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走这么慢?”


    “腿瘸了,疼。”


    “……那你干嘛要挂我身上?”


    “腿瘸了,疼。”


    顾裕生面无表情地侧眸,费劲地把胳膊抽出来:“你瘸的是右腿,装也装得像点。”


    陆厝倏然抬头:“你果然……”


    “在乎我”这仨字没说完。


    因为顾裕生已经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行了,也不嫌丢人。”


    松开得也很快,仿若语气里的笑意,风一吹就没了。


    嘴唇上短促的微凉,恍若幻觉。


    陆厝愣了下。


    他突然意识到,小玉似乎对于彼此的身体接触,越来越能接受了。


    可能连自己也没发现。


    周围熙攘的全是行人,卖菜的吆喝,讨价还价,以及小孩嬉闹的声音此起彼伏,顾裕生走到一处摊贩前,细细地查看摆放的新鲜青菜,表情认真。


    陆厝心里的那股烦闷全没了。


    一半是因为刚刚吃醋,遇见了个不长眼的傻叉,偏偏小玉还不让他发作,三两句话给人打发走,就笑得见牙不见眼地拉他离开。


    另一半则是因为,他没想到此行的目的地是菜市场。


    讲真,陆厝生下来就没见过这种地方。


    太热闹了。


    人多,乱糟糟,空气流通得也不太好,菜叶子特有的青涩味混合着香辛料的呛,陆厝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


    更何况还很吵。


    “吃胡萝卜吗?”


    陆厝抬眸望去——


    顾裕生手上举着一根胡萝卜,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头发柔软,用大衣给自己裹得很厚实,围巾往下扒拉过,露出小巧的下巴颏,隐约还能看见指痕。


    “这种带点泥土的好吃,新鲜,”顾裕生继续道,“小炒或者和羊肉煲汤都不错……你想什么呢?”


    陆厝看着他:“想亲你。”


    “啪嗒”一声。


    电子秤上滚下来了个大南瓜。


    老板娘慌里慌张地捡,同时疯狂摆手:“哎呀,姐啥都没听见哈!”


    顾裕生默默地把东西放回去了。


    “不买了?”


    “你不是说那个胡萝卜挺好的吗?”


    “……小玉不要走那么快,小玉你等等我啊!”


    袖子被扯住,顾裕生愤愤然地回瞪一眼:“再说这种话就给我滚。”


    “在心里想想可以吗?”


    “也不行!”


    匆匆买了点时令蔬菜,顾裕生不想在外面呆了,只打算早点回家,关门,揍狗。


    陆厝吭哧吭哧地拎着俩袋子:“要不要再买点?”


    “差不多了。”


    已经快走出菜市了,最后一个摊位旁,俩穿着罩衣的小孩在玩扭扭车,而摊位中间的应该是他们妈妈,正趴在案板上,聚精会神地


    读一本书。


    顾裕生慢下了脚步,若有所思地看了眼。


    “那里,”他随手指给陆厝看,“货架下面有一排柜子,不算大,但对于小孩来说,就像个小城堡。”


    “我小时候有段时间,就会钻里边玩,像家里的衣柜似的,很有安全感……但是光线不好有点黑,看书写作业时间久的话,会眼睛疼。”


    已经走出菜市场了,外面呼呼地卷着北风。


    陆厝把两只塑料袋都换到了左手:“所以就是这样近视的吗?”


    “不知道,”顾裕生想了想,“家里有遗传基因吧,我妈妈也带眼镜的。”


    他说完就安静下来,把围巾往上拉了拉,呼出的热气濡湿了柔软的面料,可脸颊还是觉得冷。


    陆厝伸手,揉了下他的脑袋。


    “干什么,”顾裕生往旁边躲,“你再跟我动手动脚,我就……”


    “就什么?”


    陆厝定定地看着他,嘴角还带着伤:“再收拾我一顿吗?”


    顾裕生毫不犹豫:“想得美!”


    陆厝一怔,不对,难道小玉已经发现,越是这样自己就会愈加兴奋吗?


    下一秒,顾裕生冷笑着,伸出两根指头:“起码揍两顿!”


    陆厝:“……”


    他没忍住,偏头笑了下。


    “你傻乐什么呢?”


    “没啥,”陆厝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只是觉得揍人的小玉,很辣。”


    很好,半小时后,他如愿以偿地体会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辣。


    “真的不能用料理机吗?”


    “那种没有灵魂。”


    顾裕生系着围裙,笑意盈盈地转身,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陆厝泪眼汪汪地低下头。


    看向自己面前的石臼。


    里面是柿子椒和红尖椒的混合,在他重复性地捣磨下,已经碎得差不多,颜色红彤彤的,着实喜人。


    小玉说了,要做家用辣椒酱。


    他当然得自告奋勇地帮忙啊!


    没想到,对方却拿出了一个灰扑扑的石臼,让他来手捣碎辣椒。


    这玩意陆厝以前在电影里见过,以为就是用来捣蒜的,是上世纪的物件,没想到现实中还有人用。


    “好了没,”顾裕生在旁边催促,“准备要下锅炒了。”


    陆厝抬起胳膊,使劲儿擦了下发疼的眼睛。


    没办法,头发长,干活的时候偶尔会垂下来,撩的时候不小心擦到眼角,就是火辣辣的疼。


    “马上,”他嘴上嘟囔,手上加重了力气,“很快就好!”


    要是三个月前有人告诉自己,他会坐着小板凳,梆梆梆地在厨房捣辣椒,陆厝一定会觉得那人疯了。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同时在心里给小玉记上一笔账。


    “差不多了,”顾裕生弯下腰,把石臼抱起来看了看,“能开始炒了。”


    陆厝活动着腕部:“要这么多啊?()”


    他足足捣了二十多分钟呢!


    换了好几缸了。


    顾裕生利落地往里面拌入白糖和花椒粉:嗯,做好了放玻璃罐备着,能吃很久。?[”


    “你爱吃辣吗?”


    “一般,”顾裕生摇摇头,“吃多了会肚子疼。”


    做辣椒酱纯粹是因为习惯。


    就像在菜摊下面睡觉一样,可能已经时隔多年,但记忆已然刻入骨髓,无法忘怀。


    爸爸妈妈出事后不久,他就在奶奶家生活了,老太太年纪大,总归有点过分的小心谨慎,不让他往大马路跑,恨不得拿根绳子,给小孙子栓自己裤腰带上。


    那段时间家里花了很多钱,所以得开源节流,奶奶白天要去市场卖菜,来往中应接不暇,在下面的货柜里,给孙子准备了小小的世界。


    垫了柔软的铺底,放了毯子,还会在角落里塞俩橘子苹果。


    顾裕生很乖,他知道奶奶担心,就真的不乱跑。


    自己在里面看书,看累了就打长长的呵欠,抱着自己的小枕头睡觉。


    醒后就发会呆,听奶奶和旁人聊天,说薄荷叶和鸡蛋炒能治咳嗽,野地里的荠菜包饺子最好吃。


    回家后,奶奶去厨房做饭,他就搬着小凳子,坐在一边洗菜。


    奶奶总是做很多的咸菜和辣椒酱,天气好的时候,会在院子里晒花生。


    顾裕生抱着石臼,懵懵懂懂地看那佝偻的背影。


    “每次吃的时候,要用干净筷子去舀,别碰到生水,不然这酱会坏的……你要闻闻味,酸了或者变色就别吃,放到阴凉的地方,记住了啊!”


    奶奶真的很老了,自己说过的话也记不清,翻来覆去地讲了好多遍。


    顾裕生每次都认真地点头。


    “也不要吃凉东西,一定要热透了再吃,记住没?”


    “奶奶,我记住啦!”


    后来,奶奶给她的小孙孙攒了很多咸菜和辣椒酱,足够吃到……上初中应该是没问题的!高中估计不行,那个时候就会变质了,真可惜,也不能撑到小裕结婚的时候。


    不过没关系,小裕学什么都很快。


    唯一不满意的,是孩子性格太软,太谦虚了。


    面前的辣椒酱,一瓶是奶奶做的,一瓶是小裕做的,明明都尝不出任何区别了,这孩子还是坚持说,自己做的一点也不好吃,他就喜欢吃奶奶做的。


    “家里的钱,都记得在哪儿放着吧?”


    顾裕生咬着嘴唇,使劲儿摇头。


    奶奶笑的时候,胸腔发出的声音像个坏了的老风箱:“傻得呦……”


    过了会,她就不笑了,很忧愁地叹着气:“我们家小裕,是个没福气的。”


    顾裕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反驳奶奶的话。


    他用脸贴着老人干燥的掌心:“不,我最有福气了,我有这么好的奶奶。”


    鞋底是一针一线纳的,


    ()


    书皮用去年的挂历包得整齐,奶奶虽然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但什么都,都做得很棒,外面的坏孩子想欺负他,奶奶能驻着拐杖骂几条街,厉害着呢!


    他吃得饱穿得暖,每天回家都有人在等自己。


    那么,他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孩。


    “滋啦——”


    油锅爆出香味,顾裕生翻炒着辣椒酱,回头赶陆厝:“你出去吧,里面呛——”


    晚了。


    陆厝咳到昏天黑地。


    顾裕生大笑着给人推出去,关上了门。


    不行。


    陆厝精神恍惚地洗了个脸,觉得小玉的忍耐力真是异于常人。


    出来后,手机屏幕亮着。


    他平时没什么玩手机的习惯,也不爱跟人没事瞎聊天,随手拿起来看一眼,却被不起眼的群聊吸引了注意力。


    “傅明寒”三个字快速出现又消失。


    陆厝没什么表情地点开。


    “谁知道啊,都到这个地步了!”


    “就是,本来还以为凌霄这辈子都不会回国了……可能是想着落叶归根?”


    “喂,说话别那么刻薄,要是找到合适的肾,换了器官,照样能活得好好的。”


    热火的聊天群内,一个名为“。”的头像,发出了条消息。


    “器官是什么意思?”


    徐士明点开那个空白头像,看到个性签名——平平淡淡才是真。


    “谁啊这是……”他嘟囔着,随手就把人踢出了群。


    陆厝看着红色感叹号,表情阴冷。


    三分钟后。


    电话那边的徐士明挠头:“我又不知道这是你啊,你以前不都是没昵称,直接本名吗,所以就没备注。”


    陆厝:“……”


    总不能告诉人家,自己当初以为小玉喜欢简单干净的类型,就把自己的微信名改了吧?


    挂了电话,陆厝还是有点郁闷。


    并且压根没在乎傅明寒那边的死活。


    什么狗血剧情,白月光生了重病回国,需要找合适的肾移植,否则就是等死。


    好无聊。


    世界上哪儿有那么多巧合。


    不过关于自己和傅明寒的真正关系,是得找机会跟小玉解释下了,总不能一直误会。


    但是——


    陆厝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垂下眼睫。


    那自己一开始向其寻求帮助的原因,都得全然推翻。


    “我最恨别人骗我。”


    这是小玉的原话。


    而他们的相识,也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


    厨房门被打开了,浓烈的辣椒香味飘来——


    陆厝站起身:“小玉,我有话跟你说。”


    “等会再,”顾裕生解了围裙,额上有些微微出汗,“我一身的油烟味儿。”


    炒辣椒的时候需要爆香,所以那个烟就又浓又呛,哪怕开了抽烟机,顾裕生也感觉自


    己头发睫毛都沾了味道。


    活都干完了,辣椒等晾凉了一分装就行,他已经推开卧室的门:“等我洗完澡再说。”


    卧室门关上了,顾裕生脱掉衣服,走进浴室,舒服地叹了口气。


    虽然自己不太吃辣,但做辣椒酱也算是习惯了,每年总要来一次,送给亲朋好友都尝尝。


    打开花洒前,先上个厕所。


    与此同时,客厅里的陆厝还在琢磨语言,等会该怎么跟小玉坦白,没等想好呢,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惨叫。


    他心头一跳,快步冲了过去,一把推开卧室门:“小玉!”


    “……没事!”


    浴室里传来倒抽气的声音。


    怎么可能没事,他在外面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我滑了一跤,”顾裕生的回答断断续续的,“已经好了,没事,你出去吧。”


    不对。


    陆厝皱着眉头:“你怎么了,我进去看一下?”


    顾裕生清了清嗓子:“我都说了没事!”


    手都放在门把手上了,陆厝突然愣住,想到了个可能性。


    “小玉,”


    他试探着张口:“你上厕所前,不会没洗手吧?”


    沉默犹如实质,凝固着房间里的空气。


    片刻后,才传来顾裕生咬牙切齿的声音:“……我洗过了。”


    他很爱干净的!


    但是,厨房里没有洗手液,只是清水。


    而小玉也切了辣椒。


    不,小玉切的是魔鬼辣。


    这玩意的厉害程度,用洗手液搓几遍也不成。


    他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把辣椒切几段放石臼里,递给陆厝去捣碎,甚至故意使坏,买了自己压根不会尝试的魔鬼辣椒。


    虽然最后心软了,没有放进去。


    那会陆厝眼睛已经熏红了,就想了想,给切好的辣椒放在一边备着。


    “小玉,”陆厝敲了敲门,“你用凉水冲冲,会好一点。”


    “……闭嘴。”


    “我给你呼呼?”


    “……滚。”


    陆厝背靠在浴室门上,笑得不行:“小玉好辣。”


    完蛋,真的生气了。


    因为怒吼的尾音都劈了叉。


    “……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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