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光殿灯火通明。君诏醒来时眼前重重倒影,一只手覆在她眼上,许久,等她适应后才拿开。
再映入眼帘的就是谢泠病弱清淡的眉眼,指尖后移开始撤去她脑后的银针。
君诏这才发现她额上脑后已被施了无数银针,每拔一根都痛得她轻轻一颤,谢泠动作稍轻,君诏毕竟是上过战场的人,到底能忍,一声未吭。
“陛下好些了吗,可还有哪里不适?”银针被整齐的摆放在一旁,谢泠将手覆在她额角轻轻按压,缓解施针后的胀痛。
君诏唔了一声,声音有些嘶哑,谢泠招手让曹九得端了温水过来,先是扶着君诏起身,用布巾润了润她干涩的嘴唇,再用瓷勺喂了两口清水。
君诏闭了闭眼,曹九得立刻挥手招呼宫人都退下。
后殿里重新安静下来。
“裴染疏告罪护驾不力,已在殿外跪了两个时辰了。”谢泠先开了口。
“怎么?这就心疼了?”
谢泠握着勺子的手微微顿住,眼眸中似乎有什么闪烁而过,最终只是垂下眼帘。
“陛下说笑了。”
君诏这话一出口也觉不对,倒是显得有些莫名,只好自己把话带过去:“这事原本就与她无关,是孤自己失手,叫他不必请罪了,回去吧。”
“臣这就出去宣旨。”谢林站起身来,君诏不知为何皱了皱眉,张了张口问道:“这片刻也等不得?阿泠,你我之间就不必再说旁的了,孤不想听太医院那些敷衍了事的话,你告诉孤,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泠顿的一瞬,俯身禀道:“依臣浅见,或许是......中毒。”
君诏眸色瞬间锐利起来:“什么毒?”复又笑着咳了两声,“什么毒能绕过太医院之手下到孤身上来?这么久还不曾被察觉?”
“臣不知,但似乎不是常见之毒。”
“陛下坠马后臣以封锁整个行宫,但没有陛下御旨,臣不敢妄自搜查。”
“你什么时候行事也变得这么犹豫不决了?”
谢泠有些无奈:“陛下,行宫上下不仅文武重臣,还有其家眷仆从,这些没有谕旨臣若是动了等着折子漫天参一本也就罢了,行宫中还有陛下妃嫔,臣毕竟是外臣,怎敢叨扰后宫诸位娘娘。”
她面色平和甚至带着几分调侃,丝毫看不出曾经前朝内宫一手把持如今权力分走的任何不满。
君诏默了一瞬,以手扶额,似乎头痛:“你思量的也有道理,彻查此事就交给曹久得和裴染疏,这段日子孤精力不济,前朝之事辛苦你了。”
“臣份内之事。”
此时已至夜深,承光殿建在山腰依稀可见山下灯火连绵,几步台阶之外站着崔妧。
红衣乌发,山间雾气朦胧把她衬的仿若山间精怪一般美的不真实,像一个忽远忽近的梦一般。
崔妧面向他却并不说话,她大概在这里等了许久,发梢已经有细小的水珠凝结。
“见过元妃。”谢泠先行了礼,崔妧只是微微颔首,依然不言不语,谢泠了然温声道:“陛下已经醒了。”
崔妧似乎犹豫了一瞬,最终转身朝承光殿走去,身后的华皖手里拖着一个食盒。
燕伯卿之死后很久崔妧闭门谢客,不与任何人相见,包括君诏,两人本以缓和的关系再次结冰,直到君诏以齐国关税为要挟逼着崔妧低头。
哪怕崔妧背叛君诏同着情人私奔,哪怕君诏亲手杀死了崔妧的青梅竹马,明明互相往对方心里一刀又一刀的插上去,却还是要死死绑在一起,不能分离。
谢泠微微扬起嘴角。
“不过一个降国公主还敢如此拿乔,也就是仗着陛下宠爱和谢相脾气好.......”目睹了方才情形的几个宫人在墙角低声议论,话还没说完,便见到谢泠从一侧过来,连忙跪地称罪,“谢相......”
谢泠一如既往的温和:“雨后地上湿冷,起来吧。”
“多谢谢相体恤。”宫人站起身来等的谢泠走远望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小声开口,“谢相就是脾气太好才会被什么人都骑在头上,谢相主持后宫时哪里出过什么事,今年那公主一来,宫里是一桩接着一桩的出事......”
“是啊,这降国公主架子倒是大,听说前些日子那位说是在宫中抱病,其实啊是跟着人逃了......”
“你们几个在这儿嚼什么舌根子?叫人听见不想要脑袋了?”小骆子从里头出来,刚好听见这话,吓得连忙拿拂尘把这几个的脑袋挨个儿敲了一遍,“这话也是你们能议论的?一个个的耳朵都聋了?还不进去收拾?”
几个宫人垂首挨骂,竖起耳朵听,内殿果然有什么东西碎地的声音接二连三的响起,像一场可悲的闹剧。
这样的声音他们已经听的太多,每次过后一片狼藉,都是众人收拾残局,若只是收拾也就罢了,但贵人心情不好,他们自然讨不了好,时常被处罚斥责。
一想到这里就不由得愈发怀念温雅的谢相,只是他们始终跪着未曾抬头,所以也就不曾看见谢泠温和声音下的眼睛。
如果有任何人见过那双冰封的眼睛,就再说不出来她淡然温和的话来。
裴染疏练家子出身,从小扎马步都是两个时辰打底,跪了两个时辰半点事没有,站起身来时只有骑装上的雨珠轻颤着落下。
“陛下此次坠马情势危急,若不是我及时拉住缰绳,怕是马蹄要从陛下身上踏过去。”
“怎么赦你无罪以后还要请功?”谢泠神色淡淡,“裴将军请功得去启奏陛下,跟我说可没什么用。”
“今天夜里怕是还要落雨,裴将军浑身湿透,还是早些回去吧。”
“谢泠,”裴染疏的声音难得郑重,“你当真不怕那个万一吗?到时谢家承担得起吗?!”
“谢家时代效忠陛下,其心可鉴,我不知裴将军指的是何事?”谢泠声音懒怠,抬头望向夜空,“只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当真到了那一步,我只求速死。”
今夜雾色绵延,无星无月,只余一片晦暗。
谢泠一步一步快要消失在视线尽头的那一刻,听见声后轻声的叹息:“阿泠......”
是欲言又止的叹息,还是无能为力的怅然。
谢泠没有回头,眼前的山路步步坎坷,早已不是坦途:“我早就说过,你不必插手。”
这一次彻查裴染疏调用的皆是西山大营兵马,宫人侍卫一律不用,对外只说彻查坠马一案。
排查出人来后尽数交由梅花卫审讯,她再不沾手。
梅花卫独立于文武重臣之外,暗卫统领常年隐匿行踪,监视重臣,知其身份能调动者,唯有君诏一人而已,再多一人也就是曹九得。
曹久得当年是侍奉先皇后的老人,也算看着君诏长大,虽然平日里唯唯诺诺,不显山不露水,但能在禁宫中一路爬到大内总管的位置又怎会是什么善茬。
谢泠每日来同君诏商议政事时经常看见被重刑折磨的不成人形的人被拖上来又拖下去,兴许是她脾性温和人尽皆知,竟有囚犯忽得扑上来抱住她的腿,含混着哭嚎,求谢泠救他一命。
“放肆,还不让人拖下去。”君诏病的愈重,禁不住连声咳嗽。
“日后谢相在,这些人不可再拖上来。”
外界传她温和良善,然而当初城外截杀援军尸体也曾堆积成山,将护城河染成一片血色。
君诏此举到底是对她的体恤还是避嫌无人可知。
好在这场浩劫一般的排查终于在七日之后有了眉目。
那天是难得的放晴,君诏宣谢泠商议政事,进去时她却在闭目养神。
这些日子里她飞快的消瘦下来,两颊深陷,面色苍白,只有深陷的眼窝带着黛青是整张脸上唯一的颜色。
灿烂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再也不见当日凯旋时的意气风发,却很像很多年前那个冬日里无依无靠的少女,被谢泠从太液池拉起来的模样。
谢泠双手拢在袖中,没有出声打搅她,过了不知多久,直到光阴都已从桌案上移开,君诏才开口:“阿泠,以你的医术,查出来这是什么毒了吗?”
“臣惶恐,只是略有眉目,不敢断言。”
“什么时候你说话也这样拘谨了?”君诏没有睁开眼,声音也没有任何温情,“说。”
“像是齐国宫廷百年前曾有记载过的禁药,两心牵。”
空气都仿佛在这瞬间滞涩,许久,君诏阴沉的声音再度响起:“谢泠,孤看是孤对你宽厚太过了,宫中只有元妃一人来自齐国,你这是意有所指?”
谢泠对她有恩,又身子孱弱,便是继位之后君诏对她也是礼遇有加,连声重话都没有过。
这是第一次,对她如此言语,帝王惊怒蕴在声音里似乎下一刻就会治她死罪。
君诏没有等到答案,过了许久,她听见脚步声在她身侧停下,超越了君臣的距离,带来一声叹息。
“阿诏,你我青梅竹马一同长大,若是你不信我,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君诏睁开眼,谢泠就站在她身侧,阳光倾泻了她一身,映照出她清净的眉眼,带着微弱的怜悯。
她伸过来的手递着一方绣着白梅的手帕。
君诏想笑,也许是空气呛进咽喉,她猛烈的开始咳嗽起来,捂住心口,仰着头,一面大笑一面剧烈的咳嗽,慢慢的,有温热的液体浸透她眼角。
未关严的窗吹进夏日凉爽的风,吹的桌面上的折子哗啦啦的响,吹到最后一页时露出一朵鲜血一般的的雪中红梅。
梅花卫的结果早已出来。
谢泠静静的怜悯的看着她,看着这样骄傲自负的人硬生生咳出鲜血,满心凄怆的模样。
她的手帕就那样悬在风中,无人收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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