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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无依(25)

    鸣寒还在洛城,霍曦玲起初是警方的重点怀疑对象,半途却查到她是霍烨维的生母。她似乎掌握了凶手的线索,却始终和警方打太极,鸣寒用“量天尺”来试探她,她的反应耐人寻味。

    鸣寒一时走不开,但和陈争的通讯就没断过。

    鸣寒听完陈争的转述,道:“现在除了董京和朱小笛,其他人都解释了当初是以什么心态将祝依推向火坑。董京说不定对祝依余情未了,回国之后想找祝依,却得知祝依惨死。何美的婚礼对他来说是个好机会,他们这群人因为匿名信息被聚到一起,没人主动提到匿名信息,每个人都在猜测是谁发的信息,他假装自己也是收到信息的人。但他还没有开始实施计划,或者刚杀害了朱小笛,就被另一个人干掉了。”

    陈争说:“杀死他的可能是都应这四人之一,也可能是朱小笛反杀,然后逃离。”

    鸣寒说:“这群人再怎么强调自己当时的苦衷,都无法掩饰他们对祝依的恶意。都是成年人了,他们想不到祝依一个女人会遭遇什么?他们可能早就想到了,但因为身边的人都在怂恿祝依,所以他们觉得平分到自己身上的恶微乎其微。我猜,在婚礼上见面的那一刻,他们就在思考怎么让自己脱身。其实现在想想,他们最容易猜到董京就是那个发信息的人,因为董京阻止过祝依,喜欢祝依。”

    “所以先下手为强……”陈争回忆每个人的证词,18号下午,他们就已经是单独行动了,董京死在18号夜间,他们每个人都没有不在场证明。

    “但杀掉董京也不是万事大吉。”陈争说:“警方一旦开始调查,还是会查到祝依。还有龚小洋和卢峰也没找到人。我刚才想,一边是有人在为祝依复仇,一边是有人在为梅瑞报仇,他们之间是不是沟通过?或者干脆就是同一个人?”

    鸣寒问:“梅锋有消息了吗?”

    陈争按着太阳穴,“暂时还没有,李队和黎局正在想办法,梅锋失踪得很蹊跷,要说有谁对龚小洋这群人最仇恨,那必然是梅锋夫妇。他的失踪很可能是为后面的事做准备。”

    鸣寒想了想,“哥,那按照我们现在的想法,有人正在为祝依和梅瑞的死付出代价,复仇的可能性最高,但为什么找到的只有董京的尸体?这不合理。”

    陈争也被这个问题困扰,不久前文悟向他汇报,易磊打算在杀害了谢舞铭和许川之后,将他们分尸喂狼,他还特意联想过发生在“微末山庄”的失踪案有没有这种可能。

    但“微末山庄”虽然坐落在山上,但山中森林并无猛兽踪迹,且霍烨维案一发生,警方就封锁了整座山,尸体真被野兽分食的话,一定会留下痕迹。

    “哥,需要我回来吗?”鸣寒语气不知不觉间变得温柔。

    陈争立即回过神,“你有你的任务,卜阳运有消息了吗?”

    鸣寒待在洛城,一方面因为要盯着霍家的动向,一方面因为机动小组已经将对“量天尺”的调查摆到了明面上。卜阳运的失踪如果和“量天尺”有关,鸣寒就是非常重要的一张牌。唐孝理生怕他像在南山市那样再有闪失。

    “卜阳运的嗅觉很灵敏,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他这个人,最擅长保护自己。”鸣寒说:“不说他了,我心里有数。哎,好不容易去一趟居南市,最有名的居南茶没喝到,最有名的居南鱼也没吃到。”

    陈争脑子里忽然闪过稍纵即逝的东西,鸣寒还在一边伸懒腰一边哔哔赖赖,陈争打断他:“等下再联系,我有件事马上要跟李疏说!”

    鸣寒盯着几秒钟手机,唇角一压,自言自语,“什么好事给李疏说不给我说……”

    居南湖冬天本是旅游旺季,很多住在周边的人愿意拖家带口来度个小假。但案子一出,正常的游客都不敢来了,还赶着来订房的几乎都是自媒体,想挖到警方的一手消息。

    陈争之前来居南湖时,都是从“微末山庄”一侧开进去,这次却绕了个大弯,往居南湖的南边开去。

    人们一般将居南湖分作东区和西区,不分南北,但实际上还是有南北,南边被并入东区,开发得早,酒店比较旧了,但设施相对完善。东区不止有大量酒店,还搞鱼类养殖。

    鸣寒没来居南市的时候就说想吃居南鱼,但要不是刚才那通电话,陈争不会忽然想到,能吃掉尸体的不止是狼等山里的猛兽,还有看似没有战斗力的鱼。鱼是吃肉的,当成群结队的鱼赶来,连骨头都能啃干净!

    南边的养殖区归东区管,但在位置上和西区的“微末山庄”紧挨,“微末山庄”主要在北边开发,南边有规划,但还未动工。

    陈争将车停在养殖区附近,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鱼腥味,不时有运送水产的货车进进出出,整个湖区的旅游生意都受到了命案的影响,但这里不和游客打交道,生产照旧。

    陈争想进去,却被拦了下来,门卫是个固执的老头,说什么都不让他进去,“这里是养殖重地,警察也不能说进就进的!谁知道你是真警察还是假警察,万一你弄死了里面的鱼,我跟谁交待去?”

    陈争立即联系李疏。得知陈争和养殖区的老大爷争执起来了,李疏连忙带队赶来,老大爷见到他这张熟面孔,这才狐疑地放行,“咋了?你们查案查到我们这儿来了?我们这儿游客都没一个的!”

    李疏问陈争,“陈老师,你想查什么?”

    腥臭的冷空气扑面而来,陈争看着被雾气笼罩的湖面,感到有什么即将从潮湿的阴霾中显形。

    “李队,我们一直找不到龚小洋这三人。如果他们死了,这里就是最好的埋尸处。”陈争转向李疏,“鱼会帮凶手清除掉他们存在的痕迹。”

    李疏倒吸一口气,手臂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多日过去,警方对居南湖东区西区的搜索和调查已经足够细致,唯一遗漏的就是这个养殖区。养殖区管理非常严格,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不止他,专案组的其他人也先入为主地忽视了这里。

    “我们立即封锁养殖区!”

    陈争拿到了养殖区的工作人员名单,负责人心急火燎地赶来,说养殖区绝对不会有问题,不可能有外人进来搞事,“我们去年出过投毒的事,竞争对手搞的,害得我损失了上千万!我们的管理比‘微末山庄’都严格!”

    陈争说:“外人进不来,但内部人员是不是畅行无阻?”

    负责人愣住了,如遭雷击,“什么意思?难道出问题的是我的员工?”

    陈争此时还无法下定论,但排除各种可能,凶手就藏在养殖区的可能正在升高。

    1月25日,天色更加阴沉,痕检师在湖边发现了大量血迹。

    养殖区非常大,发现血迹的地方靠西,已经被封锁,负责这片区域的员工暂时被控制起来,蛙人正准备下水作业。员工们面面相觑,都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其中一名组长说,他们每个人有不同的工作,那里的确是下饵料的地方,但一般是专人管专区。

    陈争拿着工作人员名单核对,发现似乎少了一个名叫李贤安的人。“李贤安,李贤安在吗?”

    工人们都很紧张,在人群中张望,也跟着喊李贤安的名字,有人说:“奇怪,我好像有几天没看到李哥了,他是不是回家探亲了?”

    陈争立即问:“回家探亲是怎么回事?他老家在哪里?”

    工人挠着头发,生怕自己说错话,“他,他前阵子就说,在这工作很久了,一次也没有休息过,攒了很多假,想在过年之后请个假回去。”

    组长慌张道:“但他没跟我请假啊!”

    陈争拦住组长,“你先别急,有没有李贤安的照片?或者你带我去调监控。”路上,陈争又问:“李贤安是什么时候来工作的?”

    组长回忆道:“两年前,应该就是两年前!他年纪大了,其实我不想要他的,但是刘老板来给我做工作,说他老婆生了病,他一个人出来找工作也不容易,农村人吃得苦,要得也不多。我就答应让他试试。哎,老李这人啊,确实能吃苦,兢兢业业的,从来不抱怨。”

    陈争问:“刘老板?哪个刘老板?”

    “就那个香水厂的刘老板啊,她打小就在这儿长大,我跟她爸妈也都认识,哎,她也算有本事。”组长顿了顿,压低声音说:“那个明星的案子,真是她家小妹搞的啊?”

    陈争想起来了,组长说的是“lake”的老板刘熏。

    霍烨维出事之后,刘熏的妹妹刘晴就不见了,一直没找到人,专案组内部有两种声音,一种认为刘晴撞见凶手行凶,被灭口,一种认为刘晴是凶手的同谋,和凶手一起逃走。刘家上下疑云重重,现在又冒出来新的线索,刘熏给养殖区介绍的人失踪了。

    陈争问:“刘老板是怎么认识李贤安的?”

    组长皱着眉头想了想,“我也不知道,我猜啊,应该是给她打过工的,后来不适合继续给她打工了,就弄到我这来。你别看刘老板是个年轻女人,她啊,老早就出来混了,路子广,什么人都接触过。”

    陈争和组长一起来到监控室,组长捣鼓了半天,指着显示屏说:“喏,他就是李贤安。”

    摄像头在高处,拍不到正脸。李贤安穿着灰色的工作服进进出出,花白的头发不剩几根。陈争越看越觉得眼熟,这个李贤安很像照片里的梅锋。

    他立即点开相册,递给组长,“你看他是不是这个人?”

    照片是梅锋的正脸,组长一看就大叫起来,“这就是老李啊!你怎么有老李的照片?他真的犯事了?”

    李贤安就是梅锋,他负责的区域找到了大量血迹,而蛙人又在湖底发现了少量骨骼,他的身上有重大嫌疑,专案组立即展开对梅锋的追踪。

    陈争随组长来到梅锋的住处,养殖区在东西各有一栋宿舍楼,一般是两人一间,但梅锋独自住着一间,原因是他打呼太厉害,没人愿意和他睡一屋。

    宿舍有两架上下铺,最多能睡四人,但组长解释,现在都不兴这么住了,上铺是用来堆放杂物。梅锋的床在右边下铺,被子没有叠,上铺放着衣服,对面的上下铺也放着棉被、大衣之类的东西。桌上摆着洗漱用品,盆里还有水,看上去住在这里的人似乎并没有离去太久。

    痕检师提取生物检材和各种痕迹,陈争在柜子里翻翻找找,梅锋并没有留下诸如妻女照片之类的东西,留在这里的全是他自己的生活痕迹。

    组长找来一个姓胡的工人,胡工人和梅锋是搭档,两人轮流上夜班,平时交集比较多。

    胡工人矮胖敦实,紧张地说,梅锋经常帮他的忙。他和媳妇是外地人,在居南市郊区安了家,媳妇在餐馆里打工,他经常想回家看看媳妇,梅锋就连同他的工作一起做,他过意不去,每次回来都给梅锋带媳妇做的菜。

    梅锋羡慕地by訁訁。说:“能和家人多团聚,就多团聚吧。我反正是一个人,也没地方去,不干活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陈争问:“他有没说过他的家庭?”

    胡工人说:“我问过,但他好像不愿意说,他老婆不知道生了什么病,应该需要很多钱吧。他孩子,我觉得他是有孩子的,但他提都没提过。”

    胡工人想起来一件事,去年,他女儿高考,分数还行,上不了那些名牌大学,但他和媳妇已经满足了。梅锋知道后也很开心,和他一起喝了很多酒,眼里泛着泪光,说他们把女儿教育得好啊,他们是开明的父母,又说什么为人父母的不该将自己的愿望强加在子女身上,不然就是个悲剧。

    陈争问:“最近这段时间,李贤安有什么异常吗?”

    胡工人点点头,“他有点事,前阵子跟我换了几次班,我从前天开始就没见到他了。不过李哥帮我这么多,我也该帮他嘛。”

    从胡工人给出的排班计划来看,1月18号、19号这两天本该他上夜班,但梅锋主动提出调换,而最近三天本该梅锋上夜班,实际上上夜班的却是胡工人。

    蛙人作业继续进行,更多的骨骼被打捞起来。第一批被送回市局的血迹样本出了比对结果,和龚小洋、卢峰、朱小笛的都比对上了。

    “怪了,怎么还有朱小笛?”李疏眉心紧周,“梅锋向龚小洋和卢峰复仇,居然还牵扯上了朱小笛?难道朱小笛当年在圆树乡和梅瑞发生过什么?”

    得知朱小笛可能遇害,并且尸体被鱼啃食殆尽,他的父母在市局走廊摔倒,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之前董京的尸体被发现,他们非常坚定地相信朱小笛一定没事,为此还差点和董京的家人打了起来。董京的父母一口咬定是朱小笛害了董京,畏罪潜逃,朱小笛的父母则说朱小笛命好,逃脱了凶手的毒手,很快就会回来。

    而此时,他们无法承受失去儿子的痛苦,朱母晕厥后被送往医院,朱父瘫坐在椅子上,双眼无神。

    打捞还在进行,整个养殖区似乎被血腥味所笼罩。陈争驾车来到“lake”门外,这座香水工坊大门紧闭,已经停止营业多时。

    陈争敲门,保安以为又是霍烨维的粉丝来闹事,只开了一道缝,发现是警察,慌忙道:“又,又要查什么啊?”

    陈争问:“刘熏在不在?”

    专案组已经去过刘家,刘熏不在,保姆说自从刘晴失踪,刘熏就没再回来了,住在厂子里,拿工作麻痹自己。

    “刘总在的。”保安战战兢兢指着作坊,“刘总一直将自己关在里面。”

    从腥臭的湖边来到被香气笼罩的作坊,陈争感到自己的嗅觉快要失灵了。刘熏还是上次见到的打扮,工作服、头套、眼镜。

    “陈警官,我妹妹有消息了吗?”刘熏语气平静,疲惫感难以掩饰。他比陈争上次见到时憔悴许多,但情绪似乎一直很稳定。

    “刘晴没消息,但那几位失踪者有消息了。”陈争盯着刘熏,“你不知道?”

    刘熏愣了下,有些茫然,“什么?”

    陈争看了看她的工作台,“你这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刘熏叹气,“我怕听到不好的消息,待在这里,和我的作品为伴,我心里会好受一些。陈警官,到底出什么事了?”

    陈争直接将梅锋的照片放在她面前,“你认识这位?”

    看清照片里人的一刻,刘熏张开嘴,眼神一顿,“我不……”

    陈争说:“你的反应已经替你做了回答。”

    刘熏皱着眉,别开视线。

    “在你妹妹刘晴失踪的那天晚上,‘微末山庄’有四名游客也不见了,最新消息是他们都已经遇害,其中三人的血迹、尸块在养殖区找到。而负责那片区域的工人李贤安就是你介绍过去的。现在,他也不见了。”

    刘熏扶着桌沿,缓缓坐下,摘下眼镜,长时间没有言语。

    陈争说:“你和李贤安是什么关系?或者,你更熟悉他的本名,梅锋?”

    “我……”刘熏声音颤抖,“我不知道他叫梅锋。”

    陈争点头,“也行,那我还是说李贤安。你怎么认识李贤安?为什么要介绍他去养殖区工作?”

    刘熏再次沉默,“李叔,李叔以前在我这里工作。”

    刘熏讲述的和组长猜测的差不多,但有更多的细节。两年前,“lake”扩大经营规模,需要更多工人,应聘者里来了个和招聘要求不符的人。“lake”到底是时尚品牌,需要年轻人,梅锋却头发花白,垂垂老矣。

    按理说,他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到“lake”工作的,但刘熏觉得他肯定有故事,于是单独和他聊了聊,这才知道他的独生女过世了,以前她很喜欢“lake”,他思念女儿,想来这里试试。

    刘熏很感动,却也很为难,厂里没有适合梅锋的岗位,梅锋连忙说不打紧,他做不了别的,但守守仓库,看看大门还是没问题,而且他有驾照,需要送货司机也可以用他。

    刘熏一步步打拼过来,最懂普通人的心酸,决定将梅锋留下来,安排点杂事。居南湖周边的商家有不少群,里面聊八卦的有,发招工信息的也有,刘熏偶尔进去看两眼,正好看到养殖区在招工人,包吃包住,工资还不低。

    刘熏站在梅锋的角度考虑,梅锋在她这里干,还不如去养殖区,那边他是真正被需要。她跟梅锋一说,梅锋也愿意,对她很是感激。

    “李叔下去之后,和我联系就很少了,我听说养殖区的工作很辛苦。”刘熏低着头说:“我确实不知道他家里的事。”

    陈争观察刘熏片刻,她的一些细微反应似乎说明,她并没有完全说实话。

    “你最后一次见到李贤安是什么时候?”陈争问。

    刘熏想了会儿,“好像是月初,我们在湖边遇到了。”

    “湖边?”

    “嗯,我有时会去湖边走走,找找灵感。”

    刘熏说,那天见到梅锋,她也很意外,她去的是“微末山庄”这一侧的观山湖区,和养殖区隔着一段距离。梅锋说他休息,来居南湖这么久,居然还没有好好游个湖。他们并没有聊太多,梅锋走了会儿,就说腿脚酸痛,要歇一歇,让她先走。

    陈争说:“你认识梅瑞吗?”

    刘熏眼角牵了一下,“……是李叔的女儿吗?”

    陈争说:“他没有说过女儿的名字?”

    刘熏摇头,“我也没问,感觉是他的伤疤。”

    目前陈争掌握的线索并不能证明刘熏和梅锋有更深层次的关联,陈争对她的问询点到为止。

    警方还未追踪到梅锋,养殖区的监控最后一次拍到他是1月23号下午,他穿着深棕色的棉服,提着一个塑料口袋离开,之后再未回来。

    周霞的声音响彻市局走廊,“老龚和老卢真的死了?是梅锋干的?你们怎么还不去抓他?他的女儿死了,他就要我们来偿命!可是他的孩子好歹回来过,我们的孩子从来没有回来过啊!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事!他是不是也想杀掉我?”

    周霞过于亢奋,被带到休息室,黎志请来了心理专家来给她做思想工作。和她相比,汪万健和曾红虽然也惊魂未定,但好歹能够回答问题。

    第142章 无依(26)

    曾红坐在明亮的灯光下,面色惨白,脸上的皱纹一览无遗,将她衬托得像一尊布满裂纹,仿佛下一瞬就要碎裂的雕塑。

    陈争将梅瑞的照片放在她面前,她顿时一个激灵,别开脸,不愿看。

    陈争问:“她是怎么死的?”

    曾红下意识道:“不是我害的!她是自杀的!”

    陈争说:“好,她是自杀的。那她是怎么自杀的?你和梅家是邻居,还记得那天的细节吗?”

    曾红发着抖,不断强调梅瑞自杀和她没有关系。

    “那就是和龚小洋和卢峰有关系?”陈争说:“所以梅锋杀了他们。你和龚小洋、卢峰关系都不错,是很多年的老朋友了,他们跟你说过什么和梅家有关的事没有?”

    曾红终于扛不住,“梅锋是不是想杀了我们所有人?”

    陈争说:“为什么?”

    曾红说:“周霞就是这么说的!他只是还没有找到机会!”

    陈争说:“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都不清楚,我要怎么回答你的问题?”

    “我,我……”曾红哭了起来,开始断断续续交待那从小孩丢失绵延至今的悲剧。

    曾红曾有个和睦的家庭,女儿徐新馨成绩好,性格又开朗,是家里的小棉袄。她和丈夫无数次憧憬女儿的未来,说好了送女儿出国读书。为此,他们经常争取加班机会,省吃俭用,女儿在学校时,他们只吃馒头和咸菜,在外人看来虽然很苦,但对他们来说,这一点苦可以换来未来的甜。

    但女儿的失踪打碎了他们的未来。起初,曾红每天跟打了鸡血似的四处找人。周霞来找她,说他们这些丢失孩子的家庭要团结起来,集中力气找孩子,只要找到一个,其他孩子就有希望。

    曾红回忆那时的情形,眼中泪光闪耀,她说那时她是真的觉得有希望,他们是一个团结的整体,一起豁出命找孩子。周霞和梅锋、李苹特别积极,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跟着他们,她就像被卷入了洪流。

    后来茶厂不再有孩子失踪,南风制药也搞起来了,工人们的生活再次有了着落,也渐渐不担心自家孩子走丢,陆续不再帮助他们,看他们的目光也充满怜悯。

    曾红甚至听到一个过去和她关系不错的姐妹对小孩说:“少往你曾姨面前凑,要出事!”

    她愣住了,什么叫“要出事?”

    那位姐妹说:“你曾姨的孩子丢了,可怜是可怜,但也可怕呀,谁知道她会不会抓你去给她孩子作伴?”

    她五雷轰顶,对方和她视线对上,尴尬地拉着孩子就跑。她不理解极了,她的女儿丢了,这些人不帮忙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说风凉话?她怎么可能抓别人的孩子?别人的孩子和她有任何关系?

    当时没有想明白的事,在梅锋和李苹将梅瑞带回来后,她找到了答案。

    孩子的线索越来越少,互助小组后来聚在一起,更多是互相舔伤,没有多少实际性的作用了。她和周霞都离了婚,胡长泉出走,龚小洋、卢峰、汪万健也都成了单身汉,他们在茶厂里成了怪物,领导、同事都可怜他们,但也忌惮他们,总觉得他们疯了,尤其担心他们会对自家孩子做出不好的事。他们也都知道,所以几乎不和其他人交流,缩在互助小组这个小小的茧房里。

    梅锋和李苹已经很久没有参加聚会了,龚小洋有次说,他打听到他们好像在自己找梅瑞。周霞不屑一顾,说群体的力量都不知道用,两个人怎么找孩子?

    然而一个月后,梅瑞真的回来了!

    这事在茶厂很是轰动,很多工人都跑去梅家看热闹,送恭喜。梅锋两口子也特别高兴,买了很多糖送大家。整个茶厂,要说有谁不高兴,那就是曾红这五个人。

    曾红说,她形容不好自己那时的感觉,内心不断有个声音在喊叫:凭什么梅瑞回来了?凭什么不是我的新馨?

    一时间,她的心中甚至涌起了仇恨。她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希望找到其他的孩子,她只是想找到自己的孩子而已。她对别人家的孩子,的确是仇视的,也难怪那天那个工人会说出那样的话。

    她将自己关在家中,周霞和龚小洋却找上门来。周霞气冲冲地说:“你还待在这里干什么?走,找老梅去!”

    “我很累,不想去。”曾红真正想说的其实是,我不想去恭喜他。

    “恭喜什么啊?”周霞说:“我们是去问,梅瑞是在哪里找到的!你不想徐新馨回来了?”

    曾红一听,立即激动起来。互助小组在梅家集合,梅锋和李苹拿出招待客人的糖果,梅瑞却在房间里不肯出来。气氛凝滞,周霞起初还说了几句客套话,但很快忍不住了,“老梅,你们这不地道吧?小瑞是怎么找到的,你们也不说一声?我们不是说好了,一起找孩子的吗?”

    梅锋叹气道:“周霞,你听我说,我不是瞒着你们,是我收到的线索只和小瑞有关,我跟你们说,有什么用?你们过去,扑一场空,不是更失望吗?”

    龚小洋脾气冲,吼道:“那你是在哪里找到梅瑞?让她出来给我们说!”

    有人起头,其他人跟着大呼小叫,连向来胆小的曾红也冲到梅瑞门口捶门,“小瑞,小瑞我是曾姨啊,你见到我们新馨了吗?”

    梅锋连忙过来拉扯他,李苹甚至报了警。民警赶来时,一群人已经在屋里打了起来,每个人都被请到派出所做笔录。民警知道他们都丢了孩子,问清楚原委,反复给他们做工作,说梅家已经配合当地警方做了调查,他们的孩子不在那里。

    他们都不信,非要去戈子镇看看。不知是什么原因,梅锋一家不肯再去,曾红跟着其他人来到戈子镇,又去圆树乡看过,彻底死了心。

    但巨大的不平感笼罩着她,笼罩着周霞等人。他们有事没事就来到梅家,非要和梅瑞说话。茶厂渐渐有人传:梅瑞被强暴了。

    曾红发誓这话不是自己说的,陈争问:“那你知不知道是谁?”

    曾红哭着说:“有,有可能是周霞和龚小洋,他们嘴巴最大。”

    梅瑞虽然被接回来,但心理存在巨大的创伤,给与她最大压力的就是这一群和她父母一起寻找她的叔叔阿姨。他们当初有多盼望她回来,现在就有多盼望她死在外面。

    三位坚持寻找孩子的父亲里,汪万健是唯一活着的一个,他说的情况和曾红大体一致,但对龚小洋和卢峰了解更深。

    “梅瑞出事,确实都是因为我们这些人。我们糊涂,我们该死!”

    汪万健说,龚小洋不相信民警,认为梅瑞一定知道自家孩子的下落,并且给他和卢峰说,孩子是一起不见的,为什么只有梅瑞回来?肯定是梅瑞向犯罪分子出卖了其他孩子,梅家为什么拦着不让查?因为他们收了犯罪分子的好处啊!

    卢峰当即被说动,跟着龚小洋蹲守在梅家楼下,专挑梅瑞的窗户下面,大声喊着自己孩子的名字。汪万健没去参加,还被龚小洋冷嘲热讽。

    梅瑞从楼上跳下来那天,龚小洋和卢峰就守在附近。汪万健猜,他们其实有机会呼救,警察来不及的话,邻里堆些被子在地上总是可以的。但他们什么都没有说,就站在远处,沉默地看着梅瑞从楼上翻下来。

    龚小洋有一次喝醉后吐真言,说当时心情特别复杂,一方面梅瑞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就这么没了,觉得很悲哀,但另一方面又觉得解脱——谁的孩子也没有回来,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陈争问:“谁提议来‘微末山庄’聚会?”

    汪万健想了想,说是周霞,又说自从梅瑞死后,互助小组几乎就没有什么活动了,周霞这次说到一起团年,他有些诧异,但也跟着来了。

    另一边,专案组对梅锋的搜索并不顺利,他很可能已经离开居南市。梅瑞死后,梅锋和李苹只在茶厂生活了一个多月,茶厂工人不知道他们的去向,李疏查到他们曾返回李苹的老家安义镇。

    李疏带队前往这个离居南市不远的小镇,得知不到半年,李苹精神失常,在街上奔跑,被疾驰而过的小货车撞死。梅锋给妻子办完后事后,就消失不见。

    李疏去了梅锋曾经住的老房子,是尚未拆迁的通廊房,一共四层楼,一层二十来户,现在住的人不到三分之一。

    邻里说,李苹结婚之前就和父母住在这里,还带孩子回来过,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老梅也是个靠谱的人,没想到啊,就这么家破人亡了。

    家中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至少有两年没人来过了。梅锋消失得干脆,也决绝,妻子还在的时候,他们还能互相舔伤,妻子没了,他活着的意义也许就只剩下复仇。

    专案组调取了那起交通事故的记录,监控和人证都证明,小货车司机并不是蓄意撞死李苹。她快速从巷子冲出来,小货车紧急刹车,可还是无法避免悲剧的发生。经调查,司机和李苹、梅锋都不认识,生活完全没有交集。

    李疏去见了这位司机,这起事故也毁了他的生活,法律给了他公正,但社会没有,人们在他背后指指点点,说他是个杀人犯,他也因此丢了工作。

    他苦笑着说,起初觉得很不公平,为什么偏偏是他遇到这样的事,他这辈子就没做过坏事,为什么坏事偏偏主动找上他?

    后来他看到梅锋,知道了梅锋一家的故事。梅锋没有怪他,就像一个已经被命运虐待得体无完肤的人,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渐渐明白,自己只能释然,除了释然,还能怎样?现在他不开车了,干点搬货的力气活,稀里糊涂地活着。他很确定地说,梅锋没有来找过他的麻烦,甚至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生活中。

    队员在李苹家中找到墓地协议,按照地址找过去,果然找到梅瑞和李苹的墓。那是个家庭墓,中间是梅瑞和小孙女,旁边是李苹,空着的那一个,就是梅锋给自己准备的。

    夫妻俩在将梅瑞下葬时,就想好了今后在这里陪着梅瑞,但梅锋大约没有想到,李苹会这么快离他而去。

    李疏在安义镇蹲守,但梅锋似乎知道警察一定会在那里等着他,始终没有出现。

    居南市,周霞在药物的作用下清醒过来,看到陈争,下意识耸起肩膀。

    陈争说:“曾红他们差不多都交待了。你呢,有什么想说的吗?”

    周霞声音颤抖,“梅,梅锋还没抓到吗?”

    陈争说:“我们在努力,但也需要你们的配合。我听汪万健说,你们已经很少聚会了,组织这次聚会的是你?”

    周霞张着嘴,哑然片刻,“梅瑞那件事对我们影响也很大。”

    周霞曾经觉得,互助小组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她的亲人,他们顶着外界的冷眼和不理解,坚定地寻找着孩子。梅瑞回来将他们撕开第一道裂缝,但除开梅锋夫妇的其他人却更加团结。梅瑞跳楼自杀,互助小组几乎分崩离析。

    她得知梅瑞跳下来时,卢峰和龚小洋就在楼下,她问他们对她说了什么,两人支支吾吾,都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站在远处看着。龚小洋还朝她吼:“我们要真说了什么,刺激她跳楼,梅锋会放过我们吗?”

    茶厂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死亡变得很奇怪,人人都不敢和他们这些互助小组里的人说话,周霞还曾听到别人说,是他们害得梅瑞跳楼。她大感冤枉,关她什么事?

    然而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清醒地想,也许梅瑞跳下去,确实和她有关,是她带着大伙去梅家闹,她明知自己的孩子不在戈子镇,却非要说梅家隐瞒了事实。只有这样,她心里才好过一点。

    梅瑞是被他们逼死的——很长一段时间,互助小组每个人都这么想,以至于再未组织过活动。即便梅锋夫妇早已离开茶厂,他们也变不回原来的样子,那道裂缝已经变成深渊,将他们吞没了。

    时间不断向前,愧疚、痛苦逐渐变得稀薄。去年底,周霞想,要不就趁着过年,组织一次聚会?大家年纪都大了,多年找孩子的经历已经让他们成了社会上的异类,连亲人都不待见他们,只有互助小组的成员能够彼此理解。

    她将想法给曾红一说,曾红赞同,但不知道该找个什么地方团年。她说自己来想办法,并让曾红去做做龚小洋等人的工作。

    很久未聚,大家都有一肚子话想倾诉,很快敲定时间。他们这一辈人,最喜欢去农家乐,住个两三天,吃不惯农家菜,还能自己下个厨。但年末房间紧俏,周霞问了好几个农家乐,都已经订满。

    正当她为地点发愁时,居然中奖了,奖品正是“微末山庄”的民宿。她立即打电话去核实,对方告诉她,已经给中奖者预留了房间,到时候来就是。

    她将好消息告诉其他人,大家都觉得很幸运,居南湖他们倒是去过,但“微末山庄”没住过,那里收费高,要是得自己掏腰包,他们说什么都不会去。

    出发之前,周霞好好将自己收拾了一番。看着镜子里衰老憔悴的自己,她不由得叹气。当年她也是厂里的一枝花,四十多岁了还保养得很好,然而失去孩子的打击击溃了她。她再也无暇打扮自己,总是气势汹汹,蓬头垢面,一切耽误她找孩子的事,她都不屑于做。

    此时,她的内心早已明白,孩子也许再也找不回来了。她许久没有好好过个年,这次就放下负担,去轻松地过个年吧。

    其他人似乎也是这样想的,一路上,大家默契地不提孩子,互相开着玩笑,只说好玩的事。到了民宿,曾红有些放不开,周霞平时刷视频,经常看到年轻人吐槽没素质的中老年,她下意识想证明,自己这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和一般的中老年没有区别,于是她故意大吵大闹,仿佛这样能让她看上去坚不可摧……

    陈争听到中奖时就觉得不对劲,“你是怎么中的奖?”

    周霞愣了下,“买,买腊梅的时候。”

    她年轻时喜欢腊梅,每年冬天都会买,女儿严屏起初觉得腊梅不好看,不如玫瑰花那么美艳,但腊梅清香,屋里会香一个冬天。

    严屏后来也很喜欢腊梅,还用零花钱买腊梅。腊梅仿佛成了她们母女间的传承。严屏失踪之后,她仍然坚持买,渴望有一天女儿回来了,进门就能闻到喜欢的梅花香。

    这几年来卖腊梅的很多都是年轻人,还会用小玩偶装点腊梅,她不喜欢那些,却被一个小摊子吸引,摆摊的是个戴着口罩和帽子的女人,虽然看不到脸,但她感觉对方很年轻。

    女人跟她介绍,自己的梅花和“微末山庄”一起搞活动,买一把就能参与抽奖,有机会免费住民宿。她本就要买腊梅,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买了两把,抽了两次奖,第二次就中了。

    陈争问:“是怎么抽的奖?我看看你的支付记录!”

    周霞有点慌张,双手不断比划,说那就是个箱子,里面有几个塑料球,拿出来什么就是什么。至于支付记录,女人说一会儿正好要去买点农家菜,需要现钱,她便给的现钱。

    “不,不会是陷阱吧?”周霞紧张起来,“都是梅锋的计划?他将我们骗到居南湖来杀?那个女的也是他安排的?”

    陈争思索,周霞一行人想去农家乐,但到处都订不到位置,此时得到免费入住民宿的机会,一定会去。这看着似乎是周霞先有了聚会的打算,但假如梅锋的计划在她之前呢?梅锋并非算准了周霞会组织大家团年,而是打算用中奖吸引周霞。

    周霞中奖,这样的好事她不会放弃,然而她已经没有可以团聚的亲人,只剩下互助小组的人。她一定会邀请他们一同去“微末山庄”,这样,他的机会就来了。

    问题是,这个帮梅锋的女人是谁?

    仿佛有幽香传来,陈争想到了在“lake”见到的成片腊梅,刘熏的面容出现在脑海。

    梅锋在养殖区的工作是刘熏介绍的,但她和梅锋似乎没有深层次的联系。她为什么要为梅锋做到这个地步?

    此前警方因为霍烨维案调查“lake”时,发现刘熏差点没能得到“lake”那块地,她的父母和她反目,还牵扯到了开发商。她寻求法律援助,在对簿公堂之前说服了开发商,否则她一个小姑娘怎么争得过。

    法律援助……

    永申律所?祝依?!

    陈争算了算时间,居南湖西边这片山林改造建设时,祝依并未在永申律所实习,当时她还是个学生。但作为函省政法的高材生,她有可能利用所学,帮到刘熏。刘熏知不知道她后来的遭遇?如果知道,那么她就可能和梅锋联手。

    陈争立即驱车来到“微末山庄”,找到游客管理处,一查,“微末山庄”并未和什么卖梅花的搞活动,但工作人员又说,各个民宿经常自己搞活动,说不定“山水楼”确实和腊梅贩子有合作。

    陈争又来到“山水楼”,老板闻言很惊讶,也说没有做抽奖,但一位女前台似乎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地看向老板。老板忙说:“小李,你知道什么就赶紧说!都什么时候了!”

    小李忐忑道,她有次上班时,听到小冬接了电话,提到了抽奖什么的。那阵子小冬接电话很积极,几乎不离开前台。周霞他们的入住,也是小冬办的。

    陈争问:“小冬在哪里?”

    出事后他来过几次“山水楼”,没有见过什么小冬。

    老板脸色难看起来,说小冬已经离职了,一查时间,是1月16号。正是给周霞等人办完入住之后。

    陈争立即将这条线索同步给专案组,经查,小冬并非函省人,长期在全国各地旅游,典型的背包族,来“山水楼”当前台也不过是一边休整一边攒路费,攒够了便再次踏上旅途。当天她已飞往东南亚的L国。

    短时间找不到这个人了,陈争想,有人利用她,拿到“山水楼”的入住资格,她得到金钱上的好处,对方得到客房。除了小冬,民宿其他工作人员,包括老板,都不知道周霞等人中了奖。

    陈争问:“小冬平时和谁接触比较多?”

    一时半刻,前台和老板都想不起来。

    陈争索性点名刘熏,“‘lake’的刘熏和她关系怎么样?”

    老板一惊,“啊,我看到过她们在一块儿!”

    第143章 无依(27)

    都在“微末山庄”做生意,老板和刘熏打过不少交道,但说不上有多熟。小冬性格开朗,跟谁都能打成一片。有一次,老板经过“lake”,看到小冬在店里,刘熏正在和她说什么,她手里拿着一个礼包。老板也没多想,刘熏是做香水的,小冬是女孩,女孩喜欢香水再正常不过了。

    无法得到小冬的口供,但线索已经很明了。陈争给周霞看了看刘熏的照片,问:“你回忆一下,那天卖给你腊梅的是不是她?”

    周霞起初说,那姑娘脸都快遮完了,哪里看得清楚,但照片看得久了,她又说:“像,眼睛真的很像!”

    在再次审问刘熏之前,陈争和专案组碰头开了个简短的会,目前有几个疑点,梅锋存在充分的杀死龚小洋和卢峰的动机,但他是不是非得杀死朱小笛?朱小笛和董京的死法为什么完全不同?有无可能存在另一个凶手,是这个人杀死了董京?梅锋杀朱小笛,也许是朱小笛无意间看到了他杀害龚小洋和卢峰,他必须灭口,也许是他和刘熏合作,刘熏要求他杀死当年将祝依推向死亡的实习生们。

    曾经帮助过刘熏的律师有很大的概率就是祝依,陈争打算让鸣寒去一趟函省政法学院。

    陈争看着线索墙上的刘熏,她已经尽可能做得隐蔽,小冬一出国,警方就难查下去。梅锋现在也音讯全无,梅锋和刘熏不同,刘熏是要保全自己的,而梅锋已经失去所有,他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女儿、妻子报仇。

    撞死李苹的是小货车司机,但梅锋很清楚,司机也很无辜,真正把他们一家逼上绝路的是互助小组的这帮人,在他眼中,他们每一个都恶毒丑陋,不可饶恕。他原本的计划,应当是将他们一网打尽,杀完所有人,他也许会逃亡,也许会自首,也许会自尽。

    但由于霍烨维案,他的计划被打断了,周霞、曾红、汪万健还活着!只要他们还没死,他就必须隐藏好自己,等待下一个机会!

    除非……

    他连累了别人。一个帮助他复仇的人。

    陈争没有见过梅锋,但从茶厂员工的口中,已经看到了一个形象丰满的梅锋。他曾经是个仗义而善良的人,年轻时,和李苹一起在工作之余上了夜校,对自己要求很严。梅瑞失踪后,他没像其他人一样丑态毕露,却也没有放弃过。

    祝依帮助过他们一家,所以他杀死了朱小笛,董京也可能是被他杀害。那么同样帮助了他的刘熏呢?一旦刘熏被调查,在他的认知里,这个女人的后半辈子是不是被毁了?

    “陈警官,你又来了。”刘熏依旧在作坊里忙碌,园子里开着成片的腊梅,幽香扑鼻。

    陈争说:“这次需要你跟我去市局待一阵子。”

    刘熏皱起眉,摘下手套,“是晴晴有消息了吗?”

    陈争看向怒放的梅花,“是梅锋的案子。”

    刘熏不悦道:“我想我上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只是给他介绍了工作,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来这里是为了杀人。”

    “但你似乎参与了他的计划。”陈争盯着刘熏的双眼。

    刘熏说:“你什么意思?”

    “被害人入住‘山水楼’,是因为买梅花时中了奖。”陈争说:“跟你买梅花的那位女士看过你的照片后说,你很像那个卖梅花的人。”

    刘熏下意识道:“怎么可能?”

    陈争说:“为什么不可能?”

    “根本没有看清……”刘熏突然闭嘴,别开视线。

    陈争说:“根本没有看清楚对方的脸,你是想这么说?但你怎么知道她没有看清楚?因为你知道,卖梅花的人戴着帽子和口罩?”

    刘熏倒吸一口气,“我……”

    “她的证词我们只会作为参考,其他该调查的会继续调查,比如查当时的监控什么的。”陈争朝园子外的警车抬了抬手,“刘女士,你身上有不小的嫌疑,到了市局,配合我们,争取早日洗清嫌疑。”

    刘熏沉着脸,陈争从她的眉眼间看到了抗拒,但他手上拿着的是拘留许可,几分钟后,她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低下头,朝警车走去。

    刘熏上车离去之后,郑飞龙从梅花园中走了出来,面色阴沉地看着驶离的警车,自言自语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在居南市局审讯室,在刘熏面前坐下的是黎志,她往黎志身后看了看,收回视线时眉心皱起。

    黎志问:“你想找谁?”

    刘熏没说话。

    黎志说:“你以为来的是陈警官?他送你来之后就出外勤去了,查的是你当年得到地的事。”

    刘熏正襟危坐,不知在想些什么。

    黎志也没接着问。他只是按照陈争的思路,来审讯室走个过场。不久,警方将向媒体放出消息——案件侦查取得重要进展,副局长亲自审问“lake”负责人。

    而在这之前,已经有自媒体拍到刘熏上了警车,目前关注“微末山庄”命案的人正在猜测,刘熏是不是凶手。甚至有思维比较发散的网民认为,霍烨维案必然是凛冬借刘晴之手做的,后来凛冬为了转移警方和舆论的注意力,又让刘熏杀了几名无辜的游客。

    黎志起身要走,刘熏忽然将他叫住。黎志回头,笑了笑,“刘女士,有什么想要交待的吗?”

    刘熏显得心神不宁,“你们在计划什么?”

    黎志是老刑警了,和各种嫌疑人过了半辈子的招,“那我再问你一遍,周霞中奖这件事,是不是你安排的?”

    刘熏双手紧紧抓住裤子,“你们……”

    “嗯?”

    “你们找到我妹妹了吗?”

    黎志说:“你想跟我做交易?”

    刘熏深呼吸,“你保证找到我妹妹,我就告诉你!”

    黎志神情一肃,“小姑娘,我不是在跟你做任何交换。霍烨维遇害,刘晴失踪,查清真相是我们刑警的职责,你什么也不说,我们还是会去做。”

    审讯室的门在刘熏眼前关闭,她的表情异常痛苦,仿佛在极力忍受着什么。

    鸣寒在陈争的遥控下抽空去了趟函省政法大学。很多老师还记得祝依,大一入学,她的优秀就遮掩不住,这种优秀不止是学业上的,她对法律援助非常热心。

    学校有规定,在大三之前,学生不能参与正式的援助,这是对学生和被援助方负责。但祝依会悄悄“接活”,力所能及地给与求助者建议,超过能力范围,则会尽力请求学长学姐帮忙。

    她的一位学姐已经留校当老师了,据她回忆,祝依大二时,接待了一个很年轻的女人,女人的兄长死亡,老家改建成景区,赔偿“可观”。但这所谓的“可观”只是表象,要是拿了钱,地就没了,当时那块地不挣钱,以后却难说。女人拿不准要不要坚持,来找祝依,祝依还去了居南市一趟,并且来咨询过学姐。但学姐虽然对这事有印象,具体的却说不上来。

    鸣寒将情况同步给陈争。

    “微末山庄”的开发商是函省鼎鼎大名的地产集团,陈争见到当初做“微末山庄”项目的赵总,提及最早的拆迁计划。

    赵总说,刘熏差点坏了他的事,集团批下来的赔偿金已经相当丰厚,居民们很多愿意拿钱走人,刘熏这个小姑娘却非要和他谈“合作”。他当时挺不屑的,心想你跟我有什么好合作的?但刘熏却找来了一个“顾问”,二十出头,说起话来却有理有据。

    她们的述求也很清晰,刘熏不会搬走,但也不会阻挠“微末山庄”的建设,只要求“微末山庄”在开发区划给她一块地,不干涉她的经营,同时她保证,绝不会破坏“微末山庄”的整体规划。

    赵总是不信刘熏能做起来的,但如果不搞定刘熏,项目就无法继续进行,对大企业来说,时间等同于金钱。赵总强调自己并不是怕刘熏,只是觉得刘熏找来的这位“顾问”年轻有为,今后说不定有用得到她的地方。所以双方签订合同,“lake”和“微末山庄”共同发展。

    赵总颇为欣慰,如今“lake”已经成了“微末山庄”里的一大看点,只是霍烨维案给“lake”的发展蒙上了阴影。

    陈争问赵总,那位“顾问”是谁。赵总记不起对方的名字了,但记得她来自函省政法大学。陈争拿出祝依的照片,赵总接连点头,“就是这个小姑娘,厉害啊,后生可畏。”

    居南湖上阴云滚滚,冬天少见的大雨倾泻在湖面,被饲养的雨拥挤在水面上。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人来到养殖区后门,雨衣遮住了他的面容,他长时间地屹立在风雨中,几番转身,却又没能真正离去。

    他似乎正在经历艰难的挣扎。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没能完成,那些夺走他女儿性命的人还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必须藏起来,直到杀掉他们所有人为止。

    可是如果他真的躲到那个时候,那和他的女儿差不多岁数的姑娘,就要被毁掉人生了。她帮了他,他却把她推向深渊。

    他和那些将他女儿推向悬崖的人有什么区别?

    他又向养殖场迈了一步,脚步踟蹰。而这时,车灯的光明从四面八方打来,剑一般穿透了雨幕。他下意识抬手遮住眼睛,模糊的视线中,看到拿着枪的警察朝他包围而来。

    梅锋在滂沱的雨中缓缓举起双手,布满老茧的手指止不住地颤抖,他苍老的眼中写满不甘,嗓音嘶哑而低沉,“我来自首。”

    市局走廊,刘熏远远看着梅锋被押送到一间审讯室,忍不住喊道:“梅叔!”

    梅锋听到声音,脚步一顿,却没有朝她看来,像是根本不认识她。

    梅锋六十岁了,他脸上虽然沟壑纵横,尽显疲态,却给人一种他尚有力气没有使完的感觉。他不敢老去,因为他的敌人还没有死去。他抬起头,沉默地看着陈争。

    陈争用他在茶厂时的称呼叫他,“梅老板。”

    梅锋愣了下,苦涩地笑笑,“我从来就不是老板,哪个老板能混成我这样?”

    陈争问:“你说你来自首,龚小洋、卢峰、朱小笛是你杀的?”

    梅锋挺直了脊背,双手握成拳头,“是。”

    陈争问:“因为你女儿梅瑞?”

    听到“梅瑞”这两个字,梅锋脸上的筋肉颤抖起来,一位父亲的悲苦在那些深刻的皱纹里汇集、蔓延。少顷,他发出喑哑的声音:“是。”

    即便已经推测出大半真相,陈争仍旧需要从嫌疑人口中得到切实的口供,“你和李苹从戈子镇将梅瑞接回来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梅锋先是沉默,而后道出比曾红等人交待的更加无奈的困境,那是受害者角度的血淋淋悲剧。

    梅瑞就是被拐卖到了圆树乡——事到如今,梅锋不再向警方撒谎。他承认,当年在李家,他和李苹原本准备让李江宝一家坐牢,但是梅瑞却跪在地上,求他们不要这么做,说李江宝是自己的丈夫,李家对自己很好,更重要的是,李江宝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如果李江宝坐了牢,别人怎么看她的孩子?

    李苹最先动摇,梅瑞失踪那么多年,她唯一的愿望就是把女儿找回来,现在终于见到女儿了,她狂喜感动都来不及,怎么可能逼女儿做不愿意的事?

    梅锋却不想感情用事,李江宝一家犯法了,圆树乡、戈子镇说不定还有很多像梅瑞一样被拐卖来的女孩。互助小组这几年一直走在寻找失踪孩子的路上,他见过很多失去女儿的家庭,他不想坐视不理。

    但梅瑞是怎么说的?她用陌生的目光看着他,仿佛他并不是她的父亲,她一步步退后,几乎藏到了李江宝身后,“我错了,我根本不该让你们知道我在这里!我不会跟你们回去,以前你们就对我想做的事指手画脚,这么多年了,你们还是这样!你们走吧,这里才是我的家,我不认识你们!”

    女儿的话对李苹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她哭着抱住梅瑞,“瑞儿,你怎么这么说啊,妈妈是爱你的啊!我们不报警,你想怎么说,我们就怎么说!”

    梅锋当时也慌了,梅瑞失踪后,他日日反省对女儿太严苛,看了很多父女的相处之道,他茫然地想,自己怎么又犯了当年的错?为什么又开始逼女儿?

    李苹拉着梅锋到一旁冷静,梅瑞远远地看着他们。两人很快决定,现在最紧要的是带女儿回家,梅瑞已经有两个孩子了,事实上就是和这可憎的李家有了斩不断的联系,过去的多年梅瑞受了很多苦,那么至少今后,要让她轻轻松松地活。

    于是双方商量好对民警说些什么,梅瑞的儿子留在圆树乡,梅瑞带女儿回去。临走之前,梅锋私底下警告李江宝,让他好自为之,不要再联系他们。

    梅锋原以为苦难就到这里为止了,没想到回到茶厂,真正的苦难才开始。他苦笑着看着陈争,“我应该把她留在圆树乡的,她已经是李家的人了,我不该强行改变她的命运。”

    互助小组组建起来后,梅锋和李苹成了最活跃的成员之一。在找孩子的过程中,他们帮助过一些家庭,每次有人找到了孩子,他们在振奋的同时,也感到失落。为什么回来的不是梅瑞?但找到孩子的家庭和他们关系都比较远,并非茶厂人,这种失落不会持续太久。

    后来,梅锋明显感觉到,互助小组的存在对找孩子已经没有什么帮助了,他们定期聚会,更多是彼此安慰。他们这群失去孩子的茶厂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如果哪天,谁家的孩子找到了,平衡就会被打破。

    梅锋知道不能依靠互助小组,于是更多时候独自行动。四年前,李苹突然收到匿名消息,发消息的人说,他们的女儿梅瑞被人拐卖到了戈子镇圆树乡,已经生了两个孩子。

    夫妻俩听都没听说过这个地方,但任何和女儿有关的线索,他们都不可能放弃,于是立即出发,果真找到了梅瑞。

    带梅瑞回家之后,梅锋想要感激发消息的人,却始终找不到对方。当时梅瑞的精神状态很差,他和李苹都顾不上别的,日夜陪着梅瑞。

    茶厂的工人都前来道贺,只有互助小组的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一家。周霞带头问,他们是在哪里找到梅瑞。考虑到答应李家的事,梅锋并没有说。龚小洋当即发疯,污蔑他为了自己的女儿,把他们的孩子都藏了起来。双方在家中大打出手,外孙女吓得大哭。警察上门,将龚小洋等人带走,但他们就像蛆一般缠上了梅瑞。

    很快,关于梅瑞的传言就在厂里满天飞,人们说梅瑞失踪之后就去当了“鸡”,被有钱的老板包养,现在年纪大了,没人要了,才带着拖油瓶回家。又说梅瑞知道其他失踪的孩子去了哪里,遭遇了什么,但梅家收了钱,所以什么都不说。

    这些谣言是谁编造出来的,梅锋一清二楚,李苹经常急得和工人们争辩,大家表面上相信,背地里却说:“哎呀,无风不起浪呗。”

    梅瑞回来之后本就情绪不稳定,听到那些话,更是不敢下楼。她已经脱离城市生活太久了,几乎失去面对流言蜚语的能力。她几次跟李苹说:“妈妈,我想回圆树乡,你让我回去吧!”

    怎么可能呢?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找到她,说什么都不可能让她回去。

    时间没能让谣言止歇,反而让谣言愈演愈烈。所有孩子都没回来时,互助小组就像一个大家庭,他们抱团取暖,彼此舔伤,而当其中一个孩子回来了,其他孩子却杳无音讯,这个回来的孩子就成了众矢之的,这个团圆的家庭就成了其他家庭的肉中刺。

    ——我们都没有幸福,你们怎么可以先获得幸福?这不公平!

    周霞能量大,在厂里造谣的就是她,龚小洋和卢峰更过分,故意用梅瑞听得到的声音,在楼下说她被人玷污,说她没用、这么大了还要靠父母养。

    李苹跟梅锋商量,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要不搬家。但现实的问题是,他们只是工人,省吃俭用的钱全用在了找梅瑞上,根本没有积蓄。搬家?怎么搬?搬到哪里去?

    李苹说老家的房子还可以住,但说完自己就打了退堂鼓,老家的房子太旧了,他们自己住倒是凑合,但不想女儿和外孙女受那个苦。

    “贫贱家庭百事哀啊。”梅锋叹气,李苹因为照顾女儿,又饱受流言中伤,患病住院,要是他们有钱,早就毫不犹豫地搬走,根本不会有后面的事。

    那天他去医院给李苹送饭,还在医院就听说茶厂出事了,有人跳楼。他当即心脏狂跳,赶回去一看,他家楼下剩下一滩血迹,女儿和外孙女已经躺在了太平间。

    “我恨啊!”梅锋眼中满含泪水,他不住地颤抖,“我们一家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的女儿?就因为他们的孩子没有回来,我的女儿就不应该回来吗?他们都是杀害我女儿,我外孙女,我妻子的凶手,我要他们死!”

    梅瑞自杀后,李苹起初很平静,甚至比梅锋更平静。但在女儿、外孙女入土为安之后,李苹疯了,认不得梅锋,动不动就在街上乱窜。

    “我不恨那个司机,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我妻子都得感谢他。”梅锋说:“他让她终于解脱了。活着,对她来说才是煎熬。”

    孑然一身之后,梅锋心中剩下的便只有复仇。他要杀了互助小组的所有人,但如何杀却是他必须要考虑的。他不能一个一个杀,不然剩下的很可能会逃走,他得将他们聚集起来,一网打尽。

    他想不到具体的办法,暂时能做的,就是隐姓埋名,找份糊口的工作再说。梅瑞从圆树乡回来时,带着一瓶香水,牌子是“lake”,他问过女儿,香水是哪里来的,女儿只说是别人送的。

    他对香水一窍不通,以为女儿喜欢“lake”,打听到“lake”的工厂和旗舰店都在“微末山庄”,便想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工作。招聘的人嫌他年纪大了,但老板刘熏见他可怜,愿意留他做个杂工。他心怀感激,一边干活,一边关注互助小组。

    第144章 无依(28)

    梅锋在“lake”干了没多久,从刘熏处得知,山下的水产品养殖区在招工人,比较辛苦,但赚得比她这里多,更适合他。他也已经发现“lake”的工作不适合他这个大老粗,就算刘熏不给他介绍养殖区的工作,他也会离开。认真感谢了刘熏之后,他来到养殖区,一干就是两年。

    居南湖的鱼全省知名,肥美鲜嫩。看着那些张着嘴等食的鱼,他心中渐渐浮起一个想法——何不让这些贪食的鱼,成为他复仇的帮手?

    他抬头看向被白雾笼罩的山中别墅,“微末山庄”早已成为居南市的度假胜地,年轻人、上了年纪的人都愿意来到这里。如果互助小组的人来了,他就有信心将他们变成鱼食。

    但怎么才能让他们来?

    “微末山庄”消费不低,周霞之流大概是舍不得消费的,他们更可能选择周边便宜的农家乐。必须让他们到“微末山庄”来!

    他知道,自从梅瑞去世,互助小组就变成了一盘散沙,很久没有聚会了。他需要有一个人来组织这场聚会,周霞是最合适的人选!

    当年周霞就是互助小组的组织者,干什么都最积极,害死梅瑞也最积极。同时,周霞又是个贪图小便宜的人,她不愿意花钱来“微末山庄”消费,但如果有天降的馅饼,她一定会毫不怀疑地捡起来。

    梅锋好歹在居南湖生活了两年,很清楚“微末山庄”里面的那些商家有时会搞活动,只要他得到这个活动的机会,就能让周霞上钩。

    但怎么得到这个机会?他想到了刘熏。那个女孩很善良,而且大约因为“lake”老板的身份,和很多民宿关系不错。他不想将刘熏拖下水,但他没有办法,他唯一能利用的就是刘熏。

    他约刘熏在居南湖边见面,谎称自己有一些老朋友,因为年轻时的矛盾,早已不再联系。现在年纪大了,对友情格外珍惜,想找个机会和他们和好,却拉不下脸。

    “刘总,能不能请你帮个忙,给我争取一个跨年的住宿名额,假装成中奖福利送给他们?”他露出贫苦民众的不安和虔诚,“当然,钱由我来出。我,我就是想和他们见个面,叙叙旧。”

    刘熏很为难,但架不住他的请求,答应去试一试。他不住道谢,求刘熏一定要为她办到。

    一周后,刘熏带来了好消息——她和“山水楼”的前台小冬关系不错,对方给了一个套房,能住至少五个人。

    他喜极而涕,连称刘熏是他的恩人。刘熏问他接下去该怎么做,他说他还要去找人将这名额假装奖品送给湖韵茶厂的周霞。

    刘熏思索片刻,决定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来吧,交给其他人我也不放心。”

    就这样,周霞得到了奖品,互助小组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山水楼”民宿,准备热热闹闹地过个年。

    “刘老板是无辜的。”梅锋没有接着说他是如何杀掉三人,反而停下来强调刘熏不知情,“我没有告诉她我真正的计划,陈警官,你们抓错人了,赶紧把她放了吧。”

    “不着急。”陈争说:“刘熏参与了多少,我们会查清楚,现在……”

    梅锋却急了,“你们还要查什么呢?我不是交待了吗,是我骗了刘老板,是我利用了她的善心!”

    “那你为什么要杀朱小笛?”陈争突然打断,“他和互助小组八竿子打不着,和梅瑞也几乎没有交集。”

    梅锋半张着嘴,眼里晃动着游移不定的光,“我……”

    陈争轻敲桌子,“所以你还是先别顾着刘熏,把你的作案经过交待清楚。这样对你,对她,都有好处。”

    梅锋注视陈争良久,仿佛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一个他可以随便糊弄的警察。片刻,他说:“因为他看到了,我不能放他走。”

    16号,周霞等人入住“山水楼”,梅锋打扮成景区清洁工的样子,安静地观察着他们,因为脸被帽子和口罩遮住,没人认出他来。周霞还是像往常一样咋呼,企图让所有人围着她转。但到了18号,他们开始分散活动,龚小洋和卢峰关系最紧密,来到湖边看人钓鱼。

    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湖边哪些地方有监控,他早就摸得一清二楚。18号下午,他故意在龚小洋等卢峰时,出现在龚小洋面前。龚小洋吓了一跳,转身就要走。他却叫住龚小洋,“你还在找你家孩子吗?”

    龚小洋停下脚步,诧异地盯着他。

    他苦笑:“当年你们其实没有猜错,我确实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出卖了你们所有人。”

    龚小洋瞪大双眼,“你,你什么意思?”

    “说来话长。”他冷漠地看着龚小洋,“我隐瞒了其他孩子的线索,所以付出了代价。”

    龚小洋激动得抓住他的衣领,“你到底想说什么?你知道小宇在哪里?他,他……”

    “你想问他还活着吗?”梅锋说:“当时他还活着,但现在,我不确定。”

    龚小洋举起拳头,却没能砸下去。龚小洋的眼神肉见可见地软下去,充满了一个父亲的乞求,“梅老板,老梅,梅瑞的事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你怎么报复我都行,我求你,求你告诉我小宇在哪里!”

    龚小洋几乎要在梅锋面前跪下,而梅锋听见他说出梅瑞的名字,心中涌起来的只剩下厌恶。

    “你跟我来吧,东西我都藏在宿舍里。”梅锋说:“暂时别告诉其他人,我怕知道的人多了会出事。你知道,人贩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带着龚小洋绕开监控,来到养殖区。在他负责的区域,这个时间没有其他人,只有在湖中翻腾的鱼见证了他杀人的全过程。

    出于对儿子的想念,龚小洋轻易相信了他的话,他让龚小洋在湖边稍等,自己回屋去拿东西,然而他拿来的却是榔头和小型电锯。

    龚小洋后脑遭受重击,当即晕死了过去。梅锋将他翻过来,照着他的面门击打十多次。血腥气在潮湿的雾气中弥漫,很快被养殖区浓重的鱼腥气覆盖。

    他迅速将龚小洋的尸体装在准备好的鱼食箱中,然后用龚小洋的手机给卢峰发消息:老卢,我见到梅锋了,他有孩子们的消息,你就在我们刚才待的地方别动,我让他来接你,我们一起商量!

    卢峰以前就是龚小洋的跟班,和龚小洋穿同一条裤子。是龚小洋拉着他加入互助小组,也是龚小洋叫他一起羞辱梅瑞。得知龚小洋和梅锋在一起,他大惊失色,连忙打给龚小洋,梅锋却没接。正在他左右为难时,梅锋赶到了,气喘吁吁说,龚小洋在养殖场等他。

    卢峰有点怕梅锋,但对龚小洋言听计从,想到龚小洋都去了,那他有什么好怕的?

    天色已晚,非景区的地方,灯光不多,走在鱼腥气扑鼻的湖边,卢峰越来越不安,问龚小洋到底在哪里。梅锋指了指龚小洋的尸体,阴沉地说:“不就在那里吗?”

    地上湿滑,卢峰想跑,脚底却不稳,摔到了尸体上,他恐惧得叫不出来,手脚并用地乱爬。梅锋冷眼看着他的丑态,一脚踩住他,喝问道:“你现在知道怕了?你和龚小洋害死我女儿的时候呢?你们比人贩子还要恶毒,还要该死!”

    “啊——啊——”卢峰的喊叫淹没在湖水的嘶吼中。梅锋不再浪费时间,手起锤落。

    而就在杀死卢峰之后,他敏锐地察觉到有人正看着自己。他心道不好,为什么会有人?现在这块区域应当只有他一个活人才对!他一不做二不休,立即拿着锤子冲入黑暗中。

    来的是个年轻人,腿脚比他灵便,却不熟悉养殖区的情况,跑着跑着就在山林中迷路。他躲藏在林子中,眼睛飞快适应黑暗,悄悄来到年轻人身后,锤子落下时,年轻人应声倒地。

    需要处理的尸体从两具变成了三具,好在他有的是时间。他用拖车将年轻人运了回来,在电锯的响动中,鱼儿向岸边集结。他将尸块抛入湖中,那些大张着嘴的鱼顷刻间帮他抹去了仇人的形体。

    岸边的湖水微微泛红,但没有关系,等到天亮,这点血色就会被稀释。而且养殖区本就会投喂生食,有血腥是很正常的事。

    他望着升空的烟花,听着热闹的爆竹,面无表情地想,下一个目标,是周霞。

    然而天不遂人愿,天亮之后,“微末山庄”竟然出了事,一个家喻户晓的明星遇害了,警察正在调查整个“微末山庄”的游客。

    他知道自己的计划不可能进行下去了,他必须保全自己,这样才有下一次机会。养殖区是警方早期调查的盲区,他利用这个时间逃离居南湖,就算警方最终查到了养殖区也无所谓,他不怕死,只怕不能为女儿报仇。

    “但你还是回来了。”陈争说:“为什么要回来?”

    “我……”梅锋迟疑片刻,松弛的唇角沉了沉,多年的痛苦集聚在他这个无奈的笑中,“我累了,忽然就想和她们团聚了。其实我最恨的还是龚小洋和卢峰,汪万健没做什么,周霞和曾红……算了,她们是女同志,我不跟她们计较。”

    梅锋絮絮叨叨的,说自己逃走之后,心神不宁,居无定所,每天都在惶惑不安中度过,想到一命抵一命,女儿和外孙女这两条命已经有三个人来抵了,他便不想再坚持。

    陈争沉默许久,很显然,梅锋没有完全说实话,他想要将刘熏摘出去。

    “龚小洋和卢峰是怎么死的,你已经交待清楚了。但朱小笛呢,我觉得你还是有所隐瞒。他为什么会到你们养殖区来?按照你刚才说的,你做了充分的准备,怎么会让一个外人溜进来?”陈争说。

    梅锋摇头,“我不知道,可能就是天意吧。”

    陈争说:“天意让你杀了朱小笛?因为他当年见过梅瑞?也是他将你们一家的恩人祝依推向死亡?”

    梅锋涣散的眸光登时凝聚,充满讶然。

    “你反正都要杀人,不如将伤害祝依的人也杀了吧,你是这样想的?”陈争说:“朱小笛不是碰巧看到你杀人,他本来就是被你叫来的。还有董京。如果不是忽然发生了霍烨维案,你会杀掉住在‘山水楼’的这两组客人。”

    梅锋咽下唾沫,整个人显得非常僵硬,“我……不是……”

    “还是说,有什么人利用你对朱小笛和董京下手?”陈争说:“你女儿从圆树乡带回来的香水,我来猜一猜,那是刘熏送给祝依,祝依又转送给她的。对吗?”

    “不是!”梅锋立即否认,“怎么会呢?刘老板不认识祝依的。”

    陈争问:“你确定她不认识祝依吗?对了,我还有个问题,你和祝依打过交道吗?”

    梅锋不安地看着陈争,“我,我没见过她。”

    “但你知道她。”陈争说:“是通过梅瑞?还是那个给你们发消息的人?”

    梅锋叹气,眼中泪光闪烁,“小瑞经常提起她,是她劝说小瑞走出来,改变了小瑞的思想。”

    当年在圆树乡,梅瑞是祝依的第一个目标,祝依安定下来之后,就想方设法接近她。

    起初,梅瑞很排斥祝依,因为祝依一看就是那种特别被老师器重的好学生,和学生时代的她截然不同。她一看到祝依,就会想到父母苦口婆心地念叨——你看看你们班长,你们学习委员,你就不能好好用功,像她们一样吗?

    她讨厌祝依这样的人,又不屑地想,成绩好有什么用,不还是和她一样嫁到这种地方来了吗?但后来,她发现祝依和她并不一样。祝依非但没有嫁到圆树乡来,还试图带走其他嫁到圆树乡的女人。

    她开始恐慌。她不是自愿嫁给李江宝,当初她离家出走,在外面受尽了苦头,被卖到圆树乡这种穷得房子都漏风的地方,简直想死了算了。

    但日子一天天过下来,似乎没有她想象的那样糟糕。她开始习惯。习惯是件很可怕的事,一旦习惯,就不希望改变,哪怕是积极的改变也不愿意尝试。

    那天她带着女儿出去散步,女儿吵着要去小卖部买糖吃。她的钱被婆家严格管控,身上一分钱也没有。祝依却走过来,给她和女儿一人买了一瓶橘子汽水。孩子欢天喜地,她却戒备地瞪着祝依。

    女儿非要和祝依玩,她也只能跟着,渐渐地,她们来到圆树乡边缘的山坡上。孩子玩累了,躺在草地上休息。祝依也坐下,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瓶子,趁着她不注意,在她脖子上喷了一下。

    她吓一跳,“你干什么?”

    祝依笑着问:“好闻吗?”

    她这才发现,祝依拿着的是香水,香水的气味很清淡,很香。离家出走之前,她很喜欢偷偷用母亲的香水,而到了圆树乡,她几乎忘了香水是什么东西。

    这里的女人是家庭的附属品,只用干活、伺候家人,冬天皮肤干裂,抹点几块钱的油膏就行。不会有人用香水,土生土长的人甚至连香水是什么都不知道。

    时隔多年再次闻到香水,她的眼睛红了。气味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它像是一个载体,让她想起了离家出走之前的生活。如果不负气离开,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

    “送给你了。”祝依将香水塞到她手上,她愣了一下,不肯,祝依却将双手背在身后,“你在城市里长大,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拥有正常生活的女人能轻易得到一瓶属于自己的香水,有钱就买贵一点的,没钱就买便宜一点的,这不是什么奢侈品,谁想要都能得到。”

    她紧紧捏着瓶子,不说话。

    “你是被困在这里了,但犯错的不是你。”祝依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只要你愿意走出来,随时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你的父母在找你,等着你回去。”

    她忽然心跳加速,拉起孩子就跑。祝依远远地看着她,没有追上来。

    从那天起,她知道自己变了。虽然她还是像村里的其他农妇一样如牲畜一般活着,但她仿佛被分成了两半,一半还留在圆树乡,一半乘着香水给与的幻觉,回到了从小生活的城市。

    祝依的声音不断在她耳边回响:你不属于这里。

    祝依继续找机会与她见面,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排斥祝依,那份不满的心情逐渐转移到了李江宝身上。直到她离开圆树乡,她仍旧认为李江宝不是个坏人,但祝依让她认识到,她不属于这里,这想法一旦产生,就难以改变。

    梅锋老泪纵横,这些都是梅瑞刚回来时和他说的话,他知道了祝依这个人,但当时去接梅瑞时,并未见到祝依。梅瑞说起祝依时,眼中有光彩,祝依给她描绘过如今城市里的生活,鼓励她好好活着。

    “是我们没有照顾好她。”梅锋喑哑地说:“祝依费了那么大的劲把她救回来,我们却没能保护她。”

    陈争问:“你知道祝依遭遇了什么?”

    梅锋短暂地顿了下,眼神躲避,“她,她去世了。”

    陈争再问:“你怎么知道她去世了?谁跟你说的?”

    梅锋摇头,“我自己去查的。”

    陈争沉默了会儿,梅锋在撒谎。但似乎想要掩饰谎言,梅锋说:“真的是我自己查的,她已经去世很久了。”

    陈争说:“朱小笛真是你杀的?那董京呢?因为他们曾经是祝依的同事,他们将祝依推向火坑,所以你杀了他们?”

    梅锋喘了几口大气,眼神悲苦又坚定,“是我,是我杀了他们!”

    审讯暂时中断,陈争刚回到办公室,就接到鸣寒的电话。“黎局刚才给我开直播了。”

    陈争挑了下眉,“那正好,说说你的想法。”

    “梅锋和刘熏是同谋,朱小笛可能是他杀的,但董京不是。”鸣寒说:“董京恐怕也不是刘熏杀的。梅锋和刘熏之间有信息差,梅锋以为刘熏杀了董京,所以他咬牙认下来。如果我们现在问他杀害董京的细节,他多半答不上来。”

    陈争扬靠在椅背里,闭眼听鸣寒分析。审问虽然只动动嘴皮子,但一场审下来,疲惫感非常重,此时听着鸣寒的声音,陈争有种精神得到按摩的感觉。

    鸣寒说了会儿,没得到回应,略微皱起眉,“哥?”

    陈争这才睁开眼,声音有一丝懒意,“嗯?刚才说到哪里了?”

    鸣寒无奈,“哥,你拿我当催眠曲?”

    陈争笑了笑,调整坐姿,“梅锋和刘熏的关系比他们承认的都更深。刘熏从某个途径知道了发生在祝依身上的事,想为祝依复仇,但她的仇恨等级远远低于梅锋,梅锋是这场复仇的主力,她从旁协助,可能她向梅锋提的要求就是‘顺便’解决掉那些实习生。”

    鸣寒说:“朱小笛不是恰好出现在养殖区,是被刘熏引诱到那里。那董京呢?”

    “刘熏没有单独杀人的能力。”陈争眼前浮现出司薇等人,“假设这次的活动的确是董京组织的,他的目的是杀死他们为祝依报仇,其他人猜到了他的打算,于是干脆反杀。”

    鸣寒说:“集体作案?”

    陈争想了想,觉得这里有些乱,“刘熏和董京目的一致的话,刘熏为什么还要和梅锋联合?”

    鸣寒问:“你等下要去审刘熏?”

    陈争点头,“你又要看直播?”

    鸣寒看一眼时间,“来不及了,我要去见霍曦玲。”

    陈争想起鸣寒这段时间都在和霍家周旋,霍曦玲非常难应付,她就像个技艺高超的垂钓者,不断钓着警方的胃口。

    刘熏再次被带到审讯室时,情绪起伏比较大,不等陈争开口,她就问道:“梅锋他说什么了?”

    陈争说:“不说他是李叔了?”

    “我!”刘熏上身前倾,神情看上去很挣扎。

    陈争说:“他已经承认杀害四名游客。”

    刘熏撑大双眼,“四名?”

    “你有异议?难道你知道不是四名?”陈争故意引开话题,“不过刘女士,我今天主要不是跟你聊梅锋,我们查到,你和已经遇害的函省政法大学学生祝依认识,不仅认识,你能够在‘微末山庄’经营下去,有她一半的功劳。”

    刘熏脸上的血色渐渐退去。

    “当年你无力和你父母、开发商过招,你对法律一窍不通,但你很聪明,知道寻找免费的外援。函省政法大学的学生经常出来做法律援助,你因此认识了祝依,她帮你争取到‘微末山庄’的合作,才有了‘lake’之后的发展。”陈争说:“对你来说,祝依就是恩人。后来,你将‘lake’最早推出的产品送给祝依,而她很珍惜这份象征着女性友情的礼物,将它带到了偏远落后的圆树乡,送给下一位她准备帮助的女性。收到香水的是梅瑞,也就是梅锋的女儿。”

    刘熏呼出一口气,肩膀渐渐下沉。她苦笑着捋了把头发,“你们连这也查到了。”

    第145章 无依(29)

    陈争这才将话题又拉回去,“祝依救了梅瑞,她以为梅瑞离开圆树乡,生活就会回到正轨,但她低估了人性的可怖,落后封建的圆树乡没有‘吃’了梅瑞,反而是茶厂的老工人要了梅瑞的命。”

    “她就不该那么好心。”刘熏忽然说:“如果不救梅瑞,梅瑞不会死,她也不会死。尊重他人命运这句老话是有道理的。”

    刘熏笑了下,“你以为我实在帮梅锋?不,我是在利用他,我对他们整个梅家,都没有好感。梅瑞已经死了,我追究不到梅瑞头上去,但梅锋还活着。”

    陈争问:“利用?你是指利用梅锋杀死当时一起去圆树乡的实习生?你是怎么知道祝依的遭遇?”

    刘熏匆匆在眼尾抹了抹,没让眼泪掉出来。她的语气里充满悔恨,她至今还觉得,自己有机会救祝依。

    祝依帮过的人很多,对祝依来说,她也许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对她来说,祝依就是挂在她前路上的明灯。和开发商达成一致那天,她送祝依去火车站,祝依抱了抱她,说相信她一定会成功。

    可是成功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事,搞定开发商不过是第一步。从此,她过上了起早贪黑,心中只有工作的日子。她全心扑在“lake”上,连家人都无暇关心。“lake”推出第一款产品,却无人问津,眼看就要做不下去。她没脸见祝依,却又想着第一款一定要送给祝依,于是亲自赶去函省政法大学,见到了马上就要开始实习的祝依。

    接过香水,祝依很开心,说自己会好好珍藏,又说她不该跑这一趟的,因为自己这就要去居南市了。

    她很开心,以为今后会有很多和祝依见面的机会。然而回到“微末山庄”后,她变得更加忙碌,产品研发归她管,渠道营销也归她管,她忙得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直到两年前,“lake”逐渐有了稳定的客户,她才空下来想想自己的事,想想因为忙碌而疏于联系的朋友。

    祝依,这个早已变得陌生的名字再次清晰起来,她兴奋地拿出“lake”的新品,想要送给祝依。当初她灰头土脸,想象中的祝依是出入律所的精英,她不好意思将“lake”送到祝依面前,现在她终于成了还算成功的商人,祝依祝她成功,她真的成功了,她可以堂堂正正地去见祝依!

    但是祝依的号却消失了,她联系不上祝依,依稀记得最后一次见祝依时,祝依提到过永申律所,她找了过去,得到的答复却是,祝依确实实习过,但没有坚持下来,律所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她感到万分诧异,坚持不下来?这怎么可能是祝依?祝依是最有恒心的人!

    她心中泛起不好的预感,祝依出事了。

    她没有时间和能力调查祝依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和过去相比,她已经富有太多,她可以请正规的律师,也可以请非法的私家侦探。律师没查出什么来,但不久,私家侦探告诉她,祝依已经被戈子镇那些愚昧的男人,以及她真心相信的实习生同事害死了。

    她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话,祝依死了?被同事害死?为什么?当年发生了什么?

    私家侦探给她看了一段录像,地点似乎是一个地下室,黑乎乎的,环境非常糟糕,一个说着土话的男人被绑着,哭哭啼啼地求饶,说害死祝依的不止自己一人,他花了钱,花钱睡女人有什么不对,大家都是这么做的!他还因此染上了“脏病”,他找谁说理去?

    她看得无比震撼,私家侦探解释,视频中的这个村民,就是强暴祝依的人之一,而卖祝依的人,是祝依在圆树乡的丈夫易磊。

    至于祝依为什么会嫁到圆树乡,那又是个漫长而残忍的故事了。

    私家侦探说得很慢,一张张展示朱小笛、董京、张品、李仁、司薇、都应的照片,“祝依想要改变圆树乡,而他们利用了她的善良,一人推了一把,将她推向万劫不复。最后她本来可以获救,但是他们没有一人伸出援手。”

    私家侦探又拿出梅瑞一家的照片,“这个女孩,就是祝依救下来的人,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可她也被害死了,如果祝依没有出事,从圆树乡赶回来陪伴她,她不会那样想不开,从楼上跳下来。”

    私家侦探的手指在梅锋脸上点了点,叹气,“他是个可怜的父亲。”

    刘熏忽然说:“如果不是为了救她,祝依也不会死,是不是?”

    私家侦探愣了下,“你这么说也没错。”

    刘熏强行平复下来,“我该怎么办?”

    私家侦探耸耸肩,“我只是个侦探,你给我多少钱,我就提供多少情报给你。”

    刘熏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私家侦探朝梅瑞一家的照片抬了抬下巴,“他和你不一样,祝依只是你的恩人,恩人不是唯一,而梅瑞是他的女儿,他已经失去一切了。如果有一天他来找你,你可以试着帮帮他。但你别像祝依那样不图回报,你帮他复仇,也可以对他有所图。”

    刘熏当时头脑混乱,难以消化私家侦探的话。但时间一长,她渐渐理解了私家侦探。当梅锋拿着“lake”的香水来到她面前时,她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给梅锋出谋划策的是我,我没能报答祝依,我对梅瑞也抱有恨意,我利用梅锋时完全没有心理负担。”刘熏变得很平静,没有化妆的脸就像风平浪静时的居南湖,“我替他得到‘山水楼’的套房,也是我假装卖腊梅,假装让周霞中奖。梅锋向我保证,等他报完仇,就会想办法杀掉那群实习生。”

    陈争早就发现刘熏的话疑点重重,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打断,“你不知道朱小笛他们也会住在‘山水楼’?”

    刘熏摇头,“我本来不知道,但我让小冬帮忙订房时,看到了已订名单。”

    陈争说:“所以你觉得这是机会?”

    “不然呢?”刘熏亢奋起来,“他们自己要来,给梅锋省事了!”

    陈争问:“你找的那个私人侦探是谁?”

    刘熏有所顾忌,沉默下来。

    陈争问:“这个人你不能说?”

    刘熏皱着眉,“我知道侦探不合法,我不想牵连她。”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说的这个私人侦探不是偶然接到你的委托?”

    “什么意思?”

    陈争问:“你找的是哪个律所?”

    刘熏犹豫片刻,“永申。在居南市,永申是名气最大的律所。”

    “既然永申的律师都什么也没查到,私人侦探为什么有这么大的能耐?”陈争再问:“是谁?叫什么名字?”

    刘熏吞咽唾沫,“我,我只知道她姓欧,我,我叫她欧女士。”

    陈争说:“联系方式呢?”

    刘熏说:“最后一次见面时,我当着她的面删了,我知道她做的事不合法,她帮我,我已经很感激了。”

    陈争说:“那你们应该也没有转过账?”

    “是现金支付。”刘熏越发慌张,“你是说,我可能被她利用了?”

    陈争问:“你对她的长相还有印象吗?”

    刘熏越是想要形容,记忆中的面容就越发模糊。她只记得那是个举手投足都很有韵味的女人,身上很香,用的是奢牌香水,波浪长发,每次见面都戴着夸张的墨镜,她看不清她的眼睛。

    陈争想了想,“你是怎么找到她?”

    “不是我找她!”刘熏说,她起初只是想找正规律师,但律师毫无办法,她和律师约在律所附近的咖啡店见面,律师走后,她失落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发呆。

    欧女士就是这时出现,说自己能够接她这个案子,条件是她不可以再找其他律师,更不可以声张。她已经对律师失望了,立即答应下来。

    结束审问之前,陈争再次向刘熏确定,“董京不是你和梅锋杀的?你只是将朱小笛引到梅锋面前?”

    刘熏不住点头,“其他人我根本来不及,我没想到,没想到……”

    那天晚上,她唯一的亲人也出事了。

    “欧女士。”陈争尝试描绘出这个神秘的女人。她绝不是一个简单的私人侦探,恐怕她才是这一系列命案的幕后推手,在刘熏到永申律所寻找祝依时,她可能就已经盯上了祝依。

    她知道实习生之间发生的事,也知道祝依的遭遇,甚至用非法手段强迫尖丫乡的村民说出强暴祝依的事实。刘熏和梅锋引导互助小组来到“山水楼”,但对他们来说,朱小笛等人的到来是意外,那欧女士在这其中有无推波助澜?

    陈争眼前忽然浮现出一个人,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何美。

    是因为她的婚礼,实习生们才时隔多年相聚在居南市,才有了这次的跨年聚会。

    她的外形和气质符合刘晴的描述,而她作为祝依曾经的引路人,事实上是最容易发现祝依出事的人。刘熏到永申打听过祝依的消息,为了找到祝依,又请了永申的律师,何美完全有可能知道刘熏的意图。所以她假扮成私家侦探欧女士,接近刘熏,告诉刘熏真相?

    陈争细细回忆上次和何美见面的经过,这位美女律师绝非花瓶,曾经被卷入顾强案,如今在律师圈混得如鱼得水。她是欧女士的话,为什么要掺和进来?

    陈争给刘熏播放了一段视频,视频上的正是何美,这位优雅美丽的女律师从车上下来,摘下墨镜。

    刘熏惊讶道:“这不是欧女士?”

    陈争说:“你确定你的私家侦探就是她?”

    刘熏又看了会儿,点点头,“她戴墨镜时就是这样,走路也是这样!我印象深刻,不可能记错!你们找到她了?”

    陈争自语道:“还真是她。”

    永申律所,何美款步向陈争走来,“陈警官,又见面了。案子侦破了吗?”

    陈争笑道:“快了,大概就差何律的证词了。”

    何美挑眉,“我?陈警官开什么玩笑。”

    陈争忽然问:“永申律所的工作是不是不太繁忙?”

    何美说:“怎么会?当律所哪有不忙的,要不是助理来叫我,说警察上门了,我现在还在开会。”

    陈争说:“那你还有时间在外面兼职私家侦探?”

    何美唇角微微一顿,眼神略有改变。

    “你当私家侦探时的名字似乎叫欧女士?”陈争说:“业务还是从你们永申律师手上抢来的。”

    何美笑起来,推开一扇门,“陈警官,进来说吧。”

    陈争却站在门口没动。何美回头,似乎颇为不解,“嗯?”

    “其实我今天来,是请你去市局坐坐。”陈争下巴朝房间的方向抬了抬,“你觉得走廊上不是说话的地方,我觉得里面也不太适合,毕竟我们有重要的笔录要做。”

    何美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片刻,将门重新合上,“行,那我就跟你去喝个茶。”

    何美被警察带走,一时间,律所上下众说纷纭,有名气的律师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不为人知的阴翳,有虎视眈眈的仇家,但何美似乎从未惹到任何人。年轻律师们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面面相觑。

    市局问询室,镜头对准何美,即便是在这样的地方,她也很注意妆容,整理了下衣领。

    陈争问:“私家侦探是你的副业?”

    何美说:“说笑了陈警官,我说过,我的本职工作已经占据了我几乎全部时间。”

    陈争说:“那为什么你还抽出时间,去接待‘lake’的老板?总不会因为她钱给得多吧?”

    何美沉默了会儿,“因为站在女人的角度,我觉得她应该知道真相。”

    陈争问:“为什么是她?”

    何美挑了挑眉梢,“因为这么多年来,刘熏是唯一一个来永申打听祝依去向的人。她是祝依的朋友。”

    “唯一?”

    “是啊,唯一。那么一个优秀的女孩,人间蒸发,居然只有刘熏这个和她根本不在一个生活圈的人关心她。你说这可不可笑?”

    陈争并不觉得可笑,并且在何美脸上,他也没有看到任何与“可笑”有关的表情。

    陈争问:“你怎么知道刘熏和祝依之间的事?她告诉你的?”

    “一半一半吧。”何美说:“刘熏心急火燎来律所,说要见祝依,前台根本不知道曾经有个实习生叫祝依,她请刚入职的律师帮她找祝依,开玩笑,这怎么找得到?”

    那律师实习时被何美带过几回,何美跟他打听刘熏的诉求,知道他帮不了刘熏,于是在他们其中一次见面之后,以私家侦探的身份主动找到刘熏。

    刘熏对律师已经失望了,将希望押在她身上,说了很多和祝依之间的事。而她给祝依看了一段私底下审问村民阿秀的视频。

    刘熏很冲动,她告诉刘熏,今后有机会可以帮帮梅瑞的父亲。

    何美交待的这一段和刘熏的证词一致,她说得相当坦荡,连眼神都没有分毫躲闪。

    陈争说:“这么说,你早就知道祝依出事了,也知道当年的所有细节?那为什么我上次找你的时候,你不承认?”

    何美笑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陈警官,我很忙的。”

    陈争说:“都这么忙了,还要给刘熏当私家侦探?”

    何美视线稍稍往下扫了扫,似乎并不在乎谎言被揭穿,“私家侦探不合法,我也只做过这一次。”

    陈争说:“我更感兴趣的是,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祝依出事的?你好像并不怎么在意你的实习生,为什么会特意去调查祝依?”

    何美沉默了会儿,露出一抹苦笑,“这就说来话长了。”

    何美并不想带实习生,在她看来,愚蠢、天真、自大的实习生是在他们这些成熟律师身上吸血。但她被安排了带实习生的任务,只能硬着头皮上。

    当年的七个实习生里,朱小笛是关系户,还未来报到,就占据了一个转正指标,用不着她操心。她还挺喜欢关系户的,因为这类人往往知道自己的定位,不会急于表现。最难缠的是那些没有背景,拼命想留下来的人。人性的急躁、贪婪、恶毒在他们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就比如,李仁和都应。

    她最不喜欢的实习生就是他们二人,都应成绩不错,但性格缺陷很大,临场应变能力不足,李仁成绩不及都应,功利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至于董京、司薇、张品,董京还行,但心思不在工作上,张品能力太差,不知怎么过了HR那一关,总归是要被刷掉,司薇,这个女生很有趣,学法律就是为了钓大律师,装清纯装可爱,自以为深藏不露,但每个眼神每个动作在她面前都幼稚得令人发笑。

    只有祝依,让她很感兴趣。祝依是实习生中毫无争议的第一,无论是学历,还是在校成绩,还是实习表现,都很难让人忽视。她甚至在祝依身上感到了不该出现的松弛感,和祝依相处,即便是她,也觉得很舒服。

    祝依是从福利院走出来的,按理说应该像李仁和都应那样患得患失、局促犹豫,但祝依是一团肆意燃烧的火,连她都忍不住羡慕。

    顾强也注意到了祝依。顾强这个人,人品不行,私生活龌龊不堪,但业务水平过硬,看人的眼光更是独到,早早相中了祝依。如果不出意外,祝依毕业后将在何美手底下工作,对她们双方来说,这都是双赢的事,祝依有了顾强这座靠山,何美有了祝依这个生力军助手。

    何美怎么都没想到,祝依会因为一次法律援助,而留在圆树乡。

    “上次我没有撒谎。”何美有些无奈地说:“我当时去找祝依的时候,确实很生气。我不知道她的计划,正在气头上,一时半刻也想不明白。”

    实习生们没有一人说出祝依留在圆树乡的真相,李仁、朱小笛说和祝依不太熟,交流不多,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司薇和都应说祝依爱上了老实的村民易磊,“恋爱脑”发作,她们怎么劝都没用。

    那段时间律所事情很多,董京等人相继离职,何美抽空去见祝依,祝依还给她上演一出和易磊相亲相爱的戏码,气得她转身就走。

    陈争问:“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祝依只是在做戏?”

    何美说:“顾强出事后吧,当时我自己和律所都经历了事业低谷,差点做不下去。时间一多,就开始琢磨以前没有想明白的事。”

    那时,她根本不能出门,更不能去永申报到,自媒体、网友堵在她家门口,骂她是小三,顾强的其他屎盆子也往她头上扣。

    她暂时离开居南市,一边旅游一边散心。车开到戈子镇附近时,她忽然想到祝依。这个她最看重的女孩,已经消失很久了。

    越是思索,她越是觉得古怪,祝依怎么会是“恋爱脑”?祝依只可能假装成“恋爱脑”,祝依这么做一定有目的。

    她在戈子镇住下,这不是什么旅游景点,没人认识她。她过着上午买菜,下午在茶馆听人闲聊的生活。得知这一带十分落后,女人地位很低,很多村子用自家女儿去给自家儿子换媳妇,甚至存在买女人的习俗。

    何美脑海中再次浮现出祝依挽着易磊手的样子,还有实习生们回来后三缄其口的样子。她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会不会是祝依想要拯救圆树乡的女人,假装嫁给易磊,打入内部?而其他实习生和她商量好了,做她的接应?

    他们必须骗过所有村民,包括易磊,所以当时她来到圆树乡,祝依也装出顽固不化的样子?

    可问题是,后来祝依为什么没有一点消息?所有的实习生也全部离开了永申?

    她长期跟着顾强,见惯了黑暗,习惯从最卑鄙的角度来揣摩人心。不好的预感从她心中升起,祝依很可能出事了,而那些所谓的同事对她置之不理。

    何美当学生时学过画画,以画家的名义驱车前往戈子镇的各个乡村,唯独没有去过圆树乡——她担心被易磊认出来。在尖丫乡,她找当地妇女当模特,给她们丰厚的报酬,从她们口中得知一件耸人听闻的事,曾经有个女人被自家男人关在地下室做“鸡”,染上了那种病,还传染给了好几个男人。

    妇女们脸上流露着鄙夷,说那女人好像是城市里来的,不守妇道,生了孩子还乱搞,活该!

    她们的话语中听不到丝毫对受害者的同情,反而怨恨她让其他男人染了病,又拍着胸口,感恩自家男人没染上病。

    何美听得作呕,画画得一塌糊涂,她问那个女人现在在哪里,叫什么。妇女们说,已经病死了,叫什么不知道,反正是圆树乡的。

    第146章 无依(30)

    何美警铃大作,冷静下来后,叫来两个保镖。顾强得罪的人太多,为了自保,雇了十几人的保安团队,何美也和他们有往来,现在顾强倒了,何美钱到位,关系也到位,他们很快赶到。

    何美盯上染病的村民阿秀,保镖将他绑在其家中的地下室,他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一下子全交待了。那个被半个村子的男人玩弄过的女人是圆树乡村民易磊的老婆,据说还是大学生,给易磊生了个孩子,不检点,所以才被易磊弄过来赚钱。

    何美给了阿秀一笔钱,让人将他送出函省。回到居南市之前,她悄悄去圆树乡看了一眼,易磊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的老母亲抱着孙子,嘴里不停骂着土话。

    祝依想救这里的女人,到头来,却将自己一辈子都搭了进去。她替祝依感到不值。

    回到居南市后,她一头扎进工作,永申律所刚刚度过危机,很多律师离职,她留了下来,接手顾强的正规业务,渐渐成了永申的一姐。

    位置站得越高,视野就越清晰,她用碎片般的信息拼凑出了裂痕斑斑的真相。祝依的死,易磊是直接凶手,而那六个实习生则是看不见的推手。

    祝依的存在对他们来说太刺眼了,都应是祝依的“低配”,司薇嫉妒董京对祝依的感情,李仁渴望挤掉祝依,朱小笛恨人们总是用祝依的优秀来反衬他这个关系户,董京对祝依的拒绝耿耿于怀,至于张品,这个人存在感低,微不足道。

    他们每个人都有机会拉祝依一把,但是他们在她想要做那个打入内部的钉子时热情怂恿,当她需要帮助时,每个人都收回了手。

    他们欢呼着将她抛起,她迎向阳光,却没有人接住她。

    难怪所有人都要离职,这些卑鄙的年轻人大约最终还是受不了良心的谴责。

    “所以你怂恿刘熏为祝依复仇?”陈争说。

    何美诧异道:“陈警官,你竟然这样想?我没有怂恿过任何人,刘熏在寻找真相,我只不过让她知道了真相而已。”

    陈争说:“你还知道梅家的事。”

    何美说:“说起梅瑞,这还是都应回来后说的。”

    实习生们回到律所后,需要提交法律援助报告,都应写到了圆树乡李江宝的妻子梅瑞。她因此找都应聊了聊,都应像以往一样吞吞吐吐,说怀疑梅瑞是被拐骗过去的,但梅瑞排斥所有人的接触。

    永申律所和湖韵茶厂有合作关系,何美因公去茶厂见高层,听说了梅瑞被父母接回来,却自杀的事。她并未掌握太多情报,只能推测,梅瑞回来很可能是祝依的功劳。

    “这家人很可怜,互助小组的事我多少也听说了些。”何美叹息,“站在梅锋的角度,那些将梅瑞逼死的人死不足惜。”

    陈争说:“那董京朱小笛呢?也死不足惜?”

    何美笑道:“陈警官,你又来了,我说过,我只是将真相卖给了刘熏。她会为祝依做什么,这不在我的可控范围。”

    陈争说:“你提醒了我,将实习生们重新聚集在一起,倒是在你的可控范围内。”

    何美神情稍沉,“我只是在朋友圈发了请柬,他们会来,我也很意外。按照你的意思,我办这场婚礼就是为了引他们来,然后杀了董京和朱小笛?这也太夸张了,我再怎么欣赏祝依,都不至于做到这一步。”

    陈争说:“他们已经承认,在来之前,收到了匿名信息。”

    何美说:“那你更应该去调查他们,调查匿名信息。陈警官,我只是被牵连进了案子里,我是无辜的,我没有杀害任何人,也没有唆使任何人。”

    何美相当平静,仿佛早就知道陈争会问什么,也早就想好了对策。目前没有证据证明她是这一切的策划者,梅锋和刘熏已经承认杀害朱小笛、龚小洋、卢峰,而董京是谁杀的,还没有答案。

    陈争和鸣寒讨论过李仁等人身上的嫌疑,用排除法,凶手必然在他们中间,查清只是时间问题。但现在何美浮现了出来,忽然将水搅得更浑浊了。

    陈争想起鸣寒见霍曦玲去了,霍烨维这个案子也是笼罩在警方头上的阴云。

    霍曦玲处在机动小组的监视之下,工作照旧,但暂时不可离开函省。鸣寒时不时就在她面前晃两圈,跟她聊聊霍烨维的事。

    霍曦玲不愧是干掉霍家兄弟姐妹上位的狠人,唯一的继承人被残杀,她也能沉住气处理集团事务,将鸣寒和机动小组的其他成员视作空气。要不是鸣寒知道她是霍烨维的生母,简直要越监视越觉得她就是杀害霍烨维的凶手。

    前几日,霍曦玲说过一句话,“我确实隐瞒了一些事,我还没有想好应不应该告诉你们。这关系到我和集团的将来。”

    她不开口,鸣寒就只能跟她耗,同时机动小组暗中调查渭海科技。霍曦玲这种老谋深算的企业家有一套独特的决断依据,一切都以她本人的利益为准,只有到了她判断自己必须向警方求助时,她才会主动开口。

    下午,霍曦玲主持完一个项目会议,回到办公室,略微走神。霍烨维案已经影响到渭海科技,舒俊更是在网上煽风点火,不断往她身上泼脏水。

    舒家不是好得罪的,此时,她竟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解决方法。一些合作项目暂时搁置了,很多过去看渭海脸色的企业都选择了观望,集团股价持续走低……

    霍曦玲将文件丢在桌子上,沉沉叹了口气。

    “哟,霍总,心情不美丽啊?”鸣寒又来了,脸上挂着吃瓜群众的笑。

    霍曦玲皱眉看他一眼,又戴上了刻板的面具。“把你们的人撤走,我心情说不定就美丽了。”

    鸣寒上前,靠在桌边,“那你心情美丽了,就愿意和我聊聊‘量天尺’?”

    霍曦玲警告般地看他一眼,一言不发。

    “我呢,要是不当警察的话,可能就和你儿子差不多。”鸣寒半开玩笑道:“说不定也能进娱乐圈混一混,说不定比你儿子混得还好。”

    霍曦玲蹙眉打量他,似乎在说:就凭你?

    “我怎么了?我这身高,这身材,这脸蛋,这么幽默,不红天理不容。”鸣寒走了两步,颇有将这总裁办公室当做秀场的意思。

    霍曦玲嗤笑,“在我面前开屏没用,我老太婆了,对你这样的小年轻没兴趣。”

    鸣寒佯装受惊,“怎么说话的,我是有家室的人。老太婆……霍总,我说我和霍烨维像,是因为我们都有个不择手段的商人家长。”

    霍曦玲盯着鸣寒,似乎是在思索他的这句话。

    “我老爹曾经在南山市和洛城呼风唤雨,后来生意做得正好,却跑到G国去,运扬科技,听说过吗?和你家一样,都是科技企业。”鸣寒唇角勾着隐约笑意。

    霍曦玲说:“你是卜阳运的儿子?”

    鸣寒说:“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差点遭到‘量天尺’的毒手?这帮人想要我的命,很可能就是因为我那个坏事做尽的老爹。”

    霍曦玲脸上的皱纹轻轻颤抖,她似乎动摇了。

    “我差点小命呜呼,霍烨维没我那么幸运,霍总,你们到底做了什么?报应都让下一辈承受了?”鸣寒说话时是笑着的,但他的笑容却让人感到寒冷。

    “我……”霍曦玲握紧了钢笔,移开目光。

    “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鸣寒说:“卜阳运那个老东西不见了。”

    霍曦玲下意识道:“什么?”

    “你这是紧张还是诧异?”鸣寒问:“你和卜阳运是什么关系?”

    霍曦玲反问:“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鸣寒逼近,“他已经在G国生活了很多年,和我早就断绝联系,但在我联系他之后不久,他就失踪了。”

    霍曦玲嘴唇颤抖,虚假的面具几乎要脱落。

    “霍总,这段时间我们也不是只盯着你。”鸣寒继续道:“你们渭海科技在你掌权前后的变化,我也大致了解了一下。当年你一个旁支,不是合适的接班人,仅比你大七岁的小叔才是。他这么一个备受器重,洁身自好的人,为什么会突然沾上赌和毒,最后死在监狱里?”

    霍曦玲脸色泛白,这桩陈年往事像是从污垢的过去伸过来的藤蔓,牢牢将她束缚住。

    “还有凌空、万星这两家科技企业,它们曾经都是渭海的竞争对手,同时也是盟友,如果它们正常发展,渭海的不少市场份额,似乎得交到它们的手上。”鸣寒说:“可惜,这两家都出现了家族内斗,渭海成了最大的获利者。”

    霍曦玲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走到窗边。冬日的洛城被雾霾笼罩,建筑像是飘浮在铅灰色的浮沫中。鸣寒盯着霍曦玲的背影,“继续查下去,你猜,我还会查到什么?”

    “你父亲和‘量天尺’是合作关系。”霍曦玲忽然开口。

    鸣寒蹙眉,“什么?”

    霍曦玲半侧过身来,眼神没有温度,“我和他一样,也利用了‘量天尺’,我们可能是国内最早从‘量天尺’身上获益的人。”

    霍曦玲的成功要从接触到“量天尺”说起。经过多年的营销洗脑,如今外界提到渭海科技,都认为霍家缺乏男丁,仅有的几位也不堪大用,出彩的全是女人,霍曦玲就是其中最耀眼的明珠。

    然而事实却是,当年霍家最受器重的是霍曦玲的小叔霍应征,堂弟霍美深。当霍曦玲还在集团里做着边缘项目的主管时,霍应征和霍美深已经多次参与重大决策。

    那时他们根本没有将霍曦玲放在眼中,而在他们和霍曦玲之间,还有不少虎视眈眈的人,他们互相算计、站队、传递情报,霍曦玲连站队的资格都没有。

    可是“量天尺”却将甜头放在她面前,怂恿她去幻想那些本不该属于她的东西。

    找到她的是“量天尺”在华国的负责人金池也,真名不详,K国人,华国语却说得非常流利。

    金池也长了一双很勾人的桃花眼,说她这样的女性,不应该成为男人之间争权夺势的牺牲品,她明明有着不输霍应征和霍美深的才华,为什么只能充当这场家族斗争的旁观者?

    那时她还很年轻,心里本就燃烧着不甘的火苗,这不甘一方面来自她从小就优异的成绩,一方面来自长辈对女人的藐视。要不是深谙豪门自保之道,早几年她说不定就会崭露头角,然后被残忍拔除。

    金池也将她心中的火苗烧得更旺,但她不了解“量天尺”,更不明白这个见不得光的犯罪组织为什么要站在她这一边。她警惕地问:“你们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金池也笑着鼓掌:“问得好,‘量天尺’不做慈善,给与了多少,必然成倍讨回,而你身上有这样的潜力。”

    金池也举了不少K国和J国财阀的例子,“量天尺”在华国虽然还几乎无人知晓,但在K国和J国,已经“帮助”了大量曾经名不见经传的企业家。

    他们起初被高压的竞争环境压迫得喘不过气,而在“量天尺”的帮助下,他们的竞争对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其中一些小企业如今已经是风头正劲的明星企业。

    谁不渴望成功?尤其是霍曦玲这样明明含着金汤匙出生,却必须给叔叔、弟弟当垫脚石的人。她的眼中渐渐迸发光芒,而金池也的笑容也更加明媚。

    “量天尺”向所帮助的企业索取的不止金钱,更是人脉,在K国,经过各大企业,“量天尺”已经组建起一张犯罪巨网,所有身在其中的人互惠惠利。

    如今,这张成熟的网向霍曦玲扑来。她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你们瞄准渭海科技的话,我小叔和堂弟是更好的选择。”

    “我首先要纠正一点,‘量天尺’并不针对具体的企业。”金池也说:“我们只看重企业里的人。试想,你如果是霍美深或者霍应征,我此时对你高谈阔论,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疯子,再一通电话将我送去警察局?”

    霍曦玲皱眉,略微思索,“你好像说得没错。他们并不需要你。”

    “是,他们早就志在必得,以为自己是天选之人,又何必和一个来路不明的异国组织合作?”金池也说:“所以霍女士,只能是你。你式微,却不安于现状,想要吃下整个渭海科技,我们初来乍到,想在这片陌生的土地开启新的地图,你我彼此需要,一拍即合。”

    霍曦玲承认自己被说动了,但她是个谨慎的人,不敢轻易答应金池也。然而她的人生已经在金池也出现的这一刻改变,她知晓了“量天尺”的存在,知晓了像她这样不受重视的人在“量天尺”的庇护下获取遥不可及的东西。名、利,她觊觎的一切,“量天尺”都能为她取来,而她只需要成功,成功之后成为“量天尺”所构建网络上的一环。

    在霍家镶边的日子她再也无法忍受,姐妹在她眼中都是一群空有脸蛋的废物,霍家的男人也一个个得位不正。她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们,幻想有朝一日将他们全部踩在脚下,成功渭海科技的王者。

    金池也给了她充足的考虑时间,她急不可耐地找到金池也,但也保持着最后的冷静。她希望金池也给她看一个成功的案例,不要K国也不要J国的,“量天尺”在外国的运作已经很成熟,她要看“量天尺”在华国的“开荒”成就!

    金池也早有准备,“你不是我在函省的第一个目标,你认识南山市的卜阳运吗?”

    “卜阳运?”霍曦玲皱起眉,她知道这个人,说起来,她和卜阳运还算是半个同行,虽然专攻的方向不一样,但都是在科技这个大类别里。

    据她所知,卜阳运是个毫无背景的穷小子,靠着优越的皮囊和小聪明傍上了富裕人家的女儿,靠着岳父岳母的钱发家,生意越做越大。

    金池也笑得弯起眼,“他岳父岳母有点钱,但绝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庭,资助他几百万顶天了,你也是做科技的,你知道这个行业是资本的战场。”

    霍曦玲说:“所以他是你们扶持的?”

    “我们不过是帮他牵了几条线,顺便清除路上的障碍,剩下的,他自己想办法解决。”金池也说:“话说回来,他如果没有这个能力,我们起初也不会在他身上投资。”

    金池也说得轻巧,霍曦玲却嗅到了血腥的气息。

    “怎么样?”金池也说:“卜阳运的例子够不够?不过现在他也只是个小虾米,你知道,我们来到你们国家的时间还不长,一切都还在探索阶段。实不相瞒,除了你,我的手上还有十来位接洽的人,要不要和我们合作,你自己决定。”

    霍曦玲向金池也伸出手,金池也绅士地握住,“祝我们合作愉快。”

    说到这里,霍曦玲停了下来,审视着鸣寒,她的眼中有很深的疑惑,似乎在想,卜阳运的儿子为什么会成为警察?

    “当年霍应征染毒,彻底失去竞争资格,是你和‘量天尺’的‘杰作’。”鸣寒说。

    霍曦玲却笑了,“是‘量天尺’,但不是我,我只管发展我自己的事业,他非要接触那玩意儿,我怎么拦得住?非要说的话,倒是霍美深在后面推了一把。”

    霍应征和霍美深的名字如今已经被遗忘,当初霍应征嗑药,口口声声称是霍美深陷害自己,霍美深当然拒不承认。霍家动荡,为了稳住渭海科技,霍应征被抛弃,最终死在狱中。

    而霍美深仅仅过了半年好日子,就被霍应征派系里的人查到买凶杀人,抓到一系列不正当竞争把柄。霍美深企图出国暂避,却在边境被毒贩杀死。

    霍曦玲在这一连串风波中隐身,霍家风雨飘渺,她的项目成了让霍家起死回生的灵芝,她也就此成为霍家不得不委以重任的人。

    “说得跟你手上一滴血都没沾似的。”鸣寒冷笑,“霍总,你要真这么‘干净’,霍烨维为什么会惨遭毒手,就像我一样?卜阳运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怀疑他出国就是为了逃避对他的追杀。”

    霍曦玲皱眉,“但你说想杀你的是‘量天尺’,这怎么可能?”

    鸣寒问:“为什么不可能?”

    “‘量天尺’是我、卜阳运的盟友,对霍烨维动手的,是‘量天尺’的敌人。”霍曦玲说完,神情却有一丝动摇。

    鸣寒盯着她,“那么‘量天尺’的敌人是谁?”

    霍曦玲眉心皱得更紧,摇头,“我不知道。”

    鸣寒说:“以你和‘量天尺’关系的紧密程度,你手上没有丁点儿情报?”

    “不是。”霍曦玲说:“我猜,‘量天尺’的发展方向发生了一些改变。”

    鸣寒挑眉,“哦?什么改变?”

    霍曦玲抿着唇,犹豫是否告诉面前这位警察。她的处境很尴尬,霍烨维的死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她不得不提及本应藏在心底的罪恶秘密,但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又有了新的顾忌。

    “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和‘量天尺’联系过了。”霍曦玲说,她和“量天尺”的联络依赖金池也,最后一次见面,金池也显得有些疲惫,说要回K国一趟。

    以前金池也也经常消失,她习以为常。直到大约两年多都没有金池也的消息,她才感到古怪,怀疑金池也回K国后出事了。然而除了金池也,她没有其他联络“量天尺”的途径,只能等“量天尺”派其他的人来。

    “其实‘量天尺’消失了,我反而松了口气。”霍曦玲苦笑,“没人愿意直面自己过去的罪恶,他们消失,好像将我过去做的事也带走了,一并勾销。”

    近几年,霍曦玲已经不再依靠“量天尺”,和“量天尺”合作的经历已经成了她的黑历史,午夜梦回,她多次梦到“量天尺”向她讨债。但在现实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量天尺”悄无声息地来,似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鸣寒问:“所以你认为‘量天尺’出事,被仇家反扑?”

    霍曦玲点头,“只有这种可能,不然为什么金池也一去不复返?我听说‘量天尺’的情报网已经撤到境外去了。”

    鸣寒又问:“那你再想想,可能向霍烨维复仇的是谁?”

    霍曦玲沉默了很久,眼中的光泽渐渐散了。

    第147章 无依(31)

    “你想不出来?”鸣寒说:“因为你造的孽太多?”

    霍曦玲不再看他,也不再回答。

    鸣寒离开渭海科技,刚才霍曦玲看似向他坦白,但矛盾和疑点却更多了。霍曦玲说“量天尺”已经销声匿迹,但警方掌握的情报却是,“量天尺”在华国大肆发展,不久前“量天尺”甚至在校园搞犯罪选拔。

    “量天尺”不是退出,可能是改变了战略,不再利用霍曦玲和卜阳运这样有强烈胜负心的企业家,而是正在抛弃他们。但只是抛弃的话,为什么要对他和霍烨维下手?这太奇怪了。

    霍曦玲仅仅交代了“量天尺”的一半真相,另一半是她不知道,还是不能说?

    居南市局,专案组正在开会,梅锋依旧一口咬定是自己杀了董京,他是铁了心要将刘熏摘出去。但队员们都清楚,董京不是他杀的,凶手在董京的那四位实习生朋友中。

    随着当年的事实被揭开,都应、李仁等人的反应越来越值得琢磨,他们的证词也逐渐出现分歧。

    张品自称,自从接到匿名消息,他就心神不宁,祝依的事他早就忘了,当年他也不是怂恿祝依留在圆树乡的主力,但那匿名消息打破了他平静的生活,他必须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以为大家见了面,会心情平和地解决问题,找出是谁组织了这次活动。但让他心惊的是,所有人都装得像正常的久别重逢,仿佛还是当年的实习生,而他们之间从来没有祝依存在。

    他开始觉得,他们每一个人都很可怕。他隐约猜到了其中有人想杀了其他人。

    18号下午,他非常不安,早早离开民宿,来到热闹的湖边,直到晚上见到其他人,他才知道,他们每一个都是单独行动,而董京和朱小笛不见了。

    回酒店之后,他不敢离开,打算一早就离开“微末山庄”,夜里他紧紧锁住了房门,却没有一秒钟睡着。

    李仁交待,他从一开始就怀疑董京,当时董京是唯一一个阻止祝依的人,而且作为董京的室友,他很清楚董京对祝依念念不忘。发匿名信息的人如果在他们之中,那只能是董京。

    李仁还说出一个猜测,给祝依做接应的人是董京,董京联系了梅锋夫妇,这才救出梅瑞,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董京没有救下祝依。

    李仁承认,他想过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杀掉董京,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的穷实习生,他有事业,有家庭,董京如果因为祝依而想毁掉他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他会先下杀手。

    “但杀他的不是我。”李仁面无表情地说:“是那两个女人。只可能是她们,因为当年最希望祝依消失的就是她们,如果我是董京,她们一定是我的第一目标。”

    “是司薇杀了董京,我有证据。”都应那张寡淡的脸上终于有了不同往常的表情。

    陈争立即问:“什么证据?”

    都应说:“在我手机上,有个叫‘时光枯叶’的加密文件,你们去听了就知道。”

    技侦队员立即着手,解密后发现那是一个云端文件,打开不久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不像是在室内,像踩在枝叶上。

    陈争不解,“这是?”

    都应说:“你看看时间。”

    时间显示,1月18号晚上11点40。四人此前都交待,他们在湖边吃完羊肉汤锅后回到“山水楼”,此后再未外出,各自休息。

    陈争说:“你想说,有人在11点40之前离开了民宿?是司薇?”

    都应说:“你们可以去搜司薇的个人物品,有一个‘lake’推出的香水护身符,很小,随身携带,是我送给她的,但她不知道,我在里面装了微型录音器。”

    司薇的包里的确有个像护身符一样的东西,经拆卸,里面真有录音器。

    陈争在都应面前举起录音器,而此时录音也已经播完了。整段录音并没有任何对话,只有脚步声、击打声、喘息声,以及土壤被铲起的声响。

    都应说:“我猜到她会动手,我只是不希望死的是自己,我想给自己留条后路。”

    和李仁一样,都应收到匿名信息后,第一反应是,组局的一定是董京。多年过去,祝依早就成了被留在过去的人,只有董京还耿耿于怀,眼看每个人都过上了正常的生活,董京想将他们拖下来,给祝依陪葬。

    动身之前,都应就准备好了录音器,只是没想好怎么来用它,直到17号下午看着董京和司薇一个装绅士一个装可爱,她终于想好了,将录音器放在司薇身上。

    “lake”推出香水护身符,大小刚好能装下录音器,并且它并不透明,从外面看好像是封死的。她在护身符上动了手脚,送给司薇。司薇很高兴,将它放在大衣口袋里。

    当天夜里,她就试了试录音器的作用,能够录到司薇走路的动静。

    “董京18号下午就不见了,司薇在参加霍烨维的音乐会。”陈争问:“司薇晚上为什么会遇到董京?”

    都应在几分钟的沉默后,都应说:“我知道董京就藏在林子里,那天下午,我也不是白忙碌。”

    董京离开民宿时,都应正在民宿的花园,董京没看到她。她混入人群中,远远地跟随董京,看到董京经过商业街,直接去了湖边。湖边人非常多,处处都有活动,而董京却走到了林子中。

    董京似乎在林子里观察什么,他在里面待了多久,她就看了多久。那林子虽然离湖边近,却相对隐蔽,董京要是想杀人,那里也许是个不错的地方。那么,董京的第一个目标是谁?

    到了约好一起吃饭看烟花的时间,都应来到路口等司薇。司薇满脸见到偶像的兴奋,但都应知道,这都是装出来的。

    司薇问:“其他人呢?”

    她摇头,“没看见。”

    司薇没说什么,不久四人相聚,都说没有看到朱小笛和董京。

    一顿饭吃得各怀鬼胎,根本无人有心情欣赏绽开的烟花。

    “你怎么确定司薇会去找董京?”陈争问。

    “我不确定,我只是在赌她的心态。”都应说:“她喜欢过董京,所以祝依才是她的肉中刺。现在董京大费周章给祝依报仇,你猜她会不会爆发?”

    当年一同在永申律所实习时,都应经常半夜才下班,准备了一堆防身神器,而司薇却什么都不带。都应觉得很奇怪,司薇这种招蜂引蝶的女生,比她更容易被坏人盯上。

    司薇神神秘秘地跟她说,自己练了十多年格斗,对付色狼、强盗都绝对没有问题。不久,司薇当着都应的面将一个鬼鬼祟祟跟踪她们的男人撂倒在地,得意地说:“律师这一行这么危险,要不是有两把刷子,我也不敢干。”

    录音还未经过专业分析,但听得出中间的挣扎经过。董京是被绳子勒死的,和录音对得上。

    司薇听着录音,起初面露疑惑,似乎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不久,她听到了什么东西跌倒,和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她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挤出来。

    陈争适时关掉了录音,又将装着香水护身符的物证袋丢到桌上。司薇声音颤抖地说:“这,这是什么?”

    陈争说:“它是你放在身上的护身符,你不知道它是什么?”

    多个片段在司薇脑海里翻转,她忽然抱着头尖叫起来,女警立即将她控制住。

    “都应?都应害我?她监听我?”司薇奋力挣扎,那骇人的力气差点将女人摔在桌上,这几乎是用行动说明,她轻松就能要了董京的命。

    “她还录了什么?”司薇喊道:“我想起来了,她当时就在树林外!她想要害我!”

    事实上,录音器作用有限,陈争关掉的地方,就已经是警方掌握的全部了。但司薇显然不这么认为,她嘶吼着,说自己不过是自卫,是董京想要杀她,17号霍烨维被泼啤酒后,她回到民宿遇到董京,董京就约她18号晚上去湖边的树林里见。

    司薇虽然承认杀害董京,但陈争核对每个人的口供,发现虽然他们都是因为心中的阴影被匿名信息聚集到“微末山庄”,但其实并没有极其强烈的灭口冲动。祝依已经是过去式,她真的能让董京,或者其他人为她杀人?

    “匿名信息查得怎么样了?”陈争问技侦队员。

    “发信人用的是外国的跳板,不一定是董京发的。”技侦说:“还有预定‘山水楼’这件事,确实用了董京的证件和平台号,绑定的也是董京的银行卡,但他的平台号在异常设备上登录过,怀疑被盗号。”

    陈争问:“找得到这个盗号的人吗?”

    技侦摇头,“和匿名信息一样,也用了跳板。”

    陈争思索,组织者并不是董京,他和其他人一样,也收到了匿名信息,祝依留在圆树乡这件事,他起初虽然阻止了,但只是浅浅提了一嘴,最后的结果仍然是和大家一起将祝依推向死亡。他并不是最特殊的那一个,但在其他人眼中,他是。

    每个人都认为发匿名信息的人就在他们之中,因为没有其他人清楚发生在圆树乡的事。在董京之外的其他人看来,董京最有可能是组织者。

    他们聚在一起,也许不是为了杀死彼此,而是为了解决问题,像个成年人一样,将这桩被遗忘在过去的事彻底抹去。

    陈争翻开调查报告中和董京有关的一段,他从永申离职之后,很快出国,这个时间点在梅瑞被接走之前。向梅锋夫妇发消息的很可能不是他,那这个人会是谁?

    此人是祝依和外界沟通的桥梁,他帮助梅瑞走出来,却放弃了祝依。

    每个人都说,祝依没有和他们联系过,但一定有人在撒谎。是谁?

    李仁和张品和祝依接触不多,李仁对祝依还抱有敌意,再加上他们是男性,祝依依靠他们的可能很低。剩下的只有司薇和都应。祝依和都应关系更好,和司薇却因为董京的存在而略显尴尬。

    都应似乎才是那个接应的人。

    但都应此次做的事更多的是自保,而司薇杀了人。他们都心怀顾虑,但将顾虑演变成杀人的只有司薇。她必须干掉董京的理由是什么?

    休息几小时之后,司薇的情绪稍稍稳定,陈争再次来到她面前,首先提到的却是霍烨维,“你对霍烨维的喜欢只是普通喜欢,你并不是他真正的粉丝。”

    司薇愣了下,“是不是粉丝,现在还重要吗?”

    “你18号在霍家门外的表现很夸张,你刻意让摄像头拍到你没心没肺的一面,你还猜测下午董京会杀人,你想制造你的不在场证明。”陈争说:“自从收到匿名信息,你就已经认定,董京是组织者,他会为祝依复仇。”

    司薇咬着牙,非常不甘的样子,“凭什么?当年他把我当成祝依的替身,现在还为了祝依,想杀了我们所有人?他那么深情,就去下面当面跟祝依深情好了。”

    陈争说:“但18号下午,其实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朱小笛的死不是董京干的。如果你不杀死董京,那18号晚上也不会发生任何事。”

    司薇眼神有一丝茫然。

    陈争说:“你以为董京会对你们动手,18号下午你们全部独自行动,那就是他最好的下手时机。傍晚你和其他三人会和,朱小笛和董京不见了,那时你就已经确定,董京干掉了朱小笛,而董京找过你,约你晚上在林子里谈事,你以为董京的第二个目标就是你,所以你先下手为强。”

    司薇胸膛起伏,“难道不是?”

    “但前提就不成立,朱小笛根本不是董京杀的,杀害他的是梅瑞的父亲梅锋。”陈争说:“董京找你,也许真的只是找你谈事,比如说,到底是谁发了匿名信息。”

    司薇如遭雷击,讶然地瞪着陈争,几分钟的时间一动不动。

    陈争说:“你为什么认定发匿名信息的是董京?还认为他会杀了你?”

    “因为……因为……”司薇开始咬指甲,语无伦次。

    “因为你知道,祝依的死确实和你有脱不开的关系。”陈争眼神渐渐冷下去,“站在你的角度,‘深爱’祝依的董京一定会要了你的命。再加上朱小笛又失踪了,当时因为信息差,你并不知道他其实是梅锋杀的,你更加确信,如果自己不出手,死的就是你。”

    司薇哆嗦起来,戴着手铐的手并拢,似乎想要抱住自己。

    “话说回来,梅锋是你的熟人吧。”陈争忽然改变话题。

    司薇抬头,眼神空洞,“他……”

    “你们这群人里,只有你将杀人付诸行动,而你其实是最不像凶手的人。”陈争说:“我排除来排除去,发现只有一种可能,梅瑞的信息,是经由你传递给梅锋,一同传给你的,或许还有她身陷险境的消息,她向你求援,那是她唯一的机会,她相信你,你没受到易磊等人的控制,只要你报警,她就能获救。”

    司薇紧咬着嘴唇,下唇泛白,她轻轻摇头,想要堵住耳朵。

    陈争继续道:“你对她见死不救,所以你是收到匿名信息的人中,最慌张的一个。当你猜测董京是发信者,你很容易认为,他知道了真相,他恨你,他要你去死!”

    司薇尖叫起来,“难道不是?我害死了他心爱的女人,所以他来报复我!但是祝依最初找的是他,他自己要出国,才变成了我!”

    陈争说:“祝依的接应者起初是董京,然后变成你?”

    司薇边哭边说,语无伦次。

    一起在圆树乡的最后一晚,她去找董京,却看到祝依和董京正在聊天。她觉得很尴尬,想走,祝依却叫住她,笑道:“薇薇,你来得正好,我和董京正在商量怎么联系。”

    她很不愿意参与,但也不得不进去。祝依说,自己既然要打入内部,就得尽可能和村妇打成一片,后期手机说不定会被控制,所以由自己来联系他们二人。

    司薇是不想掺和进去的,但她怂恿祝依时那么来劲,这时如果显得不情愿,难免露馅。于是她假装热情,打包票说自己无论何时都在。

    董京也是这么说的。

    回到城市后,司薇几次收到祝依的信息,短暂地聊过天。祝依要她帮忙找到梅锋夫妇,她问过董京,董京说祝依没有跟他说过。她有些诧异,和祝依关系更好的是董京,但为什么自己被祝依缠上了?

    她确认梅锋夫妇就在湖韵茶厂生活,反馈给祝依,忍不住问祝依为什么不联系董京。祝依说,这种事可能只有女性才能更加感同身受。

    她既觉得麻烦,又有些感动。正是因为这份感动,在帮助梅瑞这件事上,她没有出一点纰漏。而在这期间,董京出国了,离开之前专门请她吃饭,拜托她照顾祝依。

    她心中冷笑,刺了董京两句,“你这么舍不得,不如自己留下来?”

    董京大约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气氛一时尴尬。这顿饭不欢而散,而她面对祝依时的心态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我不想帮她了,自生自灭吧。她不止一次这样想。但当祝依说服梅瑞,让她正式联系梅锋夫妇时,她又没能坐视不理。

    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她这样想着,在网上买了个虚拟号,给李苹发去消息。

    她以为一切到这里就结束了,没想到祝依发来一条不同于以往的信息:救救我!

    她心中一紧,吓得扔掉了手机。什么意思?梅锋夫妇还没去圆树乡,祝依就被发现了?谁发现的?易磊吗,还是其他村民?

    她脑子变得非常混乱,抓起外套就冲向最近的派出所,但是隔着一条马路,她忽然停下了。一个从内心发出的声音问:你为什么要救她?她对你来说很重要吗?她回来了,对你有好处吗?

    她看着滚滚车流,忽然笑了起来,嘲笑自己是个白痴。祝依从来不是她的朋友,她们根本就是两条路上的人,她为什么要为了祝依,影响自己的生活?祝依那么喜欢助人为乐,那就留在圆树乡好了,她对这个情敌已经仁至义尽,夹在她们中间的那个男人都早已撒手不管,在国外逍遥自在,她还管哪门子的劲?

    再说,她已经见识过穷山恶水出刁民,要是让这些刁民沾上了,危险的是她自己。到时候祝依又是人人赞美的人美心善女神,她是什么?

    她转过身,派出所沉默地站在她的身后。她拿起手机,删掉了祝依发来的求救消息。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下意识不去关注圆树乡和茶厂,但后来,还是听说茶厂有人跳楼,她一打听,死的人正是梅瑞。她一时间有种空落感,最终又觉得祝依可笑。

    费尽心思救回来的人,草草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还不如待在圆树乡呢,生活虽然苦了点,但总比死了好吧,还是自杀,是有多痛苦才会自杀?祝依真是在帮人吗?不是吧,那只是祝依的自我满足!

    “我就是见死不救了,怎样?”司薇凶狠地瞪着陈争,“从来都是她在麻烦我,麻烦我们所有人,她想当圣母,那她就去当,别拉上我!”

    来龙去脉终于清晰,陈争叹了口气,“你和董京在这次之前没有见过面?”

    司薇说:“有什么好见?”

    陈争说:“董京不是组织者,他18号晚上约你见面,也不是为了杀你。他也很苦恼谁才是组织者,在你们这些人里,他认为你是和他关系最近的人,最后和祝依商议的也是你们两个。他想问你祝依死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再和你一起找出组织者。”

    司薇再次激动,“不可能!”

    陈争说:“那你好好想想,他对你是不是没有防备?他知道你是格斗高手,他带了任何会要你命的东西吗?”

    司薇眼神游移,答不上来。没有,她搜过董京的身,只有打火机,而她自己带着杀人的麻绳。

    “我再问你。”陈争说:“排除董京,你认为谁才是组织者?”

    司薇木然地捂着嘴,头脑一片空白。

    陈争说:“你们是来参加谁的婚礼?”

    司薇此时反应很慢,“何美?你是说何美?怎……怎么可能?她,她根本不在意我们!”

    同样的问题,陈争在其他三人处得到了相似的答案。他们明明都是因为何美的婚姻而上了这一搜复仇之船,然而没有一个人认为何美有问题,即便陈争直接点出了何美的名字,在他们的认知里,何美这样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一定是离复仇最远的人。

    第148章 无依(32)

    审讯告一段落,四起命案的凶手都已经认罪,疑点在于背后是否有人在策划这一切。专案组的调查重点转移到了何美身上,她最有可能是发送匿名信息的组织者,然而现有的证据不能支持这一点。

    她本人的性格、处事方式,以及和祝依的关系又和警方的犯罪画像大相径庭,连李疏都感叹,她确实不像这一切的策划者。

    霍烨维案主要由机动小组负责,居南市局这边能够做的不多,工作压力比前几日稍稍小了一些。李疏看到陈争正在收拾东西,问:“陈队,你要回洛城了?”

    陈争摇头,“暂时不回,何美这个人,我还是放不下。”

    李疏叹了口气,“就算我们能够证明她就是发送信息的人,也很难给她定罪。”

    陈争自然清楚这个难点,匿名信息只是一个导火索,陈诉的甚至可以说是事实,告诉所有收到信息的人,是你们的选择毁了祝依,你们每个人都有罪。

    人心自有它野蛮发散的力量,收到信息的人各怀心思,参加婚礼,假装正常,却无时无刻不在观察其他人,分析谁才是组织者。有人想要解决问题,有人想要维持自己平常的生活,而有人的恶意终于藏不住,选择了杀戮。

    组织者只需要远远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一如当年实习生们对祝依的遭遇充耳不闻。法律可以惩罚他们吗?不能,法律只能惩罚易磊以及其他侵犯祝依的人,其他人完美躲避了。

    陈争说:“何美这人不简单,其实还有个案子我很在意。”

    李疏想了想,“你是说顾强案?”

    陈争点头,“顾强这种专门给企业、富人服务的律所,背后可能牵扯到更复杂的网络。”

    李疏很感慨,“陈队啊,你这次真是给我们帮了大忙,我们小城市的刑警,很难养成你这样的视野啊。”

    陈争笑了笑,“哪里。”

    永申律所楼下聚集着不少自媒体人,此前有人爆料,死在“微末山庄”的人里有两人都曾在永申实习过,而且和他们在一起的也都是同届实习生。网民迅速发散,认为当年一定发生过什么,以至于时隔多年,其中一人终于拿起了复仇的武器。

    随着时间推移,网上的情报越来越多,同是实习生的祝依也被扒了出来,结合警方发布的通报,梅瑞也被扒了出来。

    陈争来到永申律所时,正好看到何美被主播们团团围住。

    “何律师,听说你是‘微末山庄’死者的老师,祝依也是你的学生吧?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知不知道是哪个实习生杀了人?你为什么不救祝依呢?她出事的时候你应该知道吧?何律师,当时那些实习生为什么一个都没有留下来?何律师,网上说你是‘小三’,你到底是不是啊?”

    面对大量挤到面前的镜头,何美毫不慌乱,从容地拨了拨头发,“这些你们应该去问警察,我只是一个普通律师,我能告诉你们的只有,‘微末山庄’上的命案和我没有半分关系。”说着,她的视线对上陈争,她旋即露出笑容,朝陈争指了指,主播们立即转向陈争。

    陈争:“……”

    何美说:“大家来都来了,空手而回也不好。我来介绍一下吧,那位陈警官就是案子的负责人,你们有什么想知道的,去问他就好。”

    最外围的主播立即朝陈争冲来,“陈警官,你是来找何律师的吗?她果然和案子有关是不是……”

    何美似乎毫不介意自己名声受损,还冲陈争眨了眨眼,用口型说:“辛苦了。”

    陈争仗着自己个子高体魄强,硬是从人群中挤了过去,一个问题都没有回答,在何美进入办公室之前叫住了她。

    何美叹气,“那么多人都没有拦住你啊,陈警官。”

    陈争说:“司薇已经承认杀害董京。”

    何美说:“那调查结束了?本来应该说恭喜,但他们毕竟都是我的前同事,前不久还来参加了我的婚礼……”何美低头叹气,“愿逝者安息吧。”

    陈争说:“调查还没结束,疑点还剩下最后一个。”

    何美眼中流露惋惜,并不急于搭话。

    “将他们组织到一起的人。”陈争说:“我想来想去,还是只有你能做到。”

    何美愣了下,“陈警官,你是刑警,我是律师,我们职业不一样,但有一点一样,我们的工作都得讲证据。”

    陈争说:“我这不是来找证据吗?”

    何美和他对视片刻,又笑了,“陈警官,你把话说得这么直白,就不怕我跑?”

    陈争说:“你知道最后和祝依联系的人是谁?”

    何美说:“你看,你又给我下套。我上次已经说得很清楚,我调查过祝依的遭遇,尖丫乡的阿秀经不住吓,一问就什么都交待了,但我不是警察,我只能从已知的线索推测实习生们做了什么,至于祝依和谁联系,我真的没有途径知道。”

    陈争问:“如果出事的是其他人,你会这么上心吗?又是暗中调查,又是给刘熏当私家侦探。”

    何美已经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遥望着远处,片刻,摇摇头,“不会。”

    “为什么?”陈争说:“祝依对你来说,有什么不一样?”

    “她是我年轻的时候,希望自己能够成为的那种女人。”何美这次竟然没有打太极,她认真的眼神让陈争感到,这番话发自她的肺腑。

    “坚强,独立,善良,充满理想和能量,为了心中的正义能够奋不顾身。”何美说着笑了起来,带着自嘲的意味,“我曾经以为自己能成为这样的人,我选择法律,也是因为我心里有信念。但是你也看到了,现在的我,和我的理想南辕北辙。”

    何美摊开手,脸上挂着一丝无奈,“我的学识不再为真正需要的人服务,它只是我往上爬的工具,我发现在这个圈子里善良没有好下场,还不如趁着年轻,赚够后半辈子享受的资本。从我给顾强当情妇开始,我就不可能成为祝依了。所以我看着祝依,这个生气勃勃的小孩儿,我觉得……”

    她短暂地顿了顿,又摇头,“我觉得她很珍贵,就像你已经失去的,那必然是最美好的。”

    陈争看着何美,觉得她已经将她的动机彻底袒露了出来。

    然而何美话锋一转,又道:“我为祝依感到惋惜,如果有人站出来为她复仇,我应该会在不影响自己的情况下,助一臂之力。但我不会真的跳下去,因为那会弄脏我的裙摆,毁掉我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

    这个女人精明而又冷静,陈争一时在她身上难以找到破绽。好在四起案子除她之外的证据是清晰的。陈争再次提及顾强,“照你这么说,你没有成为祝依,顾强有很大的责任。如果你当年还是个实习生时,遇到的是另一个人,或者,是另一位‘何律师’,你至少会在你认为正确的路上再坚持一段时间。”

    何美眯了眯眼,半晌,忽然开口:“没有顾强,还有王强刘强,有什么区别?怀抱理想的人不计其数,见识到现实荒诞之后还能坚持的人屈指可数。我倒是不后悔,顾强这个人,作为丈夫来说不行,但业务能力非同一般,想他死的人不少,最后居然是个女人要了他的命。”

    顾强的结发妻子廖怀孟,何美再度提到她,眉眼间浮起一丝内疚。

    “顾强的死也算是给我上了一课吧。”何美又说:“别以为身边最软弱的人永远都会怕你,他们在忍无可忍的时候,也会跳起来要你的命。”何美笑着眨眨眼,“所以陈警官,我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你的试探在我这儿没用。”

    陈争也笑了,“你算是顾强的情人,还是最亲密的盟友?”

    何美有些意外,思索片刻,“最有用的情人吧。”

    “那你也许心里有数,哪些人想要他的命?”陈争耐心地将纸笔推给何美,“我来都来了,多问你几个问题,你不介意吧?”

    何美诧异地打量陈争,不明白警方为什么查着“微末山庄”上的案子,忽然又跳到了早已尘埃落定的顾强案上。

    “瞧你说的。”何美说:“配合调查是我们的义务。”

    何美从最初跟随顾强时说起,提到顾强和不少豪门之间的矛盾和拉扯,陈争在听到一半时忽然打断,“顾强曾经为渭海科技工作?”

    顾强被廖怀孟杀死后,和他有合作的个人、企业全部被调查过,但陈争上次翻阅记录时,没有看到渭海科技。

    何美怔了下,回忆道:“其实我也没有见过他接触渭海科技,只是听他说起过,给渭海的霍总办过事。”

    何美刚进入永申律所时,对身为大律师的顾强很是崇拜,现在想来,顾强正是利用了她的这份崇拜,将她变作了自己的情人。

    顾强对何美的工作能力还算欣赏,两人一同出差时,顾强会说一些自己亲自经历过的事,一方面是让何美尽快适应这个圈子,长点经验,一方面纯属在情人面前显摆。顾强提到渭海科技时,专门说起霍曦玲,说这女人心狠手辣,但也确实很有头脑。

    当时何美以为顾强是在敲打自己。

    陈争问:“上次你怎么不说?”

    何美抱着手臂,笑了笑,“陈警官,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确实忘了,顾强显摆过的事不止这一桩。霍烨维出事得很突然,我一时没能将他的死和顾强与霍曦玲联系起来,这并不奇怪吧?”

    陈争思索,又问:“以你对顾强的了解,他为渭海科技办的可能是什么事?”

    何美点起一根烟,熟练地吞云吐雾,“这就多了,像渭海这样的企业,总有见不得光的脏活需要干,这就很矛盾,交给一般的律师,企业不放心,律师也拿不下来,交给大律师吧,很多大律师爱惜羽毛,不肯。顾强地位上去之后,也不干脏活儿了,所以我没有亲眼见过他和渭海科技来往。听他那口气,霍曦玲交给他的恐怕和人命有关。啊——”

    陈争抬眼,“怎么?”

    “陈警官,你难道认为,顾强的死另有隐情?”何美豁然开朗,“他曾经是霍曦玲手上的刀,复仇者先利用廖怀孟刀了顾强,现在轮到霍家这一辈最有名的霍烨维了?”

    陈争笑了笑,“何律脑子确实转得快,今天这条线索,谢了。”

    何美笑靥如花,“哪里,我说了,我很乐意配合调查,只要陈警官不拿嫌疑人的眼光来看我。”

    临走之前,陈争又问了一个问题:“你知道周希军在哪里吗?”

    何美露出疑惑的神情,“这位是?”

    陈争说:“给廖怀孟辩护的援助律师。”

    “啊——”何美恍然大悟,“是他。他很优秀。”

    “按理说,他打了这么漂亮的一个案子,应该会声名大噪,但不久他居然出国了,至今音讯全无。”陈争说:“站在律师的角度,他为什么会选择出国?”

    何美说:“陈警官的意思是,他背后其实有某个人,这人不希望廖怀孟被判死刑,给了周希军好处,周希军才那么卖力,之后也是这个人,安排周希军离开?”

    陈争笑道:“何律反应果然很快。”

    “我也希望有这个人。”何美说:“廖怀孟的子女不顾亲情,但人间自有真情在嘛。”

    陈争再次来到廖怀孟所在的监狱,廖怀孟面带从容的微笑:“陈警官,你好。”

    陈争将周希军的照片放在廖怀孟面前,廖怀孟眼中轻轻闪烁着光,“周律师。”

    忽然,她反应过来,“周律师难道出事了?”

    陈争摇头,“我也很想知道他是不是出事了,在给你辩护之后不久,他就消失了。”

    廖怀孟呆呆地望着陈争,片刻后低下头,“怎么会……”

    陈争说:“这个问题我想你已经回答过无数次了,但我还是必须再问一次,你独立杀害了顾强?”

    廖怀孟深呼吸,平静道:“是。你们总认为女人没有杀害男人的能力,但你们忽视了愤怒的作用。”

    “那是谁给你的愤怒添了一把火?”陈争问。

    廖怀孟沉默,半分钟后摇摇头,“不需要任何人,一个顾强就够了。”

    “哥。”鸣寒正在吃面时接到陈争电话。

    陈争问:“你们还盯着霍曦玲吧?”

    鸣寒看了看街对面的渭海科技,“当然,有线索?”

    “嗯。”陈争将从何美处打听到的消息同步给鸣寒,“用顾强去试探一下霍曦玲的反应,顾强和她的关系可能不简单。”

    鸣寒飞快嗦掉最后两口面,“我这就去。”

    霍曦玲看到鸣寒时的脸色并不好看,仿佛这人是她下班路上的拦路虎。“你又有什么事?”

    鸣寒对渭海集团已经轻车熟路,指了指旁边的会议室,“走廊上人来人往的,我倒是无所谓,霍总你可能不大方便吧?”

    霍曦玲拧着眉,片刻后进入会议室,不言不语地看着鸣寒。

    “我们在查顾强。”鸣寒开门见山。

    霍曦玲先是没反应,像是根本没想起这是谁,几秒后,她眼神一变,“你是说那个因为出轨被原配杀死的律师。”

    鸣寒说:“你和他似乎不是很熟?”

    霍曦玲反问:“谁让你到我这儿来查顾强?”

    “反正我都得盯着你,问问怎么了?”鸣寒吊儿郎当地说:“谁你就别管了,你只需要知道,我们在调查顾强的过程中,发现他曾经为你工作过。但你们之间并不是正规、正常的雇佣关系。霍总,顾强为你做过什么?”

    霍曦玲没有马上回答,似乎正在思考。

    “顾强的死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情杀,他妻子的行为有些反常。”鸣寒盯着霍曦玲的眼睛说。

    霍曦玲很快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有人冲着顾强去,他妻子被利用了?”

    “有这种可能。”鸣寒道:“但当时的调查没有发现相应的证据,廖怀孟的陈述也比较清晰。但假如他曾经为你们渭海科技办事,那就另当别论了。”

    鸣寒故意放缓语速,“先是顾强死,接着是霍烨维出事……”

    霍曦玲站起来,原地走了几步,脸色变得有些难看。鸣寒视线失踪跟着她,但没再出声。

    “顾强……他是金池也介绍给我的人。”霍曦玲眉心紧缩,额前出现几滴冷汗。

    鸣寒说:“所以他是‘量天尺’的人?”

    霍曦玲摇头,“不能这么说,顾强和我一样,是‘量天尺’发展出来的客户,‘量天尺’为我们办事,同时也从我们身上获得他们想要的。我不知道‘量天尺’具体帮了顾强什么,但他们从顾强身上索取的我猜是‘专业’。”

    鸣寒说:“他身为律师的能力。”

    “是。”霍曦玲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她当年的实力和霍应征、霍美深相去甚远,想要掰倒他们绝非易事。她向金池也求助,金池也没有给她出主意,却在不久后介绍了一位年轻的律师和她认识。

    这位律师就是顾强。

    当时顾强毫无名气,她内心很不满意,觉得金池也是在忽悠她。金池也却笑着说:“你想要大律师,但大律师谁愿意搭上自己的名誉,来做‘脏事’?”

    顾强眼中流露出贪婪和精明,给霍曦玲出的第一个主意就是让向来洁身自好的霍应征染毒,以此来制造他最大的污点,然后根本不需要他们出手,霍美深就会闻着味儿上去。

    霍曦玲被顾强的恶毒所震撼,顾强却很有风度地笑笑,“怎么了?狠不下心来,怎么能成为人上人?”

    顾强手段下流,无所不用其极,养着一群专门为他办事的地痞,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计划,没有哪一条不彰显人性的丑恶。而霍曦玲也总算明白金池也为什么要将顾强介绍给她。这人足够奸诈狠毒,又偏偏对法律条文倒背如流,是个惊才绝艳的暴徒。

    在顾强的帮助下,霍曦玲的对手一个个倒下,顾强在阴影里,而她在光明下。她知道有朝一日他们一定会分道扬镳。

    果然,当她基本站稳脚跟时,顾强笑着对她说,自己也想当个接受欢呼的大律师。她欣然送别顾强,暗地里松了口气。

    “他后来还帮谁做过事,我不清楚,我们至少已经有八年没有来往过了。”霍曦玲有些苦恼,“他这个人胃口太大,金池也让他来帮助我,但我根本无法驾驭他。如果他不主动离开,我也会想办法和他和平分手。”

    居南市这边,许川和谢舞铭几番往返戈子镇收集易磊、李江宝的犯罪证据,核实戈子镇及其周边乡村是否还存在买卖妇女的现象。祝依的死终于在这些落后而迷信的地方挤入了一束光,然而封建习俗的破除还需要时间和更多人的投入。

    “陈主任,我要回去了。”许川来向陈争告别,有点不好意思,“我在这边耽误得有点久了,再不回去说不过去了。”

    陈争说:“是该回去了。小谢呢?”

    许川说:“谢姐可能还要在这边留一段时间,至少等到易磊移交到检察院。”说着,许川叹了口气。

    陈争问:“怎么了?”

    许川摇摇头,“我倒是没什么,就是谢姐最近很消沉。她觉得祝依其实有机会活下来的,要是她当时多关心祝依的话。”

    陈争很理解这种心情。善良的人总是倾向于自责,将不属于自己的责任揽到自己肩上。他对谢舞铭虽然不算了解,但也知道谢舞铭必然会因为祝依而消沉。

    “陈主任,你说我要不要多安慰她一下?”许川苦恼道:“但我上次安慰她,她让我别烦她。”

    陈争说:“不需要。”

    “啊?不,不需要吗?”许川失落地低下头。

    “她是成年人,而且是危险时刻敢于站出来的成年人,她自己能消化。”陈争认真道:“人又不是仪器,产生负面情绪很正常,有时负面情绪也是一种养分,她自己消化了,吸收了,这事就过了,不需要旁人一再提醒。”

    许川似懂非懂,“哦,我明白了。”

    陈争问:“今天就走?”

    许川立马打起精神,“我本来还想再待两天的,但谢姐让我回去亲自跟宾所请假。”

    陈争点头,“应该的。也帮我跟宾所说一声,我暂时回不了研究所。”

    许川说:“其实陈主任,我前阵子就想跟你汇报来着,但一忙起来就给忘了。”

    陈争问:“什么事?”

    许川心里不太踏实,“就是,我和谢姐一直联系不上宾所。我们走的那天就去找过他,没找到人。我们这不是想着顶头上司是你吗,所以就直接来了。昨天谢姐又往所里打电话,还是没找到宾所。”

    陈争诧异道:“问没问其他人?”

    许川说:“问了,都不知道宾所上哪儿去了。咱所的工作模式你也知道,宾所又不直接管我们这些研究员,神出鬼没的。要不是这次我和谢姐确实要跟他请假,他在不在的,我们也顾不了。”

    陈争想了想,“你先回去,要是还是找不到人,及时告诉我,或者直接找孔兵。”

    许川走后,陈争正想问问洛城那边的情况,就在走廊上遇到了谢舞铭。这阵子太辛苦,谢舞铭看上去比在研究所时憔悴,眼睛下面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陈争并不打算跟谢舞铭提祝依,就跟他向许川说的那样,小谢自己心里有数,他也知道她有数。

    倒是谢舞铭主动道:“陈队,我明天又要去戈子镇。”

    陈争耐心地听着。谢舞铭说,嫁给易磊的阿琼,终于向她吐露了内心真实的想法,她也不愿意被父母当做货物嫁人,她想走出去,靠自己生活。阿琼还带了几位被迫嫁人的姐妹来找警察,她们都愿意当证人,证明戈子镇是个“吃人”的地方。

    谢舞铭眼眶微红,她用冰凉的手指捂了捂,“祝依生前没有等来的,现在终于来了。陈主任,我想在这边跟完整个调查,再回去。”

    陈争说:“没问题。”

    “还有一件事。”谢舞铭说:“祝依没有亲人,我想……在这一切都结束之后,以研究所的名义申请拿到她的骨灰,在函省政法大学的后山,给她种一棵树。她是函省政法走出去的孩子,其他地方如果没有她的落脚之处,她能不能落叶归根?”

    陈争轻轻叹息,“我会尽力争取。”

    谢舞铭眼含泪光,“谢谢。”

    许川回到竹泉市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宾法,他是个做事非常讲规矩的人,在高铁上就整理好了自己和谢舞铭的出差报告,准备拿给宾法签字。

    宾法的办公室没人,桌子书架收拾得井井有条,窗户上的绿植在寒风中枯萎了。许川找到门卫,门卫说,前天还是大前天看到宾所来上班,这两天确实没再看到。

    行政处有宾法的住址,就在北页分局的老家属院。研究所这地方本就是分局的老办公楼改的,分局搬走后,修了新的家属院,老家属院就留给研究所的人,但像许川、谢舞铭等年轻人都不住在家属院里。

    许川赶到宾法家时天都黑了,敲了半天门,没人答应。隔壁的退休警察打开门,说有一阵子没看到老宾了,还以为他出差了。

    许川越想越不对劲,索性跑到北页分局。

    孔兵一看到他就喊道:“那不是陈老师的小徒弟吗?陈老师回来了?”

    许川连忙说:“不是,陈老师让我来报警!”

    孔兵警惕道:“报警?谁出事了?”

    许川说完,孔兵眉头拧得像麻花,“你们所长失踪了?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怪事……”

    许川按要求录了口供,孔兵又想方设法联系宾法,无果。宾法曾经是穗广市的刑警,穗广市这地方虽然还没竹泉市大,但因为挨着洛城,等于是大洛城范围内的经济区,比竹泉市发展得好得多。穗广市的刑警几乎就算是洛城的刑警,调到洛城的几个分局,甚至是市局都非常方便。

    而宾法却没有调去洛城,反而来到研究所混日子。

    孔兵早前是很看不上研究所的,但因为陈争,他现在看宾法,也觉得这个老头不简单,说不定也和陈争一样,是个有故事有能力的人。

    北页分局一通查下来,明确宾法在十二年前就离了婚,前妻是交警,感情一直挺好了,离婚很可能是因为工作。

    宾法在调来竹泉市之前,其实就已经从一线退下来了,原本以他当时刑侦中队长的身份,完全可以调到洛城,或者就留在穗广市继续发挥余热,但他从市局调去分局,当了个管行政的副局长。

    宾法在竹泉市没有朋友,结交的人都是研究所的同事,研究所以外的事务他一概不参加,和穗广市的故交似乎也断了往来。

    宾法家中布置得朴实简单,跟他在研究所的办公室风格一致,阳台上也放着几盆花,在冷空气中半死不活。许川连忙将植物搬到屋内,浇了点水。孔兵查看下来,没发现外人进来的痕迹,宾法是自己离开的。但他身为研究所的所长,为什么不声不响地离开?一点纪律都不要了吗?

    孔兵到底是常年泡在案子里的,觉得问题大了,立即联系陈争,“你们宾所不见了这件事,可能不简单。但要查他的人际关系的话,可能要从穗广市,或者你们洛城查起。”

    陈争默然片刻,“孔队,我老家就在穗广市。”

    孔兵愣住,“那……你有什么想法?”

    事实上,陈争还没有精力来思索宾法的失踪可能牵扯到什么,“孔队,你这边该派人就派人,先把宾所的人际关系捋清楚。如果在穗广市和洛城遇到困难,跟我或者鸣寒说,我们来想办法。”

    孔兵不像陈争那样对案件和线索有着天生的嗅觉,但做事有种莽劲和果断,既然陈争都这么说了,他立即点上队员,前往穗广市。

    陈争也要动身离开居南市了,他和鸣寒因为追踪凛冬赶到居南市,凛冬没找着人,可能和凛冬失踪案有关的霍烨维死在屠刀下,他协助当地警方侦破了“微末山庄”上的四起命案,虽然还剩下几处疑点待解开,也只能留给黎志和李疏来处理了。

    从机动小组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霍烨维案的凶手与“量天尺”有关,凶手故意在现场用凛冬的运动鞋留下足迹,要么是嫁祸给凛冬,要么是更深层次的暗示。陈争必须赶回洛城,去和机动小组汇合,计划下一步怎么走。

    “陈队,刘熏说想见见你。”陈争和黎志交接完,李疏赶来说。

    陈争知道刘熏想说什么,果然,刘熏一见到他,声音就哽咽起来,“陈警官,我很后悔。我不该做那种事,祝依她,她一定也不希望我变成帮凶。”

    陈争安静地听着。

    “我做的事我真的已经全部交待了,我利用了梅锋,其实朱小笛很冤,他们那群人中,我只是觉得他最好下手,他那天又刚好在‘lake’附近,所以我把他引到了梅锋跟前。他,他不该死的。”刘熏扬着一张苍白的脸,“如果我留在家里守着晴晴,晴晴就不会偷偷跑出去,就不会出事了。是我的错!我遭了报应!可是报应为什么不应验在我身上,为什么要害我的妹妹!陈警官,我妹妹,她还活着吗?”

    陈争无法向刘熏打包票,而这个绝望的女人,只想从他口中得到肯定的答复,仿佛只要他说刘晴还活着,刘晴就一定会没事。

    陈争近乎冷漠地说:“我不知道。”

    刘熏大哭起来,伸手去抓陈争,仪态全无,“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侦破了那么多案子,你一定知道!”

    陈争说:“霍烨维案我也会侦破。但我不保证侦破的时候,你妹妹还活着。”

    走廊上回荡着刘熏的哭声,陈争大步朝楼下走去,去高铁站的车已经等着他。

    来居南市的时候和鸣寒一起开车,走的时候车被鸣寒开走了,只能坐高铁。不过高铁比开车更快,两小时后,陈争到达洛城南站。

    南站是陈争调走之后才投入使用的,人流量大,面积也大,设计得还很有科幻感,陈争第一次在这儿下车,出站后竟然一时半刻没找到方向。

    手机响了,鸣寒打来的,“哥,你出来了吧?怎么没看到你?”

    “我……”陈争当然不会承认自己迷路了,“我上个厕所,等下就出来。你在哪里?”

    鸣寒那边安静了片刻,“不对啊哥,你在露天坝上厕所?”

    陈争:“……”

    鸣寒:“我这边显示你已经在东广场了,但你不是应该来西广场吗?”

    陈争咳了声,“我口渴,出来买瓶水。我很快就过去。”

    手机里传来低沉的笑声,“别,你就在那边喝水吧,我来找你。”

    陈争连忙说:“不用,还是我来找你。”

    鸣寒说:“老唐叫我赶紧把你接到了回去开会。”

    陈争说:“我知道。”

    “所以呢,还是我辛苦一下,绕个大——圈,来找你好了。”鸣寒边说边挪车,“不然等你找过来,万一耽误了几个小时,老唐和咱舅不说你,但会逮着我念经。”

    陈争:“……”

    放下手机,陈争嘀咕了句:“我从来不迷路。”

    他确实很少迷路,优秀的刑警似乎都有识路天赋,再复杂的城市结构,看一遍就会记在头脑里。他想来想去,迷路就这一回,居然还正好在鸣寒面前出洋相。

    此时正是南站的车流量高峰,鸣寒从东广场滑过来需要时间,陈争在路边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瓶无糖茶,一瓶揣在大衣口袋里,一瓶扭开自己喝。

    十分钟后,鸣寒来了,陈争喝完剩下的一口,找垃圾桶,鸣寒见他越走越远,索性吹起口哨。

    鸣寒这肺活量,口哨比哨子还想。陈争拉开副驾的门,第一句话就是:“你其实真是鸟变的吧?”

    鸣寒说:“什么鸟?歌声婉转的百灵鸟?”

    陈争说:“鸭子吧。”

    鸣寒正准备生气,陈争把水递给他,“辛苦了鸟哥。”

    鸣寒拿起塑料瓶,掂了掂,“哥,这大冬天的,你就请我喝这个?喝完不得冷心冷肺?”

    陈争瞅他一眼,“我刚喝完,你是想说我冷心冷肺?”

    鸣寒笑着拿出保温杯,“学学我,给你准备了热茶。”

    陈争打开盖子,白气一下子扑出来,是红茶。

    鸣寒摇头晃脑,“不谢,我们当弟弟的,向来善解人意。”

    第149章 争鸣(01)

    函省省厅,机动小组。

    会议室的门打开,卢贺鲸和唐孝理已经在里面等待。卢贺鲸还是像以往一样不苟言笑,陈争觉得这一次他的眉心皱得更紧了。是因为霍烨维案查了这么久,还是没有抓到凶手吗?

    唐孝理倒是微笑着打招呼,“回来了啊,坐吧。小陈,你这一回来,脚都还没歇,就被叫来开会,辛苦了。”

    陈争摇头,“哪里,我也急着汇报居南市那边的情况。”

    “微末山庄”上的四起案件本身和“量天尺”无关,但其中一个细节可能牵扯到“量天尺”,那就是早前遇害的大律师顾强。

    祝依等人在永申律所实习期间,顾强对祝依很是赏识,曾将她招到自己的团队做事,如果祝依不是一心帮助圆树乡的女性,她说不定早已在永申站稳脚跟,甚至会牵扯进后来的顾强案。

    顾强为“量天尺”办事,协助过霍曦玲击败霍家的竞争者,而顾强的情人何美疑似策划了这场为祝依的复仇。顾强虽然是被发妻廖怀孟杀死,但这背后有没有“量天尺”的算计,陈争的个人推断是:有。

    听完居南市的案情,卢贺鲸和唐孝理都沉默了好一会儿。陈争盯着卢贺鲸,“卢局?”

    卢贺鲸回过神,点点头,“顾强和霍曦玲,还有卜阳运,都是‘量天尺’来华国发展早期网络的人,而且顾强的身份比其他人特殊,他是律师,是提供服务的人,他掌握的东西可能比霍曦玲、卜阳运都多。他的死确实不简单。”

    陈争很清楚卢贺鲸和唐孝理将他叫来不止是听汇报,一定有更重要的事要交待,“是不是卜阳运有消息了?”

    卢贺鲸看向陈争,眼神深不见底,“韩渠失联了。”

    陈争一愣,“失联?怎么回事?”

    卢贺鲸摇头,罕见地流露出担忧。陈争了解他的小舅,这个被卢家视作不近人情的钢铁男人总是将情感藏在最深处,在陈争的印象中,他就没有直白地表达过喜怒哀乐。

    唐孝理正色道,机动小组和韩渠的联系视韩渠的情况而定,为了韩渠的安全,机动小组绝不会主动联系。两年来,韩渠会在必要的时刻发回情报,但自从上次在南山市的云乡剧院露面后,韩渠就像是“蒸发”了。

    陈争心中一紧,手心渗出汗水。那次因为“量天尺”针对鸣寒,韩渠临时改变了计划,出现在他面前,等于主动暴露。这给韩渠带来了麻烦?韩渠回到“量天尺”后出事了?

    陈争下意识看了鸣寒一眼,鸣寒眉头紧锁,脸色不好看。

    “韩渠敢那么做,应该就是有把握,他不是会为了救人,就让整个计划作废的人。”唐孝理看了看陈争,“小陈,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陈争冷静下来。确实,卢贺鲸选中韩渠,正是因为韩渠的坚定。上次卢贺鲸向他坦白时就说过,机动小组加上韩渠,实际上已经和常规警力形成了两条并行的线,韩渠不对任何可能出现的危机负责,解除危机是常规警力的任务,就像“丘塞”在洛城策划的袭击,最后也是由洛城重案队为主的警力来化解。

    “韩渠可能借着上次的事件,接触到了‘量天尺’的高层。”唐孝理说,“在云乡剧院之前,他的上级是那个叫徐荷塘的女人,从他反馈的情报来看,只有姓金的,才是‘量天尺’的核心。‘量天尺’有大量像徐荷塘这样的人,客户无法和‘量天尺’的核心接触。一旦出事,高层可以抛弃联络者,金蝉脱壳。这就是我们始终未能查到‘量天尺’决策者身份的原因。”

    陈争说:“正是因为有进展,所以一时半刻无法传出情报?”

    唐孝理叹了口气,“这是比较乐观的情况。但你们知道,越是靠近真相,就越是危险,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被怀疑。韩渠现在大约在经历比较艰难的时刻。”

    会议室沉默下来,陈争不由得回忆自己在居南市查案时的状态。卢贺鲸给他说过,他是韩渠“背叛”中非常重要的一环,“量天尺”一定关注着他,他的反应能够让“量天尺”判断韩渠到底是什么身份。

    陈争握了握拳头,只希望自己没有成为那支射向韩渠的箭。

    “好了,今天也不单是说韩渠。”卢贺鲸站起来,看看陈争,又看看鸣寒,“最近你们俩一个在居南市,一个在洛城,直接间接都在和‘量天尺’打交道,情报汇总起来,有个矛盾的地方。”

    鸣寒几乎没过问“微末山庄”的四起案子,精力放在霍家的渭海科技,所以对“量天尺”更熟悉,“‘量天尺’很矛盾。”

    卢贺鲸点头,“上次你在南山市出事,幕后黑手是‘量天尺’,他们想借詹富海除掉你,原因很可能是因为卜阳运。这次的霍烨维案,凶手虽然还未落网,但基本可以判断还是‘量天尺’的手笔。霍烨维是霍曦玲的儿子,所以他得死。这就怪了。‘量天尺’和霍曦玲、卜阳运是合作关系,为什么要动他们的后代?”

    陈争皱眉道:“另一个势力——比如说霍曦玲和卜阳运的受害者加入复仇,这才比较合理。”

    卢贺鲸说:“是,我们一开始也是这样想。霍曦玲交待,‘量天尺’在帮助她站稳之后,和她的联系渐渐少了,金池也更是消失,她和顾强也断了来往。在她的认知里,‘量天尺’似乎是在华国发展得不顺,因此逐步撤走。那么多年过去,当年那些受害者开始反击,怎么都不应该是‘量天尺’要了霍烨维的命。”

    鸣寒补充道:“我今天又跟她聊过,她还是坚持,作案的是‘量天尺’的对手。”

    陈争沉思片刻,“凶手在现场留下凛冬的鞋纹很刻意,倒也不能排除凶手是为了制造‘量天尺’作案的假象。”

    “那上次又怎么解释?”卢贺鲸说:“詹富海亲口承认,杀死鸣寒是‘量天尺’给他的入场券,而且韩渠现身了。那次,总不能还是有谁在嫁祸给‘量天尺’吧?”

    陈争感到强烈的撕裂感。没错,霍烨维案有可能是另一个势力参与,但鸣寒遇险只能是“量天尺”的手笔。“量天尺”为什么要对昔日的盟友下手?卜阳运早就意识到“量天尺”有问题,所以选择出国?

    还有,警方掌握的信息明明是“量天尺”暗流涌动,处处开花,连在学校大肆“练蛊”都做得出来,为什么霍曦玲这样的元老级盟友却感到“量天尺”在退出?是她和卜阳运、顾强等人被抛弃了?

    早期的盟友不容易控制,更容易提出过分的要求,所以“量天尺”改变策略,将矛头对准了他们?

    可还是不合逻辑!陈争想得更深,“量天尺”如果只是想要抛弃这些曾经的盟友,最应该做的其实是暗中解决掉他们,为什么动的是他们的后代?

    鸣寒是警察,暂时放一边,霍烨维呢?霍烨维对霍曦玲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杀掉他不能隐藏任何秘密,唯一的作用似乎是,折磨霍曦玲,让霍曦玲痛苦。

    这太奇怪了,看上去像是复仇。“量天尺”有灭口的动机,却没有复仇的动机。

    卢贺鲸接着说:“任何行为都有它背后的逻辑,而这几桩和‘量天尺’有关的案子,逻辑却不成立。你们要是有什么想法,直接说出来。”

    陈争双手在桌上轻轻一划拉,动作利落,“我们面临的情况大致来分,无非是两种。第一,‘量天尺’想要摆脱早期的盟友,它不需要卜阳运、霍曦玲了,不同的是,卜阳运早早意识到危险,出国,而霍曦玲至今都不相信霍烨维是被‘量天尺’害的。第二,霍烨维确实不是‘量天尺’害的,那是谁?鉴于鸣寒遇险,霍曦玲和卜阳运当年有没有共同利用‘量天尺’,伤害了谁的利益?比如说,断绝了这个谁的后代?所以在复仇的时候,他选择对后台下手,而不是霍、卜本人。”

    卢贺鲸眉心紧锁,有些走神地想,陈争和他年轻的时候实在是太像了。

    “但对我动手的是‘量天尺’。”鸣寒提醒道。

    陈争摇头,“如果只盯着一处细节,整体方向就可能推进不下去。”

    鸣寒若有所思,一个只有雏形的想法在他脑海中隐隐出现,但他没有整理好语言。

    “小陈说得没错。现在我们暂时失去韩渠,只能靠已有的线索推进了。”唐孝理看看时间,“不早了,你们回去休息。”

    离开机动小组,陈争在车上发了好一会儿呆。这次回洛城的感受和上次截然不同,上次混乱,情绪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这次却出乎意料地冷静。即便得知韩渠可能出事的消息,他也很平静,立即就开始思考,卜阳运和霍曦玲,他们曾经共同针对的人,应该如何去查。

    “哥,回家吗?”鸣寒问。

    陈争看了会儿前方的车流,“我记得拐过去有个商场。”

    鸣寒意外,“你要买什么?”

    陈争说:“我还欠你一件羽绒服,这冬天都要过完了。”

    鸣寒眉梢挑得老高,像是不相信,“怎么突然想到这个了?”

    “就走了个神。”陈争居然抱怨起来,“你别像老卢那样压榨我,我刚回来,走个神也要被你们说。”

    鸣寒笑起来,“我不说。”

    几分钟后,鸣寒又说:“真去啊?那我停车了?”

    陈争瞥他,“我买不起?”

    鸣寒停好车,“谢谢金主哥哥。”

    陈争眼皮跳了下,“叫什么不好,叫这个?”

    周围人来人往,鸣寒压低声音,“那就不要金主了,只要哥哥。”

    他离得太近了,说话时热气就铺洒在陈争耳边,陈争下意识用冰凉的手指捏了捏烫起来的耳朵。

    陈争没有看过鸣寒穿羽绒服,长款大衣鸣寒也不怎么穿,不是短夹克就是冲锋衣,看着倒是不冷,干活也利索,但陈争觉得鸣寒这个子,不穿点长的真是白瞎了那双腿。好歹中学时因为长太快被痛哭过呢。

    想到鸣寒因为生长痛而默默流泪的模样,陈争上回心痛过了,这回却想笑。

    鸣寒说:“哥,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陈争将一件长到小腿的羽绒服往他怀里一拍,“穿上我看看。”

    鸣寒拿起一比划,眉毛都拧到了一块儿,“这太长了,哪家好警察穿这个去工作?”

    陈争:“嗯,我要送你进娱乐圈。”

    店员听得在一旁偷笑。

    鸣寒别别扭扭地穿上,陈争眼光好,这羽绒服虽然是烂大街的黑色,但是细节处做得很好,穿在身上有型又拉风,丝毫不臃肿。但鸣寒的反应很好笑,可能是确实没有穿过这么长的衣服,很不习惯,手脚不大协调。

    陈争不由得想到了鸣寒在竹泉警犬基地带的那些黑背,一个个威风凛凛的,但鸣寒想一出是一出,给它们穿宠物狗的鞋子,一穿上,路都不会走了。

    鸣寒现在就有点像。

    陈争走过去,帮鸣寒将里面的衣领整理好,又抓着他的手臂摆了两下,“这下四肢驯服好了吗?”

    鸣寒显然也想到了黑背,“回旋镖扎我自己身上了。”

    不愧是机动小组的精英,鸣寒的不适应只持续了几分钟,陈争给他拉好拉链,将他推到镜子前时,他已经灵活地能当场走个台步了。

    店员赞不绝口,说这衣服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就这件吧。”陈争也很喜欢,正打算付钱,鸣寒却将他拦住,“赔羽绒服是你自己说的,我没说要羽绒服,我要什么还没想好。”

    陈争顿了下,明白过来,“这件算我送你。”

    鸣寒说:“那我还可以要别的?”

    陈争在他胸口拍拍,“可以是可以,过分的不行。”

    鸣寒又威风地走了几步,“有人给买衣服了,感觉像是嫁入了豪门。”

    陈争:“………………”

    回洛城后,陈争只休息了一天,立即投入工作。孔兵忽然联系他,“陈老师,你现在方不方便来穗广市?”

    陈争立即问:“宾法有消息了?”

    孔兵说,没消息,但宾法的问题比他以为的多,电话里说不清楚。

    穗广市就在洛城旁边,几乎算是洛城的一部分。陈争跟鸣寒打了声招呼,当即开车过去。

    孔兵就在穗广市局,接待他的警察陈争都面熟。对方也是因为孔兵打着陈争的招牌,才知无不言。陈争和刑警们寒暄几句,一位姓张的队长说:“宾所是我师父,他真是可惜了。”

    二十年前,穗广市和洛城的联系远没有现在这么紧密,穗广市的案子都是自己查自己破,不会依赖洛城的支援。当时要论谁是穗广市最出色的刑警,那一定是宾法。宾法是支队长亲自带出来的,年纪轻轻,样样出色,今后肯定会接支队长的班。

    往后的几年,宾法确实非常顺,不仅自己破案率高,带的几个徒弟也青出于蓝。但十五年前……张队顿了顿,准确来说,是十六年前了,一起并没有发生在穗广市的案子,改变了宾法的人生走向。

    陈争听到这里,脑子忽然顿了一下。这个时间点,没有发生在穗广市,却和穗广市有关?他条件反射就想到了梁岳泽家的案子。

    果然,张队说:“陈队,云泉集团你知道吧?当年云泉集团的当家和一对双胞胎在M国出事,被定性为交通事故。”

    陈争沉着道:“是,调查由M国刑警主导,但我们好像派了人过去参与?”

    张队叹息,“宾队就是被派去的人之一。没办法,云泉集团在我们这里影响太大了。去过那一趟之后,宾队整个人就变了。”

    陈争问:“怎么个变法?宾队在那边出了什么事?”

    张队摇摇头,在自己太阳穴上点了点,“要我说,宾队就是太固执了,而且以前没有经历过挫折,走不出来,钻了牛角尖。”

    “云泉集团那个案子,宾队觉得根本没有侦破,绝对不是交通事故。但有什么办法?那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宾队当了这么多年刑警,侦破的案子无数,唯独这一桩,是宾队心头上的疮。”

    当年穗广市局将宾法派过去,最好的情况当然是和当地警方合作,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宾法出发的时候也信心十足,但到了M国,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国情更是不同,当地警方调查的效率很低,私人武装、犯罪组织到处开火,每天都有大量人死去,死几个外国商人算什么,很多线索都被放过了。

    宾法想自己调查,但M国处处给他设障碍,他浑身的才华,在那儿失去了用武之地。后来当地警方确定云泉集团的几位高层死于交通事故,宾法堵在警察局,希望继续调查,但根本没有人理会他。

    他向国内的上级打报告,上级也没办法,召他回来。他不肯,同行的几名队员已经回国,他还留在M国独自调查。这当然查不出什么新的东西。

    上级欣赏他的坚持,起初对他拒绝回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屡次拒绝回国,上级终于发怒了,告诉他,再不回来就别回来了。一周后,他这才回到穗广市。

    张队现在还记得他刚回来时的样子,被晒得黢黑,瘦了一大圈,衣衫不整,眼神阴鸷戒备,哪里还是大家熟悉的宾队?

    宾法被叫去局长办公室,张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有队员去偷听,说宾队和局长在里面吵架。之后,宾法被暂时停了工作,回家反省。

    支队都明白,这不是什么惩罚,上级其实是为了保护宾法,找个理由让他好好休息,调整一下。那时大家都挺乐观,虽然云泉集团这案子很憋屈,但去M国参与调查的刑警们都尽力了。宾法一时半刻想不通,在那边受了气,回到熟悉的环境中,总能调整过来。再说,穗广市还有别的案子等着“宾神探”破呢。

    然而,张队没想到,上级没想到,宾法居然一直走不出来。经过休息,他回到岗位上,变得沉默寡言,似乎总是在思索什么。新的案子交到他手上,他直接让其他队员去调查,而他自己则仍在调查云泉集团。

    陈争问:“他又去M国了?”

    “这倒没有。”张队说,宾法料定,那案子是云泉集团内部的人动了手脚,必然涉及豪门恩怨,不然为什么死的是梁家的继承人?谁会在他们的死中获利,谁就是幕后黑手。

    陈争心脏重重一沉,眼前浮现出梁岳泽。

    在外人眼中,谁是梁二叔、双胞胎之死的获益者?梁岳泽的父母、姑姑,还有梁岳泽本人!

    尤其是梁岳泽!

    宾法一直在调查的就是梁岳泽?

    张队继续道,宾法很固执,认准了什么,就咬住不放。以前宾法查案也是这样,次次都能成功。但云泉集团这案子不一样,线索早就断了,而且他没有上级的支持,越查越将自己逼进了死胡同。

    上级找宾法谈过很多次话,软话重话全都说了,宾法还是一意孤行,仿佛人生的意义就只剩下查出云泉案的真相。上级最后失望了,将宾法调去分局,不让他接触一线案子。也是在这期间,宾法和妻子离婚了。

    说到这段感情的破裂,张队很惋惜,宾法的妻子古女士是位很温和的交警,两人相亲认识的。张队以前给宾法当徒弟时,经常去宾家吃饭,嫂子手艺好,为人也好,在他们这帮年轻队员眼中,宾法一家虽然没有孩子,却很幸福。

    但自从宾法为了案子“走火入魔”,这一切就改变了。张队这个局外人都有些受不了宾法,更别说和宾法朝夕供出的古女士。听说离婚是宾法主动提出来的,大家都猜,他是不想再拖累古女士。

    孑然一身后,宾法没了顾虑,一门心思查案,而当张队以为他要死磕到底时,他忽然“醒悟”了,不再调查,还向上级提出,想要调去其他地方。

    上级惜才,看在宾法立过那么多功的份上,想把他调回市局,发挥余热。但宾法不知道是觉得不配,还是心劲已经散了,说自己没有能力再留在一线,想去不会碍事的岗位。上级劝不回来,最终宾法调去了位于竹泉市的犯罪研究所,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张队接连叹气,“宾队是个好警察,我的本事都是他教的,可惜啊,真的可惜!”

    第150章 争鸣(02)

    陈争打听古女士的近况,张队给了个地址。陈争找过去,古女士快到退休的年纪了,微胖,待人接物总是笑盈盈的,指导新人时很耐心。

    得知宾法失踪了,古女士愣住,眼中流露出担忧,“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陈争问:“因为他调查那个案子?”

    古女士点头,说她以前总是担惊受怕,宾法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较真了,只要是被他盯上的案子,那就一定要破。年轻时,他们各自忙碌,连孩子都没来得及要。宾法从M国回来之后,别的案子都不管了,一门心思查云泉集团和云泉集团的对手。

    那时她就觉得宾法早晚要出事,连上级都不让他查,他还查什么啊?他们因此几乎见面就吵架,古女士回忆起来,无奈道,吵架也是单方面的,她数落宾法,哭着劝宾法,宾法要么默不作声,要么解释两句。

    后来,为了少跟她争吵,宾法索性不回家住了。她说气话,要跟宾法离婚,宾法难堪地看着她,几天后,心平气和地找她谈心,“我想过了,离婚对你我都好。”

    古女士气得大哭,冷静下来后,两人一起去办了手续。古女士还是住在家里,宾法搬了出去。

    陈争问:“宾法有没跟你提过调查的细节?比如他怀疑哪些人?”

    古女士摇头,“他从来不说,什么都自己一个人扛着。”

    陈争又问:“宾法最近有没联系过你?你身边有没发生过什么事?比如被人跟踪之类的?”

    “没有,他调走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了。”古女士想了想,“好像没有特别奇怪的事。”

    陈争叮嘱古女士注意安全,发现问题及时联系。

    穗广市的街道依稀还看得出以前的风貌,陈争独自走着,有些心神不宁。原来宾法的失意是因为梁家的案子,那么他失踪也跟金丝岛案有关?

    想到梁岳泽,陈争就不由得皱起眉心。毫无疑问,梁岳泽在宾法眼中是可疑的,梁二叔、双胞胎死了之后,梁岳泽摇身一变,成了梁家的掌权人。

    如果他不是梁岳泽的发小,如果他不是看着梁岳泽曾经是什么样,现在是什么样,他一定也会怀疑车祸是梁岳泽搞的鬼。

    陈争停下脚步,一个念头出现——你根本不够客观。

    是,因为他从小和梁岳泽一起长大,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排除了梁岳泽的嫌疑。然而站在宾法的角度来想问题,梁岳泽或许一直在伪装。

    伪装不想接手家族,实则虎视眈眈。伪装兄友弟恭,实则痛下毒手。

    陈争捂住额头,一道半透明的纱降落在他和梁岳泽之间。他真的了解梁岳泽吗?

    学生时代,答案是肯定的。但是踏上社会,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尤其是梁家出事之后,梁岳泽对他来说,早已是一个面目不清的朋友。

    梁岳泽不清楚他侦查的每一个案子,他也不打听梁岳泽的每一个项目。他们是已经渐行渐远的故交。

    陈争下意识甩了下头,否定了自己刚才的想法。云泉集团当年的动荡有目共睹,梁岳泽如果真要扮猪吃老虎,代价也太大了,梁岳泽只有百分之一的概率带领云泉集团重新站起来,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被对手蚕食的命运。

    那,梁岳泽是怎么成功的?陈争不由得眯起眼。他不懂商业上的勾心斗角,也没有精力去研究云泉集团是怎么东山再起。问梁岳泽的话,算是在伤口上撒盐。成年人的社交点到为止,所以现在仔细想来,梁岳泽的成功简直堪称奇迹。

    陈争感到自己好似抓到了什么,但撕碎的线索尚且无法串联起来。

    现在基本能够确定的是,宾法失踪和他调查的案子有关,他查到了什么?他掌握的东西让他主动或者被动消失?

    照张队的说法,宾法起初怀疑的是获利者,但时间已经过去十五年,宾法的想法不会纹丝不动。他的目光一定遍及所有和云泉集团有关的人,并不是只盯着梁岳泽。

    陈争考虑见一见梁岳泽,但拿什么身份去?朋友吗,但他必须向梁岳泽提出和宾法有关的问题。刑警吗,真查起来,他第一个就该避嫌。

    梁岳泽要接触,但要走正规手续,去的也不是他。

    陈争回到穗广市局,孔兵还在整理资料。“陈老师,刚才我想起个事还没给你说。”

    陈争问:“什么?”

    “就上次说的刘海涛,刘温然她那个失踪的爸。”孔兵说,“M国确认,他和尸坑里其他遇害的华国人,都曾经给云泉集团打工。”

    陈争神经顿时绷紧。当初孔兵跟他说M国金丝岛发现尸坑,其中有一具尸骸和刘温然比对出了亲子关系后,他就怀疑过刘海涛给梁语彬打过工,因为金丝岛当时就是一座荒岛,梁语彬是第一个打算在上面打造度假胜地的。刘海涛那么早就过去了,给云泉集团打工的可能性很高。

    “等于说刘海涛和其他人给云泉干活,云泉的老板在金丝岛出事,这些干活的人也被干掉了?”孔兵说得起了一手臂鸡皮疙瘩,“宾法这辈子被云泉案给毁了,现在人也不见了。可能他和刘海涛一样,知道了什么。但不知道刘海涛和刘温然出事有没联系,刘温然不是被‘量天尺’给搞的吗?那云泉和‘量天尺’……”

    说着,孔兵把自己给绕进去了,挠挠头,“陈老师,你说接下去该怎么查?陈老师?”

    陈争想,梁岳泽复兴云泉集团,也许借助了“量天尺”的力量。在梁二叔和梁语彬出事之前,梁岳泽就是个标准的纨绔,难堪大任。他是被迫顶到最前面,可即便他的主观意愿非常强烈,当时的客观情况也让云泉集团举步维艰。

    假如有“量天尺”的帮助,情况就不一样了。

    从卜阳运和霍曦玲的例子来看,“量天尺”喜欢投资低谷里的人,协助他们一路披荆斩棘,然后收获他们的人脉、成功,以及别的一切,制造双赢的结果。

    还有人比当年的梁岳泽更在低谷吗?

    “量天尺”已经扶持起了一批商人,手段比接触卜阳运和霍曦玲成熟,它有可能成为梁岳泽起飞的东风。

    陈争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越想越觉得梁岳泽和“量天尺”勾结的可能性很大。

    真是这样的话,梁岳泽又给了“量天尺”什么好处?“量天尺”从梁岳泽,从云泉集团汲取的又是什么?

    孔兵急得在陈争眼前晃手,陈争回神,起身道:“孔队,宾法留在穗广市的线索可能不多,他是在竹泉市失踪的,这边的背景查完,还是得回去继续追踪。”

    孔兵问:“那你呢?你这要去哪?”

    陈争看看时间,“回洛城,跟唐队报告这边的情况。”

    孔兵说:“那我……”

    陈争说:“暂时不要碰云泉集团。”

    孔兵正想说这个,“为什么?宾法失踪很可能和云泉集团有关!”

    “宾法已经把自己陷进去了,你也想和他一样?”陈争严肃起来,孔兵听得愣住了,“哎我……”

    “省厅会有安排,你现在行动,是打草惊蛇。”陈争说:“回去等我的通知,查宾法可以,但只围绕他,明白?”

    孔兵点头,“听你的!都听你的!凶我干什么!哼!”

    陈争驱车回洛城,一路上都在梳理梁家出事之后,梁岳泽的改变。

    梁岳泽在M国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其父母、姑姑回国之后,他还待在那里。那么他和执意寻找真相的宾法一定有交集。

    宾法首先怀疑的人大概率不是梁岳泽,而是梁岳泽的姑姑,因为当时梁岳泽不像要接手云泉集团的样子。他们之间会聊些什么?后来梁岳泽一回国就解散了游戏战队,进入集团高层,宾法是从那时开始盯上梁岳泽?

    那么“量天尺”是什么时候接触梁岳泽?也许在金丝岛,那双从黑暗中射出来的目光就落到了梁岳泽身上。是他们唆使梁岳泽接手云泉集团。

    陈争握着方向盘的手渐渐出了汗,他的发小早就不是他熟悉的那个人了。普通人为了复仇尚且可以放弃一切,那梁岳泽这样本就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呢?

    一到机动小组,陈争第一个找的就是鸣寒,但鸣寒不在,卢贺鲸说鸣寒去渭海科技了。陈争歇了口气,“卢局,我有事要汇报。”

    卢贺鲸端详着他,片刻,“来我办公室。”

    工作场合,陈争从来都是将卢贺鲸看做上级,从称呼到礼数,没人看得出他和卢贺鲸有血缘关系。陈争说完掌握的客观线索,卢贺鲸的眉心已经紧紧皱了起来,陈争又说到自己的判断。卢贺鲸打断,“我记得梁岳泽和你一起长大?”

    陈争说:“是,所以后续行动我可能要回避,卢局……”

    卢贺鲸抬起手,“没有外人,不必这么拘束。”

    陈争愣了下,办公室确实没有外人,但他们聊的不是私事。

    卢贺鲸说:“那你站在发小的角度,给我分析分析,梁岳泽投靠‘量天尺’的几率有多大。”

    陈争默然片刻,“当时云泉集团很困难,就算是他二叔和梁语彬在,想靠自己翻盘,都很难做到。梁岳泽……他从小就有些小聪明,但在管理那么大一个企业上,只能算是半途出家。”

    卢贺鲸说:“所以他一定有‘贵人’相助。”

    陈争说:“回来的路上,我在想是他先有让云泉重整旗鼓的想法,还是‘量天尺’先找到他。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因为连梁家老爷子和他姑姑都放弃了,他哪来那么大的信念?”

    卢贺鲸说:“但针对梁家的也可能是‘量天尺’。你不关心商场,以前还小,不了解云泉集团已经发展到什么地步。它在整个函省有巨大的影响力,实业、地产,很多企业被它打压。老百姓感受不到,但对同行来说,它就是个吸血的庞然大物,是个必须除之而后快的怪物。”

    陈争皱起眉,“你是说……”

    “看看‘量天尺’最早盯上的人,霍曦玲、卜阳运,他们和梁家正好是反面。‘量天尺’绝不会靠近云泉集团这种已经完全成长的企业,只会利用霍、卜。但霍、卜怎么成长?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只能从庞然大物的口中抢食。”卢贺鲸将一份报告放在陈争面前。

    陈争拿起,“这是……”

    “我查了云泉集团出事之前的重点项目。”卢贺鲸说:“云泉集团是在梁老爷子手里发展起来,靠的是实业,但是继任者,也就是梁岳泽的二叔梁吟凡一上位就开始谋求改变,走的是科技这条路,并且计划出海。梁语彬是他战略的坚定拥护者,因此还和梁老爷子闹过不愉快。”

    一阵电流在陈争身体里穿过,“渭海科技和运扬科技,和云泉的规划是在同一条路上!”

    “是,结果你也看到了,渭海之所以能发展起来,就是因为当时业内一片混战,没有龙头。”卢贺鲸目光锐利,“假如云泉集团没有出事,霍曦玲还有今天吗?”

    陈争拿着报告的手用力,页边被捏得皱起。

    “云泉集团不是‘量天尺’想要争取的盟友,反而是必须干掉的势力,它不倒,‘量天尺’培养的企业就起不来。”卢贺鲸说:“所以我让鸣寒再去找霍曦玲。这女人不简单,交待一半,藏着一半,我不给她来点刺激的,她恐怕什么都不会说。”

    此时在渭海科技,霍曦玲在听到云泉集团时,五官几乎僵住了。

    鸣寒打量着她,提醒道:“霍总?”

    “云,云泉集团……”霍曦玲视线在桌上扫过,“我们虽然都在科技企业这个大类上,但其实不在同一条赛道。”

    鸣寒说:“那是现在,但当年,我是说云泉集团出事之前,你的发展方向和梁家不谋而合。”

    霍曦玲不安道:“谁说的?”

    鸣寒笑了声,“自然是我们查到的。霍总,你有很关键的线索没有交代。你以前不提云泉集团,那这次我主动带着线索找上门,你觉得你还能藏到什么时候?”

    霍曦玲沉默不语。

    鸣寒等了会儿,直截了当:“你和卜阳运曾经有同样的述求,同一个竞争对手。它就像海洋中的鲸,一旦它死了,你们这些小鱼就有取之不竭的食物。你赢了,卜阳运赢了,‘量天尺’也赢了,输家只有云泉。不,是曾经的云泉。”

    霍曦玲脸色越来越白,眼中充满恐惧。

    “当时你绝对想不到,云泉集团还能重振,并且又一次成为渭海不可企及的庞然大物。”鸣寒缓缓地说着。

    霍曦玲将脸埋进双手,肩膀轻轻颤抖。

    鸣寒说:“我问过你,你和卜阳运有没有共同的仇人,你们有没有联合起来对付过某人。你不肯说。我现在是否能得出结论,因为你们一起做的事太脏,而你们的这个仇人如今又过分强大,所以你不敢说。”

    霍曦玲深呼吸,那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气息撕裂又干涩,很是刺耳。

    “所以是云泉集团害死了我的儿子?为了向我报仇?”霍曦玲浑身颤抖,“当年我们害死了他们的儿子、孙子,所以现在轮到我们的后代遭报应了?”

    霍曦玲还生活在家族中男性成员的阴影中时,就已经盯上了云泉集团。云泉集团和渭海科技原本不在一条赛道上,然而近几年所有重要的动作都暗示着他们正在向科技行业转型。

    云泉集团有强大的资金支持,渭海科技很难扛住。而决策位置上的霍应征、霍美深等人忙着勾心斗角,根本没有意识到渭海科技即将面临重大危机。

    霍曦玲也许是霍家最早嗅到来自云泉集团压迫的人,但她不做声色,想的是如何在危机中成就自己。她绝不会点醒霍应征和霍美深,反而静静等待着一口咬向他们的机会。

    如果不是金池也和“量天尺”的出现,她做梦都不会设想自己有对云泉集团出手的一天。她的计划是放任霍应征和霍美深鹬蚌相争,然后被云泉集团蚕食,她带着自己的项目投向云泉集团,当云泉集团掌握渭海科技之后,她以亲云泉集团的身份重新杀回渭海科技。到时候,她就是渭海科技新的主人。

    然而“量天尺”让她看到,霍应征之流根本不配做她的对手,她可以有更远大的计划。

    她问金池也:“如果我和云泉集团竞争……”

    金池也笑道:“你会比你叔叔的下场更惨。你以为你是云泉集团那对叔侄的对手?”

    她脸色难看,像是被扎破的气球。

    “不过我是说正当的竞争。”金池也笑得更开心,“和‘量天尺’合作,就不要考虑正当竞争了。”

    她的眼睛再度亮起来,“你是说……”

    “我们会想办法,在一个合理的时间,以一种合理的方式清除障碍,制造机会。”金池也说:“抓不抓得住机会,就得看你自己的能力了。我要提醒你的是,盯上云泉集团的不止你一个人,你们都在等待着‘鲸落’的机会,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分享到食物。”

    那之后,霍曦玲密切地关注着云泉集团的动向,得知梁吟凡和梁语彬多次去到M国,云泉集团野心非常大,M国虽然战乱,但已经出现了和平的曙光,谁第一个去投资,谁就将成为M国重建的最大获利者。

    金池也很久没有出现,她无法联系到他。正当她内心越来越不安稳时,一条惊天消息传来——梁吟凡和梁语彬在M国金丝岛出车祸身亡!

    她第一反应就是,“量天尺”出手了!

    在普通人眼中,这或许只是一场车祸,但在她眼中,这绝对不是!

    她的机会来了,云泉集团将跌入谷底,别说进入科技产业,就是老本行都不一定保得住!金池也说的机会就在这里,如果她没能抓住,必然有其他人踩过她的身体,那么她过去的一切努力就白费了!

    她将宝押在这一刻,抢占云泉集团在科技领域的市场,冷眼看着云泉集团传统产业中的份额被其他企业瓜分。她不由得想,他们也是“量天尺”的合作者吗?“量天尺”到底扶持了多少像她一样的人?

    金池也警告她,不该打听的事不要打听,组织有组织的安排,她只需要为渭海科技的利益考虑就行。

    在这个过程中,她留意到卜阳运,他也在云泉集团的没落中分到了一杯羹。

    后来一次宴会,她和卜阳运碰了面。让她稍感惊讶的是,卜阳运居然打算放弃国内的市场,去G国发展。

    “为什么?”她不解道。

    卜阳运那时还是个风度翩翩,仪表堂堂的男人,在露台上极目远眺,半开玩笑道:“我要是留下来,岂不是要和你竞争?我不想和女士竞争。”

    她思索片刻,“你怕‘量天尺’。”

    卜阳运笑了,“人总是要有畏惧之心,未雨绸缪,不然怎么走得长远?”

    她理解卜阳运,“量天尺”这样的组织的确足够可怕,他们蛰伏于黑暗中,挑起人们深藏的恶念,他们索取的是比金钱更难得的东西。

    “量天尺”会帮助她、顾强、卜阳运,也会帮助其他有强烈渴望的人,到时候,她会不会成为下一个“鲸落”?

    只是她和卜阳运不同,她的根基就在国内,出国发展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而且她也不认为卜阳运去G国就能走出“量天尺”的阴影,这个组织既然能从K国来到华国,触角就能遍及世界的各个地方。

    金丝岛案之后,她下意识减少了和“量天尺”的来往,一方面她的事业蒸蒸日上,她不再像以前一样需要“量天尺”,一方面她也想逐渐和“量天尺”划清界限。

    她本以为这很难做到,但金池也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近几年“量天尺”已经在她的世界中销声匿迹。反而是云泉集团再次将她的心吊了起来,经过数年沉沦,云泉集团居然挺过来了,现任当家梁岳泽的手段竟是不输死去的梁吟凡,并且不像梁吟凡那样张扬,处事有梁老爷子的影子。

    梁老爷子关注社会民生,为无数底层民众提供就业机会,梁吟凡掌权时,逐步精简企业规模,梁岳泽上台之初也是这样,但后来在公益上投入不少,并且组织起了函省规模最大的劳务输送会,为万千普通人创造工作机会。

    她曾经关注过梁岳泽的动向,但梁岳泽的重心似乎全在商场上,早就不再过问发生在M国的案子。她想,也许对梁岳泽来说,梁吟凡和梁语彬的死不是坏事,不然怎么轮得到他上位?她甚至想过,也许梁岳泽也和“量天尺”是合作关系,“量天尺”帮他干掉了家族中的竞争者。

    说完这一切,霍曦玲的脸色已经白得像一张纸,她不安地看着鸣寒,“你上次说,卜阳运不见了,他,他人找到了吗?”

    鸣寒倒是很平静,“怎么,你开始担心起你自己来了?卜阳运不见了,顾强早就死了,下一个轮到你了?”

    霍曦玲猛地站起来,撑着桌沿的手臂发抖,“是‘量天尺’?还是梁家?”

    鸣寒当然不可能给霍曦玲任何答案。

    卢贺鲸办公室,陈争听完鸣寒的复述,陷入沉默。鸣寒看着他的侧脸,手指在耳垂上摩挲。

    “我以为云泉集团能够东山再起,是梁岳泽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选择了‘量天尺’。”陈争说:“但真正和‘量天尺’联手的是当年的渭海和运扬,制造金丝岛案的也是‘量天尺’。现在发生的这一系列案子,是以前那些在金丝岛案中获利的人被报复……”

    “执行者还是‘量天尺’。”鸣寒说:“是‘量天尺’对我出手,也是‘量天尺’疑似杀害霍烨维。但这个‘量天尺’和霍曦玲熟悉的可能不是同一个组织。”

    陈争说:“如果用金池也代表接触霍曦玲、卜阳运的那个‘量天尺’,郝乐提到的金先生代表现在这个,中间发生过什么事?内部分裂?早前的势力撤出,新的势力进来?”

    卢贺鲸提醒道:“我们关注的一直是现在这个‘量天尺’,韩渠打入的也是现在这个。”

    “霍曦玲的想法其实也有道理。”鸣寒说:“云泉集团要是不出事,那决策者不会是梁岳泽。”说着,他看了看陈争。

    陈争并未让私人关系影响思路,“我也想过梁岳泽当初的痛苦是不是在做戏。”

    鸣寒问:“那你现在的判断呢?”

    陈争顿了顿,“梁岳泽当年就和‘量天尺’有关联的可能性很小。”

    “为什么?”

    “我觉得他现在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鸣寒说:“这是你基于什么的判断?”

    陈争说:“朋友?反正不是警察。但我接下去要说的话,是站在警察的角度。‘量天尺’这个组织在制造了金丝岛案之后,一定在内部发生了什么,云泉集团重整旗鼓是个分水岭。梁岳泽不管是早就和‘量天尺’有关,还是后来才和‘量天尺’有关,都是我们接下去要重点调查的人iu盐。不过我不适合参与调查。”

    鸣寒和卢贺鲸都看向陈争,陈争笑了笑,“怎么了?别这么看着我。我也可以有别的任务。”

    鸣寒问:“什么任务?”

    陈争叹了口气,“宾所还没有消息,我不接触梁岳泽,但参与和‘量天尺’有关的案子没问题吧?”

    “对梁岳泽的调查你也要参加。”卢贺鲸忽然说。

    陈争诧异,“但……”

    “你这时候退出,反而会让盯着你的人起疑。”卢贺鲸说:“别忘了,你的反应对韩渠来说很重要,特别是现在这个特殊的阶段。”

    陈争立即明白,机动小组联系不上韩渠,韩渠可能出事了。

    “怎么查云泉集团,我和老唐再作计划。”卢贺鲸说:“你们随时准备行动。”

    就在这天下午,居南市传来消息,失踪的凛冬居然出现在“微末山庄”,并且声称刘晴已经死了,他知道刘晴的尸体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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