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声喵呜
徒弟开始上班后, 姜狸每天从明镜斋到望仙山的两点一线多了一个新的串门地点。
这一年的冬天,徒弟的十八岁生辰来到,已经是个完完全全的青年了。
徒弟在刑堂的住处很宽敞,就是因为刑堂阴冷的气息, 有点凉飕飕的。冬天大雪飘飘, 这里也是冷冰冰的。
姜狸买了一堆垫子毛毯,把最喜欢的虎毛抱枕也一块儿带了过去。
徒弟则给怕冷又馋嘴的师尊买了个锅和炉子。
不忙的时候, 姜狸就会来虎崽这里。
他在看卷宗的时候, 她就在旁边摸摸鱼、煮煮茶。
就是偶尔,煮茶的姜狸会听见一些声音:比方说一些鬼哭狼嚎和惨叫。
毕竟刑堂很多时候, 也不仅仅是管那群小屁孩看不看禁书这点事,天衍宗家大业大,出个把叛徒和邪修也不奇怪, 甚至有时候从外面抓一些邪修审问也是很正常的。的
徒弟面不改色,甚至还朝着她笑了一下,问她是不是有点吵?他会让他们小声一点的。
姜狸顿时觉得有点瘆得慌。
有时候,徒弟给她切糖块,会突然间停住,然后出去洗手。姜狸一开始以为徒弟的洁癖发作了, 后来后知后觉想起来可能是因为碰过血。
姜狸回去后就对小蝴蝶长吁短叹:
“你说说, 小漂亮现在是不是看上去有点变态了?”
路过的徒弟:“……”
姜狸还在和小蝴蝶忆往昔,怀念小虎崽从前惹人怜爱的幼崽期。那个时候他笑得多可爱天真,哪里像是现在, 笑一笑都像是揣着一肚子的坏水。
一转头, 就看见了徒弟在微笑着看着她。
姜狸:“……”
徒弟问她是不是对他有意见。姜狸说没有没有, 连忙假装很忙溜走。
刑堂里会没收很多的禁书,姜狸有一次发现了书架的秘密, 开始公然在徒弟的眼皮子底下翻禁书看。
这些书应有尽有,什么元婴仙子爱上我,霸道妖尊强制爱,数量最多的还是各种乱/伦的禁书,在其中最多的就是师徒虐恋。
姜狸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感叹道:
“在话本里当师尊,真危险啊。”
徒弟:“……”
姜狸把书塞回去的时候,身后的徒弟冷不丁来了一句:
“师尊,你也要注意安全啊。”
姜狸:?
偶尔,姜狸会翻到两本特别好看的,但是内容又不太好意思在徒弟眼皮子底下看,于是姜狸打算偷偷夹带私货回望仙山。
走的时候,徒弟突然叫住了她,“姜狸。”
姜狸袖子里揣着本书,左看右看装作没有听见。
他大步走了过来,伸出手,直接从师尊的袖子里精准地抓出了一本。
徒弟看了一眼图文并茂的内页,漂亮的眉微微一挑。
他突然问:“师尊,你喜欢这样的?”
姜狸:“……”
姜狸狡辩:“不喜欢,怎么会喜欢,就是好奇,你不也好奇过么。”
他点头:“我记住了。”
姜狸:“……”
不是,你记住了什么?你说清楚,你记住这个干嘛?
姜狸觉得徒弟上班后变了太多。不仅一肚子坏水,还十分之凶神恶煞。可见上班对一个人的摧残是从身到心的。
偶尔,姜狸也会变成猫在附近溜达散步,找个屋顶盘着居高临下,偷听到弟子们的对话。
弟子们都在议论大师兄。
如今的玉浮生已经不是“受人欢迎的小师弟”了,除了铃官和铃铛之外,所有的弟子都要恭恭敬敬地叫上一声大师兄。
大师兄平常都没有什么很明显的情绪,看上去很有点生人勿近,但是因为长得很好看,站在那里像是一幅画一样,所以不算是吓人。
——但是进过刑堂的弟子就不会那么想了。大师兄平平淡淡的时候还好,代表事情很容易就过去了,大师兄微微一笑就代表着要横着出去了。
姜狸听他们七嘴八舌地给徒弟增加人设,一开始还在频频点头。
直到她听见:
“大师兄那里有个锅,是拿来煮人肉的。”
姜狸:“……”
谢谢,那不是给她煮茶的么?
他们说:大师兄还喜欢吃甜食,看来吃得越甜,人就越狠。
他们说:大师兄那还有油盐酱醋、烤架烤盘,路过刑堂的时候经常会听见惨叫,然后就会有烤肉的香味传出来。
食人魔形象跃然纸上。
姜狸立马心虚地爬走。
……
这一年天衍宗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铃官和尤云的爱情故事还在上演。就是铃官多了一个外号,因为尤云喜欢把铃官的名字写成O官,于是铃官就悲惨地丧失了本名,变成了“圈官师兄”。
刑堂多了一位新的煞神。玉浮生是很适合这个地方的,毕竟虎族本身就具有某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他的身上煞气足够压人。当俊美的青年微微含笑看着人的时候,实在是鬼见愁。
他办事效率很高,看起来像是个工作狂,但每天都会掐点回家。
如果去问他,他就会说:“喂猫。”
偶尔,大师兄的肩膀上会爬上一只猫。
偶尔,会有人看见大师兄帮那只猫端茶送水。
知道的明白那是大师兄的师尊,不知道的都以为这位鬼见愁其实是个猫奴。
慢慢的,弟子们开始偷偷试着去塞点东西贿赂玉浮生。
小鱼干、柿饼,就像是流水一样地上供过来。
玉浮生从来不收。但是某一天,他看见了一只很漂亮的镂空小球,上面雕了一只活灵活现的狸花猫。
他摘下了自己身上戴了很久的那枚玉佩。
——问那位弟子能不能换。
于是,虽然食人魔传闻越来越广,大家好像也不是很怕他了。
……
成年的玉浮生如今已经能够很好地控制鬼气了,那些暴虐的、邪恶的鬼气在他的指尖就像是听话的小兔子。
从前,勾曳还试图挑唆、控制玉浮生。但是在他彻底掌控了那些鬼气后,勾曳就不再冷嘲热讽了,它甚至还开始恭恭敬敬地叫他“主人”了。
这种变化是很微妙。
天衍宗是很少有鬼气的,只有后山的那一片墓地中有一些,偶尔,玉浮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来到墓地,置身于鬼气和黑暗的死亡之地。
这件事他谁也没有告诉。他的心思越来越缜密,将一切线索都抹得干干净净。
但是这一年冬季快要结束的时候,姜狸还是发现了徒弟秘密。
因为想要瞒住朝夕相处的亲人,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姜狸这天夜里找到了空旷的墓地深处。
那些森森的鬼气,全都朝着徒弟一个人涌过去,在他的周身形成了一个黑色的漩涡,场面十分之诡异。
姜狸站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
她并不生气,只是空前地认识到了一个事实:
虎崽是真的羽翼丰满了。
他毕竟,前世就是那个掌控了妖界,让人提到名字就闻风丧胆的玉浮生。白虎当做猫养,养了十几年也不会真的变成猫。该露出爪牙的时候还是会展露。
很奇怪的是,别人看见这幅场景应该立马转身就跑,但是姜狸却感觉一点也不意外,她甚至找了块碑告了声罪,坐了下来。
于是玉浮生一睁开眼,就看见了师尊撑着下巴看着他笑,还朝着他眨了眨眼。
师徒的矛盾没有爆发,反而两个人都靠着墓碑坐下了。
徒弟问她是怎么发现的,姜狸也觉得很神奇。
她说:“你的衣服上有潮湿的青苔味道。”
而天衍宗大部分地方都是干干净净的,只有墓地会有这种气味。
——这就没有办法了,因为只有姜狸能够凑近去闻他身上的气味。
姜狸问徒弟:“你每天晚上坐在这里餐风饮露,冷不冷?”
虽然猜到师尊会这么问,但是他还是忍不住笑了。
“不冷。”
他低声和师尊解释了起来。从他金丹期的新发现,到如何利用鬼气。
低沉好听的声音娓娓道来,让姜狸觉得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因为从徒弟的解释当中,姜狸可以确定,徒弟不是在用邪法。
——反而更像是一种天生的能力。
姜狸想了想:
“小漂亮,还记得小时候我教过你什么么?”
“凡事呢,要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不能损人利己。”
但是话一说完,姜狸又有点后悔了。
虎崽已经不是什么都需要她教的小孩了。
她低下头拔了拔地上的野草:
“师尊现在和你讲这些大道理,你肯定会觉得烦了,不爱听了……”
徒弟打断了她:“姜狸。”
她转过头。
徒弟说:
“我喜欢听的。”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喜欢听的。”
姜狸笑了。
心底里那种莫名的失落消失了。
徒弟直接问:“狸狸,你怕我为了得到鬼气滥杀无辜?”
姜狸连忙说:“你是我亲自教出来的,怎么会呢。”
但是这么笃定地说完之后,她的底气又没有那么足了。
小虎崽不会,玉浮生呢?
就算是前世的玉浮生对她有恩,她也不能否认,玉浮生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大反派。
她惴惴不安地看着自己的徒弟。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看不透自己亲手养大的小虎崽了。她其实很清楚,伴随着徒弟的成长,他以后会回到妖界,会复仇,会做出很多小虎崽不会做的事情。她能够管住现在的虎崽,那以后呢?
他们的分歧会越来越大,和她渐行渐远甚至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徒弟看着她很久,说:
“狸狸,我不会做让你不高兴的事。”
玉浮生的心很硬,没有同理心也漠视生命。从前他的命就不值钱,每天和野兽厮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天然就有对生命有种漠然。
但是从小,玉浮生就有个名叫“姜狸”的原则。
在他平静的眼神当中,姜狸放下了心来。
她伸出手了要和他击掌为誓,就像是虎崽小时候那样。
他伸出了手,却反手将她的小手抓住。
……
从那天之后,姜狸开始每天晚上和徒弟一起去墓地。
第一天,她带了帐篷和枕头被子,徒弟一套她一套。
徒弟低头看了看姜狸的烤肉架。
姜狸理直气壮:要是被抓到了,可以说是他们在墓地里露营烤肉。
这不比他被逐出宗门的好?
徒弟:“……”
徒弟疑似黑化,要走大反派路线了。姜狸说是没有不安也是假的。
毕竟有句话叫做: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
而且姜狸现在也不能像是从前一样对小虎崽想什么了如指掌了。
她能够做的,就是像是牛皮糖一样跟在徒弟的后面,他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
这一天晚上,姜狸在墓地里等了很久,但是徒弟一直没有如约来墓地。
在徒弟迟到的十五分钟里。
姜狸脑补了很多,什么徒弟出去杀人越货、挖人祖坟,活剥虎皮。
她没罚过小虎崽,小时候因为虎崽太惨了舍不得,再等些年,徒弟进入元婴期,她就要打不动了。姜狸摸着捧鱼剑想:——不如趁着现在打一顿。
姜狸听到了脚步声。
姜狸闻到了血腥味。
那一瞬间,她发现自己并不生气,而是一种很难受的感觉。
结果姜狸转过身,发现徒弟手上提了两条灵湖鱼。
徒弟平静地问:“清蒸还是直接烤?”
姜狸:“……烤吧。”
徒弟把鱼肉切片,滋啦啦地放进烤盘里。
香味渐渐在坟地里爆开。
徒弟熟练的姿势很利落,做事的时候话不多。
这段时间徒弟的变化太大了,姜狸时常会觉得他变得很陌生。她担心他变坏、担心他们渐行渐远、担心他越长大她就越不认识他了。但是对此,姜狸却没有任何办法。
可是此刻,徒弟坐在她身边,闻着好闻的香味,她的心突然安定了下来。
徒弟刚刚伸出筷子翻了个面。
姜狸就凑了过去,炯炯有神地看着徒弟。
徒弟:“……”
……
徒弟成年后就变了。变成了一个天天夜里去墓地,肚子里全是坏水,还总是冷笑的阴险大人。既不天真,也不可爱。
姜狸时常要怀念一番当初的小虎崽。
但是他做的菜还是一样好吃,还是会听师尊的话,于是属于师尊的那点大人的不安和无所适从,也渐渐地消失了。
如果还有点困惑的话,那大概就是她偶尔会发现,徒弟经常会用那种很奇怪的眼神注视着她。那注视不尖锐、不咄咄逼人,甚至有点温柔,却像是暗藏着滔天的波浪。
四月,姜狸接到了一个公差。
在亭溪镇一带,出现了一位专门祸害新婚夫妻的邪修,经常在新婚之夜出现,将夫妻双双吸成干尸,因为是个女邪修,是以人称“鬼新娘”。
得知好几批修士都铩羽而归,连鬼新娘的面都没有见到后,姜狸打算隐藏身份暗中查探,不要打草惊蛇。
这回姜狸连其他弟子都没有带,只带了一个很能打的玉浮生。
——徒弟当然没有意见,简单将刑堂的事情脱手,就和姜狸一起离开了天衍宗。
因为鬼新娘的存在,这座镇上十分萧条。
姜狸本来打算在附近找一对新婚夫妻贴身保护,谁知道这里的人都被吓破了胆,未来几个月的婚礼全都被取消了。
姜狸想了个办法,和徒弟假扮新婚夫妻,引鬼新娘出来。但若还在亭溪镇就目的性太强了,所以姜狸将地点选在了隔壁镇。这样,假装一对心存侥幸的夫妻,鬼新娘上钩的可能性更大。
对此,徒弟全程都没有意见。
第一件事:买衣服。
他们找到了附近最大的成衣铺,开始挑选婚服。
……
成衣铺,二楼。
软红鲛绡垂下来,层层叠叠的纱幔掀起了一阵阵的香风。
暧昧的光影投下来,打在徒弟的面颊上,映照得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有点愣神。
师尊每隔三分钟就会从纱幔里面探头出来,问他:好不好看。
徒弟就微笑着说:好看。
姜狸说他没审美,看什么都好看。
她穿了一身绿的出来,徒弟也微笑着说好看。
姜狸低头看着□□绿,嘀咕了一声。
——徒弟的确是没有审美的。因为当师尊换上了第一套红色婚服的时候,他的心就乱了。
从第一套开始,他就看得愣住了。
那双碧绿色的眸子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师尊,根本就无法思考了。
姜狸说要扮夫妻,徒弟想要拒绝,但是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徒弟想也许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如今定力已经练得很好了。
可是当她笑盈盈地在他面前转了个圈的时候,他的视线再也不能从她的身上移开了。
那年,少年也曾在月老庙前,求过一段姻缘。
也曾幻想过一场镜花水月:他们结为夫妻,白头到老。
如今,水月就在他的眼前,就站在那里。
仿佛伸出手,就可以和他一起完成那个白头偕老的诺言。
于是,她问他好不好看的时候,他再也回答不出什么别的话来,只能说:
好看、好看的。
再好看也没有了。
□□绿好看、西瓜红好看、都好看。
他就这样抱着剑愣愣的站了许久,也许是反应有点迟钝了,脸上竟也没显示出什么异样。
直到听到了师尊叫他进去,他才恍然回过神来,掀开了重重叠叠的纱幔。
姜狸正在试红盖头。
带着金色流苏的红绸,堪堪遮住鼻尖,掌柜说是最时兴的款式。但是现在,红盖头的流苏打了结,半天都解不开,反而越缠越紧,整个蒙在她的眼睛上。
听见动静,姜狸十分自然道:“小漂亮,你帮我解一下。”
她并不知道,徒弟正愣愣地看着她。
她久久听不到回应,又看不见徒弟在哪里,于是下意识地根据声音往前走了两步。
她抬头寻找他的面庞,呼吸就在一掌的距离;她往前走,他就像是被下了咒语一样往后退;就这样一步步地摸索着,猛虎就这样被一只小猫逼到了一个狭窄至极的角落,窘迫地缩起了修长的身躯,愣怔又可怜地低头看着她。
近得几乎可以听见呼吸声。
她仰头去找他,于是他就可以清晰地看见,她柔软的唇上涂了胭脂,唇珠饱满,看上去非常柔软。
惶惶的灯影之下,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
鬼使神差的,他几乎就要低下头、去咬住那唇瓣。
铃官说他不懂男女之情,玉浮生向来不以为然。但是这一刻,他突然间明白了。少年的玉浮生在月老庙里求姻缘,其实只是想和她永远在一起,还没有来得及想过什么旖旎心思,甚至那是不夹杂什么欲的,只是好喜欢她这个人,好想和她白头偕老。
那是一种很纯真的爱。
可是现在,却不一样了。
原来那是怦然心动、色授魂与。
他低下头,想要靠近她一点,咬她、亲她。
野兽般的呼吸很沉重。
她偏过头,于是这个吻落了空。
他下意识地要去追,就要低下头急切吻上去的时候——
“浮生?”
他恍然惊醒。
此时,唇齿几乎只有一指之隔,她一抬头就能擦过。
他慌张地拉开了距离,转过了身。
“浮生?”
青年的胸膛急促地起伏,还在努力控制住呼吸。
他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
第一次,他觉得这里的空气那样稀薄。
他说:“狸狸,你不要靠我太近。”
声音有点沙哑,
“这里,这里太挤了。”
她喔了一声,继续摸索着去碰他:“那浮生,你在哪儿呢?我看不见你。”
她一碰到他,他浑身就紧绷了起来,整个人绷成了一张弓。他慌张地避开了她的触碰,大步流星地离开。
仿佛是要把那旖旎的镜花水月甩在身后。
“小漂亮,东西还没有解开呢。”
他深吸了一口气。
在这个时候,玉浮生突然间意识到:做不了亲人了。
永远都做不了。
他没有转过身看她,而是背对着她,勾曳剑出鞘。
嚓的一声。
红绸落下。
她的眼前一片大亮。
她困惑地摘下了那红绸,却只看见了他落荒而逃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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