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片官员住宅距离都很近,拐了两条街便是杨府。春生远远就看见了熟悉的杨府角门,正等着杨鉴勒马,杨鉴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马蹄声响,春生不得不稍提高了些音量:“你去哪儿?”
杨鉴的回答在夜风里有些失真:“郴江啊。”
春生:“你不回家,当真无妨?”
“放心。”杨鉴说:“我家没有第二个适龄的女儿可以联姻,最多关我两天,等袁家人来了,照样要放我出去,不会误事。”
她把未尽之语吞了下去:而且我也想看看,你到底是什么人。
左右不是什么大事,思及杨鉴出门并不容易,春生便不再言语。
她们纵马疾驰过杨府角门,离开了那条巷子。
纵使如今宵禁不太严格,也只是在坊内较为松弛。坊门下了钥,卫兵在几条外街上下来回巡逻,她们只得把马系在了坊内靠近西侧边界的巷角某处的老树上,摸黑钻入了某条巷子。
春生已踩过了点,带着杨鉴在小巷里绕了数次,来到了某座宅院的角门。
在杨鉴迷茫的神色里,春生低声解释道:“听闻这家人在外地为官,这处宅子只有一个老管家看门,年纪大了,头昏眼花。且……他家不曾养狗。”
春生似乎想到了什么难以言喻的回忆,顿了一下,继续道:“他家有一扇角门正对着郴江。”
杨鉴第一次“做贼”有些紧张,连呼吸都放轻了:“我们如何进去?”
春生用气声道:“我先进去,给你开门。”
杨鉴点点头,让到了一边。
此时大户宅院的外墙多是由土夯成的,春生找到几处落脚点,悄无声息地翻了过去。
这处角门像是厨下食材进出之用,是两扇双开的木门,里面插着门闩,又以一截圆木抵住,看痕迹应是很久不曾开合了。
春生小心地将圆木拿开,取下门闩,极轻地将门打开了一条缝,仅容一人通行。
她在门里朝杨鉴勾勾手,杨鉴便机灵地侧身挤了进来。
春生又将角门恢复原状,一手拉着杨鉴,一手在嘴唇上比了个“嘘”。
杨鉴不敢出声,仍是会意地点头。
黯淡的月色照进她的眼眸,反射出粼粼的波光,似乎洗净了驯顺的矫饰,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神采。
小园很久不曾打理,盛夏时节,疯长的杂草从石板小路上冒出来。枝桠横生的名贵灌木有时伸到了小径上,她们不得不弯腰穿过。
夜深冒险,为防意外,春生握住了杨鉴的手。
蛩音连绵,蝉鸣不断,细小的虫子萦绕在植物丛中,夜露打湿了两人的鞋袜。
小路曲折,杨鉴体虚,似乎渐渐生了手汗,但不知为何没有松手的意思,春生便也不好先松开。
手心里湿粘的汗液让她有些在意,两人交握的手在漫长的跋涉中似乎多余起来,一种进退维谷的缠绵在华阴里渐渐滋生。
春生心里犹豫了半路,终于松了手,在袖子上擦了擦,一边低声解释道:“天气太热了。”
杨鉴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她再去拉杨鉴时,便只握住了她的手腕。
一段不长的小路,仿佛走了很久。
宅子的偏南门终于到了。
偏南门也是一扇类似的角门,在门里便能听见阵阵江声。角门不远处是一栋二层的角楼,上层四面无壁,仅支了四根柱子,状似凉亭,四面有纱幔低垂,在夜风中拂动时,露出楼心的卧榻和箜篌。
一层的檐下横着块爬满蛛网的黑漆匾,上书“听涛楼”三字。
打开这扇角门,含着水汽的江风扑面而来。涛声凝成实质,在岸上撞碎的水声如同摔碎的琉璃,落了满地清寒。
一排老柳掩映着连绵的渔船,水中的渔网彻夜不收,江水对岸是一片低矮的渔家小屋。
整座群安县灯火寥落,唯有一痕月溶在浓稠的黑夜里,散出些许贫瘠的暗光。
在这样瘦弱的月色里,她们几乎看不清对方的脸,只有倒映月光的两双眼眸熠熠发亮。
借着渔船的遮掩,春生选定了一棵老树,将腰包中的舆图和火折子取出来,交给杨鉴:“你既来了,正巧帮我看看这个,可好?”
杨鉴自幼博览群书,对水文地理也有些粗略的了解,自然点头应了。
于是春生解开了外衣。
杨鉴见状微楞,旋即颦眉道:“你要下水?”
春生理所当然道:“自然。”
“水下有什么东西?”杨鉴问。
春生摇摇头,没有回答,赤足站进了水里,仰面向后没入水中。
徒留杨鉴看着江心的涟漪发呆。
夜间的江水很冷,春生一入水就打了个寒噤。
寒冷的江水包裹着她的皮肤,她的意念追逐着指间流过的无根之灵,逐渐漂远。
郴江曲折蜿蜒,从南往北,串起这座大陆上数州之地。她随着江水不知拐了多少次道,误入多少条支流,终于被她又捕捉到了那个“黑洞”。
在一个急弯之后,东北方向。
春生缓缓浮出水面,游到了岸边。她半截身子还泡在水里,湿漉漉的头发不断地淌水,目光却灼灼地盯着那张舆图:“点火,阿鉴。”
杨鉴打开了火折子。
一豆幽微的光在粼粼的水边闪烁,照亮了半尺的视野。
春生甩了甩手上的水,指尖从郴州开始画,沿着郴江的流向,经过四道急弯,往东北而去,最终停驻在一处州府。
她问:“阿鉴,这是哪里?”
“山南道,余州。”杨鉴说:“这是你的家吗?”
“不是。”春生摇头道:“但这里有些线索。”
“你真奇怪,春生。”杨鉴喃喃:“我觉得你是个无拘无束的人,仗刀行走,四海为家。你不在乎富贵,也不在乎我许你的权势,对通缉令也无所畏惧。有时我会想,你到底有没有想要的东西?然后我发现,你想要的只有回家而已。”
“你的家乡就那般好么?好到你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本领,却对整个天下全无好奇?”
春生并不是个傲慢的人,但此刻面对杨鉴的质问,她说:“自离乡以后,我见此人间,如见地狱。”
这声音在夜间幽诡,仿佛刺中了杨鉴心底难言的痛楚。她猛地抬头,黑白分明的瞳仁紧紧盯住春生的脸。春生的眼神一如既往地具有穿透力,仿佛在说:你所经受的一切,你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
她灼痛地避开了春生的眼神,想开口发问,却忽然想起那些志怪故事中,凡人遇到了鬼仙精怪,是不能问对方的来历跟脚的。
但有凡人发问,往往将鬼仙惊走,从前种种便皆如幻梦一场,再不可追。
于是她张了张口,到底没再问什么,只是轻声道:“那一定是个桃源吧。”
毕竟,如春生所言,若是鬼神……鬼神亦在她身侧了啊。
春生没再说什么,在树后将湿透的里衣脱了,拧干水分擦了擦身子,直接将外衣贴身穿了。
正在系衣带时,杨鉴在树前忽悄声提醒:“……西城那边的街上来了队虞侯,正在往济安桥来。”
春生心中一凛。
这时庶民犯夜,也不过是羁押并处鞭刑而已。杨鉴身份特殊,更是不必担心,只是她刚下通缉令,这些虞侯前不久还是全城搜查她的县卫,若是自己落入他们手里,只怕凶多吉少。
她连衣带都没系好,一手夹着她拧成团的里衣,一手拉着杨鉴,蹑手蹑脚地上了泊在岸边的渔船。
郴州的渔船多为乌篷船,内室空间不大,但躲进去足够隐蔽。她将几个犹带着腥气的鱼篓翻倒在船口,遮掩住两人的身形,对杨鉴做了个“嘘”的动作。
船内实在狭窄,二人又漂在水上,不敢乱动,恐船只摇晃引得虞侯查看。春生高大些,将杨鉴圈在怀里,恐她不适,不敢将手臂的重量压着杨鉴,于是半边身子都靠左臂支在船板上。
她的头发还在滴水,滴在了杨鉴的眼下。
渔船里有种经年的鱼腥气,让她想起未处理的鱼鳞。这鱼腥气和她头发的水汽、杨鉴头发上的皂荚气味混合在一起,在这方寸之地氤氲发酵。
她们贴得那么近,近的仿佛心跳都在共振,在寂静的江夜如同暮钟敲响。
没有人说话,春生湿津津的额头,翕动的鼻翼,滴水的头发,和咫尺的陌生心跳纠缠在一起,宛如从严冬复苏的老柳。
月痕不知何时西坠了些,坠出了云层,于是一线白沙似的月色通过篷门漏了进来,落在杨鉴的侧脸上。
春生忍不住低头看她,忽发觉那滴水珠顺着杨鉴的脸淌落,这张脸上还有些未褪去的婴儿肥。她抬起头直视春生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瞳仁里透出一种奇异的希冀。
那是一种不同以往的、年轻的眼神。
春生鬼使神差地问:“你多大了?”
杨鉴有些莫名,用气声回答她:“将满十六。”
春生心里一震。她确认道:“从你出生之日起至今,将满十六年?”
“是啊。”
十六岁、十六岁!
因此地女子多瘦弱,她一直忽视了这些女子的年龄,以为能和她共议大事的杨鉴起码也成年了。
星灵联邦人二十岁成年,十六岁还是在义务教育中的中学生呢!可杨鉴的十六岁都在经历什么?
作为一个未成年人,没有人为她的命运负责,她只能孤身一人,殚精竭虑,为了像个人一样活着押上所有。
当“父”和“兄”将她放上棋盘的时候,她是不是已经“长大”,无关紧要。抑或者说,长到十六岁,满足“生育”的功能时,她就是“长大”的了。
隔岸观火的春生仿佛被那对岸的火也烫了一下,胸腔里骤然填满了陌生的郁怒和酸楚。
她用环着杨鉴的那只手摸了摸杨鉴的头发,是青春而柔软的。
还是个孩子呢。
春生叹口气,说:“阿鉴……阿鉴。”
我亦无能为力,只能徒然地敬佩你沉重而孤勇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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