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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失乐(21)

    杜倾察觉到陈争的视线,下意识往阳台一看,而就在他走神的这一瞬间,陈争将手中的打火机用力掷出,精准地打在杜倾的腕骨麻筋上。杜倾右手顿时失去知觉,刀应声掉落在地。

    杜倾反应很快,想去捡,但已经来不及了,陈争急速杀到,将他按在地上,同时一脚将刀踢到吕鸥面前。吕鸥愣了下,捡起刀,藏到身后。

    杜倾正在嚎叫着挣扎,陈争控制着他,对吕鸥说:“还愣着干什么?”

    吕鸥反应了会儿,看看被扎了脖子的易浩,这才走过去,“喂,你还好吧?”

    警车就在楼下,易浩被送去医院,杜倾则被押到北页分局。路上吕鸥看着窗外发呆,陈争说:“你没过瘾是不是?”

    吕鸥瘪了下嘴,“我还以为我冒着生命危险爬阳台能起到大作用,结果我才登场,战斗就结束了。我好像个小丑啊。”

    陈争说:“也不是完全没起到作用。”

    吕鸥:“咦?”

    陈争:“起码分散了一下杜倾的注意力。”

    吕鸥很不满足,“那也还是个小丑。”

    杜父听说儿子找到了,连忙赶到分局,没想到儿子却是从警车上被押下来的。他顿时火冒三丈,“你们什么意思?我儿子是受害者!”

    吕鸥赶在陈争开口之前说,“受害者现在在医院,他差点杀人。大叔,你就别在这闹事了。”

    杜父当场傻眼,“你们说什么?”

    陈争说:“情况有点复杂,等我们调查完,再给你一个答案。”

    审讯室,杜倾态度强硬,叫嚣是张曦苒和易浩想要杀他,他好不容易挣脱,是自卫而已。

    陈争问:“他们为什么要杀你,是怎么把你弄到面块街?你别跟我吼,一个问题一个问题来。”

    杜倾在二中横惯了,也不怕派出所的民警,但面对陈争却很是犯怵,一方面这个警察一看就和派出所的不同,另一方面他的手腕现在还痛得厉害,一个打火机怎么被玩得跟子弹一样?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如此想着,开始说自己的遭遇。

    张曦苒无缘无故送他玩偶,他就觉得不对劲,且不说全校都在传诅咒娃娃的事,张曦苒是他以前追过的,这女的傲得很,明明长得也不怎么样,却学校花假清高,校花也没她这么清高呢。

    没追到张曦苒,他觉得挺丢脸的,后来有了新的目标,便懒得围着张曦苒转了。

    张曦苒送他玩偶,他第一反应是有病吧?仔细一想,觉得张曦苒是在诅咒他。这就好玩了,张曦苒平时不做声不出气的,居然敢诅咒他。吃了什么胆子这么大?他根本不生气,只是觉得遇到了有趣的事。你诅咒我,我就跟你玩,看看你到底要怎么整我。

    20号,张曦苒给他递了纸条,约他下了晚自习之后见面。他没有马上赴约,而是和兄弟们在学校门口吃烧烤,想着晾张曦苒一会儿。11点多时,街上已经看不到什么人了,他才潇潇洒洒地去说好的地点。他知道张曦苒肯定不是对他告白,但他也不是没有准备,一个说话声音丁点儿的女孩能对自己做什么?可他没想到的是,张曦苒找来了一个帮手,还有车!

    易浩出现在他身后,一块板砖砸在他头上,他当场就晕了过去,醒来就发现被绑在老屋子里了。张曦苒没来看过他,但易浩每天都来,检查绳子绑得结实不结实。他对易浩没什么印象,想了半天才想起,高一的时候打过易浩。

    他特别看不惯这些总是低着头的矮小男生,没个男人的样子,跟太监似的。易浩没有惹过他,但他看到易浩就来气。他揍易浩并没有让别人发现,都是在校外,易浩一身的伤,家里人居然也不管,他揍得更加起劲。要不是后来觉得揍“太监”没意思,他不会轻易放过易浩。

    被困在面块街时,他憋了一肚子的气,恨不得把易浩的皮给剥了。今天易浩来的时候,他已经解开了绳子,易浩根本来不及逃跑,就被他打得头破血流。他得意洋洋地向陈争说着自己的“反杀”经历,又抱怨警察不作为,他被绑架的时候不来救人,他报仇雪恨的时候一个个赶着来。

    杜父在楼下吵闹,说杜倾也受伤了,后脑勺一个大包,要处理的话不能只处理杜倾一个。

    陈争当然知道,张曦苒和易浩也是加害者。此时易浩还在医院接受治疗,他伤得很重,暂时不能接受审问。张曦苒来到北页分局,情绪十分低落,“我认罪,绑架杜倾的是我。易浩,易浩他只是给我帮忙。”

    张曦苒说,杜倾对她的伤害在旁人看来根本微不足道,追求她而已,被追有什么不好呢?再说,杜倾也不是一直缠着她,没追到手就算了。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段被烂人粘着的日子有多难熬。她小时候被混混欺负过,从此一直非常厌恶混混。杜倾追求她,单是眼神就让她恶心。她想要摆脱,却摆脱不掉,每天都生活在焦虑中,成绩也因此下降。

    没有人能够理解她,还有一些女生说她装,给校霸当女朋友有什么不好的?二中本就不是好学生容易待的地方,那些女混混开始找她的麻烦,让她不得安宁。后来好不容易杜倾不招惹她了,女混混们对她的奚落却从来没有停止过,说她贱,欲擒故纵,这下好了吧,杜倾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你了。

    她麻木地在二中生活着,知道杜倾又欺负了哪些人。她不明白,为什么杜倾这种垃圾会被纵容,老师们是干什么的?他们真的奈何不了他吗?不,他们只是不想管闲事。她也浑浑噩噩地到了高三,如果诅咒玩偶没有出现,说不定这三年就这么过去了。

    但当她看到越来越多的玩偶,听说了其他学校发生的事,一直埋藏在心里的想法开始蠢蠢欲动。她想要报复杜倾,至少给这个人渣一点颜色看看。

    她需要一个帮手,在所有被杜倾欺负过的人里,她的视线和易浩对上了。她知道,易浩和她想着同样的事。她不断强调,并没有想过杀害杜倾,他们只是要让杜倾吃点苦头,逼迫他保证今后不再欺凌弱小。

    她忍着难堪送杜倾玩偶,又约杜倾见面。绑架的地方和工具都是现成的——易浩的母亲再婚,他在家里就是个不受欢迎的累赘,他的爷爷住在面块街,有一辆三轮车,去年爷爷去世,老房子一直空着,三轮车也放在面块街没人管。

    在张曦苒和杜倾见面之前,易浩就已经将三轮车骑过去了,绳子、砖头也全部准备好。杜倾被砸晕,两人手忙脚乱将他弄上车。易浩说,接下来的就交给他。

    张曦苒哭着说,自己和易浩几乎没有交集,就算警察因为玩偶查到她,只要她咬死不认,警察就不会查到易浩,不会找到杜倾。这也是她送玩偶的最重要的原因,她要成为这个烟雾弹。但是最后还是被她搞砸了,既没有让人渣得到教训,还差点害死易浩。

    审完张曦苒,陈争颇感疲惫,倒不是案子有多复杂,而是感到校园正在进一步失控。旁边传来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鸣寒正朝自己走来。

    鸣寒回北页分局之前手里捏着几张新摸到的“牌”,赵雨和许兴豪的关系、黄飞的异常反应,本想见到陈争就把“牌”打出来,但正好看到陈争审张曦苒。

    陈争声音低沉,尽可能温和地对待这个犯了错的学生。许多学校都在出事,都是这样破案难度很低,但又必须转交给分局的案子,以陈争的性格,他已经管上这一系列案子了,就会负责到底。

    鸣寒在显示屏前眯了眯眼,审讯一结束,就朝走廊走去。

    “回来了。”陈争冲鸣寒点了下头。

    鸣寒说:“精神不好啊?”

    陈争下意识直了下腰背,“没,刚才在想事。你今天……”

    “去歇歇脑子吧。”鸣寒却在他还没说完前打断,“老是头脑风暴,身体不活动活动,再灵光的脑子也要生锈。”

    陈争有点意外,“怎么活动?”

    鸣寒笑道:“陪我去练练枪怎么样?孔兵说这边也有射击训练场。我一个机动小组的,时间长了不练习,要被淘汰。”

    陈争微微低头,有些犹豫。他已经很久没有动过枪了,别说来到竹泉市之后,就是在洛城,他的职位也几乎不需要他用到枪,所以很少有人知道,在成为刑侦队长之前,他的手非常稳,也是拿过好几次射击冠军的。

    “行,我陪你去。”陈争说:“你练,我看着。”

    鸣寒挑眉,“不兴看着的啊。哥,你是不是不擅长这个啊?”

    陈争早就过了随便挑衅一下就上当的年纪,“对啊,我又不是机动小组的,研究所不会射击也不会被淘汰。”

    “……”鸣寒一只手臂搭在陈争肩上,“哥,你现在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了。”

    “有吗?”陈争装作沉思的样子,“可能是被孔兵影响了吧,你去说说他。”

    正在整理今天所有新线索的孔兵接连打喷嚏,跑去把窗户关上,把外套穿上,还督促其他队员也把外套穿上,“降温了,都别给我感冒啊!现在请假我一个都不会批的!”

    队员们:“……”

    射击训练场不大,在室内,只能练练中短距离射击,狙击不行。鸣寒给自己挑了把轻步,朝陈争抬下巴,“哥,来吧,比一比。”

    陈争一看他那神情就觉得他是在耍帅,再看他手上的装备,轻步,这就更是耍帅标配了。“你练吧,我休息会儿。”

    鸣寒也不劝了,走到射击位上,将护目镜放下来,对着固定靶扣了几下扳机。陈争在斜后方看着他,虽然这几发只是试试手感,并不怎么专心,但他的姿态还是在拿起轻步的一刻变得和平时不一样了,整个人像一棵伫立在秋风中的松树,挺拔而岿然不动,随着风动,有冷冽的气息传来。

    “固定靶没劲。”鸣寒试了一会儿手就说,“我去换成移动靶或者显隐靶。”

    陈争看他折腾,移动靶和显隐靶的难度当然比固定靶高,但是这边设备没有更新,鸣寒对速度不满意,打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过瘾。他再次向陈争看来,陈争知道他又要提要求了,在他开口前道:“现在的不够刺激啊?你不会想让我去给你当人形靶吧?”

    鸣寒笑起来,“你怎么比我还能想?不兴拿活人当靶子的啊。”

    陈争说:“那你想怎么打?这儿的条件肯定赶不上你们机动小组。”

    “我就是觉得一个人打没意思。”鸣寒又把主意打回去了,“你看这显隐靶,频率都被我猜到了,还有这移动靶,速度太慢。但是有个人和我竞争的话,就有趣了。”

    陈争也知道这个道理,射击其实是很孤独的一件事,竞争会让孤独变得有趣起来。他以前练习时也喜欢和人比试,像花崇,韩渠……

    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

    刚才看鸣寒射击,听见熟悉的声音,那种掩埋了很久的瘾开始蠢蠢欲动。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来了,那就练一会儿吧。

    见陈争答应了,鸣寒明显兴奋起来,还帮陈争选枪,那架势看起来就像是要大杀四方,给陈争来个乱杀。陈争心里有些好笑,对胜负并不在意,只当是动动筋骨,随便打打。

    鸣寒选了显隐靶,陈争短暂地愣了下,以为他会选移动靶。在特警队、机动小组这样的单位,移动靶是练习得最多的,如果是表演的话,移动靶打起来也更帅。而显隐靶这种主要用于解救人质的训练则是自己最拿手的。

    拿起轻步,陈争瞬间专注起来,头脑在瞬息的空白后,浮现起过往的片段。枪声清脆,他比鸣寒更早扣动扳机,精准命中代表犯罪分子的隐靶,并且是直击要害。

    几次激发后,鸣寒惊喜道:“哥,你动作这么快?”

    陈争摘下护目镜,看着前方的靶子,“快?”其实刚才他根本没有想过快或者慢的问题,肌肉记忆和意识飞快苏醒,解救人质时,快和精准就是刑警的信条。

    鸣寒又说:“你肯定拿过很多次显隐靶冠军,你跟我藏着。”

    陈争将护目镜戴回去,“谁跟你藏着,再来!”

    半小时后,鸣寒说:“不来了不来了,打不过你。”

    陈争看看他的靶子,知道他没有尽全力,反而是自己这个不把输赢当回事的打着打着就较起真来。将装备放回去,陈争忽然感到一阵松快。按理说射击是需要精神高度集中的运动,不像跑步、打球那样让肢体的劳累代替大脑的劳累。但或许是专注瞄准时将头脑里纷繁的线索挤走了,此时他甚至感到身体都放松不少。

    “谢了。”陈争说。

    鸣寒正在摆弄他的护目镜,闻言转头,“谢我啊?”

    “嗯,陪我放松。”

    “小事。”

    两人一块儿离开射击训练场,这才说起案子,鸣寒道:“我听说吕鸥那小子爬了阳台?”

    陈争说:“他还为没有发挥到什么作用怄气。”

    “小屁孩。”鸣寒不屑道:“我还没跟他算影响调查的账。”

    陈争想了想,“他那也不算影响调查,多少给我们提供了思路。”

    鸣寒说:“他那算什么思路?他查到的东西,哪一样我们没有查到?就说张曦苒和易浩见面这件事吧,易浩失踪后,我们肯定会查出易浩爷爷的家在面块街,不还是能找到人?”

    陈争看看鸣寒,鸣寒说:“我说错了?”

    陈争摇头,“就觉得你对一个小孩儿敌意怎么这么深?没有他我们当然也能找到肖岭,找到易浩和杜倾,但可能会耗费更多的时间,孔兵这边的人手确实不够。”

    鸣寒眉毛挑得老高,“我对他能有什么敌意,我就是烦这些电视剧看多了的校园侦探。中二病么不是。”

    一听校园侦探,陈争就笑了起来,“年纪小,想法多,当当校园侦探怎么你了?”

    鸣寒眼神微微改变,但陈争没往他这儿看。鸣寒说:“你不烦校园侦探啊?”

    陈争说:“不烦啊,而且吕鸥有他自己的理由。他母亲失踪了,一直没能找到。”

    鸣寒说:“不不,现在我们不说吕鸥,就校园侦探,你烦不烦?”

    陈争有点没搞懂鸣寒为什么要对这个并不重要的问题剖根问底,见鸣寒认真,他也不得不认真地想了会儿,“其实会立志当校园侦探的人都比较聪明,而且有强烈的正义感和社会责任感,就算他们因为年轻、幼稚会给警方的调查造成一些影响,我个人来说,也是讨厌不起来的。”

    鸣寒沉默下来,陈争观察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这片刻的工夫,陈争也想起来一件很久以前的事。

    那时他才大三,被安排到南山市,跟着前辈学习考察。南山市是函省的第二大城市,发展水平仅次于洛城,不过因为是工业城市,不像洛城那样充满文化气息。

    案子发生在当地富人云集的南溪中学,一男一女两个初三学生失踪,警方起初判断是绑架,但家属始终没有接到绑匪的电话。男生和女生关系很好,平时形影不离,但家庭条件差异很大,女生是艺术生,经济一般,男生家里做生意,很有钱。

    随着时间推移,两人还活着的可能性越来越小。这时一所远离南溪中学的废置工厂发生火灾,消防队员在被烧塌的乒乓球棚下找到两具烧焦的尸体,经DNA比对,正是失踪的两名学生。

    受当时的客观条件限制,调查进行得不太顺利,不久警方注意到一个鬼鬼祟祟的学生,他总是在观察警察,几次出现在关键地点。警方甚至将他当做了嫌疑人,他却说,自己是个校园侦探。

    陈争记得,那是个很矮,留着妹妹头的白净男生,学生们都叫男生“萝卜”。初中生里,很多女孩子比男孩子先长高,而“萝卜”即便是在矮个子男生里,也算是矮得出众的,可能连一米五都没有。

    “萝卜”不算特别内向的孩子,否则也不会当什么校园侦探。不过大约是因为头发帘子太长,总是挡着眼睛这扇心灵之窗,所以陈争觉得他不爱说话,心思全都藏在心里。南溪中学大部分学生家境优越,“萝卜”的衣服全是名牌,但和校园里常见的“少爷”相比,“萝卜”身上少了些傲气,是个很神秘的小孩。

    但就是这么一截矮“萝卜”,给警方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

    “萝卜”说,在男生和女生失踪之前,他看到一位语文老师和失踪的男生发生过争执,地点很隐蔽,是在周六放学后的男厕所。男生扬言家里有背景,要让语文老师好看。

    警方开始集中调查该语文老师,发现火灾现场留下的足迹与他一致,后来又收集到更多证据。语文老师最后承认,是他杀死了两名学生,因为他们冒犯自己,伤了他的自尊。

    这案子在当年是个大案,参与的警力很多,陈争作为学生,能做的并不多,而“萝卜”在提供了线索之后,也渐渐成了局外人。在参与度上,他俩可以说都很低。

    他曾经对“萝卜”很好奇,这小孩儿有次在他背后观察他,被他逮到了,却死活不承认。他恶劣劲儿上来,说“萝卜”影响警察查案,要送“萝卜”去见家长。“萝卜”本来就白,这一下更是吓得像扎进了面粉里。

    他发现自己把小孩儿吓惨了,不肯好好道歉,清清嗓子,揉揉小孩儿柔软的头发,严肃教导:“学生的任务是学习,你这样很讨嫌的,知道吗?”

    “萝卜”呆呆地站着,他看不到“萝卜”的眼睛,心想:遭了,这怎么哄?

    好在当时队友来找他,他走之前又看了“萝卜”一眼,小家伙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有点可怜。

    不久,他们这些外来学生就被调了回去,他没有参与后续侦查,也没有再见过校园侦探“萝卜”。

    “哥,你在想什么?”鸣寒问。

    陈争说:“以前我也遇到过一个校园侦探,挺好玩的小孩。”

    鸣寒说:“不是讨嫌的小孩吗?”

    陈争笑道:“不讨嫌,忽然有点想知道他现在有没当警察。”说完,陈争顿了下,“萝卜”当警察够呛,他实在是太矮了,初三还没一米五,后面就算再怎么长,可能也就一米六。

    “哦?”鸣寒问:“他叫什么名字,我帮你查查。”

    陈争认真想了想,“萝卜”姓卜,叫卜什么他却想不起来了。“太久了,早就记不得了。走吧,回去。”

    鸣寒站在原地看了会儿陈争的背影,和初中那年来南溪中学的年轻实习警渐渐重合。他无声地笑了笑,跟上去,“来了。”

    第62章 失乐(22)

    易浩经过医治,已经无大碍,虽然他伤得比杜倾重很多,但由于绑架这个事实的存在,他也必须接受调查。他的妈妈守在病房,陈争到的时候,她正在喋喋不休地埋怨易浩,“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妈妈养你容易吗?你闯出这么大的祸,叔叔到处找关系,妹妹学校的人也全知道了,你让我们一家怎么见人?”

    易浩低着头,始终一言不发。易母越说越激动,食指不断在易浩头上戳着。易浩也不躲,逆来顺受的样子像个没有生命的破布娃娃。

    陈争上前,制止了易母的打骂,易母连忙说:“警官警官,你行行好,他不懂事,年纪还小,不要抓他!”

    陈争示意同行的刑警将易母请出去,关上门,易母的声音仍然从门缝里挤了进来。陈争看着易浩,等了会儿说:“张曦苒都承认了。你呢,有什么要说的?”

    易浩声音沙哑,“对不起。”

    陈争说:“这话不必对我说。”

    “我对不起张曦苒。”易浩说:“我利用了她。”

    在易浩讲述的这个版本里,他才是主谋,而张曦苒被他骗了。

    杜倾的所作所为远比杜倾自己认为的恶劣。易浩和杜倾本来是完全没有交集的人,不同年级,连住的地方都不在一个方向。但杜倾就是天生的恶种,某一次集体做早操,和他眼神对上了,就把他当做狩猎的猎物。

    杜倾身边有一群混混同伴,但杜倾有时喜欢独自捉弄猎物的感觉。杜倾放学后跟踪他,而他没有朋友,无论他选择哪条小路,杜倾都能够准确地找到他,然后将他带到没人的地方,对他拳打脚踢。

    杜倾甚至会在他家楼下揍他,因为知道他没有可以告状的家长。杜倾还明知故问:“那不是你家吗?你怎么不回去?这么晚了在外面游荡,你不挨揍谁挨揍?”

    是啊,他为什么到了家门口却宁愿挨揍都不想回家?因为那拼接的家庭不是他的家,那是妈妈叔叔妹妹的家,每天回到那里,他都感到自己进入了坟场。

    后来,杜倾大概是对欺负他感到厌倦了,转向新的目标,他终于不再挨揍。但是身体的疼痛消失后,憎恶居然烧得比以前更旺。他想,杜倾这样的人为什么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地活着呢?没有人来制裁杜倾吗?老师在哪里,警察在哪里?真的谁都不来吗?那么……可不可以由我来充当这个制裁者呢?

    杀掉杜倾的念头已经出现很久了,但他始终没有下定决心,也没有找到帮手。他确信,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做成这件事。

    可就在不久前,诅咒玩偶出现了,他觉得这是老天都在鼓励他。更让他感到亢奋的是,张曦苒找到他,想与他合作。张曦苒很天真,只是想给杜倾一点教训而已。他内心十分厌恶张曦苒——这个被杜倾追逐的女生,她没有吃过苦,她怎么能对自己的痛苦感同身受?

    但即便如此,他也和张曦苒制定好了计划。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张曦苒,自己要做的是杀掉杜倾。

    “我失败了,没有张曦苒在一边,我就什么都做不好。”易浩轻声说:“我连累了她。你们把她放了吧,她只是我的工具。”

    陈争说:“是吗,既然这么讨厌她,为什么又要我放了她?”

    易浩的头埋得很低,没有回答。

    陈争说:“她说了和你类似的话。”

    易浩惊讶道:“什么?”

    “她说,她是主谋,你是被她牵扯进来的。”陈争说:“她希望我们可以看在你受了重伤,并且是被她利用的份上,放了你。”

    易浩灰败的眼中忽然涌起泪光,片刻,他紧紧抓住被子,发出压抑的哭声。“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低沉的道歉在陈争离开后,依旧在病房里回荡。

    由于不断发生的校园案件,竹泉市很大一部分警力都用到了“救火”上,而老人买chun引发的矛盾也层出不穷。已经有家属到市局、分局拉横幅,要求一网打尽、严惩提供特殊服务的女人。而讽刺的是,正是因为找到了这些女人,警方才陆续锁定更多的买chun老人。

    对郑天及其背后势力的挖掘一直不太顺利,警力被牵制是最重要的客观因素,而陈争看重的尹高强这一条线,黄飞又没能提供有用的线索。

    陈争想到当初面馆爆炸时,二中女生说尹高强总是给被欺负的学生提供庇护。杜倾这些混混横行霸道,易浩和张曦苒都是被欺负的人,他们如果和尹高强接触较多,是否知道更多的事?

    易浩本来应该多住几天院,但杜父知道他在哪里,成天上医院闹事,易家弱势,就算受伤的是自家孩子,也无法和杜父争论。陈争把人接到北页分局,暂时让他在分局的招待所养伤,安顿好之后将话题带到了尹高强身上。

    易浩几乎全程沉默,但听到尹高强的名字,情绪还是起了波动。他说,自己很对不起尹叔,明明尹叔对他说过,自己的人生才是最重要的,要好好长大,不要和混混们同流合污,他却变得比混混更加恶劣,差点成为杀人犯。

    陈争没有打断他的忏悔,等他说完了,才继续问:“你有没有见过比较特殊的客人来找尹叔?”

    “特殊?”易浩反应了好一会儿,眼睛亮了亮,“你是说袁老板吗?”

    陈争问:“袁老板是谁?”

    易浩有点紧张,磕磕巴巴地说,那天学校提前放学,而他无处可去,他已经看到杜倾了,那个人渣正在对他笑,一旦他走上回家的路,就必然被杜倾尾随,然后挨一通揍。他走着走着,忽然想去面馆。因为放学早,面馆没什么生意。人多时他不会去,人少正好去躲一躲,他也有很久没有吃过最喜欢的肉臊面了。

    看到他进了面馆,杜倾没有跟来。他知道明天他一定会挨打,但无所谓了,先过了今天再说。他跟尹叔打招呼,点完单之后才发现店里有个从未见过的老人,那老人打扮得很体面,大衣和围巾看上去都很昂贵,手腕上还有一块暗色的表,一看就价格不菲。他有点好奇,这位老人为什么会来吃面?

    平时他躲进来时,尹叔都会关心他是不是被欺负了,和他聊聊学校的事,但这天很奇怪,尹叔一直在和富贵老人聊天,几乎没有和他说过话。他们似乎是老相识,富贵老人来探望尹叔。他默默地听着,安静吃自己的面。他们聊的话题没什么特殊的,都是最近生意还行吗,身体怎么样,家里养的花没照顾好,肉又涨价了等等。

    尹叔叫富贵老人老袁,易浩觉得对方应该是老板,吃完面离开时,他跟尹叔说再见,富贵老人朝他笑笑,也说再见,他不擅长和人打交道,但也觉得自己应该礼貌一点,冲对方说:“袁老板再见。”听到这个称呼,对方愣了下,和尹叔一起笑起来。

    易浩说:“我后来没有见过他了,感觉他是尹叔的朋友。面馆平时都是我们学生吃,偶尔有住在附近的人,穿得像他那么好的,我只见过他一个。”

    陈争对易浩道谢,易浩眼里又有了泪水,“我都无所谓,我会为我做的事负责。但尹叔,尹叔他真的是个好人,他不能白死。”

    陈争点头,“放心,抓到凶手是我们的责任。”

    姓袁的老人,袁老板。

    线索摆在面前,陈争却没有立即进行下一步。易浩所说的情况和他设想的稍微有些差别。他想到了这个人的存在,却认为这人和尹高强的相处会更隐蔽一些,但袁老板却很开朗地主动和不认识的学生打招呼,并不介意对方知道他和尹高强是朋友。那么他的动机就可能与警方早前推断的有偏差。

    此外,黄飞一定在撒谎。既然连偶然到面馆的易浩都知道袁老板的存在,黄飞不可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隐瞒?他心里有什么鬼?

    陈争一通电话打给鸣寒,让他自己找到黄飞,把人带到分局来。鸣寒放下手机后自言自语:“早就觉得你有问题了。”

    黄飞从出租屋出来,手里提着生活垃圾,见到鸣寒,下意识就往后退。鸣寒说:“你跑什么?”

    黄飞更加紧张,腿比脑子动得快,居然丢下垃圾就往楼上跑。鸣寒迈开长腿,迅速将黄飞按在墙壁上,“随地丢垃圾要罚款,不知道?”

    黄飞都快哭了,“你,你放开我!”

    鸣寒懒得跟他废话,直接把人押到了车上。黄飞惊魂未定,“这是,这是要去哪里?”

    “还知道问去哪里?”鸣寒在后视镜里看他一眼,“我好言好语问你,有没有奇怪的人接近尹高强,你是怎么回答我的?”

    黄飞浑身僵硬,“我,我……”

    “行了,现在我也懒得听你说,到了分局,陈警官怎么问你,你就怎么回答。老实点,听到了吗?”鸣寒的样子像个地痞,黄飞不敢多说,可劲点头。

    一到问询室,陈争还没开口,黄飞就被吓得一口气倒了出来:“陈警官,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们的,但尹叔死了,面馆也被炸了,后来又发生那么多案子,老人啊学生什么的,我家里居然还有那个诅咒玩偶,我……我害怕啊,我不想死!”

    陈争看了看鸣寒,鸣寒一副“我没打他”的模样。陈争安慰黄飞两句,问:“袁老板是谁?你认识吗?”

    黄飞一个激灵,愣了好半天才说:“我,我上次就想到他了,没告诉你们真的是因为害怕,被你们警察找的人能是什么好人?我怕被灭口!但他不是老板啊,是个从国外回来的教授。”

    黄飞在面馆见过这位姓袁的老人三次,和易浩一样,他也感到好奇,为什么这种一看就很有钱的人会和尹叔是朋友?袁教授第二次来时,他问过尹高强:“尹叔,刚才那位是谁啊?”

    尹高强笑道:“是你婶子的高中同学。”

    当时尹高强的妻子陈玲珑已经去世,黄飞心道不好,戳到了尹叔的伤心处,但尹高强并没有显露出伤心的意思,只是叹着气说:“人一老了啊,能说得上话的朋友就越来越少了。”

    袁教授叫什么名字,黄飞不清楚,他最后一次见到对方还是夏天,他在外面择菜,他们在里面聊天,马路边吵吵嚷嚷的,他没能听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只听得尹叔说了句:“你别操心我,这种事我不可能接受。”

    这种事是哪种事,黄飞当然想不明白,但陈争和鸣寒互相看了看,都想到了同一件事——接受袁教授安排的女人。

    目前监控、通讯设备都已毁,袁教授只知道一个姓,不容易确定身份,但是既然他是陈玲珑的同学,就不算查无可查。

    陈争离开问询室,“我再去一趟尹高强的家。”

    鸣寒说:“我去痕检科找找。”

    前阵子尹高强出事,他的不少物品都已经被转移到北页分局,但其中并不包括他妻子的物品。如果能在尹家找到陈玲珑的毕业纪念册等,锁定袁教授就容易得多。

    尹家贴着封条,有民警值守,陈争打开门,确定没有人来过。经过前面几轮勘测,尹家几乎没有没被警察检查过的角落了,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尹高强卧室的阳台上有个壁柜,里面装着许多泛黄的书刊杂志。老人家就是这样,看过的东西不舍得处理,全都堆放在一起。陈争将书籍一本本拿下来,最里面是一个箱子,打开,也是书籍。但和外面的书籍不同,这些都是上世纪流行过的言情小说,很多妈妈辈的人年轻的时候就好这一口。

    很显然,箱子里的书是陈玲珑的书,她过世之后,尹高强将它们好好收拾起来了。往箱子下面翻,还有一本简报,贴着以前流行过的女性服装,看得出陈玲珑曾经也是个爱美的人。继续翻找,陈争拿起一本硬皮册子,正是他来这一趟想要找的——陈玲珑的同学录。

    几十年前的同学录和现在的没得比,很简陋,纸页也早已斑驳脱落。扉页写着哪一级哪个班,以及学校的名字:竹泉市第十中学。

    陈玲珑居然是十中毕业的。这一系列发生在中学的案子和这位早已病故的妇人是否有联系?

    纸页过于脆弱,陈争翻得十分小心,上一辈人写同学录颇为正式,将自己的家庭住址、联系方式写得清清楚楚,还附带殷切祝福。在同学录的后半部分,陈争看到了一个名叫袁及民的人,和其他人不同,他在联系方式那一栏写着:今后天涯海角,书信不达,盼望再次相逢。

    什么意思?联想到黄飞说袁教授是从国外回来,也许写这本同学录时,袁及民就已经决定出国,而那个年代通讯不便,毕业后就真是天各一方,难以联系彼此了。

    翻遍同学录和箱子,陈争都没有找到照片。这时鸣寒打来电话,“哥,你那边怎么样?”

    陈争说:“陈玲珑以前就读的是十中,同学录里有个很可能是袁教授的人,叫袁及民。我等下去十中查档案,你那边呢?”

    鸣寒拿着一张老照片,照片是从尹高强的相册里翻到的,和陈玲珑的其他照片放在一起,背面写着XX级毕业留念,“找到陈玲珑的毕业照了,不过看不出谁是袁教授。”

    陈争来到十中时,鸣寒已经在校门口等待了。陈争从他手中接过老照片,找陈玲珑都很费劲。鸣寒指了指第二排靠近中间的羊角辫女孩,“我对比过其他陈玲珑的照片,应该是她。”

    老照片像素很低,又经过漫长的时间,每个人的面目都模糊不清,陈争的视线快速扫过后排男生,停在一个高个头戴着礼帽的男生身上。“这个像不像袁及民?”

    鸣寒挑了挑眉,“我们都没见过他,黄飞也认不出。”

    “我的感觉。”陈争说:“袁及民还没毕业就已经确定出国,他的身上可能早就有西方文化的烙印。小年轻,有时都挺爱装。”

    鸣寒又看了看照片,笑道:“你还别说。”

    陈争带着照片、同学录进入十中,鸣寒则像个闪送小哥,完成闪送服务后,骑着摩托一溜烟消失在车流中。

    教务处的老师满脸为难,几十年前在这儿上学的学生都已经退休了,更别说老师,档案他们虽然都还留着,但并不是电子档,找起来非常麻烦。

    这确实是个问题,而且就算找到档案了,似乎也没有什么作用。但陈争还是打算先找,找不到还有后手。校方安排了几名年轻老师,和陈争一起找。同时,鸣寒回到分局后,也正在查袁及民的信息。然而袁及民这个名字似乎是假名,或者早已更改,查不到这个人。

    档案室有很重的灰尘味,待久了鼻子很难受,咳嗽声此起彼伏。陈争叫了个药店的外卖,送来口罩和鼻腔喷雾,“大家辛苦了。”

    年轻老师很好说话,来的警察居然这么客气,大伙儿戴上口罩,又干劲十足地找了起来。

    一小时后,陈争终于找到了疑似袁及民的档案,档案上有一张糊得不像样的照片,基本看不出五官,但那标志性的帽子让陈争确定,就是这个人。在姓名那一栏上,写的并不是袁及民,而是袁章丰。

    陈争立即将消息同步给鸣寒,分局再一查,此人最近一次入境是今年11月14号,B国人,在竹泉市购置有三套房产,其中两套都是别墅,并且参与了多项面向老年人的爱心活动。

    27日,春谣社区正在举行关爱老年人的义诊,这条街上住着很多老人,他们中的很多人一辈子都生活在春谣社区,年轻时在厂里工作,老了子女都搬去更好更新的小区,他们守着当年老厂分的老房,一步步走向死亡。

    参加义诊的是一家私立医院,这比较少见。社区里面搭着三个棚子,一个是诊断区,一个存放药物器械,一个是给老人们休息的地方。

    陈争在洛城当刑侦队长时,也去过类似的场合,但义诊说起来是方便老人,但实际操作有很多问题,最突出的就是把老人们叫来看病,却没有一个休息的地方给他们,很多老人显得局促又尴尬。这个相对落后的春谣社区竟然解决了这个问题。但这和社区的关系不大,应当是策划的人有“钞能力”。钱在这些方面,的确可以解决问题。

    休息区里传来笑声和掌声,陈争看过去,只见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正在和等待义诊的老人们聊天,他个头很高,目测有一米八,和其他医生一样穿着白大褂,里面却是西装。他的手上拿着礼帽,说话时带着一点外国腔调。仔细听,他说的是他在B国的轶事,那里的老人到了这个岁数,不会为儿女操心太多,有着自己的生活。

    老人们有的露出羡慕的眼神,笑着反驳,说那样的生活不要钱啊?自己已经老了,吃不了多少,穿不了什么,不如把钱都省下来,让孩子孙子的生活过好一点。礼帽老人摇摇头,说人应该多为自己想想,不要总觉得老了就无所谓了,就可以心甘情愿牺牲自己,正因为老了,才更应该对自己好一点。

    一位老人点点头,“袁先生,要是我也像你这么有钱,我肯定对自己好,天天山珍海味,满汉全席!”

    这话逗得很多老人都笑起来,陈争看得出,他们只是在捧着这位给他们带来义诊机会的外籍老人,并不是真的接受他的观念。

    护士来叫号了,排在前面的老人被周到地请到诊断区,袁章丰大概是说累了,来到饮水机边,用一次性纸杯接水喝。陈争上前,“袁老师。”

    袁章丰抬头看他,眉眼间升起困惑,“你是?”

    陈争拿出证件,“袁章丰先生,袁及民先生,你比较喜欢哪个名字?”

    袁章丰眼神定住,陈争看出他对自己的到来感到意外,但并无任何慌张。这时,一个保镖模样的人上前,警惕地盯着陈争。袁章丰笑着摆了摆手,“没事,我和陈警官聊聊。”

    老人们朝这边看过来,窃窃私语。袁章丰说:“陈警官找我,想必一定有什么事。”

    陈争说:“我是为尹高强的案子而来。你对他一定有印象吧。”

    袁章丰的双眼暗淡下去,片刻,叹气道:“面馆的事我在国外就听说了,老尹……也算是和玲珑团聚了吧。”

    周围十分吵闹,已经有老人过来听八卦,陈争说:“这边你不忙吧?和我去一趟分局怎么样?”

    保镖说:“袁先生!”

    袁章丰却道:“好,既然你们找到我了,我配合就是。”

    孔兵早就在春谣社区周边布置了警力,担心袁章丰见到警察后引发动乱,但他却只是笑着朝老人们道别,嘱咐大家注意身体,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为自己活着。

    大约是这观念对于老人们来说还是太超前了,他说完后,现场只是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第63章 失乐(23)

    到了北页分局,袁章丰像是来到酒店似的,脱掉礼帽和外套,给孔兵看直了眼。

    陈争展示陈玲珑的同学录和毕业照,袁章丰看到自己写的那一页,脸上的皱纹轻轻颤抖,“真怀念啊,我给她写的还是这个名字。”

    陈争问:“你后来改过名吗?”

    袁章丰说:“这倒不是,及民这个名字是我给自己起的,我一直很喜欢,玲珑、老尹也都这么叫我。但我的本名受之父母,自然不应更改。”

    陈争点头,“说正事吧。面馆出事之前,你至少去找过尹高强三次,你们关系不错?”

    “等一下,陈警官,我听你的意思,你好像认为,是我害了老尹?”袁章丰淡然地举起右手,“这我可以发誓,我绝不可能伤害我的朋友。再者,当时我根本不在国内。”

    陈争的耳机里传来鸣寒的声音,“11月10号,他确实不在国内,我查过他的出入境记录,今年他有一半时间待在竹泉市,一半时间在B国。”

    陈争说:“你误会了,这只是正常的排查,你在尹高强的人际关系网络里比较特殊,所以我必须了解清楚,你为什么去找他,和他、他的妻子有哪些来往。”

    袁章丰顿了顿,“我和玲珑是大大方方的同学关系,因为他,我认识了老尹,我们是多年的老友。”

    袁章丰自叙,他出生在一个相对富有的家庭,家里的叔叔在国外生活,父母早就做好了送他出国读书的准备。他知道自己中学毕业后就会去B国,对同窗好友很是不舍。

    陈玲珑是他的好友,他很欣赏这位成绩好、性格开朗的同学,甚至动了让陈玲珑和自己一起出国的心思。陈玲珑知道后笑了笑,说自己没有出国的想法,家庭也担负不起开销,毕业后就打算进厂工作了,早点结婚,组建自己的家庭。

    他是有点失望的,他觉得陈玲珑应该去更高的地方,就像自己一样,不该被束缚在柴米油盐中。于是在写给陈玲珑的同学录中,他负气地没有写上联系方式。

    到B国之后,他适应得很好,完成学业后当了老师,后来做到了教授的级别,数十年没有回过国。再次踏上这方土地时,他已经换了国籍,家乡也早已变样。他一时兴起,想要找到过去的同学,最先找到的就是陈玲珑。陈玲珑早已结婚,孩子也上了中学,看上去非常聪明。

    他和尹高强一见如故,对尹高强的厨艺赞不绝口。那时他还跟尹竞流说,好好读书,以后到B国来找叔叔。

    在老家待了半个月之后,他回到B国,继续自己的工作,再回竹泉市时,尹家已经遭遇变故,尹竞流失踪,陈玲珑患病,整个家靠尹高强一个人苦苦支撑。他想帮尹高强,尹高强却说,除了找孩子,其他的事不需要他帮忙。但找孩子这事才是他最无能为力的,他连国籍都换了,是个人生地不熟的外国人,怎么帮本地人找孩子?

    那之后,他对尹家多了几分关注,知道尹竞流一直没有回来,知道陈玲珑在多年受病痛折磨后终于丢下尹高强,一个人去了。陈玲珑的葬礼他没能赶回来,那时他在B国还有重要的工作,一个月后再次看到尹高强,尹高强已经变得非常憔悴,而他也年华不再,满面风霜。

    两个人当年就相处得很合拍,此时尹高强丧妻,正是需要有人安慰的时候,他出现得恰到好处,陪尹高强说了很多话。也是在那时,他意识到自己不再年轻了,早年在外国闯荡的冲劲早已消失,他想要落叶归根。

    这三年,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竹泉市,置备了房产,开始将多年积蓄投入在老人公益项目上。因为太忙了,去看望尹高强的次数越来越少,“没想到,面馆就这么出事了。”他长长叹气,仿佛是在缅怀已经逝去的老友。

    陈争说:“有一点我不是太能理解。”

    袁章丰视线重新聚焦,“嗯?”

    陈争说:“既然你们是这么要好的朋友,你也知道尹高强出事了,为什么一次都没有到面馆来看望他?”

    袁章丰沉默,眉心不大明显地皱了皱。

    “因为你们发生过不愉快,尹高强告诉你,希望你不要再去找他?”陈争说,“是吗?”

    袁章丰审视着勉强的警察,须臾,轻轻笑了笑,“陈警官,我以为你是为了老尹来找我,但你好像有其他目的。”

    陈争也笑了声,拿出几张照片,“你认识她们吗?”

    照片上是曹温玫、罗安心等已经在警方这儿挂了号的人物。袁章丰扫了一眼,仍旧平静,“她们都是我的员工。”

    他的回答让陈争以及正在看监控的孔兵等人都感到惊讶,没人想到他会承认得这么干脆。陈争直视袁章丰,下意识认为他可能在耍花招,但他的情绪十分稳定,甚至显露出一丝诚恳,不等陈争开口,他便说道:“陈警官,这有什么问题吗?”

    陈争说:“员工?你知道她们从事的是什么工作?”

    袁章丰笑起来,“陈警官,看来你这个年轻人还没有我这个老头子思想开放啊。你难道觉得她们的工作很见不得人?她们用身体换钱,而且解决了社会的一个难题,我为她们感到自豪。”

    事情的发展偏离了警方预计的轨道,陈争很快调整问题,又拿出刘温然的照片,“那这个女生也是你的员工?”

    袁章丰看过只有摇头,“我没记错的话,这是曹温玫还在念高中的女儿吧?我怎么可能邀请小姑娘来做这份工作。我知道她失踪了,我先声明,她的失踪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她的母亲只是我的众多员工之一。”

    陈争说:“看来你的消息很灵通。”

    袁章丰叹气,“学生失踪,还闹得这么大,只要是生活在竹泉市的人,就没有不知道的吧。”

    孔兵看到这里,有些急了,朝通讯仪喊道:“别跟他废话了,他的行为已经构成犯罪!当这里是他B国呢?”

    陈争被吼得耳朵痛,索性将耳机摘了下来,放进裤袋里。孔兵见状气得跳脚。陈争接着道:“但刘温然曾经去找过尹高强,就在尹高强家里,她似乎想要冒充她的母亲。”

    袁章丰的神情第一次出现变化,似乎对这一事实感到不解,“不可能,我的手下不可能犯这样的错误。”

    “你的手下?”陈争说:“是一位名叫郑天的人吗?”

    袁章丰似乎想到了什么,改口道:“陈警官,我既和刘温然的失踪无关,也和老尹的过世无关,你问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

    “有无关系只是你单方面的说法,事实上,这两起案子都多多少少与你能搭上些许关系。”在袁章丰想要反驳之前,陈争又道:“既然你和尹高强夫妇是朋友,那你应该不介意告诉我更多关于尹高强的事吧?你也不希望他就这么不明不白遇害,对吗?”

    袁章丰已经有些不悦了,但仍是从容地笑了笑,“如果你们警察不作为,我今后也会动用私人关系调查他遇害的真相。”

    陈争挑眉,“那我们正好合作。尹高强出事之前,你们产生过分歧,导致你连他过世,都没有出面。我猜,这件事和你执意要给他介绍女性有关。”

    袁章丰略显惊讶,“你连这个都知道?”

    陈争说:“我还知道,你给他介绍的就是曹温玫。但我想不明白的是,既然你和陈玲珑是同学、好友,怎么做得出给她的丈夫介绍特殊服务这种事?”

    不知是不是在国外待得太久的缘故,袁章丰竟是花了一些时间才消化陈争的问题,并且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语气说:“玲珑已经不在了,这个世界上哪里都没有玲珑,老尹这辈子活得辛苦,从来没有为自己考虑过,为什么不能享受享受身为男人的乐趣?我只是想给他一个快活的老年,玲珑不会怪我的,她也不想看到老尹最后走的时候像她一样痛苦吧?”

    说到陈玲珑的最后时刻,袁章丰眼中的悲伤不加掩饰。陈玲珑病了很久,他从国外寄回昂贵的药物,也无法挽回陈玲珑的生命。他看着这个年轻时明媚张扬的女人被疾病、忧愁消磨得不成人样,也是从那时起,他觉得人生的最后阶段不该是这样。

    回国后,他陪伴尹高强时,尹高强絮絮叨叨跟他说了很多陈玲珑过世前的事。尹家做了这么多年餐饮生意,夫妻俩都不在意生活质量,攒下很多钱。尹高强是拿得出钱让陈玲珑接受更好治疗的。但是陈玲珑不让,非要把钱留下来,今后儿子回来了,给儿子读书、讨媳妇。

    袁章丰越听越感到悲凉,不该是这样,为什么人到了中老年,就必须为下一辈考虑,就不能将钱花在自己身上?这一辈老年人年轻时受过的苦还不够多吗?为什么就剩十几年、几年光阴了,都不肯让自己享受?

    袁章丰问:“陈警官,你觉得人到了老年,最可悲的是什么?”

    孔兵无语,“这人是不是有毛病,还探讨其人类学来了?”

    鸣寒说:“你不觉得这人很有趣吗?他根本不符合我们对他的侧写。”

    孔兵眉心紧缩,陈争是第一个提出老人买chun案背后不简单的,因为作为中介的郑天对金钱无所求,那么必然有更大的目的。而现在袁章丰这个藏在幕后的人出现了,却平和、看上去良善。看着他,你只会想到慈善家。

    陈争回答:“不得不面对病痛和死亡。”

    “错。”袁章丰说:“是不再有性别。”

    陈争沉思,“性别?”

    “你想想你家里的老人,认识的老人,是不是一老了,就和性无关了?”袁章丰的语气和他在春谣社区时有几分相近,“这个社会到处都在炫耀关爱老人,但你们真正关心过老人吗?他们要的不止有健康、金钱上的关心,你们难道认为,人一老,连天生的生理需求也消失了吗?”

    陈争极其难得地在面对嫌疑人时无言以对。

    袁章丰像个情绪高昂的演讲者,将问询室当做了他的舞台,“我只是想为这些辛苦了一辈子的老人尽一些绵薄之力罢了,我想让老尹不至于像玲珑那样什么都没享受到就死去。”他的神色突然变得落寞,“可是我提议过很多次,他每次都拒绝,甚至不愿意再和我做朋友。曹温玫那次,是我擅作主张,也是最后的试探。”

    孔兵在监控室听得越来越暴躁,忍不住闯入问询室,“你倒是大道理一条接着一条,那你知不知道,已经有很多家庭因为你的‘慈善’破裂?你的行为是犯罪!”

    袁章丰不解地看向他,几秒钟后露出笑容,“犯罪?这个社会对老人的犯罪还少吗?真正犯罪的难道不是那些弑亲的年轻人?”

    孔兵无言,陈争按住了他的肩膀,又问了袁章丰一个问题:“你还在帮老尹找尹竞流吗?”

    袁章丰神情极其轻微地变了变,无奈摇头,“我尽力了。”

    陈争点开相册,“你对它们有印象吗?”

    他拿给袁章丰看的是莫名出现在面馆的垫子。袁章丰皱着眉,表示自己不知道。

    审讯暂时中止。

    袁章丰涉嫌组织卖yin,且引发重大刑事案件,被暂时拘留在北页分局,等待进一步调查。他和很多被拘留的人不同,情绪十分稳定,交待了三十多位为他工作的人,其中有三名中年男性,目标客户则是老年女性。

    在他的通讯记录里,警方终于查到郑天,袁章丰承认,郑天是他多年前认的义子,本名曾亭,郑天负责物色合适的男男女女,为他们介绍客户。

    袁章丰被捕一事已经传到郑天耳朵里,陈争在他的住所找到他时,他刚将自己收拾好,穿着宽松的户外运动装。见到陈争,他友好地笑了笑,“老爷子总是那么不小心。”

    陈争感到一丝古怪,打量郑天,“你这是做好了跑路的准备?”

    郑天苦笑着摇头,“听说拘留所不是人待的地方,我换身好用的衣服。”

    上警车时,郑天抬头看了看天空,阴云中有一架飞机掠过,他突然说:“我劝过老爷子,但他不听。”

    陈争问:“什么?”

    “尹叔出事时,我就猜到早晚警察会查到我们身上,我劝他在B国多待一段时间,算是避一避。”郑天长了一双温柔多情的眼睛,看着陈争道:“但没用,他非要回来。”

    陈争拉开车门,“进去吧,别把你们说得多英勇似的。”

    郑天愣了愣,像是对面前这位警察的“无情”感到意外。陈争干脆利落地关上车门,又道:“你物色女性时,也是这么看着她们?”

    郑天过了会儿才说:“她们比你单纯。”

    陈争说:“单纯的人当不了警察。”

    郑天说:“单纯在你眼里是贬义词,在我这里是褒义词,她们和我,都是各取所需而已。”

    此时,鸣寒已经查到郑天的底细。郑天是假名,曾亭却有迹可循,十五年前,袁章丰回国,二十岁的曾亭失去了唯一的亲人——爷爷。

    曾亭的父母在警方的记录中都留下了痕迹,他们本是做着装修的小本买卖,工作虽然辛苦,但赚得也不少。小两口为了多接单子,将儿子交给刚从工人岗位上退休的老父亲照顾。工作之余,两人也没有什么兴趣爱好,一部分钱交给老父亲,一部分钱自己拿着花。

    渐渐地,曾母被人唆使,染上了毒瘾,曾父非但没有帮她戒毒,还和她一同吸了起来。在大富大贵的家庭,沾上这玩意儿,也得家破人亡,更何况他们只是刚刚手上有了些闲钱。

    几年时间里,两人在戒毒所进进出出,最后一次出来,被追债的人打死了。曾亭从小和爷爷相依为命,对父母的死倒是没有多少触动,爷爷才是他的亲人。但因为父母已经将家底耗空,爷爷的“棺材本”也搭了进去,爷孙俩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

    曾亭成绩很好,保送到了洛城大学,学医,然而多年的殚精竭虑和贫穷掏空了爷爷的身体,爷爷的老年病非常严重,最后的两年几乎都是在痛苦中度过。曾亭看着爷爷忍受病痛,却无能为力。爷爷去世时,二十岁的他连让爷爷入土为安的钱都没有。

    袁章丰就是在这时出现。

    “他问我,人为什么到了老年,要经受这么多的痛苦?他说他待在医院这些天,没有见过谁真正为老人感到悲伤,除了我。”郑天说起和袁章丰结下的缘,眼中带着隐约的茫然。

    为了照顾爷爷,他在大二时办了休学,在竹泉市找了多份兼职,晚上就睡在医院。但即便如此,他赚来的钱也不够支付高昂的医疗费用,爷爷住的是医院里条件最差的二十人间。

    每天都有奄奄一息的老人被接回去,也有老人被盖上白布,送去太平间。爷爷已经认不得他了,虽然还剩最后一口气,但躺在病床上,就像是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夜晚,他坐在医院的花坛边抽烟,麻木地想着自己这二十年的人生,自己是为了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爷爷又是为了什么?前半辈子可劲儿奉献,抚养孩子,连一个爱好都没有,老了终于可以过点悠闲的生活,却又遇上那样不争气的儿子儿媳,爷爷可曾享受过一天?没有,连临终也因为没钱而不得不日日忍受病痛。

    袁章丰出现在殡仪馆,对抱着骨灰盒不知去处的他说,自己可以帮忙安葬爷爷。他很诧异,想起在医院时似乎见过这个人,对方是去隔壁病房探望病人,但他们从未说过话。

    后来他才知道,袁章丰的一位远房亲戚也在住院,袁章丰对对方虽然没有什么感情,但家里的长辈叮嘱他多来看看。袁章丰在B国生活惯了,回国看到小城市里小医院的现状,心中很受震撼,病房和走廊无时无刻不是挤满了人,但病人们的痛苦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尤其是住满老人的房间,有些子女眼中甚至透露出希望他们快些去世的神情。

    “你很特别,你是个真正善良的人。”袁章丰说:“你愿意的话,可以跟在我身边,恰巧,我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曾亭很清楚休学太久,自己已经无法回到大学,而袁章丰很可能是自己命中的贵人。安葬好爷爷之后,他对袁章丰的了解已经很深,知道对方在B国有事业有产业,这次只是回国省亲。他不愿意放弃这天降的机会,答应做袁章丰的义子,并且取了个假名:郑天,寓意证明给上天看。

    在B国,郑天在袁章丰的资助下完成了学业,成为袁章丰的左膀右臂。每次袁章丰回国,郑天都同行,明显感到袁章丰的心思已经不在B国,而是想要落叶归根。

    “我想为这里的老人做点事。”有一天,袁章丰忽然对郑天说,“人为什么一旦上了年纪,连性别都要被忽视呢?”

    郑天起初并没有想到袁章丰想做的事那么大胆,袁章丰资产雄厚,拿出一部分做老年人的慈善事业完全没有问题。袁章丰问他想做什么项目,他联想到爷爷晚年的凄惨,说想建一所专门面向老人的护理院。袁章丰却笑道:“你这孩子,还是太保守了。”

    他不懂。袁章丰说:“人老到那种时候,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为什么不让他们在还能享受的时候,享受一把呢?”

    “享受?”他思索很久,“旅游、购物这些吗?”即便和袁章丰在B国生活了多年,但他一想到老人,还是会想到爷爷,还有从小看到的那些老人,一辈子为了儿女孙辈,钱都剩下来给后代,连吃点好吃的,都会说自己吃不动了,你们吃吧。

    袁章丰却说他保守。

    “人老了,就连最基本的生理需求也要被无视了吗?”袁章丰说:“你看你,你根本想不到这一点,是吧?”

    他惊讶,第一反应是,这是犯法的!

    第64章 失乐(24)

    袁章丰说起自己在南半球谈业务时遇到的一个老人,对方活得十分清醒,虽然已经七十多了,但还会为生理需求买单。

    “社会对老年人的忽视,通常是从抹除性别开始的,不管男人女人,老了就不该想那些事,想了就是失德。但谁规定必须这样呢?”袁章丰说:“所以我想从性别这一点做起,社会要忽视它,我就偏要突出它!”

    郑天一开始是不赞同,并且难以理解的。他不断劝说袁章丰,组织卖y在华国是犯法的,就算面向年轻人也不行,更何况是老年人,后者不仅要面对法律的审判,还要面临道德的谴责。

    但袁章丰很坚定,“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我们可以尽可能隐蔽,除此之外,我还有其他服务于老年人的项目,那些都是合法的。孩子,想想你的爷爷,还有你照顾爷爷时,在医院看到的那些可怜的老人,他们就应该被忽视吗?”

    袁章丰是个很会感染人情绪的人,郑天渐渐被他说服了,但谨慎起见,郑天制定了一套中介规则,以此来规避警察的调查。袁章丰都依他,从不插手他的工作,也不亲自和他相中的女人们接触。两年来,这个项目运行良好,唯一一个插曲是,袁章丰想让尹高强也享受享受服务。

    郑天告诉袁章丰,尹高强并不是目标客户,根本不该让尹高强知道项目的存在。但袁章丰却说,老尹是他的好友,又是失去儿子又是丧妻,过得十分辛苦,想让尹高强再次感受生活本该有的快乐。

    郑天担心出岔子,多次劝说,但袁章丰仍旧决定,强行给尹高强送个女人过去,并说老尹一定不会背叛自己。

    尹高强确实没有告知其他人,但就此与袁章丰绝交。袁章丰深受打击,去B国待了一段时间。而在他打算回国的时候,面馆爆炸了。

    郑天第一时间联想到警方可能顺着尹高强这条线查到袁章丰,劝袁章丰别回国,袁章丰却说自己和尹高强已无联系,警察能怎么查?再者,他想回来悼念好友。

    郑天略显悲伤地说,目前项目已经完全停了下来,而在这之前,他们还打算扩大面向老年女性的业务,她们比男人更应该接受服务,她们更不应该被忽视。

    审问室,郑天抬眼看向陈争,“陈警官,你知道吗,你们这是在对老人犯罪。”

    陈争挑起眉,“你和袁章丰的道理倒是一套接着一套。”

    郑天说:“难道我说得不对吗?社会厌老,恨不得人一旦老了,失去劳动力,被榨干了积蓄,就马上死去。老人有尊严吗?老人连有生理需求,都要被妖魔化。我和老爷子是在尽自己所能,将这种扭曲的观念掰向正道!”

    说着,郑天叹了口气,“但我们的力量终究还是太弱了。上天也没有帮助我们,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尹叔出事。”

    陈争问:“面馆的事真和你没有关系?”

    郑天举起手臂,“我发誓,我比你们警察更不希望他出事。老爷子的好友不多,走一个就少一个。”

    陈争说:“尹高强知道你们的项目,甚至知道你们的项目如何运营,而他拒绝配合你们。这么说来,你们有灭口的动机。”

    郑天惊讶道:“你这是想当然!我和老爷子从来就没有想过杀人!”

    “还有个问题。”陈争改变话题,“你们调查过尹高强儿子的事吗?”

    郑天愣了下,视线从陈争脸上移开,没有立即回答。

    陈争说:“看样子你们是调查过,也对,以尹高强夫妇和袁章丰的关系,就算尹高强不提,甚至是阻止,他也会主动帮忙调查。然后呢?你们查到了什么?”

    郑天摇头,“警察查了十年,都没查到任何线索,我们小打小闹,又能查到什么?老爷子为了这事花了不少钱,但还是因为没能帮到尹叔而懊恼。”

    陈争说:“你后悔吗?”

    郑天没反应过来,“什么?”

    陈争说:“给袁章丰当义子,没能阻止他的疯狂项目,也没能和他一起出国避风头。”说到这里,陈争忽然顿了下,笑道:“你好像一直被袁章丰推着走,看似劝过他,但没有一件事,是真正劝下来了的。”

    郑天讶然片刻,肩膀一松,“陈警官,你这是在挑拨离间吗?你说得没错,我最近一直很挣扎,虽然老爷子拒绝出国,我还是想让他回B国躲一躲,没能劝下他,是我这个当义子的失职。但我永远不会恨他,是他将当年一无所有的我拉起来,没有他,我爷爷的骨灰可能都无法安葬。”

    “最后一个问题。”陈争道:“你们挑选男人女人的依据是什么?”

    郑天说,都是像曹温玫、罗安心那样年轻时很有姿色,到了中年也比较会打扮自己的人,而且豁得出去,家里需要钱,这种人更容易控制,只要给钱,什么都好说。而因为服务的是老人,基本不会有年轻人愿意做。“你看,对老年人的歧视无处不在。”

    审讯告一段落,针对郑天和袁章丰的证词,北页分局还有很多细节需要去核实。孔兵被他们的想法震撼到,接连抽了几根烟还没缓和过来。陈争用手驱散烟尘,陪他坐了会儿,“去休息一下,你知道他们都是在胡说八道就好。”

    孔兵说:“我烦的就是,郑天有些话,差点说到我心坎里。”

    陈争微怔,在烟雾中看向孔兵。孔兵将头发抓成了刺猬的造型,“他说他爷爷走的时候,我就想到了我爷爷。我比他还不如,我当时都没能回去多陪陪他老人家!”

    陈争还记得鸣寒提到过孔兵的家庭,他父亲长年累月在工地上打工,经济条件很差,家里不能有人生病,治不起。他的情况确实和郑天差不多,但比郑天好在,他的父母没有成为瘾君子。

    孔兵沉浸在消极情绪里,断断续续地说着爷爷临终前的事,忘了坐在身边的人是陈争。

    “我那时刚成为警察,很想做出一番成就来,有任何任务我都上,不是给我的,我也尽力去争取。我根本没有自己的时间,家也不怎么回。春节都只回去了两天,那时爷爷就很虚弱了。但爷爷看到我穿着警服,很高兴,说我们孔家的孩子,就该去当警察,惩恶扬善。”

    “我当时年轻,对老年人的病痛无法感同身受,随便安慰了爷爷两句,说什么好好养身体,会好起来的。但下次我再回去,就是见爷爷最后一面了,爷爷在医院,病得和我记忆里的完全不同了。”

    “葬礼时我妈给我说了很多爷爷重病时的事,我忽然意识到,人老了,真的就是一件遭罪的事。有人年轻时享受了荣华富贵,老了受苦受难,那还想得通,但我爷爷一辈子辛劳,没有享过一天福,最后还要受更大的罪。为什么就不能让老人过点好日子呢?”

    陈争伸出手,悬在孔兵肩膀上方,不确定要不要拍下去。孔兵肩背轻轻颤抖,眼眶微红,他想到了小时候被爷爷背在背上的日子,那是个善良、老实的老人。

    陈争叹了口气,轻轻拍着孔兵的肩,“我们确实还有很多事要对老人做。”

    但不该是袁章丰那样的方式。

    来自肩膀的触感将孔兵拉回现实,看到陈争,他怔了下,一句“你根本不懂”卡在喉咙里。陈争用力在他肩上捶了下,“还没醒?”

    他立马站起来,“谁没醒?”

    “醒了就去洗把脸,这两个人交待是交待了,但身上的疑点还很多,刘温然的案子也没解决。”陈争说:“孔队,你这一时半刻是没有休息的机会了。”

    孔兵也就是被郑天说得魔怔了,对爷爷的愧疚、长期高强度工作的压力压下来,让他有点承受不住。但陈争在这个微妙的时候出现,一把就把他拍清醒了。

    “陈老师,别教训我。”他一边抹脸一边说:“我才是队长。”

    陈争点点头,“是是是,我只是个外挂。”

    孔兵打起精神走了,陈争这时也需要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想独自去阳台上待一会儿,手刚碰到栏杆,就听见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陈主任,使不得。”

    用的是很着急的词,语气却听不出一点焦急,陈争回头,看见鸣寒那张挂着一丝笑意的脸。鸣寒这个人,十次看到有九次都在笑,但笑这个动词被鸣寒演绎出来,似乎有了比本意更复杂的含义,这仿佛只是他的习惯性动作,和笑倒是没有多少关联。

    鸣寒散漫地走过来,“我也来上个天台,陪你。”

    陈争:“……”

    深秋的风已经很凉了,陈争审完嫌疑人之后不是很想说话,若是换个人在身边,不说话又会显得尴尬,但旁边是鸣寒,倒是无所谓了。

    须臾,鸣寒说:“看来我们当时都想错了,幕后黑手居然是个不图回报的‘大善人’。”

    陈争说,“一般人理解不了这样的‘大善人’。”

    在郑天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时,他们就讨论过曹温玫背后这些势力的目的,让中年女人去服务老年男性,提供近乎完善的中介渠道,却只提取可以忽略不计的分成。一个人的目的如果不是金钱,那就是比金钱更值钱的东西。随着案件的发展,有老人因为家庭冲突去世,那隐藏的目标渐渐清晰——从家庭开始扰乱社会。

    然而真相却是,袁章丰想要打造一个老人不被忽视的项目,项目从人最底层、基础的生理需求出发。的确,人只是老了,不是连原始需求也没有了。

    “你猜他们真是这么想的吗?”鸣寒问。

    “调查还没有结束。”陈争并不正面回答。

    “别这么严肃啊哥,现在不是案情讨论会。”鸣寒说:“八卦一下。”

    陈争说:“我们之前的想法更容易想到,也更合理,但有时候合理的并不一定就是真相。”

    鸣寒说:“那就是说,你认为他们现在没有撒谎。”

    陈争说:“他们确实有这样做的动机,尤其是郑天。但要说撒没撒谎,我倒是觉得他们撒谎了。”

    鸣寒颇有兴趣,“哪里?”

    “郑天一直在表达,他很谨慎,是袁章丰在明知尹高强出事的情况下,还非要回来,事情越闹越大之后,也不肯去B国暂避。”陈争轻轻皱着眉,审问郑天时,他就产生了一个很初步的想法,但一时半刻还没有整理好思路,现在一边说一边想,语速不由得放慢。

    “听上去好像一切都没问题,袁章丰的表现似乎也佐证了他的说法,袁章丰是个‘性情中人’,年纪也大了,对国内的司法并无多少敬畏,懒得躲避。但你记不记得我们前期调查郑天非常困难?”

    鸣寒说:“是,郑天只是一个假名,曹温玫她们根本联系不到他,他使用的也是虚拟号码。”

    陈争道:“也就是说,他和袁章丰在推行他们这个项目时,其实异常小心。假设刘温然这个案子是在尹高强的案子之前发生,我们也很难顺着线索找到他们。再说袁章丰这个人,给我的感觉是,他经历过大风大浪,知进退,他没有必要死磕在这儿,现在被捕了,对他有任何好处吗?”

    鸣寒眼中暗光一闪,“除非被捕就是他想要的好处。”

    倾听的人如此快就跟上了自己的思路,陈争松了口气,接着说:“他们前后的行事逻辑是矛盾的,让我觉得袁章丰执意留在国内,等着我们来查。这其中有问题。还有一点,袁章丰和郑天两个人都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答复。”

    鸣寒在监控中看了审讯的全过程,有时候看监控的人比审问的人更容易注意到嫌疑人的异常,“尹竞流?”

    陈争说:“对,袁章丰没理由不帮尹高强调查尹竞流。但他和郑天的反应都很奇怪。有消息就是有消息,没有就是没有,查不到是很正常的事,查到了才是意外之喜,可他们在说到尹竞流时,都有一个下意识的回避反应,后面我再问,他们也不愿意多谈。这就和他们在说到服务老年人时的侃侃而谈形成鲜明对比,他们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

    “袁章丰估计发现了一些事,但他没有告诉尹高强,因为他知道,这些事会把他和尹高强都推向灾难?”鸣寒顿了顿,“还记得那些被放在面馆里的垫子吗?”

    陈争点头,吴怜珊的案子正是因为这些垫子,警方才迅速调整思路,抓到凶手。但这个放垫子的人,至今没有出现在警方的视野中。

    “我给袁章丰看过垫子,他的反应耐人寻味。袁章丰已经意识到自己沾上了不能沾的事,这时出逃到B国,可能比他留在国内更危险,现在没有人敢在竹泉市动他,动他就等于暴露。”陈争的神情越发严肃,“但这就说明,尹竞流这件事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复杂。”

    由于多所中学发生恶性案件,校方不得不向警方敞开大门。在警察高强度介入之后,由玩偶引发的骚动正在逐步被控制,但一些学校管理过度,反而又出现了老师和学生的冲突。

    十中作为案件的起点,被警方全方位注视,目前情况相对较好,基本恢复了日常教学。不过课间时间,大家还是讨论着刘温然和玩偶,他们中的很多人是在刘温然出事之后,才知道她的家庭并不像她所展现的那样,原来她根本不是什么“白富美”,而是生活在兴文街那种地方的穷人,母亲干的事还见不得光。

    周汐已经回到班上开始上课,制作玩偶的人假冒她的身份一事已在学校传开,学生们对此也是议论纷纷。

    “小汐,我觉得你其实不该现在就来上课,起码等到警察找到温然吧。”

    “对啊对啊,她可能不止想偷你的学生证呢?万一她还想像害温然一样害你,那该怎么办?”

    周汐勉强地笑了笑,“但也不能一直待在家里吧,挺难受的,余贞……她也失踪了,警察也在找她。”

    “哎,小汐,你怎么也会得罪人?”

    周汐答不上来,现在她只要一想到余贞笑,就觉得心神不宁,不止是为自己的安危担忧,也是觉得余贞笑的情况可能好不到哪里去。失踪听上去比死亡、遇害这样的字眼好一点,但一个人如果始终找不到,那不就和死亡一个意思了吗?

    上午的大课间之后是数学课,打铃前3分钟,一个熟悉的身影来到教室门口。有学生惊讶道:“蒋老师!你怎么来了!”

    蒋洛清微笑着举了举手中的教案,“我来给你们上课啊。”

    “怎么可能?你不是不带我们了吗?”

    蒋洛清叹了口气,“最近不是压力太大吗,罗老师身体扛不住了,请了几天假。咱们班的情况有点特殊,大家也知道,所以高三年级的其他老师不是很想来代课。”

    学生们明显开心起来,“所以你就来啦!蒋老师,你真是救苦救难活菩萨!”

    “瞎说什么,快坐好,要上课了。”蒋洛清双手合十,“希望我别给罗老师拖后腿吧。你们高三了,耽误不起。”

    “什么啊,你带了我们两年,你什么水平我们还不知道?蒋老师,真要讲课吗?不如和我们聊聊天吧!”

    铃声响起,蒋洛清说:“欢迎来高一找我聊天,现在我们还是上课吧。”

    到底是重点高中的学生,下课后再没大没小,一上课还是专注地盯着黑板。高三没有新知识,就是反复地刷题、讲题。蒋洛清讲的都是难点,偶尔点几个学生上来演算。他和学生关系向来不错,从来不会因为学生写错了而严词批评,每次点评,教室里都会发出笑声,课堂气氛仿佛回到了高二。

    一节课很快就结束了,蒋洛清收拾桌子,一位学生说:“蒋老师,你拖个堂吧!”

    这提议引来一片叫好。

    “那不行,我还想早点下班呢?”蒋洛清看看手表,“高一的学弟学妹们比你们难对付啊。”

    “哼,蒋老师,你就不该丢下我们!你比罗老师好多了!”

    “就是就是!罗老师上课没你有意思。”

    蒋洛清严肃起来,“别这么说,罗老师为毕业班付出了很多,而且他是专门带毕业班的,比我有经验。”

    “你又不是没有带过毕业班。再说,不带怎么能有经验呢?刚才那道题他讲的我就没听懂,你一讲我就懂了。”

    蒋洛清笑道:“那我现在回高一努力一下,争取给你们的学弟学妹带到毕业。”

    “切!你又转移话题!”

    学生们想留下蒋洛清的心是真的,但也知道学校不可能再做调整。蒋洛清赶在下一堂课开始之前走了,大家的话题却还围绕着他。

    “温然还在的话,刚才那节课肯定很开心。”周汐撇了下嘴,“可惜了。”

    “是啊,温然最喜欢蒋老师了。我记得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蒋老师说他不带我们了,温然还哭了。”

    周汐也知道这事,不禁更加唏嘘,谁能想到呢,正是因为刘温然失踪了,陆陆续续出了那么多的事,蒋老师才代替罗老师回来上课。

    周汐看向窗外,思绪飘远,不知道陈警官调查得怎么样了。她的旁边,学生们还在感叹数学老师换人。

    “到了高三就要换老师是什么封建迷信?蒋老师明明讲得很好的!”

    “没错就是封建迷信,说是罗老师每年都能带出很多超水平发挥的学生,他就是个锦鲤。”

    “但我听说蒋老师也有自己的顾虑,毕竟太年轻了嘛,带不好的话会被说的……”

    中午放学后,周汐和玩得好的同学一起去食堂。她们以前总是喜欢去学校外面就餐,再顺道买点奶茶什么的。但现在十中严格管理学生进出,也没人敢随便出去吃东西了。

    周汐感到校园里的警察好像又多了点,以为是自己太久没来,产生了错觉的缘故,同学却说是这两天增加的,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全市的警察都到十中来了。

    第65章 失乐(25)

    实际情况倒是没有这么夸张,但陈争确实向孔兵要了更多的警力布置在十中。这源自袁章丰、郑天认罪后,他与鸣寒的讨论。

    袁、郑二人可能撒谎,撒谎的原因指向尹竞流,他们知道的东西让他们不得不利用警方,而服务老人生理需求这个所谓的“慈善”项目和校园正在发生的动乱似乎没有直接联系。

    两边的案子切开来看,刘温然、余贞笑、许兴豪、赵雨失踪,其中余贞笑针对的是周汐,但玩偶最终落在刘温然手上,许兴豪和赵雨曾经是情侣,多年前已经分手,许兴豪对赵雨念念不忘,赵雨是第一个失踪的人,同时又和刘温然有关联。

    刘温然是这个复杂关系网的核心,而她和周汐都是十中的学生。早前鸣寒在查监控时,就明确过一点,玩偶要么是刘温然自己放的,要么是十中内部的人。随着调查的推进,前者的可能正在一点点降低。那么就是十中藏着这么一个人,想要利用刘温然,利用玩偶,来激发整个竹泉市校园里的恶。

    陈争和孔兵开会之后,制定了三条大的侦查方向,一是继续查袁章丰手上的项目,尽可能找到所有参与买卖的双方,二是将十中作为校园调查的核心,三是查许兴豪——他是最晚失踪的一个人,并且在多个学校附近的监控中留下身影,追踪他是最务实的选择。

    刑警们分头行动,陈争此时就在十中,调取所有教职工的档案。

    上午刑警就来过一次,但校方一听,觉得这要求很是无理,副校长更是怒斥:“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怀疑我们这些当老师的?你们要排查学生,排查部分老师,我们都同意了,现在居然所有老师都要查?我们的教学工作还怎么开展?”

    在阻挠下,刑警的工作无法展开,汇报给孔兵,陈争直接带着市局的侦查许可来了,副校长之前和他打过交道,对他有些忌惮,只得照办,但很是不服气,也不认为警方能在教职工里查到什么。陈争也不跟他多纠缠,迅速翻阅资料。

    一位刑警说,中午看到周汐和同学一起在校园里散步。陈争打算去看看她。

    下午的课上得人昏昏欲睡,下课后周汐来到走廊上晒太阳,陈争朝她招手。她眼前一亮,立即走过去,“陈警官,是不是查到什么了?我看今天来了很多警察。”

    陈争说:“暂时还没有。听说你来上课了,怎么样,还适应吗?”

    周汐轻轻叹气,“也没什么适应不适应的,反正在学校还是挺安全,上下学家里会开车来接。就是想到温然,会觉得是自己的错。”

    陈争安慰她两句,又问回到校园有没有感到什么特别的地方。她立即说:“对了,今天蒋老师来给我们代课了。”

    陈争:“蒋老师?”

    周汐:“啊,你应该不知道蒋老师,他是我们班以前的数学老师,也是班主任……”

    陈争知道蒋洛清,刘温然失踪后,现在的班主任对刘温然了解不够,警方还专门找过以前的班主任蒋洛清。也是蒋洛清提到刘温然家里的情况。蒋洛清曾经去刘家家访,见过曹温玫,而刘温然对此很抵触,央求他配合她的伪装。他答应了,并且为刘温然的失踪深感自责。

    “蒋老师不是教高一去了吗?怎么又来带你们?”陈争问。

    周汐将来龙去脉说了,提到刘温然,“要是蒋老师还在带我们就好了,说不定温然就不会出事。”

    陈争问:“这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周汐说:“我也不是想说罗老师和张老师不好,他们也是不错的班主任和数学老师,但蒋老师到底带了我们两年呢,而且他刚带我们的时候很年轻,算是和我们一起成长吧。我们都觉得他是哥哥,足够了解我们,也会站在我们的角度考虑。现在……罗老师和张老师就只是想让我们考得好而已。所以我想,蒋老师肯定会注意到温然的问题,保护她,毕竟她那么喜欢蒋老师。”

    陈争问:“喜欢?”

    周汐连忙解释,“不是你想的那种喜欢,就是普通的学生对老师的喜欢吧,带着点崇拜那种。反正蒋老师说要走时,温然很不开心。”

    这时,上课铃响了,陈争让周汐快回教室,一个人站在走廊上思索了会儿周汐的话。

    另一边,经过对监控的反复核对,确认许兴豪最后一次出现是在烨宁中学附近的巷子,时间是11月20号。

    学校门口的商贩说,他认识许兴豪有好几年了,以前许兴豪就经常送各种低价的玩具过来。今年许兴豪被告了之后,生意黄了,还来找他帮忙,周转一下资金。他是想帮忙的,但自己做的也只是小本生意,根本帮不起。

    许兴豪似乎对他很有意见,很久没有再来找过他,这次直接带着玩偶过来,数量不多,价格非常低,他都觉得低得过头了。

    许兴豪的状态和找他借钱时截然不同,精神焕发,而且像是忘了借钱不成的事,仍旧和他称兄道弟的,还神秘地说,这是自己从特殊渠道搞来的货,数量不多,准能大卖特卖,他要是错过这次机会,钱就让别人给赚取了。说着,许兴豪还做出要去隔壁推销的姿态。

    他心想反正便宜,就当帮许兴豪一个忙,便把玩偶全都收了下来,没想到一摆出来,就被学生抢购一空,妻子抱怨他没有多进点货,他连忙联系许兴豪,但电话怎么都打不通了。

    许兴豪在监控中显得鬼鬼祟祟,不断向周围张望,十分亢奋。鸣寒见过不少这种状态的嫌疑人,许兴豪很像是被人操控了。

    负责追踪通讯的技侦队员传来消息,许兴豪的手机短暂地开机了,地点就在离烨宁中学只有2公里远的烨平街。鸣寒当即调队员展开排查,而许兴豪的信号再次中断。

    这很可能只是一个陷阱,许兴豪多日不见踪影,为什么会在警方查到烨宁中学时突然开机?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人虽然离不开手机,但手机并非离不开人,也许有人故意拿着许兴豪的手机引起警方注意。

    “说不定就是许兴豪。”陈争在电话里说:“许兴豪被人利用,他真的是在躲警察吗?还是在躲那些利用他的人?他知道自己一旦被发现,就会出事。现在大量警力集结在烨宁中学,他可能看到他的机会来了。”

    鸣寒说:“我懂你的意思。反正不管是不是他,都得排查。最好的情况是抓到他,最差也得发现是谁拿着他的手机。”

    夜幕降临,黑夜仿佛给城市罩上了一层危险的面纱。孔兵及时和陈争沟通白天的调查结果,在老人买chun以外,尚未发现袁章丰、郑天有其他违法行为,被他们利用的女性和男性都认为郑天及其背后的人是心怀善意的好人。买chun的老人每一个都对郑天维护有加,说郑天才是他们的孩子,比亲生子女更懂得关爱他们。

    一些刑警都被老人们说得沉默了,但孔兵被郑天影响过一次,现在很清醒,“郑天是个很会洗脑的人。但现在也确实没有他们和其他势力有勾结的依据。”

    陈争正在向烨宁中学赶去,十分钟之前,鸣寒说有人目击到了疑似许兴豪的人,手机很可能就在许兴豪的身上。

    夜色让搜捕行动变得困难重重,许兴豪的行为很矛盾,他似乎希望得到警方的帮助,却又不敢直接出现。烨宁中学一带学生很多,怕就怕他干出劫持学生的事。

    特警已经在校园内外布控,校方也暂时禁止学生外出,晚自习之前有一部分学生在校外游荡,没能及时返校。

    陈争赶到烨宁中学,车还没停稳,就听得一声撕裂的尖叫。人群在街上奔跑,不乏穿着校服的人。警察正在维持秩序,身着特警制服的人逆着人群奔走。陈争看到了鸣寒,这时,鸣寒的电话也打来了。和往常不同,鸣寒的语气很认真,“许兴豪出现了,抓了一个学生,女生!”

    陈争问:“人在哪里?”

    “烨平二街,我看到他了。”鸣寒此时和陈争只隔着一条巷子,几天前许兴豪正是从这条巷子消失,现在又在这里将刀架在一个女生脖子上,一路拖着她往南边退去。

    周围的人群溃散,狙击手还没有就位,警察也不敢在这时轻举妄动。鸣寒冰冷的视线射向许兴豪,他穿着一身棕黄色的连帽运动服,仿佛要融化在黑夜与路灯交汇的色彩中。他双眼睁得巨大,手上的刀不时在女生眼前挥过,吓得女生嘶哑喊叫。他此时的行为很不符合常理,是他主动来到警察面前,现在又为什么做出这样的行为?

    几乎是一瞬间,烨平街上已经看不到其他人,许兴豪身后是一座天桥,刀已经在女生脖子上划出伤痕,他后退着爬上天桥,似乎想逃到对街。这显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因为鸣寒已经在对街布置了警力,只要他爬上天桥,就不可能下来。

    人们在远处焦急地看着他,天桥下的马路也已经被封锁,鸣寒拿起枪,在光学瞄准具中看着许兴豪。他的角度不好,如果开枪,很可能会伤到女生,虽然可以打许兴豪的膝关节,但这会进一步激怒许兴豪。

    拉近的视野中,许兴豪双目充血,嘴里咕隆着听不清的话,他嗑了药,他为什么在这时嗑药?

    狙击手终于找到了最佳位置,请示是否击毙。许兴豪这人不能死,他掌握着太多的秘密。可就在鸣寒犹豫的这一瞬,许兴豪忽然将女生狠狠推开,从天桥的围栏上一跃而下,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

    一声闷响,就像发生了交通事故那样。着地的侧脸在地面上挤压,暗红色的液体缓缓覆盖浅灰色的柏油路。

    救护车呼啸驶过,但许兴豪在送医过程中就停止了呼吸。他的眼睛始终瞪着,像是包含着不甘心和痛苦。

    北页分局法医鉴定中心,走廊上亮如白昼,陈争的外套扔在长凳上,他靠在墙上,闭着眼,脑中闪回许兴豪从天桥坠落的一幕。走廊尽头的电梯发出开门的响动,有人走过来。他没有睁眼,但听出来是鸣寒。咖啡的香气在空气里飘浮,其中一杯送到了他的手上,“结果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你回办公室歇歇?”

    陈争低头看着咖啡,是热的,鸣寒还提着一个袋子,显然是给其他队员准备的。陈争一口气喝掉大半,皱着眉说:“许兴豪为什么非要在我们眼皮底下自杀?最后还要推开被劫持的学生?”

    鸣寒说:“他的精神状态很不正常,不能用常理来分析。但造成他精神崩坏的不止是犯罪的压力,更关键的是药物。”

    陈争说:“药理分析出来了?”

    “还没有。”鸣寒摇头,“但我的眼睛不会欺骗我,他现在体内一定有大剂量的精神药物。”

    须臾沉默后,陈争说:“自愿的吗?”

    “更可能是被迫。”鸣寒说:“有人想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我们来个下马威。而且许兴豪恐怕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颗被抛弃的棋子。”

    陈争的头脑正在和疲倦对抗,竭力运转,索性听听鸣寒的想法。他不经意地往鸣寒的方向侧了侧,鸣寒看了看他,说:“如果幕后的那些人早就决定用玩偶来引发校园骚乱,那么许兴豪就是最佳选择。”

    许兴豪本来的身份就是盗版玩具商贩,而这些玩具中的大半都流向了学校,许兴豪朝学校附近的商铺供货,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同时,许兴豪这个人有强烈的发财意愿,只要能赚钱,违背道德、法规的事他干起来是毫不含糊。

    但在去年底今年初,他遭到了致命打击,没有人能够帮他,他也没有重新开始的能力。而这时如果有人来到他马上就要关门的作坊,告诉他,只要你听我的话,为我做成这件事,你将拥有想象不到的财富。

    只是给熟悉的校园商铺推销玩具,这有什么困难的?许兴豪想不到天降的馅饼居然砸中了自己,欣然接受。于是他过了一段时间意气风发的生活。

    但终于到了他派上用场的时候,也就是现在,他按照对方的要求提前将玩偶卖给校园商铺,却意识到自己似乎掉进了一个犯罪的圈套。这比他做盗版更危险,盗版只不过是赔钱赔得倾家荡产,现在做的事说不定会要他的命。

    他想到了赵雨,他知道赵雨是为什么失踪。他拿着表情诡异的娃娃,吓得将它扔了出去。

    他感到自己受到了诅咒。

    但是他已经无法摆脱。他为什么失踪?是被人藏起来了?还是他自己躲起来?可他至少在今天选择迎向警察。

    不过还是晚了,他知道太多秘密,他必须死。既然有人已经决定灭口,那么搞一次热烈的自杀无疑是对警方的示威。他冲出来劫持女生时,就已经被药物控制,他从天桥跳下去之前推开女生,可能是他精神最后清醒了那么一瞬。毕竟他这个人虽然人品不怎么样,但杀人这种事是从来没有干过。

    陈争低声道:“是工具。但不止他这一个工具。”

    鸣寒说:“他,余贞笑,包括刘温然都是工具。”

    他们仿佛是榫卯,在庞大的犯罪网络中丝丝入扣,像没有生命的工具,完成自己的使命,然后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陈争说:“那赵雨呢?赵雨和刘温然、许兴豪都有关系。”

    鸣寒沉思,赵雨是很特殊的一个人物,警方在侦查朱倩倩案时就留意到她,但直到现在,还是很难判断她失踪的原因。

    “还没问你今天在十中查得怎么样。”鸣寒换了个方向,“有什么发现吗?”

    这问题顿时让陈争打起精神,“有个老师,值得好好查一下。”

    “嗯?”鸣寒问:“是谁?”

    “蒋洛清,刘温然高一高二时的班主任,也是数学老师。”陈争说:“13班现在的数学老师压力太大,生病请假,蒋洛清今天回去代课。”

    “数学老师啊。”鸣寒和陈争一样,对数学老师这个身份也有几分在意,“不过这怪了,他现在又不是高三的老师,怎么会去高三代课?”

    陈争说:“据说是因为13班情况特殊,其他高三的老师顾虑比较多,谁都不肯去,只能调他。他好歹教了13班两年,和学生熟,而且现在在带高一,不是班主任,时间调配得过来。”

    鸣寒沉默了会儿,“但这一点好像不足以让你怀疑他吧?”

    陈争点头,“这只是个插曲。我今天看过他的档案,他今年二十八岁,毕业于万青理工大学,在校期间每年都获得奖学金,履历十分亮眼,到十中来实习,也是获得全部打分老师的好评,入职不到半年,就评上了优秀老师。”

    鸣寒嘶了声,“既然是万理毕业的,怎么会想到来竹泉市当数学老师?他老家在这里?”

    陈争摇头,“不,在嘉徽市。”

    鸣寒说:“那这就有点说不通了啊。”

    万青理工大学是国内最有名的学府之一,和函省隔着几个省,而嘉徽市是南边沿海的小城市,和函省同样隔着几个省。万理毕业的高材生不是不能到中学当老师,但选择竹泉市这种小地方多少有些说不过去,如果蒋洛清是本地人,那还有点理由,可他的家乡离竹泉市十万八千里。

    “十中虽然是竹泉市的重点中学,但是放在整个函省根本不够看,校方每年都想从洛城的中学挖点骨干老师过来,万青的人估计想都不敢想。”陈争继续道:“蒋洛清不止是在校履历出众,身份转换成老师后,适应得也很快,十中简直是捡到了馅饼。蒋洛清自己也很拼,上次带毕业班,虽然不是实验班,但成绩仅次于实验班,这已经是非常好的答卷了。按理说,他应该把13班带到毕业。”

    鸣寒说:“带一届休一届也是常有的情况。”

    陈争说:“但放在蒋洛清身上有点奇怪,他是年轻教师,精力跟得上,而且他本人很有冲劲,学生对他也很是不舍,他们班的数学成绩直逼实验班。这种情况下换班主任换科任老师,不是很明智。我问过教务处,换人这件事是蒋洛清自己提出来的,学校领导也很意外,还做了他几次工作,说得都很明了——你要是不带了,你们班的数学成绩很可能下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蒋洛清还是执意要去带高一,并且不当班主任。”

    鸣寒在陈争面前走了几步,站定,“他有别的事情要去做,无法像以前一样带高三。”

    陈争说:“我今天还见到周汐了,蒋洛清回去代课的事就是她给我说的,她还提到刘温然,说刘温然非常喜欢蒋洛清,是崇拜的那种喜欢。得知蒋洛清不带他们,刘温然很伤心。”

    鸣寒这次沉默得更久,忽然说:“你记得熊克平吗?”

    陈争明白他想说什么,“熊克平买chun,被外孙杀害,他退休之前是大学教授,很多女学生崇拜他,他也享受这种崇拜。老师和学生的关系并不平等,老师能够引导学生,当学生对老师本就有崇拜、喜爱等情绪时,老师更容易控制他们。”

    鸣寒问:“蒋洛清想要控制刘温然的话,实施起来是件很简单的事。那现在围绕蒋洛清的疑点一共有三个,他为什么会到竹泉市来当中学老师,为什么突然不带毕业班,以及他和刘温然的关系。”

    此时已是凌晨,陈争说:“这些疑点和案子都没有直接联系,查肯定要查,但得悄悄来。万理和嘉徽市可能都得去一趟。”

    鸣寒笑了笑,“悄悄来,这种工作不就适合我们这两个外挂吗?”

    陈争看时间,“天一亮就出发,先去休息,我跟孔兵说一声。”

    后半夜,许兴豪的尸检报告出来了,如鸣寒所料,他的体内有大量被注射的致幻剂。夜里出现在人们视野中的他,其实已经是一具提线木偶,是一张在警方面前展开的嘲笑大嘴。

    第66章 失乐(26)

    11月30日,天光破晓,陈争和鸣寒在机场分别,陈争去万青理工大学所在的万青市,鸣寒去的则是嘉徽市。嘉徽市非常小,没有机场,鸣寒得先到邻近的城市,再坐火车。鸣寒故意露出委屈的神情,“哥,我这一趟好辛苦哟。”

    陈争身穿运动服,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年轻不少,像在社会上没混几年,“那我跟你换?”

    鸣寒说:“换的话,辛苦的不就变成你的吗?我舍不得。”

    陈争:“……”

    鸣寒笑道:“这点辛苦无所谓的,但我想听点好听的话。”

    离登机还有一回儿,陈争说:“什么好听的?”

    鸣寒说:“那得你自己想啊,不然就没意思了。”

    陈争还真想了想,“破了案请你吃饭。”

    “就这?”鸣寒无奈地将双手插进衣兜里,“好吧,破了案再说。”

    鸣寒的航班先起飞,陈争目送他消失在登机口,收回目光,心中有股久违的振奋感,说不清是因为鸣寒,还是因为难得的远距离出差,又或者两者都有。但能确定的是,鸣寒确实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不一样的期待。

    两小时后,飞机降落在万青市,这是座繁华程度不输洛城的城市,地铁四通八达,不需要打车,有一条路线直接从机场到万青理工大学。

    万青市已经下雪了,校园里雪景很美,积雪堆积在金黄火红的树叶上,是竹泉市看不到的景致。陈争却无暇欣赏这番美景,直奔数学学院。学院很热闹,处处是青春的气息,不少学生朝陈争看来,这是张生面孔,且不像搞理工的人。

    陈争找到教务处,接待他的是位姓李的中年老师,对方听到蒋洛清的名字,有些惊讶:“蒋洛清出事了?”

    陈争解释,不是出事,只是当地发生的案子有些线索牵扯到蒋洛清,需要来蒋洛清就读的大学核实一下。

    李老师的反应说明他不仅认识蒋洛清,印象还比较深刻,陈争趁热打铁:“你以前带过蒋洛清?”

    李老师说:“我是他师兄,他们那一届来的时候,我在读博,给他们当辅导员来着。陈警官,你想查什么?”

    辅导员有时比任课老师更了解学生,陈争知道找对人了,“蒋洛清的成绩不错吧?我在竹泉十中看到他的资料,他好像每年都拿奖学金?”

    李老师很不擅长掩饰情绪,一听这话,马上将遗憾写在脸上,“何止不错,简直就是个天才!”

    能考上万理的人,在高中时基本都是学霸,而蒋洛清在这群学霸中还被辅导员认为是天才,就更让人对他后来的选择感到不解。

    陈争露出疑惑的神情,“你们这个专业,继续深造应该更好?他怎么会在本科时就决定去当中学老师?”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李老师说,蒋洛清一进校就吸引了很多关注,一个是他的成绩,另一个是他的性格和长相。

    李老师自己就是万理的学生,看过太多成绩很好,但性格奇葩、长得歪瓜裂枣的人,蒋洛清这样开朗,能吸引女生的太少了。大一有很多学院之间的活动,其他学院的女生都是为了蒋洛清才来参加数学学院的活动。

    总之,蒋洛清从大一开始就很风光,成绩要保本校的研没问题,大三有出国交换的机会,院方一开始也是准备推荐他的,他自己却放弃了。

    李老师很惊讶,找他谈话,问他为什么放弃,别人想去都没机会。他很平淡地说,春节想回家陪陪父母,以后工作了,回家的机会就少了。

    李老师当时就觉得有点古怪,工作?还早吧,蒋洛清肯定是要读研的啊。他甚至早早给自己导师提过,一定要收蒋洛清。

    后来让他跌破眼镜的事发生了,蒋洛清在大三一结束就跑到竹泉市实习。像万理这种大学,和不少单位都有内部联系,学生不想考研,老师们也能根据各人的成绩、能力,推荐合适的单位。蒋洛清不肯读研也就罢了,居然还去一个小城市当中学老师!

    不止是辅导员,任课老师们也觉得不可思议,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难处,想当老师的话,务必读研,毕业后他们可以帮忙推荐大学。但蒋洛清拒绝了所有人的好意,大四有一半的时间待在竹泉市,气得李老师捶胸顿足。

    “他可能有他自己的志向吧,我是个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李老师摇摇头,“但我反正不理解,也觉得不正常。他要去函省,那洛城、南山市这两个大城市还有那么多好的高中,他为什么非得去竹泉市?那又不是他老家。他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陈争说:“这些年你们还有联系吗?蒋洛清回来过没有?”

    李老师语气不太好,“没有,他可劲儿奉献呢,怎么会回来?”

    陈争问:“蒋洛清一般喜欢参加哪些学生活动?”

    李老师拿起茶杯,去接热水,想了片刻,“也没什么特别的,我们学院的活动大多和数学有关,有那种趣味竞赛,他喜欢教其他学院的人。”

    陈争思索了一下,又问:“蒋洛清在去竹泉市实习之前,有没有表露出今后要去竹泉市的意愿?他是不是有朋友在那边?”

    “你是说女朋友吗?”李老师说:“我还专门问过他是不是交女朋友了,他说没有。我们谁也没见过他交女朋友,要是真有的话,那就是他这小子藏得太好了。直到毕业他还是我们学院最受欢迎的男生呢,要是知道他有女朋友,女生也不会给他投票了吧。”

    陈争说:“那就怪了,竹泉市是有什么吸引他吗?”

    李老师抱怨了一连串,突然一拍巴掌,“我想起来一件事!还真和竹泉市有关!”

    陈争马上说:“什么事?”

    “他以前就去过竹泉市,报到的时候我看到了。”

    “报到?”陈争不太理解,“这和报到有什么关系?”

    李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空白的学生证,给陈争介绍:“学生证买票是有优惠的,但是买过之后,会在这个位置盖章,这主要是防止被盗用。现在没这么搞了,但以前是这样。我给返校的学生登记,他们把学生证交上来,我就随便看了一眼,发现蒋洛清是从竹泉市过来的,我就纳闷,他老家不是在竹泉市啊。这事我还问过他,他……他那时反应挺怪的。”

    陈争问:“怎么个怪法?”

    “就,当时他卡住了,很快把学生证收回去,说是去旅游。”李老师说:“我也没多想,旅游就旅游吧,可能他就是因为去了竹泉市,发现那儿挺好的,所以才过去实习?你们竹泉市生活起来到底怎么样啊?哎,在大学天天管学生,我压力也好大,我也去小城市躺平算了……”

    不对!

    陈争想,蒋洛清肯定不是去旅游,他暑假不回老家嘉徽市,反而去竹泉市,还执意到竹泉市教书,难道……竹泉市才是他真正的老家?

    他在买火车票时忽略了学生证会被盖章,也没想到辅导员会看,被辅导员当面问到,一时答不上来,反应才失常。之后,他也许还数次往返竹泉市,但他长了教训,不再使用学生证。

    陈争走在校园中,雪又下了起来,落在脸上、手上,触感冰凉。鞋子踩在积雪上,沙沙作响,积雪仿佛抓着他的脚步,阻止他走向更加冰冷的真相。

    这一趟并没有解开围绕在蒋洛清身上的谜,反而让雾变得更加浓重,蒋洛清到底和竹泉市有什么渊源,宁可放弃更好的前程,也要到竹泉市当老师?

    此时,鸣寒刚从火车上下来,正在和出租车师傅“讲道理”。蒋洛清登记在册的老家住址在嘉徽市林平街,这地方远离市区,出租车师傅不愿意去。鸣寒说好给他回来的钱,他还是很不乐意,勉勉强强接单。

    不过车开起来了,师傅就不再抱怨了,跟很多出租车师傅一样点亮了聊天天赋,问鸣寒从哪来的,来干嘛,有没有女朋友。鸣寒将话题引到他自己身上,他马上滔滔不绝说起自己的孩子。

    “我们这一行啊,赚的就是辛苦钱,谁愿意这么全年不休,到处拉客呢?没办法,有孩子要养啊。我家儿子争气,读的是实验中,理科实验班!厉害吧?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他供出来!”

    鸣寒来之前初步了解过嘉徽市的中学教育情况,整体水平落后,比竹泉市还差一个档次,最好的是实验中,但即便是实验中,一年也很难出几个考上名校的学生。

    蒋洛清不是实验中的,而是一中。这学校是子弟校改来的,约等于差生集中营。

    鸣寒说:“我家有个亲戚在一中,来看看他。”

    师傅得意起来,“一中?那不行啊,读一中还不如早点进技校。哥说话不好听,但哥不骗人,读一中能有啥前途啊?只有进了实验中,我们当家长的供起来,才会有动力。”

    鸣寒说:“一中真有这么差吗?”

    “那当然!”师傅满脸嫌弃,“要不是没办法,谁愿意去一中读书啊?学生差,老师也全是‘人才’。”

    快要到林平街了,周围开始变得荒凉,师傅说:“你亲戚住在这儿啊?看你是个外地人,干干净净的,有些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鸣寒笑道:“客气了,都是聊天,有什么不能说的。”

    车上明明只有他们两人,师傅还是下意识压低了声音,“这林平街啊,不安生,你以为我是觉得钱少了才不想跑这一趟?不是,我们这些常年拉客的都不想往这儿走,住在这儿的好人少,老是出事。人莫名其妙就死了,警察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鸣寒好奇地挑起眉,“哦?有这种事?”

    师傅问:“你那亲戚是干嘛的?”

    鸣寒说:“普通打工的,以前在乡下,今年才到城里来工作。”

    “那怪不得。”师傅说:“只有没钱的,犯罪的才待这里,哎,也是没办法。”

    鸣寒问:“你说莫名其妙死人是怎么回事?”

    “抢劫呗,还有什么情感纠纷,反正动不动就动刀子。”师傅说得绘声绘色,“以前还有吸那玩意儿的人住在这,没钱了就抢,抢不到就杀人,杀了就跑,警察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鸣寒说:“那人就白死了?”

    “有啥办法?反正都是些死了就死了的人。”师傅伤春悲秋起来,“小人物啊,命本来就不值钱。”

    到了地方,师傅快乐收钱,又跟鸣寒说下次还可以找他。

    这是一条很萧条的街道,房子都是老房子,路上走着几位老人。蒋家登记的地址并不详细,十中并不要求写到门牌号。鸣寒不急着去派出所,先去小卖部买水。

    小卖部外面坐着一圈打麻将的人,妇女们聚在一起聊天。他付钱后和大伙儿聊天,把话题引到蒋家,“你们知道蒋洛清的家在哪里吗?”

    妇女们面面相觑,半天才有一人用很不确定的语气说:“蒋洛清?你是他家的亲戚吗?”

    鸣寒说:“对,远亲,很多年没见了。”

    妇女皱着眉打量鸣寒,“小伙子,你看着不像他家的亲戚啊。”

    “嗯?怎么就能看出来了?”鸣寒笑着说:“离得远,长得肯定不像。”

    “不是,他们一家都挺寒碜的。再说,你是他亲戚,不知道他已经走了啊?”

    “走,了?”

    其他几位妇女这时也想起来了,七嘴八舌说起蒋家的事。这蒋洛清一家都是无赖,蒋父早年跟人混hei社会,断了条手臂,后来人到中年,打不动了,就当催债的,还卖女人,他自个儿老婆呢,就是个到处骗女孩的老鸨。蒋洛清有样学样,初中就打破了同学的头。但生活在林平街的人,大多都和他们一样,大家见怪不怪。

    后来蒋父不见了,蒋家没人说得清他去了哪里,很多人猜测,是得罪的人太多,被暗中抹了脖子,尸体么,要么被丢到海里喂鱼,要么丢到殡仪馆一把火烧了。

    那阵子蒋洛清消停了,可能是害怕祸及自身,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没人再见过蒋洛清,但有传言说,他和他妈买通了偷渡的,已经跑路了。

    鸣寒惊讶道:“警察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人都跑了,还能抓回来啊?小伙子,你这一趟算是白跑啦!”

    鸣寒又问:“那大概是什么时候?”

    “嗯……九年前还是十年前?哎哟记不清楚啦!”

    妇人们带鸣寒去蒋家以前的住处,房子还在,但早就没有人住了。

    鸣寒立即前往嘉徽一中,这学校离林平街两站路,鸣寒借了辆摩托骑过去。学校里有老师记得蒋洛清,说他不学无术,一天天就知道打架,后来干脆不来上学了。这种情况下,学校应该保存着他的资料,老师找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找到。

    鸣寒问:“你确定他没有参加过高考?”

    “当然没有,他高三就没来上过课。”老师找到保存着的集体照,照片不是很清晰,但基本看得出,照片上的蒋洛清和现在在十中当老师的蒋洛清不是同一个人。

    此时在竹泉市,孔兵正按照陈争说的,继续在十中调查。蒋洛清在高一有两节课,下午还要去高三代课,十分忙碌。孔兵远远观察他,有点怀疑陈争判断错了,这就是位年轻又很受欢迎的老师,他有什么动机让自己的学生消失呢?

    13班从刘温然失踪后压抑的气氛因为蒋洛清的回归而轻松不少,教室里传来久违的笑声。孔兵看了会儿,忽然接到队员的电话。

    “孔队,你还在十中吗?”队员的语气有点焦急。

    “在,出什么事了?”孔兵立即转身下楼。

    “就是那个吕鸥,他没有来上课,老师学生都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我们查监控,他昨晚根本没有回宿舍!”

    时间回拨到29号晚上,烨平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挟持女孩的许兴豪身上,吕鸥黑色的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几乎被汹涌的人潮所淹没。

    周围的人都在大声议论着这突如其来的险情,猜测那发疯的人是什么身份,他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耳朵就是他的耳朵,他们的视线就是他的视线,他们的身体……就是他最好的掩护。

    他没有靠近天桥,身着防爆服的特警在他不远处飞快经过,他甚至看到了匆匆赶来的陈争,他立即将兜帽拉得更低,陈争没有看见他。

    天桥上的动荡随着那一记沉闷的坠落声结束,天桥下堵得水泄不通,夜空中充斥着刺耳的喇叭声。外围的人流开始撤退,如同退去的潮水,他却没有离开,在现场看似稳定下来之后转入一条巷子。

    他看了看时间,此时已经是晚上10点,案发地附近的交通正在有序恢复,跳桥的人早已被送医,估计活不到被抬进手术室。他今天逃掉晚自习,来到这里的目的,倒也不是目睹这一场毫无意义的自杀,而是想验证一个推断。

    相比于外面的街道,巷子相当安静,他让心跳尽可能平复下来,眼前回放着那一个个越被他盯住,就越大的疑点。忽然,他停下脚步,因为前方的路灯下,出现了一双脚。

    他缓缓抬起头,对方身形高大,面容却笼罩着浓重的阴影,看不真切。此时,身后亦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他没有回头,不敢回头,因为面前的人已经走出阴影,向他走来。他看清了那张脸,全然陌生,不是他见过的任何人。一双手从身后穿来,没有任何气味的布料强硬地捂在他的口鼻上,他感官变得迟钝,视线模糊成单调的色块。面前的人和身后的人说了什么,他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昏迷的人没有时间观念,他在一团黑暗中醒来时,感到自己睡了很漫长的一觉,四周没有窗户,无法判断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他浑身被捆绑,被固定在一张木质的沙发上,骨头肌肉异常酸痛。

    在他挣动时,空气中突然传来机器转动的声响,三个蓝色的小圆圈亮起,纷纷对准他。他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他的动作唤醒了监控镜头。他盯着中间的镜头,半分钟后,用尽可能成熟的声音说:“你在看着我,对吧?”

    须臾,一声轻笑从身后传来,他下意识扭过头,后面没有任何人,隐约看得见一个悬挂着的小音箱。身体转动带来疼痛,嗓子也沙哑得厉害,他说:“你给我用了什么药?”

    这时,正前方的墙壁出现一块长方形白光,他下意识眯起眼,瞳孔适应了光源后,投屏上竟然出现了一个占据整个墙面的玩偶。

    和刘温然收到的那一个极其相似,五官却更加邪恶。

    “在学校好好当你的优等生不好吗?为什么非要掺和进大人的事里来?”那个声音说:“你以为你是警察?警察都奈何不了我,你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声音是经过转换的,有种低幼的滑稽感。吕鸥却已经知道对方是谁,“果然是你。”

    对方沉默了会儿,继续用那种滑稽的声线说:“吕同学,你能在十中理科实验班上学,安心读书的话,明年考上重点大学不是问题,前途一片光明,你已经拥有很多人不配拥有的机会了。为什么非要来作死?”

    吕鸥说:“你不也是一样吗?年纪轻轻就在十中当班主任,你又为什么非要作死?”

    婴儿般的笑声传来,投影的光暗了暗,“我们是一类人,其实我最早看中的就是你,但很可惜,你不是个听话的孩子。”

    不知是不是药物作用,吕鸥的眼睛在被光闪过之后敏感得厉害,不断掉下眼泪,“我和你才不是一类人。我们站在正相反的位置。”

    “有种!要睡了吗?但我对你还很好奇,还想和你多聊几句。为什么知道是我?我留下什么把柄了?”

    吕鸥感到自己被浸泡在越来越多的肥皂沫子中,那些本来脆弱的东西挤得他难受,像是要将他托到某个高空,然后破灭,让他垂直落地,摔个稀巴烂。

    “把柄?没有什么把柄,但数学交给我一种最实际的解法。”

    “哦?”

    “排除法。你这个数学老师,不会不知道吧?”

    玩偶静止不动,声音也消失了,但是音箱里传来呼吸声,最后是轻蔑的笑声。

    第67章 失乐(27)

    十中,2班的班主任已经急得不行,责备两名学生:“他昨天没有回宿舍,你们怎么不说?”

    两名学生都是吕鸥的室友,其中一人还是班干部,他低着头,愧疚又恐慌,“他,他昨天下午说,晚上要出去见一个网友,让,让我们帮个忙,如果宿管查房的话,帮他掩护一下。我,我不知道他会出事。”

    班主任气道:“这不就出事了吗?现在哪个学校都在出事,13班那个失踪的女学生还没找回来,学校三令五申让你们注意安全,你们还帮吕鸥撒谎?”

    “我,我们……”两个室友都快哭了。

    “行了行了,现在不是责备他们的时候。”孔兵打断班主任,“我和他们单独谈谈。”

    班主任气冲冲地站到一旁,孔兵不是个擅长和学生打交道的人,此时不得不强行挤出笑容,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凶,但两个学生看他的眼神还是充满了恐惧,比刚才面对班主任还抖得厉害。

    他心里啧了一声,暗道我有那么凶吗?脑海里转了一圈陈争和学生们相处的画面,最终还是放弃了,没长陈争那张脸,就别东施效颦了。

    孔兵清清嗓子,“吕鸥说没说这个网友是谁?”

    “没,没说。”

    “那你们猜猜呢?都说你们实验班聪明,他平时没透露这人是谁?”

    “真的没有,他以前都没说过什么网友。昨天他说网友,我们也很惊讶。”

    孔兵思忖,网友很可能只是吕鸥随便糊弄室友的一个借口。可他到底会到哪里去?

    室友们说,自从失踪案发生,吕鸥的心思就不在学习上了,上星期小考,他靠得很差,但他好像根本不在意。他们倒是很理解,因为吕鸥以前就对刘温然很感兴趣,刘温然不见了,吕鸥应该是最上心的学生。

    “他是不是知道刘温然在哪里,所以才跑出去的?”室友越说越担心,“然后就出事了?他平时也不给我们说这些……”

    十中最近更新了监控系统,比刘温然失踪之前更加完善。孔兵盯着吕鸥出现的画面,几次敲下暂停。吕鸥的行踪和刘温然刚失踪时一样引人注意,他还是经常往13班所在的楼层跑,而他们班其他学生别说13班,就是离开自己所在的楼层都很少,毕竟实验班的学习任务是真的很繁重。

    但孔兵注意到另一点,最近三天,吕鸥去过四次高一的教学楼,这在之前是没有的情况。

    他经过高一的数学老师办公室,在外面等待,但并没有和任何老师交流。又出现在高一7班、11班附近,同样没有和任何人接触。他像个游客,莫名其妙来,又莫名其妙离开。

    孔兵找来这两个高一班级的学生、老师名册,视线聚焦到一个名字上:蒋洛清。

    这两个班的数学老师居然都是蒋洛清!而蒋洛清这两天除了本来的教学任务,还被安排回到高三13班代课!

    孔兵感到一股澎湃的热流在体内飞窜,那像是真相来到之前的灵光乍现。再看高三楼这边的监控,吕鸥出现在13班附近,正好是蒋洛清在代课的时候!

    孔兵亲自抓过吕鸥,因为这小子看上去太可疑了,但陈争在调查和审问后又将吕鸥放了。他与陈争争执过,陈争说吕鸥是那种看起来给警方惹事,但实际上和案子并无关系的校园侦探,鸣寒赞同。

    那么现在的情况就是,校园侦探不知道掌握了什么线索,怀疑到蒋洛清头上。而陈争已经发现蒋洛清的行为有不合逻辑的地方,和鸣寒暗中调查,以免打草惊蛇。在这个节骨眼上,吕鸥失踪。

    孔兵问:“蒋洛清现在在哪里?”

    校方的领导很是错愕,不明白警察为什么要找蒋洛清,高一的年级主任说:“他正在上课。不是,蒋老师是我们重点培养的优秀青年老师,你们别搞错了啊!”

    高一教学楼附近的刑警已经来到7班教室门口,还没下课,蒋洛清站在讲台上,他的教学风格轻松且充满趣味,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为了不影响教学,刑警们没有发出任何响动,下课后有学生问蒋洛清题,另一些学生离开教室,才看到警察。大家都知道校园里发生了什么事,发现警察在自己班级门口,都有些紧张。

    蒋洛清似乎听到了门外的动静,笑着给问题的学生说:“老师现在有些事,晚自习的时候再给你讲。”

    他一出门,就迎上孔兵的目光,两人彼此打量,他先开口:“孔队,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吗?”

    北页分局问询室,蒋洛清看了看这狭窄的房间,眼中流露出困惑,“孔队,我说的是配合调查,我做了什么,能让你像对待犯罪分子一样对待我?”

    孔兵不跟他玩虚的,“昨天晚上,高三实验班的吕鸥失踪了。”

    蒋洛清皱起眉,像是不明白孔兵在说什么,“又有学生失踪了?那你们应该及时去找,而不是盯着我。孔队,我现在已经不带高三了。”

    “吕鸥早前和我们警方关系密切,他也曾经坐在你坐的这个位置。”孔兵说:“给他做问询的也是我。”

    蒋洛清说:“孔队,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不明白。”

    孔兵横眉竖目,“吕鸥承认,他干涉警方调查,是因为他想要在警方之前,找到嫌疑人。”

    蒋洛清沉默几秒,摇头,“这话你应该对他的父母说,我不是他的老师……吕鸥,对,我知道他的名字,他的数学成绩很好,又是实验班的尖子生。但我对他的了解也仅限于此。”

    孔兵说:“你还在演吗?蒋老师?吕鸥一直在调查刘温然的失踪,以及玩偶的来历。但他突然失踪了。除了那个不希望他知道真相的人,还有谁会让他失踪?”

    蒋洛清没有避开孔兵的目光。

    孔兵在平板上点了点,然后转向蒋洛清,“我们调取了这几天的监控,发现吕鸥在校园里的轨迹和一个人高度重合。”

    画面上,吕鸥出现在高一7班和11班,不久,和从11班出来的蒋洛清同框。

    蒋洛清脸上终于出现惊讶和愤怒,“所以你们认为他在跟踪我,调查我,所以我就是让他失踪的人?也是让刘温然失踪的人?荒唐!我和吕鸥根本没有接触过!”

    孔兵说:“蒋老师,别着急,先来回答我几个问题。”

    但蒋洛清的情绪似乎已经失控,不断强调:“你们找错人了!我还要回去上课!”

    孔兵说:“昨天晚上,你在哪里?”

    蒋洛清没好气,“我在带7班的晚自习!给学生们讲了一晚上的试卷!这些你根本没必要问我,看看监控不就完了?”

    孔兵又说:“我当然看过监控,高一一共两节晚自习,你带的是第一节,8点20就结束了。然后呢?你在哪里?”

    蒋洛清顿了下,“下班,跑步,回家。”

    孔兵问:“没有了?”

    蒋洛清说:“孔队,我一向尊重你们警察,麻烦你也尊重我这个当老师的,你的怀疑完全没有依据,是对我的严重冒犯和羞辱。”

    “我只是很好奇,你没有和同事聊聊发生在烨平街的事吗?”孔兵说:“那可是咱们市现在的最大热点。”

    “什么?”蒋洛清说:“这又和吕鸥失踪,和你们抓我有什么关系?难道你又想说,我和那件事也有关?”

    孔兵抿着唇,不答,看向蒋洛清的眼神却充满深意。

    蒋洛清像是彻底被他惹怒了,“我请求更换审问警察!”

    “哦?你想换谁?”

    “陈警官,他来十中调查过很多回。”

    孔兵难得地笑了笑,摇头,“但很不凑巧,陈警官正好不在竹泉市。”

    蒋洛清柔和的脸部线条微微一僵。

    “但他也是为你的事情奔忙去了。”孔兵站起身来,“哦对了,关注你也是他的意思,他发现你一个万青理工的高材生来十中当老师有些蹊跷,所以已经去万理调查了。”孔兵抬手看看时间,“再等等,他很快就会回来。”

    问询室的门合上,蒋洛清盯着那条缝,瞳孔一点点缩小。

    陈争原计划继续在万青市待一天,但还在万理校园时,就有种不安的感觉,就像是在匆忙之中忽略了什么事,而高速运转的大脑又无法立即将这件事反应出来。直到他接到孔兵的电话,得知吕鸥失踪的消息。

    对,被忽略的就是吕鸥。他按住额头,眉心紧缩。

    吕鸥是脱离于警方之外的一股力量,这个孩子很聪明,因为十中学生的身份,他必然比警方更接近那个被迷雾包裹的嫌疑人。而当他试图驱散迷雾,就很可能遭遇危险。

    查到蒋洛清的疑点,又发生了许兴豪自杀这一突然事件,陈争立即决定查蒋洛清,忘了吕鸥也许已经深陷困境,被灭口了也说不定。

    陈争眼皮跳得厉害,决定立即返回竹泉市。

    蒋洛清被暂时拘留在分局,围绕他行踪的调查正在进行。他居住在离十中一公里远的华泉小区,大门的监控显示,他昨晚11点回到小区,今早8点离开。

    正常情况下,他下班回家步行只需要一刻钟,昨晚进入小区的时间不应该超过9点。但他说离开学校之后跑了会儿步,他出现在监控中时,也是一身运动的打扮。

    孔兵又调出小区未被覆盖掉的监控,发现蒋洛清出门的时间很规律,都是8点,但回来的时间浮动比较大,有下午5点多就回来的,这是不需要管晚自习,在学校也没有其他安排的时候,有不到9点回来的,这是下了第一节晚自习,有10点多回来的,这是下了第二节晚自习,最晚是12点,也是运动服打扮,手上还提着疑似外卖的东西。

    还没有问蒋洛清,孔兵就知道他会说,跑步后饿了,顺路吃了点东西,没吃完的打包带回来。

    这么一看,蒋洛清昨晚11点回家似乎不算古怪。

    另一边,技侦对吕鸥行踪的追踪也查到点东西。他29号下午4点多离开十中,打车到烨宁中学。当时分局有警察正在烨宁中学排查,但他似乎有意躲着警察。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是因为知道警察的重点就在烨宁中学,还是他得到了什么警察还没有掌握的线索?现在不得而知。

    许兴豪出现后,烨平街陷入混乱,有一个摄像头短暂地捕捉到了他,他显得和周围恐慌的人群格格不入,有着不符合年龄的冷静。他最后一次被监控拍摄到是10点,他离开烨平街主街,进入花香巷,之后再没有出来。

    花香巷并没有监控,拍到他的是侧面的一个摄像头,该摄像头有大面积盲区,他进去前后,有无人跟随,后来他们又是怎么离开,不得而知。经过搜索,能够确认的是,吕鸥现在不在花香巷。

    如果他出事了,那大概率是在花香巷里出的事,嫌疑人将他转移到了其他地方。巷子里的足迹已经被行人破坏,没有发现血迹。

    蒋洛清的通讯设备已上交,他的人际关系似乎很简单,加了很多教学群,这些群在他联络表的最上方,和学生也经常聊天,但几乎都是解答学习上的问题,偶尔有学生问他生活上的事,他的回答挑不出错来。手机是否删除、隐藏了关键信息,目前技侦还没有得出结论。

    傍晚,吕鸥仍是失踪状态,陈争赶回竹泉市。夜里只睡了两个小时,一天内赶了两趟飞机,他的脸上浮现着肉眼可见的疲惫。孔兵皱了皱眉,“你这状态,打算现在就去审蒋洛清?”

    陈争点点头,“鸣寒那边的情况你知道了吧?”

    就在陈争登机断网期间,鸣寒将在嘉徽市调查到了线索传回北页分局,曾经在林平街生活的蒋洛清和现在这个蒋洛清并非同一个人,原本的蒋洛清真的偷渡出国了吗?鸣寒正在寻求当地警方的协助。

    孔兵神色紧绷,“这个蒋洛清的身份要是假的话,他的目的是什么?十中的领导觉得他优秀,学生喜欢他,万理的老师也觉得他前途无量,他为什么要去冒充一个混混?”

    陈争说:“正常人都不会去顶替一个不如自己的人,但他不是正常人呢?”

    孔兵说:“什么意思?”

    “如果他根本没有身份,或者原本的身份不能用了,他需要一个新的身份,而这个身份是不是混混对他来说无所谓。”陈争说:“他对竹泉市有执念,必须回到这里,当时还在万理读书,他就回来过,但我不清楚这里有什么吸引他。”

    花了一点时间休息、整理问题,陈争推开问询室的门。蒋洛清看见他,适当地表达出惊讶,挤出一个勉强的笑,“陈警官,你总算回来了。”

    陈争挑眉,“你很希望见到我?”

    “倒也不是。”蒋洛清苦笑,“那位孔队实在是太难沟通了。”

    陈争坐下,注视蒋洛清的双眼,平静地说:“你真的是蒋洛清吗?”

    蒋洛清侧脸的肌肉轻轻抽了下,“陈警官,你什么意思?”

    陈争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我也不和你绕弯子了。我去过你的母校万青理工,查到一件令人费解的事,你曾经在假期不回老家嘉徽市,反而来到竹泉市。这里并不是你的家乡,你来这里干什么?”

    蒋洛清张嘴想要辩解,陈争赶在他之前又道:“在你解释之前,我有必要再告诉你一件事。调查你的不止我一个人,我的同事现在在嘉徽市,已经确认,你身份信息上所写的这个蒋洛清和你并不是同一个人,他不学无术,是个臭名昭著的混混,别说考上万青理工,就是拿到高中毕业证都困难。蒋洛清的老家,嘉徽市林平街,街坊们也还记得他和他的家人。在他们的印象里,多年前,蒋家三口就因为偷渡而葬身大海。蒋老师,你到底是谁?”

    蒋洛清脸上那面具般的温和像是溶解在水中的面粉一样消失了,他的唇角压了下来,眼中透露出冷意。他仍然接受着陈争的注视,没有别开视线,反而是陈争的视线率先从他脸上移开,像是无法和他对视。

    但实际情况却是陈争留意到他手部的细微动作,他不想让警方看到他的动摇,但手还是下意识动了,右手覆盖住左手手腕,轻轻碰了碰戴在那里的手表。

    一种熟悉的感觉瞬间刺入陈争的大脑。那是一块看上去很有年代感的手表,虽然现在有一些人喜欢收藏老手表,但是这一块显然不具备任何收藏价值,它太普通了,也很朴素,和蒋洛清年轻人的身份很不搭,但似乎很符合老师这个身份。

    陈争确定,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个手表。

    “陈警官,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搞错了的地方。”蒋洛清在短暂的失态后昂起下巴,“你说我不是蒋洛清,原因只是我曾经不学无术,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俗语古来有之,我怎么就不能洗心革面,开始努力学习?”

    陈争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与他的交锋中,“我们去过你就读的嘉徽一中,你在高二之后,就没有去上过课。这是哪门子的努力学习?”

    蒋洛清竟是笑了笑,“既然你们去过一中,就应该清楚那是一所什么样的学校,全校都是和曾经的我一样的人,老师也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在混日子。在那种学校,我能考上万理吗?”

    陈争说:“你的意思是,你是在别处努力咯?”

    蒋洛清点点头,神情覆盖上一层悲伤,“我高二的时候,家里出事了,我算是一夜之间长大了吧。”

    陈争问:“出事?什么事?”

    蒋洛清叹息,“你们不是已经查到了吗?我父母想通过非法途径出国,结果……不成功,死在了海上。”

    陈争轻轻眯眼,不久前他抛出这枚重磅炸弹时,蒋洛清慌乱了,但这慌乱没有持续太久,蒋洛清就已经顺着这条线索编出了故事。

    这个人冷静得可怕。

    “是因为我从小不争气,他们才想出国多赚点钱,给我谋一条出路,是我害了他们。”蒋洛清的声音压得很低,肩膀微微颤抖,“因为他们是非法出国,又葬身海洋,我连一个葬礼都没法为他们操办。如果不是我叔叔的救济,我可能早就随他们去了。”

    “叔叔?”警方目前并未掌握蒋洛清叔叔的信息。

    说到这位叔叔,蒋洛清言语里充满感激,“嗯,是我爸的远房表弟,很小的时候就去了A国,我爸当时也是想去A国投奔他。他知道我们家出了事,专门回国看望我。我那时还小,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给了我两个选择,一是跟他去A国,但我身无长处,在国内都混不出头,出去了很可能也是混吃等死的命,二是留下来,好好读书,他可以出钱让我借读,今后考上任何学校,他也会负担我的学业开销。父母的经历让我对出国产生恐惧,我不想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不想过多麻烦叔叔,所以我选了第二种。”

    陈争问:“借读?你在哪里借读?”

    蒋洛清说:“还是一中,不过是筑庆市一中。”

    陈争不由得皱眉,筑庆一中是嘉徽市所在省份最好的中学之一,位于省会筑庆市,鸣寒目前在嘉徽市,无法立即核实蒋洛清的说法。

    “为什么是借读?”陈争问:“为了方便回到嘉徽市参加高考?”

    异地借读,原籍参考属于灰色地带,蒋洛清当了几年老师,自然清楚这不是什么能大张旗鼓拿出来宣扬的事,他有些尴尬地点头,“其实当时直接转学到筑庆一中也不是不行,但叔叔考虑到我的个人情况,我那时成绩很差,提不提得起来难说,不行的话还是得回嘉徽市,所以干脆就只是借读,考试还是回来考了。”

    陈争说:“那你这位叔叔很有门路啊,能安排你去省会借读,还能安排你神不知鬼不觉在原籍考试。”

    蒋洛清说:“但我确实是凭自己考上万理。”

    “你叔叔现在还在A国?”陈争问:“叫什么名字?”

    蒋洛清从容地说:“他早就是A国国籍了,陈警官,你知道他的名字意义不大。”

    “那也说说。”陈争道。

    蒋洛清犹豫了会儿,“他叫蒋明,早年举家移民到A国,国内没有亲戚。”

    陈争看了眼手边的笔记本,又道:“蒋老师,还有个问题我个人比较感兴趣,竹泉市有什么特别吸引你的地方吗?为什么你一个在嘉徽市土生土长的人,毕业后既不愿意留在万青市,也不愿意回嘉徽市或者筑庆市,反而要来到竹泉?”

    第68章 失乐(28)

    蒋洛清说:“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出生长大的地方就一定是故乡吗?那里已经没有你的家人了,甚至你的家人就死在不远处的大海中,你本来在那里有很多朋友,但你的人生被教育改变了,和原来的朋友早就不可能维持友情,那样的故乡还有什么吸引力?”

    陈争笑了声,“你说的好像有道理。”

    蒋洛清继续道:“嘉徽市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值得怀念的地方,但我确实考虑过回到筑庆市或者留在万青市,不过你刚才也问到我了,我大二时来过竹泉市,当时是旅行,没什么目的,就是想到一些宁静的小城市看看。一来,我就被吸引了。这里没有万青市那么大的压力,当中学老师的话,薪水不错,还能永葆青春。所以为什么非要耗费时间精力去保研、深造呢?”

    陈争说:“但你很有天赋,你的老师们为你感到可惜。”

    蒋洛清露出适当的倨傲神色,“我当然知道我有天赋,如果没有天赋,我也不可能短时间从一个混混变成万理的学生。但我们的社会对年轻人要求太严苛了,人为什么一定要有远大前途呢?有天赋的人就一定不被允许挥霍天赋吗?我又没有伤害他人,我只是想平安快乐地过我自己的人生。如果说我来当中学老师就是浪费天赋,那被其他人浪费的东西还少了吗?”

    陈争很清楚地意识到,蒋洛清开始诡辩,但现在警方并没有证据来刺穿他的谎言。

    蒋洛清难过地摇了摇头,“我实在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怀疑我。第一,我是刘温然的老师,她的成绩虽然一般,但我有任何伤害她的动机吗?陈警官,别忘了,还是我告诉你们警察她家里的情况。第二,吕鸥,我听孔队的意思是,吕鸥在失踪之前来过高一教学楼,你们居然就认为他是在跟踪我,于是被我灭口。这简直太滑稽了。不是还有那什么玩偶吗?我发誓在你们找到刘温然的玩偶之前,我根本没有见过那东西。”

    他已经逐渐拿回这场审问的主动权,陈争却在他慷慨陈词时突然打断了他的节奏,问出一个和案件仿佛完全不相干的问题:“你这块手表是哪来的?”

    蒋洛清一愣,停下滔滔不绝,右手再次覆盖在了左手手腕上。

    “以前见你时,你好像没有戴这块表。”陈争微笑道:“我看它的样式和你的年纪不是很搭。”

    蒋洛清回过神,下意识遮盖住手表,“陈警官的观察力真是太强了,对,我不是经常戴它,它是我叔叔转送给我的。”

    陈争说:“转送?”

    蒋洛清说:“叔叔说,他离乡背井时,也是个穷小子,我爸将这块表送给他,祝他前途似锦。他已经在异国他乡拼搏出个人样,这块表就应该物归原主。它既是我叔叔的祝福,也是我爸的遗物。”

    陈争点头,“原来如此。”

    蒋洛清稍稍活动身子,“陈警官,你看,这问也问得差不多了,我的手机也交给你们查了,听说你们还去过我家,那能不能把我放了啊?学校教学任务还是挺紧的,被你们警察带走,我的个人声誉也受到了影响,我想尽快和学生们解释。”

    陈争说:“抱歉,按照规定,你还得在这里待上一阵子,学校那边,我们会给一个说法。”

    蒋洛清脸色沉下来,语气转冷,“行。我没有犯罪,请你们尽快还我公道。”

    陈争回到办公室,孔兵立即问:“蒋洛清那块表有什么问题?”

    陈争本想静下来捋捋思路,孔兵这话提醒了他,他立即调出审讯视频,将手表放大,截图。放大后的图像不是很清晰,但也够用了。

    “我觉得这表很眼熟,在哪儿见过,但肯定和案子没关系,这一时想不起来。”陈争说:“他说表是他爸送给他叔,他叔又送给他,不可能,真是这样,我在哪里看到这块表?”

    孔兵哼了声,“他刚才那些话,九成都是谎话。”

    陈争沉默地看着线索墙,是,蒋洛清在撒谎,他编造的故事正是基于警方已经掌握的线索,他并不是真正的蒋洛清,但警方现在没有新的线索来证伪。

    孔兵自言自语:“吕鸥现在还活着吗?”

    陈争的眼神沉了下来,吕鸥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或者蒋洛清认为他发现了什么,所以对他动手。吕鸥的失踪和前面刘温然、余贞笑的失踪有区别,是在嫌疑人意料之外的。29号当天出了许兴豪自杀的事,嫌疑人可能无法做出一个杀死吕鸥的周全计划,吕鸥活着的可能性比较大。

    “蒋洛清背后有个很大的组织。”陈争说:“他可能只是运转的其中一环。这事往深了说,还牵扯到尹高强、尹竞流。”说到这里,陈争感到脑海里又有什么闪了一下。

    孔兵见他突然停住,喊道:“陈老师?陈老师!”

    陈争捏住眉心,“没事,有点疲惫。总之我们这边还是安排人手寻找吕鸥,另外留意他母亲徐荷塘的失踪案,这案子一直悬而未决,吕鸥也是因此才不信任警方。蒋洛清的个人通讯也要进一步调查,他的手表我确实很在意,想办法查那块表的来历,不需要很准确。鸣寒那边……我去给他打个电话。”

    鸣寒在蒋洛清老家林平街和嘉徽一中听到的声音出奇一致——蒋洛清又坏又蠢,蒋家全家都是那副德行。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在一年之后考出好成绩。

    但鸣寒却在嘉徽市教育局查到蒋洛清确实在嘉徽一中参加了高考,成绩是实打实的。同时万青理工那边也传来消息,经过初步核实,蒋洛清的录取工作没有问题。

    这怎么可能没有问题?

    陈争的电话打来时,鸣寒正在嘉徽一中外面吃海鲜拌饭。他一边吃,陈争一边说审问蒋洛清的经过,鸣寒听得嗤笑一声,“我看他的理想不是当中学老师,是当写小说的。”

    陈争也笑了,“你在吃什么,吃得那么香?”

    鸣寒说:“在海边当然要吃海鲜,给你带点回去?”

    陈争说:“吃你的吧,都闻到味儿了。现在你打算怎么查?”

    鸣寒吃完最后几口,结了账,看着对面的嘉徽一中校门,“蒋洛清是不是蒋洛清,如果能找到亲戚,可以从DNA来判断,还有他那个叫蒋明的叔叔也得查一下。一中保存的他的照片和现在根本不一样,他倒是可以用长开、整容来解释。这人很聪明,还跑到筑庆市去上高三。我明天去筑庆一中看看。”

    陈争说:“他是正常参加高考,又是被正常录取的话,这其中必然是有学校的人协助动了手脚,这个人应该找得出来。”

    鸣寒说:“这一条也加上。”那边陷入安静,鸣寒喊:“哥?还在听?”

    陈争说:“这么多事,你一个人应付得过来吗?”

    鸣寒笑道:“我说我没有三头六臂,你过来帮我吗?”

    陈争刚才是真的在想飞过去的可能性,只是竹泉市这边错综复杂,他隐约感到真相就在眼前,而吕鸥生死不明亦拉着他的脚步,“我……”

    “交给我。”鸣寒忽然用很可靠的语气说:“这些任务说起来很多,但其实只是杂,对我们机动小组的鸟哥来说,都是小意思。”

    陈争笑了,“那等你尽快给我答复。”

    鸣寒没有等到第二天,查到还有最后一趟从嘉徽市到筑庆市的动车,便立即动身。但抵达筑庆市已是12月1号凌晨,调查只能等到白天再开展。

    筑庆一中不愧是省里数一数二的重点中学,校园、气氛都不是嘉徽一中能比。鸣寒已经向筑庆市局说明来意,刑侦支队的一名队员和他一同来到一中,校方很配合,找来曾经带过蒋洛清的班主任。这位班主任对蒋洛清的看法和嘉徽一中的老师截然不同。

    他说蒋洛清虽然是小地方来借读的学生,但完全没有跟不上的情况,数学是他最擅长的,其他科刚开始时有点拖后腿,但经过老师们和他自己的努力,不到半学期就赶上去了,而他的数学优势是绝大多数同学赶不上的,因此他的成绩基本可以保持在年级前五十。

    筑庆一中的年纪前五十是非常优秀的成绩,稳上万青理工。班主任有点遗憾,因为蒋洛清在高考之前半个月就回到原籍了,不能由他亲自送进考场。

    “这种借读的情况常见吗?什么条件才能在一中借读?”鸣寒问。

    这问题让班主任、学校领导都有些尴尬。班主任不断看领导,知道这事不该由自己来说。有市局的人在一旁看着,领导没办法,解释说,因为一中的教学力量实在是很强,就有些人会找各种途径来借读,一中干脆开放了一些名额,也知道这是灰色地带,所以开放的名额很少,以前从没出过事。

    鸣寒说:“那咱们具体到蒋洛清身上吧,他是怎么得到名额的?”

    领导擦了擦汗,说有人介绍了蒋洛清的家人,是个A国商人,财大气粗,名字实在是记不起了。

    鸣寒说:“蒋明?”

    “啊,对对,就是叫蒋明。”领导接着说,蒋明给了十万块,说是希望让蒋洛清借读。但一中收人并不是只看谁钱给得多,十万块对于一中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每年那么多人想来借读,最终进来的都是有单科优势的。蒋洛清这种数学特别优秀的,正符合标准。领导强调,“赞助费”全部用于学校建设,没有任何人私吞。

    鸣寒又问蒋明是谁介绍来的,领导们面面相觑,都说想不起来,并解释,是以前来借读的家长介绍的,校方要求借读学生单科优秀,也是为了自己的口碑,这样才会有源源不断被介绍来的学生。由于家长实在太多,他们是真的记不得是哪位家长介绍。

    鸣寒又单独问了班主任、数学老师一些问题,他们对蒋洛清的印象都很深,并不认为他以前是一个不学无术的混混,尤其是数学老师说:“他的基础打得很好,可能就是不怎么爱学习吧,但你要说他以前是个混混,那真的不可能。”

    鸣寒给他们看了蒋洛清现在的照片,他们点点头,说这就是他们认识的蒋洛清。

    鸣寒坐在回嘉徽市的动车上,脑海中一遍一遍过滤着信息,蒋洛清至少在九年前就换了人,这很好理解,真的蒋洛清恐怕早就死了,但现在这个蒋洛清为什么一定要借读、高考?他对上学有什么执念吗?还有那个神秘的蒋明,他是真正蒋洛清的亲戚的话,为什么要帮助现在这个蒋洛清?

    迷雾在眼前奔涌,就像海边弥漫着的潮气,在潮气中待得久了,呼吸里都是锈蚀的味道。

    要查蒋洛清的高考问题,就必须寻求嘉徽市当地警方的帮助。鸣寒联系自己的队长曹穹,曹穹嘲笑他:“让你好好改过自新,你还使唤起我来了。”

    鸣寒说:“反正竹泉归函省管,竹泉要是破不了案子,忙的还是你。”

    曹穹笑骂了声,“马上给你开,天天不给我消停……”

    鸣寒如愿拿到省级的协助调查申请,嘉徽市自然十分重视,当即给鸣寒派了人手。但越是往下查,鸣寒越是感到一股森然寒气从脚底下冒起。

    先是蒋洛清这个叫蒋明的叔叔,他实际上是偷渡到了A国,走的时候年纪不超过二十岁,后来在A国小有所成,回国接走了直系亲属,办的也是正规的出入境手续。此后多年,蒋明都没有回来过。九年前,蒋洛清父母偷渡出事,蒋明同年有一次回国记录,但到底是否和现在这个蒋洛清联系过,帮助蒋洛清借读,无人知晓。

    现在蒋家已经没人了,找不到任何人来做DNA比对,更无人能够联系到身在A国的蒋明。蒋明这条线索等于是被堵死了。

    蒋洛清参加高考确有其事,似乎也是在嘉徽一中参加的,那么一定有嘉徽一中的某位老师帮忙。鸣寒查了半天,没有这个老师。

    现在没有,以前也没有吗?他转换思路,查这些年离开嘉徽一中,甚至是已经过世的老师。还真查到一位“离奇”死亡的人。

    王迈,曾经是嘉徽一中的副校长,也正是蒋洛清那一届的年级主任,高考事务归他管,当年也流传着不少他收家长钱财的八卦。在蒋洛清念大一时,他出车祸死了,车直接从大桥上冲到了河中,车里有他的妻子和儿子。经过尸检,确认他是毒驾,但他的毒品是从哪里来,则是死无对证。

    这案子是悬案,也不是,他的死因非常清晰,他平时的做派和他吸毒也不冲突,他的妻儿人际关系也相当糟糕,除了两家的老人,基本无人为他们的结局感到悲伤。悬的是毒品的来源,警方调查过一段时间,无果。

    鸣寒看着两张绝对看不出是同一个人的照片,原来的蒋洛清,现在的蒋洛清,眉心逐渐收紧。没想到这次的对手这么难缠,他们像是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警方往哪里走,他们就堵住哪里。

    蒋家的人除了在国外根本联系不上的蒋明,已经死完了。筑庆一中的老师认现在这个蒋洛清,这可能就是他换个地方读高中的原因,他需要这些局外人来为他证明。林平街的街坊说蒋洛清偷渡死在海里,但这终究只是传言。嘉徽一中的老师不认现在的蒋洛清,唯一一个协助过蒋洛清身份转换的人王迈,已经带着秘密消失在河中。

    蒋洛清夺走了一个混混的身份,成为天赋卓越的高材生,最后来到竹泉市成为老师,与竹泉市近来发生的一系列案子有关——鸣寒仿佛看到一座岛,岛上的一些都十分鲜明,但是却没有路通向这座岛。

    警察破案不是玩剧本杀,警察需要实打实的证据。

    竹泉市,陈争正在看吕鸥母亲徐荷塘的失踪案。失踪案太常见,徐荷塘本身也只是个普通人,案子停留在派出所层面,并没有往分局调。

    徐荷塘嫁到吕家,生活似乎不大幸福,吕鸥的父亲是竹泉市本地人,高中学历,以前在报社当校对,后来报社转型,吕父和同事合伙做农产品生意。徐荷塘是大学生,毕业于洛城大学,失踪以前是一家地产公司的中层。

    据说她与吕父是一见钟情,但爱情终究败给了日复一日的琐碎生活,随着自己事业蒸蒸日上,她越发看不起当校对的丈夫,家里经常爆发争吵,吕父性格比较懦弱,也不知道怎么挽回妻子。

    失踪之前半年,徐荷塘已经从家里搬出来,住在租的房子里,而那段时间报社正在裁人,校对是一定会被裁的,吕父非常焦虑,无暇顾及婚姻。徐荷塘失踪一周后,吕鸥才报警,他说因为想念母亲,去母亲的租屋找人,发现不在,去单位找,公司居然说她在两个月前就辞职了。

    警方起初的调查重点放在吕父身上,家庭争端延伸出来的案子太多了,尤其是这种妻强夫弱的情况。但查来查去,吕父并无嫌疑,他每天的生活按部就班,和徐荷塘半年没有联系过。

    失踪案在没有突破口的时候,只能搁置。这一搁置就搁置到了现在。陈争和吕鸥聊过徐荷塘,吕鸥虽然和父亲关系不怎样,但也相信父亲和母亲的失踪没有关系,他觉得徐荷塘是惹上了某些人,比如现在人们经常提及的境外赌博诈骗,但不管是他还是警方,都没有找到确切的证据。

    鸣寒打来电话,汇报嘉徽市这边的最新调查结果。陈争越听眉心皱得越紧,情况太棘手了。挂断电话,他走到室外透气。竹泉市的气温越来越低了,呼吸间眼前就弥漫起一片白气。

    “陈老师。”身后传来孔兵的声音,陈争转身,只见孔兵跑了过来,脸被冻得通红,“蒋洛清那块表,还真让我查出来点东西。”

    陈争立即问:“什么?”

    孔兵换了口气,“教育局二十多年前订购过一批相似的表,用来表彰优秀教师。”

    教育局,优秀教师?!

    忽然,在陈争眼前汹涌弥漫的海雾如同帘幕一般拉开,他终于想起是在哪里见过那块手表了——调查尹竞流的失踪时,二中一位即将退休的数学老师张斌对鸣寒述说了许多自己的懊悔,并且提到了郝乐。

    他当时也刚得到郝乐的线索,一边听着张斌和鸣寒的对话,一般观察张斌办公桌上的物品,看到一张被装裱起来的照片,照片中的张斌戴着一块手表,意气风发。

    张斌说,这是以前去教育局领奖时拍的,那时相当得意。

    相似的手表,为什么出现在了蒋洛清手上?蒋洛清的身份是编造的,什么父亲叔叔更是谎言中的人物,他的表绝不是来自那位身在A国的叔叔。

    以前蒋洛清为什么没有戴这块表?在得知警方已经去到嘉徽市时,他第一次握住手表,那是一个下意识寻求安全感的动作,不久他就镇定下来,脸不红心不跳地讲述他的虚假故事。这块表对他有什么意义?

    陈争心中涌起惊涛骇浪,蒋洛清这块表如果就是张斌的表,那几乎就能解释他对竹泉市异乎寻常的执着。那么他真正的身份……

    孔兵在陈争面前晃着手:“陈老师,魂儿没了?”

    陈争深吸气,在孔兵肩上重重一拍,“多谢,这案子应该要破了。我出去一趟!”

    看着陈争的车一溜烟离开分局,孔兵才摸着后脑勺,后知后觉地靠了一声,“谢个鬼!我是你下属啊?”

    张斌住的老小区此时正是热闹的时候,老人们在小区里搞活动,指挥物业给他们挂灯谜条子。

    张斌今天没去学校,平时在小区也不合群,关在书房里专研他那些数学难题,老伴看不过去,强行将他拉到楼下。即便如此,他还是处在热闹之外,像个手足无措的旁观者。

    “张老师!”陈争看到缩脖子缩手的小老头,立即走过去,张斌认出他,简直像看到救星,连忙对老伴说:“警察来找我了!我和警察说去!”

    第69章 失乐(29)

    陈争说:“张老师,我今天来,是有件重要的事需要向你核实。”

    张斌紧张起来,“什么?二中的案子不都破了吗?难,难道是郝乐有消息了?”

    “你先别急。”陈争点开手机里的截图,“这块表你看着眼熟吗?”

    张斌一惊,“这,这和我以前得奖的表一样!”

    陈争说:“我也是上次在你桌上看到过照片,那你的表现在还在吗?”

    张斌张了张嘴,整个人安静下来。

    陈争说:“张老师?”

    张斌长叹一声,摆着手说:“我把它,送给郝乐了。”

    陈争脑中电光火石一闪,那个不成型的猜测正在渐渐变化出实体。

    “送给郝乐?是什么时候?”

    张斌在小区的石凳子上坐下,背对着老年人们的欢笑,说起又一段和郝乐的往事。

    郝乐家里没出事之前,上课十分积极,经常和他讨论复杂的数学问题,他感叹于郝乐的天赋,只要郝乐愿意问,他就愿意将所有空闲时间拿来给郝乐解答。那时他每天都戴着获奖的手表,手表的价值虽然不高,对他而言却是一份荣耀。不过学生们都看不上这块手表,觉得它老土过时。

    有一天,在解出一道复杂的大题后,郝乐一边休息一边说:“张老师,你这块表是哪里来的?”

    张斌摸了摸手表,有些得意地说:“是前些年被评上优秀教师的奖品。不过他们都说它老气。”

    郝乐凑近观察,“不老气啊,很稳重,符合教师的气质。”

    张斌被说开心了,“是吧,我也觉得。”

    郝家条件差,郝乐自然是没有手表可戴,“张老师,能借我戴一会儿吗?”

    张斌欣然同意。郝乐戴上,对着光欣赏好一会儿,眼中流露出羡慕,“我也好想有块手表啊,上次做竞赛题,教室没时间,差点没做完。”

    张斌一时冲动,脱口而出:“那老师这块表就送你了!”

    郝乐愣了下,连忙摘下来,“这怎么行?”

    他越是不收,张斌就越是要送,“这表你戴着比我戴着有用,继续钻研数学,老师看好你!”

    郝乐腼腆地笑起来,“谢谢老师!”

    然而张斌的希望最终还是落空了,因为家庭的缘故,郝乐先是长期缺课,后来干脆退学,什么高考什么竞赛,都被郝乐放弃了。

    张斌当时对郝乐的离开倍感愤怒,忽略了手表,后来想起手表已经送给郝乐时,郝乐已经失踪很久了。

    回忆完,他忽然明白陈争为什么来找自己,激动得站起来,“这,这就是我送给郝乐的表!你们找到表了,那他的人呢?”

    他的人……

    陈争按捺着情绪,又点开蒋洛清的照片,“你认识他吗?”

    张斌抓着手机看了好一会儿,“这不是十中的蒋老师吗?”

    陈争蹙眉,“你认识?”

    “前几年市里开数学组的会议,我见过他。”张斌对蒋洛清颇有印象,因为这个年轻人曾经主动向他问好。

    竹泉市的教育资源整体一般,但学校和学校、老师和老师之间仍然存在着分明的“鄙视链”,重点中学的老师看不起一般中学的,像二中这种混混中学的老师就更是遭人冷眼,哪怕张斌年轻时得过优秀教师的称号,在重点高中的新鲜血液眼里,也不过是个一辈子碌碌无为,没带出像样学生的差劲老师。

    每次和其他学校的老师交流,张斌都很识趣地坐在角落,不主动发言,扮演着透明人的角色,会后老师们互相探讨,他也从不参与,更没有人会来找他搭话。

    那天却很特别,开会时他就注意到十中的蒋老师,看介绍是来到十中不久的青年骨干,毕业于万青理工。

    他心中感叹,新时代的老师果然不一样啊,十中居然有万理毕业的孩子,这素质哪是一般老师可以比?想当初,他不过是个普通师范毕业的学生,资质平平,一干就是几十年,天赋卓越的孩子都被他给耽误了。

    因为蒋洛清,他在会上走神了几次,会后独自收拾东西,正要离开,却听见有人喊:“张老师。”

    他以为是哪位老相识,抬头却见蒋洛清正冲他礼貌微笑,他很惊讶,这种青年才俊为什么会来找自己?

    “蒋老师,你好你好!找我有什么事吗?”

    蒋洛清摇摇头,“我听说您是咱们市特别优秀,经验特别丰富的老教师,特意过来和您问声好,今后还请多多帮助。”

    张斌一时卡机,高材生对他们这些混混学校的老古董多是看不上的,要么无视,要么敷衍地打个招呼,这样的礼遇他从未遇到过,连忙握住蒋洛清伸过来的手,“哪里哪里!你们年轻人才是,要多多帮助我们这些老东西啊。”

    蒋洛清说:“哪里的话,张老师,你是我们的楷模。”

    此后,张斌又见过蒋洛清几次,每次蒋洛清都会主动和他说话,表达尊重,但细细想来,蒋洛清只是言语上推崇他,并不会和他讨论数学。

    “应该是觉得我已经跟不上他们的思路了吧。”张斌说:“不过被尊重的感觉,现在想来啊,还是很好的。”

    陈争问:“你没有觉得他似曾相识?”

    张斌疑惑道:“像?像谁?”片刻,张斌猛然反应过来,难以置信道:“手表在他手上?郝乐?但是……但是不应该啊,他们长得不像,声音也……”

    陈争说:“声音也什么?”

    张斌紧张得手都抖了起来,“非要说的话,他们的声音有点像,蒋老师的更沉,郝乐要是长大了,可能就,就是那种嗓音!陈警官,这是什么意思啊?郝乐就是蒋老师?郝乐回来了?他居然考上了万理?但他为什么变成了另一个人?”

    陈争再次推开审讯室的门,蒋洛清看上去仍然淡定,甚至还能挤出一个微笑,“陈警官,可以放我离开了?我的学生……”

    “还是先别惦记你的学生了。”陈争打断,“我们来聊聊你的老师吧。”

    蒋洛清眼中闪过一丝戒备,眉心也轻轻收了收,“老师?我不明白这怎么又牵扯到了我的老师。你是说万理的,还是一中的?我发誓,我借读和回原籍开始是有点违规成分,但我的老师们一定是无辜的。”

    陈争凝视蒋洛清,“蒋老师,我发现你很喜欢发誓啊,可是警察最不相信的就是发誓。就像口供没有物证重要。”

    蒋洛清似乎感知到了危险,“那你想说什么?”

    陈争说:“你曾经的老师,张斌,张老师。”

    蒋洛清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睁大,他似乎想要掩饰自己的震惊,紧绷的面部肌肉和微颤的唇角却出卖了他。须臾,他发出音节:“张,老师?”

    陈争说:“你不会说你记不得他了吧?可你手上戴着的表,他却记得清清楚楚,因为那是他送给他教过的最有数学天赋的学生。只是这个学生辜负了他的期待。”

    蒋洛清试图平静,双手紧紧压着桌子,他的手腕上已经没有手表了,不知被他放在哪里。

    陈争说:“我是不是应该叫你另一个名字比较好?郝乐?”

    蒋洛清瞳孔大张,下一瞬,自我保护似的别开视线,“陈警官,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也不认识你说的这个人。张老师?我倒是认识,但也仅仅是在研讨会上见过几面。”

    陈争说:“那他送给他爱徒的表,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的手上?”

    蒋洛清摸向并没有手表的手腕,“我说过,手表是我父亲当年赠送给我叔叔,我叔叔又回送给我。和张老师有什么关系?”

    陈争说:“那你为什么不肯配合我们,联系到你那在A国的蒋明叔叔?他真是你的叔叔吗?”

    蒋洛清说:“我不想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小事影响他的生活,他已经帮了我很多。”

    “他会帮你?”陈争说:“我看不会吧,他真正的远房侄儿已经死无葬生之处,他出于什么,会来帮助你这个外人?”

    蒋洛清皱眉,“陈警官,过分了。”

    陈争却笑了笑,“既然你不肯说出真相,那我就来说说我眼里的真相。郝乐,十年前在学簿山,你差一点被冯枫等人害死,他们甚至砸破了你的头,以为你死了,将你埋在深山中。但你并没有死,还被某人所救,但你的伤势实在是非常严重,整容不止为了改变身份,也是治疗的必要手段。”

    “你康复之后,没有选择报复伤害你的人,你有更大的目标,或者说,救你的人有更大的目标。你已经不需要郝乐这个身份了,因为郝乐已经是个死人,他只会成为你的负担。你需要一个崭新的身份,在一个全新的地方重新开始。”

    “你背后的人给你选择了嘉徽市,这是个沿海的小城市,治安不怎么好,有大把可以为你提供新身份的人。以你们的财力、能力来说,搞定这件事很容易。混混蒋洛清一家进入你们的视野,成为你们的猎物。”

    审讯室里发出沉闷的呼吸声,蒋洛清的眼角隐约泛红,那是怒意的红光。他的双手攥得很紧,仿佛不相信眼前这个警察能够看清他的运算。

    陈争仍旧盯着他,继续说:“现在林平街传言蒋洛清一家死在偷渡的路上,这也是你们的把戏。你只需要拿到蒋洛清的身份,他们是怎么死的,和你没有关系。但只是拿到身份还不够,蒋洛清是真正的底层,你需要学历来包装自己,达到你本人应该达到的位置。”

    “高考?但你的学业已经荒废多年,而且除了数学,你其他科是短板。所以你被安排到筑庆一中这种名校率惊人的重点高中,在那里,你飞快补上了高中欠缺的课程,然后回到嘉徽市秘密参加高考。那位协助你的王迈被利用之后失去价值,被灭口,而你当时已经在万青理工开始新的生活。”

    “你的任务是成为一名老师,这和你本来的志愿本就吻合,当年得到张老师的手表时,你也有信念,想变得和他一样,只是后来的变故让你的人生跌入谷底,而成为蒋洛清之后,你又可以回到本来的轨道上来了。你是郝乐,所以你会在大二回到故乡,所以你毕业后不留在万青市,也不回嘉徽市,这里才是你必须选择的地方。你的实际年龄,比你证件上的大。”

    蒋洛清眯起眼,视线危险,像是一桩被冰封在原地的尸体。

    “你背后的人让你先安安稳稳当几年老师,你确实很出众,第一次带学生就带出了成绩。当我看到你的教学履历,我觉得奇怪,你这样充满干劲的年轻老师,为什么突然不愿意带高三了?”陈争说:“因为你接到了任务,你的时间和精力不允许你将他们带到毕业!刘温然崇拜你,相对的,你要控制刘温然简直轻而易举,她收到的玩偶是你送的,干扰监控的人也是你。不,你有一个团队,是你团队里的人。”

    “刘温然在你们手上,你设计了她的失踪,一旦警方开始调查,玩偶的事就会在校园里疯传,想象力丰富的学生们会自发搞事,恶意被激发,校园陷入动乱。最早做玩偶的那个人,余贞笑,她和刘温然一样,也是你们计划中的一环。她对周汐虽然抱有恨意,但从她长期去福利院帮忙的行为来看,她是个内心温柔善良的人,而你们的特长是,将一个善良人内心藏着的阴暗解放出来。你们早就接近了她,利用她散布玩偶。事情发酵之后,又利用许兴豪贩卖玩偶。现在许兴豪已经死了,她们呢?”

    蒋洛清终于发出笑声,“陈警官,我是数学老师,你说的这些我根本听不懂。我只能回答你,我不是什么郝乐,更不可能伤害我的学生。我理解你们警察的辛劳,但找不到凶手也不能变成魔怔人啊,对吧?”

    说着,他甚至伸出手臂,“你说我是郝乐,那就做DNA比对,证明我是。”

    陈争比任何人都清楚不可能做比对,因为当年郝乐并没有留下DNA信息,蒋洛清正是知道,才会这么说。

    陈争不理会他的挑衅,“刘温然、余贞笑、许兴豪,对了,还有早就失踪的赵雨,都是你们计划里的螺丝钉,被你们完全掌控,没用处了就灭口。但吕鸥却是一个例外,他突然撕破了你们的网,你们不得不对他出手。这个计划外的变故让你心神不宁,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或许挑衅过你?你心中动荡,在上班之前找出很久没有戴过的手表,将它戴上,寻求内心的平静和支撑。你记得,张老师在送你表时对你说过,老师看好你。你需要这样的精神安抚。”

    蒋洛清神情又是一变,仿佛被说中了心事,但嘴上仍是什么都不承认,“吕鸥失踪我也很着急,说到底,这不都是因为你们警察迟迟不能破案?”

    陈争笑道:“别急,嫌疑人已经送上门,破案是迟早的事。”

    蒋洛清目光幽暗,陈争起身俯视着他,“蒋老师,我再问你一次,有什么要交待的吗?”

    半分钟的静默后,蒋洛清咬牙道:“我是无辜的。”

    陈争这场审讯把孔兵都给听愣了,他怎么都没想到,陈争已经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梳理出如此完整的线索,但问题也出在这些线索上,警方没有能给蒋洛清定罪的证据,他一口咬死自己不是郝乐,而鸣寒那边,基本已经不可能找到蒋家的亲戚。

    “怕什么,现在不是已经有第一个突破口了吗?”陈争将物证袋放在孔兵面前,里面装着的正是蒋洛清的表,“蒋洛清说表是他父亲在他叔叔出国之前送的,那起码也有三十多年了,张老师获奖是二十多年前,如果能确定这块表的生产时间和张老师获奖的时间一致,就能证明蒋洛清在撒谎。这虽然不是什么直接证据,但有总比没有好。”

    孔兵接过物证袋,盯着陈争。

    陈争刚审完,思绪稍微放空,没能第一时间注意到孔兵的目光,几分钟后才和孔兵四目相对,“嗯?”

    孔兵啧了声,“没什么,就是忽然觉得你这个人,也有这么有干劲的时候啊?”

    陈争:“干劲?”

    孔兵有点尴尬,词不达意,“就是吧……你刚才和蒋洛清说那么多,他一口否认,我们现在还真没办法。我本来以为你……你会挺郁闷,但你好像……燃起来了?”

    陈争笑道:“是啊,他给我浇了一桶油。我本来就不指望靠单纯的推理让他认罪,他要是这么容易对付,我们也不至于在这些案子上耽误那么多时间。你看他的反应,他嘴上说着无辜,真的无辜吗?”

    孔兵哼哼道:“别说警察,就是普通群众,也看得出他有问题!他听到郝乐时的反应根本藏不住!”

    “这就对了。”陈争说:“我们已经盯住了这个人,他的一切都会被放大,他的行为不可能丝毫痕迹都不留下,找到证据只是时间问题。他的通讯设备还是没有新的发现?”

    孔兵摇头,“里面太干净了。还有他家里也太干净,明显被清除过。”

    陈争说:“他这样的老师,工作稳定下来后,基本都会买房,但他一直选择租住,华泉小区不一定是他唯一的住处。”

    孔兵皱眉,“他还会住在哪里?”

    “这就轮到我们排查了。”陈争说:“蒋洛清的爱好是跑步,他经常在清晨和晚上下了晚自习之后跑步,路线不定。他的说法是想跑到哪里就跑到哪里,但我估计,他有一条相对固定的路线。”

    孔兵也像被浇了一桶油,“我马上去查!”

    办公室只剩下陈争一个人,审问蒋洛清时的沸腾情绪逐渐回落,虽然刚才对孔兵说了像是被浇油,但陈争很清楚,破案的曙光越是迫近,身为刑警就越是要冷静,并且扛起随时可能降落下来的压力。

    而片刻的出神之后,他又忽然想起,自己已经不是那个需要肩负压力的人了。但为什么,他并不排斥这样的压力,甚至感到一丝亲切?

    “哥,在呢。”鸣寒将旅行包丢在椅子上iu盐,风尘仆仆的样子。

    陈争抬眼,下意识看看时间,“这么快?”

    鸣寒在筑庆市和嘉徽市的侦查结束了,蒋洛清做得干脆,继续在那边耗着意义不大,陈争知道他要回来,但不知道这么快。

    “想着你需要我,我就归心似箭。”鸣寒向他伸出手,傍晚的金光落在两人身上,“我带回来两个消息,要不要听一听?”

    “要。”陈争轻轻在鸣寒伸过来的手上拍了一下,“什么消息?”

    鸣寒说:“蒋洛清那个在A国的叔叔蒋明,已经在五年前因为欠债还不起,被杀了。”

    陈争虽然已经料到这种可能,还是吸了口气,“死了。”

    鸣寒解释,按照普通手段,很难查到蒋明的情况,这就是蒋洛清编造出来的一个符号,符号在地球的另一端,竹泉市的警力难以企及。

    但机动小组里面有一位前辈参与过国际行动,鸣寒托他帮忙,以私人关系找到当地警方,得到这一消息。

    蒋明在来到A国之后,起初只能打黑工,凭着勤劳和小聪明渐渐站稳脚跟,有了原始积累,开始做生意,混成了中产,和妻子育有两个儿子。但大约是从十年前开始,他参与到非法投注中,先后欠下大笔钱款,并最终于五年前因为还不起钱被追杀,一家人被烧死在诱饵般的安全屋中。

    听到这里,陈争说:“一家人都死了,还是被烧死?”

    鸣寒点头,“当地治安确实不怎么好,做生意的人或多或少都和帮派有牵连,但像这种全家被烧死的事,非常少见,毕竟帮派也要考虑到自己的口碑。这很可能是个幌子,蒋明欠钱是事实,但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有人要让他和他的亲人全部不能再说话,而且用的是火烧这种最‘干净’的方式。”

    陈争说:“灭口,就跟王迈一样。”

    鸣寒说:“他们都掌握着现在这个蒋洛清的秘密,只要蒋明提供生物检材,蒋洛清的身份就不攻自破了。”

    陈争想了会儿,“在国内杀副校长一家,在国外操纵帮派,蒋洛清背后的势力可能超乎我们的想象。另一个消息是什么?”

    鸣寒说:“哥,你还记不记得刘温然收到礼物那天,13班里里外外的监控被干扰?”

    “当然记得。”陈争说:“就是因为监控这件事,吕鸥才走进我们视线。”提到吕鸥,陈争神色渐沉,吕鸥还是没有任何消息,现在蒋洛清在警方手上,难说外面的那些人不会对吕鸥下手。

    鸣寒说:“吕鸥干扰监控用的是他自己的土办法,那天干扰监控的人用的是工具,竹泉市的技侦没见过,根本没法追踪。我后来把数据发回去了,今天他们给了我答案。这种干扰监控的工具很像国外一款常用在赌场的干扰器,而且还和卫优太使用过的跳板同源。”

    第70章 失乐(30)

    郝乐的存在正是卫优太等人所引出来,卫优太杀死冯枫,为了干扰调查,曾经使用跳板恐吓柯书儿。

    陈争说:“又和赌博有关?”

    “是,很难说这是巧合。”鸣寒道:“蒋明非法赌博欠钱被灭门,赌场的干扰器出现在我们这儿的校园。蒋洛清背后那个组织应该和非法bo彩有关。再加上卫优太。卫优太虽然认为杀害冯枫是他主动为之,但他很可能只是不知道,自己在被牵引,连他用的跳板都和我们现在查到的有关。说不定,是蒋洛清在暗中插手。”

    片刻后,陈争点头,“非法bo彩可能只是他们‘项目’的一部分,不然难以解释他们在学校的所作所为。”

    “也是。”鸣寒在桌上拍了拍,“一件事一件事来,管它什么菠菜白菜,我们现在的任务是找到吕鸥和蒋洛清犯罪的证据。哥,给我派任务吧。”

    陈争将思绪拉回案子本身上,“蒋洛清不是一个人,还有其他同伙活跃在竹泉市,现在他们一定已经知道蒋洛清被抓,但不清楚蒋洛清交待了什么。十中附近、分局附近、蒋洛清家附近都是他们最可能出没的地方。我已经跟孔兵说过,要加强对十中的保护,防止他们伤害绑架学生。另外还要寻找蒋洛清真正的住处,那里一定有线索。”

    陈争说的时候,鸣寒饶有趣味地看着他,时不时点点头。陈争转头看他,“既然你回来了,那你的任务就是,盯住那些盯着我们的人。”

    鸣寒笑道:“这话怎么这么拗口?”

    陈争说:“你听得懂就行。”

    蒋洛清租住的华泉小区周围配套设施,尤其是监控系统并不完善,有大面积的盲区,吕鸥失踪的11月28号晚上,他自称在夜跑,然而因为监控的缺失,警方无法核实他提供的路线。

    孔兵这回下定决心要画出他的夜跑范围,不仅调取了公共监控,还派出队员向附近商家调监控、做排查。这样做效率很低,也很可能出错,但笨办法有时也是办法。蒋洛清并非完全避开了所有监控,他总有躲不过的时候,这就是警方掌握的“点”,再根据排查获取的信息,“点”逐渐连接成“线”,“线”组成“面”,大致能够确定蒋洛清主要在哪些区域活动。

    “他最常出现的是兔属街一带。”孔兵满面红光,睡眠严重不足,却十分兴奋,“从他家到这里有接近3公里,不算远,这个地方很有意思。”

    陈争看着地图,确实有意思,兔属街是竹泉市上一个网红街。前些年不知是谁开的头,在兔属街搞起东南亚风情,到了兔属街,就像去东南亚旅游。大量想赚快钱的商人涌过去,一到周末和晚上,兔属街灯红酒绿,年轻人扎堆。

    但去年竹泉市有了新的网红街,人们在这里玩腻了,逐步将它抛弃,现在兔属街虽然还有一些商铺,但经营状况已经大不如前,部分门面长期门帘紧锁。

    兔属街一带并不是适合跑步的地方,但那里人群混杂,却是是适合浑水摸鱼的地方。陈争打算亲自去兔属街看看,孔兵也跟着他来到门口。陈争看着他那双全是红血丝的眼,“孔队,你还是先去睡一觉。”

    孔兵一抹脸,“我没问题。”

    “有问题就晚了。”陈争说:“暂时交给我,你不会以为我要跟你抢功吧?”

    孔兵愣住,连忙说:“我是这种人吗?”

    陈争说:“那就去睡觉。等我回来给你汇报。”

    听着陈争的脚步声消失,孔兵甩了甩头,双手用力在太阳穴上拍了拍,强撑着的精神散去,他自言自语道:“妈的,真的好困啊。”

    陈争来到兔属街,白天,这里看上去很冷清,街道两侧的涂鸦在阴天下显得没什么生气。这条街并不是商业街,在被商户占领之前,都是建于上个世纪的老房子。商户们将老房子的房价炒高了,部分被买下来改造成民宿,如今又因为生意惨淡,低价抛售。

    陈争一边走一边观察,路边停着许多车,一些已经被秋叶覆盖了。蒋洛清跑步是个幌子,他的真正据点很可能就在这里,吕鸥还活着的话,说不定也在这里。

    忽然,陈争留意到一辆黑色商务车,它停在一众比它高档的车里,显得很不起眼。陈争却走过去,弯腰查看车牌号,然后将车牌拍了下来。

    这时,他感到身后射来一道危险的视线,仿佛有谁正在暗处盯着他,他迅速转身,却只看到马路对面围坐在一起打麻将的老人。目光覆盖的范围扩大,仍是没有发现可疑者。

    技侦收到陈争发来的照片,有些不解,“陈老师,这是?”

    陈争说:“查一下这辆车的信息,我觉得29号在烨平街见过。”

    陈争并没有过目不忘的能力,但许兴豪自杀的时候,他就在现场,之后吕鸥失踪,警方查到吕鸥当晚去过烨平街,在进入香花巷之后再也不见踪影。

    他反复看过烨平街的监控,试图发现可疑者,但没能找到。看监控的次数多,一些出现过的人、车就暂时储存在记忆中,他依稀记得看到过一辆一模一样的车。

    有明确的目标,技侦查起来也容易,很快给陈争回话——该车在29号晚上9点50分被拍到,车主名叫李常明,车辆离开烨平街后就消失了,暂时没有任何监控拍到它。

    陈争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是鸣寒,“哥,你在兔属街发现可疑车辆了?”

    陈争并不意外鸣寒知道得这么快,“你那边呢?”

    “我在华泉小区,这边警力比较多,有个人似乎想要从中打探到什么消息。”鸣寒这只“黄雀”没有和刑警们待在一块儿,路人打扮,远观着街上的每一个行人,“刚才他好像接到了什么信息,溜了。”

    陈争扫视周遭,“有人盯着我,他们知道警方查到兔属街了。”

    鸣寒说:“我跟着他的车,你小心。”

    此时,一组特警已经赶到兔属街,人们察觉到逐渐紧张的气氛,纷纷来到街上看是怎么回事。陈争打给孔兵,“你这觉是睡不成了。”

    孔兵已经从技侦那边得到消息,“这还睡什么睡?把人抓了老子睡个够!”

    “你不必过来,特警在这边。”陈争冷静道:“你尽快找到车主李常明,如果队里还调得出来人手,多给我派点排查的人来。”

    “咱们这儿出什么事了哇?”火锅店是整条街上最早营业的,打杂的妇人围裙都没来得及摘下,就来到店门口张望。

    陈争指着可疑车辆,“你们以前有没见过那辆车?”

    妇人说:“那车有啥问题?它经常停在这,一停好几天的。”

    陈争又问:“那你们见过车主吗?是谁在开这辆车?”

    妇人看看其他人,大家却都答不上来,“好像每次都是只看到车,没有看到人。我们这边乱糟糟的,晚上人又多,哪里记得住?”

    停车的地方是监控死角,它神不知鬼不觉停在兔属街,要不是警方已经查到兔属街来了,恐怕一直这么停下去,也不会有人察觉到异常。

    陈争又拿出蒋洛清的照片,“你们见过他没有?”

    同样拿出照片的还有排查队员,整个兔属街忽然在白天热闹起来,很多人对着照片摇头,也有人说觉得眼熟,应该是见过。

    火锅店的妇人说:“我见过他几次,我们店开得早关得晚,他几次都是凌晨时回来。”

    陈争说:“回来?”

    妇人说:“是啊,他不像是过来玩,来玩的都是成群结队,打扮得也很洋气,他一个人,应该是住在这边吧?我们这一片老房子,也不是家家户户都做生意,你别看这边民宿啥的贵,但正经住人的房子都便宜,没人想住在这么闹哄哄的地方吧,那租金肯定就得降。”

    除了火锅店的妇人,另有三人说见过蒋洛清。陈争看向密集的楼房,飞快盘算,蒋洛清的据点在哪里。

    “李常明早就出国了!”孔兵在电话里说:“这是个研究经济的学者,已经联系到本人,他完全不知道车的事,还说他都三年没有回来过了。”

    这边通话还没结束,鸣寒的电话也打来了,陈争说:“我接一下鸣寒的。”

    “他转向了。”鸣寒说:“我看他本来像是想往兔属街开,现在拐到嘉南街了。”

    “继续跟。”陈争说:“现在兔属街全是特警,这些人就算想进来干点什么,也不敢。”

    嘉南街和兔属街在两个方向,鸣寒一踩油门追上去,车上的人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被跟踪,一甩尾,趁着红灯的工夫,冲入右边的巷子。鸣寒追过去时,车已经歪七扭八停下,一个身影消失在转角。鸣寒毫不犹豫飞奔上前,看见那道身影进入一栋老房。

    老房没有电梯,只有六层,楼梯非常狭窄。鸣寒拿出枪,安静地站在楼下,默默计算着时间,直到听见一声非常轻微的关门声,才快步上楼。一层有两户,而那人大概率躲在五楼。鸣寒靠在连接四楼和五楼的墙壁上,看见右边那一户有花布门帘,还贴着手写的春联,而另一边则只有一扇素色的门。

    确定那人的藏身处,鸣寒悄无声息地下楼,敲了敲4-1的门。一位老人家开门,鸣寒出示证件后飞快关上门,老人家吓了一跳。鸣寒低声告诉他,警察在执行任务,之后会表彰他的贡献。老一辈对警察很信任,连忙摆手说自己不要什么表彰。

    鸣寒在厨房窗边观察,这种老楼,厨房外是最好攀爬的地方。他这次追踪得匆忙,并没有准备攀登工具,事出突然,如果不立即行动,那人说不定会脱离警方的视线。

    鸣寒翻到窗外,灵巧地抓住侧面的管道,有力的腰部带动长腿,整个身体像是跃起一般,勾住上方的窗台。屋里的人不在厨房,当然注意不到厨房的动静。鸣寒落地,握住枪,无声地来到客厅。那人正站在阳台上,焦急地等着什么。后脑勺被抵住,他才猛然清醒。

    鸣寒说:“手举起来。”

    兔属街的排查亦在推进,随着目击者的增多,陈争将目标锁定在5号楼。这栋楼有七层,聚集着民宿、电商,仅有三户没有从事商业活动,7-2有重大嫌疑。特警已经包围了整栋楼,陈争破门而入,屋里藏着的是两个女人。她们用仇恨的目光看向陈争,陈争立即想到查车时从背后射来的视线。

    房间是三室一厅的格局,因为之前是个按摩店,墙边还堆着按摩床和其他器材。特警搜索之后确认,屋里除了这两个女人,并没有藏其他人,吕鸥更不在这里,但其中一个房间找到了令人神经一紧的东西——玩偶,整整三箱用透明包装袋装着的诅咒玩偶。如果不是警方锁定了许兴豪,流入校园的诅咒玩偶恐怕会更多。

    女人已经被拷起来,陈争问:“余贞笑在哪里?”

    回应他的只有歹毒的视线。

    陈争找到手机、电脑,“给同伙发消息,让他回来,见势不对,又让他赶紧离开的是你们吧?以为什么都不说就安全了?蒋洛清都在我手上,我既然能找到这里来,就不怕撬不开你们的嘴。”

    他难得的凶狠让刚赶来做勘查的痕检师都愣了下,女人眼神游移不定,还是害怕了。

    陈争说:“楼下那辆车去烨平街是为了堵吕鸥,我猜得没错的话,他也在兔属街。现在招供,你们还有机会。”

    其中一人经不住吓,哆嗦着说:“我,我带你们去。”

    她的口音一听就是外国人,但她的长相倒是和本地人无异。她的同伴爆发出一声尖叫,用不知道哪国语大声呵斥。救人要紧,陈争立即带女人下楼。她很年轻,应该不超过二十岁,穿着打扮就跟一般高中生差不多,而她眼中的仇恨和恐惧将她和同龄人分割开来。

    她指着兔属街的一条岔路,用不熟练的方言说:“他在那里。”

    岔路里全是餐饮和工艺品门面,热闹一时,但主街都没落下来,这种不容易被注意到的巷子更是迎来倒闭大潮。女人所指的正是巷子里一个挂着刺青招牌的门面,周围的商铺好歹还能从外面的玻璃看到里面的部分陈设,这家刺青店遮得严丝合缝,怕是连一只老鼠都跑不出来。

    看热闹的人被拦在岔路外面,陈争戒备心很重,担心女人给警方设下骗局,派人在岔路周围搜索之后,才让特警靠近门面。铁门被敲开,发出刺耳的声响,天空虽然阴沉,但对于里面的人来说,涌入的光线仍旧灼目。

    角落里,一团阴影正在耸动,微弱的声音发出来。特警警惕地转动枪口,陈争却将特警拦下。那是一张黑色的布,布下面罩着东西。准确来说,是一个人。

    陈争走近,将布掀开,男孩被五花大绑,嘴被封住,已经奄奄一息。但他还有意识,虽然很可能看不清来的是谁,但眼睛死死盯着陈争,拼劲全力挣扎。

    陈争切开绳索,抱住吕鸥,“我是陈争,没事了,安全了!”

    吕鸥被立即送往医院救治,而另一边,鸣寒也将躲藏在居民楼里的男子押回北页分局。

    吕鸥现在非常虚弱,身体被注射过量麻药,加上未进食,暂时还未清醒过来。陈争找到的两个女人一个叫阿屏,一个叫阿黎,都是黑户。

    阿黎始终以仇恨的目光看着警察,不肯回答问题,阿屏则承认,自己是蒋洛清的手下,今年二十一岁,一切都听蒋洛清的,犯罪不犯罪的她不懂,只是想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被鸣寒带回的男子叫钱齐滨,三十岁,不查不知道,一查,这人竟然是警方的老熟人——他因为恶意伤人和诈骗,已经蹲过两次号子,两年前刑满出狱,被派出所监视过一段时间,表现良好,没想到陷入了更严重的犯罪网络。

    钱齐滨交待,他只是给蒋洛清办事,蒋洛清给他开“工资”,蒋洛清让他去盯着什么人,他就盯着什么人。蒋洛清还说,这次的事要是办得好了,上面觉得他不错,就送他出国享清福。至于这次的事到底是什么事,他根本说不上来。

    鸣寒问:“吕鸥是你去绑的?”

    钱齐滨连忙摆手,“那是蒋哥干的,我只是给蒋哥开车,看住那小子而已!”

    鸣寒说:“那你跑什么?谁让你跑的?”

    钱齐滨一副苦瓜脸,“蒋哥都被抓了,阿黎说警察查到兔属街来了,让我回来转移那个小子,我开到一半,又说我不能回去,全是警察。那我能不跑吗?”

    鸣寒问:“你不是说听蒋洛清的?怎么又听阿黎的话?”

    钱齐滨说,他认识蒋洛清时,蒋洛清身边已经有那两个丫头了,看着还挺狠的,蒋洛清不在的时候,他就听她们的,尤其是阿黎的。

    鸣寒问他蒋洛清说的“上面”是什么,他说不知道。鸣寒又问:“什么都不知道,你也敢跟着蒋洛清混?”

    他说:“我这不是没办法吗?他给的钱够,万一真能出国呢?我可不想再蹲监狱了。”

    鸣寒说:“那刘温然呢?她在哪里?”

    钱齐滨茫然地问:“这是谁?”

    鸣寒说:“你还装?”

    “我没装!我真不知道这人是谁?”

    另一间审讯室,陈争正在审问阿屏,她平静地说,刘温然已经死了,但她不知道刘温然是谁杀的。而余贞笑可能还活着,不久前也是被关在兔属街,至于后来被带到哪里去了,阿屏说不知道。

    从他们的几处窝点,警方找到了部分通讯设备和两个干扰器,通讯设备上的加密信息需要时间来破译,而干扰器大概率就是用于阻断十中监控的设备。

    “这三个人对蒋洛清背后的人来说可能只是可以随便放弃的工具,就跟许兴豪一样。”鸣寒用冷酷的语气说:“他们没死,只不过因为还没忙得过来。”

    陈争看完鸣寒那边的口供,准备去审讯室,“也算是一点收获,至少我们不是‘诬陷’蒋洛清了。”

    同一个审讯室,而此时的蒋洛清已经换了一副面孔,不再是那个温和有礼的数学老师,眼中燃起偏执和邪恶,“是那个姓吕的破坏了我的计划!”

    陈争说:“钱齐滨和阿屏已经交待你们的所作所为,是你绑走伤害了吕鸥。郝乐,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蒋洛清浮在脸上的青筋消了下去,仿佛终于承认了郝乐的身份,他冷漠地说:“吕鸥是你派来的吗?”

    “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吗?”陈争注视着眼前的怪物,“我不会利用一个孩子。”

    蒋洛清——郝乐的五官瞬间变得扭曲,“你什么意思?”

    陈争说:“我还没有说清楚吗?我,不会,利用,孩子。你很好奇吕鸥为什么会注意到你?因为他很聪明,甚至比你更聪明。”

    郝乐的手在桌上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他的脖子极力往前伸,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从他喉咙里挤出来。

    “你为什么绑架吕鸥?不就是因为他让你发自内心感到忌惮?这分明是你计划外的事,但你偏偏就做了。”陈争说:“要是他不失踪,你确实还可以藏得更久一点。”

    郝乐深深抽了一口气,笑容有几分怪异,“你想说,他是远胜于我的天才,我输给了一个孩子?”

    陈争说:“坦白讲,我只是个凡夫俗子,并不理解你们这些在数学上有天分的人的好胜心。你们谁输谁赢我不关心,我看到的只是,你已经是阶下囚。”

    郝乐眼神暗下去,低头不语。

    “刘温然和余贞笑在哪里?”陈争问。

    郝乐嗤了声,摆明拒不合作的态度。

    郝乐背后势必有一张犯罪巨网,但现在找到刘温然和余贞笑更要紧,陈争不得不暂时放下他,从钱齐滨、阿屏、阿笑三人身上寻找线索。

    “我真的不知道!”钱齐滨大呼小叫,“蒋老师没给我派的任务,你们就是打死我,我也说不出来!”

    阿屏用淡淡的语气说,余贞笑是蒋老师亲自从兔属街带走,去了哪里,她不知道。

    阿屏是三人里最愿意和警方合作的,看上去也是对蒋洛清最有意见的,她都不知道,其他两人知道、愿意说的可能性就更小。

    技侦正在搜集通讯设备上的线索,数据几乎完全被摧毁,只能确定郝乐联系过某些人,但这些人是谁,交流的内容是什么,则无法复原。

    在大量排查工作的基础上,刑警们又找到了两个郝乐集团的据点,和兔属街的房子一样,都是在隐蔽的老居民楼里,据点里有一些生活物资,但并没有刘温然、余贞笑的踪迹。

    就在救援撞入死胡同之际,从被捕开始,就对警方抱有强烈仇视情绪的阿黎突然说话了,“余贞笑还没死,我知道她在哪里,我可以带你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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