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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失乐(31)

    孔兵顿时警惕起来,“她良心发现了?还是引诱我们的陷阱?”

    陈争说:“是不是陷阱,都得闯一下。”

    “你先说大致位置。”陈争面对阿黎,这个女孩和阿屏长得很像,但是表情比阿屏生动得多,“还有,你的诉求是什么?”

    阿黎愣住,“诉求?”

    “难道没有?”陈争说:“你这时候提供信息,我总不能认为你是忽然想要改过自新?”

    阿黎脸上再次浮现对警察的厌恶,射向陈争的目光如同蛇蝎。陈争索性站起来,“你不愿意说也行,那我就等到你愿意说为止。”

    阿黎慌张起来,“你不想救那个女的了?”

    陈争回头,“现在是你对我有所求,你这是有所求的态度?”

    阿黎咬牙切齿,在门即将合上时说,“你给我站住!我,我想让你们答应我一件事!”

    陈争这才再次将门推开,“说吧,余贞笑在哪里,你有什么意愿?”

    两辆警车从北页分局驶出,后面还跟着特警的支援车。阿黎戴着手铐,看着车窗外繁华而和平的街道,眼中的戾气竟是散去些许,“蒋老师说,那个女孩到后面可能还会有用处,所以不能像杀死刘温然一样杀死她,但藏在市区有风险,转移到村子里去了。”

    车向城南开去,阿黎所说的村子在桐楼镇,这个镇就镶在竹泉市边上,镇中心比较热闹,而村子就跟大多数村庄一样,冷冷清清。

    阿黎交待,蒋洛清在村子里有个类似安全屋的据点,是一栋从农家低价买来的房子,原主一家已经搬迁到其他地方生活。余贞笑被蒋洛清转移过去的事,只有蒋洛清和她知道,本来蒋洛清连她都不想说,但余贞笑好歹是个活人,就算只是勉强活着,也需要食物和水,她就是这个被派去维持余贞笑生命的人。

    蒋洛清跟她说过,“我只信任你,你别让我失望。”

    就算是工具,也分用得趁手和不趁手的,对蒋洛清来说,阿黎就比阿屏和钱齐滨趁手,蒋洛清断言,一旦出事,阿屏一定是最早背叛自己的人,钱齐滨则是个蠢货。

    阿黎兢兢业业地执行蒋洛清给自己的任务,余贞笑也没有给她惹麻烦,比死人还要安静。

    警车已经进入桐楼镇,正在乡道上行驶。陈争说:“你还没说你的诉求。”

    大约是因为紧张,阿黎的声音渐渐变得颤抖,越是靠近村子,她脸上就涌出越多汗水,“我想,我想你们保护好我妹妹。”

    陈争说:“你妹妹?阿屏?”

    阿黎点头,“我只有她一个亲人了。我可以死,我犯了很多错,但她还小,她应该活下去。”

    村里的房屋隐约可见,就在这时,阿黎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陈争问:“你怎么了?”

    “我没事!”阿黎死死盯着前方,“到了,到了!就是那里!余贞笑就在那里!”

    陈争在驾驶员的椅背上拍了拍,示意放慢速度。阿黎慌张道:“怎么停下来了?快去啊!你不是想救人吗?”

    建筑物近在眼前,村里虽然荒凉,但大白天也不至于一个村民都看不到。阿黎大声道:“你不相信我吗?余贞笑就在里面!你们再不去救她,她就要死了!”

    车并没有完全停下,仍旧在朝目的地开去,陈争忽然说:“你是想用你的生命来救你的妹妹?不然死在这里的就是她,是吗?”

    阿黎怔住片刻,忽然反应过来了,而此时,车已经开到小院门口。阿黎眼中泛起癫狂,从车外疾呼道:“啊——啊——啊——”

    这仿佛是袭击的讯号,林间传来簌簌声响,危险如同海浪般涌来。然而那奔袭的只是受到惊吓的乌鸦,它们黑压压一片从空中掠过,这短暂的动静后,四周又恢复安静,诡异的安静。

    阿黎错愕地看向周围,眼中全是难以置信,须臾,她用极低的声音自言自语:“为什么?”

    车门打开,陈争下车,而后面的特警支援车也包抄上来,一队特警进入小院。

    这时,一个人影从三层自建楼里出来,手上提着一个已经昏迷的男人,“里面有炸弹。”

    人群顿时凝滞,连陈争都皱起眉。但鸣寒忽然露出笑容,将男人往地上一扔,“已经被我拆除啦!安全安全!”

    陈争轻轻舒一口气,“余贞笑呢?”

    鸣寒说:“还活着,我顾不上她。”

    阿黎看到眼前的景象,仿佛无法相信这是怎么发生的,“你们……你们……怎么可能?”

    陈争示意鸣寒控制住她,自己去查看余贞笑的情况,“你代替你妹妹充当诱饵,可惜,你的意图在你开口的时候就已经暴露。”

    阿黎悚然睁大双眼,“你,你在利用我?”

    陈争道:“剩下的回去再说吧。”

    楼房中弥漫着浓重的酸腐味,地上堆着没有收拾的残余食物,一群苍蝇围着飞舞。余贞笑半躺在墙边,身上没有明显伤处,剩着一口气。而在她旁边半米,就是刚被鸣寒拆除的炸弹。

    随着特警支援车一同前来的还有医生,余贞笑被转移到车上,陈争留下来和特警勘查屋内的每一个角落。警车里,阿黎仍是不肯相信自己失败了,但她夺眶而出的眼泪,却似乎宣泄着她的后怕与庆幸。

    经过搜索,确认村中已经没有藏匿的犯罪分子和炸药,陈争和鸣寒击掌,陈争说:“辛苦了,多亏你。”

    鸣寒摇头,看着昏迷不醒的伏击者,“可惜只逮到这一个。”

    时间倒回阿黎提出要带警方去找余贞笑之前,陈争和鸣寒站在审讯室外的走廊上。陈争说:“你猜他们留着余贞笑不杀,目的是什么?”

    鸣寒说:“玩偶是余贞笑做的,她看上去还有利用价值。不像刘温然。”

    “是,在我们眼中,余贞笑对郝乐来说有价值,所以当他们抛出余贞笑这个诱饵,我们很可能会咬上去,刘温然就不行。”陈争托起下巴,“当他们的成员大多数已经被抓了,剩下的就是最后一招,让一个人把警察引过去,一网打尽。”

    鸣寒说:“那这个引诱警方的人岂不是也会出事?所以才是阿黎?”

    陈争说:“我来拖延时间,你做好准备,我这边问出地点之后,你立即行动。”

    鸣寒笑道:“交给我。”

    桐楼镇下李村这个地方陈争一早就从阿黎口中听到了,但分局看似按兵不动,陈争与她谈心路历程谈转移余贞笑的经过,而这个时间段里,鸣寒和特警精兵已经神不知鬼不觉来到村中。

    犯罪分子给警方准备的是炸药和狙击手,他们一定有人盯着警方的一举一动,在他们的视野里,阿黎还没有说服警方,警方毫无动作。埋伏在村里的人知道今天要行动,也知道警察离赶到这里还有一段时间,殊不知奇兵已经来到他们身后,狙击手最后关头发现了“不速之客”,但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鸣寒一枪制伏。

    随后,特警开始疏散群众,鸣寒找到炸药并拆除。阿黎抱着同归于尽的心,在村中打出信号时,枪声已经不会再响起,炸弹也不会再爆炸。

    得知这一切时,阿黎已经重新坐在审讯室了,她哭得不能自已,哽咽中竟是挤出了一声“谢谢”。

    陈争挑眉,“谢谢?”

    “我不想死,我只是太害怕阿屏会选择死路!”阿黎终于不再隐瞒。她和妹妹阿屏出生在函省的一个小城市,是母亲出卖自己的产物,从小就被丢弃,没有身份,因为一看就不是华国人,要么被欺辱,要么被利用,磕磕绊绊地活到成年。

    三年前,蒋洛清找到她们,说可以给她们像样的生活,即便没有合法身份,她们也可以像正常人一样享受这片土地上的一切。

    对躲躲藏藏过了十几年的她们来说,这无异于巨大的诱惑,而且蒋洛清是老师,长得干干净净,和那些伤害过她们的人不同。蒋洛清对她们的要求是,听命于他一个人,不该知道的事不要问,也不必管所作所为是否正义。

    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邪恶?连慈善组织都欺骗过她们,正义又有什么值得歌颂。她们只认这个会给她们很多钱,给她们安身之处的哥哥,哥哥要她们做的,就是正义的。

    事实上,在今年之前,蒋洛清似乎只是养着她们,并没有给她们任何任务。阿黎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接近余贞笑,学习玩偶是怎么做,并且按照蒋洛清所说,在和余贞笑成为好姐妹之后,唆使余贞笑回忆起对周汐的仇恨。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余贞笑借着周汐、福利院的皮在商场摆摊售卖玩偶。这种据说能够赐予学生考运的玩偶悄然流入学校,有人看不出它蕴含的恶意,只觉得它奇特,有人因为太敏感,一看就觉得不舒服。

    有一天蒋洛清将余贞笑带到兔属街,阿黎和阿屏都吓了一跳。蒋洛清说她暂时没用了,她们剩下的任务就是看好她,别让人发现她,也别让她死。

    蒋洛清所在的十中发生学生失踪,阿黎知道,那个叫刘温然的学生是被蒋洛清杀死了,这是一切的引线。蒋洛清随后将余贞笑转移到桐楼镇,她和阿屏都知道这个地方,但只有她知道余贞笑在这里。

    阿黎最后一次见到蒋洛清,正是蒋洛清将吕鸥关进刺青店时。蒋洛清的脸色很不好看,给了她们姐妹最后一个任务——如果出事,就将警察引到桐楼镇。

    她顿时明白为什么余贞笑没有被杀死,因为这个女孩可以成为警察们的致命陷阱。

    她讨厌警察,一百个不愿意与警察合作,看到阿屏带着警察去刺青店,她发了疯地诅咒。然而在分局冷静下来之后,她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阿屏虽然不知道余贞笑在哪里,但知道桐楼镇的据点。阿屏不一定想得通那是蒋洛清设给警方的陷阱!如果阿屏带着警察去桐楼镇,那一切都完了,妹妹会死在那里!

    “所以你态度突然转变,要带我们去‘救’余贞笑。”陈争说:“你愿意用你自己去换阿屏。”

    坦白之后,阿黎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攻击性,“其实我很恨她,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应该不会落到这种地步。一个人,怎么都好活,我也不会遇到蒋洛清,我也恨蒋洛清。可是……她到底是我的妹妹。”

    陈争说:“其实你也不必选择死亡,既然你知道有人埋伏在桐楼镇,你和我们一样得死在哪里,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这样你和阿屏还能算是提供了重要情报。”

    阿黎眼中涌出恐惧,“提供重要情报?然后呢?争取轻判,早早出狱吗?出去了,他们会放过我们吗?我们只会死得更惨!阿屏带你们去找那个男孩,我就知道晚了,我们一定会被报复!”

    陈争想起阿黎在车上说过的一句话,保护妹妹阿屏。“他们到底是谁?”

    阿黎流着泪说:“我们真的都不知道。连蒋洛清都只是被他们所利用,他们连蒋洛清都可以抛弃,更何况我们?只有我死了,拉你们几十条人命陪葬,他们才可能看在我最后功劳的份上放过阿屏,不然就什么都完了!”

    得知姐姐为了自己,宁愿自己去死,阿屏那双总是蒙着雾的眼睛因为泪水明亮起来。而不管是她还是钱齐滨,以及最新被警方控制的白人狙击手,都无法说清蒋洛清背后的人是谁。但狙击手承认,是他杀死了刘温然,尸体藏在南边荒山的尸坑中。

    孔兵立即带人前往狙击手所说的地点,找到的却是两具女尸,其中一具已经腐烂见骨,死亡时间在半年以上。狙击手仿佛忘了这一茬,看到照片才说,那人也是她杀的,名叫赵雨,为什么要杀她,他说自己也不清楚,他只是在执行蒋洛清交给他的任务。

    到此,失踪者已经全部找到,不幸的是刘温然和赵雨已经永远失去了生命。

    医院,吕鸥和余贞笑经过治疗,已经不再有生命危险。不等警方招来,吕鸥就喊着要见陈争。

    鸣寒将一个削好的苹果递给吕鸥,“急什么,陈警官现在没空。”

    吕鸥恨不得把输液管拔掉,“我有重要的事要给他说!”

    鸣寒一把将人按在病床上,“给我说就行,我是陈警官头号代言人。”

    吕鸥对鸣寒不太信任,警惕地瞪着他。他乐了,“你小子能被救出来,我的功劳也少不了,不说拉倒,我回去了。”

    吕鸥连忙说:“你别走!我,我总觉得我昏迷的时候见到我妈了!”

    “你怎么不说看见太奶奶了?”

    “真的是我妈!我没开玩笑!”

    鸣寒正色道:“你妈?”

    吕鸥的母亲徐荷塘失踪已有十年,全无音讯,吕鸥失踪后,陈争还专门找到徐荷塘的原始调查记录,重新梳理了一遍,依旧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吕鸥急于表达,语言组织得有些混乱,“我没有看到蒋洛清的人,但我知道是他。那天烨平街出事,他想趁乱一起解决掉我,他好像……对我特别戒备。”

    鸣寒说:“因为他曾经是个数学天才,你也是,你俩之间有特殊的磁场。”

    吕鸥接受这个解释,继续说,自从半夜的通话结束之后,他再也没有听到蒋洛清的声音,更没有见过蒋洛清,有个女人(阿屏)每天都会来确认他死了没有,给他注射药物,他起初以为那是毒品,尽可能挣扎,后来意识到那可能只是维持他生命的药剂和镇定剂,女人并不想喂他吃饭,药物会更方便。

    他试图逃走,制造响动,但都不行,在黑暗中,他逐渐失去对世间、空间的感知,意识越来越混乱,就是在那时,他“见”到了徐荷塘。

    但他并不记得徐荷塘为什么会出现,又对他说了什么,记忆非常模糊,在他清醒之后,却留下了一个鲜明的印象——看到妈妈了。

    吕鸥盯着鸣寒,渴望鸣寒给他一个想要的答案。鸣寒却很谨慎,“是不是你梦到你妈了?”

    吕鸥有些泄气,做梦,这的确是最合理的解释,人在生理和心理双重脆弱,濒临险境的时候,梦到自己想见的人太寻常,更何况梦到的这个人是找了多年的母亲,能够保护自己的母亲。

    吕鸥抓了抓头发,“但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为什么我也说不好。”

    鸣寒说:“那你想,如果你妈真的去看你,她是怎么知道你出事了?怎么避开蒋洛清的视线?既然见到你,为什么不救你?”

    “我……”吕鸥根本答不上来。

    鸣寒说:“除非她和蒋洛清这帮人有牵连。”

    吕鸥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下意识道:“不可能!”

    “是啊,不可能。”鸣寒在他头上拍了拍,“别胡思乱想,好好休息,你陈警官忙完了手头的事,就来看你。”

    离开病房,鸣寒眉心渐渐收紧,失踪的徐荷塘去看过吕鸥?这听上去简直是天方夜谭。鸣寒嘴上说着不可能,心里还是在意,有时人的直觉很玄妙,它不一定就是真相,却可能指向真相。

    北页分局,痕检师有些疑惑地说:“刺青店的痕迹?”

    鸣寒说:“对,在刺青店采集到的所有痕迹,给我一份。”

    痕检师解释,当时情况紧急,进入刺青店的人比较多,痕迹采集时后来才进行的,足迹比较多,正在核对整理。鸣寒点点头,请对方尽快给自己。

    陈争和郝乐面对面,谁都没有率先开口。失败让郝乐脸上的面具一块块剥落,露出丑陋的原貌。

    陈争忽然说:“阿黎给我说了个有意思的细节,她和阿屏是你的工具,而你,也是别人的工具。你知道自己是工具吗?”

    郝乐并未被激怒,“你想刺激我?没什么意思。”

    陈争说:“刺激你有什么好处?我只是在尽一个打工人的义务,你要是什么都不肯说,我就下不了班。”

    郝乐闷声笑起来,“你真会开玩笑。”

    “你不想说这件事,那我们换点别的聊也成,你总得让我有点能记录的吧?不然我也交不了差。”陈争双手抱臂,还翘起一条腿,看上去比郝乐海散漫,“你卧薪尝胆,蛰伏这么多年,是为了报复当年害你摔下山崖的同学?你这复仇计划还挺大的,他们害了你,你就要害所有中学生。”

    闻言,郝乐止住笑,仿佛吃到苍蝇一样恶心,“报复谁?那几个社会渣滓?他们也配?”

    陈争说:“当初我在查冯枫的案子时,就有一些疑问,凶手的确是卫优太,但他的报复很突然,就像是背后有人在引导,而他本人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引导的人是你吧?借卫优太的手,把冯枫给杀了,把卫优太也推进监狱。卫优太用来吓唬冯枫和柯书儿的匿名电话,跳板是你提供的。还有老尹面馆里的那些杯垫,也是你的手笔。”

    郝乐的眼神渐渐如同水面一样静下来。

    陈争继续说:“你利用杯垫,将我们的注意力引到吴怜珊身上,后来又因为尹高强知道太多,杀人灭口。我思来想去,你借我们的手做掉吴怜珊的唯一动机,是她在学簿山里遇到的袭击,她目击到了一件她自己都搞不清楚是什么的事,这对你来说,是个隐患。而你的尸体失踪了,她看到的,就是活着的你。”

    郝乐忽然爆发出一连串刺耳的笑声,笑到最后,甚至连眼泪都流出来了,他抬起被拷着的手,用手背勉强擦了擦眼角,从下至上盯着陈争,“陈警官,你会想方设法报复蝼蚁吗?”

    陈争说:“在你眼里,冯枫这些人只是蝼蚁?但在‘蝼蚁’口中,你活得很惨啊,被冯枫奴役,冯枫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最后还从山崖上掉下去。要不是运气好,你还能活到现在?还能用蝼蚁来形容他们?”

    郝乐紧握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话语从牙齿间挤出来,“我只是随便让蝼蚁们尝尝自己酿的恶果!”

    “是吗?我还以为报复冯枫曾燕才是你的首要目的。”陈争笑了声,“而只是杀掉他们不足以解你心头之恨,你才策划对其他无辜的中学生动手。”

    郝乐像是受到了天大的误会,肩膀颤抖起来,“你的想象力很丰富。”

    陈争别了下唇角,“你什么都不说,我又得完成工作,只得这样写调查报告。”

    郝乐眼神充满寒意,“你又在刺激我。”

    陈争说:“刺激你能让你说出真相的话,我何乐而不为?你不想说,也行,听我说,我哪里说错了,你随时可以打断。”

    第72章 失乐(32)

    郝乐很不耐烦,但陈争视若无睹,“冯枫断定你死了,其实你还剩最后一口气,那天在学簿山里的本就不止你们,女毒贩朱零娟的女儿朱倩倩就藏在里面,知道冯枫等人的所作所为,但山里还有另一个人,或者一群人。在冯枫他们自以为处理好了你的‘尸体’时,偷偷把你救了出来,你因此捡回一条命。我猜,这个人就是你背后的那个组织,也是阿屏阿黎她们忌惮的‘上面’。”

    郝乐紧皱起眉,眼中忽然有了陌生而复杂的东西。是怀念吗?他的反应稍微让陈争感到意外,但陈争没有让自己的情绪表现出来,继续道:“这个人看中了你身上的苦难,被苦难催生出的仇视,他识人无数,所以甚至能够对你的苦难感同身受,他也知道,你的仇视并不针对个人,而是对整个社会,妥善利用的话,会爆发巨大的力量。”

    “他给了你新的生命,你那张摔得支离破碎的脸被技艺精湛的医生修整成了现在的样子,你远离竹泉市,在嘉徽市得到新的身份。你问他自己如何报答他,对方却说,不着急,你还小,可以先做做自己想做的事。”

    郝乐的呼吸声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审讯室里格外清晰。陈争点点头,“看来我‘猜’得很准。既然你没有异议,那我就继续往下说了。”

    “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呢?你想读书。你那每天辛苦在工地上卖命的父亲一有空就会对你说,孩子啊,只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爸爸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你供出来。从小,你的头脑里就种下根深蒂固的观念:读书,改变人生。稍稍大一些之后,你遇到了张斌,他应该是对你影响最大的老师了吧?他一眼看出你的天赋,欣赏你的才华,对你寄予厚望,甚至将自己的手表都送给了你。他觉得你一定能靠着数学起飞。你父亲的死折断了你的翅膀,机缘巧合,被救之后你又重新长出了翅膀。除了读书,你根本想不到其他想做的事。”

    郝乐不由得抖起腿,拳头抵在嘴唇下,无意识地啃咬。

    “你提出想考大学,学数学,救你的人很欣慰,夸奖你是个好孩子。而你却很担心自己会让他失望,因为除了数学,你其他科目并没有多大的优势,即便是数学,你也有很长的时间没有碰过了。但他让你放心,他会找一所你能够安心学习的学校,那里有最优秀的老师和同学,那里没人知道你不是真正的蒋洛清。你很争气,你果然是个很有天赋的人,不必将时间耗费在无休止的打工中之后,你的成绩起飞了,如愿以偿考上万青理工。”

    “大学生的你不像后来那样成熟稳重,你想到了差点害你失去生命的竹泉市,想到那些害你的人,于是你回来了,你发现他们非但没有被犯过的罪行所反噬,还一个个混得人模狗样,除了曾燕已经死了,其他人仿佛改过自新,过起了正常人的生活。这个社会真不公平,你想,凭什么他们还能改过自新?改过自新就完了吗?”

    郝乐终于出声,“我说过,我对蝼蚁没有兴趣。”

    陈争说:“那冯枫的死又怎么解释?卫优太那种脑子,我不信在没有人从旁指点的情况下,他会突然想要杀掉冯枫。当然,他给出了一个听起来很合理的动机,但这个动机真的不是你潜移默化种植在他心里的吗?郝老师,你擅长教书育人,影响卫优太这种‘蝼蚁’,比教数学还容易吧?”

    郝乐嘴唇抿得平直,似乎是默认了。

    陈争又道:“回到竹泉市教书,一方面是你自己的意愿,因为张斌的缘故,你对当老师并不反感,另一方面是你‘上面’的要求,他们悉心培养你,为的应该不是做慈善吧?你成为一颗被放置在这里的棋子,今年,是需要你行动起来的时候了。余贞笑、刘温然、许兴豪统统是被你利用的人,你的目的不在于杀掉某个具体的人,而是扰乱校园,激发学生潜藏着的恶意,这些我们已经掌握了证据。但我想不明白的有两点。”

    郝乐抬了抬下巴,似乎为陈争此时流露出来的迷茫而感到志得意满,“你也有想不明白的事?”

    “你为什么要杀赵雨?”陈争说:“她和你的计划似乎没有关系。非要联系起来的话,她是许兴豪的前女友,刘温然曾经给她的奶茶店设计过饮品。”

    郝乐说:“你这不是查得很清楚了吗?”

    陈争却摇头,“但人在社会上混,彼此间都会有联系,这点联系至于让你动手杀人?她和许兴豪早就是过去式,刘温然倒是和她更紧密一点。”

    郝乐冷笑一声,“她和吕鸥一样是个意外,这个连大学都没读过的女人居然比吕鸥还聪明,她是第一个发现我要利用刘温然的人。”

    陈争假意显得惊讶,“啊?她怎么看出来的?”

    郝乐不屑地啧了声,语气充满对奶茶小贩的鄙视,“因为做生意所以见过各种各样的‘坏人’?不知道,但她自己撞上枪口来,我就只能先把她解决掉了。”

    陈争问:“她找过你?”

    郝乐选中刘温然的原因和陈争之前推断的一致,刘温然对蒋老师有种依赖感,这一半是因为高一时蒋老师发现她的家境并非她表现出的那样,一半是因为蒋老师本身的魅力。所以当郝乐接到任务之后,最理想的工具就是刘温然。但有一天,赵雨却来到他面前,让他离刘温然远一点。

    那一刻,郝乐是错愕的,他对刘温然的一切了如指掌,当然知道面前的女人是“梦之岛”奶茶的老板,刘温然去年夏天经常去“梦之岛”,和对方关系亲密。但他不解的是,赵雨为什么会来警告他?赵雨难道看出什么来了吗?但这怎么可能,他甚至都没有在“梦之岛”露过面。

    他谨慎地问赵雨是什么意思,赵雨一派女侠气,叫他别再装了,看着斯斯文文,实际上早就在打刘温然的主意!他很快镇定下来,套出赵雨的话。

    原来,刘温然帮过赵雨之后,赵雨就将她看做妹妹,时常关心她的生活。刘温然看似人缘很好,但并没有一个真正说得上话的同性朋友,曹温玫那种母亲就不必说了,周汐等人和她有巨大的经济差异,她无法对她们袒露心声。而一个人总是渴望着倾述、分享,刘温然的理想倾述对象就是赵雨。

    赵雨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家庭出来的孩子,纯粹靠自己的努力过上现在的生活,对刘温然来说就是个知心大姐姐。刘温然忍不住向她说起蒋老师,说这位老师是多么好,但赵雨越听越觉得古怪,蒋洛清像是在仗着师生关系的不平等和刘温然的喜爱PUA刘温然。

    她到底是个成年人,没有立即对刘温然表达自己的看法,而是借着看望刘温然来到十中,之后又跟来买奶茶的十中学生聊过蒋洛清,从细枝末节中察觉出蒋洛清对待刘温然的方式和对待其他学生不一样。

    她并不知道蒋洛清的计划,只是认为蒋洛清为人有问题,不配做一个老师。她想要用自己的办法保护刘温然,所以她直接找到蒋洛清,威胁蒋洛清停止觊觎刘温然。

    念中学时,她的成绩虽然不怎么样,但正义感一直很强,帮过很多女生,甚至不惜和男生打架。她以为这次她也能保护刘温然,毕竟蒋洛清看上去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教师。教师最怕什么?声名扫地。她警告蒋洛清,如果再敢影响女生——不止是刘温然,她会去找十中的领导。

    郝乐看着她,内心已经开始发笑,面上却装出害怕的样子。此后,他彻底将她调查了个遍,确定她不可能知道自己的底细。但即便如此,这个女人也不能留了,因为一旦刘温然失踪,她一定会向警方说——那个姓蒋的数学老师有问题!

    “这就是她为什么必须死。”郝乐无所谓道:“有的人年纪轻轻就没了,不怪别人,只能怪他们自己多管闲事。”

    见郝乐已经逐渐打开话匣,陈争看似不经意地往下引,“赵雨和刘温然认识,这还算是有点线索,但尹高强的死又是为什么?总不至于是刘温然将玩偶送给他了吧?也不大可能因为尹高强和曹温玫的关系,哦对——你认识袁章丰吗?”

    郝乐神色微变,难说他是听到哪个名字而情绪起了波动。

    “曹温玫是袁章丰介绍给尹高强,刘温然以为尹高强买了自己母亲,将受到玩偶转送给他来恶心他,哪知尹高强对玩偶并不敏感,也没有察觉到刘温然的恶意。”陈争说:“刘温然转送玩偶的事在你计划之外,但似乎不值当因为这件事去杀尹高强。还是说,你杀尹高强有别的原因?比如,放在面馆的杯垫?”

    一段沉默后,郝乐重重地往后面一靠,“啊,就是因为杯垫。你上次已经说中了,吴怜珊看到了没有死的我,不管她想没想起来,只有她死了,秘密才会被永久保持下去。”

    陈争想了会儿,“但这似乎还是不至于让你搞那一场爆炸。我想来想去,只能是你的秘密让尹高强知道了,毕竟你也在二中念过书,你还和他那失踪的儿子一样,有很高的数学天赋。”

    郝乐一下变得僵直,像是被无形的剑钉在了原地。陈争已经从他早前的反应意识到尹高强对他而言有更重大的意义,现在他的反应坐实了这一点。

    真相就在前方,陈争声音压得更低,“你坠崖,又被重击面部,被埋在土坑中,生命垂危。那个给与你新生命的人应该是第一时间就救了你,不然你很难活下去。但为什么,直到曾燕和吴怜珊来到学簿山,你都还躲在里面?你一个人,重伤,生存得下去吗?还是说,她们看到的其实不止你一个人?”

    郝乐“咯咯”笑起来,眼睛竟然泛起红,“他的儿子,和我一样有数学天赋……”

    尹竞流!陈争心跳逐渐加快,郝乐在提到尹竞流的时候语气相当奇怪。警方曾经将郝乐的失踪和尹竞流的失踪放在一起,但没有找到关键的联系。其中一个猜测是,郝乐坠崖的时候,尹竞流有可能也在学簿山。

    线索终于在这一刻拼补上最重要的一环,监控前的鸣寒轻声道:“是尹竞流?”

    连陈争也忍不住深呼吸,“我可能犯了一个错误,在学簿山将你救下来的不是后来帮助你的人,而是尹竞流!他的眼睛是被冯枫所害,他有对冯枫复仇的动机。但机缘巧合,在他复仇之前,先救下了你!”

    郝乐眼中的血色更加鲜明,他绷着一口气,注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但几分钟之后,这口气还是吐了出来。他低下头,声音颤抖,“是他救了我,也是他害了我。”

    这两桩失踪案果然有关系。振奋感让血液都开始躁动,陈争说:“尹竞流呢?他也是你们组织的成员?”但问出这句话的瞬间,陈争就意识到不对,尹竞流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苦寻自己多年的老父亲死在爆炸中?

    郝乐沉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陈争利用这沉默,飞快地思考,袁章丰和郑天故意投向警方,他们有更加忌惮的东西,现在这东西终于显形了——袁章丰作为尹高强夫妇的好友,受他们所托调查尹竞流的去向,袁章丰是个外国人,有广阔的门路,正规渠道查不到,还有非法渠道,后期尹高强可能不再寄希望于他,但他仍在调查,于是……查到了尹竞流和蒋洛清,很可能知道蒋洛清在竹泉市干什么!

    然而触及到黑暗的一瞬,这位精明的商人就收回了触角,他知道什么是他可以碰的,什么是他碰不起的。他担心自己和郑天的调查已经让某些人关注到他,他躲在B国不安全,厄运随时可能找上门来。哪里最安全?竹泉市!他要将自己置于警方的目光中,让他们想要灭口的人没有机会靠近他!

    “尹竞流……对,尹竞流,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郝乐忽然看向陈争,竟是面带微笑,“我想起来了,我最对不起他的事,就是害死了尹叔。尹叔……是个好人。”

    郝乐的精神状态已经变了,陈争知道他即将吐露至关重要的信息。

    “但陈警官,你真的想知道我这些年来的经历吗?想知道我为谁工作?”郝乐苦笑,“人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连袁章丰都知道遇到危险要立即躲开,你还想往上凑?你有这个能力知道吗?”

    陈争说:“你举的例子不合适,袁章丰他只是个普通人,普通人遇到自己搞不定的危险,当然应该退缩。但我是警察,就算能力尚且不够,也没有知难而退的道理。”

    郝乐视线转向旁边的镜头,“你听说过‘量天尺’吗?”

    鸣寒脸色变了,“‘量天尺’?”

    孔兵不解,“那是什么?”

    鸣寒不语,几乎是屏息盯着监视器。

    陈争将惊涛骇浪压在佯装的平静下,“没有听说过,那是什么?”

    郝乐露出失望的表情,“既然你没有听说过,那我说再多也没有用,你没有概念。”

    陈争说:“这才更需要你告诉我。谁不是从不知道到知道?”

    郝乐又安静了片刻,“‘量天尺’是一个组织,我只是……其中无足轻重的一员。”

    自从说到“量天尺”,郝乐的语速就变得越发缓慢,时常说一句要停顿许久,“要不是尹竞流,我也不会知道它的存在。但讽刺的是,最终是我成了它的成员,而他……被我淘汰掉了。”

    “你猜的没错,我坠崖那天,救我的是尹竞流。”

    仿佛回忆起骨头折断、鲜血堵塞呼吸道的痛苦,回忆起冬天潮湿泥土中的死亡气息,郝乐的脸色变得惨白。那时的他无依无靠,最大的愿望就是早点还上父亲治病时欠下的高利贷。

    他没日没夜地工作,给冯枫当奴隶,在混混们的打斗中总是被伤得最重。每每坚持不下来,他就告诉自己,再忍一忍,只要还完了钱,就自由了,可以去学想学的,过想要的生活,张老师夸他是个很有天分的人,有天分的人一定可以凭借自己的本事过得很好。

    但是为什么麻绳偏挑细处断?冯枫叫他一同去学簿山时,他以为只是去做苦力,没想到冯枫和曾燕居然丧心病狂地叫他去悬崖下面。他本能地想拒绝,但冯枫嘴上挂着笑,眼神却很阴冷,他知道如果不听话,不仅会丢掉这份收入还算不错的工作,还会遭受毒打。

    他只剩最后一笔欠款需要还了,一咬牙,他接过冯枫递过来的绳子,侥幸地想,有绳子应该没问题吧,万一脚滑了,上面的人还能把自己拉住。

    可他低估了人性的卑劣,在他坠落的瞬间,上面的人就不约而同地松开了绳子——他们害怕被他连累,他们宁可看着他死。

    他没有阻拦地坠落,掉在山底时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楚,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剧痛,每一次尝试移动身体,内脏都像被利刃捅穿。即便如此,他仍然渴望活下去,他想,冯枫他们不是故意害他,他们可能会叫医生来的,只要撑到医生来的那一刻,他就有救。

    不知等了多久,身边终于传来动静。救我的人来了!他强行拉回正在消散的意识。可是他看到的是什么?是冯枫和曾燕惊恐而恶毒的脸,他们正在讨论,他没有死,但残废了,如果他活下来,他们就完蛋了。他重伤的头部让他无法迅速理解他们的话,但很快,他就明白——他们要他死,只有死人不会提出诉求。

    石头和棍子砸在他头上身上,完了,他心里的声音说着,他在血沫中发出最后的呼救,但那微弱的声音并不能为他唤来救赎。

    终于,他不动了。他们以为他彻底断气,对待他的“尸体”反而比对待他这个活生生的人更加温柔。他们给他挖了一个大坑,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双手合十,念着不知所谓的经。他们看不起他的人,却害怕他的鬼。

    四周安静下来,他死定了。但当黑夜降临,却有一双手将他挖了出来。他的意识非常模糊,只知道自己被搬运,身上的伤得到妥善治疗。他真正醒来已经时半个月之后,他躺在废弃的房子里,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对方说:“你醒了。”

    他认得这个人,二中门口那家面馆的小老板,前两年二中的风云人物,学霸尹竞流。

    “你……”他说话还很困难,思维更是混乱,勉强想明白是尹竞流救了自己,但尹竞流为什么也在学簿山?那么重的伤,尹竞流是怎么救他的?

    尹竞流说他现在还不宜下床,不宜思考。而他的所有问题在之后的相处中渐渐得到解答。

    尹竞流之所以在学簿山中,是想要向冯枫复仇。尹竞流原本的计划是趁着夜色烧掉冯枫的帐篷,没想到还没行动,就目睹了他坠崖。

    “你也是冯枫的受害者,良知让我无法见死不救。”尹竞流如此说。

    既然救了人,复仇计划就得暂且搁置。尹竞流曾经的梦想是当飞行员,视力遭受不可逆的伤害后选择了学医,虽然只是个半吊子,但会一些急救的办法。

    但他越听越觉得奇怪,忍不住问:“但我伤成那样,没有药物和器械,你就是神医也没用啊!”

    尹竞流看向他的眼神变了,他感到一阵遗憾,开始后悔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尹竞流却又笑了,“你真的想知道啊?”

    这话像是不怀好意的引诱,他上钩了。于是从尹竞流口中,他第一次听到了“量天尺”这个名字。

    尹竞流说,自己虽然向命运妥协,但在大学待得越久,越是不能释怀。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可是为什么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和想要的人生失之交臂?他不甘心!他内心的阴暗吸引到了捕食这种阴暗的人,“量天尺”的金先生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他应该复仇,等他复仇之后,有一个崭新的世界会朝他打开。

    那时尹竞流对“量天尺”知之甚少,却被仇恨所鼓动,一时心软,复仇未果,却阴差阳错救下了本该死在十年前的郝乐。“量天尺”的人再度出现,非但没有责备尹竞流,还对他的善良大加赞赏。正是“量天尺”提供的药物,让郝乐不至于死在那个寒冷的冬天。

    而当春天来临之时,新的故事便开始了。

    第73章 失乐(33)

    郝乐认识的第一位“量天尺”便是尹竞流说的金先生。他在尹竞流的照料下,身体虽然一点点好起来,但终究是藏在山中,条件太差,金先生出现,将他和尹竞流一同带到洛城的一所私人医院,在那里,他又待了大半个月,而尹竞流也一直陪在他身边。

    他不清楚金先生为什么要这时来救他,又是怎么让他住进这种需要登记详细信息的医院,长久的生活环境让他习惯了沉默。后来他才知道,“量天尺”之所以没有一开始就救他,是存在一种迷信,想看看他能不能挺过来,挺过来了,才值得组织将资源倾泻在他身上。

    出院之后,金先生的下一步更让他吃惊——带他和尹竞流来到K国的一个山村,他看见十多名和他岁数差不多的人,他们看他的眼神充满了仇恨和戒备。起初他不明白这些敌意从何而来,但金先生用一如既往的和善口吻告诉他,他需要和其他人竞争。

    金先生问:“你的目标是什么?”

    他茫然了好一会儿。目标?生活似乎早就将他的人生磨平了,父亲还在的时候,他想好好读书,让操劳了一辈子的父亲过上好日子。父亲没有了,还钱折磨着他,他的目标变成早日还完钱。现在么,他实在想不到一个具体的目标。

    金先生似乎有些失望,“你忘了你是为什么受重伤?”

    顿时,那种灵魂都被血液浸透的痛楚又回来了,他害怕得浑身战栗。

    金先生说:“你不想复仇吗?”

    向冯枫曾燕报仇?他恨他们没错,但报仇却没有想过,他苦笑着说:“金先生,当一个人受过的罪太多太深,他的第一想法其实不是报复,而是远离,再也不要遇到这些人渣。”

    金先生若有所思,但很快纠正道:“那是因为你还太弱小,在这个世界上,弱小的人就是会被掌握资源的人折磨到死,想要摆脱这样的命运,就得超过那些欺辱你的人。等你站在高处,你就会发现,报复他们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他似懂非懂,想要反驳,但对金先生很是忌惮,索性闭了嘴。

    金先生指了指远处的尹竞流,笑着对他说:“你和小尹是校友,你还比他大一岁,但小尹比你坚定得多,从我第一次见到他起,他的目标就没有改变过。”

    他知道尹竞流的目标是什么,向冯枫复仇。老实说,他不太理解。尹竞流虽然没有当上飞行员,但当医生也很好啊。尹竞流还有个那么美好的家庭,尹叔做的面很好吃,玲珑阿姨温柔宽容。要是他有这样的父母,别说医生,就是天天去工地下苦力,他也愿意。

    “小尹如果复了仇,那我的仇也算是报了。”他说:“反正作恶的都是冯枫。”

    金先生却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意味不明地说:“那要看他有没有复仇的资格。”

    他没听懂,金先生也没有再说。

    十几个年轻人住在一个封闭的村里,每天要学外语、医学等。郝乐逐渐明白,金先生是在将他们培养成组织的工具。他没有因此感到恐慌,他已经没有亲人了,这里不失为一个栖身之地,今后就算让他去犯罪,也无所谓。

    但事情远没有他以为的简单,金先生来到他和尹竞流的住处,告诉他们,这趟学习的倒数第二个课程,是组成二人组,淘汰掉其他人。尹竞流显得相当亢奋,他则担忧地问:“淘汰是什么意思?”

    金先生笑了,说到时候你就知道。

    已经不用到时候了,当天晚上,村落就成了“大逃杀”的舞台,郝乐在熟睡中挨了一刀,要不是来人准头不够,他已经成为刀下鬼。他来不及感知疼痛,本能地奋起反击。尹竞流也醒来,两人合力将来人制伏。

    他知道这个人,在外语课上还和对方结过对子,没想到对方毫不犹豫就想要了他的命。这一刻,他明白了金先生那句话的含义。

    忽然,刀刺入□□的闷声让他血液冰凉,随着刀被拔出,滚烫的血洒在他的脸上,他震惊地看着尹竞流,尹竞流一脚将地上的人踢开,朝他伸手,“还愣着干什么?快拿装备,不然我们活不过今晚!”

    “你……你杀了他?”他声音都在发抖。

    尹竞流眼神似野兽,“这不废话吗?他来杀我们,难道我还能放他走?别天真了郝乐,金先生说的淘汰就是死!不是他们杀死我们,就是我们杀死他们!”

    形势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他对未来没有目标,但他不想死,如果一定要死在这里,被那些认识了没多长时间的人杀死,为什么不死在学簿山算了,为什么还要受这样的颠沛流离?

    “啊——”一声怒吼,他也变成了和尹竞流一样的杀手。其他人的组合都是临时结成,互相不信任,更谈不上配合,而他完全信任尹竞流,他相信尹竞流对他也是一样。

    天亮时,村里处处弥漫着血的味道,他和尹竞流都活了下来,他们成了这场“炼蛊”最后的胜者。

    可是他忘了,“蛊王”只能有一个,而金先生也早已说过,淘汰其他组合不过是倒数第二步。

    金先生又来了,他和尹竞流被分别送上两辆救护车,他的伤只在皮肉,没有大碍,而尹竞流左手断了一条筋,康复需要一些时间。

    金先生意味深长地说:“你是个运气很好的孩子,你的运气是我们最需要的。”

    这是他的人生中第一次被评价为运气好,这简直像是一个笑话。以前的他听得最多的是:听话、老实、倒霉。一时间,他竟然觉得金先生是在讽刺他,难以克制地露出怒意。

    金先生却说:“不是吗?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没死已经是奇迹,那些坏孩子击打你的面部,挖坑把你埋了,尹竞流还能把你挖出来治好,这样的运气不是谁都有的。这一期孩子中,你是身体素质最弱的,人家偷袭时你还在睡觉,但其他人都死了,连你的partner都伤了手,你却几乎毫发无损。”

    他下意识说:“小尹保护了我。”

    金先生却对尹竞流保护他的举动嗤之以鼻,看他的目光倒是比任何时候都炽烈。他下意识感到不安,说想去看看尹竞流。

    金先生以看好戏的口吻道:“去倒是可以去,但我提醒你,他现在不一定希望见到你。尤其是,这么健康的你。”

    他不能理解金先生的意思,他们已经胜利了,接下来只需要等待尹竞流好起来,也许组织就会给他们派第一个任务,他和尹竞流很有默契,他们一定能圆满完成任务。

    所以,小尹怎么可能不希望见到他?

    然而,在病房中,尹竞流的反应却让他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尹竞流是他最感激的人,如果没有尹竞流,他早就死了。尹竞流说话时会直白地盯着他的眼睛,从不掩饰自己的愤怒。他不得不承认,尹竞流感染了他,如果是为了尹竞流,他可以去杀死冯枫,帮助尹竞流复仇。

    但此时,尹竞流不再看他的眼睛,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很轻,似乎不太愿意与他相处。他看着尹竞流的手,以为尹竞流是因为受伤情绪低落,连忙安慰:“小尹,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伤得那么重,现在都没事了,你这个伤会好得更快的!”

    尹竞流猛然看向他,眼中有他一时看不懂的烦躁。尹竞流似乎想说什么,但终是忍住了,只是说自己很累,让他先回去。

    之后,他又几次去看尹竞流,问医生尹竞流的恢复情况,医生说正在好转,但因为伤到了筋,今后正常生活问题不大,但作为“量天尺”的话……

    他松了一口气,没有注意听医生后面的话,心想只要不影响正常生活就行,再说,尹竞流伤的是左手,常用的右手还好好的。

    尹竞流出院了,伤看上去无碍,但整个人都消沉了下去。他难得地拿仇恨来激励尹竞流,“小尹,你别这样,冯枫还活得好好的,我们还要去干掉他呢!”

    尹竞流皱眉看着他,“你……”

    “怎么?”

    许久,尹竞流叹气,“算了。”

    又一日,金先生来了,检查完尹竞流的左手,当场宣布道:“现在你们还剩下最后一道关卡。”

    尹竞流眼中无神,仿佛已经知道这道关卡的内容。郝乐则下意识握紧拳头,兴奋而忐忑。他不喜欢这个地方,他想要离开,就算离开后就要参与犯罪,他也要离开。

    金先生露出迷人的微笑,食指指向尹竞流,又移向郝乐,“你们,互相淘汰,剩下的那个人,就是组织需要的人。”

    他耳边响起尖锐的鸣叫,思绪变得一边空白。什么意思?为什么又要淘汰?人不都已经被淘汰完了吗?他和尹竞流……不是最默契的队友吗?为什么?为什么?

    金先生说:“我上次不是告诉过你们吗?那只是倒数第二步,最后一步,当然是在你们这两个胜者之间,决出真正的胜者。不过不要着急,你们还有一段时间来告别、思考,有什么想法也可以随时告诉我。”

    他不假思索道:“我可以选择退出吗?”

    金先生说:“退出,指的是主动放弃?让尹竞流成为赢到最后的人?”

    “是!”他心脏狂跳,“退出的条件是什么?”

    金先生露出苦恼的神情,“以前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呢。我要好好想想。”

    村里只剩下他和尹竞流,气氛变得前所未有地尴尬,尹竞流似乎对他很戒备,不肯和他待在一起。那时他还抱着一丝希望,觉得金先生会同意他的退出请求,毕竟尹竞流一直比他优秀,那些被淘汰的人,几乎都是被尹竞流干掉,尹竞流有很强烈的复仇欲,他则是个随波逐流的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回到社会当个普通人,但他可以留在组织打杂,组织肯定需要这样的人吧?

    他做好了饭,叫尹竞流来吃。尹竞流冷漠地看着他:“你想毒死我?”

    他大惊,“小尹,我都说了我想退出,我怎么可能害你?”

    尹竞流不由自主摸向手腕,仿佛那里又痛了起来,“我们还是不要待在一起。”说完,转身就走。

    金先生一直没有再来,不知道考虑得怎么样了。郝乐明显察觉到自己和尹竞流之间越来越不正常,他盼望着金先生早点来,同意最好,不同意的话……他可以将命赔给尹竞流。

    他想要活着,不想被陌生人杀死,但尹竞流救了他,他不能当个狼心狗肺的人。

    就这么过了一周,金先生就像忘了村子里还有他们两个人。郝乐有几天没有见过尹竞流了,担心他出事,满村子寻找,夜晚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住处,还没开灯,就遭到偷袭。

    慌乱中,他像老鼠一样逃命,尹竞流不知从哪里搞来的枪,对着他的方向就是一通乱射。他的手臂受伤了,血流如注。血液的腥臭让他登时清醒,现在的尹竞流已经不是当初救他的尹竞流了,尹竞流要他死!

    愤怒也好,伤心也好,与生俱来的懦弱、善良在一刻被全数抛到了脑后。他想:我为什么总是被踩在脚下?我这一辈子都是给别人当垫脚石的命吗?他要杀我,我为什么不能杀他?

    杀戮和躲藏在曾经温馨的小楼中展开,而监视器背后的人满意地看着这场兄弟反目。运气再一次站在了他这一边,发起袭击的是尹竞流,准备充分的也是尹竞流,最终被子弹打穿心脏的,还是尹竞流。

    他一步一步走向那个还剩下最后一口气的人,地上全是粘稠的鲜血,溅在他的靴子上,像是无数双手,想要将他拉向地狱。他俯视尹竞流的眼神极冷,尹竞流向他伸手,似乎是在求救。

    他蹲下来,“小尹,我本来愿意为了你去死。你为什么非要来杀我?”

    尹竞流视线开始浑浊,咳出满嘴的血,“你,你不懂,他们,从一开始,选择的,就是,你……”

    金先生终于再次出现了,恭喜他成为“量天尺”的一员,尤其夸赞了他的运气,还有他面对背叛时的果断。

    他的思维很木,半天没有反应过来,讷讷地问:“小尹说,你们早就选择了我?是,是什么意思?”

    金先生没有正面回答,但当他逐渐从自己杀了尹竞流这件事中清醒过来,便想明白了尹竞流最后的疯狂和遗憾。

    左手受伤之后,尹竞流已经清楚知道自己不再是“量天尺”需要的人,尹竞流羡慕他的幸运,羡慕得发狂。怎么才能和一个幸运者抢唯一的名额?在他还没有做好准备的情况下杀了他!但即便率先拿到枪,尹竞流还是失败了,这次不止是运气差,更是因为那负伤的左手限制了行动。

    尹竞流早就知道自己的下场,他却不知道。

    离开村子时,金先生问他有什么愿望,他很诧异,难道不用立即执行任务吗?金先生说,他还年轻,可以过几年想过的生活,弥补过去二十年的遗憾。“但是你的记住,你永远在组织的视线下,背叛者没有好下场。”

    他曾经去K国,想要祭拜尹竞流,但他并不知道村子的具体位置,更不知道尹竞流被埋葬在哪里。时间越是流逝,他对尹竞流的愧疚就越深。他偶尔去二中看看,每次都趁二中开家长会的时候,他打扮得像个家长,在老尹面馆吃一碗面,假装随意地和尹高强聊聊天。尹高强没有认出他来——当然不可能认出了,经过整容,修改年龄,他早就不再是郝乐。

    尹高强絮絮叨叨地说过尹竞流,说只要自己还活着,就不会停下寻找儿子。他差一点就对老尹坦白一切,但忽地想起自己头上戴着“紧箍咒”,他吃下了组织的大量资源,他必须等待被使用的那一天。

    这一天在去年年底时到了,金先生告诉他,他的任务是将竹泉市的中学搅乱,从中选出组织需要的“人才”。新一场“炼蛊”开始了,那些怀抱恶意的学生正是“量天尺”寻觅的新鲜血液。

    自从离开村子,他就扮演着合法社会人的角色,在最好的中学里最好的实验班认真学习,考上心仪的大学,以教书育人的身份回到竹泉市,被学生所喜爱,他还故意接近过张斌,想让对方看看,自己已经成才了。

    撕下伪装了多年的皮囊,当他开始为动乱做计划时,忽然感受到了当年杀死其他人,包括尹竞流时的痛快。“量天尺”并没有看走眼,他是个天生的坏种,罪恶没能在他尚且稚嫩时杀死他,就由他来成为罪恶的制造者!

    他愉快地想,不如顺手将冯枫这些人也收拾掉。报复?当然不算什么报复,蝼蚁不配,冯枫的血,不过是他送给自己的开胃菜而已。硬要说这是复仇的话,也顶多是帮尹竞流完成心愿。

    这个过程中,他忽然想起了吴怜珊,那个曾经在学簿山见过他和尹竞流的女孩。吴怜珊的存在始终是个隐患,他不知道吴怜珊知不知道他是谁。能将吴怜珊一并除掉吗?他开始调查吴怜珊,让警方成为刀子的想法逐渐成型。

    “但她的行为不是被我引导,她和我一样,也是个天生坏种。”郝乐说:“我所做的,只不过是让你们去调查她而已。”

    陈争说:“利用杯垫。我倒是要谢谢你,没有杯垫这条线索,我们最终当然还是会抓到她,但无疑会耗费更多时间。”说着,陈争语气严厉一分,“你说对尹竞流愧疚,可你还是杀了他的父亲。”

    郝乐沉默半晌,眼中蔓延出痛苦,“他……尹叔好像知道我是谁了。”

    陈争说:“为什么?”

    郝乐摇头,“我说不上来,但我最后一次去的时候,他看我的目光就像在看自己的儿子。其实,其实我杀掉他也是在帮助他。这么多年,他活得太累了,他的身边已经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尹竞流注定不会再回来,那坚持下去是为什么呢?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死掉。完成这个任务,我就会离开竹泉市了,以后没有人再关照他,孤寡老人到最后,都会特别凄惨。死在爆炸中不好吗?一瞬间就结束了,再也不会痛苦。”

    结束这段回忆,郝乐疲惫而安静地靠在椅子上,像是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

    陈争比他更加疲惫,而比起疲惫,郝乐还给了他一个意外——“量天尺”。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组织,提到这个组织,他就会想到韩渠。

    “金先生是谁?”陈争问:“形容一下他的外形特征。”

    “我……”郝乐神情为难,摇摇头,“我形容不出来。”

    “为什么?你没有见过他的脸?”

    “不是。但,我见过很多金先生。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郝乐的审问暂告一段落,他虽是“量天尺”的一员,但对上层几乎一无所知,金先生也只是个上位者的符号,多人共享着这个符号。他对组织的畏惧、依赖远远多于归属感,组织利用的正是他从恐惧生长出的服从,控制了他十年。

    阿屏等人是他在资金允许下,自行招募的手下,他控制他们,就像金先生控制他。警方已经获取他们用于联系的通讯工具,但里面的自编APP已经彻底毁坏,无法追踪到另一方。

    孔兵正在调度人员做案件的后续工作,由于这一系列案子牵扯出了一个竹泉市警方谁也没听说过的组织,郝乐等人会被转移到洛城,交给省厅继续调查。陈争在审完郝乐之后请假回家睡觉,看上去心事重重。

    孔兵有些担忧,“他怎么了?这个‘量天尺’到底是什么东西?”

    鸣寒扯起一个有点假的笑,在孔兵肩上拍拍,“没事,我和陈老师住得近,我等会儿回去看看他。”

    孔兵还是不踏实,追着问:“那你先说‘量天尺’是什么?”

    鸣寒回过身,叹气,“孔队,你有没想过你为什么不知道‘量天尺’?”

    孔兵一愣,“啥?啥意思?”

    “当然是上级设置了权限。”鸣寒说:“别想太多,案子交出去了,怎么来查这个‘量天尺’,就是该省厅伤脑筋的事了。”

    孔兵原地站了会儿,直到鸣寒都走到楼梯口了,他才虚空踢了一脚,骂道:“说老子权限低是吧!”

    鸣寒回到枫书小区,在小吃巷买了两碗热汤圆,到陈争家门口,敲门,却没人应。鸣寒皱眉,直接打电话,里面并没有铃声传出来。

    静音了?睡得这么死?正想着,电话接通,陈争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和门内并不是一个方向。

    “哥,你没在家?”

    陈争问:“你在我家?”

    鸣寒说:“来看看你,和你一起吃饭。你在哪呢?”

    陈争在医院,带上病房的门,在走廊上边走边说:“余贞笑今天状态还行,我来找她聊聊。”

    鸣寒松了口气,语气带上笑意,“你真是……”

    陈争:“嗯?”

    “你真是个劳模!”鸣寒说:“以为你回家休息,没想到你又跑出来了。行,我到医院去找你。”

    第74章 失乐(34)

    护士推着装满仪器和药物的车,去病房里查看余贞笑的情况,陈争结束通话后没有立即进去,在走廊上站了会儿。如鸣寒所说,此时他确实应该在家里睡觉,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毫无睡意,索性来医院看看余贞笑。

    余贞笑身体的损伤比吕鸥更大,长时间靠注射药物维持生命,内脏已经出现不可逆的损伤,等待着她的是不确定的将来,和注定被缩短的寿命。但余贞笑却很平静,得知他是警察,露出抱歉的笑容,说:“是我应得的。”

    护士做完检查,示意陈争可以进去了,余贞笑声音轻轻的,“陈警官,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陈争说:“你在兰竹小学上学,周汐每天早上都带着糍粑块来叫你下楼。”

    余贞笑小得像是两条缝的眼睛弯起来,里面流露出水一样的光亮,“她是我小时候交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一个。那时我们都被班上的同学歧视,我又丑又胖,总是脏兮兮的,她虽然好看,家里却是做小买卖的。我们凑合凑合就成了朋友。”

    “她喜欢吃糍粑块,却不准我吃,说这东西吃多了长胖,我要减肥,只能吃水果。以前水果便宜,我听她的话,早餐吃苹果,晚餐忍一忍,不吃了。她看我减肥辛苦,鼓励我说,坚持一下,我们都可以好起来的!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坚持下来了,也实现了定好的目标——我减肥,她家生意红火。可是我们得到的结果却截然不同。”

    余贞笑低下头,看着自己有很多茧疤的双手,苦笑了声,“她生来就是个被父母宠爱的公主,上天也爱她,给了她漂亮的面庞和招人喜爱的性格,当年是我太愚蠢,才会以为她和我一样。”

    “我们从根上就不一样,周家有钱之后,同学们对她的态度完全变了,从嫌弃变成巴结,一个劲儿夸她漂亮,夸她的衣服漂亮,盼着参加她组织的周末聚会,还要一脚把我这个黏在她裙子上的烂泥踢开。我呢,我瘦了,长相的缺点就更加明显,肥胖本来是我的避风港,我却因为她的话抛弃了肥胖。我那么辛苦减肥,得到的就是更恶毒的辱骂。”

    “你问我恨不恨她,我还挺恨她的,为什么她有那么多我没有的东西?为什么在她成为瞩目中心的时候,没有拉我一把?我也没有阻碍她结交新的朋友啊,我只是想她偶尔看一看我。但是我又害怕她看我。”

    说到这里,余贞笑停下来了,情绪渐渐变得低落,有什么话在嘴边,却迟迟说不出来。

    陈争似乎看到了她心里的话——她是我的镜子,看着她,我就会看到自己和她的对比有多大,她是多么被偏爱,我又是多么被唾弃。越是看着她,我越是觉得自己这样的东西不应该存在。

    余贞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你就理解为我嫉妒她吧,她有的一切我都没有,偏偏她曾经给了我一种她和我一样一无所有的幻觉。当我发现事实不是这样时,我内心的黑暗就爆发了。或许我们一起长大,我的心魔会慢慢消失,但是她在我最需要朋友陪伴的时候抛下了我,去过她的人上人生活。”

    陈争说:“你是指的她搬家转学?”

    余贞笑点头,“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以为,她转学是为了摆脱我,毕竟我那时似乎给她造成了很大的困扰,有我这样的朋友是她的黑历史。我知道她的新家在哪里,也知道她在哪个学校哪个班,一有空我就去跟踪她,看看她在干什么。她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她的新同学和我们兰竹小学的人不一样,都打扮得很洋气,一到假期,还会到处旅游。”

    “稍微大一点后,我才明白,她转学只是因为家里更有钱了,不应该再蜗居在兰竹巷。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嘛。想明白这一点,我就更觉得自己可笑,她凭什么会为了我转学呢?我算什么?我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我简直是个无可救药的小丑!”

    余贞笑激动起来,心电起伏越来越大。陈争温声道:“别急,先歇一歇。”

    余贞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抱歉地低下头。病房里安静下来,只有器械单调冷漠的声响。几分钟后,余贞笑重新开口,“我不想再关注她,我不断告诉自己,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她有她的路要走,我也有我的。我妈妈病重,我每天除了上学,还要去打工,去医院照顾她,我没有时间再去关心周汐在做什么。”

    “后来……我妈妈过世了,这个世界上,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的成绩和家庭条件肯定是没办法去上高中的,我报了技校,今后起码有一份手艺能够养活自己。当时我已经再次瘦下来了,不用像小时候那样节食,每天吃很多,但还是瘦下来了,没有人心疼的人,膘都贴不上来。”

    “我以为我释怀了,但是当我听到街坊说——你们记不记得以前住我们这的周家?他家女娃子去十中读书啦,成绩太好了。我一下子又被拉入了那种……对她仇恨的情绪。十中那么好的学校,我只有小时候幻想过自己坐在十中的教室。她并不聪明,为什么能考上十中?我猜她肯定不是靠自己,多半又是家里的钱。我猜中了。”

    那天,余贞笑将自己好好收拾一番,来到十中校门外,等了一下午,终于看到周汐从校园里出来。上了高中的周汐更加漂亮了,就算穿着校服,也不能掩盖她被金钱滋养的气质,她的身边还是簇拥着很多女孩,和以前不同的是,这些女孩也个顶个地有气质,和她一样,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余贞笑安静地跟随,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不肯离开,明明不想看到周汐,却又忍不住接近她,就像网络上那些蛆虫,厌恶某个人,却一遍又一遍地去看他的主页。

    周汐看到了她,那一瞬间她像是被钉在原地,想要逃离,双脚却不听使唤。她以为周汐认不出她来了,毕竟她每年都偷看周汐,这却是周汐在搬家后第一次看到她。

    周汐走上前来,眼中流露出惊讶,叫她的名字。她拼命克制住慌张,假装淡定地和周汐打招呼。但如果周汐聪明一点,观察力更强一点,一定可以看出她的脸颊正在抽动。

    周汐问她怎么在这里,话语没有经过大脑,自己就跑了出来,“我在十中读书,你呢?”

    周汐眼睛睁大,“我也在!你在哪个班?”

    她没有说具体的班级,周汐似乎还想和她多聊几句,但同伴笑着催促,周汐便挥挥手,“她们叫我了,我先走了,空了一起吃饭啊!”

    人群涌上前来,黑压压的,将她和周汐分开,她看着她越走越远,向着光明,自己却再一次被落下,陷落在黑暗的一边。

    那之后,她经常去十中,但都不让周汐发现,更不可能应周汐吃饭的邀约。她在技校过得并不顺,连技校这种地方,居然都要讲家庭条件,明明大家出来都是给资本家打工的,韭菜何苦为难韭菜?

    这两年,她心里堵的东西越来越多,又找不到地方发泄,自己和周汐的差距越来越大,隐约间,她已经有了很疯狂的想法。每次看到新闻里那些报复社会的人,她都会蠢蠢欲动,她也想报复社会,可是她到底没有那种胆量。她所能做的,只是一遍遍在心中咒骂。

    听到这里,陈争打断,“你没有捡到周汐的学生证?”

    余贞笑愣住,几秒后反应过来,“捡?我没有捡过,是蒋老师给我的。”

    陈争想起周汐的话,见到余贞笑的那天,她弄丢了学生证,得知余贞笑以她的名义去福利院,周汐先入为主地认为捡到学生证的是余贞笑。

    原来不是。

    原来郝乐早已做好了准备。

    陈争问:“你和蒋洛清是怎么认识的?”

    经历了这段恐怖的囚禁日子,余贞笑对蒋洛清只剩下畏惧,她说,蒋老师是今年初找到她,后来给了她周汐的学生证。

    余贞笑知道蒋洛清是13班的班主任,这位老师年轻、长相温和,听说还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来十中教书是“扶贫”。她羡慕周汐能够遇到这样的老师,看,幸运的人总是能够一直幸运。

    所以当蒋洛清在技校附近拦住她,说有事想请她帮忙时,她受宠若惊得简直晕了头。

    蒋洛清带她吃昂贵的西餐,喝三十多块钱的奶茶,这些都是她从来没有过的体验。送她回家的路上,蒋洛清意味深长地说:“这些都是周汐的日常。”

    她知道,她都知道,但是自己体验过了,那种不平的感觉才更加尖锐。

    蒋洛清说:“为什么有的人生来就可以拥有这一切,其他人就不可以呢?天赋卓越也就罢了,偏偏周汐只是个一般的人,聪明和她是一点边都不沾。”

    她本就埋藏在心里的仇恨被一点点激发,脑海里浮现周汐和那群大小姐花枝招展的模样。是啊,她们凭什么?

    蒋洛清说:“我这边有一位小朋友,过几天她会来找你,你们也许可以成为朋友。”

    这人便是阿屏。看到阿屏的一刻,余贞笑就有一种亲切感,对方和她一样,都是在灰尘里摸爬滚打的人。那段时间,她经常翘课,和阿屏游荡在城市的各个角落,看那些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不公。当她们再去十中,看到光鲜的周汐,刺痛进一步放大。

    “我好恨。”她终于忍不住对阿屏吐露心声,“他们为什么可以过得这么好?尤其是周汐!”

    阿屏淡淡地问:“你想报复吗?”

    她咬牙切齿,“可是我不敢!我什么都没有!”

    “有恨,就足够了。”

    “什么意思?”

    阿屏说:“蒋老师说,你很会做玩偶。”

    她愣了下,想起蒋洛清上次出现时,夸奖她书包上的吊坠很有特点,问她是在哪里买的。她连忙摘下来,说是自己做的,“蒋老师,你喜欢的话,我可以送给你。”

    蒋洛清不客气地收下了,还说:“有一项手艺就是你的救赎,它可以拯救你,也可以让你过上富足的生活。”

    在蒋洛清这么说之前,她只将做玩偶当做一种爱好,从没想过可以靠它赚钱。回家后,她被这句话所影响,开始专研玩偶,但漫无目的,没有做太多。

    阿屏说:“玩偶就是你的武器,试试把仇恨都倾注在做的玩偶中,艺术本来就是心意的具象。”

    她得到启发,每次在制作玩偶时,都想到自己经历的痛苦,别人唾手可得的幸福,为什么走运的不是她?为什么周汐可以笑得那样灿烂和她打招呼?

    神情诡异的玩偶就此诞生,它们说不上丑陋,但内心敏感的人能够窥视到它们的恶意。

    蒋洛清看到这些玩偶,对她大加赞赏,然后将周汐的学生证递到她的面前,她吓了一跳,“蒋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蒋洛清说:“在我面前,你不必伪装。你不是想成为周汐吗?那就用她的身份,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但我有一个条件,尽可能多做玩偶,并且想办法将它们送到各个学校,不需要太多,但每个学校最好都有一两个。贞笑,你比周汐聪明,你一定有办法。”

    我比周汐聪明!她的脑海里回荡着这句话,她从来没有赢过周汐,唯独比周汐聪明。聪明在优渥的家庭条件面前不值一提,真的是这样吗?那为什么蒋老师选择的是我,不是周汐?

    那一刻她感到强烈的振奋感和使命感,蒋洛清虽然说她可以用周汐的身份做任何事,但她沉迷于蒋洛清的认可,一心只想完成任务。

    在做玩偶期间,她完善了自己的计划——以周汐的名义去福利院,让福利院的人信任自己之后,又用福利院的名义去商场摆摊,集市上学生居多,只要是学生,就很难抵抗考运的诱惑。

    玩偶原本带着她的恨意和诅咒,却可以摇身一变成为考运娃娃,学生们买它,不仅可以为自己的分数祈福,还能帮助福利院。

    她知道年轻人并非真正迷信,但这有什么关系,很多人买考运娃娃也只是给自己一种心理暗示而已。

    娃娃卖出很多,福利院感激他,蒋洛清夸奖她,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原来可以做那么多事,自己也是被需要的。

    阿屏带着姐姐阿黎出现,向她学习如何制作玩偶。她不疑有他,倾囊相授。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蒋洛清了,她迫不及待想要让蒋洛清夸奖自己。阿屏却说,蒋老师最近很忙,暂时不能来看望她们。她继续老老实实做着玩偶,直到阿黎将她带到桐楼镇,宣告她使命的结束。

    她从床上醒来,肢体麻木无力,整个身体都被捆缚,她不明白忽然间发生了什么,是她哪里没有做好吗?她大喊想见蒋老师,阿黎却抽了她一巴掌,堵住她的嘴,威胁想活命的话就老实点,蒋老师完成任务之后会放她自由。

    起初,她还抱有希望,蒋洛清将她关在这里,一定有原因。后来她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那些注射到她身体里的药物正在侵蚀她的生命,但她已经喊不出来。

    想到这匆匆十八年,她后悔了,自己虽然只是个低微的人,但认清现实,不是活不出来,为什么非要和周汐比较呢?周汐也没有真正伤害过她,她的痛苦全都来自自己的纠结,蒋洛清利用了她的恶意。

    她看到陌生的男人在楼中安置炸药,她知道自己完了。她无声地流着泪,最后的想法是,想要对妈妈说一声抱歉。

    “谢谢你们。”余贞笑再次挤出笑容,“我没想到我还能获救。”

    陈争说:“这是警察的职责。”

    余贞笑又说:“我是犯罪分子,因为我的玩偶,已经有人死去了。我会对我的一切行为负责,坐牢、死刑,我都没有怨言。”

    这时,鸣寒已经到了,在病房门外听着陈争说:“你的人生还很长,蒋洛清至少有一句话没说错,你的手艺今后能够养活你,当然前提是你不要用它再作恶。”

    余贞笑哭了,“我,我这样的人,还能再站起来吗?”

    陈争说:“谁都可以,你赎完了罪,你今后的人生就是你自己的。”

    病房里爆发出嚎啕,陈争关上门,看见鸣寒,挑眉,“什么时候来的?”

    鸣寒说:“刚到。怎么还把人弄哭了?”

    陈争边走边说:“哭不是坏事,人都有情绪,以眼泪的方式发泄出来,总比她做诅咒娃娃好。”

    鸣寒笑道:“说得也是。那你呢?你的情绪准备怎么发泄?”

    陈争有些诧异,停下脚步,“我?”

    鸣寒说:“总不至于是睡觉吧?我看你也睡不着,不然也不会跑到这里来。”

    被说中了心思,陈争默然片刻,转移话题,“不是说想找我一起吃饭?吃什么?”

    鸣寒无奈道:“买了汤圆,但已经吃不了了。”

    陈争正想说那就吃点别的,我请客,鸣寒的手机忽然响了,鸣寒看了看来电显示,没立即接,陈争以为是需要自己回避的电话,打算走到一边,鸣寒却把他拉住,“是案子,一起听。”

    “王哥,有结果了?”

    痕检师说:“刺青店里的足迹我们已经全部核对过了,队员的,蒋洛清那一帮人的,只剩下一组足迹无法确认,是一双女士运动鞋,三十八码,建模出来是一米六五的女性,但无法判断是谁。”

    鸣寒说:“如果我手上有一双嫌疑人穿过的鞋,能不能判断她们是一个人?”

    痕检师想了会儿,“你先拿来我看看,但基本上不能,鞋纹不同,鞋的新旧造成磨损不同,足迹一般不能作为重要证据。”

    挂断电话,鸣寒说:“我们的吃饭时间要往后再推迟推迟了。”

    陈争也知道吕鸥在昏迷间见到了母亲徐荷塘,徐荷塘失踪已久,出现在刺青店看望几乎要死掉的儿子,听上去简直是天方夜谭,但足迹的存在让这个天方夜谭稍稍落地。

    “回分局一趟,正好我也想再和袁章丰聊聊。”陈争说。

    鸣寒再一次感叹:“你是真的停不下来。”

    吕鸥的家离医院不远,陈争和鸣寒开车过去,吕鸥的父亲得知警方发现了疑似徐荷塘的线索,惊讶不已,连忙将吕鸥保存着的箱子搬出来,里面有两双徐荷塘的鞋子。

    回到北页分局,鸣寒直奔技术鉴定区,陈争则申请审问袁章丰。

    袁章丰情绪稳定,脸上竟然还挂着一丝笑意,“陈警官,你好。”

    陈争说:“老先生,你在这儿待得好像很惬意?”

    袁章丰说:“人老了,待在哪里不是待呢?我年轻时对故土多有嫌弃,现在到了这个岁数,终于体会到它的好。”

    陈争说:“是发现只有在这里,‘量天尺’才不会动你吧?”

    袁章丰怔住,短暂的讶然后笑着点了点头,“既然你们已经查到‘量天尺’了,我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陈争说:“你果然是害怕他们,才会主动等着我们来拘捕你。你是怎么惹到他们?因为帮尹高强夫妇调查尹竞流?”

    袁章丰叹气,“你都知道了,还用得着我说吗?”

    陈争说:“推理是一回事,口供是另一回事。”

    袁章丰很配合,但说到“量天尺”时,这位总是很淡然的老人还是显露出恐惧。

    他是个很成功的教授,也是商人,上天眷顾他,年轻时他几乎没有经受过什么挫折,这是很难得的事,他也因此认为自己是天选之子,意气风发,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人过于顺了,就会产生一切奇怪的想法,比如给老人提供买chun服务,比如帮好友找到失踪的儿子。

    后者他认为是一件很简单的事,警察找不到人,是因为有规则的约束,尹高强找不到人,是因为缺少资金,他有的是钱,也不用遵守规则。

    但是当他查得越深,越发现这件事不简单,尹竞流在读大学期间似乎接触过一个叫“金先生”的人,这人是谁,他无从得知。线索在这里本来已经断掉了,但他不死心,非要往下查,结果就查到蒋洛清接近过尹高强,而蒋洛清可能不是真正的蒋洛清。

    他找的人警告他,这事不能继续查了,他们很可能碰触到了“量天尺”。他悚然一惊,和国内很多人不知道“量天尺”不同,他对这个组织早有耳闻,“量天尺”传说根据地在K国,由财阀支持,后来处处开花,非法bo彩、贩毒、人口买卖、暗杀……他们无恶不作,别说普通人,就是权贵,惹到他们都会死得很惨。

    他吓得躲在B国,不敢动弹,但冷静下来一想,如果“量天尺”不知道他,那当然最好,可如果知道,竹泉市反而更安全。最坏的情况如果发生,他就向警方自投罗网,总好过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

    他的供述符合陈争的判断,陈争又问:“这个组织你还知道什么?”

    袁章丰却摇了摇头,“我不敢深入了解他们,但这个金先生对函省似乎很熟悉,我觉得他是本地人。”

    技术鉴定区,痕检师接过鞋子,立即开始比对,鸣寒在一旁等着。准确的数据不会马上出来,但痕检师经验丰富,得出初步结论,“码数一致,磨损也相似,走路的习惯差不多。但鸟哥,这最多只能给你们提供一个方向,不可能作为提交到法庭上的证据。”

    “已经够了。”鸣寒笑道:“谢了王哥。”

    天色已晚,陈争在分局楼下,靠在车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鸣寒走过去,“见过袁章丰了?”

    陈争点头。两人交换线索,陈争的眼神像是浸入了此刻的夜色,“我以前听说过‘量天尺’,但不知道它已经在函省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鸣寒说:“哥,你今天心情很不好,人也很躁动。”

    陈争不由得回头,“怎么看出来的?”

    “‘量天尺’对你来说不是一个犯罪组织那么简单吧。”鸣寒说:“你认识的人和它有关系。”

    这一刻,冷空气灌入陈争的肺腑,被背叛的感觉卷土重来。

    鸣寒说:“人的情绪需要发泄,是你自己说的。”

    “……是。”陈争说:“韩渠给我说过‘量天尺’。”

    第75章 虫翳(01)

    记忆将陈争的时间拨回了那难捱的时日,韩渠的眉目像是从雾霾中显现,清晰得仿佛还是那个经常跑到刑侦支队趁吃趁喝的特警支队长。

    他认识韩渠的时间很长,毕竟他们同岁,算是一前一后进入洛城市局,新人时期还一起训练过,但那时韩渠并未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也就是许许多多的队友中十分普通的一个。真正和韩渠成为朋友是他成为刑侦支队的队长之后,韩渠升任特警支队队长的时间还比他早小半年。

    他喜欢待在一线,不到三十岁就成为队长,正是因为在一线的突出成绩。刚升上去那会儿,他虽然表面上看上去游刃有余,但心里对于怎么做好统揽全局的工作根本没底,遇到案子还是喜欢第一时间跑去现场,而不是协调各个部门各司其职。

    也许是知道他这个新官需要自己想办法适应,过去经常点拨他的霍平丰成了旁观者,不提意见,他有做错的地方,也不训斥。他那个在省厅管理刑侦局的小舅卢贺鲸更是拿他当不认识。他不仅要揣摩上级的意思、思索自己的位置,还要拿出队长的威势,不让手下发现自己有点扛不住。压力不可谓不大。

    他不是将事情都憋在心里的性格,想找个人出来喝点酒,聊一聊,但放眼看去,得,自己队里居然找不出这么个人来。他的身份变了,让队员发现他压力山大,他今后还怎么树立威信?烦得没办法,他便一个人去特警支队的地盘打拳。

    特警支队人多,训练场所也多,当年他还是个愣头青时,就一半羡慕一半不服气地对一起训练的队友说:“你们特警支队‘福利’真好,专门修个楼给你们练,我们其他警种就没有。”

    那时大伙正在进行楼房攀登训练,按理说刑警支队的可以不练这个,但既然是新人合练,那每个项目都得沾一点,特警支队的也得意思意思勘查犯罪现场。

    旁边休息的队友不知道是谁忽然插了句:“羡慕啊?那就转到我们特警支队来呗,反正现在还能转。”

    他看都没看说话的人,笑道:“哥今后是要当刑警队长的人,你们特警想挖还挖不到。”

    周围爆发出笑声和起哄声,谁都抢着要当队长。

    休息结束,大家重新回到楼房前,他飞檐走壁,爬上楼顶的速度打破了自己的记录,但还是有个人比他先一步登顶,并且在他绑安全挂钩时,已经飞身从楼顶跃下。

    下午炽烈的日光里,那道黑色的身影轻盈利落,像一只披荆斩棘的鹰。

    几年过去,特警支队的训练设施更加完善了,这个格斗馆是新修的,陈争闷头挥拳,将压力化作汗水,耳边传来特警们训练喊号的声音,嘹亮,震耳欲聋。

    他又想起当初开玩笑让他转来特警支队的人,以前拒绝得那么干脆,现在想一想,特警支队也挺好,不爽了就喊出来,看谁嗓门大,不像刑警支队那些老狐狸,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算计。

    走神的工夫,沙包弹回来,一拳没招呼上,好在他反应快,抱了个满怀。正要将沙包推回原位,忽然听见侧边传来一阵笑声,他一转身,就看到韩渠看戏似的看着他。他皱了下眉,和韩渠对视。

    最近他经常听到韩渠的名字,和韩渠打照面的机会也变多了,毕竟两个人都升上队长不久,总有事要往上级的办公室跑。

    据说韩渠在特警支队很有威望,不然也不会升得比他还快,他暗自起了较劲的心思,处处和韩渠比一比,但觉得奇怪的是,以前韩渠好像没多强,怎么摇身一变成了特警老大的?

    此时打拳失误正好被韩渠看笑话,多少有点丢脸,但他向来擅长化解尴尬,将沙包一推,对韩渠招了下手,“韩队,来都来了,切磋一下?”

    韩渠应该就是来练拳的,装备都换上了,闻言笑道:“我应该比沙包强一点。”

    这话摆明了是挑衅,你连沙包都搞不定,还想和我切磋?但韩渠说着欠揍的话,语气却丝毫不让人觉得不舒服,一边说一边走上前,伸出拳头。

    对了拳头,那就是接受挑战的意思,陈争这会儿正需要有个活人来揍一揍,沙包哪能打得过瘾,韩渠把他的兴奋感激出来了,他上去就是一通猛烈进攻。

    韩渠到底是特警,身体素质和对抗比他强那是天经地义,两人打起来就像在打教练赛,最后虽然打了个不分伯仲,但他心里清楚,韩渠全程都按照他的路数在做调整。

    即便如此,他也打得很爽,压力随着汗水和疼痛发泄了出来,他靠在拳台上,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韩队,我请你吃饭吧。”

    韩渠正在收拾被祸祸完了的拳台,抬头:“被我修理了,还请我吃饭啊?这么好?”

    他笑道:“术业有专攻,输给你不丢脸。走不走,干脆点儿。”

    韩渠笑道:“等我收拾完。”

    那天韩渠不仅收拾了拳台,还顺道检查了下场馆的卫生,把垃圾捡去扔了。陈争在一旁看,有些诧异,“你值日啊?”

    “对啊,轮到我了。”韩渠说:“吃什么?”

    陈争当上队长后就没吃过大排档了,“路边摊怎么样?嫌弃的话我们可以去西餐厅。”

    韩渠说:“那还是路边摊把。”

    陈争带路,去的是一家老字号大排档,刚工作那会儿来过几次,这两年都没来过了。想着是自己请客,陈争便把菜单递给韩渠,“你先点。”韩渠熟练地勾上招牌,又把菜单递还给他,他一看,“熟客啊?”

    韩渠往两个杯子倒老鹰茶,“只准你们刑侦的来团建?”

    口味相投,他心情大好,加了一些烤串,就让老板做去了。周围吵得很,人们大声交谈大声划拳,忽然衬得他们这一桌有点冷清。

    这时他才发觉自己约韩渠吃饭好像有点唐突,他们这关系半生不熟的,和一群人聚餐倒是没问题,但单独处着,似乎很考验社交能力。

    沉默了会儿,陈争想起自己最近憋得慌,想找人聊天来着,韩渠也是个新队长,按理说可能和他有相似的困扰,但怎么开这个头,他一时半刻还没想好。

    大排档生意太好,菜半天上不来,老鹰茶都喝完一杯了,再喝下去不等上菜就要跑厕所。

    “你这人,怎么过了这么多年还惦记我们特警支队的装备?”韩渠来了句没头没尾的,说完微笑看着陈争。

    陈争还在琢磨如何体面地和不熟的同事社交,完全没反应过来,“啊?”

    韩渠挑眉,“真只是来打拳啊?”

    陈争说:“那不然?我惦记你们特警支……”说到这儿,当新人时的记忆才涌上来,他有些惊讶地盯着韩渠,“我怎么觉得你刚才那句话听着有点耳熟?你该不会是……”

    韩渠说:“原来你都不知道当时怼你的是谁?”

    同届的感觉很奇妙,刹那间就把疏远、尴尬这一类的气氛化解了,陈争笑起来,“原来是你!那你故意在我面前飞下去,也是为了让我看看你们特警的实力?”

    这话倒是让韩渠愣住了,“什么故意飞下去?”

    “你!”陈争不信他一点没印象,显摆这种事不都是刻意的吗?他们当时比的是单程攀爬,虽然爬完了是要索降下去,但大家都是循规蹈矩手抓绳子,脚蹬墙壁下去的,只有韩渠一个人耍帅,飞身跃下,把他彻底比下去了,孔雀开屏似的。那之后大家都不老实了,纷纷“开屏”,教官看不下去,还赶上来制止,说现在训练的不是飞跃。

    听完陈争的话,韩渠都是一脸茫然,“我居然那么不稳重。”

    陈争服了这人,愣头青时耍帅,当了队长就不承认了还!

    这话题将两人的距离进一步拉近,韩渠经过陈争的不断提醒,想起来那耍帅的一幕,笑得有点不好意思,陈争也把记忆中的声音和韩渠的声音对上了号。两人都觉得有点好笑,记得别人说的话做的事,忽略了自己的。

    陈争后来总结:“记忆点有它自己的选择。”

    这次之后,韩渠在陈争这儿不再是“不熟的同届”,见面时也不再只是点个头。礼尚往来,韩渠也请他吃饭,吃的是烤肉,喝了点啤酒。起初聊的还是刚到市局的事,说得深了,陈争没忍住问:“你这队长当得顺心吗?”

    韩渠白眼一翻,“我要是顺心,还会有事没事去拳击馆打扫卫生吗?”

    陈争一听就笑起来,“原来你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韩渠往烤肉上刷调味酱,“队上有资历比我老的前辈,我有时不知道怎么和他们相处。上级嘴上不说,但我的一言一行他们都盯着。底下还有一群啥啥都不懂,只知道嗷嗷叫的小傻子,睁着求知欲旺盛的眼睛望着我,我好想给他们说,你们队长我也他妈不知道该怎么办!”

    陈争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一样的一样的!我那边更烦,一个个脑子贼聪明,我被他们盯得脊椎都要穿孔了……”

    人是需要抱怨的,也需要和自己一起抱怨的人。约饭的次数多了,吐槽的对象多了,陈争反应过来时,已经和韩渠成了好兄弟。

    那段刚就任队长的艰难日子总算过去,陈争从容地应对上级和外界给与的压力,虽然很少再去一线,但总是将一线工作安排得有条不紊,刑侦支队的骨干在他的庇护下独当一面,任谁提到他,都会说他是个看上去不靠谱,但做事很可靠的领导。

    不靠谱来自他显露在外的轻松,可靠则来自他的能力。少有人知道他私底下也会因为压力抓狂,一抓狂就要找韩渠来倒倒苦水。

    同样韩渠在特警支队也是被队员依赖的队长,特警们也不知道韩队心烦时找刑警支队的陈队打拳,有次没控制好,把陈队眼睛都打肿了。

    陈争曾经以为韩渠永远都会是自己的好兄弟,和韩渠相处他感到很轻松,他是情商很高的人,很清楚自己也能够为韩渠提供相似的情绪价值。特警支队和刑警支队就像洛城市局的两条臂膀,有一天,他们会一起走到更高的位置,并在那里守护着这座城市,乃至整个函省的安宁。

    但是韩渠却出卖了他。

    两年前,邪教“丘塞”在洛城作乱,策划在大型购物中心洲盛百货进行爆炸袭击,漫长的准备过程中,洛城陆续发生了几起间接由“丘塞”引导的命案,警方已经注意到“丘塞”的头目——被前首领洗脑的连烽。

    有线索显示,洛城警方内部有人与连烽过从甚密。因此,省厅接管了核心调查,洛城刑侦支队被边缘化。然而不管是陈争,还是原本负责调查的洛城重案队都不甘心被排除在侦查之外,陈争更是面临成为队长以来最沉的压力。

    到底是谁混在他的眼皮底下给犯罪分子提供情报?这个人对重案队的行动了如指掌,必然是他的亲信。一想到自己身边有这样一个人,他就如坐针毡。身为队长,居然察觉不到这个人的存在,那就是他的失责!

    那段时间,他跟中了邪似的,一心想要揪出这个人。而当这个人终于现身,他说什么也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

    韩渠,怎么会是韩渠?他怀疑过很多人,却从来没有想到过是韩渠。韩渠都不是刑警支队的人,和他一样有光明远大的前途,不,凭韩渠这些年参与的特殊行动,韩渠的未来比他更加可期。

    为什么偏偏是韩渠?他在进入社会之后唯一一个放心吐露心思的朋友?

    警方成功制止了恐怖袭击,“丘塞”首脑连烽被活捉,其他犯罪分子也都伏法,韩渠在警方收网之前因为没用了,被连烽处决,然而尸体却不见了。

    这是“丘塞”案中最大的疑点,连烽承认桩桩罪行,可对韩渠的失踪也是一脸茫然。之后警方审问了大量“丘塞”成员,没有一个人能够解释韩渠为什么失踪。警方经过调查,也无法判断是“丘塞”里的谁带走了他。

    “丘塞”案的后续调查陈争并未参与,自从确认韩渠和犯罪集团有关联,他就自行选择了回避,并且将刑侦支队的事务全部交给了当时的重案队队长花崇。

    他的心理出现了问题,韩渠掌握的情报很可能是从他口中泄露的,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充当了韩渠的帮凶。他最信任的好兄弟原来从来没有和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当他对韩渠畅所欲言的时候,韩渠是不是在想:看,这个傻子。

    省厅调查组还了他和刑侦支队公道,但他无法回到原本的岗位上,来自精神层面的折磨一天比一天严重,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如果继续待在市局,会害得所有兄弟都死无葬身之地,有时又会疑神疑鬼地观察每个人,看谁都有问题,连徐勘、花崇都不例外。

    霍平丰发现了他的问题,让他把工作暂时放下,押着他去看心理医生。医生和很多警察打过交道,算是市局的老朋友了,耐心地了解完他的从警经过,一针见血地说:“陈队,我的话可能不好听,你现在走不出来,是因为过去太顺了。”

    太顺了。这是他听过无数次的评价。在这次打击之前,他应该算是洛城警界最顺的人,所有人似乎都是将他托到云巅的风,为他的成功推波助澜。他没有失败过,没有被背叛过,所以也不知道,坠落的感觉竟是这样苦涩。

    几次心理干预之后,他感到效果不大,医生虽然知道他的心结在哪里,但解开心结需要他自己。如何解开?他在半夜被噩梦惊醒时想,除非亲手抓到韩渠。

    刑侦支队逐渐走上正轨,他这个被心结所束缚的队长成了拖累兄弟们前行的累赘。他向霍平丰提出了调任,果决曾经是他的一大特色,这个决定下得却并不果决。霍平丰不想放他走,眼神中流露出失望:“考虑好了?”

    他心里有个声音仍旧在拉扯着他,陈争,你真的想好了?离开刑侦支队,你还能去哪里?他咬牙将那些声音压了下去,指甲刻入掌心,“考虑好了。”

    正式调来竹泉市之前,有一段空白时间,他不需要去市局了,而那时省厅在“丘塞”案的收尾工作还在继续,他提出参与边缘调查,打个下手。也是在那时,他得知“丘塞”和“量天尺”有关。

    调查的后期,警方从连烽口中得到一条线索——“丘塞”曾经和“量天尺”有过交易,具体是什么交易,连烽不得而知,那是他还未成为“丘塞”首脑之前的事了。他猜测,可能只是在西北边境时的合作犯罪,比如“量天尺”提供武器支援等,“丘塞”作为邪教,给“量天尺”提供精神层面的庇护。

    华国境内尚无“量天尺”的犯罪记录,鲜少有人知道这个组织。省厅起初很重视,担心牵连出更深层次的犯罪,然而查来查去,没有找到“量天尺”参与“丘塞”犯罪的迹象,也许就如连烽所说,“量天尺”只是在早期与“丘塞”合作过,在洛城实施犯罪的仅仅是“丘塞”,和“量天尺”并无关系。

    “陈队?陈队?”调查组的副组长喊了他好几声,问他怎么了。

    他没有立即说,因为思路过于混乱。出事前,他和韩渠的例行吐槽会上,韩渠提到过“量天尺”。那时他对这个组织还一无所知,疑惑地问:“‘量天尺’?这是什么?”

    韩渠似乎也只是知道一点皮毛,说这个犯罪团伙起源于K国,起初只是个杀手组织,靠暗杀、提供安保服务收取佣金,规模不大,但手段很残忍,被他们盯上的目标,基本都活不下去。后来“量天尺”不满足于给人办事,开始涉足毒品、博彩、投资等,已经影响到华国一些城市,不过洛城似乎还没有他们的踪迹。

    没有是好事,但身为城市安全的负责人,陈争有义务嗅探到一切危险因子,他以为韩渠是作为特警队长和他分享情报,如今想来,那也许是韩渠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或者是故意向他伸出爪牙。

    冷静思考之后,他才找到副组长,告知韩渠曾经提及“量天尺”,副组长在短暂的震惊后反应过来,“所以,带走韩渠的可能是‘量天尺’?”

    没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陈争也不能,但结合“丘塞”和“量天尺”曾经的合作关系,韩渠尸体离奇的失踪,这似乎是唯一的解答。至于“量天尺”为什么要带走一具尸体,更是扑朔迷离。

    调查组为此开了次会,后续侦查的重心也放在“量天尺”上,但还是没有直接证据能够证明“量天尺”在函省活动。

    不久,陈争的调任通知正式下来了,他结束在省厅的临时工作,来到竹泉市之前,少不得有很多人要见。惋惜和挽留的声音是绝大多数,洛城刑侦支队的部分队员没控制住情绪,趁着酒意大骂他不负责,好好的队伍,说不要就不要了。

    他没有争辩,因为他们说得没错,他这一跟头摔得结实,想站起来,但在所有人关心的眼神中,偏偏站不起来。

    母亲卢贺君为了他的调任和卢贺鲸闹了不愉快,卢贺君认为是卢贺鲸非要将他调走,怕他拖累自己,不肯帮帮他这个看着长大的外甥。

    他解释给母亲听,没用,母亲还是气小舅。

    也许是为了避嫌,在他和整个洛城刑侦支队被调查期间,卢贺鲸确实从未和他联系过,连一声安慰都没有。他倒是很理解卢贺鲸,毕竟外甥似舅,他们骨子里有类似的倔强。

    唯一一个支持他暂时离开洛城的是他的心理医生。“你们啊,总是想着要扛起多重的责任,越重越好,即便被压趴了,也还要坚持。为什么非要这样?人生那么长,歇一歇怎么了?我的家乡就在竹泉市,陈队,那儿可能很需要你。你哪天想通了,回来了,肯定有很多人欢迎你。你就是一直不想回来,那也没关系。人在哪里活不是活,对吧,警察在哪里当不是当,对吧。”

    车已经在夜色中穿行了好一会儿,陈争发现自己正坐在副驾上,窗外是小城市稀稀落落的霓虹。他忽然感到一股电流从血液中经过,刚才,他告诉了鸣寒压在他心底很久的往事。除了对心理医生,不,即便面对心理医生,他也下意识设了防,并没有说过和韩渠称兄道弟的细节,医生也叹着气说过,他并没有敞开心扉。

    他的推心置腹换来了兄弟的背叛,他很难再对谁倾诉。内心深处,他始终认为,韩渠是从他这里掌握了情报——即便省厅的后续调查否定了这种说法。他侧过脸,看向坐在驾驶座上的倾听者。车外的路灯照在鸣寒脸上,一道,又是一道,忽明忽暗,但鸣寒的眼睛始终明亮。

    “那你现在怎么想?”鸣寒将车停在巷子口,巷子里灯火阑珊,人们正煮着热气腾腾的火锅。

    “我……”陈争有些头痛,一年半之前对于“量天尺”的调查没能进行下去,因为确实没有他们在函省活动的迹象,现在“量天尺”再度出现,并且明确和竹泉市的案子有关。刚才他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没有任何根据的念头,金先生会是韩渠吗?

    “你呢?”他问:“你有什么想法?”

    鸣寒竟然笑了起来,指指巷子,“哥,你说得我肚子都饿了,我想吃饭。”

    第76章 虫翳(02)

    陈争在竹泉市待了快一年,却还没有来过这条巷子。巷子看着破破烂烂,客人却很多。鸣寒熟络地和店家打招呼,唰唰点上菜,把菜单递给陈争,陈争看了看,觉得差不多了,便没再加,“刚才你说……”

    鸣寒说:“哥,吃饭呢,还聊工作啊?”

    陈争点点头,也是,案子该他们侦查的部分已经结束了,郝乐是“量天尺”的人,金先生的身份扑朔迷离,韩渠和“量天尺”可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这又如何?“量天尺”不是他们现在能够调查的。

    锅底很快被端上来,菜也上得快,虽然店里坐得满满当当,每张桌都在加菜,老板也能井井有条地调度。鸣寒打来两个蘸碟,陈争尝了一块腰片,也许是味道实在不错,也许是食物给空荡荡的胃带来慰藉,压在他心底的躁意暂时消退,“这个好吃。”

    鸣寒笑道:“是吧,这种难找的老巷子,吃的人还这么多,那肯定不一般。”

    陈争跟他闲聊,“你是怎么找到的?”

    鸣寒神秘兮兮,“这不能说。”

    陈争好奇,“这有什么不能说?”

    “你要是知道了,以后你就自己找地方。”鸣寒说:“我就不能带给你惊喜了。”

    陈争将一块羊羔肉夹到碗里,和蘸酱拌了拌。他对食物没有那么大的兴趣,这种好吃但难找的地方,有人带他来,他就顺便尝尝,没人带的话,他自己肯定懒得找,大不了不吃。所以鸣寒这前提就不成立。

    菜还剩一小半的时候,鸣寒放下筷子,“哥,还记不记得我说过,希望有一天,你能向我敞开心扉?”

    陈争手顿了下,他当然记得,鸣寒刚来时就跟他说过,但那时对他而言,鸣寒只是个有点特别的人,再怎么靠近,他也没想过告诉鸣寒洛城发生的事。

    然而刚才,在车上,他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鸣寒听得也很平静,他说到哪里,鸣寒就听到哪里,没有问一些让他难堪的问题,当他在记忆中双足深陷时,提醒他点到为止,拉着他来尝试这顿巷子里的美餐。

    “我不会背叛你,不管有没有苦衷,是真的背叛,还是另有隐情。”鸣寒露出开朗的笑容,“下次想倾述的时候,把我排在第一顺位。”

    陈争看着他的笑容,不由得也弯起唇角,“这是什么好差事吗?”

    鸣寒耸了下肩膀,“我就好这口。”

    陈争回家睡了个好觉,翌日再次审问郝乐。出于那个没有根据的想法,陈争让郝乐看了看韩渠的照片。郝乐茫然地问:“这是谁?”

    陈争说:“你仔细看看,见没见过他?”

    郝乐确定道:“没有。他到底是谁?”

    陈争蹙眉,“一个可能和你说的金先生有关系的人。”

    听到金先生三个字,郝乐条件反射绷紧了腰背,仿佛被那个无所不能的男人所注视。

    陈争问:“你一共见到过几个金先生?”

    郝乐像是非常难受,“至少,至少有三个。金先生只是一个符号,比如高层某些大人物的信使。我这样的人根本接触不到核心,能和金先生打交道就很不错了。”

    陈争越问,越明白在郝乐及其部下可能暴露时,为什么“量天尺”不考虑营救他们,因为即便是郝乐这样被精心培养的人,也只是组织的边角料,随时可以抛弃。

    到这里,竹泉市警方能够做的事已经做完,北页分局整理好了案卷,不久将和郝乐等被捕的嫌疑人一同送去洛城。陈争回到研究所,许川兴致勃勃地问他这次的案子,他却兴趣缺缺,说到一半就走神。

    “陈主任,我有种预感。”许川年纪轻轻,却用老江湖的口吻说:“咱们研究所马上就要留不住你了。”

    陈争回神,“瞎说什么。”

    “没有瞎说。”许川抓抓后脑勺,“其实就是现在,你的心也不在研究所,括号,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反括号。”

    陈争笑了笑,“面对面聊天,就别像跟网友说话那样句句打补丁了吧?”

    许川睁大眼睛,“陈主任,你还知道打补丁啊?”

    陈争无语,“我是什么喝茶看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老干部吗?”

    许川乐了会儿,严肃起来,“虽然不知道这案子到底牵扯多广,但孔队那种事事都要自己干的人,肯把案子移交去洛城,那肯定是竹泉市解决不了的。陈主任,你想去就去,竹泉市有我们在。而且你去也不止是为了你自己,是为了早日解除危险!”

    许川就像个熊熊燃烧,永不知疲倦的太阳,这边鼓舞完陈争,马上被叫去出外勤。陈争独自坐了会儿,想自己为什么离开洛城,为什么来到这里,往根本上说,是当时心理问题已经大到影响工作,而现在,心结还是在,但他好像已经找到了解开它的方式。

    去洛城之前,有一些手续需要办,在研究所和北城分局也各有收尾工作需要做。趁着这个时间,陈争去见了见吕鸥。

    吕鸥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精神很好,但说起失踪的母亲徐荷塘,眼里又多了份和年龄不符的惆怅,“我这几天想来想去,那种模糊的感觉好像变得清晰了。陈警官,我妈不见了那么久,我从来没有梦到过她。不是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我那么想她,都梦不到她,这说明想什么就会梦到什么这对我不适用吧?所以我梦到了她,也不是因为我想她,而是她真的来了。”

    刺青店那个无法确认身份的足迹指向徐荷塘,但陈争作为警察,不能如此草率地让眼前的少年抱有期望,“我,孔队都会接着调查。”

    吕鸥打起精神,“我也会继续调查!”

    陈争笑了笑,拍拍他的头,“你明年就要高考了,学生还是应该将重心放在学习上,别再惦记你那校园侦探了。”

    吕鸥不服气地说:“校园侦探也有出人头地的。”

    “嗯?”陈争有些不明白,这怎么就扯到出人头地上了?

    吕鸥说:“鸣寒就是我的目标!”

    陈争说:“他是你的目标你不更该努力吗?人家老老实实上学考试,现在才当上警察。”

    吕鸥打岔,“但他以前也当过校园侦探!”

    陈争挑起眉梢,“嗯?”

    吕鸥说:“他都跟我说过了,上初中的时候他是他们学校威风八面的校园侦探,还帮来查案的菜鸟实习生破过案子,就是这件事让他也走上了干警察的路。我这也算是帮你们破过案子了吧?我这案子比他当年的大多了,那我将来必然比他更有出息。”

    “你这逻辑……”陈争忽然对鸣寒当校园侦探的事很好奇,当时鸣寒跟他说吕鸥是个校园侦探时,不屑的情绪全都写在脸上,他还以为鸣寒很看不上小孩子这种打打闹闹,结果鸣寒自己就曾经是校园侦探。

    这算什么,长大了我就瞧不起我自己?

    “那他说没说过查的是什么案子?”陈争想起还不知道鸣寒是在哪里读书,又补充道:“他在哪里念的中学?”

    “南山市,但他没说学校,那个案子……”

    陈争瞳孔轻微地一收一合,记忆里那个不到一米五的模糊小身影逐渐从雾气中走出来,越来越高,越来越健壮,走到他面前时,已经比他高出不少,不再是当年的妹妹头小萝卜了。

    那个孩子,居然是鸣寒?

    鸣寒说他是菜鸟实习生?

    吕鸥添油加醋地说着从鸣寒那里听来的案子,因为上一个讲述者是鸣寒,主角自然是鸣寒,吕鸥将自己带入鸣寒,恨不得把鸣寒塑造成福尔摩斯,警察呢,则全是衬托鸣寒智慧的平庸之辈。

    陈争听到后来,忍不住笑起来,“鸣寒给你说了这么多?”

    吕鸥有点不好意思,说前阵子自己住在医院,身体和精神都不好,尤其是想到失踪又突然出现的母亲,越想越难过。鸣寒来看过他一回,给他讲自己当校园侦探的事,“我知道他是想鼓励我,以前错怪他了,他人还蛮好的。”

    从吕鸥家出来后,陈争有种逮住鸣寒“质问”的冲动,但因为机动小组的调令,鸣寒已经先一步回到洛城。

    不过鸣寒即便走了,也要给他“找事”,一个电话打来,说给警犬基地的宝贝儿们买了鞋子,刚寄到,还没来得及拿。

    陈争叹口气,看样子他得跑一趟了。

    去驿站拿了包裹,陈争拆开就笑了,全是小鞋子,各式各样的,很可爱。鸣寒这训犬员当得很不称职,刚来时三天两头去警犬基地,最近基本不去了,这都走了才想起送警犬们礼物。

    警犬们认人,大约闻到陈争身上有它们“大哥”的味道,个个摇着尾巴赶过来。上回介绍陈争和鸣寒认识的负责人笑着走过来,陈争指了指口袋里的鞋子,“鸣寒让我送来的,能给它们穿穿吗?”

    负责人稀奇道:“能!不过只能穿着玩一会儿,训练还是得光着脚。”

    陈争说:“没问题,穿给鸣寒看看就是。”

    陈争坐在草地上,警犬们好奇地凑过来,在他手上又嗅又拱。他趁机逮住一只最热情的,将鞋子套上去。警犬还以为他给自己挠痒呢,舒舒服服亮出肚皮,等到四只脚都穿好了,才发现脚不是自己的了。

    “嗷?嗷呜?”

    威风八面的黑背穿上小粉花鞋子,居然无法四只脚同时落地,触电似的抬抬这边抬抬那边,陈争一边笑一边拍照。其他警犬也围上来,毫无危机意识拱陈争的手。陈争将剩下的鞋子都给警犬们穿上,草地上顿时长出一群“智障”战友。

    负责人捧腹大笑,“还是你们会玩!”

    不久,警犬们终于适应,飞跑着撒欢。等它们玩够了,陈争和负责人一起将小鞋子脱下来,负责人收好,乐道:“替我谢谢鸣寒,以后我经常给它们穿!”

    这一趟,让陈争感到十分放松。

    两天后,陈争和竹泉市的刑警一道驾车来到洛城。车门打开,冷空气迅速在周围凝结出无形的茧,看着曾经无比熟悉的街道,陈争短暂地失神。去年离开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不会再因为工作回来。

    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陈争回头,只见孔兵皱眉看着他,“近乡情怯啊陈队?”

    这声陈队当初听着是阴阳怪气,现在再听已经是队友之间的玩笑了,陈争不留情地拍回去,“啊,我们有文化的人都这样。”

    孔兵啧了声,“说谁没文化呢!”

    郝乐的案子是直接转交到省厅,和洛城市局没什么关系,但陈争一到省厅,还是见到了不少熟人。

    “小陈,回来了啊。”市局副局长霍平丰,陈争的直属领导,去年陈争调去竹泉市,就是他签的字。

    霍平丰五十多了,早已从一线侦查退下来,身上那些老派刑警的固执锋锐也消去了不少,如今看上去就是个和和气气的中年人。上一次没忍住脾气,就是他要去研究所的时候。

    陈争心中不免复杂,霍平丰对他多有提拔和照顾,但他最终还是让这位亦师亦友的局长失望了。

    “霍局,好久不见,最近身体还好吗?”陈争认真又客气地打着招呼,感到一丝尴尬。以前他明明非常擅长和上级打交道,怎么这次回来,连问好这种事都做得别别扭扭的?

    霍平丰看了他一会儿,那目光似乎有一丝审视的意味,正当他想再找些话来说时,霍平丰忽然笑起来,“你啊,去一趟竹泉市,倒是活得更轻松了。”

    陈争怔住,更轻松?是吗?

    霍平丰叹了口气,竟是很欣慰,“小陈,你以前太紧绷了,想要面面俱到,去年你去看医生的那段时间,我也在反思,是不是给你们塑造了不好的榜样,但这个问题其实很难有解答。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争没想到自己刚一回来,霍平丰就和他谈心,更加来不及思索这个突然抛过来的问题。

    霍平丰并不是真的要考他,不等他回答,就继续往下说:“因为这个职位,天生就需要坐上去的人时时刻刻紧绷,你不能塌,我也不能。”话锋一转,霍平丰又变得和蔼,“看来你在竹泉市没有白待,既然回来了,就重整旗鼓。”

    “我……”陈争说:“霍局,我现在还没有回来的打算。”

    霍平丰脸上并无惊讶,依旧平静地看着他。

    “竹泉市这起案子和‘量天尺’有关,作为侦查的参与者,我想了解更多关于这个组织的事。”陈争说:“竹泉市掌握的线索可能也对省厅的下一步计划有帮助。”

    霍平丰听完,笑道:“这样就很好了。”

    陈争:“好?”

    霍平丰说:“不想回来也没有关系,我们先合作看看。”

    “哥,来了怎么不给我说。”鸣寒的声音插了进来,陈争和霍平丰同时转身,霍平丰说:“已经收小弟了。”

    鸣寒说:“霍局。”

    霍平丰笑着点点头,“你们聊,等下都来会议室。”

    陈争看到鸣寒身后还有一人,面生,以前没有见过,很可能是机动小组的哪位领导。霍平丰走到对方面前,短暂交流了一会儿,他听不到他们正在说些什么,充斥在耳边的都是鸣寒的声音,“等下你坐我们机动小组这边。”

    陈争想了想,“我应该和孔队他们一起坐。”

    “那不行。”不知是不是回到自己的地盘后腰板挺得更直了,鸣寒说:“这么久没见,你就得挨着我坐。”

    陈争听笑了,“也就几天,坐一起是方便说小话?”

    “正经开会,你们还想说小话?”面生的男人走过来,“这位是?”

    “我们头儿,老唐。”鸣寒在上级面前也半点不收敛,可见机动小组的“风气”有待整肃。

    “名字都不给我好好介绍?”老唐向陈争伸出手,“唐孝理,机动小组任务特殊,我在洛城待的时间不是很长,有不熟悉的地方,还希望陈队多多帮忙。”

    陈争握住递到面前的手,“客气了,唐队。”

    唐孝理手掌粗糙,枪茧格外明显,陈争一握,就知道这是个常年执行重要任务的人,但他的气势收敛得很好,此时穿着和省厅其他人无异的制服,看着就像是普通的文职警察。

    特殊单位里都是奇人,陈争并不意外鸣寒的上级是这样的人,寒暄几句,鸣寒就把唐孝理“打发”走了。看着唐孝理的背影,陈争道:“他看着不像会把你丢到警犬中心啊。”

    鸣寒连忙抱怨,“你别看老唐平时和颜悦色,凶起来简直是个暴君!说我无组织无纪律,非得让我去跟警犬学学什么叫服从!”

    陈争听笑了,自从知道南山市的校园侦探就是鸣寒,他看鸣寒就不由得联想到那个妹妹头小矮子,多可爱的小孩儿,怎么长大后连头发都变得这么扎手?

    陈争想问问校园侦探的事,对鸣寒的反应很感兴趣,但此时实在不是时候,真的文职警察来叫他们,说会议马上开始了。

    省厅的会议室陈争已经来过多次,到了会议室门口,下意识想往左边走——以前他作为市局刑侦队长来时,几乎都坐在左边。鸣寒却一把拉住他的手腕,“说好坐我们这边的。”

    机动小组的位置在右边,右边的前排坐着唐孝理,看见陈争,友好地招了招手。

    陈争跟着鸣寒走,落座时才捕捉到从左边射来的目光。孔兵瞪着他,仿佛在说:你的工作关系还在竹泉市!

    陈争低头笑了笑,这些插曲稍稍打消了他再次来到省厅的不安。这一路上他隐藏得很好,云淡风轻,情绪稳定,但他很清楚自己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冷静。这里曾经是他大放异彩的地方,但因为他与韩渠的紧密关系,他也曾在这里多次被审问。

    会议室渐渐坐满了人,逐渐安静下来,他沸腾的心绪也一点点退潮。他看向前方,深深地吸了口气。

    过去的种种并没有消失,甚至可能卷土重来。而他回到这里,正是为了应付即将发生的卷土重来。

    这次会议要讨论的重点就是“量天尺”,孔兵作为郝乐案的负责人,详细叙述了竹泉市警方侦查的全过程。陈争清楚所有细节,孔兵讲的时候,他的注意力并不在孔兵身上,而是在刑侦局的高层、机动小组身上——唐孝理,还有省厅刑侦局局长余星钟。

    显然,他们对“量天尺”已经在函省发展到这种地步并不惊讶,他们手上一定掌握着更多地方刑警没有的情报。

    陈争对余星钟并不熟悉,省厅刑侦局上一任局长是他的舅舅卢贺鲸。虽然都是搞刑侦的,但陈争在洛城市局时,和刑侦局接触并不多,和卢贺鲸尚且“不熟”,对余星钟就更是不了解。

    想到卢贺鲸,他下意识扫了扫参会者,没有看到卢贺鲸。自从退居二线,卢贺鲸就跟消失了一样。他至今也不知道卢贺鲸为什么退居二线。

    孔兵汇报完,余星钟肯定了竹泉市在这一系列案件中付出的努力,然后道:“‘量天尺’这个组织,早前我们确实已经收到一些情报,但情报比较残缺,我们知道它早就开始在函省活动,但具体的活动是什么,有什么目的,却很难把握。只有像你们这次,出事之后抓到人,才能查明细节。消息不对等,这是我们的劣势。但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算是抓到它冒出来的一角了。接下来,就请唐队来介绍我们已经掌握的‘量天尺’的情报。”

    陈争不禁直了直腰背,心脏在胸膛里激烈地跳动,像是要叩开面前紧闭着的门。

    唐孝理站起,收起不久前和下属开玩笑的姿态。“可靠线索显示,‘量天尺’是个诞生在K国的犯罪组织,最早的活动可以追溯到二十年前。各位知道,K国邪教盛行,‘量天尺’最初其实是个吸纳信徒供奉金的邪教。”

    听到邪教,陈争手指瞬间收紧。“丘塞”亦是邪教组织,在拥有了大量信徒后逐渐变成恐怖组织。现在看来,“丘塞”有些像是还未完全发展的“量天尺”,是“量天尺”的雏形。

    唐孝理继续道,“量天尺”靠着吸纳来的资金,一步步壮大,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十几年前多起发生在K国的连环凶杀案可能和他们有关,而被杀的都是献金最多的信徒。随后,“量天尺”转型为走私、贩毒、暗杀的犯罪组织,成员遍布世界各地。

    由于“量天尺”在境内的活动并不频繁,警方能够找寻到的线索也少之又少,多年来,仅仅知道他们正在渗透,却无法分析出他们下一步行动。

    发生在竹泉市的案子说明“量天尺”在境内的耕耘已经非常深,只是还没有大规模地行动而已。

    陈争忽然说:“‘量天尺’从K国发展过来,那这几年,它一定有不止一个熟悉当地情况的代言人。”

    唐孝理看向陈争,沉默了会儿,“对,根据已经掌握的情报,现在在函省活动的‘量天尺’其实已经和K国的‘量天尺’关系不大了,这是个从K国‘量天尺’身上长出来的另一株罪恶毒株。”

    陈争无法不联想到韩渠,当时韩渠的“尸体”消失,唯一的解释是第三方势力赶在警方到达之前,将他接走。

    陈争忽然感到一阵寒意,既然机动小组早就知道“量天尺”,那为什么直到现在,“量天尺”已经在竹泉事犯下罪行,其成员亲口说出“量天尺”,省厅才有反应?

    这是正常的吗?肯定不是。

    陈争皱起眉,看向唐孝理的目光愈发深邃。而当他调转视线,忽然注意到余星钟也在看着他。

    这场会议名义上是梳理郝乐案以及沟通各方掌握的关于“量天尺”的情报,但因为与会者众多,一些情报并不会拿到明面上交流,省厅也有自己的顾虑,所以最终孔兵这边得到的线索都是大而泛的。即便如此,孔兵等人也是非常激动。

    陈争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会后鸣寒跟在他后面,“哥,你怎么又皱眉?”

    陈争还没有厘清心中所想,此时并不是和盘托出的时候,但当他转身,在夕阳中看到鸣寒的眼睛,顾虑消失融化在金光中。

    “我觉得唐队和余局隐瞒了很重要的事。”

    第77章 虫翳(03)

    鸣寒绕到陈争前方,迎着傍晚的光,退着走,“哦?什么事?”

    陈争皱眉,想了会儿道:“他们在避免提到韩渠。”

    鸣寒唇角的弧度缓缓压下去,神情变得比刚才严肃,“哥,你是不是走神了?余局提过‘丘塞’在洛城制造的案子。”

    陈争摇摇头,右手按了按眉心,他还没有组织好言语。鸣寒靠近,“不急,我们先去解决晚餐。”

    省厅的食堂虽然没得说,但人多,撞见熟人的概率几乎是百分百,陈争不想去,“我回家随便弄点。”

    鸣寒连忙追上去,“那也顺便给我弄点?”

    陈争这才想起这趟不仅是自己回家,鸣寒也等于回家了,机动小组的驻地就在洛城,鸣寒应该有自己的房子吧?就算没有,机动小组肯定也给他解决。“你回你自己家去。”

    “我没家啊。”鸣寒不肯走,双手插在裤袋里,“省会房价太高了,买不起。”

    陈争不信他没住处,作势往回走,“那我去问问你们唐队,怎么不给队员解决住宿问题。”

    鸣寒笑着将他拉住,“好好好我跟你说实话,我有地方住,队里给安排的,但我一年住不了几次,平时都空着,任务完了回洛城,基本就去队里的宿舍睡。现在家里啥都没有,只有灰。”

    陈争一句“那你这次也回宿舍”已经到了嘴边,但迎着鸣寒的目光,又有点说不出来,“我家里也只有灰。”

    “我们两个人,还对付不了灰?”鸣寒说:“带上我,总比你一个人收拾起来快吧?你不是还有案子上的事给我说吗?”

    陈争脑子里的线索很乱,确实需要一个信赖的人来和自己一起捋捋,思索了会儿,“上车。”

    洛城比竹泉市大了太多,路上车流滚滚,堵得人没脾气。从省厅出来时还晚霞漫天,到了珊瑚港湾天已经黑透。鸣寒问:“你多久没回来过了?”

    陈争说:“7月回来过。”他母亲的生日在7月,他回来看看父母,在老两口那边待了半天,回这儿睡了一觉。

    鸣寒说:“那是得好好收拾了,那里有个超市。”

    珊瑚港湾算是洛城比较不错的楼盘,周边配套设施完善,大小商超都有,鸣寒指的是开在门口的小超市。陈争以前经常光顾,买点日用品,蔬菜水果什么的。

    此时超市正是热闹的时候,人挤人,声音鼎沸,广播还放着欢腾的音乐,面对面说话也听不清楚。陈争忽然感到不太适应这过去习以为常的生活了,想赶紧离开,转身叫鸣寒,只见鸣寒已经举着拖把、大葱等挤了过来,“暂时就买这些吧,凑合吃个面,把地拖了。”

    陈争看看他脑门上的汗水,笑了,“机动小组名不虚传,人这么多都能准确拿到想要的,机动性果然强。”

    鸣寒挑挑眉,“这就开始夸了?”

    陈争索性抱臂,“这只是你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一梯四户,隔音好,单元楼里倒是很安静,陈争打开门,屋里没有什么令人不适的味道,但长期闭门关窗,多少有股不通风的气息。

    陈争把菜放在地上,去开客厅的窗户,鸣寒很自然地打开鞋柜,想给自己找双拖鞋。陈争回头说:“还找什么,就这么进来,地板本来都得拖。”

    鸣寒关上门,大摇大摆走到客厅,在电视墙边看看,在茶几边摸摸,跟个观光客似的。陈争这房子买得早,装修有些过时了,吧台还裂了一小块,鸣寒好奇地盯着那个裂缝,拍拍,“你爸爸拿锤子砸你了吗?怎么会裂?痛不痛?”

    陈争看了眼,笑道:“什么都哄?那是同事弄的。”

    他这屋招待过不少同事,刑侦支队下面的几个组有时完成了任务就爱跑他这儿来聚,可劲儿祸祸,那条缝就是被重案队的人弄的。不过这帮烦人的东西也不是只祸祸不收拾,每次走之前都会给他搞个大扫除,清理得一层不染。

    想到这,他眼神温柔下来,让鸣寒别研究裂缝了,去看看灶具还能不能用。

    天然气关了太久,走气花了点时间,鸣寒点燃火,朝客厅喊:“哥,你来帮忙洗个菜啊。”

    陈争正在组装拖把,打算拖地,但鸣寒说不急着这一会儿,吃了再拖,算是饭后运动。陈争一想,有道理,便和鸣寒一同来到厨房。

    煮面是最简单的事,鸣寒直接打了六个鸡蛋,和大葱一起炒了满满一锅。陈争卷着袖子洗青菜,一点不诧异。另一边的水烧开了,陈争将菜倒进去,白烟滚滚。

    鸣寒开始调作料,并把炒好的鸡蛋分别倒进两个碗里,陈争烫完青菜就没活干了,站在一旁看鸣寒。鸣寒说:“我以为你会惊讶。”

    陈争说:“惊讶什么?”

    鸣寒直起腰背,“用了六个鸡蛋。”

    陈争啧了声,“你三我三,我以前还一口气煮过四个。”

    鸣寒说:“你二谁二?”

    “我四。”陈争补充道:“你才二。”

    鸣寒笑着将干面倒进滚水,“四个也太多了。”

    陈争靠在墙上想,四个确实太多了,但结束一天繁重的工作,忘了因为什么没吃午饭,饿得不行,看见冰箱里剩下四个蛋,就全煮了。觉得煎炒不健康,还特意水煮,拌着面全吃完了。不像鸣寒,大火转小火翻炒,还加上大葱提香。

    面下去不到一分钟就熟,鸣寒挑好面,看见陈争唇角上扬,“想到什么笑成这样?”

    陈争摇摇头,“你还挺会过日子。”

    鸣寒双手拿碗,碗很沉,他手臂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显得很有力量。陈争想拿过自己的,他朝客厅抬下巴,“这又是我另一个不值一提的优点。”

    炒过的鸡蛋拌面,自然比白水煮的拌面好吃,陈争着实饿了,一声不吭吃完,一看鸣寒还剩半碗。他怀疑自己刚才的吃相过于狼吞虎咽,于是抢在鸣寒开口之前说:“你在一根一根品尝你的成果吗?”

    鸣寒索性放下筷子,“好了,知道你觉得好吃。第一次吃是这样的,我吧,是吃惯了。”

    陈争眼皮跳了跳,把碗端回厨房,还没洗完,鸣寒就将自己空荡荡的碗递上来。陈争说:“突然加速?”

    鸣寒说:“我们还是行动一致比较好。”

    这边陈争收拾厨房,那边鸣寒已经把拖把装好了,正大开大合地拖地。陈争甩着手上的水从厨房出来,想给鸣寒找拖鞋,但队员们来他家里都是穿鞋套,他这一走一年,仅有的几双给客人穿的拖鞋已经扔掉,只剩下他自己的。“拖鞋穿我的行吗?”

    鸣寒跑过来,“当然行。”

    陈争将卧室书房客房的门都打开,示意鸣寒换上拖鞋后就全拖了。

    窗外的灯火越来越多,两人齐心协力,半小时之后已经将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虽然到不了专业保洁的程度,但睡觉已经没问题了。鸣寒将拖布拧干晾好,见陈争泡了一壶红茶,靠在那裂了缝的吧台边。

    活干完了,鸣寒也去讨一杯茶,两人站在吧台的两边休息,都没说话,鸣寒觉得站着累,坐到了椅子上。红茶的香味在暖光灯下弥漫,市中心的夜在这一方角落宁静安稳。

    半晌,陈争打破沉默,“我听唐队的意思,机动小组早就注意到‘量天尺’,至少在‘丘塞’发动恐怖袭击之前,你们就对‘量天尺’有所行动,那为什么当初我们在调查韩渠尸体的去向时,机动小组一条线索都没有提供过?还有,你第一次跟我提到韩渠时,我就觉得奇怪。当时市里省里出动了很多警力,公安部的特别行动队都来支援,但你们机动小组为什么按兵不动?”

    鸣寒神情逐渐沉下来,当他收敛笑容时,整个人就充满压迫感。几分钟后,他说:“我知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但遗憾的是,我虽然是机动小组的一员,但并不是所有行动都会参与,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

    陈争沉默了会儿,“那‘丘塞’那次袭击呢?机动小组为什么没有动作?”

    鸣寒说:“我那时不在队里,老唐一定有他的理由。”

    陈争盯着鸣寒的眼睛,仿佛在判断他所言的真假。鸣寒视线没有一刻躲闪,倒是看得陈争别开了视线。“正常,机动小组的保密权限太高,别说你没有参与过的行动,就是参与过的,也不一定知道每一个细节。”陈争问:“那我之前那个判断,你怎么想。”

    鸣寒回忆,“余局和老唐在韩渠失踪这件事上有保留?”

    陈争喝了口茶,点头,“我以为在孔兵汇报了竹泉市的情况之后,韩渠会被当做一个重点再次提出来,毕竟现在看来,他的失踪和‘量天尺’脱不开关系,但余局他们似乎刻意避免提到关于他的细节。”

    房间里忽然安静得落针可闻,片刻,鸣寒放下茶杯,“也许我们的级别还够不到真相。”

    陈争盯着鸣寒的眼睛,“你也在回避这个问题。”

    两人间的气氛猝然紧绷,半秒钟后,鸣寒笑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韩渠当年失踪,和‘量天尺’、警界高层都有关系?还是更进一步,余局和我们老唐这些人里,有他的同党?”

    陈争拿起茶具走到厨房,在水声的掩饰中说,“我很难信任他人。”

    鸣寒靠在门边,“但我信任你,我来协助你找到那个真相。”

    陈争关上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再度看向鸣寒时,眼神柔和了些。“为什么信任我?”

    鸣寒挑起眉,对陈争提出这个问题比问题本身更感兴趣。陈争走到他跟前,没有擦干的拳头不轻不重地砸在他胸口,“因为看过我还没真正成为刑警时是什么样子?”

    鸣寒眼中掠过一丝惊色,“你想起来了?”

    陈争说:“想不起来的话,你打算一直瞒下去?”陈争凑近了几分,而鸣寒身后是墙壁,无处可退,“为什么?”

    两人身高的差距在如此近的距离里被放大,鸣寒垂着眼,“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接近我?”陈争说:“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间点来接近我?”

    几秒钟的沉默后,鸣寒说:“那个春天之后,我一直在追逐你的脚步。”

    陈争轻轻皱眉,“追逐……我?”

    鸣寒的语气轻松起来,“你知道人长大了有什么好处吗?”

    他在转移话题,陈争心想。鸣寒自问自答,“好处就是随手做的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可以给小少年留下多年都抹不去的印记。这是大人独有的权利。”

    陈争疑惑道:“我给你留下什么印记了吗?”

    “你看,你都想不起来。”鸣寒摇摇头,“你连我的名字都记不得。”

    陈争争辩道:“你以前不叫这个名字。”

    鸣寒微笑,“原来你对我还是有印象。时间不早了,哥,晚安。”

    “喝了茶还想睡觉?”陈争在后面喊道:“你给吕鸥说以前的事,是料到他会告诉我?”

    鸣寒转身,露出委屈的神情,“吕鸥当时精神消沉,萎靡不振,我才以亲身经历鼓励他,当校园侦探没什么不好。”

    陈争安静地和鸣寒对视了会儿,忽然看到鸣寒右手拇指正在食指侧边抠动。

    “怎么了?”陈争问。

    鸣寒刚才那个动作几乎是无意识的,陈争问了,他才抬起手,“长了个倒刺。哥,有指甲刀吗?”

    陈争走过去看了看,也不知道是不是鸣寒个头太大了,连手上的倒刺都很生猛,这要不立即剪掉,如果不小心撕下去了,痛得钻心都是小事,万一感染了就麻烦了。

    陈争连忙找指甲刀,但他离开这儿太久,指甲刀又只有那么小一把,实在记不得丢在哪里了。一回头,鸣寒正在撕倒刺。这玩意儿就是这样,你要没意识到它长在手上,就无所谓,你要是意识到了,它的存在感就特别强,不弄下来怎么都不舒服。

    陈争立即阻止,“别撕,会撕烂!”

    鸣寒有点无助,“但是不舒服。”

    陈争拿过鸣寒的手,试着往前拔,但还没用力,鸣寒忽然叫了一声,他吓一跳,“痛?”

    鸣寒摇头,“我小时候拔过,把连着的皮也拔掉了,有阴影。”

    陈争皱了皱眉,他也是第一次给人拔倒刺,怎么都不得劲。而有时候就是特别寸,不仅指甲刀找不到,干净的剪刀也找不到,就鞋柜里有一把拆快递的剪刀。他越拔那倒刺,鸣寒手上的皮肤越是红,他索性低头上嘴,直接把倒刺咬了下来。

    鸣寒:“……”

    陈争吐掉倒刺,又看了看,“好了,去洗手。”

    鸣寒跟截木头似的,同手同脚,“哦。”

    陈争站在客厅,半天没听到水声,后知后觉自己刚才的行为有点“欺负”人了。他抿了下嘴唇,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夜风灌进来,带走耳边微高的温度。

    而在卫生间,鸣寒盯着自己的食指,那里的倒刺被咬掉了,陈争嘴唇的触感还鲜明地留在上面。他把右手举起来,对着光,看了好半天,眼尾和唇角一同弯起,然后做了个小动作——

    失去倒刺的食指和拇指合成一个圈,穿到了左手的无名指上。

    省厅对如何调查“量天尺”还没有提出一个明确的思路,陈争每天都会去省厅,但就像鸣寒所说,他们的级别还够不到真相,有一堵薄墙挡在他的面前。而他的身份又比其他人更加尴尬,他是韩渠曾经的好友。

    三天后,孔兵等人要回竹泉市了。地方刑警是头一回参与到如此重大的案件中,起初孔兵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即投入侦查,然而在洛城待了几天后,渐渐意识到事情的发展和自己预想的有很大的差距,上级有更深的考虑,说什么做什么都让人感到云里雾里。

    孔兵很难适应,每天都过得十分焦躁。终于得到返回竹泉市的命令,孔兵找到陈争,“你以前过的就是这种日子啊?”

    陈争将他这一趟的心路历程看在眼里,笑道:“终于理解我了?”

    “哎不是,我怎么感觉待在这儿压力这么大啊?”孔兵说:“我宁愿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破案。”

    陈争点点头,“回去吧,继续等在这边也是消磨时间。”

    “那你呢?”孔兵挣扎半天才道:“要不你跟我们一起走?反正你的关系还在研究所。”

    陈争眼神淡了淡,这两天他反复考虑过是否回竹泉市的问题,一方面现在的省厅已经不适合他,另一方面上级对他多有忌惮,要接近“量天尺”不只有留在洛城一条路,这次的关键线索本就是在竹泉市出现。

    但内心的声音却说,留下来,不要再逃避。

    孔兵还在劝说:“我看那个唐队短时间内不会有动作,机动小组掌握情报那么久,还是按兵不动,不会在这一时半刻就搞些什么出来。还是回去好。”

    陈争叹了口气,“孔队,你在竹泉市好好盯着,有任何风吹草动,我们私底下联系。”

    孔兵怔了下,明白陈争的意思了,“行吧,你想留就留,回头我跟研究所传达一下。”他转过身要走,陈争却道:“孔队。”

    孔兵回头,陈争说:“你还是留意一下刘温然那个失踪的老爸,以前找不着人,现在我们有刘温然的DNA,万一能比对出什么来呢。”

    孔兵哼哼,“这时候还给我布置任务。”

    陈争抬起右手。孔兵略微愕然,啧了声,走回去,两人彼此拍了拍后背,“走了。”

    送走孔兵,陈争独自待了会儿。回到洛城这件事像是一双手,忽然将他从一个相对安稳的地方抓出来,按入应接不暇的兵荒马乱中。

    在洛城他有太多的人际关系要处理,市局的老熟人们知道他回来了,电话没停过,法医徐勘还借口开会,跑来省厅看他,跟他说了很多支队的事——花崇调到特别行动队之后,重案队来了一位新的队长,是从外地平级调来的,人不错,能力也没得说,但和大家的磨合还欠点火候,张贸和曲值都成长了,已经能够挑起大梁。

    “坦白说,你和花儿都走了,我这心里不踏实,不过这一年大家好像都适应得不错。也可能是我们运气好,洛城没发生太复杂的案子吧。”

    陈争说:“别这么贬低自己,每个人不都是这么成长起来的吗?你都老法医了,不知道我以前是怎么接过担子的?”

    徐勘想了想,笑道:“也是,你当队长的时候比谁都年轻。”

    两人又聊了会儿,徐勘说:“花儿的借调只是暂时的,明年应该会回来。你呢?”

    陈争很清楚花崇回来会成为新的刑侦队长,这也是他所希望的,洛城的安危交给花崇,比交给谁都让他放心。“我还有必须去做的事。”

    徐勘沉默,对陈争说的事心知肚明,“那做完了呢?”

    陈争笑笑,“谁知道呢,走一步算一步吧。”他在徐勘肩上拍了拍,“别这么伤春悲秋的,还真成老法医了啊?”

    徐勘说:“都是被你叫老的。”

    陈争抽空去见了父母,老两口是开明的人,对他去竹泉市“混日子”这种离经叛道的行为都没有多做阻拦,他现在愿意回来,他们嘴上不说,眼里的欣慰却藏不住。

    饭桌上卢贺君提到梁岳泽,问小梁最近好不好,他才想起还没来得及见见梁岳泽。

    “小舅呢?还在闹别扭没?”陈争问。

    卢贺君放下筷子,“你在省厅没见到他?”

    陈争摇头。

    “你这个小舅,要和我们断绝关系了。”卢贺君说。

    “贺鲸那是忙。”父亲打圆场道。

    从家里出来后,陈争给梁岳泽发了条消息,问有没空出来聚一聚。梁岳泽第二天才回复,说是在外国出差。他没追问,也没放在心上。

    占据他几乎全部思绪的是“量天尺”,然而事与愿违最常见,即便是在洛城,线索的推进也似乎停滞不前。

    洛城的冬天总是和连绵阴雨相伴,空气里是潮湿的水汽,冰冷穿过看似保暖的衣服,一个劲儿地往骨肉里钻。寒风吹过,陈争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一辆警车驶入,他认得出,那是余星钟的车。

    待了这么些天,省厅态度模糊,而他就像个局外人。这种不爽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人仿佛上了一定的年纪就会圆滑世故,淡定随和,小年轻的冲动被拿捏在所谓的大局观中。但他已经不想再等。

    拦在余星钟的去路上,陈争说:“余局。”

    第78章 虫翳(04)

    余星钟身边还有其他人,都是省厅的骨干。余星钟露出游刃有余的笑,对陈争道:“我在车里就看到你了。怎么,专门在这儿等我?”说完又对其他人道:“我和小陈聊聊,你们先去忙。”

    来到余星钟的办公室,陈争的视线带着几分审视。余星钟倒茶,招呼陈争坐下,“上回竹泉市的老张到省里来,说我们给竹泉市送了个智囊过去,要不是你,那个凉拌摊子牵扯出的陈年旧案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破。”

    陈争说:“余局,你知道我不是为听表扬而来。”

    余星钟凝视他,半晌道:“那你为什么而来?”

    陈争说:“韩渠为什么失踪?”

    余星钟说:“我以为你比我更清楚,连烽杀死了他,特别行动队的人赶到的时候,他的尸体就已经不见了。”

    陈争说:“是,过去接近两年,这都是最合理的答案。”

    “现在也是。”余星钟说:“‘量天尺’开始在函省活动,这没错,‘量天尺’曾经和‘丘塞’有关联,这也没错,但即便你认为韩渠是‘量天尺’的人,我们也很难将这作为突破口。”

    几分钟后,陈争说:“是吗?韩渠都不是重点,那还有什么是重点?你们真的没有将韩渠作为重点?那为什么总是回避韩渠?他是警界的污点和疮疤,仅此而已?”

    余星钟少见地皱起眉。

    陈争又道:“还是说,以他作为圆心,还会牵连出更多的污点和疮疤?”

    余星钟说:“小陈,你话太重了。”

    陈争深呼吸,“我已经很难再等下去,如果韩渠从此消失不见,再无任何线索,我可能不会,也没有机会再查下去。但现在新的线索出来了,郝乐所说的金先生……”

    “小陈。”余星钟打断,“孔兵已经回去了吧。”

    陈争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希望我也回去?”

    余星钟说:“你是霍局提拔起来的人,也是老卢的外甥,你要相信,我们不会害你。”

    陈争站起,眼神变得冷淡,“韩渠过去也让我相信他。”

    “你……”余星钟摇摇头,“我可以告诉你,我们,不止是我们,确实在查‘量天尺’,但你是半个局内人,你暂时远离,不是坏事。”

    陈争说:“我为什么是半个局内人?”

    余星钟不再正面回答,“也许我不应该同意你回来的申请。”

    站在省厅的走廊上,身边经过或陌生或打过交道的人,陈争头一次对这座城市失去归属感。他似乎被排除在了“量天尺”的调查之外,但他又不可能像孔兵那样说走就走。

    那接下来,应该做什么?还能做什么?

    “哥,你在这儿,找你半天。”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陈争转过去时,眉眼间的阴翳已经消失,“什么事找我?”

    鸣寒说:“记不记得我那个好兄弟刘品超?”

    陈争点头,当然记得,刘品超是鸣寒的线人,以前在枫书小区外面摆摊卖冰粉,鸣寒出现后,他就消失了,现在是鸣寒住着他的房子。

    鸣寒看了看周围,陈争知道这是回避的意思,和他一同上车。鸣寒这才道:“超哥在南山市发现了一个疑似徐荷塘的女人。”

    “徐荷塘?在南山市?”陈争猛然看向鸣寒,“等下!刘品超为什么会知道徐荷塘……你让他做的?”

    鸣寒点头,“其实上次我去见吕鸥,不止是为了鼓舞他,我更想从他口中得到更多关于徐荷塘的消息。”

    在药物的作用下,吕鸥对刺青店里发生的事印象相当模糊,刚被解救时,一会儿坚定地说徐荷塘来过,一会儿又自我怀疑,说一定是濒死前的幻觉。

    鸣寒跟他聊徐荷塘失踪之前的事,说起自己那比父亲优秀得多的母亲,他的情感很复杂,一方面为有这样的女强人母亲感到骄傲,一方面又恨母亲抛下自己抛下家庭,但更多的还是对母亲生死未卜的担心。

    因为工作太忙,在吕鸥小时候,徐荷塘不能像很多母亲一样接送他上下学,但她对儿子的关爱并不少,一旦有空,她就会在校门口等待,给吕鸥一个惊喜。吕鸥每次看到站在校门口的徐荷塘,都会喜出望外,因为那意味着一路上吃不完的零嘴,晚上母亲还会给他讲解不会的数学题。

    沉浸在回忆中的吕鸥是幸福而单纯的,不再有充当校园侦探的城府和深沉,像是那个乖乖等待母亲来接自己的小小孩。但鸣寒却不得不从他的讲述中思索无数种可能。

    假设刺青店里的陌生足迹的确属于徐荷塘,徐荷塘是怎么在郝乐等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进入刺青店?她又怎么知道吕鸥被关在那里?她已经见到了奄奄一息的儿子,为什么不将他带出来?

    因为她就是“量天尺”的一员,级别比郝乐更高,她出现在竹泉市,是因为组织给了她观察郝乐的任务。郝乐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注视下,然而她并不能参与其中。她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宝贝儿子被卷入。

    作为“量天尺”的一员,她不应该来到刺青店,但是作为一位母亲,她终究没有忍住。可是她能做的也只是看一看,确认吕鸥还有一口气。她不敢挣脱她身上的枷锁,又或者,她猜到了警方会在吕鸥死去之前赶到。

    那么在郝乐被捕后,徐荷塘还留在竹泉市吗?有可能,因为吕鸥还没有彻底好起来。鸣寒决定赌一把,赌一个母亲的放不下。

    “所以你让刘品超悄悄躲在吕家附近,时刻关注有没有疑似徐荷塘的女人出现?”听到这里,陈争心跳微微加快,“刘品超发现了可疑人物,但为什么……他没有立即通知你?反而说人在南山市?”

    鸣寒的神色也凝重起来,半晌摇了摇头,“超哥是我的线人,但不会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听我的。”

    陈争疑心更重,他以前也有不少线人,但线人和卧底不同,线人并不是真正的同伴,随时可能背叛,因此他对线人的态度也非常谨慎,重要的线索绝不会交给线人。

    “刘品超到底是你什么人?徐荷塘的线索你为什么会交给他?他又为什么会按下情报,一个人追到南山市去?”

    鸣寒沉默了会儿,“超哥他……”又过了半分钟,鸣寒才说:“他是我师父的弟弟,我师父这辈子立功无数,整个人就是光明正义的象征,唯独这个不成器的弟弟,是他唯一的污点。”

    “你师父。”陈争知道这号人物,“刘晨风。”

    鸣寒手臂抱在胸前,声音比刚才沉了些,“我刚到机动小组时,除了干活,什么都不懂,为人处世一团糟,我师父不仅要管我的任务,还要管我的生活。他们都说,我师父跟带了个私生子似的。”

    机动小组的团队属性比其他单位更强,新来的队员都会有一对一的师父,羽翼丰满之前,都是在师父的指导下执行任务。刘晨风在机动小组是响当当的人物,鸣寒对能跟着他干很知足。

    外人通常觉得刘晨风是个不苟言笑的硬汉,但私底下硬汉却是个啰嗦的“老妈子”。鸣寒在家都没人管吃不吃得好,穿不穿得暖,给刘晨风当了徒弟,却□□心起衣食住行来了。刘晨风动不动就来看看他有没有挑食。他终于没忍住,跟刘晨风抗议,“师父,你这管得也太宽了!”

    刘晨风先是愣了下,嘀咕:“你们怎么都这么说?我这不是为你们好么?”

    看到刘晨风挫败的样子,鸣寒有点内疚,“你们?谁还说你了?”

    刘晨风叹气,“我弟。”

    鸣寒这才知道,刘晨风有个从小闯祸,进过无数次派出所的弟弟刘品超。两兄弟岁数差了不少,刘家父母早亡,刘品超相当于是刘晨风带大的。但刘家好的品质似乎都被哥哥继承了,和哥哥相比,惹是生非的弟弟就是一滩烂泥。

    刘晨风工作太忙,机动小组的性质让他难以亲自管束刘品超,在他执行任务时,刘品超卷入斗殴、盗窃等事件,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旁人都说:“要是没这个弟弟,你早就升上去了,要不别管他了。”

    但血浓于水,刘晨风到底没有放弃刘品超。

    鸣寒给刘晨风当徒弟时,刘晨风押着刘品超改过自新,当外卖小哥。那阵子刘晨风任务出得没那么密集,算是有时间约束刘品超。鸣寒到刘家做客,刘晨风笑着叫刘品超去下厨,刘品超满脸不情愿,还是去了。

    鸣寒挺瞧不上刘品超的,和机动小组的其他人一样,他觉得师父是被这个废物弟弟给拖累了。但废物弟弟到底是师父的家人,他没有将不满表现出来。菜一个个上桌,刘晨风骄傲地说:“尝尝,我弟手艺不错吧?”

    鸣寒讶然,一个混子,居然有这么好的厨艺。

    刘晨风很高兴,一顿饭的时间,鸣寒和刘品超都在默默动筷子,就他,一会儿夸弟弟一会儿夸徒弟。

    只是听着,陈争都能想到刘晨风是个多爽朗而积极的人,可惜,当初市局没有什么和机动小组合作的机会,以后也不可能和刘晨风认识了。因为在三年前,刘晨风就出现在了省厅公布的牺牲名单上。

    “他是……”陈争问:“怎么牺牲的?”

    鸣寒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吸,摇头,“我不知道。”

    机动小组的任务比较特殊,相应的保密性也更强,但陈争仍有些诧异,“你都不知道?”

    鸣寒说,刘晨风一直都是他师父,但他出师快,早就能够自己带一支小组活动,所以从四年前开始,他和刘晨风几乎都是各自执行任务。

    有段时间,刘晨风失联了,他的权限无法得知具体情况。但不久,刘晨风又回来了,看上去非常疲惫。那阵子刘品超又丢下好好的工作不干,成天和刘晨风唱反调,他实在看不下去,揍了刘品超。

    刘品超虽然是个无可救药的街溜子,但身手并不差。他以为刘品超会还手,但刘品超只是擦了擦嘴边的血,转身走了。

    刘晨风把两个人叫出来吃饭,这次难得地没有“逼”刘品超下厨,而是找了家炒菜店。刘晨风喝了酒,话变得更多了,絮絮叨叨没完没了,说鸣寒是自己唯一的徒弟,刘品超是自己唯一的弟弟,都是弟,就不要打架了,人走在这世上,有个兄弟不容易,以后互相帮衬着。

    刘品超没反应,还有点不耐烦。鸣寒却很清醒,隐约察觉到刘晨风可能会出非常艰难的任务。果然,一个月之后,刘晨风又失踪了,这次人没再回来,回来的是他已经牺牲的消息。

    他到底执行了什么任务,至今没有解密。鸣寒虽有心理准备,亦是难以接受。为了压抑心中的悲哀,他不间断地接任务,半年后风尘仆仆回到洛城,想到师父唯一的亲人,忽然感到内疚。刘品超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彻底堕落了?

    他来到刘家,刘品超已经搬走了。他辗转打听,得知刘品超居然回了老家——竹泉市。兄弟俩是从这座小城市走出来的,刘品超以前说过不喜欢老家,没什么玩的。是因为失去了至亲,再无依靠,才回去吗?

    他在竹泉市见到刘品超,此时的刘品超已经和他印象中的大相径庭,剪了个中规中矩的发型,靠摆摊做饮食生意生活,再也不是以前飞扬跋扈的混子。

    “你……现在在做这个?”鸣寒难掩惊讶。

    倒是刘品超,比他想象中淡然许多,给他舀了碗冰粉,“最近没任务?”

    那天他们坐在餐车边的小桌子边,聊了很多,刘品超连气质都变了,像是经历的苦难终于把他打磨成了成年人,甚至有了一丝刘晨风的感觉。

    刘品超眼眶渐红,说刘晨风最后一次回家,自己还在跟他吵架,让他别再管自己。刘晨风少见地骂了他,质问他为什么不做外卖的工作了。他心里烦躁,朝刘晨风咆哮,“你凭什么总是说我?你那个工作就必须做吗?上次失踪那么久,我他妈以为你死了!”

    鸣寒听得捏紧拳头,这才知道刘品超和他打架那次是因为担心刘晨风。

    但即便如此,弟弟和徒弟都没有留住刘晨风,这个男人带着他的光芒消失在了寒夜,再也不会回来。

    “我哥想我好好生活,用我的一技之长。”刘品超说:“那我就好好生活给他看吧。这房子是我们以前住过的,他回不来,我替他回来。”

    陈争当初就觉得鸣寒和刘品超的关系不是一般的警察和线人,现在终于明白,刘品超算是鸣寒的半个家人。但这样的话,刘品超不是更应该在发现徐荷塘的踪迹时立即联系鸣寒吗?

    “我不知道。”鸣寒紧皱着眉,想到了和刘品超提及徐荷塘时的细节。

    最早,鸣寒并没有想过让刘品超做自己的线人,但刘品超主动提出来,自嘲道:“我给我哥闯了太多的祸,想补偿,也补偿不上了,那就算在你身上吧。他看重你,我也用我自己的方式尽点绵薄之力。”

    刘品超执意要做线人,鸣寒给他机会。也许是因为有个警察哥哥,也许天生就是做这个的料子,刘品超给鸣寒提供过许多有效情报。

    调查徐荷塘不是正儿八经的任务,鸣寒想不到比刘品超更值得信任的线人。回洛城之前,他给刘品超说了想法,并将徐荷塘失踪之前的照片交给刘品超。刘品超接过照片,看了很久,然后收好,轻声道:“我知道了。”

    那时他没有注意到异常,刘品超这几年话一直很少,现在想来,刘品超拿到照片的时候,似乎沉默得过于久了,手里夹着的烟都已经掉下长长一段灰。

    “难道徐荷塘和我师父的死有关。”鸣寒说:“刘品超知道些什么,或者见过徐荷塘,但他不愿意说,他当时也没有想明白。”

    陈争说:“这可能是唯一的解释了,不然他不应当私自行动,独自去南山市,直到现在才告诉你消息。”

    鸣寒有些按捺不住了,“超哥有危险,我们得立即去南山市。”

    车里安静下来,须臾,陈争问:“我们以什么身份?”

    查徐荷塘是私下行动,现在省厅、机动小组明面上没有提出调查“量天尺”的方案,而他们——尤其是陈争——更是被排除在调查之外。让线人跟踪已经是灰色地带的行为,现在要立即去南山市展开行动,恐怕难以得到许可,而贸然行动,或许会打乱警方的节奏。

    陈争当了多年刑侦队长,不缺大局观,鸣寒虽然有时吊儿郎当,但既然是机动小组的人,纪律性就差不到哪里去。现在前方出现了两条路,到底走哪一条?两人都在挣扎。

    陈争先开口,“我现在是个闲人,而且是不被信任的闲人,但你和我不一样。还是和唐队打一声招呼吧,看他怎么说。”

    鸣寒眉心皱得很深,这次回来,不止是陈争,他也觉得唐孝理有些陌生。“量天尺”这个组织到底有多大的能量,为什么能让上级集体沉默?唐孝理的反应让他不敢轻易将徐荷塘这条线索交出来,但不交出来,他又没有正当的理由去南山市。

    “我们可以……”他说。

    陈争仿佛在他开口前就知道他想说什么,打断道:“不行。先上报,这是你的责任。”

    鸣寒闭上眼,靠在椅背上,时间好似经过了很久,他拉住车门把手,“行,我去找老唐。”

    唐孝理刚开完会,在走廊上见到等候的鸣寒。鸣寒身上笼罩着一半阴影,他走近,那片阴影才消退。

    “所以,要是陈队不叫你来请示我,你就要私下行动了?”听完鸣寒的话,唐孝理语气轻松,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但也毫不意外。

    鸣寒说:“‘量天尺’和我师父的死有关?”

    唐孝理说:“刘队没有教过你保密原则?”

    鸣寒沉默,眉眼间多了一层薄霜。

    “既然你那么在意,我现在给你派别的任务,你恐怕也难以执行。”唐孝理说:“想去南山市就去吧。对了,南山市是你的故乡?”

    鸣寒说:“是。”

    “这几年南山市出过多起重大刑事案件,你去了顺便看看。”唐孝理说完摆摆手,“走吧。”

    鸣寒走到门口,唐孝理又道:“你没别的要求了?”

    鸣寒有些意外,“我还能提什么要求?”

    唐孝理笑道:“陈队为你着想,生怕你的冒失行为影响你的前途,怎么,你就不为他好好想一想?”

    鸣寒站得笔直,实在琢磨不透这个在机动小组当了多年领导的人。

    唐孝理看他还不明白,叹了口气,“带上陈队吧,我看他也不想留在这儿。”

    “唐队是这么说的?”陈争和鸣寒一样诧异。唐孝理这等于是以自己的身份给两人的行动做了担保,鸣寒是机动小组的人,这好理解,但为什么唐孝理还会给陈争担保?万一出了问题,唐孝理是要承担责任的。

    陈争不信任唐孝理和余星钟,原以为唐孝理会驳回鸣寒的行动申请,然而唐孝理不仅同意了,还连同他的份也一并同意。这是为什么?

    脑海中疑问重重,但既然得到许可,陈争就不再耽误,立即和鸣寒回家收拾,准备马上出发去南山市。

    两人的行李都不多,那天死活找不到的指甲刀这次凭空出现,鸣寒将它拿起来,在手上抛了抛。

    “你要带着?”陈争问:“又长倒刺了?”

    “哥,你这儿有没比较大的挂件儿?”鸣寒东瞅瞅西看看。

    陈争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箱子,里面好些小玩偶,“你说这种?”

    鸣寒惊奇道:“哪来这么多?你买的?”

    当然不会是陈争买的。陈争在洛城市局时人缘太好,男男女女都爱送他点东西,他办公室的杂物箱总是堆着各种不实用的小物件,谁吃了个套餐,都要把得的小礼物送给他。离开市局时,才发现小物件都堆积成山了,他一个没扔,全都拉了回来,放进橱柜里,没动过。

    “那我不要。”鸣寒说:“这是别人送你的。”

    陈争不解,“那你自己买去。”

    鸣寒说:“自己买就自己买。”

    出发了,陈争开车,鸣寒将那不起眼的指甲刀捏在手里,看着窗户外面倒退的街景。不久,他喊道:“哥,前面路口停一下!”

    陈争问:“尿急?”

    鸣寒说:“买点东西。”

    前方路口别的没有,但有一家装修得很精致的精品店。12月中旬了,精品店的生意十分红火,店里有不少挑选礼物的年轻人,女生居多,盲盒、玩偶、各种文创最受欢迎。陈争看着鸣寒大步走进去,很好奇这家伙到底要买什么。

    精品店有三面玻璃,里面被灯光照得亮堂,虽然货品堆得很高,人也多,但鸣寒身高突出,陈争在车里也能看到他。鸣寒走到哪里,陈争的目光就追到哪里,服务生上前和鸣寒说着什么,鸣寒点点头,迅速结账。

    从进入精品店到提着纸袋出来,鸣寒只花了不到十分钟。陈争问:“买的什么?”

    鸣寒从纸袋里掏出一只毛茸茸的肥啾,“哥,你试试这手感。”

    陈争摸了下,比看起来更好摸,肥啾两只眼睛滴溜溜的,用力一按,还会“叽叽”叫。

    陈争不由得笑了,“挂哪儿?后视镜?”

    鸣寒晃了晃指甲刀,将肥啾挂在指甲刀的圈上,“这样就不会找不到了。”

    车重新发动,陈争觉得鸣寒话里有话。果然,鸣寒又说:“哥,这事对你有没什么启发?”

    陈争装傻,“嗯?什么启发?”

    鸣寒说:“一个东西形单影只,就容易被遗忘。这时如果给它挂上一个显眼的大个子,就怎么都不会再找不到。人也一样。”

    陈争轻轻挑了挑眉。

    鸣寒又说:“哥,你今后去哪儿都带着我好了。”

    第79章 虫翳(05)

    陈争笑了笑,不搭他的腔。

    南山市在洛城南边,车程五个多小时。陈争和鸣寒轮换开车,鸣寒给刘品超打了多个电话,刘品超都没接听,出事的概率越来越大。但此时,警方不可能动用警力去找刘品超。

    陈争想安慰鸣寒几句,鸣寒却说:“他是个成年人了。”

    “嗯?”

    “他既然选择这么做,就做好了为此付出代价的准备。”鸣寒顿了顿,声音变轻,“就跟他哥一样。”

    陈争握着方向盘,许久,说:“唐孝理是个什么样的人?”

    鸣寒不意外陈争会这么问,“我正式加入机动小组时,他就是队长了,但我看不透这个人。和他相处很轻松,就像这次,他居然完全没有为难我,甚至会替我想到我忽视的细节。”

    陈争默默地听着,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

    “但坦白说,我,不止我,组里还有一些人,不明白为什么他是队长。”鸣寒皱起眉,“明明他没有特别拿得出手的功绩,比我师父……比另外几位前辈,差了很远。”

    陈争是个局外人,不想轻易点评其他单位,但听鸣寒的讲述,他就感到一种割裂感,队员不太服唐孝理,但唐孝理这么多年来又将机动小组管理得安稳得当,这是另一种本事。或许,唐孝理就是最适合这个位置的人。假如换一个人,此时他恐怕就不会和鸣寒一起待在车上了。

    然而即便是鸣寒,看待唐孝理也像是站在雾气之外,无法窥见更多。所以直到抵达南山市,陈争心中的疑问仍然没有找到答案——省厅高层对他有所忌惮,但唐孝理为什么会在这个关头为他打破行动桎梏?

    经过收费口之后,路上堵了起来,鸣寒再次打给刘品超,这次手机已经是关机状态。鸣寒点开刘品超最后一次联系他时发来的照片,拍的质量将就,画面中心是个盘着头发的女人,侧对着镜头,和徐荷塘多年前的照片有五分相似。

    她穿着深灰色的西装,看上去像精英人士,似乎在等什么人。刘品超没说具体的地点,但照片的背景是一条相对繁华的街道,看得清店铺的招牌。鸣寒是南山市人,虽然不在这里生活了,但还是认得出大致位置。

    “哥,我来开,我们去沼泽街。”靠边之后,鸣寒和陈争换了位置,此时已经是下午5点多,路上人挤着人,车挤着车。客观来说,南山市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城市,工业多,人也多,不像竹泉市那么小而安宁,也远不及洛城华丽,连街道房屋都给人一种刻板感。

    陈争最不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地方。可是一想到这是鸣寒长大的城市,窗外的马路、建筑又似乎变得不一样,多了几分钢筋水泥中不具备的生机。

    前方红灯,车停在斑马线外,一群放学的学生追打着从车前跑过,响亮的声音传到了车里。“鸣鸣,他们欺负我,你帮不帮我,你是不是我的好兄弟?”

    陈争没忍住,笑了一声。

    鸣寒侧过脸,“嗯?”

    陈争摇头,“没什么。”

    “我们来这一趟不容易啊,怀疑人,被怀疑,要是我们彼此之间还不坦诚,那就不好办了。”鸣寒故意说。

    绿灯了,车经过斑马线。陈争说:“和案子没关,就是刚才看到那些小朋友,联想到你。”

    “我?”

    “他们在说鸣鸣,鸣鸣。你以前放学,也是这样和同学边走边打的吧?”

    鸣寒勾起唇角,“原来是对小时候的我感兴趣啊。”

    夕阳照进车窗,烫在耳边,陈争下意识摸了一下,接触带来温度,耳垂好像更热了。

    “但哥,你好像忘了,我以前不叫这个名字。”鸣寒笑道:“不会有人这么叫我。”

    “嗯。”陈争说:“确实。”

    车继续前行,鸣寒又道:“不过我不介意从现在起你这么叫我。”

    陈争吐了口气,“还是开你的车吧,鸟哥。”

    沼泽街到了,这是南山市最繁华的商圈——山文中心,似乎有什么活动,路边堵得水泄不通。鸣寒带着陈争拐进一条人稍微少点的巷子,向照片中的地方走去。到了地方,不见刘品超,更不见疑似徐荷塘的女人。

    照片是早上发来的,人还在才奇怪。陈争观察周围,这条街相当于是整个商圈的背街,小店铺林立,人群也格外复杂。现在刘品超失踪了,要找,也只能从这里入手。

    这时,一组商家请的游行队伍敲锣打鼓经过,强行往陈争手里塞小广告。陈争看了看,是一家新开业的洗脚城。但和他印象中的洗脚城广告不同,这广告上居然印了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五十多岁,不太好看。仔细一看,原来是洗脚城的老板,叫罗应强。

    鸣寒也看了眼,“是他啊。”

    陈争问:“你认识?”

    “南山市的人就没不认识他的,励志的典范。”鸣寒将小广告拿过来,在罗应国脑门上弹了下,“对了,你还在他的快餐店吃过饭。”

    陈争转过脸,“啊?”

    鸣寒笑了声,“南溪中学旁边有个超市,你去吃过海鲜炒饭。”

    陈争立即想起来,当年来南山市查南溪中学的案子,食宿问题当地警方给解决,但他留意到学生们都喜欢去学校附近的超市吃饭,便抱着打探线索的目的和他们一同去。超市开的食堂比他想象中的美味,用的食材也很新鲜,后来他又去吃过几次。

    这……全都让鸣寒留意到了?

    “那个超市的老板就是罗应强。”鸣寒说:“听说他年轻时是个瘸子,靠着在人流量大的地方支口锅,卖炒饭为生。和菜贩子交道打得多了,几个人一起做批发生意,规模越来越大,开起了超市、快餐店。”

    城市里小打小闹的贩子很多,能做到闻名全市的地步,自然不是一般人。鸣寒又说,罗应强最早做批发生意时有好几个合伙人,但等到他开起超市,这些合伙人都不见了,“你知道他们去哪里了?”

    陈争问:“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鸣寒微笑,“就是不见了。”

    陈争想了想,“你别说有什么刑事案件?”

    鸣寒挑眉,“谁知道?但坊间传言,是罗应强把他们给……”说着,鸣寒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陈争的好奇心被挑起来了,“罗应强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真杀了人,现在还能这么风光?南山市警方不行动?或者说,和犯罪分子勾结?”

    “别急嘛,听我慢慢给你说。”鸣寒道,罗应强身上有好些个标签,比如诚信、刚正、善良。早在他只有一口锅时,就从来不干缺斤少两的事。当上菜贩子之后,他更是对身边偷奸耍滑的事深恶痛绝。南山市的菜贩子那么多,为什么只有他做到了开超市的规模?那当然是因为市民信得过他。他那些合伙人就不乏奸诈之辈,罗应强有钱之后渐渐将他们手上的份额买了过来。等到开商场的时候,就只有罗应强和他最铁的兄弟了。

    陈争说:“那这些人也不叫不见了。”

    鸣寒眨眨眼。陈争皱眉:“真不见了?”

    “我那时还是个小孩儿,我不道听途说吗?”鸣寒说:“有人说他们不见了,一传十十传百。但罗应强的名声完全没有受到影响,还是南山市的大好人。对了,你猜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照片印在宣传图上?”

    陈争说:“利用自己的影响力。”

    “不准确。”鸣寒纠正,“他主要利用的是在中老年妇女群体中的影响力。”

    “哦?”

    “进超市照顾他生意的多是这个群体,他让她们感到被照顾得很好、舒心。而她们对他的看法又会扩散到整个家庭。我记得我以前好些邻居大婶子都对他赞不绝口。南山市有个说法——罗老板是妈妈辈的‘梦中情人’。”

    陈争听明白了,“所以说他现在开洗脚城,主要也是吸引妈妈辈?”

    “差不多吧。”鸣寒指了指游行队伍,“你看这阵仗,他又赚翻了。”

    陈争有心了解罗应强那些“不见了”的合伙人,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他们为刘品超和徐荷塘而来,而目前谁也没有找到。陈争要来鸣寒的手机,点开照片对比街景,徐荷塘站的位置后面是一家精品店,有许多年轻人正在里面挑选玩具。

    陈争说:“我们分头去这一排的店打听一下。”

    鸣寒点点头,将照片发给陈争。陈争来到精品店,一个穿着围裙,看上去非常精神的小伙子迎上来,“帅哥,想买点什么?”

    陈争拿出证件,小伙子一惊一乍,吓得叫了一声,引得周围的人全都看过来。陈争示意去柜台后面说,小伙子红着脸说:“不好意思啊警察哥哥,我有点激动,我从小就喜欢制服诱惑。”

    陈争:“……”

    小伙子一看就是个小零,“哥哥你说吧,要问我什么?要把我拷起来问吗?”

    拷,拷起来?

    陈争忽然有点后悔了,应该让鸣寒来这家的。“这个人你有印象吗?”他将手机转向小伙子,“她来没来过你们店?”

    小伙子看得十分仔细,似乎很想在警察哥哥面前表现一下,但最终遗憾地摇摇头,“我没见过诶,她是谁?还挺有气质的!”

    陈争说:“这张照片就是她在你们店门口,你真没见过?”

    “每天从我们店门口经过的人多啦,我哪里看得过来。”小伙子想了想,“哥哥,我给你调监控吧,说不定拍到她了。”

    “好,谢谢。”

    但监控查下来,仍是没有徐荷塘的身影,那个角度是店里监控的盲区。小伙子瘪瘪嘴,“哥哥,这下我帮不到你了。”

    陈争又拿出刘品超的照片,小伙子不确定地说:“他我好像看到过,他在这附近转了很久,不知道是来干嘛的。”

    陈争正要离开,鸣寒来了,朝陈争摇摇头,这是没打听到徐荷塘的意思。小伙子看到鸣寒,愣了下,很快笑起来:“哥哥,你也是警察哥哥?”

    陈争自觉退开,让还没有摸清楚情况的鸣寒去应付这小零。

    鸣寒:“?”

    “哎呀你们是那个?”小伙子两个指头合在一起,冲鸣寒直眨巴眼。

    鸣寒笑道:“他给你说的?”

    陈争:“……”

    小伙子喜笑颜开,赶紧趴在柜台上说:“那正好,A馆的洗脚城今天开业了,优惠力度特别大,你们快去享受享受。罗老板太会了,借着开业给他妈祝寿,钱也赚了,孝心也够了。”

    鸣寒说:“那你怎么不去?”

    小伙子嘟着嘴,“嗐,我这不是得上班吗?这么多客人,我哪里走得开。不过我男朋友答应我了,明天就和我一起去。”

    陈争听不下去了,朝店外走去。鸣寒看看,“走了。”小伙子连忙挥手,“洗完了来给我repo一下啊!”

    随着夜幕降临,街上的人越来越多,A馆更是热闹非凡,赶着去洗脚城消费的人排起了长龙。陈争说:“完全没有徐荷塘的消息?”

    鸣寒说:“有家奶茶店倒是说看到刘品超在附近转悠,但对徐荷塘没有印象。”

    “我这边也是。”陈争说:“刘品超拍照的时间是早上9点多,那时很多店铺根本没有开门,即便开门了也是在忙店里的事,注意不到外面很正常。不过这样一来……”

    “嗯?”

    “以商贩的观察力,徐荷塘如果经常出现在这一片,总该有人对她有印象。不,别说经常,就是来了几次,也不至于没一人记得她。”

    鸣寒思索道:“徐荷塘只来了这一回?”

    陈争蹙眉,“其实来南山市的路上,我就在想,为什么刘品超会在南山市发现徐荷塘的踪迹?她是竹泉人,孔兵他们对她的调查足够详实了,她和南山市完全没有关系,那她在这个节点突然出现,背后的动机是什么?”

    一阵沉默后,陈争又说:“南山市是你的故乡。”

    鸣寒眼中忽然浮起一片阴影。

    陈争说:“她的动机我想不明白,但现实是,刘品超在竹泉市隐瞒了线索,直到来到南山市才告诉你,这直接导致我们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来到南山市。”

    鸣寒说:“你的意思是,我们,尤其是我,可能中了某个圈套?”

    陈争的冷静掺杂着冷酷,“我觉得徐荷塘是故意让刘品超拍到照片。但更深的东西,我一时想不出来。对了,还有你们唐队。”

    鸣寒说:“老唐通过我的申请,甚至给你做担保,这也出人意料。”

    “总之,我们不能再贸然行动了。”陈争按了按太阳穴,“找个地方休息下,理一理思路。”

    两人来到车边,鸣寒说:“我来开。”

    陈争坐在副驾,“去哪里?”

    “不是要找个地方休息吗?到了南山市,自然有现成的。”车正好经过山文中心A馆,鸣寒说:“总不至于去洗脚城过夜吧?”

    陈争这才想起鸣寒肯定有住处,但家里有其他人吗?他还没有认真过问过鸣寒的家庭。

    “放心,我外婆的老房子,她老人家已经过世了,没别人。”鸣寒说:“就是又得好好打扫一下了。”

    陈争以为鸣寒说的老房子是那种上世纪的楼梯房,南山市本就是工业城市,这种老居民区有不少。但车最后停在一片有不少年头的别墅区,鸣寒说:“就是这儿。房子很旧,但还算宽敞。”

    别墅外有个小花园,植物郁郁葱葱,虽然没有人住,但竟然没有荒废。沿着小花园的石阶往里走,到了门口,鸣寒打开密码锁,屋里并非完全黑暗,路灯的光芒从落地窗照进来,看得见陈设的轮廓,不像是几年没有人住过。

    鸣寒打开灯,客厅一下子亮堂起来,家具是古朴厚重的风格,墙边的博古架上放着工艺品。陈争顿时想到“书香门第”这个词,然而在此前,他完全无法将鸣寒和这个词联系到一起。

    “我姨婆这些年有空就会带钟点工来打扫打扫,在我外婆的书房坐坐。”鸣寒解释别墅如此干净的原因,“她们姐妹关系很好,她也带过我,算是我的半个外婆。”

    这座别墅像是有它自己的故事,岁月、生死在里面安静地流淌,陈争一个外人,自从踏进来的一刻,也感到些微安宁。

    鸣寒检查水电气,都没问题,又上楼看了看卧室,能睡。他在楼梯上看到陈争站在博古架前,不知道在研究什么,喊道:“哥,你不上来看看想住哪个房间?”

    陈争回过神,抬头,“哪间都行,你安排。”

    鸣寒说:“我安排?那我就安排你和我住一间咯?”

    陈争这才上楼。楼上有三个卧室,其中一间是鸣寒的,一间是姨婆的,姨婆不在这里生活,但偶尔会来住一住,最后一间是客房。鸣寒说,外婆一直住在一楼,嫌爬楼梯麻烦,这种老房子装电梯也会破坏原来的结构。

    陈争选择去客房住。鸣寒来调了调客房的热水,找来干净被子和床垫,“有事来找我。”

    门关上,陈争脑子放了会儿空,这一天虽然不算很累,但种种疑问汇集在脑中,忽然歇下来,感到格外疲惫。休息片刻后,他去冲了个澡,站在热水中,渐渐意识到自己对鸣寒实在是知之甚少,而他们因为徐荷塘这条线索被引到了南山市,其中一种可能就是鸣寒身上会发生一些什么。

    洗完澡,他坐不住了,敲了敲鸣寒卧室的门。但鸣寒的声音却在楼下响起,“哥,我在这儿。”

    楼下隐约有食物的香气飘上来,陈争探头一看,鸣寒正坐在餐厅吃宵夜,桌上摆着好几个外卖口袋。陈争眼皮跳了跳,脱口而出:“你吃独食?”

    鸣寒笑起来,“其实我喊过你,但你应该在洗澡,没听见。”

    陈争下楼,看着桌上丰富的宵夜,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宵夜了,简直就是晚餐。鸣寒将一份烧鹅饭推过来,“给你点的,趁热。”

    陈争刚拿起勺子,鸣寒又推过来一盒蒸饺,一碗排骨海带汤,一盘子烤串,陈争说:“够了。”

    食物缓解了精神上的疲惫,陈争吃到半饱,鸣寒已经解决战斗,问:“哥,你去我房间干嘛?”

    这话问得颇有歧义,说得跟陈争心怀不轨似的。陈争顿了下,索性也给鸣寒添个堵,“对你感兴趣,想了解更多关于你的事。”

    鸣寒的瞳光微微收敛,又不由自主地张开,像受到撩拨的含羞草。他平时将“对我感兴趣”挂在嘴边,但当这话从陈争嘴里说出来,他却不知道该怎么接。

    陈争看着他的样子,不知怎么想到了叶公好龙,低头笑了起来。

    鸣寒说:“笑什么?”

    陈争说:“反正今晚有时间,既然带我来了,就说点你的事下饭?”

    鸣寒注视了陈争一会儿,“那得看你想听什么。”

    陈争说:“从你的名字说起?怎么改名了,我记得你以前叫——卜胜寒。”

    鸣寒一听就呛住了,咳得眼泪都出来,陈争递给他纸,看他狼狈的样子,眼前又浮现出那个早就模糊的妹妹头小萝卜。

    “饶了我吧。”鸣寒擦掉眼泪,“你还真喊啊!”

    “印象深刻。”陈争说:“你家里人很会给你起名。”

    闻言,鸣寒神情却稍稍一敛,支起下巴道:“你觉得这是个好名字吗?”

    陈争看出他不仅不喜欢这个名字,还被这个名字勾起了不太愉快的记忆,“抱歉。”

    鸣寒说:“这是姓卜的给我取的名字,附庸风雅,像个小丑。哦对,姓卜的就是我爸,他早就出国了。”

    陈争回忆起,十多年前警方抓到小萝卜,以为他和案子有牵连,做了很多问询,还需要家长来登记,小萝卜反应很激烈,说自己没有爸爸。

    可见这对父子关系已经糟糕了很久。

    “我爸就是个烂人,骗了我妈一辈子。”鸣寒冷笑道,“他这种人还能安安稳稳在国外安享晚年,就说明这个世界没什么公道可言。”

    第80章 虫翳(06)

    鸣寒的父亲卜阳运出生在南山市一个普通家庭,老一辈老实辛勤,教育卜阳运也要踏实勤劳。卜阳运聪明,从小成绩就不错,考上大学,学的是外语。

    那年头卜家这样的家庭能出个大学生,已经是天大的好消息,卜阳运的专业听上去更是前途无量。但卜阳运看惯了父母因为窝囊吃亏,到了大学之后再也受不了他们那一套,花着父母的钱,却又瞧不起父母,仗着自己长相英俊,油腔滑调,和新认识的富家女花天酒地,成了个妥妥的小白脸。

    还没毕业,卜阳运就把女同学的肚子搞大了,卜阳运不愿意承担责任,差点被对方家里打断腿。卜父正直了一辈子,儿子却做出这样的丑事,气得大病一场,没多久就去了。没了父亲的约束,卜阳运更是放飞自我,胡作非为,去G国后认识了鸣寒的母亲鸣小田。

    鸣寒虽然瞧不起卜阳运,但也承认他很有头脑,还没毕业就和计算机学院的同学一起搞软件开发,别人出技术,他出嘴皮子,狠狠赚了一笔。靠着这笔钱和前女友的人脉,他拿到了去G国留学的指标,在那边一边打工一边混留学生圈子,打造的贫穷贵公子形象让鸣小田一见倾心。

    和卜阳运不同,鸣小田父辈从事艺术和教育行业,家底丰厚,她自己更是在初中就来到G国生活。在卜阳运眼里,她就是条肥美的大鱼。

    在鸣小田的主动追求下,两人很快坠入爱河,卜阳运隐瞒了自己搞大同学肚子的事,谎称鸣小田是他的初恋。鸣小田爱卜阳运爱得很深,卜阳运要什么她就给什么。

    在事业上,卜阳运确实争气,每一次投出去的钱都收到了丰厚的回报,两人回国计划结婚之前,卜阳运实际上已经实现了阶级跨越。

    然而鸣小田好骗,鸣家人却不好骗。鸣父很快查清卜阳运的背景,拒不允许鸣小田嫁给卜阳运。但鸣小田爱卜阳运爱得疯狂,即便父母告诉她,卜阳运男女关系非常复杂,不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她也自我催眠,认为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卜阳运自从遇上自己,就再也没有看过其他女人。

    卜阳运当然不肯放下好不容易钓上来的大鱼,对鸣小田吹耳边风,说她父母是看不起他的出身。

    在这场亲情和“爱情”的拉锯中,鸣小田选择了她所以为的“爱情”,母亲的眼泪也没有让她回头。

    婚后卜阳运并未立即暴露本性,他看似兢兢业业地工作,频繁在世界各地出差,积累资本。鸣小田失去父母的财政资助,索性将人生寄托在丈夫的事业上,成了卜阳运的工作伙伴。可好景不长,鸣小田怀孕,而卜阳运身家越发丰厚,渐渐看不起这个让自己从穷小子变成富商的女人,在鸣小田待产期间,他竟然出轨了,对方是一位小有名气的混血模特。

    鸣小田遭受巨大打击,终日以泪洗面,鸣家看不得女儿受委屈,将她接回家中照料。鸣父质问卜阳运,但卜阳运已今非昔比,不再将岳父放在眼中。鸣小田险些流产,鸣寒在不足月的情况下降生,婴儿时期身体非常糟糕。

    听到这里,陈争感到一丝揪心。鸣寒个头都快到一米九了,身体好得能拍健康广告,原来差点无法来到这个世界上。陈争走神地想,如果鸣小田真的流产了,那么此时,自己会在哪里,会隔着一张放满宵夜的桌子,面对什么人?

    鸣寒接着说,鸣小田虽然挺过了生育这一关,但精神整个崩塌了,患上严重的精神病,大多数时候对所有人都异常冷漠,极偶尔又会躁狂发疯。卜阳运对鸣小田早就没了感情,但鸣小田给他生下儿子,他还是高兴坏了,觉得老卜家有后了,给刚刚脱离生命危险的婴儿取名卜胜寒,张狂得要命。

    鸣寒在外婆外公家长大,在他读初中时,卜阳运的生意重心转移到了洛城,后来是国外,再后来几乎不再待在南山市了。鸣寒对这个生理上的父亲毫无感情可言,懂事之后越发心疼不言不语的母亲,每天想方设法让母亲注意到自己。

    “你猜我为什么要当校园侦探?”鸣寒说。

    陈争已经猜到了,但没有说出来。

    鸣寒笑道:“我想吸引她的注意,让她看到她的儿子是个很优秀的人。我想……她夸我。”

    在鸣寒的记忆里,鸣小田从来没有像其他母亲一样抚摸过他的头发,亲吻过他的脸,她仿佛是和他住在同一栋房子里的陌生人。有时,这个陌生人还会因为发病,被送去医院。鸣小田大多数时间都在发呆,有时看看电视剧,看的总是悬疑破案。他便以为,妈妈喜欢那些会破案的警察。

    但是不管他这个校园侦探的名声有多响亮,他向鸣小田讲述了多少他“侦破”的案件,鸣小田都毫无反应。陈争来的那一次,他回家后又给鸣小田说案子,鸣小田看向他的目光忽然变了。他很激动,以为鸣小田终于注意到了自己。然而他得到的却是响亮的耳光,和怪物一样的歇斯底里。

    外公赶来控制住鸣小田,她再一次被送去医院,精疲力竭的一夜之后,外公绝望地说:“不要再去刺激你妈妈了,她快不行了。”

    鸣小田在这一年的秋天,因为走不出感情的挫折,终于在没人看着她的时候选择了自杀。卜阳运想带走似乎能成才的儿子,鸣寒却打开了他伸过来的手,同年,将卜胜寒这个厌恶多年的名字改成鸣寒。

    鸣小田过世一年后,外公也走了,鸣寒已经是高中生,个子飞快拔高,已经有了成年人的担当。那几年,他就在这栋老房子里和外婆相依为命,三年前,送了外婆最后一程。鸣家虽然因为女儿的婚事大起大落,但最后几年还算安稳平淡。

    鸣寒说完,稍稍沉浸在过往的情绪中,忽然感到一只手停在自己头上。回过神,抬起头,原本坐在他对面的陈争已经走到他旁边,右手轻轻在他并不柔顺的寸发上拍了拍。

    “哥……”从少年时期就开始在心底疯狂酝酿的冲动此时化作稍稍颤抖的尾音,他盯着陈争,视线像是一把黑色的锁。

    陈争愣了下,既为这个眼神,也为自己略微出格的动作。片刻,他将手收回来,“时间不早了,去休息吧。”

    忽然,鸣寒却在他转身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拉向鸣寒。

    “鸣寒!”

    有力的手臂将他圈住,比眼神那种无形的锁更加强硬。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挣扎,鸣寒已经温顺地埋在他怀里,低哑道:“别走。让我抱一会儿。”

    翌日,陈争在陌生的床上睁开眼,意识还未完全清醒,昨晚鸣寒双臂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腰间,这个大个子像是一瞬间变成了当年那个头发遮住眼睛的小萝卜。

    陈争呼了口气,起身看时间,还早,不到7点。但手机解锁之后,一条本地新闻推送忽然出现——山文中心惊现命案,死者疑似“梦中情人”罗总。

    这年头,惊悚的标题里面往往藏着一个啼笑皆非的内容。陈争点进去,浏览完图片,眉心却渐渐皱了起来。照片拍的正是山文中心A馆,他和鸣寒昨天还从那里经过,等待进入洗脚城消费的人们排起长龙,洗脚城里更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罗应强身着西装,给洗脚城剪彩,旁边的轮椅上坐着一个打扮得十分喜庆的老太太,似乎正是罗应强那过寿的老母亲。然而接下去的照片却要么是惊慌四窜的人群,要么是打着马赛克的泳池,水被染红,一个隐约看得出人形的“东西”趴在泳池边。

    陈争将照片放大,确定那被马赛克挡着的就是尸体。新开的洗脚城死人了,这么大的出血量,是动脉破开?死的不一定是罗应强,媒体提到罗应强只是为了制造话题。那假如死者另有其人,死得这样大张旗鼓,那会是谁?

    一想到昨天刘品超在山文商场拍到了徐荷塘,随后两个人都不见踪影,陈争就坐不住了,立即洗漱收拾,去敲鸣寒的门。

    鸣寒后半夜才睡着,此时睡得正香。陈争敲了半天,里面没动静,索性直接按下门把手,只见鸣寒刚被吵醒,正一脸起床气地坐在床上,身上……身上什么都没有。

    鸣寒一手撑住额头,声音低沉沙哑,“一早起来就这么热情。”

    陈争:“……”

    陈争清了清嗓子,侧过身不看他,“你还是赶紧清醒,把衣服穿上看看手机上的新闻,那个新开业的洗脚城出事了。”

    鸣寒怔了片刻,没急着穿衣服,立即拿起手机,他也接到了推送。“罗应强……死了?”

    陈争说:“死的不一定是罗应强,你先起来!”

    鸣寒脑子有些发懵,很快反应过来,脸色变得难看,立即抄起衣服往身上一披,“等我十分钟。”

    陈争下楼,开始搜索网友拍的现场视频,昨晚洗脚城确实出事了,而且因为人多,非常轰动,警方早就到场,但还没有出官方通报,一些没有经过处理的照片流出,看不到面部,但从那肥硕的身体判断,不可能是刘品超和徐荷塘中的任何人。

    陈争悬着的心却仍然放不下,他和鸣寒一来到南山市,南山市就出了这么大的案子,这是巧合吗?

    半小时后,两人已经驱车赶到山文中心。A馆外停着多辆警车,警戒带十分醒目。警戒带内外都站着不少群众,他们神情或茫然或慌张,有的身上还穿着洗脚城提供的浴袍。

    陈争和鸣寒虽然都是警察,但到底不算当地警力,此时和群众也没什么区别,不便贸然进去。鸣寒的视线迅速在四周扫荡,忽然定在一辆警车上,“等我一下,我去打听打听。”说完就朝那辆警车走去。

    陈争注意到警车的副驾车窗开着,里面坐了个看上去年纪和鸣寒差不多的人,也是寸发。鸣寒认识对方?陈争有些好奇,跟着过去。还未走近,就听车里那人粗着嗓门道:“卧槽!鸟!什么时候回来的?”

    男人从车里下来,和鸣寒抱了抱。鸣寒见陈争跟过来了,索性介绍道:“我队友,省厅的陈争。哥,这我同学,程蹴。”

    程蹴看到陈争时眼睛都亮了,“原来是小争教……”

    陈争:“?”

    鸣寒当即给了程蹴一肘子,程蹴吃痛改口,“原来是陈哥!”说着对鸣寒挤眉弄眼,“鸟,你们这是……”

    鸣寒说:“过来查点线索,昨天这里开业,我们还来过,今早就听说死了人,不放心,过来看看。”

    程蹴皱眉,“难道这案子和你们查的线索有关?”

    鸣寒摇头,“难说,所以才想打听下是怎么回事。”

    程蹴立即领着二人往警戒带走,“那你们先跟我上去看看,案子还没上报,但我估计会很麻烦。”

    鸣寒说:“死的真是罗应强?”

    程蹴一听,眉间就收得更紧,“我看过尸体,确实是他。”

    “死因是?”

    “割喉。”

    洗脚城正式名字叫做金络风吕,用外国的词语生搬硬套。山文中心A馆一共六层,金络风吕占据上面两层,规模非常可观。

    出事的地方位于六楼的贵宾区,12月14日凌晨2点,服务生发现罗应强一直没出来,进去寻找,发现整个汤池的水都被染红了,罗应强不着寸缕趴在池边,血不断从脖子上流出。现场地板全是水,非常湿滑,服务生吓得腿软,不断滑倒,爬到门边时,声音都叫不出来了。

    “就是那里。”程蹴指了指由特警把守着的门,“其实还有个情况,死的不止罗应强一个人。”

    陈争问:“还有谁?”

    “一个年轻人,二十出头,身份还没查出来,死在休息室的床上,那儿有,有计生用品。”程蹴啧了声,“怀疑是罗应强包养的‘鸭子’。”

    陈争和鸣寒互相看了一眼,陈争昨天才听鸣寒说,罗应强在南山市的中老年妇女中名声很好,堪称“梦中情人”,今早的新闻推送也以“梦中情人”来形容罗应强。这样一个人,居然包养了一个男生?

    罗应强和另一名死者的尸体已经被送到市局做解剖,现场基本保留原状。那一池血水触目惊心,空气中飘浮着浓重的血腥味。而在休息室,血则是直接喷溅到了墙上、床上,红得更加艳丽,简直像恐怖片拍摄现场。

    陈争下意识找摄像头,程蹴却叹了口气,“别找了,六楼的监控系统还没投入使用。”

    陈争不解,“为什么?”

    “因为现在正式开业的只是五楼的大众消费区,六楼的贵宾区、私人区据说要等到年底才以会员制的形式开放。”程蹴说:“现在就等于是罗应强自个儿的地盘,他想邀请谁就邀请谁,装监控不就影响他‘办事’了吗?”

    没有监控,顿时将侦查难度提升了数个等级。陈争想了想,又问:“那痕迹之类的呢?”

    程蹴说:“还在甄别,六楼虽然不开放,但洗脚城的员工、商场的员工都能上来,而且部分区域还在施工,人员比较杂。”

    陈争留意到进入洗脚城这一路,看到的都是警察和普通员工,“罗应强家里的人呢?”

    程蹴说,“你还别说,连他那个老妈子都不关心他的死活。”

    陈争找到手机上的新闻图片,指着坐在轮椅上的老太说:“是她?”

    程蹴看了眼,“啊,今天我们过来时,她也在,听说罗应强遇害,她一点反应都没。”

    陈争说:“会不会是受惊过度?”

    “感觉不像,不过我们已经把她送去医院了。她,还有罗家上上下下,应强集团上上下下,这都还得一层层去查。”程蹴见鸣寒半天没动静,喊了声,“鸟,看出点什么没?和你们要查的有没关系?”

    鸣寒从休息室出来,“我们跟进这个案子,等下再去市局看看尸体,有没问题?”

    陈争下意识看了程蹴一眼。鸣寒背后是省厅机动小组,虽然有不少特殊权限,但级别并不比南山市局高,而且地方警队和上面来的爆发矛盾是常事,南山市局愿不愿意让他们插手,还是个未知数。

    程蹴的眼神也认真起来,走到鸣寒面前,“你得让我有个数,不然我也不好跟我家老板交代。”

    鸣寒道:“实话跟你说,机动小组这次就派了我过来,陈队那是老唐特批的,我自己行动都没底,给你什么数。”

    程蹴皱起眉。

    鸣寒接着说:“但我们追踪的人昨天就是在山文中心消失,罗应强的案子现在看上去不简单,有的线索要是不深入了解,根本浮现不出来。”

    程蹴沉默,紧拧着眉想了会儿,“成,你们跟,有什么我担着。我只有一个条件,如果你们手上有任何和我这个案子有关的线索,不要隐瞒。”

    鸣寒说:“那是当然,谁敢惹你这个‘地头蛇’。”

    命案发生在凌晨,即便现场画面已经在网上疯传,但只有等到大多数人醒来,影响才会野火一般扩散。此时在A馆楼下,闻讯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一部分是罗应强的中老年粉丝,她们拦着警察和商场员工,急切地询问,“罗总真的出事了吗?怎么会这样?”

    在这些面容中,陈争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昨天在精品店里遇见的小零。小零也看到他了,拼命在人群中挣扎,“陈警官!陈警官!”

    他的急切实在古怪,陈争跟鸣寒打了声招呼,立即挤过去,“怎么了?”

    小零叫娄小果,声音有些抖,和昨天的活泼开朗全然不同,“我听说洗脚城出事了!死的,死的真的是罗应强?”

    陈争觉得他不应该如此关心罗应强,但忽然想到罗应强包养小男生,难道……

    娄小果更着急了,“其实,其实我男朋友昨天没回来,他说好要来我家的,但我怎么打电话他都不接。我联系到他朋友,说他昨天晚上去洗脚城了。我怕,我怕……”

    陈争说:“你怕出事的是你男朋友?”

    娄小果不住点头,眼眶都红了,跺着脚说,“要是不是他,我非得揍死他,他背着我去洗脚城干什么?”

    陈争脑海中闪过在休息室里看到的大片血迹以及程蹴手机上的尸体照片。“这样,你们有没有合照,给我看看。”

    娄小果忙不迭拿出手机,抖了下,差点没拿稳。相册里有很多自拍,看得出是个爱美的小gay。陈争看到其中一张时心头一紧,照片中的男生闭着眼,正在酣睡,和程蹴拍的尸体照有些相似。

    “这是我偷拍的。”娄小果说:“陈警官,你怎么了?”

    陈争道:“走,跟我去市局一趟。”

    鸣寒坐在驾驶座上,看陈争把人带回来了,心中有了大致猜测。但听到娄小果的名字,他轻轻眯了眯眼,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娄小果在车上害怕得哭起来,“不会吧?楠哥真的出事了啊?”

    娄小果口中的楠哥叫张易楠,二十一岁,南山大学外国文学大三学生。娄小果的朋友是张易楠的学弟,他去找朋友玩,因此和张易楠相识。

    外国文学专业的男生很有欺骗性,总是出口成章,引经据典,说的那些名字又长又拗口,娄小果根本没有听说过,于是觉得张易楠长得又帅,又有内涵,和张易楠谈恋爱很有面子。他虽然没读过大学,但并不自卑,看上张易楠就展开猛烈追求,张易楠经不住他的追求,很快和他谈起恋爱。

    起初他以为自己只是虚荣,张易楠这个男朋友比其他小gay的男朋友都更拿得出手,真在一起了,他才发现自己是爱张易楠的。张易楠也很宠他,有空就会来接他下班,他说以后不想再给别人打工,想自己创业,张易楠把兼职赚的钱拿出来,说给他作为本金。他感动得要死,却把钱还了回去,说自己要再踏踏实实干几年,不能这么草率地挥霍两个人的钱。

    娄小果在车上哭着说自己和张易楠相识的经过,双手紧紧抓着手机,像是抓着最后的稻草。万一呢?万一张易楠给他回电话呢?

    “楠哥家里条件也不怎么好,他是小镇来的,所以一直在打工,他很厉害,单是兼职赚的钱也比我多。”娄小果呜咽着说:“我们明明说好一起去洗脚城的!”

    车到了市局,程蹴已经给重案队打过招呼,陈争带着娄小果去认尸,没有受到阻拦。法医刚刚完成解剖,尸体被送回停尸间。娄小果战战巍巍走过去,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时,一下子摔倒在地,哇一声吐了出来。

    陈争连忙将他扶起,什么都没有问。他的反应已经足够说明,这就是他的男朋友,张易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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