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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无依(15)

    鸣寒说:“那你倒是解释一下,霍烨维为什么会误会你。啊,他已经听不到了,不过你要能说清楚,你之前的话也更加可信。”

    舒俊差点站起来,脸一阵红一阵白,少顷,他用力捶了下桌子,悔不当初,“我没有撒谎,我确实是为了陪着他才进娱乐圈,但你们说娱乐圈是个大染缸,这一点没错,我一进来,就被迷了眼。”

    舒俊承认自己不是什么纯良之人,他自称哪个男人不喜欢俊男美女,到了娱乐圈,他这样坐拥金山,又不担心名声的人简直如鱼得水,不需要他主动,那些莺莺燕燕也会扑向他。

    他得意忘形,有时对霍烨维不够关心,最近半年,霍烨维跟他闹脾气,爱答不理。原本17号的宴会结束后,霍烨维会跟他一起出国度假。但霍烨维给他脸色看,要不是他逼霍烨维来,霍烨维连面都不会露。

    他觉得霍烨维现在脾气越来越大,故意在宴会上冷落霍烨维,身边围绕着新看上的几个小鲜肉。他没注意霍烨维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等他想要找霍烨维时,管家说霍烨维早就走了。

    他气得砸了手机,霍烨维这不是第一次放他鸽子了,每次都是以有工作为由推脱,但这次又有什么工作?他对霍烨维的工作安排了如指掌,跨年期间霍烨维根本没有接活!

    他得知霍烨维回“微末山庄”的别墅去了,既然霍烨维不给他面子,他也懒得给霍烨维脸,索性带着新欢登上航班,关机不管国内的事,哪知道一觉醒来,就和霍烨维生死两隔了。

    “我不该那么对他!”舒俊情绪有些失控,用额头撞桌子,“我知道他最近心情不好,我不该丢下他一个人走的,如果我强行把他带在身边,他怎么可能出事!”

    鸣寒说:“是我理解错了吗?你和霍烨维好像不是一般的朋友关系?”

    舒俊愣了下,别开脸,“是,我和他……在一起很多年。”

    鸣寒说:“你们是一对恋人?”

    舒俊却皱起眉,摸摸鼻梁,很不自在的样子,“可以这么说吧。”

    “可以这么说?”鸣寒冷笑,“你玩得够花啊,谈了一个,又不断招惹其他的,难怪霍烨维看不惯你。”

    “你说什么!”这话激怒了舒俊,他大喝道:“你懂什么?他是男的,我也是男的,我们又不可能结婚!我多玩几个怎么了?他也可以出去玩,我们知道彼此是最重要的不就行了?”

    鸣寒非常看不上舒俊这种人,话挑毒的说,“既然是最重要的,那你猜他为什么烦你烦到根本不想见你?比起和你一起去国外跨年,他宁可独自写歌?”

    “你!”舒俊青筋暴起。

    鸣寒朝他打了个手势,“坐回去。又想袭警了?”

    舒俊想到被制裁的一幕,悻悻坐下。

    “我对你们那浅薄的感情没有兴趣。”鸣寒说:“现在霍烨维已经死了,你再装深情他也看不到。”

    舒俊喝道:“我没有装!”

    “与其白费力气和我比肺活量,不如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鸣寒说:“你和凛冬是什么关系?”

    舒俊表情一变,“你们找到他了?他真是凶手?”

    鸣寒说:“嗯?你有什么线索?”

    舒俊似乎已经认定凛冬是凶手,“这不明摆着的吗?网上的消息我看了,出事前一天,就有个凛冬的粉丝袭击老霍,而且这个粉丝不是一般的粉丝,‘lake’那个杂牌早就和凛冬扯上关系了!我听说现在那个女人和凛冬都失踪了,这不是畏罪潜逃是什么?你们去查‘lake’,这杂牌根本不是好东西!”

    “哦?但霍烨维却认为,凛冬失踪是你的手笔。”鸣寒说:“既然你没断网,那也一定看到了那张私聊截图。霍烨维离开你的宴会后亲口说,凛冬已经死了。他认为你会对凛冬下手。”

    舒俊的眼睛睁得很大,整个人僵在座椅上。半分钟的时间里,他几次张嘴,却又什么都没说。鸣寒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这精彩的表情。

    “我没有动过凛冬,我连凛冬在哪里都不知道。”舒俊终于开口,“我承认,我确实对凛冬有想法,他……他各方面都是我的菜,我很想和他玩玩儿。”

    舒俊在娱乐圈搞狩猎游戏,几乎没有失手过,大小明星,只要是他看上的,他总能想办法得到。他给资源,对方给身体,双赢。他也不是谁都会去沾,名花有主的,或者像霍烨维这样出身显贵的他不碰,碰的都是绝色,背景却一般的。他和他们各取所需,厌倦了就体面分开,只有霍烨维才是他的“正室”。

    霍烨维最在乎的是事业,对他拈花惹草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时常感到憋屈,只有他深深爱着霍烨维,而霍烨维根本不在意他又看上了谁,于是他开始变本加厉,要霍烨维吃醋、在乎他。

    他好像成功了。

    多年前,霍烨维曾经在综艺上让凛冬下不来台,舒俊就是在那时知道了凛冬,但当时他对凛冬这种小苦菜毫无兴趣,觉得霍烨维骂得好。

    后来凛冬渐渐走红,直到爆火,他终于正眼瞧凛冬。而凛冬人气攀升的时间段正是霍烨维走下坡路的时候。两人时常被拿出来对比,霍曦玲需要拿霍烨维来炒热度,命令霍烨维的团队拿凛冬来做文章。霍烨维很情绪化,不由得将凛冬看做死敌,什么都要比一下。

    舒俊在恶趣味的驱使下开始接近凛冬,他要让霍烨维看看,自己看上了他的死敌。霍烨维终于有反应了,提到凛冬就发火,甩脸子给他看。

    他一看有效果,更加张狂地追凛冬。没想到凛冬和他以前玩弄的明星不同,对他舒家大少爷的身份毫不感冒,比霍烨维的脸还要冷。他大感震惊,同时也对凛冬多了分兴趣,他一定要将凛冬搞到手。

    鸣寒问:“你对霍烨维说过要弄死凛冬的话?”

    舒俊抓狂,“我那只是故意说给他听!我想刺激他!”

    云享娱乐出事后,舒俊得到风声,凛冬失去保护伞,身边的保镖似乎也都撤了。他便让人跟霍烨维透露,要趁这个机会逮到凛冬,弄到外国去直接玩死。

    鸣寒问:“你真不知道凛冬在哪里?”

    “我找过,但没找到。”舒俊咬牙切齿,“到底是不是他杀了老霍?如果是他,我……”

    鸣寒提醒道:“在我面前,收起你那套做派,你耍狠给谁看?”

    舒俊愤愤地瞪着鸣寒,片刻,只得收起虚张声势。

    鸣寒说:“你既然和霍家那么熟,我再问你几个问题。不考虑凛冬,你觉得谁有可能希望霍烨维死?”

    舒俊说:“那当然是那个老妖婆。老霍从小没妈,说不定就是被她弄死的。老霍在,今后就能从她手上分遗产,她想把渭海科技留给她自己那些杂种!”

    鸣寒说:“霍曦玲?她不是没结婚吗?她有孩子?霍烨维的妈是怎么回事?”

    舒俊怪笑一声,“没结婚就不能生?鸣警官,你也太小瞧老妖婆了,她养着一堆‘鸭子’,私生子就我知道的就有两个,代孕呗,有钱想生多少生多少,又不用自己生,所以我说那是杂种!”

    鸣寒想了想,“霍烨维的父亲不是还活着?他完全不能保护霍烨维?”

    “霍严诚?”舒俊的表情充满鄙夷,“那就是霍家拿来生孩子的工具,霍曦玲没弄死他都算对得起他。”

    鸣寒说:“他是入赘到霍家?”

    “不然呢?霍家本来有一些压着霍曦玲的人,但全都出事了。你猜霍曦玲怎么能一家独大?”舒俊道出霍家鲜为人知的私事。

    霍曦玲在霍家是旁支,她这一支,上头有个姐姐,下头有个妹妹,从小,性格强势的她就是被当做男人来培养的。但她到底不是男人,她的姐妹先后找容易控制的男人入赘。

    霍曦玲姐姐的情况舒俊不清楚,似乎是很早之前就不想过问家族事务,和丈夫孩子移民了。霍曦玲的妹妹,也就是霍烨维的母亲霍曦芸却和霍曦玲一条心,嫁给霍曦玲为她物色的谢严诚,婚后谢严诚改姓霍。

    霍烨维出生没几年,霍曦芸患病去世。霍严诚在霍家衣食无忧,但无权过问霍曦玲对霍烨维的安排。霍烨维忌惮霍曦玲,霍家所有人都害怕这个老妖婆。

    随着年岁渐长,霍烨维越发感到自己处在危机中,他并非对权势没有追求,如果没有进入娱乐圈,他必然已经在渭海科技中身居高位。从这一点来说,霍曦玲让他成为明星,是在断绝他插手集团事务的可能。

    他不止一次对舒俊说过,霍曦芸死得很蹊跷,如果是被人害死,那这个人只可能是霍曦玲。这些年他更是感到自己的性命受到威胁,他是霍家唯一合法的继承人,霍曦玲那些私生子没有名分,霍曦玲会从他的手中夺回名分。

    鸣寒听得有些糊涂,“霍曦芸死得蹊跷?霍烨维只是怀疑,没有私下调查过?”

    舒俊说:“老霍和霍曦芸其实也不熟。”

    鸣寒皱眉,这豪门的是是非非简直像翻滚的雪球。

    舒俊解释,霍烨维是儿子,所以很金贵,霍家长辈认为霍曦芸年纪小,不懂得照顾孩子,将他拿给霍曦玲教养。他和霍曦芸相处的时间不多,亲情也很淡薄。

    在霍烨维的印象里,霍曦芸对他很客气,身体虽然说不上多好,但也不差,不应该说生病就生病。霍曦芸一死,最大的受益者就是霍曦玲,但他和霍曦芸的亲情又不至于重到让他耗费精力去查清霍曦芸的死因。所以这猜测过去几十年依旧只是猜测。

    鸣寒盘算着之后的调查方向,又问舒俊在娱乐圈内,哪些人可能对霍烨维下手。舒俊答非所问,信誓旦旦地说如果他找到了凶手,一定要让这人生不如死。

    鸣寒将动不动就情绪失控的舒俊送出市局,明说在案子侦破之前,警方会密切关注他的动向,“你最好是别给我玩失踪。”

    舒俊不满地哼道:“同样的话送给你,你们要是找不到凶手,我就每天上门!我就待在居南市不走了,老霍要是凛冬杀的,你们别想护着他!”

    鸣寒叫住舒俊,“对了,你说‘lake’不是好东西,什么意思?”

    舒俊哼了声,“拿毒品当名字,这种烂营销都敢做!”

    鸣寒蹙眉,“毒品?”

    舒俊却说不明白了,“就是他们一香水的名字,叫什么克什么斯,我记不得了!”

    鸣寒在网上搜关键词,是有这么一回事。

    “lake”曾经宣传过一款名叫克岚阿斯的香水,但还没正式上架就撤掉了,因为克岚阿斯这个名字疑似拉美的某种毒品。刘熏立即道歉,态度陈恳,解释自己和团队都未听说过这款毒品,纯属巧合。之后,克岚阿斯全部销毁,“lake”也没有再出过问题。因为“lake”本就小众,所以没有闹大。

    鸣寒正琢磨这事,李疏赶来道:“鸣哥,你在这儿啊。昨天陈老师问我湖韵茶厂的失踪案,那案子是分局在跟进,我刚得到消息,周霞等人正是失踪孩子的父母。”

    八年前,茶厂第一个不见的孩子叫龚宇,十七岁,其父正是如今在“微末山庄”失踪的龚小洋。

    龚宇是个早产儿,智商较低,但并不是傻子,他很听父母的话,龚小洋托了关系,让他早早进入茶厂工作。但某一天,龚宇没有回家,龚小洋到厂里一问,才知道龚宇早上没来上班。

    接着不见的孩子叫徐新馨,十七岁,母亲是曾红,她失踪后,曾红和丈夫离婚。徐新馨在茶厂附近的居南五中读书,茶厂大部分孩子都在这所资质一般的学校上学。周末,徐新馨说和同学严屏去市中心买衣服,再也没有回来过。

    严屏是周霞的女儿,和徐新馨从小一个班,上了高中后虽然不同班了,但仍是形影不离。

    在徐新馨和严屏失踪大概一周后,卢峰家的卢曦薇、汪万健家的汪世勋、胡长泉家的胡明宇也不见了,他们都互相认识,十七岁,常去的网吧却没有他们的踪影。

    又过了半个月,发生了最后一起失踪案,这次不见的是工人梅锋家的女儿梅瑞,十七岁。

    突然失踪了那么多孩子,湖韵茶厂草木皆兵,厂里疯传,这是因为茶厂快要倒闭了,管理混乱,才有犯罪分子跑来搞事。一时间,家家户户都将孩子看得特别紧,不少家庭甚至不让孩子去上学,附近的学校也风声鹤唳,任何外人不得进入校园。

    就这么过了一个多月,没有孩子再失踪,茶厂的气氛这才开始松动。案子起初是派出所调查,没查出个名堂来,分局介入,也没找到任何线索。

    为了找到孩子,周霞等人成立了互助小组,工人们也热心帮忙。但时间一长,工人们各有各的事,再加上茶厂面临经营困难,大家自顾不暇,热情渐渐淡了,继续找孩子的只剩下失去孩子的这些可怜父母。

    鸣寒听得皱起眉,失踪的全是未成年,但他们的年龄不小了,人贩子的目标一般是年纪小,容易控制的孩子,为什么失踪的会是他们?

    还有,胡长泉心灰意冷离开居南市,其死亡是赵知一手造成,所以胡长泉暂时不论。那其他人呢?龚洋和卢峰的失踪是不是和他们孩子的失踪有关?

    “梅锋没有和其他人一起来‘微末山庄’。”鸣寒问:“他现在?”

    李疏没有经手案子,暂时不清楚,“我再去问问。”

    鸣寒点头,“李队,湖韵茶厂要倒闭是怎么回事?”

    李疏是本地人,知道一些情况。湖韵茶厂作为函省的老字号企业,经营不懂得变通,跟不上潮流,从大概十年前开始,效益就越来越差了,厂里展开自救,分出去一个南风药厂。

    工人们端了大半辈子铁饭碗,起初很排斥药厂,觉得这会让茶厂死得更快。七个孩子失踪的时候,就是茶厂最动荡的时候,工人们天天不干活,搞帮派斗争。

    不过茶厂的领导算是英明,药厂分出去之后,茶厂开始改革,慢慢将濒死的厂子盘活了。

    一时间海量线索涌来,鸣寒望着逐渐沉下去的夕阳,眼里泛起变幻莫测的风浪。

    另一边,经过五个多小时颠簸,陈争和文悟,以及两名居南市局的队员来到圆树乡。路上偶尔看得到背着背篓的村民,小脸跟炭一样的孩子追来追去。外人的到来吸引了大部分村民的注意,不少人从自家院子探出头来,看来的是什么人。

    陈争从他们的眼中看出戒备和期待,戒备的是什么不得而知,期待倒是很好猜测,一定有慈善机构定期到村里来送福利,他们被当成慈善机构的人了。

    “你找谁?”一个老头扯着嗓子问,他的口音非常浓,难以听懂。

    陈争正要开口,只见文悟走了过去,用土话和老头交流。老头得知他们要找的是易磊,咂摸着嘴,视线直白地在陈争身上扫来扫去,念叨了几句,指向东边的小路。

    去易家的路上,陈争问文悟老头说的是什么。文悟说:“不值得听的脏话。这里的人骂起人来很脏,他觉得我们要去给易家钱,心里不服。”说完,文悟又补充:“陈哥,你听不了那些话。”

    陈争说:“鸣寒给你说的?”

    文悟看看陈争,摇头。

    陈争说:“那就是你自己为我考虑?为什么我听不了?”

    文悟年纪比鸣寒还小,但看上去更稳重,平时话也不多,是心思很细的那种人,“你是很好的环境里长大的人。”他说得很认真。

    陈争笑道:“所以我连脏话都听不得了?我还拿脏话骂过鸟。”

    文悟愣了愣,轻轻点头。

    “谢谢小文警官,替我着想。”陈争说。

    “唔。”文悟脸红了。

    陈争又道:“还没问你,怎么会这边的话?”

    文悟说:“我小时候在戈子镇生活过一段时间,和这儿的土话差不多。”

    陈争明白了。圆树乡就是归戈子镇管辖,戈子镇条件不太好,文悟能走出来,成为机动小组的一员,其过程定然很是艰辛。

    不久,一行人来到易磊家。和圆树乡其他住所一样,这里也是一个简陋的院子,房子是老旧的平房,院门敞开着,看得到里面圈养的鸡鸭。屋里传来小孩的啼哭声,一个老妇匆匆走到院子里,看见外面有人,问:“干啥来的?”

    文悟说:“祝依呢?我找祝依。”

    听到“祝依”两个字,老妇顿时跟见了鬼似的,手上的簸箕一丢,转身就往屋里跑,鸡被吓得满院子跑,一时间尘土四处飞扬。

    陈争一见这阵仗,立即跟了进去,老妇想关门,但他一只手已经抵住门,另一只手拿出证件,“警察,你躲什么?”

    老妇听懂了“警察”,更是惊魂不定,陈争顺势将门彻底推开,只见屋里灯光昏暗,一个两三岁大的孩子在安全椅上扑腾,里屋传来脚步声,一个年轻女人撩开门帘走出来。陈争看过祝依的照片,这不是祝依。

    “妈,怎么了?他们是谁?”年轻女人警惕地问。

    陈争示意文悟来问,文悟一问,老妇就拍着大腿坐在地上哭,陈争听到了她土话里的关键词。

    祝依已经,死了。

    小孩大哭,屋里乱作一团,几个村民来到院子里看热闹,男人们虎视眈眈地盯着陈争和文悟。老妇还坐在地上拍着大腿耍赖,“欺负人呐!欺负到我老婆子头上呐!”

    市局两名刑警急忙赶来,拿出证件,一个举着铁铲的村民悻悻将铁铲放下。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陈争不是没有去过偏远的地方,他们的眼神他很熟悉,是戒备而恐慌的。

    “你儿子易磊呢?”陈争问。

    老妇被两个女人扶了起来,吭吭呀呀地坐着,有人替她回答,说易磊在干活,已经叫人去找了。

    陈争问:“祝依出了什么事?”

    老妇一听,又哭天抢地起来,其他村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的摇头,有的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还提她做什么?那种女人,不就是咱们村的羞耻吗?”里屋走出来的那个年轻女人挤眉弄眼地说。

    “羞耻?”陈争问:“她一个律师,怎么让你们蒙羞了?你又是谁?”

    老妇哭着说:“阿琼,你就别说了,得罪人呐!”

    村民们七嘴八舌介绍,说这个叫阿琼的是易家去年娶的媳妇,隔壁村嫁过来的,特别孝顺,比以前那个好多了。

    陈争观察阿琼,她穿着半新不旧的棉服,长相气质都很小气,头发、皮肤看得出是真的很年轻,也就二十出头。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喊道:“磊子!磊子回来了!快,你家出事了!”

    第132章 无依(16)

    人群分开,陈争看到慌张冲进来的易磊。这大冬天,易磊只穿了件灰不溜秋的夹克,衣裤上有很多灰,但若是只看长相,这人五官出众,尤其是眼睛炯炯有神。如果稍加打扮,那就是很受欢迎的大叔。

    “你们……”易磊不像其他村民一样舞刀弄棍,他来到易母前面,“你们真是警察?”

    陈争问:“啊,警察,来找祝依了解点事。”

    易磊跑得脸颊通红,听到祝依,眼中顿时流露出难过,“小依她,她已经走了。”

    “呸!”易母突然道:“你还叫她叫得那么亲切!她干了什么事你忘了?给你丢那么大的脸,害得你一辈子抬不起头,你还念着她!”

    “妈!你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人都没了!”易磊说完又对村民道:“大家先回去吧,算我求求你们了!”

    有热闹谁不想看,村民们互相推搡着,磨蹭了半天才退出易家院子。陈争看得出来,易磊这人有点窝囊,村民们走,不是因为他左右央求,而是屋里戳着四个警察,其中一人腰间还别着枪。

    劝走村民后,易磊又让阿琼带着易母、孩子去里间。孩子哄不住,一直在哭,易母也不断抱怨,阿琼虽然没说什么,但眼里全是不满。陈争看着易磊做这一切,觉得他很疲惫,好像精神气儿都被这一家子给耗尽了。

    终于安顿好母亲妻儿,易磊长叹一声,抹了把脸,“陈警官,你有什么话就问吧。小依的事,也就我最清楚了。”

    他的口音比易母轻一些,即便没有文悟,陈争也能和他交流。

    “你口音没其他人重。”陈争随意说了句。

    易磊愣了愣,叹气,“小依每天都纠正我,她要是安安分分的……哎!”

    安分这个词从易磊口中说出来,莫名让陈争感到不适,这样的村子,要求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安分,想也知道,不大可能是什么好事。

    陈争问:“不安分?祝依怎么就不安分了?”

    易磊低着头,很消沉,文悟站在门口,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突然说:“她出轨了?”

    易磊仿佛受到刺激,整个人跟触电似的弹了下,“她,她……”

    陈争再次问:“她是怎么死的?她家里人呢?”

    尴尬和自卑在易磊脸上展现得淋漓尽致,他紧紧捏着拳头,自言自语道:“其实最不该怪她的就是我,她本来就不属于我们这种地方,都是为了我,她才勉强自己留下来。”

    那年,七个意气风发的实习生来到落后的圆树村,寻找需要法律援助的人。他们设想得很好,越是贫穷的地方,法律就越是派得上用场,一定有年轻人不履行赡养老人的义务,一定有学龄儿童被剥夺了上学的权力,一定有女人被家暴,一定有女孩被父母卖给老男人,一定有务工的村民讨要工资无门……

    然而他们在圆树乡转了一圈又一圈,没有一个人需要他们的援助。他们觉得不可思议,开始在村民中挑拨离间,非要让女人承认被丈夫打,让孩子承认没学上。

    村民很不欢迎他们,但易磊却和祝依聊得很投缘。祝依不像其他人那样充满攻击性,她来到村子以后,只是安静地观察,从不主动挑起纷争。

    易磊父亲走得早,多年来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他学历虽然很低,但喜欢读书,每次去镇上,都会买回一堆便宜的二手书。因为早年生过病,他身体不大好,所以没出去打工,靠给村民修电器、管道为生。出山货的时候,他也会跟大家一起去收集山货,拿到镇里去卖。

    二十多岁时,他在山里受伤,失去生育能力。这件事成了他的心病,也是他的耻辱。很长一段时间里,村民对他“不行”议论纷纷,他也因此讨不到老婆。后来他干脆断了念想。

    他在院子里清洗晾晒山货时,祝依来做法律科普。因为隐疾,他其实很不愿意和女人相处。但祝依轻言细语,学识渊博,说起专业的问题来闪闪发光。他不由得被祝依吸引。

    其实当年他也是有机会继续念书的,只是家里没有这个条件,身边也没人继续念。他这么多年来在书籍中寻找慰藉,逃避现实,也是想要弥补没能靠读书走出大山的遗憾。

    祝依的到来就像给他乏善可陈的人生浇来一束光,他像个渴望知识的学生一般仰望着祝依,对她的每次出现满怀期待。

    可那时他不曾奢想过祝依会成为他的妻子,他从未表达过喜爱,他知道自己不配。

    让他倍感意外的是,祝依居然对他有好感。他简直百思不得其解,他何德何能?

    实习生们即将去下一个村子,祝依却说想要多待几天,借住在他家里。他像个窘迫的孩子,将一屋子的旧书展示给祝依看。祝依羡慕地说,她小时候特别想有个房子,装满书,她想躲在这装满书的房间里不出来。

    他冲动地告诉她:“那我们就都待在这里,不出去!”

    说完他就羞愧得无地自容,他已经三十好几了,又没有生育能力,还是个贫穷的农村人,他凭什么让祝依留下来呢?祝依今后会成为大律师,大放异彩,赚很多的钱,遇到真正配她的人。

    祝依却笑着说:“好。”

    他不敢相信祝依对他也是有好感的,祝依说,他很不自信,但他足够好,农村条件有限,他读了那么多书已经很不容易了。和他谈古论今,她感到很高兴,不管是学校里的同学,还是现在实习的伙伴,大家都是竞争关系,她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畅所欲言的感觉了,而且他倾听的样子很认真,她感到被尊重。

    他终于忍不住捅破了窗户纸,向祝依倾述爱意,并且发誓自己会努力打拼,争取和她一起到外面去。她却说,自己并不留恋外面的生活,如果能够安安稳稳地在圆树乡过一辈子,也不是什么坏事。

    祝依的决定遭到实习生们的一致反对,他们不理解,说祝依简直是疯了,这么一个要啥没啥的老男人值得她放弃人生?

    祝依平静地说:“我没有放弃人生,我正是在追逐想要的人生。我从小就没人疼,现在有人疼我了,这不好吗?”

    祝依跟易磊说过,她是孤儿,一生下来母亲就过世了,她和父亲生活了几年,那是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幸福的时间段。父亲虽然穷,但对她很好,竭尽全力想要给她像样的生活。

    可好景不长,父亲因为过度操劳病逝,她被送到福利院,因为成绩优秀,各种奖学金、助学金帮助她走到现在。她装作开朗快乐,可其实很孤独。

    “磊哥,遇到你之后,我才有了被疼爱的感觉。”她说:“你偶尔会让我想到我的父亲。”

    易磊心中苦涩,原来祝依对他的情谊并不纯粹。但他仍然很满足。

    祝依下定决心留下,实习生们失望离开。他们在家中办了酒席,村民们纷纷前来道贺。易磊记得一位高挑的律师来找过祝依,质问她为什么要嫁给一个农村人,他生怕对方将祝依带走,祝依却还是回到了他的身边。

    乡间的生活乏味但也幸福,祝依和他一同进山采山货,闲下来两个人就一起看书。奇妙的是,他的“病”竟然好了,他们有了自己的小孩。祝依生下男孩时,他感动得跪在地上磕头,感谢老天让他易家有了后。

    祝依坐月子时很辛苦,他和母亲轮流照顾。但或许是终于厌烦了村里的生活,祝依对他渐渐冷淡下来,流露出了想要回到城市的想法。

    他很痛苦,但也理解祝依。他们并没有扯证,不扯证还是他当初坚持的,因为他的自卑让他不敢相信祝依会永远爱他,没有婚姻的束缚,祝依就是自由的。这是他给祝依留的后路。

    他本想着,等祝依身体好一点,就亲自送祝依回去,现在孩子太小了,他和母亲都希望祝依能够多陪陪孩子。

    可祝依的爱来得快去得更快,一旦对他没了爱意,就只剩下恨,恨他花言巧语勾引她,恨自己为了这可笑的爱情放弃前途。明明是两个人一起做的决定,如今在祝依的眼中,错的全成了他!

    他不想祝依如此难受,将一切责难都承受下来,母亲看得流泪。

    他万万没想到,祝依竟然背着他,和镇上的年轻男人厮混在一起。他质问祝依,祝依对他冷嘲热讽,将他从头贬低到脚。他实在无法忍受,打了祝依一耳光。

    从此,祝依更是处处和他对着干,时常住在镇里,和多个男人勾搭。

    他宁可祝依回到城里,从此再不和他相见,也不想祝依这般糟蹋自己。但祝依是怎么说的?

    “你以为我不想?但我还回得去吗?我已经不可能再当律师了!你毁了我易磊!你怎么这么自私?你都快入土了,为什么还要来勾引我?”

    他被骂得狗血淋头,回到家中后颓废不已。一段时间后,他再次得知祝依的消息,这个曾经灵动美好的女人,居然患上了“脏病”。

    他将祝依接了回来,悉心照料。但祝依的心劲已经没了,身体被病魔侵蚀,一天不如一天,拒绝治疗,最终死在病榻上。

    祝依咽气的时候,他听见她说:“爸爸,对不起……”

    屋里沉默似有声,易磊紧握的双拳正在颤抖,他咬着牙,“我对不起她,是我毁了他,当年我应该坚决地把她推回她的那帮朋友里,她根本不属于这里。”

    里屋的易母冲出来,哭着捶打他,“你还要帮她说话!她害得你还不够惨吗?”

    阿琼也抱着孩子走了出来,孩子已经被哄好,举着一个玩具小狗。陈争看向他们,阿琼眼中无神,像是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

    陈争朝阿琼抬了抬下巴,问易磊,“你们结婚了吗?”

    易磊点头,“这个结了。”说着,从老旧的抽屉里翻出结婚证,说阿琼是熟人介绍的,老实,孝顺,他也渐渐老了,需要找个人来照顾自己和母亲,阿琼家里有两个弟弟,急着把她嫁出来,双方都很满意。

    他说这话的时候,陈争注意到阿琼抿着唇,将头发别到耳后,看不出什么悲喜,仿佛这话平平常常。

    但这话陈争听来,却像之前易磊说感谢老天让易家有后一样不舒服,这根本不是正常的话,人被变成了工具,工具还要感恩戴德。

    “祝依的后事是怎么办的?”陈争问:“只有你们吗?她的朋友来没来送她最后一程?”

    易磊再次将易母安抚好,和陈争来到院子里,指着村外的山头说:“小依就埋在那里,是我们易家的老坟,她没有去处,我最后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让她入土为安了。”

    祝依没有娘家人,原本还有一群朋友同学,但她嫁给易磊的决定没人理解,渐渐地,她也不和他们来往了,起初是觉得他们看不起易磊,后来她是感到难堪,朋友们都飞黄腾达了,她却成了一介农妇。易磊亲眼看到祝依删掉了朋友们的联系方式,仿佛只要看不到他们的成功,她就不必自惭形秽。

    所以祝依患病、病逝,都没有以前的朋友知道。易磊心里也清楚,她不愿意他们看到她现在的样子。祝依还清醒的时候,交待易磊,以后将她烧了,骨灰就撒在土里。

    但易磊到底没舍得,按照村里的习俗,热热闹闹地搞了三天白事,祝依活着的时候孤单,走的时候全村都来跟她告别。下葬时,易磊放了一上午的鞭炮,等人们都散去,他在坟头打开一瓶酒,独自坐到深夜。

    “我到现在还忘不了她。”易磊红着眼说:“我想治好她的病,一辈子陪着她,但她受不了我,就这么走了。”

    疲惫的男人情真意切,仿佛难得的痴情种,但陈争的目光却越来越冷淡。

    这其中有问题。

    即便没有“微末山庄”上的事,祝依的死也很蹊跷。进一步说,祝依和易磊的爱情本身就没有什么说服力。在何美的描述中,祝依是七位实习生中最优秀的一人。

    何为优秀?那一定不单是成绩,还有思想、心性,这样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生,怎么会轻易想要留在如此闭塞的地方?她的同伴都看得到这里保留着严重的封建糟粕,媳妇做牛做马,她看不到吗?

    陈争冷静下来,又问:“祝依有留下什么东西吗?”

    易磊点点头,“她的照片我都留着,还有她用过的发夹、化妆品。”

    陈争说:“带我去看看。”

    两人再次进屋,这次去的是易磊和阿琼的房间,家具非常陈旧,空气中飘浮着若有若无的臭味。他们进去时,阿琼也走了过来,站在门口看着。易磊转过身,像赶狗一样挥手,她瘪了瘪嘴,退后几步。

    易磊在床头柜里拿出一个薄薄的相册,里面全是祝依的照片。易磊接着拿出一个铁盒,找了找,大概是发现少了东西,冲门外喝道:“你个死婆娘,是不是你拿了?”

    陈争看到,里面是些不值钱的发夹头花,刚才他注意到阿琼别了个蓝色的夹子。

    阿琼不吭声,易磊似乎想出去教训她,但碍于警察在,便算了,说:“这些都是小依的,我想她的时候就看看。阿琼不懂事,经常偷着戴。”

    陈争说:“你把祝依的遗物放在这里,阿琼不说什么?”

    “她能说什么?”易磊说:“她一个女人家,轮不到她说三道四。”

    陈争来这趟的目的是找到祝依,她已经死了这件事在警方的意料之外,调查方向需要做相应调整,陈争只得暂且离开。部分村民还围在易家的院子外,见警察出来,全都缩起脖子,眼神并不友好。

    陈争回头看了一眼,阿琼正垫着脚,朝他们张望。

    “陈哥,我们现在回去?”文悟问。

    陈争说:“不急,今天不回去了,就在镇里找个地方将就一下。现在还有时间,去一趟易磊说的那座山。”

    文悟迟疑片刻,陈争说:“怎么?”

    文悟摇头,“陈哥,你今晚真要住在镇里?”

    陈争稀奇,“为什么不能住?”

    文悟又摇头,“不是不能住,镇里条件很差。”

    陈争笑了,“我是什么必须住五星级酒店的人吗?”

    文悟不知在想什么,陈争说:“别听你们鸟哥瞎说,我也是刑警,干刑警的吃不得苦哪儿行。”

    “我知道了。”文悟踩下油门,向村外的坟山开去。

    像圆树乡这样的小村庄,私人坟墓还是不少,不过人死了都是火化之后埋盒骨灰进去,不再像以前那样直接埋棺材。

    坟山上走一段就看得到坟头,按家族分布。文悟找起坟来比陈争熟练,不久喊道:“陈哥,你看这是不是易家的坟?”

    陈争走过去,看到连着的一片墓,主人都姓易,其中一块的立碑者写着:子易磊,看来埋在此处的是易磊的父亲。

    市局的刑警也走过来,四人一起找了会儿,并未看到祝依的坟。

    文悟说:“易磊在撒谎?”

    陈争说:“他撒谎的可能不止这一件事。”

    文悟问:“祝依的死也有问题?”

    陈争此时无法下结论,但如果祝依并非病死,那么都应等人在说到实习经历时对她避而不谈,再加上董京、朱小笛失踪,无人说得清18号下午到底干了什么,这些线索就更加耐人寻味了。

    乡村天黑得早,一行人赶到戈子镇,住在派出所的招待所里。陈争打算明天一早跟民警打听圆树乡的情况,今晚先和市里沟通一下线索。

    居南警方此时正在为舒俊烦恼,此人刚从市局回去,就在网上长篇大论,说不信任警察,公开征集线索,如果有人能查清真相,会得到他的天价酬劳。

    因为舒俊,无数道目光汇集到居南市,市局以前没有处理过如此棘手的状况,连黎志都有点为难。

    “不用管他。”鸣寒有经验,“现在让他不说话不现实,他其实不是完全没有分寸,至少没有将霍家的问题挑出来。等等看吧,或许他能给我们提供线索。”

    陈争打给鸣寒,鸣寒得知祝依已死,也是很诧异,“难道他们全都离开律所,其实和祝依有关?”

    “我觉得顾强那个案子说不定也有问题。”陈争说:“但我暂时还理不清董京朱小笛失踪和其中的关系。对了,你去打听下给廖怀孟做辩护的援助律师是哪位,她的子女都不管她的死活,援助律师能做到这个份上很少见。”

    鸣寒记下来,“我明天就去查。”

    接着,鸣寒告诉陈争湖韵茶厂的未成年失踪案,陈争紧紧按着眉心,“周霞他们完全没有提到来‘微末山庄’上跨年是互助小组的集体活动,他们不愿意让我们知道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

    鸣寒忽然说:“失踪案一直没有侦破,顾强案有疑点,再加上祝依死亡,这些都算是你们研究所的‘业务’,要不要让那个小孩儿来出个差?”

    “谁?”陈争说完才反应过来,“你说许川?”

    鸣寒说:“他不是想让研究所真正起到作用吗?问问他总没错。”

    此时,许川还真正在看顾强案。研究所近来不太忙,而霍烨维案已经全省皆知,他便将居南市近年来的案子找出来查阅,身旁传来同事小谢的声音:“这是祝依?”

    小谢全名谢舞铭,二十九岁,是许川的前辈,做事一丝不苟,脸上少有笑容。

    许川起初很怕她,当初赵水荷的案子刚送来时,许川在会上发言不当,被她讽刺过,有阵子许川见到她就绕着走。但自从他跟陈争表达了想要让研究所真正发挥作用,谢舞铭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的——并非语言上的支持,而是实际行动。

    久而久之,许川已经不怕她了,有任何想法都会找她商量,这次的顾强案也是一起看。

    谢舞铭看到的是一张多人照片,上面有顾强,祝依似乎是偶然入镜。许川翻遍全文也没有找到祝依的名字。

    “姐,你认识她?”许川问。

    第133章 无依(17)

    谢舞铭皱起眉,“我不确定,看着有点像,我有个学妹叫祝依,毕业后就联系不上了。”

    许川说:“那我问问陈主任!”

    正在这时,陈争的电话就打来了。许川眼睛一亮,接起就是一通连珠炮,“陈主任!最近还好吗?居南市那边冷不冷?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我跟谢姐在看居南市那边的案子,谢姐发现案卷里有个人是她学妹……”

    陈争将手机稍稍拿远,想等许川“轰炸”完了再开口,忽然听到许川说:“谢姐这个学妹叫祝依!”

    陈争立即将手机拿回来,“你让小谢接电话。”

    许川蒙蒙的,“啊?”

    谢舞铭已经听到陈争的话了,直接从许川手中拿走手机,“陈主任,我小谢。”

    陈争说:“刚许川说,你认识祝依?”

    谢舞铭心跳加快,“是,她和我都是从函省政法大学毕业,我大她三届。陈主任,祝依出什么事了吗?”

    陈争顿了顿,“我们本来是在调查霍烨维的案子,但相关线索延伸到了永申律所,祝依曾经在永申律所实习过。”

    谢舞铭喉咙一阵发干,“然后呢?”

    “祝依在实习期间,和圆树乡一名男子认识,放弃了律所的工作。”陈争说:“现在已经……患病过世了。”

    谢舞铭睁大双眼,缓缓坐下,一时难以接受,“怎么会这样?”

    许川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什么什么?姐,让我也听听!”

    陈争简单说了下祝依和易磊的情况,又道:“祝依身上有很多疑点,并且牵扯到她的六个实习生同伴,线索太杂,一时半刻说不清楚。小谢,祝依她在读大学时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舞铭脑子全乱了,还沉浸在震惊中,“陈,陈主任,我现在说不好。”

    陈争说:“没事,那我再跟许川说两句。”

    许川接过电话,“喂喂!陈主任!”

    陈争说出希望研究所介入这次调查的想法,许川振奋不已,没大没小道:“我就说了你特别有用!你就是我们研究所最闪亮的一张牌!”

    陈争:“……”

    许川捂住嘴,“陈主任,我错了!那我这就收拾,明天就来!”

    谢舞铭说:“陈主任,我也来,我今晚好好想想祝依的事。”

    研究员们出差需要向上级申请,此时并非上班时间,许川去找宾法,所长办公室大门紧闭,打电话,宾法也没接。“姐,我们等明天宾所上班了,再跟他打申请?”

    谢舞铭恨不得现在就出发去居南市,“不行,那太耽误时间。”

    “那我们直接走啊?”

    “宾所最近都没来,明天也不一定到。”

    许川回忆一番,“也是,我也有阵子没看到宾所了。他忙啥呢?哎,不管了,反正我们顶头上司是陈主任,就当陈主任批准我们出差了!”

    22日上午,陈争正打算去戈子镇派出所,就接到许川电话,这人跟安装了发动机似的,晚上精神奕奕,白天神气十足,“陈主任,我和谢姐到了!”

    陈争说:“这就来了?”

    许川说:“谢姐等不了,半夜就催着我出发了!嗐,开得我腰酸背痛,我还没吃早饭呢!”

    陈争将地址发过去,“过来,请你们吃早饭。”

    小镇的早餐铺上人声鼎沸,陈争和文悟一起从招待所出来,文悟对这一带熟,点了四份鸡汤抄手。许川得知文悟是鸣寒队友,眼里的崇拜遮不住,二筒变成电筒,盯得文悟端着碗去了另一张桌子,许川连忙追过去。

    陈争说:“不管他们,我们就在这边吃。小谢,祝依以前的事你知道多少?”

    经过一夜,谢舞铭已经冷静下来,“祝依成为律师,是为了帮助像她一样的人。连我都没有脱离律法这个圈子,她就更不应该为了所谓的爱情而放弃。”

    陈争说:“像她一样的人?”

    谢舞铭点头,“祝依是在福利院长大的……”

    谢舞铭讲述的版本和易磊从祝依处听来的有差异。祝依在福利院长大,却不是在父亲去世后,而是在母亲去世后。祝依的母亲长得很漂亮,十多岁时就来到洛城打工,学历很低,只有在夜场才找得到薪水不错的工作。

    在生下祝依之前,祝母就怀过几次孕,最后一次,医生告诉她,再打的话以后就不可能怀上孩子了。祝母舍得不,决定暂停工作,将孩子生下来。

    祝依出生就没有父亲,祝母从未告诉她父亲是谁,可能连祝母自己也不知道。祝母的工作并不体面,但她没有亏待过祝依,想尽一切办法让祝依过上正常的生活。然而在祝依五岁那年,她还是去世了。

    祝依不得不到福利院生活,而福利院只能提供最基础的生活保障。是祝母的朋友帮助她,轮流接她出来玩、见世面,她初中高中成绩很好,她们还会花钱奖励她,甚至凑钱给她补课。

    她们最常对她说的一句话是:“小依,你和我们都是苦命人,我们也不想像这样活着,但已经没有选择,你还小,你有前途,千万不要堕落。”

    祝依郑重地点头,说今后不仅要自己站起来,还要帮助更多人。

    但在祝依成年之后,祝母的朋友就主动和她断了联系,她们说,自己的职业不光彩,祝依清清白白考上大学,有了自力更生的能力,今后就不要和她们这样的人来往了。

    这些都是祝依认识谢舞铭后对她说的。

    当时祝依才大一,谢舞铭已经大四,正在为工作发愁,一方面她想尝试当律师,一方面家里希望她选择更安稳的路,当研究员就不错。

    她留在校园里的时间不多,一次被学生会邀请去给大一新生做讲座,微笑说着梦想的祝依给她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她大一的时候,也是个理想主义者,后来渐渐被现实打磨,律师不再是她的第一选择,但看到太阳一般的人,还是忍不住靠近。

    祝依在校外的一家奶茶店打工,她有时会去坐坐,祝依有空就跟她聊天。明明她才是学姐,祝依的人生阅历却比她丰富,说起问题来理智又头头是道。

    她这才明白,她大一时的理想主义是因为还太天真,没有经历过挫折,而祝依的理想主义,是经受、接受了苦难,锻炼出来的更坚韧的东西。

    她觉得祝依在发光。

    但他们相处的时间着实不算长,毕业前,她来到竹泉市实习,8月才回去拿毕业证,遇到了放假仍然住在学校的祝依。

    听说她的工作定下来了,祝依很为她高兴。她却有些黯然神伤,这个小太阳照耀了她,却并没有改变她。她请祝依去吃了甜品,祝依将她送到车站。她上车后,还看到祝依笑着冲她挥手。

    那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但那时她并不知道是最后一次。

    踏上社会,学生时代的一切仿佛都褪色了,谢舞铭在研究所重复着同样的工作,和大部分同学的联系都渐渐淡了,有时想和祝依聊聊天,但看着已经沉到列表底部的头像,犹豫很久,还是放弃了。

    现在的她能和祝依聊什么呢?曾经她是祝依景仰的学姐,现在只是个无聊的“社畜”。仓促发句“在吗”“你好吗”,只会让彼此都尴尬。

    不过两年前,她回了一趟洛城,走在熟悉的校园里,她再次想起祝依。祝依已经毕业了,在哪里当律师?帮助了多少人?她终于忍不住给祝依发去消息,却看到刺眼的红色。祝依已经将她删除了。

    难言的失落在心中弥漫,祝依为什么会删除她?清理太久不联系的人?还是知道她正碌碌无为地混日子?她告诉自己别太纠结这件事,但还是忍不住想到祝依。

    不久,由于工作上的事,她认识了一位祝依的同届,闲聊时她装作无意地提到祝依,对方有些惊讶,“学姐,你也认识祝依?”

    “我记得她说过想当律师。”她笑了笑。

    对方却叹气道:“我们都不知道她干什么去了,一毕业她就消失了,好像和谁都没有联系过。”

    “我们猜她说不定是在做什么重要的事。”谢舞鸣眼睛有些红,“没想到……她怎么会莫名其妙就和人结婚?”

    两个版本放在一起,陈争自然更相信谢舞鸣所说的。关于祝依的身世,谢舞铭和易磊都是从祝依口中听来。当年祝依才大一,没必要向谢舞鸣这个大四学姐撒谎,互相聊家庭、聊成长经历,是关系好的朋友之间的正常交际。

    而祝依对易磊讲过去时,已经是各方面都比较成熟的成年人,正在一起考虑婚姻。以她的性格,她爱上易磊就疑点重重,她对易磊说的话就更难说是真相。又或者,这番话其实是易磊编造出来蒙骗警方。

    “陈主任,祝依不是易磊说的那种人。”谢舞铭坚定地说,“我可以接受她忽然爱上了一个……配不上她的人,但是易磊说她生下孩子后厌倦了农村的生活,自暴自弃染上病,这不可能!”

    昨天陈争就觉得这一点很荒唐,今天得知祝依母亲,以及那些帮助过她的人的经历,就更认同谢舞铭的想法。

    “你们先把早餐吃完。”陈争说:“一会儿到派出所来找我。”

    戈子镇派出所的周所长接待了陈争,陈争现在身上的名头很多,但只告诉周所长,自己是竹泉研究所的人,来调查戈子镇底下几个乡村的老案子。

    陈争拿出祝依的照片,问:“你对她有没有印象?”

    周所长摇摇头,又在系统里搜索一番,“我们没有接过和她有关的案子。”

    陈争又提到易磊,仍是没有记录。

    周所长有点着急,“陈主任,你到底想查什么?”

    陈争说:“圆树乡最近四年有没出过什么事?”

    周所长一听,立即皱起眉。

    陈争问:“出过?”

    周所长叹气,“陈主任,你是不知道,圆树乡那些小村子难管啊!”

    由于经济不发达,戈子镇管辖的村子多多少少都保留着糟粕习俗,要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步子稍微大一点,就会遭遇村民的激烈反抗。

    圆树乡、圆枝乡、圆叶乡这些地方,女人的地位至今还十分低下。她们在家做牛做马,熬成了婆婆,又欺压过门的媳妇。派出所年年去村里巡查、宣讲,你说一点改善都没有吧,那也不是,但和城里肯定没法比。

    而那些被要求起早贪黑伺候丈夫公婆的女人从小看着自己的母亲做同样的事,习以为常,并不觉得不对,反而恨民警破坏她们的正常生活,每次民警到了,她们都千方百计向着欺凌她们的人。

    村子之间有互相通婚的习俗,其实就等于将自己的女儿“卖”出去,给儿子换一个媳妇回来。婚姻幸福那是没有的,感到幸福的可能只有男人和公婆。而女人的娘家是绝对不会为自家女儿做任何事的,在他们眼中,女儿嫁出去了,那就是别人家的人,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周所长向陈争诉苦,“我们真的很难,想管,但手段温和没用,手段猛烈一点吧,他们还懂得往上面告,说我们苛待百姓,哎——还有那些民间组织,他们打着帮扶的名义进来,给村民送吃的送喝的,像是在做善事,但实际上村子真正的问题他们是一点不关注,拍点素材就走。”

    陈争说:“四年前,祝依就是来参加法律科普的律师,当时没闹出什么事来?”

    周所长说没有,但忽然又道:“你等下,圆树乡当时有个被拐过来的妇女,被她爸妈接走了。”

    陈争立即问:“是谁?怎么回事?”

    周所长连忙翻出当时的记录,但记录中并没有拐卖字样。事件的主角叫梅瑞,当时二十二岁,老家在居南市,已经在圆树乡生活了三年,和村民李江宝是事实上的夫妻,生育了一对儿女。

    梅瑞的父母找到派出所,说接到消息,他们失踪多年的女儿可能就在圆树乡,要警察主持公道。派出所果然在李家找到了梅瑞。老两口抱着梅瑞痛哭,场面相当感人。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梅瑞是被拐卖到圆树乡,派出所也打算展开调查了,但一天之后,梅瑞坚持说,她不是被拐卖到圆树乡的。十七岁时,她和父母爆发了争吵,一刻也不想留在家中,离家出走,遇到了麻烦,幸好遇到李江宝,不然她可能会被混混打死。她对李江宝非常感激,和李江宝一起回到圆树乡。

    过惯了城市里的生活,她感到这里才是她应该待的地方,李江宝对父母很孝敬,她学着李江宝,全心全意地伺候家人,慢慢察觉到这样的人生很有意义。

    她不断强调自己是自愿留下来,李家有情有义。而梅父梅母显然已经和李江宝谈好了条件,也帮着李江宝说话。

    周所长猜想,大概是两个孩子成了梅瑞的牵绊,梅父梅母也只得接受,假如李江宝被定性为拐卖,那么两个孩子将来该怎么办?

    派出所没有插手的空间,周所长知道的是,梅瑞和女儿被梅父梅母带回了居南市,儿子则留在李家。这两年派出所去圆树乡巡查,那小儿子已经长成个飞扬跋扈的野娃。

    在听到梅瑞的名字时,陈争就已经警觉起来。湖韵茶厂的失踪案中,最后一位失踪的未成年就叫梅瑞,而梅瑞的父母梅锋、李苹也已经不见了。

    陈争问:“梅瑞的父母是怎么找到这儿来?”

    周所长摇头,“我也问过他们,但他们怎么都不肯说。”

    陈争正色道:“其实梅瑞这个案子我们也在跟,她所在的小型社区里,还有六名同龄人失踪。”

    周所长紧张得咽了口唾沫,急忙翻记录,“啊,对,是有这回事。梅,梅锋跟我提过,后来,后来又有一些人来找孩子,我们也提供帮助了,但是他们的孩子不在我们这里。”

    陈争问:“是哪些人?”

    周所长将接警记录指给陈争看,上面明确写着:周霞、曾红、龚小洋、卢锋、汪万健。

    周所长忐忑地说,他们态度非常强硬,尤其是周霞和龚小洋,说梅瑞是在戈子镇找到的,其他人也一定是,但一通找下来,谁也没找到。似乎是居南市传来了别的线索,他们又一窝蜂赶回去,此后再未来过。

    陈争留意到梅瑞回家的时间,正是在祝依来到圆树乡四个月后,而祝依生下易磊的孩子,是在这之后的一年。

    陈争又问:“圆树乡和其他几个村子还有类似的情况吗?外来的女人被家人接回去。”

    周所长说:“没有了,我们知道的只有这一次。要不是梅瑞她父母先来找过我们,他们自己谈好把人接走,我们也没途径知道。”

    见陈争眉头紧锁,周所长问:“陈老师,这个湖韵茶厂问题很大吗?这个厂很有名啊。”

    对,湖韵茶厂很有名,并且历史悠久,在函省受众很广,有拿来送礼、显示身份的高端茶,也有改良过,符合年轻人口味的调味茶。卢贺鲸喝了几十年湖韵茶厂的红茶,陈争还送过他几次。

    有问题的不是湖韵茶厂,是从这个茶厂里走出来的人。

    “微末山庄”里不见的四个游客在早前的调查中关联很轻,非要说的话,他们只是碰巧都住在“山水楼”民宿。司薇等人和周霞等人并不认识,生活圈子也不同,顶多在大厅打过照面。

    而现在,他们之间的联系正在逐步显现。

    居南市,鸣寒根据顾强案的资料,寻找为廖怀孟辩护的律师周希军。此人当时二十七岁,在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律所工作。现在该律所已经停业,老板转行干起了餐饮,生意还不错。

    “你找周希军?”老板亲自给鸣寒炒了一盘菜,摇着头说:“哎哟,我听说他已经出国了。具体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咋了,他惹事了?”

    鸣寒说:“顾强案你知道吗?”

    老板将凳子挪得滋一声响,惊讶道:“当然知道,周希军还是辩护律师。我去,难不成那案子有问题?”

    鸣寒说:“你们是怎么接到那个案子?”

    老板认真想了片刻,说,律所经营不善,包括他在内,大家都接不到活儿,只能接些不赚钱的援助案子,顾强案之前他就琢磨着关门大吉了。周希军年轻,很想干出一番事业,大家都随便糊弄援助案子,只有他每次都兢兢业业,异常卖力。

    顾强被杀,在居南市的法律圈子里是天大的一件事,律师们都在讨论最后会是谁接到辩护单子,老板内心很想争取一下,又明白这种好事肯定轮不到他这种小律师。但他没想到的是,廖怀孟竟然没有请辩护律师,最终只能由法院指定援助律师,刚好周希军正在等活儿,为廖怀孟辩护的工作就落到了他头上。

    业内哗然,都以为廖怀孟会被判死刑立即执行没跑了,但周希军夜以继日工作,和检方“对着干”,合理利用舆论,最后硬是给廖怀孟争取到无期。

    一时间,周希军身上光辉无数,老板也与有荣焉,甚至觉得律所不必关门了。他每天和周希军畅谈今后,还邀请周希军做合伙人,起初周希军热情回应,后来逐渐开始躲着他。他追问,周希军才说,自己要出国了。

    周希军说走就走,律所失去明星律师,很快走到末路。

    老板摸摸后脑,苦笑,“嗐,也是我想得太美了,他这样的律师,怎么会甘心给我当个合伙人。”

    周希军是外省人,这一走就音讯全无,鸣寒只查到他当时是去了A国,目前联系不到。他来自离异家庭,父母都早已组建新的家庭,也有了各自的小孩。他们知道周希军出国了,但不清楚他的近况。

    周希军突然出国和消失让顾强案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而此时机动小组传来一条重磅线索——昨天警方在霍烨维一处住所找到了可疑药物,检验下来发现正是残存于他体内的精神药物。该药物和早前陈争从南山市送回来的药物高度相似,是其升级改良品。

    十多年前,薛晨文在陷入严重心理问题时,大量使用来路未知的精神药物,最后衰竭病死在看守所。如今,同样存在心理问题的霍烨维使用了它的进化替代品。霍烨维没有像薛晨文那样死于药物,也许因为使用时间还不长,也许因为药物降低了有害性。

    但一个可怕的事实已经出现,某种毒品正在警方的盲区悄然进化,伸出罪恶的爪牙。

    第134章 无依(18)

    因为该毒品呈现的特征,机动小组暂时将它命名为“黑印”。唐孝理联络其他省市,沟通详细线索,针对它的调查逐步启动。陈争和鸣寒却都还陷在“微末山庄”的泥潭中,难以抽身。

    根据舒俊提供的线索,鸣寒在22号下午赶回洛城,霍家渭海科技就在洛城。霍烨维案发生时,霍曦玲不在国内,但照舒俊的说法,霍烨维一死,霍曦玲那些私生子就是得利者,进一步说,霍曦玲也是得利者,霍家不得不查。

    不过鸣寒这一趟第一要见的并非霍曦玲及其私生子,而是霍烨维的父亲,霍严诚。

    霍严诚在渭海科技里挂着名,但从不工作。大白天,鸣寒居然在酒店里堵到了搂着女人的霍严诚。看来霍家挑上门女婿只是在意皮囊,不在意内在,霍严诚已经五十多岁了,脸上依稀还看得出年轻时优越的轮廓,他的眼睛很深,鼻梁也挺拔,搂着的女人才二十多,两人旁若无人地打闹。

    直到鸣寒上前,出示了证件,他才将女人支开,打量着鸣寒:“霍家那些事和我没有关系,你找错人了。”

    鸣寒说:“我还没说是什么事,你就知道和你没关系?”

    霍严诚坐下抽烟,“只要是霍家的事,就都和我无关。”

    鸣寒说:“你儿子遇害了,也和你无关?”

    霍严诚的手一顿。

    鸣寒说:“新闻都在报道霍烨维的事,你不会没有看到吧?”

    霍严诚皱着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暗影流动,鸣寒竟是看不出那里面涌起的是悲伤还是什么。

    片刻,霍严诚将烟按灭在烟灰缸里,“他虽然是我的儿子,但他并不认我这个父亲,我也只不过是霍家找来的工具。你想问我知不知道他怎么死的,得罪了什么人?我还真不知道。”

    鸣寒说:“什么叫霍家找来的工具?”

    霍严诚冷笑,“你都能找到这里来了,还不知道我其实并不姓霍吗?”

    鸣寒说:“有所耳闻。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你和霍曦芸没有离婚,你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外面玩女人,霍家不来找你麻烦?”

    “霍曦芸?”霍严诚脸上浮起一丝疑惑,像是根本想不起这是谁,几秒后才点点头,“啊,你说霍家那个三妹,她早就过世了。”

    霍严诚提起霍曦芸的口吻非常奇怪,即便他是入赘到霍家,和霍曦芸并无多少感情,但至少霍曦芸是她名义上的妻子,陌生到这种程度,简直离谱。

    鸣寒说:“你对你的妻子还真是毫无感情。”

    闻言,霍严诚唇角抽了一下,忽然笑着靠进椅背里,“霍曦玲是这么跟你说的?”

    鸣寒还未见过霍曦玲,顺着霍严诚道:“你好像有异议?”

    霍严诚笑够了,眼中忽然失去光彩,“那我来告诉你一个秘密吧。霍烨维不是我和霍曦芸的孩子。”

    鸣寒问:“那是谁的?”

    “是霍曦玲!”霍严诚的表情变得狰狞,“是我和霍曦玲!霍曦芸不过是她的幌子!”

    霍严诚的酒已经醒了,他靠在奢华的椅子上,空洞的双眼盯着天花板,嘴角挂着一抹惨淡的笑,但当他真正笑出声,这笑声听上去却带着哽咽的味道。

    鸣寒觉得眼前的男人就像个囚徒,在金钱、美色的牢笼中被束缚了许多年,虽然外表仍旧风光,内里却早已腐烂不堪。

    霍严诚说,他原本的家庭谢家是渭海科技商业链上的一环,随着霍家崛起,谢家也分到了一杯羹。他从小衣食无忧,父母很重视对他的培养,早早将他送去了国外。他对家里的生意没有太大兴趣,想挤进时尚产业,父母本来是支持他的。但霍曦玲的所作所为改变了他的人生。

    那年他还在F国求学,留着长发,浑身散发着文艺而优雅的气息。父亲告诉他,霍家有高层来F国参加会议,他最好去“表现”一下。

    他虽然无心继承家业,但这种举手之劳他并不会拒绝父亲。得知来的是霍家旁支的二女儿霍曦玲,他悉心为她安排了行程。

    霍曦玲来了,他加入霍家的随行团,自认为完美完成了父亲的任务。但也许正是因为太完美,霍曦玲看他的眼神带上了某种他看不清的东西。

    霍曦玲并不是美人,如果不是霍家千金的名头,她不过是个长相普通的女人。而谢严诚即便是在时尚圈子里,也是公认的帅哥。谢严诚对她毫无兴趣,更加想不到有一天自己必须将名字改成霍严诚,并和她生下小孩。

    霍曦玲回国后,谢严诚回归本来的生活。一年后,父母叫他回国,说是有重要的事商量。他从未怀疑过父母,然而一回国,他就被送到了霍家。在霍家,他看到了面容苦楚的父母,还有高高昂着下巴的霍曦玲,以及霍曦玲身边那个略显稚嫩的少女——霍家的三女儿霍曦芸。

    “爸,妈?”他困惑地问:“你们到底要和我商量什么?”

    父亲上前,眉心皱得难以舒展,“严诚,今后你就是霍家的人了。”

    他短时间根本无法消化,看着这一张张突然变得陌生的面孔,视线最终锁定在霍曦玲脸上,“霍总,你……”

    霍曦玲笑道,“谢叔和谢婶已经同意让你入赘到我们霍家,今后你就是我的妹夫了。”

    一道晴天霹雳落在他的头上,“什么?你们在说什么?我根本不认识她!”

    霍曦芸不耐烦地偏过头,“说得跟我认识你似的。”

    他下意识就冲向最弱不禁风的霍曦芸,紧紧抓住霍曦芸的肩膀,“你们想干什么?放我回去!”

    霍曦芸吓得失声尖叫,下一秒,他后颈挨了保镖重击,顿时眼前一黑。

    醒来时,他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母亲见他醒了,连忙走过来。母亲是个养尊处优的妇人,此时脸上却布满愁容。他想要发火,但对如此憔悴的母亲,哪里还发得出火来。

    “妈,你告诉我,爸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和那个霍曦芸见都没见过,我为什么要和她结婚?为什么要改姓霍?”

    母亲掉下眼泪,“你别怨你爸,我们也没有办法。”

    这两年渭海科技发展方向调整,谢家渐渐不再重要,只要霍家一句话,谢家就会被踢出局。谢父想了很多办法,一方面在渭海科技求人,一方面尝试寻找其他的合作方,但谢家和渭海科技绑定太深,第二种道路基本上被堵死。

    夫妻俩甚至想过从此不干了,反正辛苦几十年,他们已经积累了足够的财富。然而他们手上有一个厂,厂里有那么多兢兢业业的工人,厂一没了,这些工人怎么办?

    正在这时,霍曦玲找上门来,谢父大感意外,他在渭海科技求人,那些过去和他颇有交情的高层都对他闭门不见,霍曦玲居然主动找到他!他欣喜若狂,以为转机来了。然而霍曦玲提出的要求却是让谢严诚入赘到霍家。

    “谢叔,你也知道,我是旁支,我们这一支呢,就没有一个像样的男人。我小妹霍曦芸对你们家严诚很感兴趣,他如果到了霍家,我们就是亲戚了。亲戚的事,我怎么能不管呢,你说是吧?”

    谢父惊骇不已,差点当场拒绝。谢严诚是他唯一的儿子,他怎么可能让谢严诚入赘?

    “不急,你好好考虑吧。”霍曦玲给了他三个月的时间,这三个月,由于渭海科技的打压,谢家的工厂一天不如一天,谢父在工人的不理解、前途的晦暗中心力憔悴,大病一场。

    霍曦玲又来了,问他考虑好了吗?考虑好了就让谢严诚回国,霍家不会亏待这个上门女婿,谢家的工厂也会重新上路。

    “所以你们就把我卖了?”谢严诚愤怒不已,他追逐的是自由,连婚姻都不能自己说了算,那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然而胳膊拧不过大腿,在霍曦玲的威逼和父母的苦肉计之下,他最终不得不妥协,从此放弃在F国的一切,成为霍严诚。他始终不明白,霍曦芸为什么会看上他。霍曦芸对他相当冷淡,丝毫不像是逼婚的人。婚后数月,他们甚至没有在一起生活过。

    倒是霍曦玲偶尔来跟他确认“规矩”,他不可随意出门,以前和异性的交往必须全部断绝,见父母也得经过她的允许,至于工作,他不需要工作,在家里当个金丝雀就好。

    “金丝雀”是霍曦玲的原话,他很难相信自己会成为一个女人的“金丝雀”。

    更颠覆他认知的事还在后面。一日,霍曦玲再次出现,要与他行夫妻之事。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霍曦芸却冷笑着靠在门上:“怎么,你以为看上你的是我?”

    那天,他知道了真相。

    霍曦玲在F国时,看上了鞍前马后的他,更准确来说,霍曦玲看上的是他优越的基因。她不仅需要一个入赘女婿,还需要各方面都优秀的继承人。霍曦玲对自己的脑子很有信心,那么另一半就必须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而他不管是相貌还是身高都正好符合,谢家又十分容易被拿捏。

    霍曦玲这一支的三个女儿,大姐已经有了上门女婿,霍曦玲需要自己的血脉,却不愿意结婚,于是让妹妹霍曦芸顶替。

    霍曦芸年轻,满脑子玩乐,名义上有了丈夫,从此不必再操心婚姻,而这个丈夫根本约束不了她,她和霍曦玲一拍即合。

    而霍严诚只是造人的工具而已。

    霍曦玲不久有了身孕,生下的便是霍烨维。霍烨维名义上是霍曦芸的孩子,但霍曦芸根本不会带孩子,陪伴霍烨维的任务就落到了霍严诚头上。

    霍严诚起初照管霍烨维还算尽心,他已经接受了现实,谢家的工厂起死回生,霍烨维健康可爱,他这一辈子无需操心生计。这么看来,他还应该感谢霍曦玲。

    然而时间一长,他终于无法忍受自由被如此剥夺,孩子的哭声也让他痛苦。他不愿意再看到霍烨维,将孩子丢给保姆,开始放纵、堕落。

    和他一同堕落的是霍曦芸,结婚数年之后,他们这对虚假夫妻总算有了共鸣。一次喝醉后,霍曦芸说,自己也不想过这种生活,但是她挣脱不了,她好像一出生就是二姐争权夺利的工具。她们是旁支,又是女人,要对抗主家的男人很难,但霍曦玲不肯认命,非要成为霍家的主人。

    在霍曦芸口中,霍曦玲是个很可怕的人,没有普通人的感情,为了目标不择手段。霍曦玲今后势必要掌握整个渭海科技,所有可能阻碍霍曦玲的人都会被清除。

    “你知道我大姐为什么要移民吗?”霍曦芸迷糊地说:“因为她早就看透了,霍曦玲将她当做眼中钉,她要是不逃走,霍曦玲就会对她动手。”

    霍曦芸眼中流露出兔死狐悲,“我也快了,她不会放过我……”

    这样的霍曦芸让霍严诚感到一丝心痛,一丝同病相怜,原来霍曦芸的离经叛道不过是障眼法,她需要这样来让霍曦玲忽视她,她也想要一段真挚的爱情,但当霍曦玲对她提出替自己结婚、养孩子的要求,她不能拒绝。

    霍严诚开始尽力保护霍曦芸,开导她,天真地幻想,也许他们能够互相扶持,好好生活。有一段时间,霍曦芸不再出去厮混,霍严诚也好好带着儿子,他们渐渐成了和睦的一家三口。

    然而这敲响了霍曦芸的丧钟。

    “我那时哪里知道,霍曦玲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我们一家幸福,如果我们真的成了一家人,那孩子到底是谁的孩子?”霍严诚狰狞地笑起来,“我们三个人都必须是她的工具,她控制我们所有人,我们一旦抱团,她就要打破这个平衡。”

    入赘的女婿不能死,今后还有用处,儿子更不能死,那么可以消失的就成了妹妹。霍家女儿多,霍曦芸是最不成器的一个,并且已经完成了结婚的使命,消失也没有谁会在意。

    霍严诚还记得那是一个夏天,霍曦芸说要陪霍曦玲去参加宴会。她离开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霍家对外公布的是霍曦芸患病需要静养,但连他这个名义上的丈夫也没有见霍曦芸的资格。

    一个月后,霍曦玲放出消息,说霍曦芸病逝了。他从霍曦玲手中接过精致的骨灰盒,霍曦玲微笑看着他,他知道,那是霍曦玲无言的警告。

    霍曦芸的离奇过世在霍家内部都没有掀起任何风浪,更别说外面。霍严诚深知自己这辈子是脱离不了霍曦玲的掌控了,再次自甘堕落。霍烨维正在一天天长大,有时他想起来自己有个儿子,会去看看霍烨维。

    霍烨维作为被霍曦玲藏起来的继承人,吃穿住行被照顾得妥帖,根本不需要他这个窝囊的父亲。霍烨维还小的时候,对他很是依赖,也很喜欢他,经常问他妈妈为什么不在。对上孩童纯真的目光,他喘不过气来。

    霍烨维长大了,明白他是入赘女婿,没有事业,靠着霍曦芸享受荣华富贵,开始看不起他,不愿意认他。霍曦玲很会演戏,从不透露她才是霍烨维的母亲。

    她每次出现在霍烨维面前,都显得十分刻薄。霍烨维不服她,她便故意让霍烨维来挑衅她。她很高兴看到霍烨维是个有脾气的人——和霍严诚天壤之别。

    霍烨维进入娱乐圈一半因为他本就喜欢音乐,一半是霍曦玲为了渭海科技的利益背后促成。这些年来,霍严诚渐渐远离了霍曦玲的视线,她不再关注他了,他花天酒地,和数不清的嫩模交往,她也不在意。

    霍严诚忽然大笑起来,“完啦!完啦!一切都完啦!那女人处心积虑,藏了烨维那么多年,不就是想留个血脉纯正的继承人吗?这下好了,烨维还是没了!”

    霍严诚双眼充血,痛哭流涕,“可惜我的烨维!你们去查霍曦玲!那都是她的报应!死的为什么不是她,是我的烨维?”

    霍严诚情绪失控,鸣寒一边等他平复一边思索这一系列新出现的线索。

    霍烨维是霍曦玲的儿子?那之前警方考虑霍曦玲为了私生子们而除掉霍烨维这一条就得推倒重来。

    霍曦玲是个城府极深的人,她早已未雨绸缪,在和霍家其他人争权夺利之前藏好了继承者。她连婚姻都没有,让妹妹顶替自己,当她发现妹妹和霍严诚关系渐好,妹妹可能夺走霍烨维时,她毫不留情处理掉了妹妹。

    她将霍烨维推入娱乐圈,让霍烨维成为渭海科技的工具,外界盛传霍烨维和她不和,她苛待霍烨维,然而这都是她的手段,如此一来,便没有人能想到霍烨维是她的儿子。顺利的话,当她老去,她才会让霍烨维知道真相,继承她的一切。

    但霍烨维在这个时候遇害了。有人在用杀死霍烨维击溃霍曦玲吗?那这个人又是怎么知道霍家的这段秘辛?

    “还有哪些人知道霍烨维是霍曦玲的孩子?”鸣寒问。

    霍严诚坐在地上,麻木地摇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霍曦玲那种人,亲生妹妹都说杀就杀,她手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的血……哈哈,哈哈,她活该啊……”

    鸣寒将霍严诚交给机动小组的同事看管,来到渭海科技,被保安拦住,等了半个来小时,才被请到总裁办。这位霍家的话事人神情庄重,眼神疲惫,穿着一身黑衣。因为霍严诚的那番话,鸣寒此时看着她,才觉得她是个为儿子的遇害感到悲伤的母亲。

    “鸣警官,我时间不多。”霍曦玲一开口就是赶客的意思。

    “不多你大可以直接将我赶走。”鸣寒不客气地坐下,盯着霍曦玲,见她眉心渐渐皱起来,“你请我上来,是因为你自己也很不安。”

    霍曦玲说:“霍烨维的案子麻烦你们尽力调查。”

    鸣寒说:“霍总在国外忙什么呢?”

    霍曦玲问:“这和案子有关吗?”

    “就是很好奇,霍烨维只是你的侄儿,你也已经第一时间派人去案发地了,为什么还急着赶回来?”鸣寒说:“当然,要是国外的工作没多重要,回来见侄儿最后一面还是很有必要。霍烨维的尸体现在在居南市,你要去看吗?”

    霍曦玲不动声色,“不必了。”

    鸣寒点点头,又道:“我见过霍烨维的父亲了。”

    霍曦玲的唇角抽了一下,“没必要向我汇报。”

    “那什么值得给你汇报呢?”鸣笑了笑,“他说霍烨维其实是你的孩子这件事吗?”

    霍曦玲顿时站起,目光警惕而充满威胁的意味。

    “别紧张霍总,要不是他告诉了我这么重要的信息,我更倾向于将你当做嫌疑人来调查。”鸣寒说:“你刚才的反应,让霍严诚的话显得更可信了。”

    霍曦玲说:“我?嫌疑人?”

    鸣寒说:“霍烨维是你们霍家这一辈里的男丁,你未婚,但有私生子传言,你为了你的私生子,消除霍烨维这个‘祸患’,不是很符合你惯来的行事逻辑?就像当年,你让你妹妹霍曦芸病死一样。”

    霍曦玲冷笑,“霍曦芸死于疾病,医疗记录你随便查。”

    鸣寒说:“你否认杀死她,但不否认霍烨维是你的儿子?那霍总,我们得走一个DNA比对流程,你会配合吧?”

    霍曦玲长久地注视鸣寒,也许是意识到她无法拒绝警方的这个要求,只得点头。

    “谁会杀了霍烨维?”鸣寒问:“你有头绪吗?”

    霍曦玲沉默了很久,“我不知道,我得到消息后立即赶回来,也是想找到凶手。”

    鸣寒带着霍曦玲的生物检材回到机动小组,完成和霍烨维的DNA比对,他俩果然是母子。鸣寒脑海里浮现出霍曦玲的模样,她在渭海科技董事长这个位置上坐得太久了,情绪少有外露的时候,但鸣寒总觉得她在听到“谁会杀了霍烨维”时,心里浮现出了某个答案,但她不肯说。

    霍家、渭海科技,甚至谢家,都得继续调查。

    陈争联系到黎志,刚说完戈子镇这边的情况,黎志还没来得及派人过去,“微末山庄”就传来重磅消息——搜索小组在居南湖边,找到了一具尸体。

    第135章 无依(19)

    此时陈争在戈子镇,鸣寒在洛城,不过许川和谢舞铭已经接手了戈子镇的调查,陈争和鸣寒商量后,果断赶回居南市。

    山中气温很低,尸体还未腐烂到面目全非的地步,他披头散发,乱发被拨开,看得出正是失踪的董京。他的颈部有明显索沟,疑似被绳索勒死,尸体被带到市局做解剖。

    藏尸处离湖边的餐馆、观景台很近,附近有游客的足迹,但它又不是最显眼的地方,和湖边步道隔着一片茂密的树林,夜幕降临,在湖边看烟花的游客只要不穿过树林,根本注意不到这里正在发生什么。

    法医确定,董京的死亡时间是18号晚间到19号凌晨,这个时间段有大量游客聚集在湖边看烟花,烟火的轰鸣足以盖过凶手在树林后制造的响动。

    这一片有许多土坑,春节前,园林工人正在作业,最近放假,要等到假期之后继续填土。董京死后,凶手利用这些土坑,将他埋进去。白天游人经过树林,已经将凶手、董京留下的痕迹覆盖。

    陈争眼前浮现司薇、都应、李仁、张品、朱小笛这几人的面孔,他本就对他们时隔多年相聚跨年感到不理解,查到祝依这条线索后,更是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不简单。

    董京和朱小笛失踪,董京早早订下“山水楼”,看似是这场聚会的发起者,但现在董京却已经死了。这么大一个“微末山庄”,和他认识的恐怕就只有他的实习生同伴。包括失踪的朱小笛在内,永申这五位实习生全都有嫌疑。

    想到他们,陈争不禁皱起眉,如果不是霍烨维遇害,警方核对“微末山庄”的游客信息,董京和朱小笛失踪的事不可能被及时发现,还有那个老年旅游团……

    陈争按了按酸胀了眉心,对,他赶回居南市还有个重要的目标,调查从圆树乡获得自由的梅瑞。她极有可能认识祝依,那个向她的父母传递消息的人只可能是祝依。

    23号凌晨,专案组连夜开会,目前针对董京案,大家有两个方向,一是凶手是失踪的朱小迪,二是朱小笛也已经遭遇不测,凶手是另外四人中的其中一人,或者另外四人联手作案。

    董京的遇害时间是18号夜间,司薇这四人在湖边吃饭、看烟花,似乎没有作案时间,但看完烟花之后,他们回到“山水楼”,其后各自行动,有杀死董京的机会。

    不过令人在意的其实是18号下午,都应、张品、李仁都没有和其他人在一起,他们的解释也不具备说服性,如果他们是凶手,那么董京的死亡时间更可能在18号下午。

    因为当时是白天,不便动手,所以他们虽然有作案意图,还是拖到了晚上?

    天亮后,司薇、周霞这两群人被转移到市局接受调查。得知董京遇害,李仁和都应沉默不语,司薇花容失色,张品更是大呼小叫。而周霞这一边则怒骂警方事多,将他们当做犯人来对待。

    “周姐,上次我们做笔录时,你没有说实话吧?”陈争来到喋喋不休的周霞面前。

    周霞的骂声卡在嘴边,她皱眉盯着陈争,下意识退了一步。曾红在她身后轻轻将她扶住,汪万健坐在凳子上,闻言抬头看了过来。

    “什,什么没说实话?”周霞气势一弱,“你什么意思?”

    “你们不是普通的朋友,而是寻子互助小组的成员。”陈争态度温和,“对吗?”

    三人当即愣住,汪万健站了起来,嘴唇颤动。曾红别开视线,她和汪万健一样,话都很少,苍老又懦弱,像是没有主见,什么都听周霞的。

    周霞在片刻的出神后忽然喊叫起来,“是!我们的孩子都丢了!丢了八年!我们为什么要成立互助小组?不就是因为你们警察无能,找不到我们的孩子?你们现在是想怎样?我没说实话就要把我关起来是吗?好,你来啊,你关啊!”

    周霞说着一屁股坐在地上,痛苦地拍着自己的大腿,“真正做了坏事的人,你们是一个都抓不到!只会对我们老百姓作威作福!我倒是要问问你们,我的孩子你们什么时候给我送回来!”

    曾红赶紧蹲下,汪万健也走过来,两人想将周霞拉起来,但周霞将两人甩开,泪眼婆娑,“我的屏屏啊!你到底在哪里啊!”

    黎志赶来,一看周霞这情绪,知道问询暂时不可能做了,连忙叫来女警,一起把三人送到休息室里安抚。陈争摇了摇头,将注意力放在都应等人身上。

    都应抬起头,眸子深黑。在何美提供的照片中,都应和祝依乍看像同一个人,但此时陈争注视着都应,却在她脸上看不到丝毫和祝依相似的痕迹。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你想问我什么?陈警官。”都应说:“我不知道董京是被谁杀的。”

    陈争开口提到的却不是董京,“你还记得祝依吗?”

    都应惯来平静的眼中忽然有了波澜,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外力正在让她的面容扭曲。

    陈争重复道:“你还记得祝依吗?”

    都应发出一声深长的呼吸声,仿佛从刚才的凝滞状态中挣扎了出来,她双眼看向下方,不再与陈争对视,“祝依……我们认识。她是我在永申律所实习时的同事。”

    陈争说:“那你们这次老友聚会,为什么没有叫她?”

    都应嘴唇抿着,“我不知道,她没有来参加何律的婚礼,和我们也早就没联系了。”

    陈争说:“她嫁到圆树乡,所以你们失去联系?”

    “圆树乡”这三个字让都应不安地动了动身子,“你们,知道她在圆树乡的事?”

    “一知半解吧,所以我才从圆树乡赶回来,跟你们这群同届打听她的消息。”陈争故意将“回来”说得很重。

    都应抬起头,“你已经去过圆树乡了?那,那祝依还好吗?”

    陈争摇头,“很遗憾,她已经去世了。”

    都应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表现出震惊,“是,是吗……难怪这几年没有听说过她的消息。她,她是怎么去世的?”

    陈争说:“她的丈夫易磊说,她生完孩子后后悔留在圆树乡,想要回到城市,继续当律师,但未能如愿。现实的打击下,她开始自暴自弃,同时和不同的男人交往,染上了病。”

    都应放在桌子下方的手握紧,用力捏着裤子。

    陈争问:“她向你求助过吗?去圆树乡时,她还是个实习生,不算真正踏上职场,她的人际关系网只有同学和你们。”

    都应赶紧摇头,“我不知道,她没有给我打过电话。”

    陈争停顿了会儿,“都女士,你今天怎么这么紧张?”

    都应眸光闪了闪,摇头,“是吗?可能是没有休息好。”

    “我们会尽快查清真相,这样大家都可以睡个好觉。”陈争说:“不过前提是,你别有隐瞒。”

    都应肩膀一抖,“我真的不知道她去圆树乡之后的事!她突然说要嫁给那个男的,我们也很意外。”

    陈争拿出在何美那里得到的照片,放在都应面前,都应看了一眼,疑惑地看向陈争。

    陈争说:“我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时,把祝依认成了你,然后我看到边上,嗯?怎么有两个都应?”

    都应愕然,说不出话来。

    “你看,你们发型几乎一样。”陈争说:“是巧合,还是你们谁跟着对方学的?”

    都应面色惨白,“太久了,我记不得了,可能当时就流行这种发型。”

    陈争说:“你们去圆树乡做法律普及,遇到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没有?”

    都应再次低下头,“那里很落后,女人的地位很低,她们明明是受害者,却很排斥我们帮助她们。”

    陈争问:“你们是怎么帮助她们的?”

    都应说:“没有帮助。”

    “没有帮助?”

    “她们不配合,我们再积极也没用。”

    “所以你们就离开圆树乡,去了下一个村子?”

    “是。”

    陈争又问:“祝依是在什么时候和你们产生分歧?”

    “分歧?”都应皱起眉,“不算是分歧,她就是突然说,觉得乡村里的生活也很美好,那个叫什么磊的人对她很好,她想留下来。”

    陈争说:“易磊。你们劝过她吗?”

    都应说:“我和司薇都劝过,她,她不听,还向我们发火,说我们不理解她。”

    陈争用不解的语气道:“我也想不通,她为什么会放弃光明的前途,嫁到那么落后的地方。她是你们当中成绩最好的吧?何律师好像很欣赏她。对了,我还看到一张照片,她被永申的一位大律师叫去帮忙干活。”

    都应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她……学校很好,能力也很强。”

    陈争犀利道:“那如果她没有留在圆树乡,你们当中是不是就有人不能转正?”

    都应汗水从额角落下,“那也和我没关系,转正的名额不止一个!”

    陈争说:“我没有说不能转正的是你。”

    都应愣了下,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我只是解释一下。”

    陈争说:“祝依选择留下,有没有可能不是因为爱上了易磊?她有别的目的,为了完成计划,她必须先靠近易磊?”

    都应急躁起来,“我不知道!”

    “比如说真正融入圆树乡那群从小就被pua的妇女。”陈争说:“理想主义者为了理想会做出常人想象不到的牺牲,祝依也许就是个理想主义者。”

    都应摇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假设祝依真的有这样的想法,她应该会和你们这群同伴商量。”陈争说:“毕竟你们关系不错,彼此信任,多年后还会聚在一起跨年。如果祝依还在的话,她也会来参与吧?”

    “没有!”都应慌张地站起来,“她什么都没有跟我们说过!她就是喜欢上了那个易磊,我们怎么劝她都不听!”

    都应情绪起伏得太厉害,陈争让她先歇一会儿,走进另一间问询室。司薇在面对同样的问题时,反应比都应更激烈,也说祝依是非要留在圆树乡,自己和都应劝说无果。

    陈争问:“你,都应,张品,李仁,你们四人当中,数你对董京最了解吧?”

    司薇不久前才去看了董京的尸体,此时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哆嗦起来,“算是吧。”

    “那你知不知道董京和祝依之间发生过什么事?”陈争问。

    司薇睁大双眼,“陈警官,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祝依人生的改变发生在和你们一起去圆树乡时,如果她当时不留下来,后来也不会病死。”陈争说:“而现在董京死了,死在你们的聚会上。我很难不将这两者合在一起分析。”

    司薇惊讶道:“你是说有人觉得祝依出事赖我们?于是杀了董京报仇?怎么可能!”

    陈争说:“为什么不可能?”

    “是祝依自己留下,她是成年人,我们还能把她绑回来吗?”司薇呼吸很快,“不可能的,肯定是你们搞错了。”

    陈争说:“那我再告诉你一个细节,去年11月底,董京就定了‘山水楼’,他早就知道你们会在这里跨年。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居然遇害了。”

    司薇瞳孔紧缩,一时说不出话来。

    “祝依如果和你们一起回到永申律所,你的转正机会是不是就变小了?”陈争说。

    司薇失控道:“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根本不稀罕那份工作!是我自己主动提的离职!”

    另外两个问询室,李仁和张品亦在接受调查,他们和祝依的接触没有司薇、都应和她那么多,但一个事实是,张品一定会因为祝依转正而无法转正,李仁基本不受到转正的影响,但排名会受到影响。他们听到祝依的名字时,反应都不自然,和司薇、都应一样有所隐瞒。

    被问及董京和祝依的关系时,李仁突然说:“其实董京最开始追的是祝依。”

    作为董京的室友,李仁对董京的了解比其他人都深,董京仗着自己家庭条件还行,长得也不错,读书期间就交过多个女朋友。

    最早到永申律所实习的是董京、都应、祝依三人,董京对都应这种冷冰冰的人没兴趣,注意力都在祝依身上,频繁对祝依示好,而祝依一心扑在工作上,屏蔽了她的信号。此事让董京十分受挫,以至于后来开始追司薇,还跟李仁吐槽过祝依不解风情。

    “董京应该只给我说过这件事。”李仁说:“其他人不知道。”

    其他人真的不知道吗?陈争想,至少都应应该知道,当时就三个实习生,都应只是观察就能观察出来。那么以都应和司薇的关系,她会告诉司薇吗?

    “董京他……”司薇瞪着陈争,“我不知道他追过祝依,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和董京也没成啊!”

    陈争问:“都应没有跟你说过?”

    司薇反应很激烈,“没有!她不是说闲话的人!”

    都应却在长时间的沉默后点头,“我可能说漏了嘴,是我的错,当时司薇可能已经有点心动了,如果她不知道董京追过祝依的话,他们应该会在一起。”

    陈争看着线索墙上的人物关系图,这四人之间正在出现裂痕,李仁第一个将裂痕捅了出来,都应在犹豫后承认,只有司薇不承认。

    为什么?因为对李仁和都应来说,这条线索不重要,而对司薇来说,它很重要,或者说,她认为很重要。

    陈争眯着眼思索,她知道董京追过祝依,她不知道董京追过祝依,分别会导向什么结果呢?

    新一轮的问询继续进行,这次陈争让李疏去问,自己在监视器前看着。董京的死亡时间是18号夜间到19号凌晨,他们四人吃完羊肉汤锅回到“山水楼”是9点半,每个人都有作案时间。

    都应说,她在山里逛了一下午,很累,回宿舍后洗完澡就睡了,睡前看过时间,才10点。

    司薇则和她相反,一直在玩手机,凌晨2点多才睡。

    两人都坚称在房间里,但由于房间是两室一厅的套房,门一关,谁都无法证明对方没有外出过。

    李仁说的和都应类似,也是早早睡下。

    张品在楼下和其他客人打牌,玩到1点多才上楼,屋里没开灯,套间里只有他一人。

    现有线索已经将嫌疑集中到他们身上,这所谓的跨年聚会,其实是一个预谋已久的阴谋。陈争的视线停留在祝依的照片上,当年祝依留在圆树乡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圆树乡,谢舞铭和许川在陈争返回居南市后来到易家。

    阿琼正在院子里干活,小孩站在安全椅上围着她滑来滑去。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小孩再碍事,她也只是一次次将他挪开,既看不出耐心,也看不出不耐烦。

    听见外面的响动,她直起腰,看到了谢舞铭。谢舞铭没有穿研究所的制服,穿的是普普通通的私服,墨绿色厚卫衣,外搭白色羽绒背心,头发随意地绑成马尾,鞋子是白底带金色条纹的板鞋。

    在竹泉市,这是非常大众的穿法,但在圆树乡,没有女人这样穿,所以阿琼盯着她,麻木的眼中终于有了光亮。

    易母骂骂咧咧走出来,看到外人,顿时警惕。谢舞铭问:“易磊呢?有事找他。”

    戈子镇派出所的民警也跟来了,用土话叫易磊出来。易母又要来撒泼那一套,但谢舞铭根本不吃,直接就去屋里找人。易母往谢舞铭身上扑,许川年轻,反应比谁都快,立马冲上去一挡,虎虎生威的,“嘿我说你这位阿婆,我们是来查案子,你想干嘛,袭警啊?”

    易磊从书房里出来,看到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皱起眉,“昨天不是都说清楚了吗?”

    “昨天什么时候说清楚了?”谢舞铭憋着一肚子疑问,她不仅是研究员,还是祝依的学姐,一想到祝依死在这种地方,她就很难控制住怒火,“你说祝依葬在你们易家的坟里,我怎么没看到?”

    易磊上下打量谢舞铭,意识到这个女警比昨天来的那个男警察更有攻击性。

    “带我去看看吧,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谢舞铭说。

    易磊显然不愿意,但来的民警多,他挤出笑容,“那就走吧。”

    不少村民赶来,谢舞铭一路上都能接收到他们不友善的目光。人群中有一些三十来岁的女人,她们也看着她,眼神麻木,但麻木中似乎又有些不一样的东西。当她看向她们,她们很快别开脸,似乎害怕与她对视。

    来到坟山,谢舞铭才发现阿琼一直跟在后面,远远看去,她瘦得就像这座山上的枝干,风一吹就会折断。

    易磊跟民警聊天,不断强调自己安分守己,民警有些尴尬,“你跟省里来的领导说去。”

    易磊看向谢舞铭,谢舞铭指了指一排墓碑,“祝依在哪里?”

    易磊“哎哎”两声,带着一行人在墓碑间穿梭,最后到了坟山的后山,那里有个孤孤单单的墓碑,也没有刻名字。

    “就是这里?”谢舞铭声音很大,“你不是说把她葬在你们易家的祖坟里了?”

    易磊为难地缩着手,说祝依到底没有嫁到老易家来,最后还做出那种不体面的事,他想把祝依埋到祖坟里,祖宗们也不同意啊,想了很多办法才把她埋到这里来的,虽然不是祖坟,但他每次来给祖宗上香,都会去看看她,算是厚葬了。

    他的话语间流露着浓重的施恩感,仿佛给祝依立了个孤坟,就是对祝依的恩惠。

    “祝依跟你提过我吗?”谢舞铭突然说:“我是她的学姐。我们以前关系不错。”

    易磊愣住,看谢舞铭的眼神顿时变了,“你……”

    谢舞铭再问:“她想将她的人生掰正时,想过找我帮忙吗?”

    “这个……”易磊说:“她就是觉得没脸再去找你们了,你们都很好,她觉得自卑。”

    谢舞铭问:“她是什么时候删了我的联系方式?”

    易磊一问三不知,“谢警官,这个我真的不知道。”

    谢舞铭看向站在远处的阿琼,“你这么快就有新的媳妇了。”

    易磊摸着手说,“我也一把年纪了,不结婚要惹人闲话的。”

    “对了,再跟你打听个事,你认识梅瑞吗?”谢舞铭的目光犀利地射过来,易磊下意识看向民警。

    民警说:“就你们村前几年不是闹出来一件事吗?梅瑞父母把她接回去了。”

    “啊,我想起来了。”易磊说,他见过梅瑞,但没说过话,梅瑞是李家的媳妇,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不在村里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谢舞铭说:“但我怎么听说,梅瑞是被拐卖到你们村的?”

    易磊慌张地摆手,“哎呦这个可不敢乱说,她就是李家正儿八经娶的!”

    谢舞铭问:“祝依和她认识吗?”

    易磊摇摇头,“可能也只是说过话吧。”

    第136章 无依(20)

    回到村子里,谢舞铭问到李家的住处,和易家不在一条巷子里。省里来警察的事已经传遍了各家各户,谢舞铭一到李家门口,李家人就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李江宝是哪位?出来一下。”谢舞铭直接叫名字。

    一个三十来岁的干瘦男人挤出来,头发蓬乱,跟稻草似的,不耐烦地说:“有事吗?”

    “跟你了解下梅瑞的情况。”谢舞铭一提梅瑞,李家人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一个个都不出声了。李江宝更是脸色难看,“梅,梅瑞啊,她不住在这里。”

    谢舞铭说:“你们不是自由恋爱同居吗?她还给你生孩子了,为什么不和你生活在一起?”

    “她走了呗,你问她去!”李江宝说完就想跑,却被许川挡住,“我们来查案,请你配合。”

    李江宝推许川,但许川个子没多高,力气却大,他愣是没推开。

    谢舞铭说:“你配合,我们就在这儿聊,你不配合,那就要请你跟我去戈子镇坐一坐了。”

    文悟走了上来,他到底是机动小组的人,和队友一起行动时像个弟弟,独自干活时气场顿时变成大哥,冷淡的目光一扫,杀气腾腾的村民都往后退。

    人是能够嗅到危险的,李江宝也知道,这个警察不能惹。

    “配合就配合!”李江宝往院子里一退,坐在凳子上,“梅瑞都跟她爹妈回去几年了,她家的事我管不着!而且当年我们在派出所也是说好了的,她自愿和我一起生活,没人逼她!”说着,李江宝看向民警,“有这回事吧?我记得当时你还给我们做了笔录。”

    民警点头,这事说来也憋屈,他们有心调查,但梅瑞哭着说,她不是被拐卖来的,她和李江宝自由恋爱。

    谢舞铭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李江宝说的和派出所当初记录的差不多,他强调自己救了梅瑞,梅瑞对他心怀感激,所以主动提出生孩子报答他。

    谢舞铭耐着性子听完,又问:“那你们感情这么好,梅瑞为什么还要回去?”

    “她还有父母要伺候啊,他们家就她一个女儿。”李江宝正说着,一个男孩跑了过来,“爸爸,你们在说妈妈吗?”

    谢舞铭朝小孩抬了抬下巴,“你和梅瑞的孩子?”

    李江宝似乎不愿意小孩和警察接触,让家里人抱走,小孩挥舞着小手说:“妈妈,我想妈妈!”

    谢舞铭问:“梅瑞后来没有回来看过孩子?”

    李江宝低着头,“太远了,坐车也不方便,就算了。”

    谢舞铭又问:“那你们还有联系吗?儿子想妈妈,女儿也想你这个当父亲的吧?”

    李江宝烦躁地说:“随便吧,反正是个赔钱货。”

    谢舞铭说:“女儿是赔钱货,所以让梅瑞带回去也无所谓?”

    李江宝抓着头发,“不是这个意思。哎你到底想问什么?你要找梅瑞的话,来我这儿没用!”

    谢舞铭说:“梅瑞我同事会去找,我来找你呢,除了你和梅瑞的事,还想问问你,祝依和梅瑞关系怎么样?”

    李江宝躬着的背一下子挺直了,“祝依?”

    “你还记得她,很好。”谢舞铭说:“四年前,她和一群学法律的实习生来到你们圆树乡,想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梅瑞应该是她重点关注的对象吧?”

    李江宝猛地站起来,板凳都翻了过去。

    “别这么激动,你和梅瑞是什么关系,我不明说,但你心中很清楚。”谢舞铭说:“梅瑞的父母找到戈子镇来,是在祝依嫁到易家之后,这两者之间我不信没有关系。”

    李江宝眼中震荡,“你,你……”

    “我来调查祝依为什么会死在你们村。”谢舞铭眼神凌厉,“她在你们村做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我都会查清楚。”

    李江宝向后退,连许川都愣了一下,他谢姐虽然经常怼他,但还没有这样严厉过。她仿佛是在发誓,对自己,也对那早已消逝的生命。

    “你现在说,我算你提供有效线索。”谢舞铭步步逼近,“祝依有没有接触过梅瑞?”

    李江宝竟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恐惧地望着谢舞铭,而在他的余光中,易磊正站在院门口,面色阴沉地看着他。

    居南市局,周霞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

    陈争说:“我不是居南市的警察,但前不久我在南山市侦查的一起案子,和你们互助小组的一位成员有点关系。”

    周霞尖锐地吸了口气,上半身从桌子另一边探过来,脸几乎撞在陈争脸上,“是不是有屏屏的消息了?是不是……”

    “胡长泉过世了。”陈争说。

    周霞瞳孔缩得很小,几秒后缓缓坐了回去,“老胡……老胡死了?怎么死的?”

    陈争问:“他离开居南市之后,没有和你们联系过了?”

    周霞摇头,咯咯笑起来,“老胡一直就不大爱和我们一起,他说警察都找不到,我们还能怎么找?”周霞抹着眼睛,“他就是只会逃避。”

    陈争又问:“你们互助小组还有一位孩子的父母不在居南市了,你记得吗?”

    周霞塌着的肩膀突然绷起来,“你是说梅锋和李苹?”

    陈争问:“他们带着梅瑞去哪里了?”

    周霞就像被打了一记闷棍,“梅,梅瑞……”

    “梅瑞找到了,后来呢?”

    “梅瑞她已经不在了呀!”周霞声音拔高,带着轻微的颤抖。

    陈争问:“‘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周霞说:“不在了就是不在了,她死了!”

    “死了?”另一间问询室里,李疏盯着汪万健,“怎么死的?”

    汪万健坐立不安,“你们问她干什么?她都死多少年了。”

    李疏说:“现在是我在问你!梅瑞是怎么死的?”

    “自杀!”曾红尖声道:“她抱着她那个兔唇女儿自杀了!”

    陈争问:“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自杀?”

    周霞目光躲闪,“回来没多久就死了!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又不是她家的人。你,你问其他人去!”

    三人都提到梅瑞自杀了,但都说不清楚她自杀的原因,并且言语中有回避的成分。李疏离开问询室后,风一般从走廊卷过,“陈老师,梅瑞这事……”

    陈争正在看汪万健和曾红的问询录像,“李队,我要去一趟湖韵茶厂。”

    李疏会意,“行,我派人跟你一起去!”

    陈争点点头,“‘微末山庄’得加派警力,继续搜索。”

    李疏说:“还有可能找到被害者?”

    陈争神情凝重,“我怀疑这是一场根源在祝依身上的复仇。”

    湖韵茶厂和居南湖各在居南市的两端,23号一早,陈争就赶了过去。

    茶厂建厂很早,以前是自己种茶,经过前些年的经营危机后,如今南风制药分了出去,茶厂则改为收茶再加工,开发出面向年轻人的产品。大部分老工人失去用武之地,不到年龄就退休了,好在茶厂当年修建了成片的职工楼,他们工龄到了,不愁没地方住。

    职工楼下坐着不少大爷大婶,陈争跟人打听梅瑞家的情况,几个大婶叹着气说:“梅瑞那孩子可怜唷,她爸妈刚把她找回来没多久,她就出事喽!”

    陈争问:“我听说她自杀了,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自杀?”

    一个姓焦的大婶自称是梅瑞父亲梅锋车间的计量工人,带着陈争来到一栋老楼前,“梅锋他们一家以前就住在这里,和我们家当了几十年的邻居了,要我说,梅锋的命是真的苦啊!”

    焦大婶说,梅锋和妻子李苹还是她牵的红线,两人都是善良,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婚后生下梅瑞,梅瑞还在读小学时,就是班里最受欢迎的女同学。焦大婶的儿子和梅瑞在一个班,老回家说梅瑞干了什么什么,焦大婶和丈夫笑话他:“你天天就盯着人家小梅呀?”

    儿子嘀嘀咕咕:“梅瑞好看呀。”

    正是因为长相出众,从小被吹捧,梅瑞上了初中后,变得十分轻佻,心思不在学习上,总是和校内外的混混待在一块。梅锋和李苹想了各种办法,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梅瑞还是我行我素,越打越是叛逆。

    焦大婶经常听到梅家传来争吵声,梅瑞看不起父母一辈子都是穷酸工人,梅锋要她好好学习,她反唇相讥,“你好好学习了,你能赚钱吗?我都16岁了,还得和你们挤在这破房子里!没本事就别生孩子!”

    梅瑞摔门而出的戏码焦大婶不知看过多少回,但每次梅瑞都会被李苹劝回来。然而梅瑞上高二的时候,和梅锋吵了一架,之后再也没回来。

    这事闹得很大,因为在梅瑞不见了之前,茶厂还有几个孩子失踪,那段时间工人们对自家孩子看得特别紧,生怕厄运落到自家头上。

    梅瑞失踪后,梅锋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以前对谁都很热情,现在看谁都充满戒备,活像是别人拐走了他家女儿。李苹更是办了退休,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寻找梅瑞上。

    焦大婶记得很清楚,有段时间梅锋特别怪,上工时不专心,差点被机器所伤,平时走在路上,老喜欢跟着别人家的小孩,她的儿子都被梅锋跟踪过,她吓得连忙将行尸走肉般的梅锋推开,“你干什么?”

    梅锋茫然地看着她,摇摇头,转身离开。

    “我们那时候都在讨论,觉得梅锋心理出问题了,他自己女儿丢了,所以想害我们的孩子。”焦大婶说:“人都是自私的,善妒的,恨人有恨我无。”

    陈争微微皱眉,眼前浮现出佝偻、阴沉父亲的形象。

    焦大婶接着说,如果不是维持生计需要钱,梅锋也会辞职,那几年他们两口子过的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四年前,他们居然把梅瑞找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个外孙女。

    这事太稀奇了,厂里上上下下都知道梅瑞是被人拐了,但她回来后,梅锋逢人便解释,女儿没有被拐卖,是自己走丢了,然后被好心人救了。

    焦大婶接连叹气,说自己完全理解梅锋,女儿找回来已经是天大的幸福,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再说,梅瑞性格大变,无法与人交流,显然是受了大罪的,那为什么还要撕破她的遮羞布呢?那个孩子恐怕不是梅瑞自己愿意生的,但有什么办法?生下来了,就是自己的血肉。

    梅瑞刚回来时,梅锋和李苹脸上终于有了笑容,从不抽烟的梅锋甚至在身上备着烟,见人就散。梅瑞的女儿眉眼和她小时候一模一样,很漂亮,可惜的是生了个兔唇。李苹说,老梅准备出去打工,梅瑞休息一段时间,也会找找合适的工作,攒点钱给孩子做手术。

    然而几个月后,梅瑞确实从家中走出来了,但她不是去找工作,而是抱着哭泣挣扎的女儿,从楼顶一跃而下。当时焦大婶正在楼下打麻将,两个活生生的人就摔在离她不到三米的地方,血无声地流淌出来,粘稠,暗红,仿佛堵住了每个人的听觉。

    人们的尖叫打破了宁静,桌子板凳被踹翻,惊叫声如气浪一般层层叠叠……

    急救车来了,接着是警车,医生看了看,摇头,没救了。

    谁也没想到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梅家经历大喜大悲,而这一次,梅锋和李苹是真的找不回他们的孩子了。

    陈争问:“梅锋和李苹现在在……”

    焦大婶摇头,“我不知道,没人知道,梅瑞出事一个多月之后,他们就走了。”

    陈争问:“我听说梅锋和周霞他们搞了个互助小组?”

    焦大婶直点头,说自己也帮忙找过,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丢的不是她的孩子,她不可能成天围着他们转。说到这里,她有些欲言又止。

    陈争问:“你们后来发生了什么矛盾?”

    “啊,不是,矛盾没有,就是……哎!”焦大婶说,自己以前和李苹走得很近,但后来她发现李苹看到她都会绕道,尤其是她带着儿子的时候,是自己的幸福刺痛李苹了吗?她这么想着,也不由自主地李苹疏远。

    她还说,李苹以前不太喜欢周霞和曾红,她们年轻时就是咄咄逼人的人,仗着能说会道,喜欢欺负其他工人。但现在李苹天天和她们待在一起,也许只有她们能够理解她。

    陈争问:“梅瑞找回来之后,其他人,比如周霞曾红,他们是不是经常去梅家?”

    焦大婶眼睛一瞪,“哎呦你可说对了!我就住在这栋楼,哎我是天天看到他们找梅瑞,声音比我们搓麻将的声音都大!”

    陈争问:“他们跟她说了什么?”

    “还不就是问知不知道他们家孩子去了哪里?”焦大婶说:“他们就觉得吧,你梅家的孩子回来了,没道理我们家的孩子找不回来啊!你得告诉我们,我们家的孩子在哪里!要我说,这真是没道理,我这个外人都知道,梅瑞是自己一个人丢的,她跟徐新馨啊严屏啊,平时就没什么往来的。可我也只能和我家那口子说说,人家到底丢了孩子,心情我们得理解。”

    陈争想了想,“梅瑞回来之后,有没发生过什么比较大的事?”

    焦大婶说:“最大的事不就是她抱着孩子跳下来吗?哎,是真惨啊,我几天睡不着觉。”

    “那在她跳楼之前呢?”陈争说:“比如周霞这些人有没和梅家发生冲突?”

    老工人们议论了会儿,说明着的没看到,但私底下肯定有,尤其是周霞这样的性格,她看到梅瑞回来了,必然会纠缠不放。

    陈争又打听龚小洋等人的家庭情况,得知孩子的失踪击溃了这几个家庭,几乎都离婚了,他们现在都独自生活。

    陈争让一同来的刑警继续在茶厂排查,自己先到茶厂附近的派出所。

    刘所长对茶厂这几宗失踪案很熟悉,毕竟当时闹得很大。他找到以前做的笔录,“我们分析过,梅瑞的案子应该是独立的,梅锋和李苹把梅瑞找回来后,我们第一时间问了他们详细情况,但梅锋不肯配合,反复说女儿是走丢了,然后被人营救。我们问了很久,他才说出圆树乡。那地方太远,又偏僻,我们去戈子镇找到当地派出所,确定其他几个孩子都不在那里。”

    刘所长将调查情况原原本本告诉周霞等人,但他们不信,还自己去过戈子镇,无功而返,就这样了还觉得梅家隐瞒了什么,三天两头去梅家找茬。

    说到这事,刘所长就忍不住叹气,“他们怪我们找不到孩子,但失踪案哪有那么容易调查?陈老师,你是最清楚的,没有尸体,我们连调查的资源都申请不到。当年他们就不信任我们,所以才会成立互助小组。”

    互助小组似乎是周霞和梅锋牵头成立的,茶厂当时很艰难,但工会也给他们拨了款,他们在外奔波,和其他丢失孩子的父母联络,唯独不肯将信息透露给警方,觉得警方和人贩子是一伙的。互助小组多年来一直很团结,也很稳定,帮助十来个家庭找到了孩子,但茶厂丢失的这七个孩子是一个都没找到。

    然而梅瑞的归来让组织出现了裂痕,梅瑞精神不稳定,不能接触外人,而周霞等人非要堵在梅家门口。为此,梅锋甚至报过警。两拨人在派出所大打出手,龚小洋一拳打烂了梅锋的眼镜。民警调停也没用,没几天他们又来到梅家。

    陈争问:“梅瑞跳楼是你们出的现场吧?是什么原因?”

    其实不必刘所长说,陈争已经猜到了。

    “那孩子也是个苦命人,回来了要是能平平顺顺生活,肯定走不到那一步。”刘所长苦涩道,梅锋和李苹不肯说梅瑞的经历,想必相当痛苦,而互助小组的人日夜骚扰,曾经被他们帮助的父母也上门,梅瑞只要一出现,就会被围住。

    梅瑞的孩子也是她的一块心病,兔唇,对于富有的家庭来说或许没有什么,但对梅家来说,手术是一笔难以承受的开支。梅瑞跳楼之前,李苹还因为操劳住了院,这或许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出事当天梅锋去医院给李苹送饭,家里没人,梅瑞就那么跳了下来,只留下一张纸条:“爸爸,妈妈,对不起。”

    陈争听得喉咙发干,“你知不知道梅锋和李苹搬到哪里去了?”

    刘所长摇头,“他们搬走的事我也是过了很久才知道,茶厂的人说他们可能回梅锋老家了,但我打听过,他们没回去。”

    离开派出所,陈争脑海中画出一条线,在梅锋和李苹心中,夺走女儿和外孙女生命的很可能是周霞等人,是他们的不讲理、嫉妒,逼迫梅瑞走向绝路,他们的罪恶远远胜过圆树乡的李江宝。

    现在互助小组的五名成员在“微末山庄”相聚跨年,龚小洋和卢峰失踪,有可能是梅锋和李苹在为梅瑞报仇吗?

    起初警方给周霞等人做笔录,他们只字不提孩子失踪的事,是因为不信任警察,还是对梅瑞的死心怀愧疚?

    但董京又是谁杀的?朱小笛也没有被找到。

    祝依和梅瑞,她们的交集在圆树村,一个永远死在了那里,一个被救了出来,却在自己的家中主动选择了死亡。

    如今,祝依当年的实习生朋友死的死失踪的失踪,龚小洋和卢峰也失踪了。如果不是发生了霍烨维案,失踪者恐怕会进一步增多。

    这时,霍烨维案出现了新的进展。

    出现在霍烨维家的可疑足迹一共有两组,一组早已确定属于刘晴,另一组存疑,当初鸣寒看过之后认为像凛冬家中的球鞋鞋纹,现在经过鉴定,那就是凛冬失踪时所穿的限量版球鞋。结合霍烨维和凛冬的矛盾,当时在现场的有可能是凛冬。

    洛城,鸣寒将DNA检验报告递给霍曦玲。霍曦玲并没有看。她的脸上几乎看不出失去儿子的悲痛,但她如果不是特别珍惜霍烨维这个一次也没有叫过她妈妈的儿子,又怎么会将霍烨维藏得如此深?

    鸣寒看到她眸子深处流淌着某种复杂的情绪,她咬着牙,尽力掩饰那些情绪。

    “你没有杀害霍烨维的动机。”鸣寒说:“但也许你就是他遇害的原因。”

    第137章 无依(21)

    霍曦玲皱眉,“你想说什么?”

    “你这样老谋深算的人,必然比我更先想到他为什么遇害。”鸣寒说:“我们已经调查过霍烨维在娱乐圈中的关系,他树敌不少,不过娱乐圈比起你们那个圈子,还是‘单纯’太多。霍总,你连妹妹都不肯放过,对外人自然更加心狠手辣,有人知道霍烨维是你的儿子,你拼命藏着的软肋,所以对他动手。”

    霍曦玲不悦道:“你太失礼了。霍曦芸死于脑部疾病,病历你想查的话,一定还能查到。我不仅没有害过她,她最后那段时间,还是我悉心照料。”

    鸣寒点点头,“你的意思是,我找不到证据了是吧?”

    霍曦玲不答。

    “但你似乎忘了,我目前的工作也不是调查你妹妹病死的真相,而是查清霍烨维案。”鸣寒笑了声,“你是他的母亲,你跟我打什么太极?”

    霍曦玲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她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又因为不可言说的顾忌,咽了回去。

    鸣寒说:“霍总,刚才你好像想到了某件事,或者某个人?我再跟你透露一点,霍烨维生前长期使用一种精神药物,其实就是毒品,我们已经在其他案子里发现了相似的毒品。你有什么想法吗?”

    霍曦玲深呼吸一口,摇摇头,“再给我一点时间吧,我也有调查的途径。”

    鸣寒站起来,关掉了记录仪,霍曦玲一愣,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回到桌边,双手撑着桌沿,躬身,“霍总,问询已经结束了。我将要问你的问题比较私人,你可以选择回答,也可以选择拒绝回答。”

    霍曦玲眉心皱得更深,眼神非常戒备。

    鸣寒压低声音,在霍曦玲耳边道:“你知道‘量天尺’吗?”

    霍曦玲陡然睁大双眼,这个名字仿佛一根针,狠狠穿过耳膜,扎入了她的大脑。足足过了半分钟,她的身体才重新动了起来,“什么?我不知道。”

    鸣寒的笑声带着一丝邪气,“是吗?可你的反应说明你知道它,至少也听说过。”

    霍曦玲抬起头,眼中浮现出的是恐惧,她抿着唇,一言不发。

    “不是想吓唬你,只是我个人对这个组织很感兴趣。”鸣寒说:“其实呢,我和你,和霍烨维不算完全无关的人。”

    霍曦玲说:“你不是警察?”

    “我是啊,但我也曾经有个富足的家庭。”鸣寒再一次在霍曦玲耳边道:“不久前,我差点在‘量天尺’手里丢了性命。”

    霍曦玲脊背僵直,看向鸣寒的眼神变了。

    鸣寒食指压在嘴唇上,“嘘,这是我们的秘密。现在你有没有对我信任一点?”

    半晌,霍曦玲昂起高傲的头颅,“我需要时间。”

    鸣寒给他打开门,靠在墙边,“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就在霍曦玲离开后,机动小组的人跟了上去。

    鸣寒手机响了,是唐孝理打来的,“你太大胆了,就这么拿‘量天尺’去试探霍曦玲。”

    “她和卜阳运一样,都是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的人。”鸣寒嫌恶道:“我在她身上闻到了和卜阳运一样的臭味。”

    唐孝理沉默了会儿,“G国刚传回来消息,卜阳运不见了。”

    函省机动小组早前和卜阳运所在的G国斯科布林市并未建立合作关系,上次鸣寒和卜阳运通话后,唐孝理和卢贺鲸与曾经合作过的国际刑警联系上,对方正在欧洲,答应去斯科布林市了解情况。

    然而当他辗转找到卜阳运的住处,却发现已经人去楼空。在他的坚持下,当地警方介入调查。

    卜阳运于七年前搬到斯科布林市,来到斯科布林市之前,似乎是在G国南部从事互联网行业。但来到斯科布林市之后,也许是已经积累了足够的财富,他进入了半退休状态,常年在家做金融投资,鲜少与人往来。

    他请了一个保姆,负责他的日常起居。保姆说,他喜欢年轻的东方面孔,经常带不同的女人回来,但从不会留她们过夜。他融不进当地同龄人的圈子,也不屑于融进。

    斯科布林市是座相对安宁的小城市,他浮沉半生,在这里享受财富带来的安稳。他喜欢在傍晚时去穿城而过的河边散步,那时他就像个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的当地人。

    至于他为什么忽然不见,保姆也非常诧异。她在别墅中有个小房间,事情多的时候会留宿。她回忆道,卜阳运的改变似乎是从接到一个电话开始的。卜阳运那时说的不是G国语,似乎是卜阳运的母语,她听不懂。

    放下电话后,卜阳运沉默了很久,她来叫卜阳运吃饭,卜阳运摆摆手,让她早些回去。

    在她的印象中,卜阳运是个很喜欢开玩笑的人,虽然她总是看不透卜阳运脑子里盘算的是什么。但那之后,卜阳运时常独自沉思,脸色并不好看。她每次叫卜阳运,卜阳运都像是被从噩梦中唤醒,那眼神让她感到害怕。

    卜阳运不见那天,她照例在早晨8点来到别墅,没有看到卜阳运人。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卜阳运有时会出门锻炼,随便去市中心采购些食物回来。她去院子里给植物浇水——卜阳运种了很多花,各式各样的,还养着不少石山,每天都需要浇很多水,对她来说,照顾这些花草和石山,比照顾卜阳运还累。

    11点多,卜阳运还是没有回来,她感到有些奇怪,给卜阳运打电话,手机关机。她忐忑地准备午餐,但直到下午3点,卜阳运还是没有回来。

    联想到卜阳运最近的状态,她担心卜阳运是不是出了车祸,但跟认识的警察一打听,没有车祸发生。

    她只是一个保姆,而卜阳运是个奇怪的异国老头,她想了想,没有管太多,回到自己家中。

    次日,她再次来到别墅,卜阳运不在,并且没有回来的样子。她将此事报告给劳务公司,对方说会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松了口气,之后没有再去别墅,直到警方找上门来。

    警察在别墅中没有发现可疑痕迹,卜阳运似乎是在夜里主动离开。斯科布林市的监控并未覆盖居民区,所以查不到卜阳运在失踪后出现在哪里。

    国际刑警说,当地警方的调查效率很低,而且已经停止了调查,如果想找到卜阳运,查清楚他这些年在G国的动向,恐怕需要更深入的国际介入。而唐孝理和卢贺鲸都很清楚,目前机动小组做不到这一步。

    “所以是我那一通电话间接造成卜阳运失踪。”鸣寒听完后点了根烟,面目阴沉地靠在墙上。

    唐孝理说:“我跟你同步最新消息,不是让你有心理负担,既然查到这个地步了,那通电话谁打不是打?卜阳运搬到斯科布林市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他在逃避什么。”

    鸣寒说:“他还没有到必须退休的年纪,他应该继续留在南部。”

    “是。斯科布林市就跟小镇差不多,他像是在淡出某个圈子,以此来自保。”唐孝理分析道:“他知道你的调查会让某些人再一次将视线聚集到他身上,所以他魂不守舍,他在思考出路。”

    鸣寒揉了揉眼眶,可以的话,他很想亲自去一趟G国,但国际合作不是这么容易的事,而且他已经被“量天尺”标记,机动小组就算要派人去,这个人也不会是他。

    “那我现在该怎么做?”鸣寒问。

    唐孝理沉默了会儿,“继续查你和小陈手上的案子,还有,盯紧霍曦玲。”

    戈子镇,谢舞铭琢磨着昨天李江宝的反应。

    李江宝在短暂的失控后,被李家人扶到座位上,谢舞铭明明从他眼中看到了祝依和梅瑞之间的联系,他却一口咬定,梅瑞和祝依之间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谢舞铭出外勤的机会很少,有些按捺不住,“你睁着眼说瞎话吗?祝依当初到你们圆树乡,就是为了帮助梅瑞这样的人,她在圆树乡生活了这么久,怎么可能没和梅瑞说过话?”

    “我自己的老婆我还不知道吗?我说她们不认识,她们就是真的不认识!”李江宝这一吼,李家的人、其他村民都围了上来,要将谢舞铭等人驱赶出去。

    许川见势不好,立即将谢舞铭护在身后,民警也赶过来拉开双方。一行人退到李家的院子外时,原本站在门口的易磊已经不见了。

    “奇怪,我已经说动李江宝了,他为什么突然发疯?”谢舞铭越想越感到奇怪,“梅瑞已经回家,梅家还和他们对好了口供,他在怕什么?”

    许川说:“难道祝依的死和李江宝也扯得上关系?”

    谢舞铭神色更加凝重,“这些人有鬼,我得再去一趟!”

    夜里的圆树乡黑灯瞎火,冷不丁冒出来几声狗叫,很是渗人。许川警惕地看着周围,总觉得要出事。警察到落后的地方查案,被村民围攻的事他以前只在案情通报中见过,此时却有种强烈的预感,自己要成为通报中的警察了。

    李家的院子没开灯,连门口的路灯都没开。许川咽了口唾沫,“谢姐,要不我们白天再来?”

    谢舞铭却很坚定,“现在正好。”

    许川不解,“为什么?”

    “昨天李江宝本来都要说了,我怀疑是当时堵在李家的某些人给了他讯号,他才临时改口。”谢舞铭说:“现在李家没有外人,我去跟他讲道理,让他知道其中的利害。要是等到白天,又是一大波人堵着,越是拖,后面越难查。”

    许川一听,觉得有道理,“那到时候你在我后面,万一出了什么事,我还能保护你。”

    谢舞铭想说“我哪需要你保护”,但看看许川比平时认真的侧脸,将话咽了回去。

    到李家的路上,两人没有遇到阻碍,许川左右观察,然后敲响了李家的门。不久,里面的房门被推开,有人穿着拖鞋出来了,在门后问:“谁?”

    许川看看谢舞铭,压低声音说:“我,派出所的。”

    里面顿时没了动静。许川又道:“你把门打开,我只有几句话,问了就走。”

    过了会儿,脚步声走远,像是找什么人去了。几分钟后,门打开,李江宝站在门口,不安地盯着许川和谢舞铭。

    “昨天的事……”谢舞铭下意识往院子里看了看,“我们进去再说?”

    李江宝在额头揩了下,让出一条道,“那你们进来吧。”

    院门在身后关闭,许川听到一阵令人牙酸的响动,像是金属在地上摩擦。他顿时拉住谢舞铭,“李江宝,你别耍花招!”

    “我耍什么花招?不是你们有事要问我?”李江宝走到阴影中,不耐烦地问:“有什么赶紧问,我还要睡觉。”

    院子里太暗了,谢舞铭让李江宝将灯打开。李江宝不肯,说开灯不要钱吗?没那么多钱。

    忽然,许川感到身后袭来一股寒意,本能地抓住谢舞铭朝旁边一闪,一根钢管从他们身边掠过,狠狠砸在地上。许川失去重心,抱着谢舞铭摔倒在地,想爬起来,几根钢管已经抵到了他们脖子上。

    “是你!”谢舞铭看清来人,正是易磊。他此时没有戴眼镜,脸上也不再有穷酸书生的落魄,而是满脸凶相。他的旁边站着另外几个凶神恶煞的村民,每个人的眼中都蓄满对警察的仇视。

    “李江宝!”许川立即朝后方看去。李江宝却已经消失在阴影中,声音颤抖:“不关我的事,是你们自己非要进来,他们也不是我找来的!”

    易磊朝李江宝摆摆手,示意他别咋咋呼呼的,“一会儿就完事,脏不了你的院子。”

    李江宝还不放心,“你们别在我院子里弄!”

    “知道。”易磊说:“敲晕了去山里弄。”

    许川大叫,“你们想干什么?”

    易磊一脚踩在许川头上,“我想干什么?我还想问你们想干什么!老子在这生活得好好的,你们一来就搞这搞那。你们要破坏老子的好日子,老子就看着你们破坏?”

    其他村民也都冷笑起来。

    “你们还去坟山,那地儿晚上有什么你们知道么?”李江宝说:“狼。没见过吧?你们这些城里来的东西,好日子不过,非来搞破坏!老子就让你们去长长见识,看看狼长什么样!”

    许川急了,他哪儿见过这种阵仗,“你敢!我们是省厅单位,你别胡来!”

    “我管你啥单位,到我们这儿来,就得遵守我们这儿的规矩。”易磊手上的钢管不断敲着许川的头,谁也不知道哪一下会加重力道,让许川脑袋开花,“老子猜到你们今天半夜会来找李江宝,没想到吧,老子早就等在这里了。到时候让狼来收拾你们。省厅?好啊,我去问问狼,省厅的人吃起来味道和派出所的有什么不同。”

    许川浑身颤栗,他想过圆树乡的村民不是善茬,但没想到他们歹毒到了这种地步。要是他和谢舞铭真被狼吃了,那就等于被毁尸灭迹。照易磊的说法,狼活跃在坟山附近,调查时易磊还可以谎称他和谢舞铭是不相信自己的说法,执意晚上去查看祝依的坟,结果被狼袭击了。

    钢管狠狠招呼在许川的腿上,许川痛得冷汗直流。易磊向其他人递了个眼色,只见其他人全都举起钢管。许川心道完了,今天要交待在这里了,行动快过脑子,将谢舞铭护住。

    千钧一发,宁静的村子竟是响起了枪声,许川还未反应过来,一个村民发出痛叫,倒在他身边抱着手腕快速翻滚。

    一道黑影从围墙上翻了进来,许川定睛一看,是文悟!

    陈争回居南市的时候,执意将文悟留下,许川还有些不理解,觉得自己和谢舞铭,再加上戈子镇派出所的民警,怎么都足够应付村民了。陈争却摇头,说得十分隐晦,“机动小组的人不一样,文悟和你们一起,以防万一。”

    谁能想到这个“万一”这么快就到来了。研究员不配枪,派出所民警如果要用枪,得提前申请。而机动小组性质特殊,文悟身上一直带着枪,他虽然在机动小组中主要负责痕检,但平时跟着鸣寒等人操练,实战绝非一般警察可比。

    文悟一袭黑衣,枪口对准易磊,声音非常冷:“不想残废就把钢管放下。”

    易磊双眼突出,凶相毕露,根本不听,弯腰就要抓许川当人质,紧急时刻,谢舞铭机敏地跃起,抱住了他的腰。文悟趁着这一空隙,果断开枪,子弹打在钢管上,崩裂出火花,碎裂的弹片穿过易磊的手掌。

    许川这时也反应了过来,一脚将钢管踢开,飞扑过去,将手掌血肉模糊的易磊按在地上。

    易磊被擒,其他村民互相看了几眼,一人不甘心失败,亮出匕首,朝谢舞铭刺去。文悟这次没再开枪,速度极快掠到谢舞铭身前,将村民连人带刀踹飞。见状,还想造次的村民丢下了钢棍。

    民警破门而入,村民畏惧文悟和他手上的枪,一个个蹲在地上,不敢吭声。谢舞铭飞快冷静下来,联系戈子镇派出所,请求支援,但因为紧张,手机从她手上掉了下来。文悟站在她身前,背对着她,沉声道:“别急,一步一步来,也告诉陈哥一声。”

    陈争第一时间知道了圆树乡发生的变故,他将文悟留下就是料到会有意外发生,谢舞铭逼得太紧迫,很容易挑起村民的情绪,不过现在看来,这反而将调查大大推进了一步,易磊已经撕下了人畜无害的伪装,他极有可能就是将祝依推向死亡的那个人。如果能解开祝依死在圆树乡的谜团,董京案和朱小笛失踪案或许就能迎刃而解。

    袭警的村民以及李江宝已经被带到戈子镇派出所,由于戈子镇派出所警力不足,黎志还动用居南市局的关系,调派了临近几个派出所去圆树乡控制局面。

    凌晨,易磊戴着手铐,坐在审讯室,目光阴沉地瞪着谢舞铭,不肯回答问题。

    谢舞铭说:“李江宝本来已经要交待,是你给他传递了某个信息。他害怕你,或者说,你的手上有他的把柄,他不得不照你说的做。”

    易磊昂着头,一言不发。

    谢舞铭冷笑一声,“刚才在李家你不是很会说吗?怎么,我没被狼吃,你就成哑巴了?没关系,你不说,自然有别的人肯说。我看李江宝尿都吓出来了,你不会认为,隔壁的他会像你一样当个哑巴?”

    易磊显然被激怒了,破口大骂:“臭婆娘,女的生来就是……”

    从他嘴里吐出的话不堪入耳,但谢舞铭面色始终平静,仿佛不为所动,连许川都听不下去了,小声道:“谢姐,我来审问吧,你回避一下。”

    谢舞铭却牢牢盯着易磊,“女人在你心中就是这样?你当初就是用这些话羞辱祝依?羞辱这个想让你们村子好起来的女人?”

    许川看到谢舞铭握紧的拳头正在轻轻颤抖,声音却低沉平稳,她在用尽全力克制自己。

    易磊愣了下,再次辱骂起来。谢舞铭闭了闭眼,站起身来,“我为祝依感到不值,所以易磊,我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

    另一间问询室,李江宝痛哭流涕,不停说着自己都是被易磊逼的。谢舞铭进去之前,接到陈争的电话,“陈主任,你要参与审讯?”

    陈争说:“我可能会问几个问题,到时候给我留点时间。”

    谢舞铭说:“我明白了。”

    “你们快放了我吧!我真的没有没有犯法!”门一开,李江宝就嚎起来,“我说,我什么都说!”

    谢舞铭说:“我还是那个问题,祝依和梅瑞之间是什么关系?”

    李江宝憋红了脸,“我,我……”

    谢舞铭说:“易磊不让你说?但你已经看到了,易磊自身都难保。”

    李江宝接连骂脏话,骂的全是易磊,最后,他狠狠拍着大腿,“我们家其实过得好好的,梅瑞虽然是我那个来的,但我没有亏待过她,我看她在这儿过得也很开心。”

    谢舞铭打断,“哪个来的?说清楚!”

    第138章 无依(22)

    李江宝结巴半天,大约知道事到如今,纸已经包不住火了,终于承认,梅瑞是他从外面买来的,花了三千多块钱。

    梅瑞来到李家时十八岁,浑身脏兮兮的,看上去受过不少罪,但脸蛋是好看的,而且身体在老一辈的眼光看来,是个好生养的。李江宝想讨媳妇,胆子却很小,不敢买年纪小的,梅瑞这年纪已经不好出手了,他才得以用低价买到。

    梅瑞被欺负过,很警惕,他发誓自己没有伤害过梅瑞,将人养得白白胖胖的,才考虑夫妻之事。那时,梅瑞对李家人已经很信任了,觉得是他们救她于水火,陆陆续续跟他讲了不少她以前的事。

    李江宝这才知道,自己这个媳妇和父母不和,离家出走,结果被骗,辗转半年才又回到函省。其间,梅瑞有机会回家,但她不敢,说自己这副模样已经没脸再见父母。

    李江宝也是个窝囊的,很理解梅瑞,跟梅瑞说:“那我们好好过日子。”

    梅瑞第一个孩子是女儿,还是兔唇,在圆树乡,这是肯定不行的,所以梅瑞身子刚恢复,两人立马追生了儿子。这下圆满了吧,李江宝对父母有了交待,甚至琢磨以后和梅瑞去见见岳父母。

    但好景不长,那群实习生来了。他们向村民普及法律,尤其是那个叫祝依的女人,来到李家的第一眼,就盯住了梅瑞。

    李江宝至今还记得祝依的眼神,她仿佛在一瞬间就看穿了梅瑞并不是正经嫁到李家的人。李江宝不让实习生和梅瑞接触,梅瑞因为那几年的颠沛流离,很胆小,情绪的起伏也很大,她总觉得别人要将她抓走,对孩子的态度都恶劣了起来。

    李江宝那段时间也疑神疑鬼,牢牢守着院门,不让实习生们靠近。好几次,他看到祝依试图和梅瑞说话。

    一段时间后,实习生们准备离开圆树乡,去下一个村子了,李江宝松一口气,第二天,却看到祝依没走!他吓一跳,悄悄跟人打听,才知道祝依和易磊好上了,就住在易家!

    他的第一反应是:怎么可能?

    祝依这种城市里的女人,怎么可能看上易磊那个讨不到老婆的?

    当年梅瑞还没有给他当老婆时,他经常被长辈说:“你啊,再找不到媳妇,就要跟易家那个一样了!”

    易磊是村子有名的光棍,村民们众说纷纭,最多的说法是易家那个老太婆脾气不好,易磊又是个“愚孝”的,没人愿意嫁过来。

    李江宝觉得这其中肯定有鬼,说不定祝依是说通了易磊,想埋伏在易磊家中,再搅得其他家庭鸡犬不宁。

    某种角度来说,他的猜想接近真相。但和事实不同的是,祝依并没有说通易磊,而是欺骗了易磊。

    易磊终于有了老婆,意气风发了一段时间,李江宝警惕归警惕,祝依暂时没有动作,他便逐渐放松。但不久,他发现梅瑞带回家一个绝不可能属于圆树乡的东西——香水,对他的态度也变了。以前梅瑞对他百依百顺,如今越来越不听他的话,居然还说想要回家。

    他怎么可能放梅瑞回去?他们只能以夫妻的身份去见岳父母!梅瑞对他逐渐排斥,说自己不属于这里,总是要回家的,还第一次提到:“李江宝,你犯法了你知不知道?”

    他忍不住打了梅瑞一巴掌,“谁跟你说这些?香水哪来的?”

    逼问多时,梅瑞终于承认,香水是祝依送的,祝依最近经常和她见面,她渐渐明白,自己不应该逃避,李家只是个暂时的避风港,李家将她当做传宗接代的机器,他们的所作所为从一开始就犯法了。

    李江宝大发雷霆,要去易家评理,梅瑞抓住他的腿,用一种陌生的语气说:“李江宝,你放我回去,我不会让你坐牢。我爸妈很快会找过来,你要是敢伤害祝老师,我就说我是被你拐卖到这里来的,孩子也是你强暴我生下来的!”

    李江宝六神无主,不敢擅自行动。半个月后,派出所的人果然上门了,一同来的还有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们就是梅瑞的父母。

    家人相认,梅瑞跪在老两口面前,双方都痛哭流涕。民警在场,李家的人噤若寒蝉,是梅瑞主动对民警说,她年轻时不懂事,离家出走遇上坏人,李江宝救了自己,多年来她心怀对父母的愧疚,不肯回家,李江宝劝了她很多次,她都无法下定决心。

    清官难断家务事,民警暂时离开。梅锋和李苹起初咄咄逼人,要李家法庭上见。但梅瑞哭着拦住他们,一遍一遍地说,李江宝是孩子的父亲,他绝对不能出事!

    两家人终于互相妥协,说好梅瑞带着女儿,跟父母回居南市,儿子留在圆树乡。梅锋逼李江宝发誓,这辈子不能再来纠缠梅瑞。

    李江宝对梅瑞有感情,不愿意,梅瑞悄悄朝他摇头,又跟他商量,说父母现在正在气头上,最紧要的是让他们消气,把警察应付过去,至于以后,她有手有脚,难道还能被关一辈子不成?

    两家人来到戈子镇派出所做笔录,双方言辞一致,下午梅瑞和女儿就被父母带走了。

    李江宝当时顾不上梅瑞,因为派出所没有就此放过他,后来还来圆树乡做过几次调查,但都无功而返。那段时间,他也想了个明白,一定是祝依做了梅瑞的工作,并通风报信,这才引来梅瑞的父母。

    想明白后,他对梅瑞也没什么感情了,外来的女人养不熟,幸好她已经给老李家留了后,今后不见就不见吧,就算是给老李家省了两份口粮。

    他的怒火转移到祝依身上,不知道什么原因,民警来圆树乡调查时,祝依不见踪影。他找到易磊,虚张声势地要易磊把人交出来。

    易磊却笑眯眯地说:“你嫂子怀孕了,梅瑞的事我知道,你家有了后,我家也得有,过阵子再来吧,我会给你个交待。”

    李江宝说,那次,他在易磊的笑容中看到了毛骨悚然。

    在李江宝的印象中,自从梅瑞跟着父母离开圆树乡,他就没再见过祝依。细想的话,这个时间还应当往前移,似乎是他刚意识到梅瑞不再心甘情愿给他当媳妇开始。

    那天在易家碰了壁,过了阵子,李江宝再次找到易磊,威胁道:“你现在护着你婆娘,哪天你婆娘把你也告发了,我看你就完了!你不知道你那个婆娘干了什么吗?”

    易磊说:“她干了什么,我还用得着你来通风报信?”

    李江宝气不打一处来,“你!你和她果然是一伙的!我就没见她出去过,是不是你帮她给我媳妇爹妈说的?”

    易磊脸色一沉,“我也是受害者。老李,我受的伤害不比你小。”

    “那你……”

    “我不是告诉过你,她马上要生孩子了。我妈在照顾她,等她给我老易家留了后,我让她尝尝利用我的后果。到时候你也来。”

    李江宝狐疑地问:“她人到底在哪里?你别骗我,我很久没看到她了!”

    易磊往院子里一看,神秘地说:“你婆娘引来了那么多警察,我要还把她藏在屋里,岂不是让警察来抓吗?她在我兄弟那。”

    李江宝并不知道易磊的兄弟在哪里,但数月后,易家果然多了个啼哭的大胖儿子。易磊如约开着三轮车,带李江宝去尖丫乡,打开阴暗地窖的门,李江宝看到了被绑在床上的祝依。

    此时的祝依和他记忆中的已经完全不同了,为了方便清洁,她被剔成了寸头,手上脚上都绑着铁链,身体臃肿,不远处放着一个尿盆。

    看到易磊,祝依条件反射地蜷缩起来,非常畏惧。李江宝看得傻了眼,他自己的老婆是买来的,但他从来没有虐待过梅瑞,也没想过将梅瑞绑起来,但易磊……祝依还在坐月子,易磊这简直不是人!

    易磊走过去,微笑着掰过祝依的脸,说:“小依,我来看你了。”

    祝依哆嗦得更厉害,易磊按住她的头,迫使她看向站在门口的李江宝,“这是老李,你还认得他吗?”

    祝依的喉咙发出痛苦的声音,她无法正常说话,声音也很沙哑,李江宝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

    易磊说:“他就是梅瑞的男人啊。你忘了你对他做了什么事吗?他现在找你讨债来了。你说我要不要将你交给他呢?”

    李江宝确实是抱着讨债的想法赶来,但看到祝依这副模样,他只想赶紧逃离,“我,我不讨债!”

    易磊却自顾自地说:“小依,看看你干的好事。我对你那么好,你给我当媳妇,有什么不好呢?你那些同事根本不是真正关心你,他们说走就走,把你留在这里,后来联系过你吗?只有我才是爱你的。但你居然骗我,背叛我!你跟我示好,就是为了拿我当垫脚石!”

    易磊越说越愤怒,将祝依的头狠狠砸在床上。李江宝吓得大叫起来,可易磊仿佛早就打出了经验,床上铺着薄薄的棉絮,不至于让祝依头破血流。

    “老易,易哥,算了!”李江宝怕摊上人命,跑过来拉易磊,“你别打她了,来,出来抽根烟。”

    易磊嫌恶地看了祝依一眼,将她重重推在墙上,离开地窖,和李江宝坐在院子里抽烟。

    尖丫乡归另一个镇管辖,前阵子戈子镇派出所在管辖的几个乡村排查,压根查不到尖丫乡来。易磊的姨妈嫁到尖丫乡,这院子就是易磊表弟的,他将祝依藏在地窖里,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李江宝迫不及待地问:“老易,你到底干了啥?你咋把人关起来了啊?要坐牢的!”

    “你懂什么?”易磊说:“我要不把她关起来,那才是真要坐牢。不仅我要坐牢,还有你。”

    李江宝一个激灵,“你别瞎说!我又没干坏事!”

    易磊凉凉地看他,“你没干坏事,那梅瑞是怎么给你老李家留后的?”

    “我不是把人还回去了吗!”李江宝急道。

    易磊说:“那是你这么想,祝依可不这么想。她要把咱们村,其他村一网打尽来着!”

    李江宝不明白,“你不是在帮她?”

    易磊摇头,“她骗我,我索性将计就计。”

    实习生们刚到圆树乡来时,易磊就发现这些人盯上了村里的女人。同样的事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那些闲得没处放屁的慈善团体总是高高在上地俯视圆树乡,一会儿说圆树乡的人压迫妇女,一会儿说包办婚姻。

    笑话,压迫妇女?包办婚姻?这不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圆树乡自个儿的女人都乐意,轮得到外面的人指手画脚?多读了几年书就了不起了?

    易磊冷眼看着实习生们到处做村民的工作,搞劳什子的调研。他看不起这些人,也恨透了这些人,他们不劳动,不生产,凭什么靠一张嘴皮子就能赚乡亲们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

    他光棍一条,更没有孩子,所以起初实习生们没有注意到他。但不久,一个叫祝依的女人上门了。

    三个女人中,祝依不是最漂亮的,却是看着最温顺的。她很有礼貌地和他打招呼,他戴着眼镜,比其他村民有文化。既然祝依送上门来,他便客客气气地和祝依聊天,请祝依参观他的书房。祝依很惊讶,没想到圆树乡还有他这样的读书人。

    他面上谦逊,心里冷笑,怎么,只有你们城里人才会读书?

    祝依来找他,是有目的的,稍稍熟悉后,就跟他打听村里的婚嫁情况。他半真半假地说,农村人不怎么讲究自由恋爱,因为结婚不止是两个人的事,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所以基本都是父母安排,你们村子的嫁过来,我们村子的嫁过去。

    祝依对他很好奇,问他为什么没结婚,毕竟像他这个岁数的村民,已经没有还打着光棍的了。

    他苦笑,故意晾着祝依,没说。

    不久,祝依又来找他,还在他的书房里待了一下午,他们的关系更近了,祝依再问到他为什么不结婚时,他终于说,自己不太认同包办婚姻那一套,年轻时拒绝了好几回,后来便没人介绍了。这几年看到大家都有了家庭,他也想说个媳妇,但在这节骨眼上,他却出了事。

    祝依问出的是什么事。他面露难色,说有次进山里采山货,不小心摔倒,伤了“根本”。

    祝依听得脸色都变了,连忙道歉。他摇摇头,说自己已经接受现实,没后就没后了吧,好在还有这一屋子书陪伴自己。

    李江宝听得瞠目结舌,“你,你真的……”

    易磊不屑道:“当然是骗她的,不然我儿子是哪来的?我当时只是想博取她的同情,没想到她拿这一点来利用我。”

    因为村民们不配合,抵触情绪越来越高,实习生们在圆树乡的普法实践进行不下去了。其他人正在准备离开,祝依却来到易家,对易磊展示出好感。

    易磊当时有些意外,但冷静下来一想,马上明白,祝依是为了打入圆树乡妇女内部,所以才拿他当幌子。他很愤怒,却假装追求祝依。祝依说欣赏他出淤泥而不染,自己懵懵懂懂活了二十多年,此时才终于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祝依和实习生们似乎起了争执,他们诧异于她喜欢上一个农民,而她来到易家求助,易磊给她整理了个房间,她住下来,从此和实习生们分道扬镳。

    两人关系暧昧,但一直没有同房,易磊知道祝依还没有露出狐狸尾巴,他可以一再忍耐。后来,一个从头到脚都很贵的女人出现在圆树乡,似乎是祝依的老师,她想将祝依带回去,祝依却表现得对他死心塌地。女人非常失望,扬长离去。那之后,再没有人来圆树乡找祝依。

    而祝依终于开始了她的计划。

    她打扮得跟圆树乡的女人一样,勤勤恳恳干活,还跟村里上了年纪的妇女学女德。易母不知道她心里真实的想法,拿她当易家的媳妇对待,动不动就家法伺候,她像其他女人一样甘之如饴。

    就这样,女人们渐渐将她当做自己人,对她敞开心扉,而梅瑞成了她的第一个目标。和其他从别的村子嫁来的女人不同,梅瑞是城里的人,但李家对她不错,她的待遇算得上是最好的。易磊不知道祝依给梅瑞说了什么,梅瑞对原本的生活越发不满。

    就在这时,易磊发现祝依正在向外界传递信息。此前,他一直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是祝依主动贴上来,他和祝依没有结婚,亲密关系更是没有,警察就算找上门来,他也不用负任何责任。

    但祝依的肆无忌惮让他慌了,祝依现在解救了梅瑞,那以后呢?整个圆树乡就要永无宁日了,而他就是被祝依挥舞的刀。

    他可以不顾圆树乡的死活,但不能忍受一个女人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所以他叫来表弟,将祝依打晕关入地窖,断绝了祝依和外界联络的可能。

    祝依已经删掉了发出去的信息,他不知道她发给了谁,她也不肯说。情急之下,他删除了祝依手机上的全部联系人。那段时间,他非常忐忑,祝依在外面一定有接应,如果接应发现联系不上祝依,那会怎样?

    但是村里村外风平浪静,无人寻找祝依。

    倒是梅瑞的父母真的来了,他们带走了梅瑞,就连梅瑞也没有过问祝依的下落。梅锋留在圆树乡的那一晚,他悄悄见过梅锋一次,打听他们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梅锋很警惕,说不知道。

    他又等了一段时间,意识到祝依也许已经被同伴抛弃了,如若不然,警方早就将圆树乡翻了个底朝天,梅瑞也不可能这么简单被接回去。

    他不用再忍耐,祝依是怎么利用他的,他要统统报复回来。他是在山中受过伤,但早就好了,在地窖,他迫使祝依和他发生关系,像牲畜一样圈养着祝依。祝依被他折磨得精神失常,求他放过自己,他阴森森地给了祝依希望:“等你给我留了后,我就放你回去。”

    李江宝慌张地说:“不对啊老易,你真的敢放她回去?她,她是律师啊!她已经害得我丢了媳妇,你对她做的,不,不是犯罪吗?她会放过你?”

    易磊轻蔑地看了李江宝一眼,乐了,“我骗她的,你也信?”

    李江宝咽了口唾沫,“那你到底怎么想的?你不说清楚我害怕!”

    易磊露出了魔鬼的面容,“我要让她给我赚钱,直到死!”

    张家的地窖里有个花钱就能玩的女人,这成了尖丫乡男人中公开的秘密。祝依无法反抗,而易磊和表弟靠着她赚了不少钱,易磊甚至邀请李江宝下去玩玩。李江宝害怕,再也不敢去尖丫乡。

    后来,李江宝听说祝依得了“脏病”,易磊并不以此为羞,反而四处宣扬,说是祝依生了孩子后,看不起他,看不起圆树乡,又没脸回去,所以堕落到给他戴绿帽的地步。

    村里人人唾弃祝依,说她不守妇道,易磊象征性地给她弄来草药,但并不真正治疗她。祝依死的时候,易家还摆了盛大的白事,易磊假模假样地哭丧。

    祝依很快被遗忘了,又有人来给易磊说媒。他死了老婆,按理说是不好再讨媳妇的,但那阿琼家穷得揭不开锅,底下有两个儿子,阿琼父母迫切地把她嫁出去,正好配了易磊。

    李江宝长出一口气,抱拳作揖,“各位警官,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我先声明啊,我没伤害过祝依,全都是易磊干的!我前天下午就想说了,但我看到易磊瞪我,我心里慌啊!他这个人,心肠太歹毒了,我怕他害我!”

    谢舞铭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物,她盯着眼前这个胆小懦弱的村民,头脑一片空白。

    当年风华正茂的小学妹还在她的记忆中开怀地笑。祝依说,自己是个孤儿,能够平平顺顺地长大,多亏了这个社会伸出援手,而伸出援手的人很多都是女人,所以她才要学法律,用知识帮助更多像她一样的女孩、女人。

    祝依消失那么久,她不是没有想过祝依遭遇了不测,但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祝依生命的最后几年,竟然被如此虐待。祝依帮助了一个女人,自己却被推入了彻骨寒冷的深渊,无人救她,无依无靠。

    “谢姐,谢姐!”许川的声音将谢舞铭回神,她仓促地抹了把脸,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满脸是泪。

    “抱歉。”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许川,你接着审,我出去一下。”说完,她夺门而逃。

    第139章 无依(23)

    李江宝看看许川,“警官们啊,我也很难过,我也不想这样,要不我们都缓一缓。”

    “你知不知道梅瑞的现状?”陈争的声音突然从正在直播的手机中传来。他的语气四平八稳,仿佛根本没有受到祝依遭遇的影响。

    李江宝连忙看向手机,“我,我不知道!警官你听我说,我发誓没有再去骚扰他们一家!她爸不让我联系她,我也知道我对不起她,我说到做到的!”

    陈争说:“那你不知道,她在回去几个月后就自杀了?”

    李江宝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我不知道啊我怎么可能知……你说什么?自杀?谁?”

    陈争说:“梅瑞,抱着你们的女儿,从楼上跳下来,两个人都没了。”

    李江宝像被雷劈了一般,在椅子上呆若木鸡。陈争又问了几个问题,他的眼珠一动不动,再也没有反应。

    许川说:“陈主任?还要继续问吗?”

    陈争观察片刻,“暂时就这样吧。”

    时间太晚,继续审问不符合规章制度,但嫌疑人可以休息,陈争却停不下来。早前他就考虑过,祝依这样的人,主动留在圆树乡,恐怕不是“恋爱脑”这么简单,她想要让自己成为圆树乡妇女们挣开枷锁的钥匙。

    现在李江宝已经给出大半答案,祝依利用了易磊。易磊这个人乍一看的确比圆树乡其他人有文化,思想开明。祝依选择他,一方面是利用,一方面判断他不会伤害自己,说不定还会被自己说服,一起来做解救妇女这件事。

    祝依知道自己在冒险,但她还有一个把柄——易磊不行。可是她没有想到,从她算计易磊的开始,易磊就在算计她。

    陈争的视线转移到线索墙上,董京、朱小笛、司薇、都应、张品、李仁,这六人是祝依的同事,他们起初抱着相同的想法,但除了祝依,其他人都退缩了。

    可是隔着时空,连他这个从未见过祝依的人都能推断出祝依的目的,这六人和祝依朝夕相处,会什么都不知道吗?

    不,不可能。他们一定知道,甚至和祝依讨论过。祝依成绩优秀,深受何美赏识。她绝对不止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她还得有足够的理性。那么她敢单枪匹马冒险,说明她并不是孤身一人,她的同事们会在外面接应她,保障她的人生安全。

    至少在行动之初,她是这样认为的。

    梅锋知晓梅瑞在圆树乡,是因为得到了消息,祝依也许无法直接联络梅锋,但完全可以将情报传达给某个同事,由同事来做这个中间人。这就是他们的计划。到这一步,一切进展顺利。

    然而在传出情报之后,祝依就被易磊囚禁了起来。她的同事长期联系不到她,应该报警,或者请求永申律所的帮助,无论怎么看,解救她都不是一件困难的事。照李江宝的说法,易磊也担惊受怕了很长一段时间。

    但是没有人来救祝依,她没有父母,是个孤儿,帮助她长大的那些女人要留给她清白的前途,早在她成年时便主动远离她。

    她的人生走到这里,才算是真正被整个世界遗忘了。

    易磊正是知道不会有人来了,所以才那么肆无忌惮。他是夺去祝依生命、尊严的凶手,那祝依相信的那些同事呢?他们是不是也是帮凶?

    所以董京得死,朱小笛或许也已经遇害。如果不是霍烨维案发生,凶手还会继续杀戮。

    陈争迎着冷风,眼前弥漫着白气。最初接触都应这群人时,那种奇怪的感觉终于在此时找到了解释。他们可能都知道祝依遭遇了什么,而他们都抛弃了祝依。他们被某个人聚集到“微末山庄”,不是为了跨年,而是为了清算。

    话又说回来,主导这件事的是谁?他有能力将所有实习生组织起来,当年为什么没能救祝依?还有,他为什么不对易磊动手?

    陈争想了很久,后一个问题基本有答案,因为警方一旦开始调查,易磊就会被抓,易磊会被法律审判。但其他人不会,他们甚至连牢都不会坐。

    凶手是个思维极其缜密的人,甚至让董京主动订了民宿。

    还有很多疑点,陈争揉了揉太阳穴,不能再熬下去了,天亮后审易磊又是一场硬仗。

    考虑到戈子镇派出所太简陋,易磊等人被转移到了居南市。而根据李江宝交待的线索,警力赶往尖丫乡等村子,抓了一批参与侵犯祝依的人。

    谢舞铭和许川继续留在戈子镇,参与调查,阿琼走到谢舞铭面前,张着嘴,欲言又止。谢舞铭夜里哭过,通宵未睡,精神却极度亢奋,“你想对我说什么?”

    阿琼终于道:“姐姐,我不想给他们当奴隶,救救我。”

    居南市局,陈争推开审讯室的门,易磊的眼睛顿时迸发出狠毒的光。

    “李江宝,还有你那些‘客人’陆陆续续都交待了。”陈争说:“祝依是被你害死。”

    闻言,易磊大笑起来,“她是自己得病死的!关我什么事?谁让她不检点?”

    “那她为什么会得病?”陈争说:“你表弟比我更清楚。”

    易磊脸上的线条抽搐,许久阴笑道:“那又怎样?他是我易家的婆娘,她就该给我做牛做马!她还敢陷害我,让我给她当垫脚石!她活该!”

    很难想象在这个时代,还有像圆树乡这样的地方,还有像易磊这样的人。他们不懂法,以为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就是法,让女人伺候一家老小天经地义,阿琼的父母将阿琼卖给他也是天经地义。祝依利用了他,他理所应当报复祝依。祝依得病惨死?那是这个没有“女德”女人的报应!

    易磊嚣张的笑声回荡在审讯室,他比李江宝,比圆树乡的大多数人都更残忍。他读的书比他们多,读书人那一套尖酸刻薄心狠手辣被他学了个彻底。

    陈争自知和他讲道理讲法律是对牛弹琴,索性更换话题,“是谁在帮祝依?”

    易磊果然愣住了。

    陈争说:“你既然早就知道祝依在利用你,那你肯定知道有人在外面接应她。这个人是谁?”

    易磊皱着眉,没有回答。

    “或者我再说得明白一些。”陈争问:“是那些实习律师中的谁?”

    易磊说:“你不知道?”

    陈争说:“我想知道你知不知道。”

    半晌,易磊咬牙启齿,“她不肯说!”

    陈争问:“她的手机不是在你手上?”

    “但我看不到被她删掉的信息!”易磊一边说一边点头,“对,对,有人在外面接应她,就是那个人,把梅瑞的事捅出去了!要不是梅瑞顾及李江宝,我们村早就被她搞死了!”

    陈争皱了皱眉,将董京等人的照片一一摆在桌上,“你再想想,当时祝依和谁关系最好?”

    易磊看着照片,黢黑的手指点着董京,“这个。”

    祝依和董京最要好?所以现在被杀掉的是董京?陈争站在审讯室外的走廊上,试图梳理其中的关系。不对,易磊或许只是随便指了一个,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显然是当年的所有实习生都被卷了进来。

    最初他们默契地不提到祝依,后来遮遮掩掩,不肯多说,那现在呢,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刚才外面很吵,你知道是谁来了吗?”陈争坐在司薇面前。

    司薇憔悴了许多,反应不及最初见面时快,“谁?”

    “圆树乡的人。”陈争说:“李江宝,易磊,还有十来个共同将祝依推向死亡的人。”

    听到祝依的名字,司薇猛然清醒过来,直直盯着陈争,“他们,他们……”

    “易磊已经承认强暴、囚禁祝依。”陈争说:“他还提到,祝依一开始向他示好时,他就看出,祝依和你们不过是想要利用他。”

    司薇眼睛逐渐睁大,双手不自觉地捂住嘴,露出惊讶和不愿意相信的神情。

    陈争接着道:“他说他将计就计,故意‘接纳’了祝依这个送上门来的女人,还告诉祝依,他因为在山里受伤,是个‘废人’,以此来让祝依放松警惕。”

    司薇轻轻摇头,嘴里说着什么。

    “连易磊都知道,祝依接近他是有目的的,且一定有接应者。”陈争看着司薇,“你作为祝依的同事,对她当时的想法全不知情吗?”

    司薇仍在摇头,但眼神无法再欺骗,她松开手,手足无措地问:“祝依她,她最后到底经历了……”

    “她很惨。”陈争皱着眉,“这么多年,圆树乡只有一位女性挣脱了束缚,但在那之前,祝依就因为被易磊发现,而被关进地窖,到死,她也没能从那里逃出来,但男人却可以自由出入。”

    司薇发起抖来,哆嗦着说:“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对不起?”陈争说:“因为失去和她的联系,明明知道她遭遇了不测,却没有去救她吗?易磊说,他担惊受怕了很长一段时间,那阵子他不敢对祝依做什么。因为他知道,祝依一旦失联,你们这些同事就会找上门来。可是祝依等啊等,没有人去救她。”

    司薇捂着耳朵摇头,“不是,不是!”

    陈争继续说:“时间长到连易磊也确信,你们抛弃她了,你们不会再管她的死活。所以他可以为所欲为,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够听到祝依的呼救!”

    “啊——”司薇大叫,“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和她合作!我没有收到她的消息!”

    陈争说:“那是怎样?”

    司薇大口喘息,过了许久才稍稍平静下来,“她,祝依接近易磊,是,是我们的主意,她,她起初不敢这么做。”

    陈争说:“不是她提出来,是你们提出来?”

    司薇痛苦地点头,“我很自私,我们每个人都很自私!”

    当年何美带的七名实习生中,司薇是到岗比较晚的,她的专业成绩中等,但性格开朗,外形很好,擅长与人沟通,这三点让她在实习生中占了不小的优势。

    和大部分想要在永申律所大展宏图的年轻律师不同,她对法律,以及这份工作本身并无多大的兴趣。就连学法律也是正好分够了。

    她真正的目的是在名牌律所里钓一个优秀又多金的男人,今后当个阔太太享福。所以她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来到律所,总是笑脸迎人,像只花蝴蝶。

    然而事与愿违,他们这些实习生几乎没有见到大状的机会,连带他们的老师也是个女人。

    说起来,她对何美的兴趣比对其他人都大,何美漂亮高挑,据说能力也很强。她偶尔幻想,要是自己的专业水平也能到何美这个级别,再学学何美的穿搭,不愁钓不到男人。所里也有一些传言,说何美和某位大律师不清不楚。

    不久,她的注意力就被转移了,因为董京开始追求她。她毫不意外,组里加上她,一共就三个女生,都应和祝依在她看来都很土,祝依好歹还算活泼,都应能闷个一天不说话,谁会喜欢?至于男生那边,董京很有特色,留着长发,而且长相和家境都不错。

    反正这一时半刻也没机会认识大律师,她想,那不如就凑合和董京玩玩。

    她没有明确答应董京,而是和董京暧昧,享受被帅哥追求的优越感。但没过多久,她居然发现在她还没来实习时,董京追求过祝依!

    她简直不敢相信,祝依?那个全身上下加起来不到三百块的“土包子”祝依?

    董京时常对她甜言蜜语,一想到这些甜言蜜语董京也对祝依说过,她就浑身不自在。她向李仁打听,李仁说有这件事,董京觉得祝依清纯,前阵子追得特别来劲,但祝依从头到尾都没同意过,董京就放弃了。

    她心里很不得劲,觉得自己被董京耍了,一方面看祝依不顺眼,一方面懊恼自己是个替身。她对董京本就没什么感情,但胜负心一上来,觉得自己不能输给祝依,所以对董京越发欲拒还迎。

    这种拉扯关系一直持续到他们先后离开永申律所。

    司薇强调,她没有想过害祝依,也很清楚影响他和董京感情的不是祝依,但是她过不去心里那道关,只要看到祝依,就忍不住想:我到底哪里不如她?我为什么会是她的替身?

    这种情绪在实习生们来到圆树乡之后达到了顶峰。村里的条件自然比城市里差许多,别说她,连祝依和都应都不大适应。何美在走之前叮嘱四个男生,让他们多多照顾三个女生。

    不知道是因为这句话,还是董京本性使然,他简直成了“中央空调”,对都应和祝依关怀备至。当然,司薇也是他送温暖的对象。

    看到董京对祝依嘘寒问暖,司薇烦躁不已,再加上村民们很排斥他们的普法活动,她更是憋了一肚子的气。

    在圆树乡的每一天都是煎熬,她迫切地想离开这里。她厌恶那些被奴役,眼中却麻木的女人,厌恶这里所谓的祖宗传下来的糟粕,一时间,她竟然变得厌男又厌女,厌老又厌小,也厌弃自己的工作——不是说律师就是帮人解决麻烦的吗,可是她白读了这么多年书,居然什么都无法改变。

    她不想再当律师了,想马上回居南市,告诉何美,自己不干了。

    她给父母打电话,父母安慰了她,她没有立即退出实习,但心里已经种下改行的种子。

    多次尝试和村民沟通受阻后,她基本已经放弃帮助这里的女人了,她冷漠地想:尊重他人命运。

    她看得出来,其他人也抱着和她相似的想法,他们之所以没有立即离开,不过是必须混满时间才能回去。然而有一个人还在积极奔走,试图帮助那些不值得帮助的人。

    那就是祝依。

    祝依每天都朝气蓬勃,眼里放着光,好似这里就是她的战场,她要让这里的女人回到正常的轨道上。

    司薇觉得很可笑,这些人根本不自爱,自己都将自己当做丈夫、公婆的奴隶,你再愿意帮她们有什么用?她一度觉得祝依是在挣表现,好为将来留在永申积累筹码。

    然而很快,她转念一想,他们这七个人中,祝依是最不需要挣表现的人。祝依是函省政法大学的高材生,专业这一块就比他们强,今后就算不走律师这条路,也一定有出路。

    司薇不承认自己嫉妒祝依,但人性的阴暗还是在这一刻倾泻了出来。她想,既然你这么喜欢这里,那不如就一辈子留下来好了。

    只是彼时,她也没有一个明确的想法,只是在心中一遍一遍地说:祝依,你别回律所了。

    祝依虽然积极地普法,但效果并不理想,为此,祝依也很苦恼。

    有一天,实习生们坐在一起,总结这段时间的经验,大家都很丧气,祝依更是抱着头说:“怎么办呢?我真的很想帮她们,她们好惨啊,李江宝那个媳妇,我猜她可能是被拐卖来的,但她完全不肯和我说话,还有很多家庭的媳妇,她们就是被交换到圆树乡。这都什么时代了,为什么还有这种事?”

    董京说:“算了,尊重他人命运呗,你永远帮不了一个不想被帮助的人。”

    司薇看到董京搭话,心里又不舒服起来。

    都应和其他人也都疲惫地说,“要不算了吧,这里也没什么留下来的必要了。”

    司薇正要附和,却听平时话不多的李仁说:“我们是外人,所以帮不了她们,那如果我们成为她们的一员呢?”

    司薇没听懂,“什么意思?”

    祝依怔了下,仿佛想到了什么,“怎么成为她们的一员?”

    都应也跟上了思路,“比如说……嫁到圆树乡?”

    “喂喂,你们这太疯狂了吧?谁嫁啊?”董京连忙搂住司薇,“先声明,我们薇薇不会去的啊。”

    司薇刚要开心,忽然发现董京看着祝依,目露担忧。她顿时感到冰水浇头,董京嘴上担心她,心里想着的却是祝依。刹那间,一个想法冒了出来。

    她轻轻推开董京,站到了李仁一边,“仁哥说的有道理,只有成为她们的一份子,才能获得她们的信任,后面的工作也好开展。”

    朱小笛视线在三个女生脸上扫过,“那你们谁去?”

    张品开玩笑:“薇薇,你最漂亮,你去!”

    司薇吓一跳,正要开口,董京却冷着脸说:“张品,这不好笑。”

    气氛有些尴尬,片刻,祝依打破沉默,“其实……我觉得这是个机会,而且我发现了一个目标。”

    都应说:“目标?谁?”

    祝依很忐忑,也很兴奋,说有个村民叫易磊,三十来岁了,一直没有结婚。据她观察,易磊和其他村民有些不同,没有那种野蛮的大男子主义,对母亲很孝顺,对女性也很客气。要是打入内部的方法可行,那她可以去试着接触一下易磊。

    显然,祝依在说出这番话时,自己是不安的。如果不是李仁提到打入内部,她根本不会想到这么做。就算现在想到了,没有其他人的鼓励,她也不可能去实践。

    她虽然浑身充满正义,但也只是个刚踏入社会的人,她会害怕,会胆怯。却又像很多年轻人一样,会被怂恿,被抬到高处,下不来。

    司薇说:“我觉得可以试一试!起码看看这个易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仁说:“我也觉得,反正我们人多,都是律师,失败了就撤,他们能把我们怎么样?”

    朱小笛说:“那就决定是祝依去了?我怎么觉得薇薇更合适?”

    董京说:“你又来?”

    大家起哄,说司薇简直是董京的眼珠子,董京自己去,都不可能是司薇去。

    “肯定是我去,我跟易磊说过话。”在这一刻,祝依一定感到自己不孤单,方才的惧意已经消失,她身后有支持她的同事,有什么好怕的。

    都应说:“虽然我很想去,但我也觉得祝依最合适,她比我更擅长交流。”

    这天起,祝依就开始了她的计划,她想方设法去易磊家中,将得到的信息共享给其他人。她越来越积极,感到解救圆树乡妇女的前途一片光明。

    易磊对她很温柔,简直像受过高等教育的绅士一样,易磊家中有很多书籍,思想深度远超其他村民。易磊始终没有结婚,一方面是想尽心照顾母亲,一方面是觉得包办婚礼对女性很不公平,这样的糟粕他阻止不了别人,但至少可以不让自己同流合污。

    祝依很感动,后来还带回来一条消息——易磊伤了“根本”。

    张品听得茶水都喷了出来,几个男生面面相觑,居然同情起易磊来。

    都应说:“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万一,我是说万一易磊想做什么,他也没有这个能力。”

    司薇附和,“对对,小依你是安全的!”

    祝依第一想法也是安全。在得知易磊没有能力之前,她内心其实很摇摆,想要完成计划,那必然成为易磊的媳妇,她想在和易磊感情更深一些之后,告诉易磊真相,将易磊转化成自己人,甚至想好了今后请何美帮忙,给易磊谋个职位。

    但现在想这些还是太早了,她没有把握易磊会帮她,那么只能用婚姻来哄骗易磊。既然是夫妻,那易磊想对她做点什么,她没有立场反抗。这是最要命的。而易磊心有余而力不足,这简直是天都在助她!

    这个话题让四个男生很尴尬,董京索性出去抽烟,都应特别积极地帮祝依出主意,李仁也一反常态参与进来。张品和朱小笛也在一旁出谋划策。

    “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歹毒的想法。”司薇抬起头看着陈争,眼里的光非常冷漠,“都应和李仁才是最嫉妒祝依的人。只有祝依退出竞争,他们才能彻底安全。”

    第140章 无依(24)

    此时在另外的问询室,都应在长久的沉默后说:“我其实……希望祝依不要再回来了。”

    都应当时在实习生中,综合能力仅次于祝依,基本稳留在律所。但是她非常不安,感到自己悬在空中,未来充满不确定性。如果将祝依和李仁调换,那她肯定能留下来。可是现实却是,压在她头上的是祝依,那个各项能力都比她强,却又和她很像的祝依。

    她就像祝依的低配,就连何美,也认错过她和祝依。律所这种地方,男人永远比女人有优势,看起来会招收多人,但招收的女人或许只有一个。司薇都比她有优势,因为司薇和祝依截然不同。

    她越来越有危机感,永申既然已经有祝依,那要她这个低配干什么呢?多出来的名额不如给朱小笛,给张品,前者是个关系户,后者没心没肺,适合干杂活。

    表面上,她和祝依相亲相爱姐妹情深,私底下她总是在思考,怎么才能让祝依无痛离开。

    她不是坏人,她干不出伤害祝依的事。但思来想去,根本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直到那个晚上,李仁说出打入圆树乡内部。她顿时就有了一个想法,唆使祝依成为这个打入内部的工具。

    祝依说易磊是个好人,看得出祝依对易磊有好感,那相处得长了,祝依会不会真的爱上他?从此留在圆树乡?不,不用考虑得那么远,只要祝依暂时留下来,全部精力用在圆树乡,就足够她回到永申争取出头的机会。等她在永申站稳脚跟,祝依再做什么,就不关她的事了。

    所以她竭尽所能鼓励祝依,保证自己将成为她最坚实的后盾。在这个过程中,她多次注意到李仁,她知道李仁和她同样急切。原来祝依的存在,对李仁来说同样碍眼。

    “我只是想暂时拖住她的脚步。”李仁声音沉闷地说:“我走到当时那一步,真的很不容易,我的家庭条件和董京、朱小笛差得远,连张品都比不过,不断有人插队,我前面的人越来越多。”

    说起过去,李仁几番苦笑,仿佛他才是那个历经劫难的苦命人。

    他就读的院校不如函省政法大学,进入永申实习,对他来说是绝无仅有的机会,他必须把握住。但实习一段时间之后,他被现实扇了一巴掌,董京消息灵通,告诉他朱小笛早就拿到了内定名额,董京自己活动活动的话,也能找到关系。

    女生那边,司薇虽然能力一般,但很会讨上面喜欢,律所需要干活的驴,也需要“花瓶”。至于祝依,那就更不用说,她的学历就是一块招牌,虽然不是大美人那一挂,但外形气质让人感到舒服,永申要是不要她,那就是瞎了眼。

    李仁算来算去,自己都是被放弃的那一个。他不敢坐以待毙,正常的转正途径走不通,那就得考虑别的。他做了很久的思想准备,找到何美,述说自己的困境。何美审视他,忽然提到了一个名字,顾强。他一愣,顾强是谁他当然知道,那是永申律所鼎鼎大名的合伙人,打过许多经典的案子。

    何美说,别看顾强现在风光,年轻时也是苦过的,而且骨子里只看得起男人,顾强的团队里男性占绝大多数,就算女人很优秀,在顾强眼中也不如男人。

    何美点到为止,李仁却大受启发,他可以争取在顾强面前露脸,让顾强知道自己!说不定顾强会愿意多看他一眼,将一些小工作交给他做,那他的机会就来了!

    他幻想着加入顾强的团队,想方设法出现在顾强可能经过的地方,然而顾强一次都没有出现过。他没有放弃,还想再坚持坚持,可HR突然来到实习生工作区,点名祝依。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HR笑着对祝依说:“祝同学,你的机会来了,顾律有个活动,让你去打个下手。”

    顾律?顾强?李仁晴天霹雳,不是说顾强不喜欢女人吗?那为什么被叫到的是祝依?

    大家都讨论了起来,他浑浑噩噩地听着,他们用羡慕的口吻说,小依太优秀了,这么快就得到了顾大律师的青睐,今后恐怕要直接被招进顾强的团队……

    完了,他想,他唯一能想到的路也被人抢了先。为什么?这真的很不公平!他已经这么努力了,为什么机会却落到了根本没有争取过的祝依头上?

    祝依跟着HR离开时,表情还是懵的,她根本没想过去顾强的团队!所以凭什么是她?

    几天后,祝依回来,董京他们立即围上去问长问短,大家都还年轻,对顾强那样的人物自然很好奇。祝依笑盈盈地说,其实她和顾律没说几句话,活都是顾律团队里的其他人安排的,她就是个打杂小妹。

    司薇说:“好羡慕你啊,我连打杂的资格都没有呢!”

    都应说:“下次能轮到我就好了。”

    张品说:“哎,我肯定没有机会了。”

    朱小笛说:“我凭本事肯定不行,要不我找我爸去送点礼?我也想跟着顾律混啊呜呜!”

    董京笑道:“你是装都不装了是吧?”

    听着这些话,李仁感到无比刺耳,他才是那个连打杂机会都没有的可怜虫!

    来到圆树乡时,他已经对留在永申不抱希望了,何美说顾强以前和他差不多,何美错了,他和顾强简直天壤之别,他没有顾强的才华!他萌生退意,想趁着年轻,换一个行当。

    但普法任务在圆树乡进行得很不顺利时,大家围坐开会,他忽然提出可以让一个人打入内部,立即得到大部分人响应。他发誓,自己提出来时,没有想过将祝依推入火坑,只是客观地想到了这个可能。

    但随着大家的讨论,他渐渐明白过来,他的机会似乎又来了。祝依有飞蛾扑火的勇气,只要他再点一把火,祝依就会去做那个打入内部的人。当圆树乡拖住祝依的脚步,他的竞争对手就会少一个。以后祝依载誉归来也没关系,他对什么普法、拯救女性毫无兴趣,他们会走在不同的赛道上,他的前面不会再有祝依这个挡路者!

    和其他人相比,张品似乎连自己的目的都没有摸准,他哭丧着脸,“我也不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我,我其实隐隐觉得这不对,不都说穷乡僻壤出刁民吗?那些人既然不愿意被拯救,那为什么要冒险去救她们呢?我想给祝依说,这不好吧,肯定有危险的,她一个姑娘家,留在那种地方,出了什么意外,我们就算反应再迅速,也可能赶不及啊。可是我,我不敢说!我不想被瞧不起!”

    张品是实习生队伍里的吊车尾,但正是因为注定“陪太子读书”,他不像李仁、都应那样有压力。从一开始他就不认为自己能留下来,但他需要在永申实习的这段经历,今后去小律所或者做公司法务,人家会对他另眼相待。所以他和谁都关系不错,暗地里喜欢都应。

    喜欢都应也是因为都应是三个女生中最普通的一个,他够不上司薇和祝依,都应要是努努力的话,或许还追得上。他很羡慕董京,对谁有意思就表达出来,他不行,他的喜欢隐藏在他傻乐的外表下,都应说什么,他就附和什么。为了不那么明显,他也会附和别人。久而久之,他成了最没有存在感的人。大家决定什么,一般也不会问他的意见。

    就像那个晚上,他几次想提出异议,都没有任何人看他,仿佛他说什么都不重要。他看看都应,觉得都应有些奇怪,比平时积极得多。

    他几乎要举起的手缩了回去,他怀疑自己: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勇敢乐观,只有我是胆小鬼吗?我见识太少,所以才会担心处理不了突发情况?我要是阻止祝依,都应会看不起我吗?

    小人物的生存之道,就是随大流。他再抬起头时,已经挂上了标志性的傻笑,“没问题的祝依!有危险我们第一时间来救你!”

    祝依看着他,自信地朝他笑了笑,“我相信你,小品哥!”

    “那董京呢?”陈争听完所有人的自白,“董京不是不赞同吗?”

    张品抱住头,不住地摇头,“我,我不知道后来祝依是怎么和他说的,我们最后一次开会时,就是离开圆树乡的前一天,他已经支持祝依那么做了!”

    陈争仿佛看到了四年前的那一幕,实习生们坐上来时的车,前往下一站,祝依站在易磊的身边,目送他们离去。她的眼中有光,她的战斗要开始了,她相信自己能够成为这座村庄的英雄,因为她有六个支持她的队友。

    陈争问:“那后来呢?你们就这么回去了?谁收到了她的求救信息?”

    “不是我!我回居南市后就没有和她联系过了!”司薇双手紧紧抓着桌沿,眸光躲闪,“她,她就算要传递消息,也不会找我的。”

    陈争问:“你们离开圆树乡后,发生了什么?”

    司薇摇头,无意识地抓扯着头发。她说,那天当车驶离,祝依的身影在后视镜中越来越小时,她忽然对自己产生了强烈的厌弃感。她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祝依早就明确拒绝了董京,他们的相处没有一点暧昧的地方,她到底在吃哪门子的醋?可是她不能回头,车里的其他人也没有回头。

    他们在其他村子待够了时间。失去祝依之后,所有人都不再有干劲,那些在日复一日的劳苦中双眼无神的村民在她眼中无比丑陋,自己为什么要耗费时间精力去拯救他们?对村民的厌恶,对自己的厌恶终于影响到了她对前途的规划,她不想再留在律师圈子里了,她不想有一天像祝依那样被人利用了,还蒙在鼓里。

    “我回去不久就提了离职。”司薇语气自嘲,“我本来就没多优秀,所以也没人问我为什么要走。办完手续那天,我感觉解脱了,我和祝依再也没有竞争关系,我衷心希望她能够平安回来,如愿解救圆树乡的女人。”

    陈争说:“你从未主动联系过她?”

    “没有。”司薇说:“这规矩还是祝依她自己定下的。她说,她落单之后,村民一定会盯着她,即便在易磊家里也不安全,如果我们给她发消息打电话,事情可能会败露,她会找机会联系我们。”

    停下片刻,司薇说:“如果她联系我,我肯定会帮忙。”

    司薇的说法在都应处得到证实,但不同的是,祝依主动联系过都应两次,一次是实习生们还在别的村子时,一次是回律所后的一个月。

    第一次,祝依有些烦躁,说已经想了很多办法接近梅瑞,但梅瑞不想理她,她试图说服梅瑞,问梅家的地址,梅瑞却咬定李家就是她的家。

    第二次,祝依说自己开始害怕,易磊似乎没有她起初以为的那么单纯,这个人心思很深,最近老是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她,她甚至有了逃跑的想法。

    那时都应忙着接受各种考核,发誓要成为永申的正式员工,无暇顾及祝依,而祝依的倾述更是让她吓了一跳。这个时候想逃跑?开什么玩笑!要是祝依现在放弃圆树乡,回到永申,那自己为了留下来而做的事不是白做了?她不能让祝依回来!要回来也得等到她转正之后!

    于是她耐着性子安抚祝依,不断提到祝依自己说过的梦想,还有圆树乡那些女人的苦难。祝依很感激她,说要不是她说了这些,自己真的要打退堂鼓了。

    放下手机,她长出一口气,继续投入转正的奋斗中。“后面的事我以前说过了,我虽然顺利转正,但自知在这一行无法出头,可能还有祝依给我造成的心理负担,我后来离开永申了。祝依的联系方式也是我主动删的。”

    陈争问:“为什么非得删?”

    都应想了很久,“我看着扎眼,我不仅是专业能力、外表、交流能力不如她,我连这颗心都比不上她。看到她的名字,我就会想到自己有多不堪,索性删掉。”

    李仁和张品的心路历程比司薇和都应简单,他们是男生,和祝依本就不经常联系,只在群里和祝依说过话。

    回律所后,李仁过得很不顺,他以为将祝依挤走,自己转正的机会会大一点,但此事渐渐成了他的心病,他经常走神,何美几次交待给他的任务,他都没有完成好,HR找他谈过,暗示他再不改进,恐怕就留不下来。他越是着急,越是做不好。

    他的家里有些迷信,母亲带他去算命,那算命的说一切有因果,他近来的不顺是因为他招惹了女人。母亲以为他谈恋爱了,反而很开心,他却脸色铁青,招惹女人?是指他为了一己私利,害了祝依吗?

    他的状态越发糟糕,就算不主动提离职,大约也会被扫地出门,他只得离开,以为放弃永申的工作机会,就算是因果抵消了。

    “我以前问过你一个问题,现在我再问一遍,你离开永申那么久,和其他人疏于往来,为什么还会回来参加何美的婚礼。”陈争盯着司薇的眼睛,“你和她的关系不见得有多好。”

    往事被一幕幕挖掘出来,隐瞒对司薇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她叹气道:“其实请柬不是最重要的,何律她……没有直接邀请我们,只是在朋友圈发了婚礼信息。”

    陈争说:“那你……”

    “有人告诉我,我必须来,一起为当年的错误找到解决的办法。”司薇发抖,“他还告诉我,祝依已经死了,是我们将她推向绝路。”

    陈争问:“是谁?”

    司薇用力摇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是个虚拟号码,我,我害怕,全都删了。”

    陈争说:“你在来参加婚礼之前,联系过其他人吗?”

    司薇说:“没有,我不敢,我怕是什么陷阱。”

    陈争说:“那当你看到都应他们,你就猜到他们也收到了‘邀请’?”

    司薇点头。

    同样的问题,其他三人给出了相似的答案。都应说,她其实早就知道祝依已经死了。

    陈争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

    都应轻声道,她在离开律所之后,颓废过一段时间,后来打起精神找工作,运气不错,在现在的公司遇到一个赏识她的领导。工作稳定之后,她的心态也好了不少,想到祝依,心中不免愧疚,想问问祝依现在是什么情况,但那时她和实习生们都早已不联系。

    她是个比较内向的人,比起向别人打听,不如自己去一趟圆树乡。可想到祝依的叮嘱,她又怕自己贸然到访会坏事,于是去了当年停留过的圆草乡。

    圆草乡归戈子镇管辖,但和尖丫乡很近,是实习生们回律所之前最后去的村子。可能因为艰难的普法任务就要结束了,大家都比较放松,来到圆草乡之后几乎没有说过村民们不爱听的东西,打不过就加入,混够时间就回去。

    都应和一户姓孙的村民关系不错,这家的家庭氛围没有其他户糟糕,夫妇俩的婚姻虽然也是包办的,但生活得比较幸福。都应打着看望孙姐的名义来到圆草乡,住下来,想找个机会跟着孙姐假扮村民去圆树乡,然而听到孙家的男人回来说,圆树乡之前出了件大事,李家从外面搞来的媳妇被带走了,警察到处查。

    李家的媳妇?那不就是梅瑞?都应立马绷紧了神经,梅瑞被救的话,那祝依呢?村民不是傻子,肯定知道是祝依干的。次日,孙姐要去尖丫乡赶集,都应跟着一起去,集市上人声鼎沸,她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易磊!

    易磊为什么在这里?也是来赶集?但易磊的样子怎么都不像是来赶集的,他似乎很紧张,东张西望,朝一条巷子走去。都应跟孙姐说自己要上厕所,立即跟上。易磊一边走一边往后看,她跟踪得心惊肉跳。

    不久,易磊来到村子边缘的一个小院子,有个男人从屋里出来,仗着周围无人,大声说:“你什么时候把那女的弄走?”

    易磊压低声音,“弄走?不可能,警察还在圆树乡,你想我坐牢?”

    他们进入土房,声音听不见了。都应吓得腿软,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发出声来。他们说的“女人”是谁?祝依,一定是祝依!梅瑞回去了,祝依暴露,所以被易磊弄到了尖丫乡?

    她早已见识过这些落后乡村女人的处境,祝依完了,没救了!她落荒而逃,连跟孙姐道别都来不及。

    陈争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当时易磊担心有人会来救祝依,除了囚禁祝依,还没有做出其他禽兽不如的事来。如果都应报警,一切都还来得及!

    “你……”陈争问:“你什么都没做?”

    都应的神情再次变得冷漠,“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的生活刚刚稳定下来,你们凭什么让我搅合进那种事?我被报复了怎么办?谁来救我?”

    陈争说:“她好歹是你的朋友。”

    “朋友?”都应冷笑起来,“只是碰巧在一个律所实习而已。你想说,我如果报警,祝依就不会死,是吗?那我岂不是危险了?她没有死,就等于易磊会被轻判,易磊仅仅是囚禁了她。易磊一出来,我怎么办呢?我就被疯狗盯上了啊!陈警官,我在法律这个圈子里,我比你更清楚法律根本不能约束疯子。祝依敢豁出命救人,我不敢,我是个懦夫!”

    也许因为当年对祝依不存在主观恶意,张品是四个人里情绪相对稳定的,“其实我也很想知道,祝依身上发生了什么。那条信息叫我来,我就来了。”

    李仁愁眉不展,“有人在向我们这些人复仇?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死的是董京?应该是他向我们……”

    陈争说:“董京向你们复仇?”

    “不然还会是谁?”李仁到底和董京当过室友,对他的了解是实习生里最深的,“你们不是说过,订民宿的是董京?那他早就计划好了向我们复仇。他还是喜欢祝依,比喜欢司薇更喜欢。但他为什么没有救祝依?”

    李仁摇着头,眼中茫然,“啊对,他没多久就出国了,他救不着。总不能朱小笛是凶手吧?他和祝依的关系最淡了。朱,朱小笛人呢?”

    这也是陈争很在意的地方,失踪的除了董京,还有朱小笛、龚小洋、卢峰。他们和祝依、梅瑞的关系已经足够明确。董京的尸体被发现后,专案组加大了搜查力度,这三人却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董京很像是那个组局的人,可首先被杀的为什么是他?

    冬季的居南市大雾弥漫,从市局的阳台往外看去,对面的马路都看不清楚。一如此时的案情。

    当地人说,居南市多雾是受到居南湖和地形的影响,那么大一片湖水,就等着冬天散发雾气。

    陈争独自沉思,手机忽然震响,是鸣寒打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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