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开了门,见春生一袭玄幞青衫,腰佩横刀,长身直立在门前,竟与初次登门时的面貌截然不同了。
她讶异地上下打量几眼,道:“你这是有了去处?”
“蒙友人收留,暂有了落脚之处。”春生颔首示意。
老妪便将她请进来:“既有了去处,你还来此作甚?我观你如今应是不用度牒了。”
“日前失约非我本意,我来践约。”春生道:“我买了你的度牒,还剩三两银尾款未付。”
老妪更惊讶了,又看了看春生,哑然失笑。
“你笑什么?”
老妪摇头道:“你腰佩刀,却不似游侠。”
春生解刀放在正堂的桌上,坐下顺着话闲问:“我怎的?”
“世间游侠,轻生死、重然诺,重的可不是与我这等商人的诺。”老妪从一个陶罐中捏了撮碎茶叶,又捏了些细盐,扔进火炉上的水壶里,盖上壶盖。
烟气弥漫,她娓娓道:“你像个迂直的读书人。”
春生想了想,略疑惑:“我听闻此间,读书的都是男人。”
老妪一顿,哂笑一声:“女子读书,也是有的。”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莫测地补充一句:“只是我见过的,大多下场不好。”
水很快又沸了,老妪将水壶从炉上取下,从橱柜里取出一只粗陶碗,给春生倒了碗粗茶。
“寒舍鄙陋,我亦不懂茶,”老妪说:“胡乱一煮,取些鲜馥之味罢了。”
热腾腾的蒸汽倏忽四散,不知何处的公鸡打了两声长鸣,传进这座小小的院落。
春生发现自己待遇提高了——上次来此,老妪连一碗清水都不曾给她,这次倒能喝上茶了。
她说:“我更不懂茶,多谢款待。尾款我带来了,一共三两,请收好。”
尽管心知春生已用不到,老妪仍是从匣中取出一张写满了字迹的制式纸,推过去:“这是你要的度牒。”
她没看春生推过来的荷包,问春生:“你缘何得罪了那长兴的天使?”
虽不知老妪为何好奇,春生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要送我去长兴,谄媚皇帝。”
“……竟是如此。”老妪毫不掩饰地打量了春生的脸,语气中带有一些讶异:“想必是你有些奇异之处了。”
“怎么,足下好奇这个?”
“有些好奇。”老妪眼中含了笑:“如今转危为安,你可有什么打算吗?”
老妪的问题有些多了。
春生察觉她没有敌意,直言道:“足下问这些作甚?”
“我有一孙女,”老妪慢吞吞地开口:“年方十七,天生神力,是个学武的苗子。少时在各处武官四处偷师,摸爬滚打,如今也勉强能称作一刀客。今岁开春,我把她送进了本地一所镖局,也算给她寻了个前程,月前刚接了个押镖的差事。”
春生静听,咂摸出不对味来:她说的怎么这般详细?
老妪继续道:“只是她到底年幼,又……又是个女子,混在镖局一众镖师之间,观其行状,很有些郁郁不得志,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我几番观察,小友难得是个女子,游历至此,想必也是有些来历的。况,既是豪杰,又称得上是君子,我便少不得替我那不成器的孙女多问一句……小友孤身一人,可想过有个同行之人吗?”
春生听懂了。
这是觉得她是游侠中的好人,给她投简历来了!
可她注定在这个时空待不久的,无意与人同行,只好可惜她对孙女的一番苦心。只不过……
她忽然想到,有一个人,手下必然是缺人的。
春生原不想多管这闲事,但闲事撞到她眼前,又思及杨鉴那张尚且稚嫩的脸,嘴里转了个弯,道:“我有要事,不得不辜负盛情。只是我有一友人,亦……”她想说亦是君子,但实在也不够了解杨鉴的品行,这话便吞了回去:“亦是女子,胸有丘壑,待人宽和,且手下正缺人,必不使令孙郁郁于室。君若有意,我可代为引荐。”
老妪听她前半截,已露失望之色,不曾想后半截竟有转机。
她略一思索,道:“也可。你那友人是谁,可在群安县内,我可知道?”
“你应当知道,只是此时不便告知……我须得问问她的意思。况且,您也该问问令孙自己。”
“本该如此。”老妪道。
茶碗的烟气弱了一些,春生端到嘴边,小心地啜饮一口,又放下:“还有一事。”
她看着老妪的眼睛,含笑道:“既要引荐,我须得知道足下的来历才是。”
老妪幽居暗巷,又独自支撑这般危险的营生,见识过人、行止从容,必是有些来历的。
春生既要牵线,就得将她的来历弄清楚,免得给杨鉴带来什么危险。
老妪心知这般引荐与去镖局谋生不同,良禽既择枝,轻易不可移志,是以她必得先自报家门。
她给自己也倒了碗茶:“你可曾听闻前朝书法名家聂希夷?”
春生:……如果说不曾听闻,是否有些不礼貌?
见春生面露踯躅,老妪也有些尴尬,饮了口茶,找补道:“她的名字的确少有人知。你可曾听过聂夫人?”
春生已想好了说辞:“我自小在山中长大,方出门游历不足两载,恕我孤陋寡闻。”
老妪有了台阶下,继续道:“聂希夷出身颖阳聂氏,少有才名,及长,归于博陵崔氏。只是后逢离乱,她死了丈夫,自此隐居山林,潜心书画,以一手行书名重天下。这是世人所知的聂希夷。”
至于世人不知的聂希夷?老妪没有提起,只道:“我是她的婢女,被领去侍奉她时仅十三岁,那时正是离乱前夕,她已经是崔氏的夫人了。从十三岁起,到三十年前她辞世,我与她总在一处,这手字便是跟她学的。”
她轻飘飘地略过离乱的二十多年,道:“至于我的孙女,与这些都无干系,她是我定居郴州后从慈幼院抱来的。刚抱她来时,她还是个小婴儿,转眼便这么大了。我给她取名叫聂隐玉。她是块隐于市井的璞玉,只是我年迈老朽,既不能为她请名师,又不能为她荐明主,只能生看着她蹉跎年华,实是我一块心病。”
春生大致了解了。
她对此间世家历史一无所知,不能一一辨别。老妪所言多有含糊之处,但她听来还算真诚,便决定说与杨鉴,凭杨鉴自行判断便罢。
“未知令孙何日归来?”她问。
“月前她便出发了,听闻这趟镖不远,想必快了。”老妪说:“四月里必能回来的。”
春生颔首。
老妪最终也没受那三两银,春生也不强求,只当收了老妪的“中介费”。她取了用不上的那张度牒,便婉言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春生路遇到渔民的鲜鱼摊,买了一尾鲈鱼回去。
粟娘晌午要在杨府厨下掌厨,回来得晚些,往往带着些主人家放凉不取的剩菜回来,草草一热便是一餐。
春生既来了,便帮着粟娘烧火造饭。
粟娘家资不丰,缺少许多香料,但简单些的葱姜蒜倒是在小院里种了些,随吃随取。
春生平日大手大脚惯了,却很懂得替粟娘节省,吝啬地切了些葱姜,一丝不苟地塞到鲈鱼的刀口里,生怕漏了哪一块香料浪费掉。
厨房有火石,春生捣鼓了半天,才算费劲地把火点上。引上火的木柴往灶台下塞,谁知冒出一阵黑烟来——里面原有的木柴是湿的!
春生呛了半天。
终于将火生好了,还好腌鱼时没放盐,不然只怕此时已经过咸了。
她端着鱼上锅开蒸,蒸好后上泼一层热油,放上调料,终于将这道清蒸鲈鱼端上了桌。
她生火耽搁了太久,却没料到粟娘回来的时间也晚,这时恰好迈进了门。
见着正堂的小桌上摆着一条热腾腾的鲈鱼,粟娘的脸上便漾开了笑容,嘴上却道:“你这孩子,客套什么?我从府里带回来的尽有的,哪里用得着你破费!——啊呀,瞧你脸上,哪里蹭的灰!”
粟娘笑起来,春生有些窘迫地擦了擦脸:“随手买的,按我家乡的办法做了,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粟娘原只是有些感于春生的心意,原想着就算味道差些,也要给面子地多吃些才行。毕竟似鱼羊这些食材,等闲人家鲜少有练手的机会,不太会处理也是常有的。
这道清蒸鲈鱼,看卖相倒很是不错,刀口处露出雪白细腻的肉质,鲜绿的葱花点缀其上,被热油激出了浓烈的香气。
她夹了一口,咀嚼片刻,旋即真心实意地赞道:“好手艺!”
春生赧然一笑,拆开粟娘带来的菜。
半罐子清炖萝卜汤,几只茴香鸡蛋馅的蒸饼,拿油纸包着,还冒着热气呢!
春生也很满意——破庙几日游后,恐怕她有相当一段时间都要对热乎的饭菜无条件满意了。
粟娘用了午饭,还要去杨府掌下午的勺。一般百姓不吃晚餐,但杨府可是正经的一日三餐带夜宵,必不可少的。
春生便托粟娘给杨鉴带了一封信,先说一说聂隐玉的事,再问一句:你兄长杨真,长得什么样子?何时让我看一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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