出去觅个食。
她离开前,隐约觉得山雨欲来,那晚上再入梦,大约有一场刺激逃亡剧情要来了。
京都大学附近有好几条美食街,她没逛多久,进了一家面馆,点了餐以后,就在靠墙的位置坐下来,专心查找起《长月有时》中关于这一段更多的信息。
有人在她对面坐下来,她下意识抬头看一眼,突然愣住。
程筠?
程筠看起来状态比上次见面好点,只是脸色仍有些苍白,越发衬得他眉眼深邃。
苏弦锦怔怔打招呼:“……好巧啊。”
心里却不由想,是巧还是他特意过来找她的?
不对……她是随机进的面馆,他又没装GPS。
程筠望着她,直言不讳。
“不巧,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啊?”
苏弦锦呆问,“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刚出校门就看见你了。”程筠从书包里拿出那本苏弦锦眼熟的画册,但并未直接打开,而是先问,“要等你吃完饭吗?”
“不用不用,做好还早着呢……”
苏弦锦话还未说完,老板就端了牛肉面上来。
“……”
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程筠却已拿出手机在看什么:“没关系,我等你吃完就好。”
这顿面条真是苏弦锦吃得最快的一次了,除去程筠坐在她对面,她有些不习惯外,她更好奇程筠来找她做什么。
好不容易吃完了,她请老板取走了碗,老板还贴心地擦了擦桌子。
好在这会儿店里客人少,他们这么坐着也不影响什么。
程筠的眉眼在手机屏幕的光下显得有些清冷。
苏弦锦虽好奇,却也未急着打扰他,安静等他忙着。
程筠似有所觉,放下手机,低声道了句“抱歉”,然后将画册翻到其中一页,摆在她面前。
画上,苏弦锦提灯而立。
她扎着马尾,发梢部分搭在左肩,还有一截发带垂落,隐约可见上面的青色竹叶。
苏弦锦呼吸一滞,几乎震惊地说不出话。
这不是苏曲儿,这是她自己!
她瞪大眼,看向程筠。
程筠神情没什么变化,依然显得很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她此刻的反应。
“这……这是我?”她缓缓吐出几个字。
程筠“嗯”了声。
苏弦锦心跳得飞快:“……这也是你不清醒时画的?”
程筠轻摇头,注视着她。
“这是我梦见的。”
惊
梦见的。
这句话在苏弦锦心里又过了一遍, 她反复看着那张画,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或许把这幅画换成苏曲儿提灯,她会更觉得更合理一些。
但程同学在去年春就写过她的名字, 如今又梦到她, 还画了下来……
这件事的疯狂对她的冲击已经不能简单地用语言来形容了。
“你为什么会梦见我?”她深呼吸了几下, 仿佛要排出胸腔内闷着的浊气。
程筠摇头:“我不知道。”
他眼睫微微垂了下来,遮住眼中的情绪, 似乎在回忆什么。
“总之这个梦……很真实, 就像是亲身经历的一样。”
“那——”苏弦锦组织着语言, “我在你梦里做什么?或者说, 我们之间有……发生什么吗?”
“记不清了。”他轻轻闭上眼,声音轻的似梦呓, “好像, 是不太好的事……等我醒来后, 只记得这个画面。”
苏弦锦继续做着深呼吸,努力借此平复不受控狂跳的心脏, 但仿佛徒劳无功。
介于上次她与程同学交流的结果并不理想,这次她没有提到穿书, 而是在她认知范围内给出了一个相对科学的解释。
“或许也没什么大不了, 就是你看了苏曲儿的人设图,上次又跟我见面了, 于是梦境里把我们的形象结合了一下。”
程筠睁开眼, 沉默片刻, 然后伸出手指着画册上的她问:“你有这条发带吗?”
“有。”苏弦锦点头。
程筠的手白而长, 但因瘦削,手背上的掌骨突出得明显。
他用手指轻轻划过那条发带末端, 纸片上响起沙沙的声音。
“我没见过。”他说。
苏弦锦反应过来,瞬间汗毛倒竖——
对啊,上次她与程筠见面,包括上文学课那次,她都没有用过那条发带!
她忽然觉得血液涌上大脑,思考都暂停了。
她现在真没法用“巧合”二字说服自己。
上一次戴这条发带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她第二次入梦,在暗室里见到程筠流血昏迷的那次。
她在梦里用发带给他止了血,醒来之后发带就凭空消失了。
再一次入梦时,程筠在梦里将发带还给了她,于是她醒来时手里握着那根发带……自那次以后,那条发带就一直没有再戴过!
苏弦锦猛地站起身,神色惊惶未定。
程筠抬眸看她,轻声:“别紧张。”
他将画册收进书包,斜挎在右肩,也站起来。
“要一起走走吗?”
苏弦锦吁了口气,点头。
她捂住脸,只觉双颊发热,手心却是凉的,那是不住冒的冷汗。
冬日夜晚的风有些冷,路边的绿化带上还覆着今早下的薄雪。
但今夜是圣诞夜,很多人出来玩,因此街上倒很热闹。
他们并肩沿着路边走,影子被路灯的光时而扯在一起,时而又分开。
许是为了缓和苏弦锦的情绪,程筠竟主动聊起其他话题。
“考试顺利吗?”
“什么?”苏弦锦微怔,“期末吗?”
“考研。”
“我好像没和你说过我在考研吧。”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程筠略笑了声:“你微信背景,签名,头像,都是考研上岸,我恐怕想不知道也难。”
还真是,她都忘了这茬了。
她自信答道:“我觉得还挺顺利的,毕竟准备蛮久了。”
“那很好。”程筠说,“上次你和我说‘穿书’,我担心你受那本小说影响不轻,会耽误你考试。”
苏弦锦停下脚步,欲言又止。
程筠便也站定,侧首问:“怎么了?”
路灯下,苏弦锦的眸子微微发亮。
“程筠,你真的没有穿书吗?……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你做梦的时候意识穿到书里,然后共享了书中程筠的记忆?”
很好,这听起来很合理,她觉得自己的分析能力还是不错的。
她一路上就是在想这事,现在说出来更是把自己说服了。
毕竟程筠应当是见过真正的她的,不然他怎么会把发带还给她?
那么话说回来,她又是怎么变成苏曲儿的模样的呢?
哎……一个问题似乎得到了合理解释,却反而催生出更多的问题来。
程筠神色认真:“你两次提及这个‘意识流穿越时空’了,是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吗?”
苏弦锦忙不迭点头,眼神真诚:“我意外穿到《长月有时》这本书里,见到了书里的程筠,我知道听起来很荒诞,但这是真的。”
“什么时候?”程筠仔细观察她的眼,“你现在看起来一切正常且意识清醒。”
“每次我睡觉的时候。”
苏弦锦试图解释,“假如,这本书的世界真正存在于一个平行时空,那么我的意识就像是短暂地投射到了另一个时空中。”
“你在那个时空中,是怎样存在呢?一个影子?”
“不,不是一个影子。”苏弦锦皱起眉,低声道,“我不知道如何解释,总之是循序渐进的,一开始像是一个影子,后来就不是了。”
她抬起头,认真问:“你信这件事吗?”
程筠并未回答,反而问她:“你现在怎么样?还紧张吗?”
苏弦锦一愣,这么聊了会儿她的确不像之前那么紧张了。
程筠双手插兜,眉目柔和。
“你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它落在你眼里就是什么样。你认为的平行时空也叫作平行宇宙,是美国哲学家威廉詹姆士提出的,他认为在我们的宇宙之外,还有无穷的宇宙,这些宇宙因每一种不同的可能而存在,它们可能平行,也可能相交。所以,你的意识在通过交点进入另一个世界,也是很合理的。”
他说话时慢条斯理,让人很容易听进去。
苏弦锦眼里浮现星光:“这么说,你是相信我的话了?”
迎着她的目光,程筠淡淡一笑:“可惜,这位威廉詹姆士,并不是一位物理学家。”
切。
苏弦锦愤愤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道:“程筠,你真应该保持一些感性的浪漫。”
程筠微怔,却并未反驳这话。
他看了眼手机时间,将画册再次从背包里拿出来。
“这个送你吧。”
苏弦锦迟疑了下,伸手接过:“送我了?”
他点头,笑意如云雾般在眸中弥漫。
“除文学外,绘画也是一种浪漫,不是吗?顺祝,圣诞快乐。”
*
苏弦锦从旧褥子上爬起来,身上沾满了干草。
天已亮了,光线隐隐从山洞外透进来。
外面似乎没什么动静,她放轻脚步走出去,在洞口边探头看了眼。
外面篝火已经熄灭,不过还冒着烟,大约人走没多久。
“醒了?”妇人的声音猝不及防地浮现,真是吓得她一哆嗦。
她惊恐回头:“你你……怎么在我后面?”
妇人不苟言笑:“我一直就睡在里头啊,再说,让你一个病人自己睡,老三也不放心。”
苏弦锦惊问:“那……没发生什么事吧?”
比如她回到现实之后,按之前的经验,应该是凭空消失了。
“没有啊。”妇人目光有些警惕,“你是不是昨晚听到什么了?”
“没有没有。”苏弦锦忙否认,“我昨天喝了药立刻就睡着了。”
妇人盯了她一会,似乎相信了她这个说法,毕竟昨天夜里她确实睡得很安静。
苏弦锦问:“他们呢?”
“问这么多做什么?”妇人将头发重新包了包,“等会你跟我一起走。”
“去哪?”
“说了不要问这么多。”
苏弦锦正犹豫间,弥漫雾气的山林间,忽扑腾起一只大鸟。
妇人脸色一变,猛地用力攥住她手腕:“走!”
苏弦锦被猝然一拉,险些摔倒,什么都来不及问,只被她扯的跌跌撞撞地跟着。
才跑了没多远,破空声乍起,刹那间一支利箭疾射而来!
妇人将苏弦锦往旁边一推,自己也退后两步,顺利躲开了攻击。
下一刻,一个藏着枝叶间的黑衣人从天而降,与妇人过起招来。
妇人不知怎么地,从腰间摸出一把软剑,暂时不落下风,同时朝苏弦锦喝道:“快跑,他们是来杀你的!”
苏弦锦心中一凛,转身就跑。
她自是不信这鬼话,但毕竟这伙劫匪仇家多,所以眼前的黑衣人她不能确定是不是来救她的,不能随便相信。
本来还冷,跑得出了一身汗,才要停下来喘口气,一个人影又突然蹿出来捂住她嘴。
她只觉心脏猛地抽搐——
“别怕,是我。”是那面具男人的声音。
苏弦锦心里哀叹,这一天天的,心脏简直快要到承受极限了。
男人松开她,朝她“嘘”了声,不由分说地攫住她手,往山林深处去。
苏弦锦不敢激烈挣扎,怕被打晕,只得一边被他拽着,一边思考眼下处境如何脱身。
他们倒也没走多远,一声巨响在山林上空炸响,回荡声如雷滚滚,群鸟争相逃飞。
男人脚步一顿,面具下的眼眸里浮现悲色。
“怎么了?”苏弦锦小声问。
“我有一个兄弟死了。”男人压抑着汹涌的情绪,嗓音低沉,“他发的信号,让其他人不要回头,赶紧逃命。”
说罢他拉着苏弦锦跑到一座山头停下来。
此时朝阳高悬,灿灿光芒洒落,雾气逐渐散去。
男人拨开掩映的枝叶,阴沉地盯着山下一群黑衣人。
当先一人骑在马上,正低头看向地面,地面躺着两具尸体。
另外两个黑衣人分别押着“小四”和“老幺”。
看来死的是“二哥”“二嫂”了。
这个世界果真人命如草芥。
苏弦锦心情复杂了一秒,又丢开,试探地问:“是官府的人吗?”
男人眼里迸发刻骨的恨意。
“不,是锦衣卫。”
脱身
苏弦锦眼前这个戴面具的男人突然迸发出的恨意有些惊到了她。
她迟疑着问:“……你和锦衣卫有仇?”
“血海深仇。”男人眸色发沉, “我四岁时,全家都被锦衣卫屠戮殆尽,当时我躲在米缸里……”
他几乎说不下去,那恐怖的记忆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
“好了好了, 伤心的事就暂时不说了。”
苏弦锦轻轻拍了拍他肩膀。
倒不是她良心发现, 而是她很怕眼前这个男人被仇恨淹没, 从而作出失控的事来。
她盯着山下三个黑衣人看了眼,再次问:“你确定他们是锦衣卫吗?”
“不会错。”男人语气越发低, “他们的刀与一般官刀不同。”
那就好, 苏弦锦有些小激动, 锦衣卫是景林的人, 十有八九就是冲着她来的。
而且,景林既然到了林州, 那程筠一定也到了。
天知道她有多么想见他。
她将手轻轻搭上男人肩膀, 急声:“那你还不快跑!显然现在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别白白送了命。”
男人抬手抓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十分粗粝,显然常年做粗活导致的, 此刻满是冷汗。
“你……关心我?”男人通红的眸子藏着一缕欣喜。
苏弦锦强忍着没有挣脱, 安抚道:“当然……你是个好人,我不希望看见你出事, 你快点逃吧, 以后寻机会给他们报仇。”
男人却摇头:“我两个弟弟还在他们手里, 显然他们是为了逼我出来, 我不能走,而且, 我带着你也逃不远,我不可能丢下你。”
“求求你,丢下我吧。”苏弦锦再也忍不得,便抽回手在身上蹭了蹭,双手合十,“真的,我会拖累你的。”
男人双手扶住她肩头,眼眶泛红。
“没想到你竟这么关心我……我这一生遇见你,一点也不不后悔。”
说罢忽然将她抱在怀里。
“别——”她有些慌,挣扎开了。
救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煽情。
看来这人还是个恋爱脑,恋爱脑是很难报仇成功的,学学人家秦时。
苏弦锦此刻真想朝黑衣人喊上一句,主动暴露位置,可她不敢。
这时,底下被押着的不知小四还是老幺突然惨叫一声,男人惊得立即往下望去。
左边那个黑衣人用刀尖在小四肩头扎了个血窟窿,小四吃痛喊道:“三哥——他们是冲着嫂子来的!”
嫂子?不会说她吧。
苏弦锦扯了扯嘴角。
男人猛地扭头盯着她,有些质问的语气:“你为什么会招惹锦衣卫?”
苏弦锦装傻充愣:“是不是我的身份有些特殊?若果真如此,那你就更不能带着我了……”
说着垂眸,压着嗓子,情绪低沉:“可惜我失忆了,什么也想不起来,早知道自己会连累你,我就……”
男人一怔,目光柔和了几分:“对不起,我刚才不该凶你,此事不是你的错。”
既然演戏都演到这儿了——
苏弦锦深吸一口气,挤出泪:“让我去吧,他们既然为了抓我,就一定不会杀我,你的弟弟还在他们手里,二哥二嫂的尸首也应该拿回来。”
他见面前的苏弦锦,眼尾泛红,梨花带雨,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不由十分动容。
“你……”
“大人。”一个黑衣人低声道,“没动静啊,是不是人已逃走了?”
景林随意拍了下马头,肯定道:“不会,带着个姑娘,他逃不出锦衣卫的视线。”
说罢,他扬了扬下巴:“换个人继续喊。”
老幺吓得哭起来,黑衣人正要抽刀动手时,忽然上方响起一声娇喝——
“住手!”
几人皆抬头望向上方,不高的山崖上,一个明媚少女抓着树干向下探着身子:“你们如果要找我,我跟你们走就是了,不要伤害无辜。”
景林冷笑了声:“这不是出现了吗?让她下来。”
手下的黑衣人立即喊:“找的就是苏姑娘,苏姑娘下来跟我们走,我们绝不伤人。”
“好,你们等着!”苏弦锦喊道。
她退到树后,看向男人,男人眸中满是愧疚难过。
“对不起……”
“别这么说,应该是我连累了你,毕竟你不知道我的身份,还救了我。”苏弦锦放轻语气,生怕男人此时反悔,要带着她试图逃出去,或者自觉逃走无望,拉着她殉情。
她低声问:“你有刀吗?”
男人震惊地望着她。
“挟持我,拿我换人,否则你救不了他们两个。”
…
景林勒住缰绳,微微将马掉了个头,看着一个戴树皮面具的男人用刀挟持着一个美貌少女朝这边缓缓走了过来。
“想要带走她,就先放了我弟弟。”男人几丈外停下,厉声喝道。
“别伤人,有话好好说。”
景林扬起马鞭,朝手下示意,“放人。”
两个黑衣人各自收刀,一脚一个将他们踢飞出去,重重摔在男人面前。
男人眼中恨意愈浓,杀气几乎化成了实质。
连苏弦锦也不禁眼皮一跳。
老幺跌跌撞撞地扶起小四,两人连滚带爬地躲到男人身后,恐惧地大气不敢喘。
他们之前只与官兵打过交道,还是第一次领教传闻中锦衣卫的手段。
景林道:“可以放开苏姑娘了吧?”
男人冷声质问:“她只不过是个弱女子,锦衣卫抓她到底要做什么?”
见身份暴露,景林也懒得伪装:“她是秀女,抓她自然是送进宫的,还能做什么?”
原来是选秀……他之前也隐约听说过此事,只是若此刻放了苏姑娘走,这辈子恐怕都无缘再见了,他不想。
“你在犹豫什么?”苏弦锦见他半天没反应,不由焦急催促,“还不快准备逃命?”
他回过神,刀准备松开。
苏弦锦按住他刀柄:“别放,让小四和老幺先逃远,你再放我。”
男人感激看了她一眼,对两个弟弟道:“快跑,有多远跑多远!”
二人相互搀扶着,边哭边逃走了
男人低声在她耳边道:“苏姑娘,我将你当作妻子认定的,如今又欠你一条命,来日若还有机会相见,我一定三媒六娉,八抬大轿娶你过门,绝不让你受一丝一毫委屈。”
这话说得苏弦锦头皮发麻。
“快别说这些了,等你有命活着再说吧,你现在放开我,我慢慢走过去,你赶紧逃。”
男人依言照做,几乎几个纵身就没入山林罅隙中不见了。
终于结束了——
苏弦锦长呼一口气,这一段剧情对她来说,有些刺激的过头了,她紧张得要命。
这会儿彻底放松下来,才觉得浑身酸痛。
其中一个黑衣人朝她掠过来,眼看着有些不对劲,她心一惊,忙大声喊道:“等一下!我有话要说!”
黑衣人停下,看了眼景林。
景林点头:“说。”
苏弦锦提着裙摆小跑着靠近:“我认识你们的老大,景林,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他,能不能带我去见他?”
景林扯下面巾,一脸震惊:“苏姑娘,怎么是你?!你真是苏小姐?”
他不敢认,虽瞧着一样相貌,却还以为是两个人呢,毕竟当初大人说苏姑娘走了,而苏道南的女儿却一直处于下落不明的状态。
苏弦锦呆住,下一刻几乎惊喜地跳起来。
“景林!是我是我!”
还以为是手下,原来是本人来了。
景林翻身下马,朝另外两个黑衣人挥了挥手,两人一点头,很快退下没了踪影。
“可是,你怎么会是苏州的苏姑娘呢?”
景林仍有些难以置信,这逻辑上说不通啊。
若是当初苏姑娘就在程府,她只是失忆了公众号梦白推文台,那后来她又去哪儿了呢?而且追踪这伙劫匪的人传出的消息一直都是苏曲儿在劫匪手上,并从苏州来到了林州,从无去过京都。
“这不重要,以后有机会我再和你慢慢解释。”苏弦锦立即道,“你先告诉我,程筠是不是也来了林州。”
景林点头:“大人已至林州,接到劫掠苏姑娘那伙劫匪的具体行踪后,是大人吩咐我亲自过来救人的。”
苏弦锦心跳加快:“那你快带我去见他!”
“不行。”景林摇头。
“为什么?”
“大人吩咐我,救出苏姑娘后,要将她送去林州府衙。”
“那是你们家大人不知道苏曲儿就是我,他若是知道,一定是让你将我送到他身边去。”
“可是……”
“没有可是!”苏弦锦为景林的忠心人设感到急不可耐,只得信口编造,“有一件事,事关你们家大人的生死,我必须要亲口告诉他,你要是真忠心,你……你就必须改一改你的人设!”
人设?
景林没听明白,但事关程筠,他立即凝重起来:“什么事?你可以先……”
“不可能,见到程筠之前我绝不开口!”苏弦锦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他,露出一副倔强神色,“要是我见不到程筠的话,他这次来林州必死无疑,到时候就是你害死他的!”
她已来不及多想,故意将话往重了多。
好在景林迟疑片刻,终于点头。
“好吧,我带你去见大人。”
*
程筠的赈灾车队到达林州时,林州知府松子铭亲自去迎接的。
故友时隔大半年再次见面,松子铭仿佛无事发生一般,礼节到位,举止有度。
只是生疏得仿佛两人从不认识。
彼时,面对躬身行礼的松子铭,程筠并未下马。
他环顾了一圈,见周围聚集了大大小小林州数十位官员,再远些拥挤的百姓更是数不胜数。
他们大多面如菜色,瘦骨嶙峋,眼巴巴等着朝廷的救济粮。
程筠居高临下地望着松子铭,开口第一句却是问:“松大人,林州最好的客栈在哪?”
松子铭一愣,还是如实道:“最好的客栈,当属林州知云楼。”
程筠颔首,淡声吩咐随从:“去清场。”
一队随从应声,不顾人群,纵马而去,引得惊慌之声此起彼伏,还踩踏致两人重伤。
松子铭强忍怒气,冷声:“朝廷自有官驿,请首辅下榻。”
程筠眼里似有嘲弄,将缰绳抛给他。
“请松大人为我牵马,去知云楼。”
一场闹剧,也是一场悲剧。
程筠的贪腐作风,从此时开始,在林州百姓面前定了调。
之后程筠不仅包了林州最大的客栈,还包下林州最大的园子,在其中大摆宴席,大宴宾客,连请了三日林州各级官员。
每日笙歌燕舞,纵情享乐。
还在一些官员的陪同下,去林州各大风景优胜处游览美景。
日日行程很满,却独不提一句赈灾。
松子铭几次欲见他,却被挡在门外。
如此闹了一番,几乎是满城风雨,怨声载道,不满咒骂之声不绝于耳。
松子铭也彻底熄了最后一丝希冀。
八月十四日夜,他去了城外,见了一个人。
来人身着黑衣,兜帽遮脸,骑一匹黑马疾驰而来,如一道影子。
“子铭哥。”秦时掀开兜帽,露出一张风尘仆仆的少年容颜,“你下定决心了?”
松子铭沉默片刻,长叹一口气,闭上眼。
“明日,他会去落日林。”
秦时目光冰冷。
“那落日林将是程筠的葬身之地。”
*
程筠醉醺醺地从酒楼离开,在随从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上了马车。
一进去,他眼神就恢复了清明。
马车在夜间平缓行驶着,锦衣卫在前后持刀开路,原先林州最大最热闹之所在,此时几乎寂静地仿佛酆都鬼城。
街道两旁的角落里几乎挤满了灾民,缩在一起不敢说话,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直到程筠的马车彻底驶过街道,才有哀哀哭声。
秋日的夜已有些微凉,程筠从马车里下来,全无半分醉意。
他抬眸看向沉沉夜空。
明月如水,静悬于天边,照千家万户,尽是饥颜。
他身姿挺拔,一袭月色长衫衬得他眉眼清冷。
敛了眸,他从月光中走出,进了知云楼,衣摆裹挟着凉意。
“大人——”
景林的声音随着马蹄声由远及近。
程筠随意转身望去,只见一道轻盈的影子跳下马儿,迫不及待地朝他飞奔而来。
“程筠!!!”
重逢
八月十四夜, 月尚不够圆。
程筠站在屋檐下,却见一道柔和圣洁的月光朝他奔来。
他轻轻一笑,只是张开手,就将月光抱了个满怀。
“程筠——”苏弦锦深吸口气, 一双葡萄般的眼泛着粼粼水光。
“阿锦。”
“是我。”
苏弦锦抱住他不愿松手, 心中虽有千言万语, 可到嘴边,只化作了哽咽, 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于是, 她越发紧地环住他, 埋首在他怀中。
程筠抬起手, 顿了顿,才轻轻落在她头上抚摸着。
“好久不见。”他温声道。
月光照不到的屋檐下, 有一道月光穿破黑暗, 独自为他落下。
“大……”景林刚要开口, 被程筠一个眼神阻止了,示意他退下。
“程筠。”苏弦锦在他怀中闷闷出声, “我回来时见不到你,真的很害怕。”
“我知道。”程筠垂着眼, 眸底压着失而复得的庆幸。
他用指腹带着几分克制地摩挲着她柔软的头发, 像是小心翼翼地对待一件珍宝。
苏弦锦看不见他的表情,便仰起头, 眼眶泛红:“不, 你不知道, 我不是在程宅出现的, 我是在山林里出现的,我变成了被劫匪绑架的苏曲儿。”
说罢, 这段惊险经历又在脑海清晰浮现出来,她不禁悲从中来,再次埋首至他胸前,放声大哭。
“好可怕,我长这么大还没遇见过劫匪和人贩子呜呜……”
程筠难得见她这般率真模样,不由低笑,任她哭了一场。
其实苏弦锦倒也不是矫情之人,只不知为何在程筠面前,一时收不住委屈,便断断续续地将这两日的经历都告诉他才罢。
程筠认真听着,时不时蹙起眉头。
待说完,她发现自己仍紧抱着程筠未松手,将他衣襟都哭湿了。
她不好意思地放开他,低头抹着泪。
程筠伸手递上一方干净帕子,帕子上染着淡淡的薄荷香。
“可有受伤?”
“没有。”苏弦锦吸了吸鼻子。
她接过帕子时,忽然注意到程筠手腕上的伤疤,当即握住他瘦削的手腕,掀了他的袖子看。
只见一道尚未完全痊愈的伤疤前宽后窄,歪歪扭扭地从掌根处一直蔓延到手肘内侧。
刺眼的红落在他本就苍白的肌肤上,更添了几分触目惊心。
她震惊望着他。
还不待她开口,程筠便摇头:“不是我自己弄的。”
他低声解释:“皇上近来信奉几个术士,跟着修炼画符念咒,后来兴之所至,便在人身上画。有一回召我进宫,说赐我一道平安符保平安……”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那不成型的符文上:“便是你看见的这道。”
苏弦锦用温热的指尖极轻地触碰那些尚未完全痊愈的痕迹:“是针刺的?……”
“嗯。”
“狗皇帝。”她骂道。
她卷下他的衣袖,遮住那些伤,轻声问:“程筠……还疼吗?”
程筠风轻云淡地笑笑:“你知道,这对我不算什么。”
苏弦锦紧紧握住程筠的手,他手向来冷得很,如今夜色里显得更是白惨惨的,无一丝血色。
“对不起,没能在这段时间陪着你。对我来说,我们只有十余日未见,对你来说,却分别了大半年。”
她难以想象,在吝于笔墨的这段剧情里,程筠是如何独自淌过黑暗的。
这段剧情她已翻来覆去看过几遍,都在写秦时如何取得承阳侯府信任,如何暗中整合各方力量,以谋将来事。
谈到程筠的部分,不过是说他如何撺掇皇帝又做了哪些荒唐事,再借配角之口痛批一顿。
“阿锦,你永远不必跟我道歉。”程筠目光温和,“无论何时,只要你来便好。”
“好。”苏弦锦望着他,双眼弯成月牙:“无论何时,我都会来的。如今我的事暂时解决了,我有很多时间陪你。”
暂时……只是暂时么,那意味着还要再分别。
程筠垂眸,眸底凝着一缕大约自己也未觉察的不舍。
“下次……要离开多久?”他听见自己轻声问。
“下次?下次还早着呢。”苏弦锦笑道,“你别担心,我马上就放假了,我有很多时间,我可以像之前一样,日日来见你。”
说着忽然又有些不确定,低头打量了番自己。
担忧:“程筠,我现在情况变了,好像不能再凭空消失了……下次来若不在你身边,那该怎么办?”
她叹了口气,可再也不想经历一次逃命环节了。
“无妨。”程筠静默片刻,才平静道,“如今不在我身边倒是好事,我的处境并不安全。”
苏弦锦心脏一震。
的确,程筠即将面对他人生中第一次死劫。
她抿了抿唇,目光坚定:“你不要想推开我,对我来说,这个世界没有哪里是安全的,除了你身边。”
程筠是她来这里的唯一执念,若非与程筠相遇,《长月有时》对她来说,就只是一本小说而已。
程筠似要说什么,被她扬手打断,眉间凝着倔强:“不要说任何劝我的话,我不会听。”
程筠淡笑:“好,不说。”
“那,那我有个问题。”
“嗯?”
“你这段时间……”苏弦锦望着他,小声问,“有没有想我?”
“无一日不想。”程筠答得坦然。
粉颊飞云霞。
苏弦锦脸不受控地红着,心间似有小鹿雀跃。
她自觉脸皮厚,此刻却慌张地垂下视线,两只手指交叉摆弄,一时不知往哪里看。
她本来好像还有很多话要问的,现在竟大脑空白了。
程筠主动牵起她手:“夜色太凉,先进屋吧。”
程筠的房间在二楼,是知云楼最舒适最大的房间。
房内没有点灯,十四的月光越过窗棂漫洒,倒也明亮。
“我去点灯。”程筠道。
苏弦锦跟在他身后,穿过月光,落下两道薄影。
屋内弥漫着淡淡的香味,只是其中还夹着一丝若隐若现的清苦。
苏弦锦闭上眼站在夜色里,忽觉轻松。
“真好,仿佛找回了在程府时和你一起的感觉。”
烛光亮了起来,暖光逐渐驱散黑暗,充盈室内。
只是窗前明月之辉仍在,交界处似是日光与月光的碰撞。
苏弦锦在去里屋转了一圈,又回到客厅,程筠正在铜盆前净手。
她便站在旁边看着,好奇问他:“程筠,你想过我可能会变成苏曲儿吗?”
程筠用棉布细致擦了手上的水:“自你走后,我就让景林一直留意林州的消息,只是林州太大,松子铭不喜欢我的势力插手林州,苏道南也防着锦衣卫,因此一直都没得到消息。”
他坐到榻旁,拎起小炉子上的茶壶,在茶盏中倒了杯清亮的茶水。
一时茶香氤氲。
“后来松子铭上疏奏请朝廷派人去林州赈灾,我刚至林州就得到劫匪踪迹,便让景林亲自去了。”
苏弦锦也坐到榻上:“那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可能变成苏曲儿呢?”
程筠将茶盏递与她,目光澄澈。
“你不是苏曲儿,你是苏弦锦。”
苏弦锦浅浅一笑,饮了口茶。
程筠搁在桌上的手微蜷:“你的出现太过奇特,我从未想过你会流落林州,只是我想你和苏曲儿之间大约存在某种联系,便一直想先找到苏曲儿。”
苏弦锦叹口气,无奈道:“其实我也没料到。”
没料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再次出现在这个世界。
“景林说,你要他把我送回林州府衙。”她瞪着他。
“不是你,是苏曲儿。”程筠轻笑道,“若是你,我知道你不会去的。”
只是他的确没想过,苏弦锦会以苏曲儿的身份落在劫匪手中。
“你这么确定啊?”苏弦锦笑问,“假如我真被送去林州府衙怎么办呢?”
程筠笃定:“不会,因为去的是景林。”
若非事关苏弦锦,这种事本不必让景林亲自去。
苏弦锦“咦”了声,有些奇怪。
那她若没有变成苏曲儿,苏曲儿按照剧情被救出后送去了林州府衙,后续剧情才是原文中的。
如今她虽是苏曲儿,却执意要留在程筠身边,之后剧情又要如何呢?
她虽如此想,却也不可能为了走苏曲儿的“男主白月光”剧情线,而主动到秦时身边去。
这个世界给她这样的身份,她就要按自己的心意来。
程筠目光看向窗外明月,清冷的眉眼似笼在烟雾里,朦胧而看不真切。
“明日是十五,中秋。”他轻声道。
中秋?明天中秋?!
苏弦锦惊得起身,手下意识用力抓住桌角,脸色微白:“程筠——”
“嗯?”
“明天……明天……”
烛光下,苏弦锦眼尾泛红,脸色却逐渐发白。
触及程筠的眸,她再也管不得什么剧情了,下定决心道,“不要去落日林。”
程筠望着她,目光平静,仿佛早已知道即将到来的事。
“阿锦,明日我送你去林州府衙吧。”
“你早知道……”
“我知道。”
这夜
苏弦锦站在程筠面前, 忽然有些空落落的。
人在眼前,不知为何,她却觉得已经隔了很远。
“程筠,你为什么要来林州?”
程筠道:“赈灾。”
“不是。”苏弦锦眼眶微湿, “你不是。”
程筠顿了顿, 搁在桌上的手轻轻覆在她抓着桌角的手背上:“阿锦, 没事。”
苏弦锦低头看去,见他手背的青筋十分清晰。
她松了力, 仍由他轻握着。
“我什么都知道。”她说, “你不用瞒我。”
程筠收回手, 与她重新倒了杯热茶:“我没有瞒你, 我的确是来赈灾的。林州有三万灾民,我带了三百万白银来, 即便全换成赈灾粮, 也只能解一时之困, 远远不够。”
苏弦锦望向他,他眼中浮现着平和的情绪。
于是她才坐下来, 认真听他说。
程筠继续道:“这三万灾民既是天灾,也是人祸。春天发了洪水, 夏季又两月大旱, 在春天减产的农民,未得到相应的安置, 遇到夏旱便彻底走投无路。处处饥荒, 饿殍遍野, 人死多了, 尸首不能及时处理,又会引发瘟疫, 如此灾祸不断,才造成如今的局面。”
“北朝不止林州这一州的灾民,而是处处有灾民,只是其他地方离京都较远,对朝廷影响不足,唯有林州,地域广袤,人口众多,且铜铁矿丰富,极为适合囤蓄兵力。”
苏弦锦低着头,默不作声。
她知道这段剧情,她知道程筠来林州做了什么。
他花钱如流水,视人命如草芥。日日美酒美人,处处盛气凌人。
在林州百姓眼里,他来到林州不但不赈灾,还大肆奢靡,用赈灾银铺张浪费,供己享乐,林州百姓皆对他恨之入骨,皆欲生啖其肉,生饮其血。
但只有仇恨是不够的,在死亡面前,往往恐惧优先。
程筠就是在搅动林州的风云,让林州百姓的怨气积攒到极点,只差一个点燃的机会,再把这个机会送给秦时。
一旦仇恨被彻底引燃,便是燎原之火。
程筠双手搁在桌上,高大的身躯此刻在灯下也显得单薄,仿佛承受不住沉重的疲倦。
“勇气如不被激发出,那些灾民连散兵游勇都不如。”
他摇头。
“阿锦,你既知我,也应当知晓秦时此人。”
苏弦锦沉默地点头。
她对秦时的了解,远比对程筠还要多得多。
程筠谈及秦时,满眼皆是欣赏。
“此人有魄力,有野心,也有能力,不过半年,就顺利取得了承阳侯府的信任,让承阳侯答应给他一万兵力。手握精兵却不冒进,一边游说各方,一边笼络人心,藏兵蓄势,不引起朝廷注意。”
他望着苏弦锦,定声道:“秦时既有将帅之才,又有宰相之谋,如今缺的是兵力与军费,想要将林州的灾民训练成能打的精兵,除去巨额军费,还需让他们拥有一份共同的具象的仇恨,如此军队才有凝聚力。”
苏弦锦感到悲哀,低声道:“不恨朝廷,不恨昏君,却偏偏恨你。”
程筠不在意地笑了笑。
“朝廷和皇帝太远了,对于百姓来说,只存在于传说中,很难恨得起来。而我身为北朝首辅,天子近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但祸乱君心,擅权作恶,还将朝廷拨给他们的救命钱粮当着他们面大肆挥霍,显然恨我比较容易。如今我人又在林州,将我当作目标,是秦时的最佳选择,何况他本就与我有血海深仇。”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他道,“我的性命便是最好的筹码。”
他若死,秦时又得人心,又得兵力,还有三百万军费,的确是天赐良机。
只是——
“那你呢?”苏弦锦红了眼眶。
他摇头:“程筠的命不值一提。”
他故意游遍了林州美景,只剩一处闻名遐迩的落日林没去,是故意使松子铭推测,他欲在中秋前往。
松子铭身为林州知府多年,立身清正,的确是难得的好官,很受林州百姓爱戴。
但这样一个好官,在如此世道,无异于杯水车薪,甚至连林州百姓都救不了。
这些日子,松子铭为了林州百姓的赈灾款,四处奔波,几度求见,程筠都避而不见,还特意于人多处当众羞辱他,为他巩固人心。
此刻,已万事俱备。
身为林州父母官的松子铭,只要振臂一呼,就能得到全城百姓的响应。
三万灾民齐齐动乱,哪怕一人扔一根草,程筠带来的这队人马都要被淹没,这是一股不可估量的力量。
苏弦锦望着容色浅浅的眼前人,轻问:“程筠,你真的不怕死吗?你知道三万灾民一旦去冲你的车队,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程筠目光平静,似一汪潭水。
“阿锦,你知我。”
苏弦锦转过头,背对着他,眼泪一颗颗落下来。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
程筠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家国的新生,为了百姓的活路。
在天下面前,个人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明日一定要去落日林吗?”她哑声问。
“林州不能丢,这是秦时最好的机会。”
“你相信,他会是一个好皇帝吗?”
背后的声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响起。
“无论是谁吧……总比现在好。”
他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苏弦锦缓缓转过身看向程筠,他疲倦地倚在榻上,整个人沉重得很。
她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
“程筠,你太累了。”
他阖着眼,声音很轻:“累的是百姓。”
苏弦锦深呼了口气,只觉眼睛发酸。
她帮不了他,也不能救他。
她原以为,林州遇险是松子铭策划的一场意外,原来程筠早就知道。
他是抱了必死之心。
“阿锦。”程筠侧着首,睁开眼温和地望着她,“我会死吗?”
苏弦锦摇头。
程筠淡笑:“那便很好。”
他的笑透着更深的疲倦。
于程筠而言,死反而是解脱。
他这样活着的每一日,才是刮骨剜肉的折磨。
苏弦锦道:“程筠,明日我要与你一起。”
程筠摇头:“你既知道我此次大难不死,就更不必随我赴险了,且你在我身边,我顾虑太多,不如在林州府衙等我。”
苏弦锦只是盯着他,做着无声抗议。
程筠便坐起来,无奈地扯了下嘴角。
“阿锦,你这样望着我,我要拿你怎么办呢。”
“带上我。”
“灾民一旦哗变,会乱的无法控制,届时我难以护住你,难免分神。你既知道我不会死,倒不如去安全所在,也叫我安心。”
程筠与她目光相触,眼里似春三月的湖水。
他道:“即便为了见你,我也会活着的。”
苏弦锦抿唇——
她犹豫了。
她知道,落日林一事后,程筠并不会死,而是坠崖消失三月后回来。
她十分想陪着他,却又不敢扰乱剧情。
程筠既然必定要去落日林,她怕贸然改变剧情,会让此事生变。
若是生门变死门,她决不能接受那样的结果。
她转头用帕子拭了拭眼,然后站起身,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问:“今晚我睡哪儿?”
程筠眉尾轻轻一扬,显然对苏弦锦突然的跳跃性问题尚未适应。
苏弦锦微仰起下巴:“既然明天我要去林州府衙,今晚总得好好睡一觉吧,我跟你说我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不会凭空消失,我是要睡觉的,可是这里只有一张床。”
程筠敛不住眸中笑意,便下了榻,牵她手去里间。
“好好休息。”
苏弦锦勾住他小指,烛光在桃花眸中泛着暖色。
“程筠,你在哪儿睡?”
“我去外间榻上。”
“哦。”她低着头,松开了手指,转身爬上床,拽了一床被子蒙住头,闷声道,“晚安。”
程筠眼里散开笑意,转身出去了。
苏弦锦这才掀开被子一角悄悄看了眼,不由心跳加速,抱着被子扭成了麻花。
她方才那一瞬间在想什么?!
她竟然差点就开口邀请程筠同床共枕……
天呐——
她瞪着大大的眼,望着床帐顶,脸红扑扑的,像喝醉了一样。
看来今晚,她要失眠了。
只是打脸倒来得快,她不知何时就睡着了。
等再次醒来时,她望着熟悉的床帐顶呆了一瞬,骤然惊坐起来——
她竟然睡着了,还在这个世界醒来?
环顾了眼熟悉的四周,她算是彻底清醒了。
蜡烛燃了三分之二左右,这会儿应该是后半夜。
难道是还未天亮的缘故?
大约熏炉里的香料尽了,室内的香味淡了许多,这才让她注意到之前刚进屋时闻到的一缕清苦味,如今浓了不少,才分辨出原来是药的味道。
她披衣下床,轻轻走到外间。
程筠并未睡着,他脱去上衣,正独坐在灯下上药。
他左胸处有一处箭疮,尚未愈合,仍时不时往外渗着血珠。
他用棉布擦了血迹,颇有些随意地将药膏涂抹上伤口,即便碰触到伤口,也只是微微蹙眉,并未发出动静。
“我帮你。”
苏弦锦几步走过来坐下,夺走了他手中的药膏,拿在手里闻了闻。
一股夹杂着薄荷香的苦味,灌入她鼻息中。
她恍然,原来那时手帕上染的,是这个味道。
“何时伤的?”她眼尾微红,盯着他问,“怎么不告诉我?”
她今日抱着他,几度压到那个位置。
“阿锦——”程筠面对她这般眼神,竟一时心虚起来,忙解释,“这伤……不妨事,几日就能好。”
深渊
苏弦锦一声不响, 仿佛没听见似的。
她在铜盆中换了温水,又寻了干净帕子,将帕子湿了水,拧干, 然后坐回程筠面前。
“阿锦——”
“别说话。”
苏弦锦皱眉, 将灯盏挪近了些, 动作轻柔地将他伤口渗出的血拭干,接着用中指指腹少量多次地蘸取药膏, 抹在伤口上。
边上药边问:“疼吗?”
程筠道:“不疼。”
苏弦锦瞥了他一眼, 显然不信这话, 越发放轻了动作。
上好药, 又用棉布从胸口到肩上缠了两圈。
“还好我学过一点急救。”她此时真是庆幸。
“怎么不说话?”包扎好,她才松了口气, 抬眸问他, “心虚了?”
程筠轻笑一声:“确实有点。”
“何时伤的?”
“刚进林州时。”
苏弦锦问:“景林呢?
“景林当时不在。”
苏弦锦一怔, 想起那时大约景林就是来救自己来了,所以不在程筠身边, 一时心情复杂难言。
捕捉到苏弦锦的情绪,程筠温声道:“景林有很多事要办, 不可能一直在我左右, 我的伤也不是什么大事,常有这样, 不必担心。”
苏弦锦看向程筠, 目光又随之游移到他身上, 胸前背后满目疮痍, 大大小小数十伤疤,盘根错节, 编织成一个血腥锋利的囚笼,无时无刻不在使他流血。
她不禁望着程筠,眼中大雾弥漫。
程筠见状,立即披了外衣,遮住那片惨状。
“都是陈年旧伤,看着吓人罢了,其实早都好了。”
又问:“是我吵醒你了吗?”
苏弦锦摇头,眼尾蔓着红晕。
“你怎么没睡?”
“与景林交代事,才回没多久。”
灯花爆了一声,苏弦锦转头去看,见红烛泪满烛台,已快燃尽了。
她的将视线投到窗外,月已西沉,窗前月光不在,连烛光也微弱。
“天快亮了。”她再次望向眼前的程筠,他披着单薄的月色长衫,安静坐着,却比月光还要清冷苍白得多。
她忽然握住程筠的手,低声:“我不希望天亮。”
天亮之后是八月十五,这个合该团圆美好的日子,程筠孤身坠崖,生死不明。
小说里全无他这三个月的剧情,她无从得知他经历了什么。
只知后来,秦时忽然发兵占据林州,惊得朝廷动荡,上下一片混乱,兵部后知后觉地调兵遣将去林州御敌,几次铩羽而归,被挡在林州城门之外。
秦时这边士气大振,再次出击,一举击溃朝廷兵马,正要一鼓作气攻下关州时,承阳侯却忽然撤兵,召回了之前给予秦时的一万精兵。
彼时秦时虽在林州招募了三万多民兵,这些人的作战经验却是远远不足,承阳侯府的一万精兵始终是秦时的主力,此刻承阳侯忽然召回,显然对于秦时这方来说,影响巨大。
攻下关州的计划失败,还差点损兵折将,秦时只得率领主力再次退回林州据守。
此时距离程筠失踪正好三个月。
北朝朝廷乱成一锅粥,是打是和,吵得不可开交。
有官员闯入内廷,说首辅不在,要皇上亲自拿主意,杨晟却暴怒之下拿剑追着大臣砍,上演了一场追逐大闹剧。
值此人心惶惶之时,程筠忽然回来了,
朝廷上下再次有了主心骨,场面才得以安定。
她想到这里,更不想往下想了。
程筠反手轻握着她:“别怕,阿锦,你说过我不会死。”
苏弦锦有千言万语,却如鲠在喉。
三个月,三个月啊。
灯花再次闪了下,只剩下一点了。
秋日天亮的早,此时天边已隐约泛白。
景林的影子映在门外。
“大人。”
程筠眸中情绪散去,恢复一派从容冷静。
“进。”
门开了,景林走进来,朝程筠行了礼,才看向苏弦锦。
“苏姑娘,天还未亮,跟我走吧,我送你去林州府衙。”
苏弦锦蓦地捏紧了程筠的手腕:“程筠……”
程筠回之以温润的目光,没有说话,只是点了下头。
苏弦锦深吸口气,压住心口翻腾的惧意,不舍得松了手。
他苍白的腕骨处被自己攥出了一片显眼的红印子。
苏弦锦猛地转身,大门走向屋外。
秋日清晨空气微凉,远处有薄雾缭绕,如玉带环山。
她裹在一见黑色斗篷下面,坐在马背上。
景林翻身上马,低声说了句:“苏姑娘,你自己抓稳。”
然后一扬缰绳,马儿扬蹄奔跑起来,四周的景色在疯狂后退。
偶尔有缩在街头巷尾的灾民被马蹄声惊醒,惊恐地抬头看一眼,也只能见到飞扬的尘土,马儿早已远去了。
直到林州府衙不远处的一条小巷,景林才停了马。
苏弦锦跳下马儿,将兜帽抬了抬,露出少女妍丽的眉眼。
“景林,我自己去吧,你快回去程筠身边,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要离开他。”
景林摇头:“苏姑娘,还是我送你过去,你自己去若是被人瞧见了,你无法解释。另外到了府衙后,千万不要说出是锦衣卫救得你。”
苏弦锦皱眉:“昨日那三个劫匪好像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
景林道:“不要紧,我的手下已经把他们解决了。”
苏弦锦一惊:“他们……都死了?”
“那个戴面具的受了重伤逃了,另外两个已经死了,所以暂时不会有人知道锦衣卫插手了这件事,不会引起怀疑。”
苏弦锦默然片刻,心道当真人命低贱,只是她无从置喙,立场不同时,人命也不过是一个个筹码。
这到底是一个混乱,无序,且残忍封建的世界。
“好。”她叹了口气,“那你送我过去后,记得赶紧回程筠身边,今日千万不要离开他左右。”
“大人令我今日不能随行落日林。”
苏弦锦抬眸,满眼震惊之色:“……为什么?”
景林似有些为难。
“大人……有他自己的计划,我只是追随大人的脚步,执行大人的命令,不过问原因。”
苏弦锦瞳孔颤着:“景林……事关他的性命你也能不过问吗?”
“大人说过有些安排的重要性在他性命之上,我不能违逆。”
景林看了眼天色,不再解释更多,飞快说了句:“苏姑娘,得罪了。”
说罢还不等苏弦锦反应过来,抬手就在苏弦锦后颈处击打了下。
苏弦锦只觉两眼一黑,便人事不知了。
*
天光大亮。
苏弦锦躺在床上睁着眼,眼尾还残余着泪渍。
闹铃刺耳地唱着,她从枕头底下摸了摸,关了,便再次蒙进被子里。
直到微信提示音不断地响起——
苏弦锦用力掀开被子,头发被掀起的风散乱地洒在脸上。
打开手机,是陈晴发来的一串语音,她还没来得及点开,陈晴又直接发来语音电话。
“喂——”
陈晴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你怎么鼻音这么重?不会感冒了吧?”
苏弦锦吸了吸鼻子:“应该没有。”
大概是在梦里哭的。
“怎么啦?”
“我怕你睡过头,特意给你打个语音。”
苏弦锦将脸上乱乱的头发拨下来,懒懒地翻了个身:“反正我笔试考完了,睡过头就睡过头嘛。”
“你还有期末考啊姐姐。”陈晴一阵无语,“你真睡傻了吗?你有一门考试比我早一天,我记得清楚着呢。”
苏弦锦一惊,忙打开手机课表看,还真是,她差点忘了!
文学课上星期上了最后一节,老师说下周周二期末考,就是今天。
“我天,你就是活菩萨,么么么!”她弹跳下床,“先不跟你说了,我赶紧去。”
九点半的考试,苏弦锦赶在九点二十五分的时间进的教室。
她先按照考号寻到位置坐下,才环顾起四周来。
程同学与她一样选了这门课,今天不知道会不会来考试。
虽然还有五分钟开始,但还是有近四分之一的同学没来,连老师也是踩着铃声进来的。
虽是选修课,她却一次没逃过课,作业也都认真做的,因此考试对她来说倒也轻松。
只是早早写完了,却没好意思第一个交卷,喜欢等有人交卷了,她才跟着后头交。
有人从她座位旁走过去,她抬头,是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的男生,斜挎着双肩包,背影很熟悉。
男生将试卷放在讲台上,径直走了出去。
他离开教室时,苏弦锦看清了他的侧脸。
竟然是程筠。
苏弦锦抿了抿唇,有些佩服,他三天两头缺课的人,竟然还能这么快就做完了,而且第一个交卷的。
既然有人交卷,她便也不再浪费时间,收拾好东西离开教室。
“苏弦锦。”有人喊了她一声,声略显沙哑。
苏弦锦转头。
程同学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日光斜斜地穿过走廊,照在他身上,将他清冷深邃的眉眼染成淡金色。
他朝苏弦锦笑了笑,在阳光下颇有些懒懒的感觉:“考试顺利吗?”
苏弦锦走过去,搓了搓手:“看起来你比我还要顺利。”
又问:“你已经出院了吗?我还担心你今天不会来考试。”
毕竟上次他们见面时,程筠还没有出院。
上次……苏弦锦忽然有些恍惚,好像过去好几天了一样,仔细一想,却不过是昨天晚上的事。
她在梦境里徘徊了一天一夜,现实中却只过了一晚。
可见发生变化的不仅是她的身份,还有逗留的时间。
“今天早上办了出院手续。”程筠语气轻松,“我可不想挂科。”
苏弦锦迟疑,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个有些冒犯的问题:“你住院是……抑郁症吗?”
程筠似乎并未被冒犯到,神情淡然。
他将手伸到走廊外,去接落下的阳光:“不是,不过确实与精神方面有关。”
苏弦锦注意到他袖口裸露的手腕有点淡粉痕迹:“那是……”她很想问,又不知如何开口。
程筠注意到她的视线,收回手主动将袖口往上提了。
“你是问这个吗?”
他白的发青的手腕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不是寻常割腕的那样横着的一道,而是竖着的,一直往上蔓延到被遮挡处。
苏弦锦眉头一皱,竟生出些熟悉感。
程筠若无其事地解释:“不是我自己弄的,是我弟弟。”
“弟弟?”苏弦锦惊异,“他怎么伤你?”
程筠睫毛垂了垂,语气却很平静:“他趁我吃了药意识不清时,用玩具刀划的。”
“你……你爸妈知道吗?”苏弦锦感到震惊。
“知道也不会信。”程筠毫不在意,将手放下,“他才三岁,通常他们不会让他到我房间来。”
苏弦锦怔怔地望着程筠。
她仿佛不经意碰到了他内心的深渊。
“你是因为这道伤住院的吗?”
“嗯,本来也没什么,只是他们想让我转去精神科医院,就拖了很久。”
苏弦锦忍不住道:“‘他们’是指你的父母?”
程筠:“嗯。”
“怎么会呢……”她有些难以置信,“为什么?”
怎么会有父母想将孩子送去精神病院。
程筠没回答。
苏弦锦便忙道:“对不起,我不该问太多。”
程筠看着她,忽然道:“你可以问。”
“什么?”苏弦锦愣了下。
“你不一样。”程筠微微蹙眉,“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但你不一样。”
这话让苏弦锦心跳小小加速了下。
她很想问个清楚,但这会儿陆陆续续有同学走出来,走廊里都是人,还不停有目光投落过来。
“我请你吃午饭吧。”她道。
程筠略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苏弦锦道:“上次你也请我喝咖啡了,就当礼尚往来了。”
*
中午学校外面人不算多。
今日天气晴好,昨夜的薄雪已经化了,无风,倒也不是很冷。
他们在一个比较清幽的茶楼选了临窗的位置坐下。
苏弦锦低头扫码点单:“不保证合你的胃口哦,我也是第一次来,我朋友推荐的,是一家广东老板开的。”
陈晴和她男朋友来吃过几次,她特意发微信问的她,她说也就这家环境又好,味道也不错。
“有什么忌口吗?”她问。
“没有。”程筠道。
“那我随便点了。”苏弦锦瞧着他血色浅薄的脸颊,点了些清淡的吃食。
等菜过程中,苏弦锦随口问:“程筠,你是什么专业啊?”
“法学与行政学。”
苏弦锦眼睛一亮:“那以后会当律师?”
“未来是说不定的。”
“也对。”她点头笑道,“我是汉语言,考研又选的一样,也没想过毕业之后要做什么。”
毕竟考研也是听从的父母的建议。
有几个大学生能对自己的未来有清晰的规划呢,她也不例外,但她胜在心态很好,并不会为不确定的未来提前感到担忧。
生命总会自己找到出路。
她始终相信这句话。
服务员陆续将吃食上了,还有一杯红豆沙。
苏弦锦将红豆沙端到他面前,笑道:“给,专门给你点的,红豆补血。”
程筠挑了下眉,手覆在杯身上,衬了些淡红色。
“其实,红豆不太能补血。”
苏弦锦:“啊?”
她立即拿出手机搜索——
“一般情况下,来源于食物中的造血原料主要有矿物质铁,维生素B12和叶酸,红豆中含有部分叶酸,不算是补血的最佳食物……”(源自百度)
还真是……
她脚指头蜷缩了下。
程筠望着她,轻笑:“不过……谢谢。”
“不客气……反正也没起到什么作用。”苏弦锦有些尴尬,“你就当普通饮料喝吧。”
程筠端起杯子抿了口。
“你想问什么可以问。”
苏弦锦想了想:“为什么你会说我不一样呢?”
她真的很好奇,包括但不限于她的名字和那幅画。
程筠抬眸,目光澄澈地停留在她脸上。
“我总觉得……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
枫叶开得热烈,似火焰般生长,冲天而去,仿佛要将天地都烧灼殆尽。
“自古逢秋悲寂寥。”松子铭望着眼前之景,“古往今来多少文人,论起秋日,总写枯色居多,想来大多都是附和前声之辈,连枫叶都未曾见过。”
程筠站在山崖上,任由等吹拂着衣襟与长发,听得这话静默片刻,才道:“天下美景不可胜数,枯色也是秋。”
他目光幽远绵长,延伸至天边,不知落在何处。
松子铭转头看他:“天地造物万化,只顾眼前享受,是窥不见真正的美景的,站得高却目光短浅,还有占一方美景为已有,总会为人所弃。”
程筠淡声:“松大人似乎意有所指。”
“程筠,你我已断交,不再是故友,但念在往昔之情,我再劝你最后一句——辞官谢罪,回归正道。如此,至少不会遗臭青史,千百年后还要被人戳脊梁骨,令后世子孙蒙羞。”
程筠侧眸瞧了他一眼,嘴角勾起嘲弄。
“松大人真是天真,我身居首辅之位,即便人人恨我,也不敢骂我,还要谄媚讨好,这便是权势带来的好处。至于千百年后,那我早已青灰无存,骂名更与我无关了。”
松子铭眼里的光亮彻底湮灭,声音便也跟着冷了下来。
“程筠,你爬上高位,不正本清源,拨乱反正,反而为权势所惑,欲壑难填,作了这乱臣贼子,殊不知天下万姓皆早已容不得你了。”
程筠迎着山风,衣袂翻飞,仿若谪仙。
他似乎不在意他的话,反而懒懒笑道:“多谢松大人提醒,不过比起林州城内那些比牲畜还要低贱的灾民来,程某今日,还活得好好的。”
松子铭转身,看向来时的方向,大地在此时仿佛微微震颤了起来。
他眼中卷起肆虐的风雪。
“程筠,你眼中视为低贱牲畜的人,今日来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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