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盛夏的第一场暴雨来的猝不及防,崔妧悲痛过度昏倒当场,谢泠刚刚将手搭上崔妧的脉,便有噼里啪啦的雨的落了下来。
君诏几乎没有犹豫的将衣衫脱下,罩在崔妧的身上。
盛夏的雨当然是冷的,一滴一滴落在谢泠裸露的手臂上,或许因为冷,她无意识颤抖了一下。
“先启程回宫。”君诏话落抱起崔妧翻身上马,众人立刻跟上。
飞溅的泥浆快要溅落在谢泠身上那一刻,裴染疏站在了她的身前替她挡住了。
谢泠保持着手指探脉的姿势不动,她一身白衣,肤色也如衣帛一般苍白,垂着眸子看着自己的手,许久才抬起头来。
一滴雨水就那样好巧不巧的落进了她的眼里,干涩的眼眶泛起刺痛,她眨了眨眼,颤动的眼睫下很快坠落一滴透明雨水。
恍若一滴泪水。
再睁开眼时裴染疏已经转过身来,站在她身侧,滂沱的大雨里的人正预备脱下衣袍,谢泠慢慢扯了一下嘴角,恢复了淡然模样,推拒开裴染疏的手。
“我带了伞。”
谢俞性格温吞,但为人仔细,知道谢泠身子骨差,出门东西向来备的齐全,眼见着谢泠出声连忙撑开伞站在谢泠头顶。
裴染疏顿了一瞬,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将她搀扶起来。
君诏既已离开,诸人自然跟随。
也许是出于武将的直觉裴染疏下意识的回过头,暴雨如注,燕伯卿的尸身仍然匍匐在地,蜿蜒的鲜血从他身下蔓延,也许是雨太大了,某一刻她似乎看见燕伯卿的指尖颤动了一下。
再看之时却已经是一脉死寂,让人疑心刚刚一幕只是幻觉。
——
承光殿里灯火通明,盛夏暴雨天色昏暗,明明是白日里也几乎见不到天光,只有暴雨噼里啪啦砸在屋檐的声音清晰可闻。
殿中燃着龙涎香,四面的雕花窗被撑开,隐约能看见山中雨雾,一丛木芙蓉被雨打的颤颤巍巍。
谢泠刚刚赶回西山行宫便更衣进了承光殿处理政事,今年盛夏暴雨江淮一带恐有决堤之患,若是当真出事恐怕危及燕京。
六部公卿来了过半,君诏虽然刚刚连日奔波但看不出疲色,威严锐利,她继位后将一干靠着爵位混俸禄吃干饭的老臣一一更换,剩下的不无都是有些真才实学的。
她为君有弑父杀兄灭姊的流言,私德有亏,然而在治国方面却算得上知人善任,锐意图治。
然而即便如此,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还是让整个中枢在承光殿熬了两个通宵,八百里加急每隔两个时辰送到,等雨势稍歇时江淮加急传讯,有一座年久失修的堤坝决堤,但当地地方官已提早让百姓撤离,万幸决堤而去的并非闹市,六部已派官员过去征召民夫重修水利。
众位臣工退下时已经是第二天薄暮,雨后的夕阳沾着露水的气息,曹九得跟着也熬的眼眶通红,沏茶时竟手抖了一下。
见茶杯翻倒忙脸色煞白的告罪,君诏拧着眉没说话,谢泠微微笑着开口道:“无防,这两天曹总管也辛苦了。”
“奴才怎敢谈辛苦二字。”曹九得心惊胆战连忙去捡翻倒的茶杯,却被谢泠止住了。
“我来吧。”
见君诏不言,曹九得面带感激之色连忙退了下去。
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她们两人,谢泠沏茶的动作慢而舒缓,清亮的茶汤在雨雾中蒸腾开,茶色清淡香气清雅,就如同谢泠这个人一样。
“阿泠,每次只有你在身边孤才会觉得一颗心定下来。”
君诏啜饮了一口,慢慢闭上眼靠在在椅背上,一向强势冷漠的帝王在此刻终于显露出稍许倦怠来。
她所处的位置群狼环伺,露出任何疲态都会让别有用心之人有机可乘,所能信任之人寥寥无几。
这样难得的脆弱让谢泠微微怔住,往常她会凑过去给君诏按压额角,松开发冠,在过去从未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谢泠是所有人默认的皇后,未来会和君诏携手并肩,她们就是互相亲近一些也无妨,而如今一切已成笑言,再说任何话都显得可笑。
“臣始终在这里。”她温声回答。
不知是不是听见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君诏紧蹙的眉头慢慢松开,呼吸慢慢趋于平缓。
谢泠等待着手中茶盏凉透才起身,去外殿拿了件薄披风来轻轻盖在君诏身上。
周遭太安静了,俯身盖在君诏身上那一刻她心中有什么轻轻悸动了一下,而后被君诏抓住了手腕。
君诏的力气并不大,环住她清瘦的手腕,仍然闭着眼。
谢泠就站在她身边,她们靠的太近了,袅袅的茶香将她们包裹,谢泠在那一刻有些想回握住君诏冰冷的手指。
“盈盈,为什么回来......”她的声音很轻,不确定梦呓一般的呢喃。
是故意露出的行迹,是在那一刻哪怕没有逼迫依然向着她的方向,如果燕伯卿没有死,她可以堂而皇之的问起她,而如今一切都得不到答案。
她闭着眼所以不会知道谢泠那一刻僵在半空中的手指,预备着握住她手背的手指。
谢泠忽而明了,这两天的忙碌,哪怕诸事已经停当她仍不肯休息,而要与她在此喝茶,是不愿回到后殿见到崔妧。
果决如君诏,也会不知如何面对心上人。
那一瞬间的心软和悸动像是一个巴掌扇在了谢泠脸上,哪怕君诏看不见,她依然露出完美的仿佛镌刻在脸上一般的笑容。
“陛下,睡吧。”
君诏也许是信了也许是当真困了沉沉睡去,谢泠站在她的身侧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许久才用另一只手握住君诏的手。
当接触到的那一刻她才发现,原来她的体温远比君诏更为冰冷。
怎么能期望一个本就身处寒冰的人去温暖另一个人呢?
她用淬冰一般的手握住君诏的手,慢慢放回披风里,而后毫不留恋的转过身,在即将离开的那一刻,她终究还是回了头。
君诏就沉在那一片夕阳里,像一个瑰丽的不太真实的梦境。
君诏如此强势之人只会在她面前露出脆弱疲态,给了她不切实际的期望和自以为是。
她一步步走出承光殿门,灿烂的夕阳也随着一寸寸寂灭,当她走出去的那一刻,漆黑的夜色笼罩了偌大的山林,除了脚下微弱的烛火再也看不见任何出路。
——
谢泠走的很慢,回到谢家所住的兰台时谢俞已经等了许久,吱吱等着等着不知何时伏在谢俞膝上睡着,谢俞解开吱吱长长的头发,轻轻拢在掌心,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看见地上的影子才略有惊慌的抬起头,伸手捂住吱吱的耳朵,小声道:“阿姊——”
等到把吱吱放上床榻谢俞才起身,屏退了旁人,亲自执起了一盏灯。
此次谢家来的人不多,君诏知道谢泠喜静,受不得吵闹特意指了僻静的兰台供她居住。
等绕到院子深处,一处不怎么起眼的耳房里才停下来,鹿竹亲自在这里照顾,掀开帘子露出一股子血腥气。
里面赫然躺着一个半身包着纱布的男子,手臂浮肿青紫,脸色惨白。
“死囚已经替换了,金吾卫不曾起疑,只是耽误的时候有些长,伤势极为严重,若不是小姐当时就喂了一颗养心丸护住心脉怕是大罗金仙也难救了。”
谢泠上前自己探了脉,那一息虽然微弱却确实存在。
燕伯卿确实心生异位,但歪动的偏颇并不大,君诏那一箭擦着他的心脏过去,若是没有丹丸保住性命,也不过多活一刻的事。
她的脾气确实太好,好的让君诏和崔妧当真拿她当下九流的医女使唤,自然要有被诓骗的觉悟。
探完脉鹿竹递来布斤为她擦手,她想起君诏理所当然叫她名字,唤她下马俯身进泥浆为燕伯卿探脉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鹿竹轻声劝着:“小姐的心疾时不时发作,养心丸是二老爷和二夫人辗转多年好不容易才制成,用一颗少一颗,您要多为自己考虑。”
谢泠望向漆黑的窗外,嘴角牵起淡淡的笑来:“若是无趣活的再长又有什么意思了?还不如用来做些有意思的事。”
鹿竹想要再劝,抬眼看见谢泠苍白的脸色和眼下青黛心里一痛,也就噤了声。
小雨淅沥,谢泠坐在窗前听雨,明明熬了许久旁的大人是落枕就睡,谢泠偏偏无法入眠。
山中幽冷,手腕处羊脂白玉的珠串也冷冷的贴近骨骼,她摩挲了一会儿慢慢笑了下:“不是问我她为什么要回来吗?”
“阿诏,我会给你答案的。”
——
六月末,谢泠生了一场病,所有人对于首辅春日受风夏日受热秋日受凉冬日受寒的身子骨都已了然于心,甚至有传言谢家连谢泠的棺材都早早备好。
奇怪的是君诏竟也跟着生了病,君诏常年习武,哪怕继位以后也经常同裴染疏过招,身子骨极佳,这些年御医一日两回的请脉就算有什么问题也早就开药诊治。
可不知为何,这一次的病却来势汹汹,一开始只是常常困倦乏力,嗜睡多梦,后来渐渐体力不支,走路时也经常觉得头重脚轻。
御医也查不出来有何不对,君诏以为是近日专心朝政懒怠了习武,特意抽了两日出来在西山马场同裴染疏较量。
谁知两匹马行到一半君诏竟松了缰绳从马上摔了下来,据说曹九得过去时龙袍上已经满是鲜血,不是摔的,而是从口中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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