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声喵呜
做戏要做全套, 姜狸又带着徒弟租下了附近的一家庄子,联系了喜婆,简单布置了一下喜堂,打算从客栈迎亲, 一路去庄子上拜堂。刚刚好庄子也在郊外, 不会误伤其他人。
全程徒弟表现得非常配合。
前段时间,姜狸还觉得徒弟的心思变得深沉了。谁知道出来一趟, 就变成了一只大个子的呆瓜。
扮个新郎都能手足无措, 出神地盯着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经常要姜狸拉拉他的袖子他才会回过神来。
姜狸莫名觉得现在的徒弟很好欺负。她试着让徒弟试了十八套婚服, 结果他全程一声不吭,像是很好摆弄的大型犬。
姜狸想要让徒弟试试红盖头,结果徒弟还真就俯下身, 任由她嘻嘻笑着掀红盖头。
徒弟乖得有点离奇,仿佛她伸出手笑着指着一条河让他跳下去,他都会照做,甚至会问她开不开心。
这都快要鬼迷心窍了。
姜狸开始觉得,这个地方的空气里是不是被鬼新娘下了什么蛊,徒弟吸一口就变傻了。
然而, 她不知道, 她的笑就是那缠人的鬼、无形的蛊。她笑一笑,那只凶兽就失魂落魄,连心都可以挖出来逗她一乐了。
只是, 偶尔凑近了, 徒弟会下意识地和她拉开距离。
姜狸笑话他:“现在当假新郎就害羞了, 以后真有道侣了可怎么办?”
谁知道这句话一出来,任劳任怨的徒弟就生气了。
他双唇紧抿, 撇过头去。
抱着剑不吭声了。
他们回到了客栈,姜狸说要开一间房。
徒弟却说要两间。
姜狸转头看他:“我们不是要成亲了么,为什么要开两间?”
——又不是凡间新婚夫妻需要避嫌,修真界不讲究这些。
徒弟:……
姜狸问徒弟为什么坐在那里不动。
徒弟浑身僵硬。
一杯杯地喝茶。
他说:师尊睡就行,他守夜。
姜狸哦了一声。
从小他们就住在一起,这么多年来,独处一室都早就成了习惯,姜狸在徒弟面前很自在,于是也就没有注意到——
徒弟一整夜都离她远远的。
此时,姜狸的全部心思都在干活上。
蔓延的鬼气、肆虐的邪修,在三百年前,还是名门正派互相争抢的业绩。大宗门的江湖地位都是靠着铲奸除恶保持下来的,作为长老,姜狸自然很在意。
然而,这回盯上了鬼新娘的不只天衍宗一家。
想到了假婚的也不止姜狸一位卧龙,还有三队凤雏。今天和徒弟订婚服的时候,姜狸甚至看见了御剑门的身影——御剑门可不是小鱼小虾,是仅次于天衍宗的剑修大门派。
同时段,小镇上还有三队人马在鬼鬼祟祟地准备办婚礼,鬼新娘鹿死谁手还不好说。
想要抢先一步,就要先吸引鬼新娘的目光。据说鬼新娘最憎恶恩情小夫妻,越是情浓越是遭恨。
姜狸想要和徒弟排练一番,争取在成亲当日脱颖而出。
徒弟还是乖巧状态,含笑道:“是么?师尊要怎么排练?”
他心中带上了一点点的期待。
结果,姜狸的馊主意就是在床上翻话本。
是夜,她一边翻一边画圈。
姜狸让徒弟含情脉脉地盯着她。
徒弟:“……”
姜狸觉得徒弟眯眼怪吓人的。
姜狸让徒弟邪魅一笑。
徒弟开始敲桌子了,一边敲,一边微笑着回头。
姜狸:对对对,就是这副阴险的样子。
姜狸让徒弟气血上涌,把脸憋红,就像是今天她给他吃糖葫芦时那样。
完了。
徒弟的脸彻底黑了。
乖巧到鬼迷心窍的徒弟终于清醒了过来,开始对着她冷笑。
雷区反复横跳直到心满意足的师尊安然躺下,睡得很香zzZ。
……
次日,婚礼开始了。
好巧不巧,这一天“成亲”的有四对。
还都朝着郊外走,四队人马在巷子口,轿子都撞在了一起。
姜狸掀开帘子一看,打量了一下对方身上的气息。
——果然,抢业绩的来了。
姜狸立马拉住了旁边的新郎,凑过去和他说话,让他一会儿表现得自然一点,要装得像一点。因为觉得徒弟最近有点呆,姜狸又开始出馊主意了,她示意徒弟别人做啥他做啥,排练过的内容也都安排上。
徒弟默默地听着没说话。
因为他认为按照排练的内容,鬼新娘瞎了才会选他们。
……
郊外的路不好走,雨后的泥潭和水洼,让轿子接二连三地陷进泥里。
这时,天边已经隐约有了淡淡的鬼气,众人心中都知道:来了。
第一对的新郎,已经开始伸出手,扶着新娘往前走了。
姜狸从轿子里探头出来,观察了一会儿。直接掀开了帘子,一只手提起了裙摆,朝着徒弟招招手:
“小虎子,快来扶哀家。”
小虎子?
徒弟无声地微笑了一下。
姜狸没有等到徒弟来扶,就要困惑地转头看他的时候——
青年抓住了她的手。
猝不及防,她就被徒弟单手捞起、干净利落地打横抱了起来。
裙摆在空中打了个旋。
她有点反应不过来,下意识地搂住了他的脖子,有点惊慌失措地看着徒弟。
他说:
“地上脏。”
“不要弄脏了鞋子。”
说完就大步抱着她,径直走到了一堆吹吹打打的队伍前头。
徒弟很高大,步伐很稳。
姜狸想要松开搂住他脖颈的手、又不知道松开后手往哪里放。她努力镇定下来,看了看徒弟,小声说:“这样太打眼了,会被人看出来的吧?”
结果徒弟停都没有停一下。
“不会的。”
“狸狸,你信不信,今晚鬼新娘只会来找我们?”
她想问他为什么。
却只能看见了徒弟下颌线漂亮的线条,他似乎笑了一下。
——因为所有人都可以看见,走在最前面、将所有人甩在身后的一对年轻的男女,他们穿过了杏花雨纷纷、大步向前。
见到这一幕,谁也不会怀疑,他们看上去就像是一对再相爱不过的爱侣。
……
一路上,徒弟都没有停下来。
姜狸觉得很不自在。他们可以凑近说小话、可以肩并肩靠在一起,甚至于共处一室、互相拥抱。这些亲密早就如同水滴一般融入了他们的生活中,自然又平淡。
可是现在,徒弟的大手穿过她的膝盖将她稳稳捞起来,侵略性极强的气息就这样密密麻麻地将她包围。他身上的气味很好闻,她甚至可以听见他的心跳声。
她有种莫名其妙的心慌。但是她微微一挣,徒弟就感觉到了,他笑了笑:“师尊,鬼新娘看着呢。”
于是姜狸就没法现在跳下来了——毕竟这是她想出来的馊主意。
她以为他很快会把她放下来。但是他甚至绕过了拜堂的正堂,忽略了满堂的宾客,直接朝着布置好的新婚屋走进去。
她问徒弟,仪式不搞了么?
他说:“我不想第一次拜天地,是演给别人看的。”
……
接下来只需要等待鬼新娘晚上来造访了。
姜狸和徒弟都没有睡。
徒弟在外间守夜,姜狸在里间调息打坐。
两个人都在等待着鬼新娘的到来,手都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剑。
渐渐的,在外间坐着的玉浮生,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
——来了。
玉浮生陷入了一场幻境。本来,他应当很容易勘破这种低级的幻术的。
但是刚刚在幻境里睁开眼,他就愣住了。
幻境里还是那软红鲛绡、红丝绸缎。一对爱侣在纱幔的角落里抵死缠绵,他遮住了师尊的眼睛,肆意的掠夺和侵占。从前,徒弟只想要虔诚地亲吻师尊的手背,但是这幻境里却放肆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玉浮生一剑捅穿了那重幻境。
他不停地往前走,试图摆脱这荒唐至极的画面。他不想亵渎她,师尊就像是月亮一样皎洁,这荒唐的景象如何可以安在她的身上?
他极力否认着、试图斩碎一切。
但是打破了一重又一重,还是软玉温香、荒唐万分的景象。
鬼新娘又是什么货色,能有强到可以困住虎神转世乃至于上古邪剑的幻术?
——那自然是因为这是他的心中最深处就是这么想的,他就是这么肮脏地渴求着师尊的爱。而且已经不是他自己标榜着的那种,纯洁的、清高的爱,而是难以启齿的下等卑劣。
等到猛地睁开了眼睛,他喘了一口气。
他豁然起身,看见了桌子上那燃烧快到尽头的红烛。他闻到了一股很淡的、魇草的香味,当即用茶水灭了那烛光,周围陡然黑了下来。
勾曳剑幽幽地说:你师尊真是好心啊,她竟然愿意收留你这样一个卑鄙肮脏肖想她的坏东西。
第一次,玉浮生没有反驳勾曳剑。
他闭上了眼睛,野兽般的呼吸在寂静的夜空当中变得非常沉重。
一遍又一遍地念清心咒。
……
姜狸正在调息,等到结束了一周天的运转后,她这才睁开了眼,却发现徒弟已经不在内室了。
“浮生?”
姜狸下了床找了找,就看见了不远处的徒弟。
他很大一只,不知道为什么,抱着剑坐在离她最远的角落,看上去有点落寞又自厌的样子。
姜狸朝着他走了过去,但是才走了两步,就听见了他沙哑着嗓音开口:“师尊,别过来。”
她感觉不对劲,下意识地又走了两步,就听见他近乎哀求的语气:“狸狸,你别过来。”
姜狸打住了,她问他有没有事?他说没事,只是让她回去睡觉。
昏暗的灯影中姜狸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是,她似乎看见了他发红的眼角,感觉到了他不太正常的呼吸。
姜狸犹豫了片刻:“是不是想休息了,师尊可怜可怜你,换师尊守夜吧?”
但是徒弟没有说话,他只是抬起头,看了她好一会儿:
姜狸,你真是假好心,假菩萨。
要是真的可怜可怜我,就来亲亲我、解救我。
佛祖还有舍身饲虎呢。
——玉浮生发现自己的心里竟然如此恶毒地、狼心狗肺地想着。
他微笑着说不用,哄着她去睡觉。
姜狸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魇草香味,她脚步停了一下,不再犹豫,径直朝着徒弟走去。
她快步来到了徒弟的面前,抓住了徒弟的手,“小漂亮,不行,我得看看你的脉,幻境若是影响到了神志会……”
但是徒弟就像是受惊了一般抬起了头,立马转过身不想被她看见,可是姜狸已经蹲在了他面前。
——她甚至想要去点蜡烛,看清楚他的样子。
一瞬间,他都要气笑了。
他想让她不要多管闲事——她知道他在幻境里见到了什么?知道他想对她做什么?
但是姜狸就要管这个闲事。
是了,她就是这样的。
那时候他都十七了,她还要把他当小孩子,大大方方地想要教他“成长的烦恼”,算什么?他在她眼里连个男人都不算。
就算是现在这个闲事,她也是想要管的。
她知道那是什么么?就要管。
他求她,她不听;他躲她,她非要看。一定要让他告诉她:他在肖想她、想得肮脏又卑劣,她就满意了。
在姜狸想要点燃蜡烛、看清楚徒弟样子的时候,她猛地被这只凶兽抵在了门板上。
四目相对,红烛噼啪燃烧。
他的体温很高。浑身上下起伏,青筋突起,粗重的呼吸几乎如同野兽,碧绿色的眸子盯着她,仿佛要看清楚她的眼睛里面到底还是不是和从前一样空空如也、连他的影子都没有?
呼吸交接的片刻,她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他的眼神,但是这一次,他低下了头,追逐着她的呼吸,让她无处可避。
他们额头几乎抵在了一起。
她叫了他一声:浮生……你、你靠得太近了。
她似乎想要问他怎么了,动作间想要推开一点距离。
徒弟却不慌不忙,继续追着她的呼吸,和她鼻尖相抵:
嘘,师尊。
不要动,我听见她要来了。
你听见了么?
一声嗷呜
他们靠得太近了, 近到姜狸想要转过头去都要担心会不会不小心碰到徒弟的唇。
徒弟说:师尊,她就在窗外看着呢。
他捧住了她的脸,于是她就不能躲开了。
他想要看得更加清楚一些,继续缠绵地追逐着她的呼吸, 视线停在了她的红唇上。
如果姜狸仍然无动于衷, 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恼恨至极地咬上去。如果她的眼中空无一人,他也不能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但是幸好, 姜狸慌了。
这段关系里, 她始终是游刃有余、悠闲自在的,轻轻松松地就将他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但是现在, 发现他似乎想要一口咬上她的唇,她开始躲闪他的眼神、开始移开视线,她的呼吸乱了, 慌张至极的样子,似乎想要逃跑、又想要和他说些什么、阻止这一切发生一样。
他几乎真的要亲上来了。
就在她屏住了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的时候,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徒弟灼热的呼吸上,心惊胆战地等待着的时候。
突然,他笑了一下。
——终于,第一次, 他在她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她不再游刃有余、置身事外了。
她比他还要慌张。
于是那种滔天的、翻涌的愤怒情绪突然如同潮水一般退去, 徒弟停顿了片刻,在师尊紧张至极、几乎快要心脏停跳之前,他移开了一点。
他想:慢一点, 慢一点, 刚刚一定吓坏她了。
他甚至还很好心地微微拉开了一点距离, 给了她足够的空间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低下头几乎要夺路而逃。
幸好, 这个时候,鬼新娘真的来了。
当窗户被风吹开了一点,姜狸立马抽出了捧鱼剑,急匆匆地追了上去。
鬼新娘是个金丹期的邪修,来无影去无踪的,还会一手好幻术,是以很是棘手。但,姜狸是只猫妖,她的听觉灵敏、嗅觉也敏锐,猫的速度又极快,是这种邪修天然的克星。
姜狸知道,鬼新娘身边还有不少帮手,按理说她不会把这么多的邪修丢给徒弟,但是这一回,解决了鬼新娘后,她莫名其妙在花园里磨蹭了很久。
但是当她走出竹林,还是没躲过等在外面的徒弟。
他上前,就像是从前那样要帮她擦干净手上的血。
但是姜狸立马转过身说:不用,那边有水缸,她洗洗就好了。
她在水缸前,把手洗了又洗。
徒弟解释道:那个时候,鬼新娘在外面看着,所以他当时才情急之下……
姜狸尴尬地胡乱地点头,说她知道的。
徒弟说:师尊理解就好。
徒弟又说:他不是故意冒犯,也没有打算对师尊无礼。
解释完了这一句,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变得尴尬了起来。
两个人一时间都没话说了。
如果说话还好,不说话气氛就更怪了。
姜狸盯着地下。
这水缸可真水缸。
这石头可真石头。
姜狸想要告诉徒弟:她不会在意的,那不都是为了引那鬼新娘出来么?但是现在说出来,就显得有点欲盖弥彰、好像她很介意一样。
一直到这个时候,姜狸才意识到了和徒弟装夫妻是一个多么馊的主意。
虎崽还是很乖的,他现在还一直想要和她道歉。
只是当那垂着眸子显得有点阴鸷的漂亮眸子,视线似有若无落在她的身上的时候,她实在是无法忽视他的目光——徒弟在盯着她发烧的耳垂,视线逐渐转移到了她耳垂上那颗小痣的位置。
那种感觉又来了,她心慌得几乎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但是她是师尊,总是不好在徒弟面前露怯,姜狸连忙开口吩咐,让徒弟处理一下现场,她去街上看看还有没有同伙。
然后匆匆跑了出去。
……
直到外面的冷空气吸入肺部,她才松了一口气。
姜狸是不会主动往那方面去想的。因为在她的心里,徒弟是朝夕相伴的亲人、是她看着长大的小虎崽,这是非常难以逾越的认知。
——就像是橙子和西瓜。姜狸坚定地认为徒弟是个大橙子,就算是这颗橙子变得和盘子一样大,她也会觉得:哈,变异大橙子!
她怎么也不会往西瓜的方向想。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这么不自在。只能将这种感觉归结于的尴尬和惊慌。
姜狸在河边蹲了一会儿,风一吹脑子才渐渐地降下了温。
她在看着河面上飘落的花瓣,却没有注意到桥上有个陌生人看了她很久。
天边下起了雨,陌生人走了过来,给她打了把伞。
姜狸听到了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姑娘,我们从前见过么?”
姜狸转过头,就看见了个穿着御剑门织金白袍的青年剑修。
姜狸盯着他那张脸看了一会儿:“这位道友,瞧你的气息,应是修无情道的修士吧?怎么会和我见过呢?”
江破虚脸上难得出现一点为难,他解释道:
“我从前忘记了一些事情,不知道为何,瞧见姑娘便觉得十分的眼熟,故前来一问,姑娘从前可曾认识我?”
姜狸拍了拍裙子站了起来:
“道友,搭讪的手段也太落后了。”
“你们修无情道的,还是不要到处找姑娘搭讪了。”
身为无情道修士这样被排揎,江破虚显然有点尴尬,刚刚想要解释。可是姜狸已经走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路过了他,钻进了雨里。
姜狸猜测,江破虚应该是和御剑门的人一起来的,目的大概也是那位鬼新娘。
这些年姜狸一直没有听见他的消息。谁知道,没有天衍宗,还有御剑门,他还是和上一世一样修了无情道——既如此,就是不死不休的敌人了。
倒也没有什么叙旧的必要。
……
姜狸走了两步,就看见了自家的虎崽。
高大的徒弟撑伞乖巧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只是目光从江破虚的身上收了回来。
他问:“那个人是师尊的熟人么?”
姜狸说:“不认识,一个不相干的路人罢了。”
是么?
那个陌生人还在盯着姜狸的背影,玉浮生不着痕迹地挡住了那个男人看向姜狸的目光,回头,碧绿色的眼睛眯了起来。
好讨厌。
想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
……
姜狸和徒弟走了一段路,以为过了那一阵就不尴尬了。
但是没有,他一牵住她的手,那种熟悉的,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感觉又来了。
她第一次发现,虎崽的漂亮修长的大手可以将她的手整个包住,而且他的体温还比她高很多。
她有点不自在,但是甩开又有点伤人。
一直以来,她都是这样牵着虎崽的,从小到大都是如此。怎么现在就不行了呢?
姜狸只好找借口,说要去买糖炒栗子,她假装自然、不动声色地松开了虎崽的手,噌地一步蹿到了摊位前。
这样她两只手都能抓住东西了。
姜狸生怕虎崽发现她不想牵着他会很伤心,于是一直在认真剥板栗,不敢抬头看他。
但是姜狸猜错了。被她松开了手后,她以为会伤心的虎崽却看了看自己的手,愣了许久。
你尝试过在茫茫雪原里跋涉么?无论你走得多远、多努力,眼前除了白就是白。你尝试过在深渊里投石么?除了黑就是黑,没有任何回音。
喜欢自己的师尊就是这种感觉。
她永远对他的亲密无动于衷、永远不能理解他的告白,她是那样爱着他、关心着他,这份爱却成为了当年少年的玉浮生,淋过的一场大雨。
是他送不出去的红线,藏了好几年的星星挂坠。
但是现在,她终于惊慌失措地松开了他的手。
前所未有的欣喜,让他的目光变得那样的怔愣。
近乎有点受宠若惊地盯着她,看了许久。
……
姜狸想:回到了望仙山就自在了。
但是这天夜里,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她一闭上眼睛,就是虎崽将她逼到了墙角,鼻息交缠的一幕。还差半分就要贴上的唇、咚咚的心跳声,缠绵暧昧的画面挥之不去。
这画面开始自动播放,在她脑海里仿佛上演。
姜狸坐了起来,在床上捂住了脑袋,抓乱了一头长发。
她悲观地想,怎么办,她可能无法直视自家徒弟了。
姜狸悲观地思考了一下人生,突然发现窗户没关。
虎崽正在对面看书,昏黄的灯光下,穿着单薄的月白色的里衣,灯光衬得他面如冠玉,漂亮至极,他抬头和她对视了一下,很乖巧地笑了。
“师尊,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姜狸立马活见鬼似的把窗户关上了。
姜狸觉得自己这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可能是应激了。
但是这件事姜狸怪不了别人,因为是她自己想的馊主意。而且姜狸不能和任何人倾诉,怎么说?说她差点和徒弟亲上,现在尴尬得想死?
姜狸给自己做了一个晚上的心理建设。她掏出了小虎崽小时候送她的各种漂亮小玩意试图忆往昔。
但是当虎崽早上过来叫她起床的时候,听见了门后面青年已经变得沙哑低沉的嗓音,她躲在门后面愣是没把门打开。
她说:“徒弟,你先走吧,我今天不去……”
但是徒弟说他煮了小黄鱼面。
姜狸说不不不她不想吃。
徒弟就要推门进来。
姜狸立马大声说:“我在换衣服,你不许进来!”
话一出口,姜狸又后悔了,她觉得不应该用这个借口,总觉得有点暧昧。
但是门外的徒弟已经听到了,敲门的动作一顿。
“换衣服?”
他重复了一遍,姜狸的心脏就跟着跳了一跳,脸上疯狂发烧。
但是在诡异地停顿了三秒钟后,徒弟又从善如流地接上了刚刚的话:“那我不方便进来,师尊,面条放门口了。”
姜狸:“……”
说话不要大喘气!
姜狸没出来。她一直竖起耳朵,等到听见徒弟走了,这才悄悄地打开了门。
姜狸松了一口气,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换衣服就换衣服,他们不是天天住对门,谁不在自己屋里换衣服?还有昨天的事,其实亲人间,亲了就亲了吧,反应这么大干什么?又没有真亲上,只是个乌龙。
她应该像是以前风轻云淡地把这件事给忘了。尴尬的事又不是没有发生过,从前她被天雷劈还被徒弟撞见,不也马上忘了么?
但是姜狸发现,从前如同吃饭喝水一样自然的亲密无间,突然间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变得很诡异到让她想要逃离望仙山。
她发愁地坐了一会儿。
突然间,姜狸灵机一动。
——她可以闭关啊。
姜狸觉得自己可能是最近太浮躁了,是心静不下来的缘故。也许昨天的魇草她也闻到了,有点影响修炼了。
其实姜狸从前就想过闭关,但是那个时候虎崽还很小。修士闭关的时间很难估量,万一她不小心闭关了个十几年,她实在是不能把才七八岁的小虎崽就丢在山上不管了。
当时她不能放心闭关,现在却是可以了。而且江破虚都出现在了御剑门,也给了她一点危机感。
姜狸觉得自己真聪明,真机智——
等到她闭关个半个年一年的,再醒过来,徒弟都忘了那件事了,尴尬的感觉不就过去了么?
于是,等到徒弟晚上回来的时候,姜狸就和他说了这个决定。
她以为徒弟会表达不舍或者不愿意。
但是沉默了一会儿,徒弟收回了看着她的视线:
“正好,师尊,我也想要去妖界看看。”
姜狸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地开始准备闭关。闭关的洞府就在望仙山的半山腰,里面有个聚灵阵,灵气充裕,是个极佳的风水宝地。
简单和大师姐交代了一番,姜狸就火速闭关了。
快得和屁股着火了一样。
……
姜狸很惊慌。但她越惊慌,徒弟就越受宠若惊。
这种感觉演变成了愉悦,愉悦到了就连刑堂都感觉到了春风般的温暖,那双有点阴鸷的眸子,现在就连路边的花花草草的眼神都变得很温柔。
那些阴暗的、见不得光的情绪也消失了,就像从狰狞的兽重新变成了只乖巧的大猫。
是了,姜狸一向很擅长驯兽的。
他的耐心回来了。
他甚至没有怎么打扰师尊去闭关这件事——虽然他明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是妖族的寿命是很长的,他有足够的时间和师尊耗,何必急于一时呢。
……
姜狸闭关的时间里,刑堂的事情对于玉浮生而言是游刃有余的,甚至还有工夫帮闭关的师尊处理了几件急事。
徒弟是很能干的,尤其是在懒猫师尊这么多年的压榨之下,他的办事能力比大部分人都要强很多。
这半年里,他在妖界做了很多事情。比方说杀了一些妖,知道了虎族的许多秘辛,甚至找到了老虎王的旧部;他去了妖界的虎族禁地,抓了几只伥鬼,并且快速得心应手起来,就好像是他天生就会这么做一般。
但是这些惊心动魄的事情,似乎没有在他的心中留下什么影子。
姜狸把他教得生活十分规律,她闭关了,他还是那样过。只是,姜狸不在,他就不喜欢吃东西;姜狸不在,他讨厌下雨、下雪。
她教了那么多年让他去享受生活,但是她一不在了,他还是活得毫无趣味。
唯一有意思的还是去给师尊买礼物,想象师尊露出惊喜的样子,笑眯眯地把眼睛弯成月牙。
小时候,这是小虎崽生活中唯一的盼头。
现在也是一样。
他翻出来了那只幽灵猫,傀儡发旧了,塞多少灵石都飞不起来了,他去妖界找了很多的工匠才修好。
他做事的时候,那只旧旧的幽灵猫就飘在他的身边。就像是她一直在一样。
他每个月都会去师尊闭关的洞府里。
姜狸的结界对他是没用的,因为小时候她就教过他怎么打开。徒弟还是尊师重道的——至少打开后他会原样替师尊封上。
他只是很想她,就坐在一边看看师尊。
他就像是小时候一样,和师尊说说最近发生了什么事,遇见了什么人。姜狸都听不见,但他喜欢这样,可见自言自语是个会被传染的坏习惯。
时间过去得很快,说说话、想想师尊,日子就一天天地溜走。
这一年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姜狸闭关已经半年了。
他和从前一样来到了这座洞府。很快,他就察觉到了姜狸身上的气息发生了变化,是快要结束闭关的征兆。
他愣了一下。
思念就像是潮水一样涌了过来。
他想:大概明天、后天师尊就会醒过来了吧?醒过来她就会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她一向很擅长掩耳盗铃的。
不过,没关系,他可以慢一点,再慢一点,他现在有足够的耐心。毕竟对于她来说,亲自养大的徒弟,是个肖想她的坏东西,一定会把她吓坏吧?没办法,养虎为患是这样的。
他低头注视着她,呼吸就在她的面颊上,缓慢地掠过她的睫毛、鼻尖。
但是,他什么过分的事情都没有做。
为什么要那样做呢?她并不是对他没有任何反应的,他还不至于去吓坏她。
于是,他收敛起来了爪牙,仅仅是小心翼翼地将蜻蜓点水般的吻,虔诚地落在了她的唇上。
他的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
一触即离,就像是雪花落在了唇上。
……
——那时,姜狸是醒着的。
两声嗷呜
等到徒弟走后, 姜狸睁开了眼睛。
姜狸觉得,应该是雪花吧,雪花吧,雪花吧?
外面寒风呼啸, 徒弟可能是发丝上沾着的雪, 掉她脸上了。
这臭小鬼,可真是的。
至于感觉到了他的呼吸声——
可能凑过来这么近, 就是为了在她的脸上滴一朵雪花吧。
姜狸缓缓躺了回去。
“……”
“……”
姜狸觉得可能是自己出关的方式不对——
她完全可以再闭关个十年、一百年的, 等到醒过来重开就好了。
她如此自我安慰着,但是闭上了眼睛, 愣是进入不了状态。
心潮那叫一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洞府里,狸花猫上蹿下跳、左右突击,挠了好久的墙。
出去?不出去?
就这样磨蹭到了第二天的下午。
徒弟又来了。
姜狸继续躺着。
在徒弟在洞府里坐着和她聊天的一个时辰里, 她想的不是出关不出关,而是如果昨天不是雪花,徒弟不会又过来偷亲她吧?
不会吧?是雪花吧?
姜狸这样想着,越躺越是浑身僵硬。
她心想:他要是过来亲她,她就起来给这逆徒一巴掌。但是问题来了,如果一巴掌过去, 徒弟真的是头发丝碰到她脸上去了怎么办?
听着徒弟用低沉好听的嗓音, 说着最近发生的事情。
姜狸被江破虚追杀的时候都没有那么忐忑过。
但是幸好,这一次,徒弟没有停留多久就离开了。
姜狸一个激灵, 立马爬了起来。
姜狸决定结束闭关:毕竟继续闭关下去, 徒弟明天又来了怎么办?
姜狸陷入了巨大的精神内耗当中。
在姜狸的眼中, 虎崽是乖巧又懂事的,长大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虎崽都在包容她、照顾她,他们虽然没有血缘,却已经认定了对方是无法割舍的家人。
十几年的亲情太浓,让她下意识地在否认。
可是如果,那真的是个吻不是雪呢?
姜狸强行镇定了下来,装作没事人似的,离开了洞府,风轻云淡地告诉徒弟她出关了。其实姜狸的内心波澜壮阔,眼神一直偷偷往徒弟的方向瞟。
敌不动、我不动。
姜狸打算观察一下自己的徒弟:橙子橙子,你究竟是橙子,还是个大西瓜?
过去了半年,也许是在外面磨砺了一番,虎崽身上最后一丝青涩也消失了。他没有了少年人的尖锐,看上去内敛了许多,也不像是从前那样凶神恶煞,反而气质沉淀了下来。
反正,从外表上看,看不出来什么狼子野心。
姜狸收到了虎崽送的很多礼物,她光是拆都拆了一个下午。
姜狸问他:“你哪有那么多的时间去买?”
他很平静地说:“想师尊了,就去买一个。”
看着一地的琳琅满目,突然间,姜狸的心就变软了。
她嘀嘀咕咕地把东西收起来,一转头就看见了徒弟身后飘着的幽灵猫。
——那个不是坏了么?而且虎崽二十岁了,又经常在刑堂,怎么还喜欢这个呢?
姜狸想,她丢下了徒弟去闭关半年,他大概是很想她的吧?
她莫名其妙地发了一会儿呆。也许就是因为很想她,才老是过来和她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吧。
……
姜狸出关,是想要抓住徒弟的不对劲,但是显然,姜狸高估了自己。她没能多么镇定下来,反而,她开始不对劲了。
出关第一天晚上,徒弟去洗澡了。
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洗澡有什么提一笔的呢?姜狸经常在徒弟洗澡的时候坐在大树下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十几年都这样过来了。
但是装夫妻后的尴尬又回来了,那个无法分清楚的吻甚至加深了这种尴尬。就像是往心里塞了一只鬼。
她在摇椅上有点坐立难安,因为这是第一次,姜狸意识到了徒弟是个异性。
而且他已经不是小孩了、也不是那种没有任何吸引力的男人,反而,虎崽的身材高大、长相漂亮,碧绿色的眼睛掀起来的时候,显得很有攻击性。
不管是在妖族还是人族,都是很受欢迎的异性。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等对方洗澡这么暧昧的事情呢?一墙之隔,赤果相对。尤其是妖族的五感很敏锐。能够听见水声,对方的呼吸声,感觉到氤氲潮湿,带着对方温度的水汽。哗啦啦是正在冲水,滴滴答答是水珠从濡湿的发丝滚落,窸窸窣窣是穿衣服的动静。
他出来了。
虎崽刚刚洗完澡,黑色的头发湿漉漉,显得皮肤是玉一样的白。
于是这个空旷的小院突然间变得狭小逼仄了起来。
徒弟问她为什么不去洗澡,姜狸就说今天不想洗;徒弟问她为什么不换睡衣,姜狸说因为不喜欢。
他还要再问,姜狸已经变成了猫,嗖地蹿走了。
……
原来意识到徒弟是个异性,是一件这么奇怪的事情。
姜狸突然不想当着徒弟的面去洗澡了,就连穿着睡衣就在徒弟面前晃这么稀疏平常的事情,都觉得不对劲了起来。
——可明明去年、前年,徒弟就已经成年了,她怎么现在才觉得不对呢?
第二天,徒弟离开了望仙山,姜狸偷偷跑回来洗澡。
屋漏连逢夜雨。
因为心神有点恍惚,她洗澡的时候忘记拿衣服了。
她刚刚打算元婴出窍,去拿件衣服——
突然,窗外传来虎崽的声音:“姜狸,你又把衣服落外面了。”
姜狸心脏骤停。
窗户吱呀一声,一只洁白如玉的修长手指打开了一条缝,就和平常一样把衣服放在了窗台上。姜狸把他教得很好,虎崽甚至是背对着她的。
他靠在了窗户上,姜狸可以看见他影影绰绰的高大背影。
但是那个古怪的念头就浮上了心头:他是个异性。
她突然不自在了起来,脸上发烧,耳朵也烫得惊人,她躲在了水里莫名地心慌,她想要快点洗完澡——可是她一动,水声就非常清晰。
姜狸甚至注意到窗户上那个影子听见声音,微微偏过头来的动静。
——他在听。
这个念头让她莫名其妙紧张,在浴桶里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但是幸好,虎崽开始说话了。
“师尊,明镜斋那边说后山的剑阵出了一点问题,需要师尊去修补……”
他的语气很平淡,就是平日里说话的感觉。
可是,玉浮生是个声音很好听的异性。就是拥有小说里面形容的那种“低沉磁性”的音色,响起来的时候,莫名有点让人耳朵麻麻的。而且不是那种很正派的嗓音,天生带着点危险感。
尤其是现在,沙哑低沉,仿佛被水汽传递着,就响在了耳边。
她突然间觉得听着他在外面说话,洗澡的时候麻麻的,很没有安全感。
突然,他停顿了片刻,因为里面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
莫名其妙地,她明知道他看不见,还是躲在了屏风后换衣服,直到穿戴整齐,她才松了一口气,慌慌张张地想要离开浴室。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隔着窗户,徒弟不会发现她的惊慌。
突然,徒弟在窗外垂下了眸子。
微微偏头看向了里面。
那种危险又磁性的嗓音响了起来:
“师尊,洗个澡而已,紧张什么呢?”
姜狸差点在地上滑一跤。
……
出关的第三天。
姜狸去修后山的剑阵了,离开的时候,被剑气划伤了小腿。
姜狸没打算告诉徒弟,准备背着他,悄悄在夜里自己涂点灵药就算了。
姜狸这点小心思却没能瞒住徒弟。
她才刚刚到刑堂,正在翻卷宗的徒弟就闻到了血腥味。
他的视线立马犀利地扫向了姜狸的小腿。
修真界的打打杀杀的,哪可能没有点磕磕碰碰?所以亲人之间互相照顾、帮忙处理伤势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是姜狸磨磨蹭蹭、不肯告诉徒弟,是一个很离谱的原因:她不想在徒弟面前把裤子卷起来。
姜狸从前很喜欢逗徒弟,仗着自己是师尊,最喜欢看虎崽耳朵发红的害羞样子——尤其是他长大了,总是一本正经的,姜狸就更喜欢这样逗他了。
那个时候,姜狸眼里的徒弟就是小时候的那只小虎崽,一逗就炸毛,她最喜欢在他面前摆出师尊的长辈架势,嘲笑徒弟害羞。
现在,姜狸终于意识到了徒弟是个异性、是个男人了。她开始感觉到不自在了、觉得别扭了,但是有句话叫做天道好轮回——
徒弟把卷宗放在桌上。
他阴恻恻道:
“姜狸,你自己把裙子卷起来,还是我亲自来?”
姜狸:“……”
她和徒弟对峙了一会儿。
徒弟开始拿茶水洗手了,那双如玉的修长手指挨个擦干净。
徒弟开始戴上手套了。
他抬眸看她。
姜狸磨磨蹭蹭地把长靴蹬掉,把裙子卷了起来。
她嘀嘀咕咕:“只是一点擦伤,大惊小怪做什么?”
结果他掀开一看,是一道被剑气刮出来的一掌长的血口子。
他深吸一口气,抬眸看着姜狸,非常危险地微笑反问:“擦伤?”
姜狸立马不吱声了。
她的小腿被徒弟按在了他的膝盖上,他一只手钳制住了她的腿,避免她乱动,一只手去拿灵药。
意识到徒弟是个异性后,姜狸觉得这个姿势特别不妥,她想要缩腿又被他冷冷地、警告地叫了一声“姜狸”。
——小漂亮竟敢大逆不道地警告她,但是现在这个姿势,她的气势弱了很多,她只好老老实实地踩着他的膝盖。
灵药火辣辣的触感,让她控制不住吸了一口冷气。
他下意识在伤口上吹了吹——
就像是小时候姜狸做的那样。
这个举动做完了,两个人都有点发愣。
他回过神来,立马拉开了距离,问她:疼不疼?
她结巴了,说不疼、不疼的。
她呆呆地看着徒弟,等到他和她说了一大堆,让她不要碰水、记得换药的事情之后,她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说哦哦、好的。
姜狸走神了好久。
直到正在收拾东西的徒弟,漫不经心地提醒了一句——他问她是不是很喜欢这样踩在他膝盖上?
姜狸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自己的腿:徒弟已经包扎好了很久,但是她一直在发呆所以没有放下来。
她立马嗖地把腿缩回了座椅里。
姜狸尴尬地不知道往哪里看,只好假装去看风景。但是视线总是忍不住往徒弟的身上飘。
突然间,她发现了一件事:
平日里,徒弟是有点洁癖的,手上沾点灰都要洗好几遍。
但是此时,他的衣服上却有个皱巴巴的脚印,在那整洁的衣物上显得很刺眼。那个印记在徒弟身上,看上去既突兀、又明显。
姜狸看了一会儿那个印子,想要问他干嘛不整理一下?
但是在他的视线带着点困惑飘过来的时候,她立马嗖地移开了视线。
……
窗外雪花飘落,屋内燃烧着噼啪的炭火。
徒弟把果盘零嘴推给她,还贴心地从书架上精准翻出了本禁书给她打发时间。
姜狸从前不觉得有什么,毕竟,徒弟是个小屁孩,她可是他的师尊;
但是现在,她突然间坐立难安了起来。
她有点不好意思在徒弟面前看了。
姜狸决定看点正经东西。
她瘸着腿单脚跳到了书架边,翻了半天——刑堂还真的没有几本正经东西。
姜狸正要离开,突然间,从书架上发现了自己之前经常看的几本心头好有被翻看的痕迹。姜狸自己都闭关半年了,谁翻看过呢?
姜狸顺手拿出来一翻。
妖精打架的画面旁,是一行遒劲的笔迹。
姜狸:“……”
姜狸惊悚地看着对面煮茶的乖巧徒儿,这种做笔记的方式还是姜狸教给他的。
——但是他为什么要在这种书上写批注啊!
姜狸刷地脸红了。
她活见鬼似地把书塞了回去。
……
姜狸觉得这个关还不如不闭。
闭个关出来,她终于发现徒弟是个异性了,而且还可能有着某种狼子野心、对她图谋不轨,姜狸失去了平常心。
她怎么在心里念臭小鬼都没用了。
她变得疑神疑鬼、一惊一乍。
而且很多事情都变得暧昧了起来。
洗澡暧昧、看书暧昧。
就连牵手也很暧昧。彼此的体温传递,十指连着心,又互相扣在一起。他的体温高一点,她的体温低一点。她的手指轻轻动一动,都像是在挠他的掌心。
对视也很暧昧。吃饭也很暧昧。打伞也很暧昧。
亲人和情人,只差了一个后鼻音的距离。各自待在安全线之内的时候,只觉得这些日常平淡如水;但一旦跨过半步,一切就变得惊心动魄。
她以为自己可以明察秋毫,抓到徒弟的小辫子,去分辨那个到底是雪花、还是带着徒弟身上寒气的吻。
但是显然,姜狸好像先变得有点奇怪了。
——逃避可耻但有用。
姜狸借口要帮大师姐看账本,要求加班,赖在大师姐身边不走了,经常在深夜才回望仙山。
徒弟当然发现了姜狸的变化。
但是对于玉浮生而言,他现在很有耐心,师尊的身边没有其他人,又并非对他没有任何反应,他保持适当的距离,给她一些空间也未尝不可。
……
这天夜里,姜狸踩着夜色回来。
她鬼鬼祟祟地在望仙山的门口张望了一下,发现徒弟不在院子里等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本来是平平无奇的一个晚上,但是突然,她听见了徒弟的房间里,传来了一声古怪的喘息声,姜狸浑身一个激灵。
她放轻了脚步,很害怕撞破什么奇怪的场景。
——本来,这也没有什么,人之大欲也。
如果是从前,姜狸顶多觉得有点尴尬,然后抱着那种师长的心态嘀咕一句臭小鬼,然后回避一下就算了。
但在姜狸意识到徒弟是个异性,而且极可能对她图谋不轨之后……
她的脑子里跑过了很多乱七八糟的画面。伴随着里面依稀传来的粗重呼吸声,渐渐的,她的手抖成了帕金森,整个人也开始气得发抖,一阵气血翻涌。
心想逆徒、逆徒,她今天就要打死这个欺师灭祖的逆徒。
他怎么敢的!怎么敢想着她$@*&!
她气势汹汹地推开了门。
心想什么橙子西瓜的,她今天就要把这个欺师灭祖的逆徒打成个瓜皮——
徒弟正在和几个活木桩对打。
天衍宗弟子们经常使用的那种木桩,专门练习身法的,因为在天衍宗找不到合适的对手,虎崽一直以来都在用这种简单的木傀儡进行练习。
只是姜狸闭关半年给整忘了。
看见她气势汹汹地推门,徒弟下意识地回头。
他没有穿上衣,因为正在对战,浑身的肌肉紧绷,眼神还有很强的攻击性,看着她的时候,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
他愣了一下,“师尊,你怎么来了?”
扑面而来的野兽般的气息,还有徒弟没有穿上衣的画面,都让姜狸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徒弟没有追问她为什么推门。
甚至还很好脾气地邀请她要不要一起?
姜狸连忙说不不不不,打扰了,师尊还有事。
……
他盯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表情有点困惑:
她以为他在干什么?为什么刚刚看起来那么生气?
突然间,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他僵硬了一会儿。
然后缓缓地抬头看向了她的背影。
姜狸已经跑进了对面的门口,鬼使神差地转头,就发现虎崽正在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朝着她露出虎牙笑了笑。明明应该是很可爱、很少年气的笑容,但是姜狸愣是读出来了一种虎视眈眈的意味。
姜狸立马砰地把门关上了。
靠在门上缓缓下滑。
她坐在地上捂住了头。
姜狸心想:你真的是,想到哪里去了,真的是魔怔了!
……
玉浮生的确是肖想过自己的师尊,也曾有着肮脏的卑劣的想法,但是他还真的没有那样做过,还没有来得及往那个方向发展——至少现在还没有。就在不久之前,他还觉得亵渎师尊是件很卑劣的事情。
他那些肮脏的想法都被他藏得很好——至少目前,他会让姜狸觉得他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徒儿。
但是问题来了。
他都这么用心地当个乖巧的好徒儿了,最近看师尊的眼神都收敛了很多,也没有步步紧逼,做出什么吓坏她的事情。
那师尊怎么还会这么想呢?
他站在门口,盯着她紧闭的房门看了很久。
——原来那天,她是醒着的啊。
三声嗷呜
姜狸并不知道徒弟已经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她在门后面进行了一下战术复盘。
姜狸觉得自己实在是没有必要去试探徒弟, 反而容易搞得自己心慌意乱。
她是师尊,不管徒弟是不是想要以下犯上,只要她摆出长辈的架势,就能够立于不败之地。只要姜狸自己做到心如止水, 把徒弟看做小屁孩, 臭小鬼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想到这里,狂跳的心脏渐渐地恢复了寻常。
第二天早上, 姜狸很早就起来了。
今天是外门弟子们的大比, 姜狸和徒弟都是评委,两个人坐在了角落里看比赛。
在大庭广众之下, 姜狸的底气跟着水涨船高。
她一改之前面对徒弟时的惊慌,慢悠悠地捧起了一杯茶,朝着徒弟露出了那种八十岁老太太的慈祥笑容:“浮生啊。”
徒弟端详了师尊一会, 没作声。
“你还记得八岁的时候夜里做噩梦,喊师尊的名字么?那个时候你才到师尊腰那么高,说话还奶声奶气的,一晃眼你都这么大了。”
姜狸对徒弟发动了攻击:忆往昔。
她慈爱地看着徒弟:
“浮生啊,这么多年来,师尊一直都把你视如己出。”
姜狸对徒弟发动了攻击:视如己出。
果然, 徒弟那轻轻敲着茶杯的玉白手指停顿了片刻。
姜狸觉得自己应该敲打到位了, 转头开始喝茶、看比赛,神态安详平和得像是即将入土为安的老奶奶。
观赛过程中,姜狸还要时不时指指点点一番, 开口“哎呀老了老了”, 闭口“你们年轻人”。
是的, 姜狸觉得老母亲的辈分还不够高,她直接一举抬到了老奶奶的辈分。
——小虎崽就乖乖当个孙子吧。
突然, 徒弟微微一笑,重复道:
“视如己出?”
姜狸感觉到后背嗖地窜上一股寒气。
在徒弟那种危险至极的目光当中,狸奶奶开始坐立不安:
“哎呀,师尊年纪大了,坐一会儿就开始腰疼了。”
“不行了,要退场了。”
玉浮生盯着她。
姜狸是个并不喜欢改变的人,她在试图维持现状、把一切拖回应有的、她能够感觉到安全感的舒适区,最好什么都不要发生、什么都不要改变。
——已经发生过的也最好永远不要被揭露。
而玉浮生用行动告诉了她:想都不要想。
在狸奶奶站起来的下一秒,一只玉白修长的大手就搭住了她的肩。
轻轻地将她按回了座位上。
徒弟露出了那种二十四孝好徒儿的表情,微微俯身,体贴地问道:“师尊腰痛?”
她想要继续“师慈徒孝”,他倒不介意顺她的意。
姜狸浑身一个激灵。
因为徒弟的大手来到了姜狸的身后。
——穿过厚厚的大氅、扶住了她的腰。
二十四孝好徒儿的身高一米九几,压迫感是很强的。那只大手能够很轻易地掌住她的腰,他微微扶住了她,于是那种触感就清晰地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传递了过来。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徒弟区别于常人的体温,甚至他练剑时留下的薄茧隔着布料摩挲的触感。
姜狸不安地动了动,耳朵开始发热。
刚刚想要说点什么,徒弟已经先开口了,徒弟说他看过一本名叫《疏筋通脉》的医书。
如今师尊年纪大了,腰疼,有事弟子服其劳,都是他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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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的。
狸奶奶连忙说不不不不了,她怎么好意思麻烦小徒儿呢?
徒弟说:那怎么行呢?师尊腰痛,他于心不忍。
他的动作很规矩,是真的按照医术来。
但他只是轻轻摩挲了一下,那种奇怪的触感就从腰直蹿天灵盖。
徒弟微笑道:“师尊,放松点,下面还有人看着呢。”
姜狸:“……”
姜狸更加坐立难安了,既要“享受”徒儿的“服侍”,又要时不时不安地扫一眼下方的人。其实他们的位置很偏,他俯下身和师尊说话,其他人都以为他们在交谈,冬天的大氅又很宽大,没人会注意到座位后的动静。
他的手骨节分明,用指关节揉捏的时候,不紧不慢,还会十分孝顺地询问师尊揉捏得舒不舒服,这个力度够不够?
姜狸的脸和耳朵都红得快要滴血,但她在装慈爱,还必须回答徒弟。
被小辈揉揉腰捶捶腿,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但是在她的心里,徒弟已经不是小辈了,她再也没办法回到过去,把他当做小孩去漠视了。
可是姜狸还在嘴硬,还在不愿意承认。
突然,徒弟问:
“师尊,你不是说将我视如己出么?”
“徒儿有个疑问。”
姜狸装出不介意的样子,慈爱道:“徒儿啊,什么事呀?”
二十四孝好徒弟碧绿色的眸子眯起,扫过她快要端不稳的茶杯,毕恭毕敬道:
“那,昨天晚上,您那么生气,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姜狸心里有鬼。她先误会徒弟想着她做不轨之事,这件事本来就有点难以启齿,本以为昨天那个乌龙过去了就过去了,谁知道徒弟竟然知道了!
他竟然还揭穿了!还要和她解释!
姜狸:“……”
姜狸:啊!啊啊啊啊!!
脆弱的“视若己出”立马被风一吹就戳破了,碎得漫天飘零,渣渣都不剩下。
见到师尊开始手抖了,他微微一笑,打住了。
徒弟让她把茶水端稳一点,然后缓缓收回了手,很温驯地坐了回去。
徒弟还在时不时看她一眼,似乎在等她的答案。
但是怎么说?我没有误会你在想着我**?还是我没有生气?
姜狸再也坐不住了,她趁着徒弟低头喝茶的功夫,跑得像是身后有鬼在追。
……
姜狸在明镜斋转来转去,转了好多个圈。
转到了大师姐问她是不是吃了个陀螺?
姜狸往师姐旁边一坐,问师姐,要是徒弟不听话怎么办?
对此,大师姐只有一个字:罚。
姜狸说:那如果她有点心虚呢?
大师姐看了她一眼,告诉姜狸正确的为师之道:千错万错都是徒弟的错,师尊怎么会有错?徒弟要反驳,就往死里打。
姜狸顿时有种被菩萨点化的感觉。
姜狸朝着大师姐合掌拜拜,转头就朝着刑堂去了。
姜狸罚徒弟,一来希望让徒弟永远不要提起那件事,可以封口;二来可以打压一下虎崽最近越发嚣张的气焰。
她一踏进了刑堂,徒弟就看见了她,刚刚想要朝着她走过来。
姜狸大喝一声:“玉浮生,你给我站住!”
他还真的乖乖站住了。
姜狸绕着徒弟转了两圈,想让他在外面罚站、或者揍几下。鹅峮似而儿弍五九一嘶7但是徒弟到底不是个臭小鬼了,是已经主事的人了,当着底下人的面,姜狸总不好一点面子都不给他。
姜狸想了想,决定让虎崽面壁思过。
并且把“尊师重道”四个字罚抄一千遍。
——理由是他今天的态度很不恭敬。
姜狸问他有没有意见。
问话的时候,她一直提防着他反驳:
毕竟虎崽长大了,可没有小时候那么听话了。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徒弟恭恭敬敬地一揖:“师尊教训的是。”
徒弟罚抄去了。
姜狸坐在一边喝茶,很是满意地打量着徒儿。
一切都好像是回到了虎崽小时候,他坐在对面老老实实写她布置的功课。
瞧瞧,多乖巧?
见徒儿罚抄了一会儿,姜狸凑过去检查。
姜狸决定只要发现一个字不工整,她就可以再找机会罚他了。
但是,虎崽做事实在严谨,每个字都端正漂亮。
姜狸找不到训斥徒弟的借口,只好借题发挥,开始给他讲“尊师重道”的道理。
这一切和小时候没有什么区别。
除了——
姜狸注意到,徒弟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耳垂上的那颗小痣。
她摸了摸耳朵,他就从善如流地移开了视线。
姜狸松了一口气。
徒弟乖乖地听着她的教导。
高大的徒儿笼着自己的师尊,漫不经心想着将她推倒在案几上、覆住她的手指是如何的光景。
她问他听明白了没有。
他终于移开视线,看着她的唇,乖乖点头说好。
因为徒弟的态度还算是乖巧,姜狸镇定了下来,找回了当师尊的从容。
这时,徒弟不徐不疾地开口,危险的音色显得很是意味深长:
“师尊,你白天这样罚我,你就不怕我夜里怀恨在心?”
姜狸上下打量了一下徒弟。
姜狸:“你是师尊还是我是师尊?”
哈,你怀恨在心,又怎样?
虽然话是这么说的,但是姜狸仍对徒弟那个“怀恨在心”产生了一点疑虑,她疑神疑鬼了一会儿。
最后觉得徒弟不过是在虚张声势、故布疑云。
姜狸在香熏炉里加了一片香片,悠哉悠哉地躺回了摇椅上,把手边的书翻开一看:
《第四十一回:白天罚徒弟,夜里徒弟罚》
姜狸缓缓地关上了话本。
“……”
姜狸开始头顶冒烟。
摇椅上的姜狸变成了只沸腾的开水壶。
但因为之前有过误会的前车之鉴,姜狸无数次偷瞄徒弟,愣是不好直接质问,万一真的是个巧合呢?
……
虽然姜狸心里一直这样说服自己,晚上,姜狸还是借口自己的屋子有点潮,搬去了明知山,打算在明知山先住一个晚上。
徒弟没有说什么,只是跟了过来帮姜狸铺床、打扫屋子。
姜狸看着徒弟乖巧至极的样子,心想:果然是个误会。
徒弟让姜狸晚上睡觉的时候,要关好门窗、检查好门栓,注意安全。
这一切和过去也没有什么区别,从十几岁开始,虎崽就是这样的小管家婆。
姜狸也习惯了。
她嘀咕:“在自己家里要注意什么安全……”
高大的徒儿十分贴心地替她关上了窗户,讲了个熟悉的冷笑话:
“明知山,有虎啊。”
姜狸:“……”
一句话,让师尊为我失眠一整夜。
徒弟走了。
明知山只剩下了姜狸一个人。
所以不是误会、根本就不是误会吧?这就是赤果果的威胁吧?
姜狸设下了一重又一重的结界。但是徒弟是她一手教出来的,她这些年对他倾囊相授,这些结界他不一定打不开,姜狸开始后悔把徒弟教得那么好了。
姜狸在床上坐着,也不明白自己在紧张什么:
其实,徒弟不可能真的胆大包天、对她做什么过分的事。姜狸是元婴修士,而现在的徒弟又不是前世的虎神,她教训个徒弟还是很容易的。
反而,她要是一夜不睡,不显得她怕了他了么?
她发了一会儿的呆,还是躺了回去。
其实,姜狸感觉到不安和害怕的,大概只是某种岌岌可危的变化。望仙山是她的家,虎崽是她唯一的亲人,她想要一切永永远远不改变。因此,一切变化她都是否认的、畏惧的。
姜狸开始自我安慰,也许,徒弟不会来呢?也许一切都是个误会呢。
……
但是玉浮生是会来的。
他的性格和姜狸截然相反,是个十分强硬的行动派。
虎视眈眈了那么久,为什么不来呢?
夜深人静,明知山皑皑白雪吱呀一声,有踩雪的声音传来。
姜狸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了结界被人打开了。
她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甚至能够感觉到大门打开的时候,带进来的寒风。
姜狸躺在床上还在装睡。
姜狸知道,徒弟绝对不会真的对她做点什么的。但是当徒弟那种如有实质的视线渐渐地落在她的身上的时候,姜狸莫名其妙地紧张了起来。
她突然间想到了闭关的时候。
——现在她可以确定了。
那哪里是雪呢?那时他的呼吸那么清晰,明明就是个微凉的吻。
徒弟不是不敢做什么的乖宝宝,他可真的太敢了,在幼崽时期就敢杀熊,能是什么善茬么。既然都知道了被虎盯上了,还指望老虎吃素么?
她感觉到他停在她的面前。
那种虎视眈眈的感觉又来了。
姜狸紧张地屏住了呼吸,黑暗中,似乎听见了一声轻笑声。
微凉的指尖轻轻地从她的面颊滑过,在她的唇上危险地停留了片刻。
那一刻,莫名其妙的,她的脑海里开始自动播放白天的小剧场:
——师尊,白天这样罚我,就不怕我夜里,怀恨在心?
——白天罚徒弟,夜里徒弟罚。
姜狸整个人都开始寸寸僵硬。
姜狸没有睁开眼睛,于是她也就不知道,触碰她的其实并不是手指。
黑暗里,他坐在一边看着她,周身遍布奇怪的鬼气。那鬼气并不是普通的黑色,而是幽绿色的,和玉浮生的眼睛很像。
他安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师尊,鬼气却十分放肆地包围了她。
于是,姜狸感觉到了那指尖渐渐地从她的下巴、脖颈处危险地往下滑。
姜狸一骨碌坐了起来:
“逆徒,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结果她一睁眼,发现徒弟坐在距离她一米远的地方。
姜狸:“……”
姜狸用被子捂住了脑袋。
她捂了一会儿自己,在把自己闷死前,终于把脑袋抬起来了。
姜狸问他半夜不睡,阴恻恻地坐在旁边干什么?
徒弟说,晚上睡不着觉,想在师尊身边坐坐。
“小时候不也是这样么?”
姜狸莫名松了一口气。
但刚刚她质问徒弟的时候声音有点大,她有点心虚地开始往回找补:
“徒弟,你最近总是奇奇怪怪的,师尊又不知道你要做什么,所以有点疑神疑鬼。”
姜狸尴尬道:
“哈哈,想也知道,徒弟你怎么会想要欺师灭祖、大逆不道呢。”
但是更加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徒弟没说话了。
他微笑着看着她。
姜狸:“……”
姜狸下意识地把被子拉到了鼻尖。
徒弟换了个坐姿,继续看她。
姜狸:“……”
姜狸:徒弟!徒弟!你倒是说句话反驳一下啊!
四声嗷呜
在一片寂静的对峙当中, 徒弟的欺师灭祖之心,已经昭然若揭了。气氛可以称之为剑拔弩张也不夸张。
姜狸僵直了一会儿。
她觉得待在床上开始不安全了,和徒弟共处一室也变得非常危险。
她还要装傻,身边的鬼气就开始蠢蠢欲动, 冰凉的触感爬上了她的手腕。
她再也装不下去了。
因为她也不能确定, 继续装下去这逆徒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因为他看起来像是会逼到她认清现实为止。
是的,她亲自养大的孩子, 就是这样大逆不道地肖想着她。
没有误会。
他甚至不愿意反驳半句。
她说:“我知道了, 别吓唬人了。”
姜狸深呼吸了一口气,拨开了那鬼气, 于是鬼气就很乖巧地如同潮水般退后,就像是毫无攻击性一般。
姜狸很难接受亲自养大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对她有了不轨之心——这种事,只有发生在话本里、发生在别人身上才比较刺激。
发生在自己身上, 说句惊悚也不为过。就算是已经有了心理预期,在他默认的时候,姜狸还是既茫然,又不知所措。
她就像是突然间被掀开了壳的乌龟,在原地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但是徒弟还在看着她没有动弹。
姜狸:“浮生,你好歹给我点时间想一想。”
姜狸:“你先出去, 好不好?”
徒弟终于收起了那副随时要欺师灭祖的架势, 和刚刚那个逆徒判若两人。
玉浮生是个杀伐果决的行动派。在发现师尊对他不是没有感觉后,他再也不会有任何的犹豫。
对姜狸而言,这是不过几个月的事情;可对于玉浮生而言, 这已经是喜欢她的第五年了。
每一年, 他都会去求姻缘。可是月老是不会管虎神的姻缘, 五年里,他从来没有等到过师尊的一次回顾。
他不是个好人, 做事不择手段,心机又深。显然没有从姜狸身上学到几分美德,大概唯一的优点就是对师尊执着的爱,又显得太偏执、咄咄逼人。
在离开明知山之前,他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
直到姜狸的灯熄灭了,他才转过身去。
他后悔么?
玉浮生想:一点也不后悔。
……
第二天是个大雪天。
在这天,发生了一件非常意外的事情。
成瑶长老突然说要见他。
在前往明镜斋的路上,他已经在心里漫不经心地盘算了一圈。会是什么事呢?大概是在后山的墓地里吸收鬼气的事吧。
对于这件事,他早就想好了万全的应对之策。
但是他进来的时候,成瑶的第一句话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师尊的?”
玉浮生抬起了眸,阴鸷的眉眼却没有任何的变化,反而露出了一个和平时一样温驯的笑,回答滴水不漏。成瑶愣是没有抓到话柄。
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个跟在姜狸身后的小虎崽,就成长到了现在这幅模样。成瑶也隐约知道一些在妖界的事情,她很清楚,如果不是为了姜狸,也许天衍宗已经困不住他了。
但是问题不大——
“你不说,我就去找你师尊。”
果然,玉浮生沉默了一会儿,当即就承认了。
他说都是他一厢情愿,和师尊没有关系。她至今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回应过他,他只是在单恋自己的师尊。
他将姜狸撇得一干二净。
成瑶说:“算你还有几分担当。”
“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件事被别人知道了,人家会怎么看你师尊?会在背地里怎么议论你师尊,她要怎么在天衍宗立足?”
“人家最多说你一句年轻气盛、少年风流,那你师尊呢?”
她的语气非常尖锐。成瑶是护短的,而且非常偏心,要护只护她的小师妹一个,她是绝对不会让姜狸陷入那种被人指责、笑话的境地里的。
他很平静地说:“不会的。”
他不会让别人发现这件事的。
成瑶冷笑道:“我不信。”
“纸包不住火,如果被别人知道了。怎么,别人要把事情捅出去说你师尊的是非,你就要把别人的舌头拔了?”
她发现姜狸的那个徒儿竟然安静了下来,笑了一下。
成瑶:“……”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你师尊知道她养了这么个好徒儿么?”
他想:从前大概不知道,最近应该知道了。
成瑶摇摇头:
“总之,你不能留在这里了。我可以派你去御剑门,我已经写了推荐函,你去御剑门当个长老也不错,明日就可以准备启程了。”
他很冷静道:“我不去。”
成瑶:“这不是你说了算,那张推荐函我送到了你师尊面前,你猜她,会不会同意?”
……
玉浮生没有走——他不能在刚刚挑明一切的时候把姜狸一个人丢在望仙山,无论如何都不能走。
留下的代价就是受罚。
天衍宗的宗规不算严,但是师徒之间却是任何宗门里都不能容许的。
——三十鞭吧,也许是四十鞭,他记不清了。
然而等到他从刑堂出来,就看见了桌子上摆着姜狸盖了印章的推荐函。
外面的雪花飘了进来。
天气太冷,将人寸寸结成了冰。
有个声音在心里说:她同意了。
——这就是师尊的答案么?
他低下头,盯着“姜狸”两个小字看了很久。
身上的鞭伤麻木的疼,但是他没有任何反应。
他想起了成瑶长老的话:
“你了解你师尊,我也了解我的师妹。”
“你不走,一直跟在她身后也没用,她是永远不会喜欢上你的。”
“亲情在她的心里,比爱情重要得多。”
他看着那小小的章,在黑暗里发了很久的呆。
一直到血慢慢地滴在了地上,啪嗒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他捡回来了地上的止血灵药。
因为手抖,竟洒了一半。
勾曳问:你后悔么?
玉浮生想:一点也不后悔。
只是,师尊好像是,不要他了。
……
因为徒弟戳破了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这一整天,姜狸都有点魂不守舍的。
虎崽越长越大,她已经被他落在了身后,她好像总是慢半拍,停留在过去那些时光。
她一直想要追上渐渐长大的小虎崽,可是等到她追上了。
小虎崽却告诉她:他现在已经不想当她的徒弟了,他已经不把她当做自己的师尊了。
他想和她当恋人。
姜狸其实是很茫然的。
当看见了那封推荐函的时候,姜狸呆愣了好久。
其实,姜狸一直隐隐约约有种预感,就是她好像管不住徒弟了。这种感觉从发现他能够吸收鬼气开始,就出现了。
徒弟已经不需要她教了。她的结界他就当无人之地,说进就进;为人处世的道理,他无师自通;心机手段,他样样不缺。他甚至都不用她教的灵气了,他改用鬼气了。
他长大了,就不需要师尊教导了。
他想要和她当恋人,就要迫不及待地解除他们的师徒关系了。
——他要申请去御剑宗了么?
也是,御剑宗有一位化神期的大能,剑法妙极绝伦,江破虚也在御剑宗,可见这是极好的机缘。
姜狸知道,虎崽大了,心野了。他已经不把她当做师尊看了。他不仅对她图谋不轨,还要离开望仙山,去更大更远的地方去。
前世他多风光,这辈子却被她养成了天衍宗一个小小的刑堂长老。
他想要去更好的地方,她怎么能阻拦他的远大前程呢?
她翻出了很久不用的印章,犹豫了好久,还是盖上了。
她回到了望仙山,坐在了那棵桃花树下。
小时候,他老是抱着她的腿叫她狸狸,叫她师尊,像是只小跟屁虫。她伸出手,就可以保护住她的小虎崽。
但现在他越长越大,她就再也当不了小虎崽头顶的天空了。
她有点想回到过去了。
……
这天晚上,玉浮生很晚才回来。
——因为用很厚重的熏香遮掩身上的血腥味,花了很长的时间。
姜狸以为他不回来了,可能已经去御剑门了。
所以一直坐在了桃花树下发呆。
当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之时,她才回过神来。
姜狸问他:“你还回来做什么?”
他失魂落魄地抬头。
他想过她拒绝了他——
但是现在,回家都不让了么?
他嘲讽地想:玉浮生,你还真的是,一条名副其实的丧家之犬。
最后,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能说:
“对不起师尊,我去明知山睡。”
姜狸说:“你站住。”
他停在了原地。
姜狸说:“浮生,你现在长大了,不听师尊的话了。”
他想:她都不要他了,他还听她的话做什么呢?
可是他的腿就像是灌了铅一样地钉在了原地。
夜色当中,她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你十几岁的时候开始就不叫我师尊了,天天叫我姜狸姜狸。你一点也不尊敬我。你心里还有一点当我是你的师尊吗?”
他安静了一会儿,垂眸。
——不叫她师尊是喜欢她、不想一辈子当她的徒弟;不叫她狸狸是因为这个称呼太亲昵,生怕被人发现他的心思。
但是他没有反驳,只是说:“师尊,我错了。”
“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他沉默不语,只好移开视线、低下头,努力不去看她。
……
因为喜欢她,他不想当她一辈子的徒弟。
然而,他在努力挣脱亲情的束缚之时,却毫无意外地会伤害到那个柔软小蚕茧里的人。他挣扎的步子越大,她就越会觉得受伤。
姜狸不知道他的喜欢有几分、有多重,她只知道,他受不了亲情的束缚了,她的小蝴蝶要留下她一个人,飞走了。
姜狸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可是黑暗里,眼睛已经红了一片:
“你呢,从小就聪明,有108个心眼,和师尊玩骰子,每次明明可以赢都让着我。小时候我就教你不可以对亲人用手段,现在你长大了,你那八百个心眼,全都用在了自己师尊身上。”
他扯了扯嘴角,轻声说:
“刚刚还是108个心眼,现在又变成了800个。”
“师尊,我的心,到底是个漏斗,还是个筛子?”
姜狸让他闭嘴。
于是,他安静了下来。
——可是不这样,这一辈子,你都不会看我一眼。
至少现在,你能把我当个男人看了,是不是?
玉浮生就是这样的人。他就是做事不择手段、心机深沉又喜欢算计,小时候他就知道,想要活命就要去争、去抢,一旦犹豫就会死。他喜欢她就要去争取,抓到一线机会他都不会放过。
他看着地面,说:“师尊,我错了,对不起。”
“我没有不把你当做师尊。”
姜狸却问他:为什么不敢抬头看她,玉浮生,你是不是心虚了?
——就在一分钟前,姜狸刚刚说不许他用那种眼神看着她。
但是徒弟不能说什么,只能无奈地抬头看她。是了,姜狸其实一直在徒弟面前就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只是她经常会忽视这一点。
但是当他一抬头,就对上了姜狸显然已经发红眼睛。
他愣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姜狸很少哭的,她是个情绪很稳定的人,而且有种和外表不符的坚韧。从小到大,遇见了天大的事情,她都会笑眯眯地告诉他什么事情都没有。
但是现在,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偏头过去。
“我知道你现在厉害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
那一瞬间。
他觉得自己罪大恶极,简直应该去十八层地狱里待着。
他狼狈地低下头,不敢盯着她。
但是又不想让她哭,想要哄她,在原地局促得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他以为姜狸哭是因为他做了错事,不该喜欢自己的师尊。
那怎么办呢?
他能把喜欢干嚼生咽下去么?
他想不到答案,只能浑浑噩噩地站在那里听着。
姜狸还在谴责他,声音哽咽得断断续续:
“御剑宗有化神修士,比我强,比我厉害。你想要去找别人教你,还回来做什么呢?望仙山那么小,早就放不下你了是不是?我、我、我白养你那么大,你就是、就是……”
她说着说着,他终于听明白了。
突然,他抬起了头,受宠若惊地看着自己的师尊。
——她是因为他要去御剑门才哭的么?
“你还敢那样看着我,我的住处你说闯就闯,我的结界你说进就进,既然不把、不把我当做师尊了,还回来做什么?”
他愣愣地看着她:
“师尊,你没有要赶我走?”
那一瞬间,他就像是从地狱重新回到了人间。
只可惜,哭得很专心且投入姜狸根本不搭理他——
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的时候,徒弟掉河里了她都不会看一眼。
徒弟要上前,她就哽咽着让他滚;
徒弟一动,她就让他走了就永远都别回来;
他还不能一直看着她,因为他看的时间一长,姜狸就会问他,是不是又想要欺师灭祖了?怎么,长大了,又想要来威胁她这个师尊了?
他只能不远不近地站着,像是块手足无措的大木头。
——还很碍事。
因为姜狸一边抽泣一边还埋怨他越长越大,在望仙山很占地方,他长得高,还非常影响望仙山的光照。
他越长大,越讨人嫌。
徒弟只能无奈地听着,心里一片苦涩。
他第一次看见师尊哭成这样,很是想要去哄她的,可是他站在原地翻遍了全身,却没翻出来什么东西,只有袖子里的那枚星星吊坠可以拿出来哄她。
他低下头,将吊坠上的血迹用掌心仔仔细细擦干净。
他说:“师尊,其实我是来告诉你,我不去御剑门。那封推荐函,已经被我烧了。”
只可惜这句话他足足说了三遍,姜狸才听清楚。
那抽噎声戛然而止。
她立马问他为什么不早说?
徒弟:“……”
徒弟低头:“师尊,我错了。”
许久之后,她问:“那为什么不去了?”
他想说因为他想要守着师尊——但是经过了刚刚的事,他不敢说这种类似于表白心意的话了。
他不想被姜狸扫地出门了。
于是他只能低声道:“回来,给师尊煮面。”
她伤心了太长时间,还没缓过神来,虽然停下来了还在一抽一抽的。
他的手心那枚星星吊坠已经被他捂热了。
他走了过来,这回姜狸终于没让他滚了。
他蹲在了师尊面前,把东西递给她。
那是少年时,第一次心动的时候,玉浮生买回来的那一只。
因为师尊的眼睛就像是星星一样,他经常拿出来看一看,后来就放在了袖子里一直揣着。
可是姜狸不知道。
她看着那明显是小姑娘才会喜欢的碎灵石吊坠。
她说:“玉浮生,你不要把我当小孩哄。”
但是这一次,他很固执地没有收回吊坠。
“师尊,小时候你都是这样哄我的,长大了,我也可以哄一哄师尊,对不对?”
“师尊,你很好,我从未想过不认师尊,我从小就想要给师尊当小跟班,现在也一样。”
——只是因为太喜欢她、太想要和她在一起,甚至超过了徒弟对师尊的范畴而已。可是这种狂热的、病态的爱,他要怎么和她解释得清楚呢?
他在树下和她说了很多。
他试图告诉她,他想要反过来照顾她、保护她,不是因不把她当师尊,而是和她当时的心情是一样,他从未想过离开她。
“狸狸,家人是就会想要保护彼此的,对不对?”
姜狸停了下来,渐渐地在他的目光当中被安抚了下来。
心脏里就像是塞了一颗酸酸的橙子。
她低下头,不说话了。
至于那些冒犯、不恭敬。
徒弟说:“是我算计师尊、冒犯师尊、都是我不好。”
只是,说了那么多,他都不愿意收回那枚吊坠:
“师尊,你收下,好不好?”
他的语气太可怜了。
她抬头打量徒弟,却发现他今天显得有些狼狈,那种阴鸷的模样和游刃有余都消失了,他的面色苍白得像是白纸一般,唇上也没有任何血色,他和她说话的时候,都像是在强打精神。
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被丢掉、又淋了一场大雨的大狗狗。
她的视线停在了那吊坠上,最后还是伸出手,接过了那枚星星吊坠。
姜狸说:“你不要装可怜,装委屈,你心眼最多了,有……”
他笑了一下:“八百个。”
他说:“师尊,能让我靠一会么?”
他站了太长时间,大氅下的里衣透出依稀的血迹。
姜狸说:“我告诉你,玉浮生,你以为经过昨天,我还会相信你那一套么?你撒娇也没用,我已经看透了你——”
话音落下,她的肩膀上一沉。
呼吸声在她的耳畔。
他说:“狸狸,就一会儿。”
五声嗷呜
其实, 玉浮生已经知道姜狸的意思了:
她让他不要那样看着她,她指责他的冒犯和不恭敬,其实就是间接地告诉了他:她只想要和他做师徒,并不想要他逾矩。
聪明人是不需要说得太明白就能被点醒的, 摊开来说就不体面了, 也伤情分。
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听话听音了:姜狸虽然没有赶他走,但是已经拒绝他了。
他不知道下一次还能不能再这样和她撒娇。毕竟在她的眼中, 他就是个狡猾的、心眼八百个的坏人。
不过呢, 她也没有说错,他这个坏人还是骗了她, 借着这个靠着她的机会,短暂地将她搂入了怀中。
最后,姜狸没有推开他, 她安静地任由他抱了一会儿。
许久之后,姜狸想要推开他了,转过头却发现,徒弟靠在她的肩膀上,睡着了。
也许是今天徒弟看上去真的很可怜,她犹豫了一会儿, 没有推醒他。很沉很大一只的徒弟, 姜狸费了一点力气才把他拖回房,放回床上。
靠在床上的时候,他似乎眉头皱了皱。
姜狸看了看他苍白的面色, 想要去检查一下他是不是受伤了。但是当她想要伸出手去解开他的衣服的时候——她又停了下来。
她最后也只是拿了灵药放在一边, 坐在徒弟的床边看了一会儿, 才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门。
姜狸走了以后很久, 他睁开了眼睛。
他沉默地看着姜狸给他的那个灵药瓶,很久后才拿了过来,瓶子上仿佛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在他表现出来了狼子野心后,师尊没有把他赶走,望仙山还能接纳他,就已经很好了。
还能去奢望什么呢?
他也不能再和她表白了,何必呢,他不想惹姜狸生气、将她逗哭了。
可是不甘心。
就这样枯坐了一个晚上。
……
第二天,他再次见到了成瑶长老。
成瑶看了他一眼:
“你看,留下来也没用。她还是拒绝你了。”
他以为成瑶是来故意嘲讽他的。毕竟,从小开始,姜狸的这位师姐就不喜欢他。
但是,成瑶却给他讲了姜狸刚刚来天衍宗时的一些事情。
他的眼神柔和了下来,安静地听着。
姜狸刚刚来天衍宗的时候,比现在的玉浮生还要小很多。成瑶一开始觉得这个小师妹是只狸花猫,一定是个贪玩的。但那个时候她修炼不怕苦、不怕累,从未掉过一滴眼泪,就这样一路修炼到了金丹期。
“你知道她第一次哭是为什么?”
“当时掌门师尊骗她,说只要她好好练剑,捧鱼就可以修炼出剑灵来,谁知道她努力练到了第八重,捧鱼还是没有剑灵,她才知道掌门师尊是骗她的。”
“我问她为什么哭,她说,因为没有剑灵,就没人陪她说话了,她好孤单。”
后来,明镜斋就多了一把摇椅,一只小炉子,大师姐的桌子上就趴上了一只狸花猫。
他愣住了。
沉默了许久。
那姜狸第二次哭呢?
就在昨天,他惹她伤心了。
半晌后,他才说:“好。”
他回到了刑堂,看着窗外的漫天大雪。
安静地站了一会儿。
亲情就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茧,姜狸用十几年的时间编织了一只柔软的,让她有安全感的小茧。他想要挣扎出去亲情的茧之时,却忘记了她那么害怕孤单。
他为什么要非要剥开这茧飞出去呢?
其实姜狸说得没错,玉浮生就是个心眼很多的坏人。他最喜欢在她面前装可怜,他不择手段,步步为营,手段又很强硬。但是呢,玉浮生唯一的软肋就是自己的师尊,大概唯一有良心的时候就是对待姜狸的时候了。
就这样吧。
哪怕心有不甘,也不要去伤她的心了。
……
自从惹姜狸伤心那天开始,徒弟就在望仙山备受嫌弃。他在房间里待着,姜狸就说他在屋里盘算着坏事;他在院子里坐着,姜狸就说他太占地方;就算是坐在树上呢,姜狸也要说他的呼吸声打扰了她看书。
就连小蝴蝶都不搭理他了。
姜狸和小蝴蝶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大概是在说他的坏话。
如此悲惨的待遇,其实也很好解决,装可怜卖个惨就好了,比方说拿受鞭刑的事情告诉她。
但是他没有。
他只是低着头说:“对不起,师尊我错了。”
那姜狸是怎么发现他受伤了的呢?
姜狸注意到徒弟最近经常很晚才回望仙山,回来的时候面色都很苍白。
徒弟身上的熏香味越来越重。
香到路过的时候,姜狸都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徒弟下意识道歉:“熏到师尊了,对不起。”
然后失魂落魄地离姜狸远了一点,就像个备受排挤的小可怜,远远地看着姜狸。又不是很敢上前的样子,仿佛是怕姜狸骂他。
姜狸:“……”
那天被她训了,伤心了之后,徒弟就是这个样子了。
但是姜狸实在是不放心徒弟,去敲徒弟的门,“浮生,你的伤还没有好么?”
徒弟说:“师尊,我没事,你先不要进来。”
他做了伤她心的事。
他不敢再使手段了。
因为他很害怕再有下一次,姜狸就开始讨厌他了。
……
但是姜狸怎么可能不管自己的徒弟呢?
她实在是不放心,偷偷跟着徒弟进了刑堂。等到徒弟消失后,姜狸直接抓了个刑堂的小弟子逼问,问完了,她才知道了徒弟日日受鞭刑的事。姜狸朝着地牢的深处走去,终于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徒弟。
姜狸的心里就一下子酸涩得要命。
徒弟垂着头,闭着眼,面色白得和纸一样靠在角落里。很像是小时候躲在那个破旧的小院子里一样。
他睁开眼睛看见是她,下意识地要躲进黑暗里,但是姜狸已经快步上前,蹲在了他的面前。
“到底是怎么回事?受伤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不肯说。
姜狸伸出手去扶他,他又要拒绝。
姜狸生气地说:“玉浮生,你还听不听师尊的话了?”
他愣住了,低声乖乖说“好”。
她伸出手要扶起他,这一扶,手上就沾满了他的血。
姜狸深呼吸了一口气,气得有点发抖。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想要叫师尊,又有点不敢惹她。
就这样,姜狸把他扶到了刑堂后面的内室。
姜狸要把他的外套掀开,他下意识地握住了姜狸的手,姜狸拍开他的手,他才无奈地松开。
她看着他身上交错的伤痕,翻出灵药的时候都在手抖。
玉浮生以为,她会觉得他在装可怜,于是连吭都不吭一声,可是当他抬起头,却撞见了她的眼神。
姜狸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不管遇见了什么事情,都可以告诉师尊的么?我难道还会不管你么?”
他在她的这种目光当中渐渐地愣住了。
姜狸起身要走,他下意识地拉住了她的衣摆。
她说:“我去找大师姐求情。”
他这才松开手,朝着她笑了一下。
姜狸走到了门口,转头看见了徒弟还在看着她。眼神就像是小时候,很怕被她丢掉的时候一样。
她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浮生,师尊没有不要你。”
……
姜狸转头就去找了大师姐。
大师姐没有隐瞒她,很平静道:“他把你的罚也一起领了,怎么,你还想挨打不成?”
姜狸愣住了:“是因为他不肯去御剑门的事?”
大师姐:“国有国法,宗有宗规。他对你不敬,本就是大逆不道。”
——她已经网开一面,让他分好几日打完了。
姜狸踌躇:“那现在也罚够了,接下来的就算了吧。”
大师姐不说话。
姜狸着急了,她绕着大师姐开始转圈圈。
转到了二十圈的时候,大师姐实在是忍不下她了:“行行行,你把徒弟领回去,去望仙山自己罚吧。”
姜狸走到了一半,又转头说:
“师姐,我有分寸的,我……”
明镜斋的门啪地关上了。
姜狸讪讪地滚了。
……
漫天大雪,天色渐渐晚了。
等到回到了刑堂,徒弟靠在床上,他面色苍白,倒水倒了半天都倒不准。
姜狸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
她快步上前,按住了徒弟的手。转过身帮他倒了一杯热茶,塞进了他的手里。
“你那八百个心眼子就知道用在我身上,大师姐让你自己罚,你就不会给自己放水么?”
“刑堂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了,那么多的弟子,就不知道使唤他们么?”
他愣愣地看着姜狸。
姜狸回来了,就像是从前一样抱怨着他,她还愿意关心他。就像是现在这样,回到过去就很好了。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可,还是不甘心。
“你怎么这么傻?只要你和师尊好好解释,暂时去御剑门,师尊不会怪你的。以后也可以找机会回来嘛。”
“何必要留在这里受苦呢?师尊不是以前教过你,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么?”
他抬起了头,看着她。
他伸出了还沾着血的手指,抓住了她的手。
对上他眼神的那一刻,突然间,姜狸看懂了。
——为什么呢?
因为他喜欢她。
姜狸的声音戛然而止。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儿。
有些话,玉浮生知道,聪明人就不该讲了。讲了也许师尊就真的不要他了。讲了就不体面了。可是不亲口告诉她一回,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算了。
心有不甘。
是到一百岁、一万岁想起来的时候,还会心有不甘。
……
这一天晚上,月色和雪色融为一体,分不清天与地,谁更为皎洁。
“师尊,我的心里呢,有一轮月亮。”
“每当我一靠近,她就走远。”
“师尊,你说。”
“月亮也有照到我身上的那一天么?”
……
月色动人。
他看着她的眼神也如同这月色一般。
姜狸却躲开了他的视线,松开了他的手。
她匆匆忙忙地起身,仿佛要找点事情做一般,煮了一壶热茶,背对着他忙碌起来。
其实盯着飘起的烟看了很久。
姜狸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情。
刚刚来天衍宗的那时候,她觉得很孤单。修真界是极少有亲密关系的,大家都是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宗门,早就习惯了独自一人生活。所有人都各自修炼,动不动就闭关几个月,很长时间里都不会碰一次头。
姜狸的师尊年纪大了,早就隐世了;姜狸的师姐是个工作狂,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有时候三个月下来,都没人和她说一句话。
都是修士了,是世外高人了,怎么还会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呢,大家都冷淡又客气。
人人都很忙,人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那时候她已经离开了那座困了她二十年的孤坟,但是好像她比在孤坟里还要寂寞——至少还有一个孤魂陪着她呢。
姜狸是个格格不入的异类。没人理解她的生活习惯,她为什么要吃东西呢,为什么要散步呢?真奇怪啊,她的话真的好多,怎么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呢?
怎么会怕一个人呢?书上都说了:大道至孤,你这是参不透嘛。
后来呢,就有了一个小虎崽。他小小一只,跟在她的身后,她说什么歪道理,他都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他陪着她吃饭、散步,天天叫她狸狸、师尊。她话多,他就句句不落地应着。
望仙山小小的,是她和小虎崽的家,岁月漫长,他们相依为命。就像是两只躲在冬季洞穴里依偎着互相取暖的小动物。
终于,她抱着一杯茶,坐回了他的身边,看着窗外。
“浮生,人这一辈子呢,可以喜欢上很多人。”
“十几岁的时候喜欢的人、二十岁喜欢的人、三十岁喜欢的人,都是不一样的。修士一辈子那么长,遇见的人不计其数。”
“但是家人只有一个,对不对?”
他沉默了下来,眼神就像是突然灰败下来的月光。
姜狸说:
“你只是年纪太轻,一时冲动。”
“等到你上百岁的时候就不会这么想了,说不定还会觉得这件事是你的黑历史呢。”
他笑了一下。
视线和她一起看向了窗外。
哪里是一时冲动?从十六岁到二十一岁,已经过去五年了。
只是少年人的喜欢,总是会被人冠以“轻狂”二字,就好像是年长者的爱意才能称得上厚重,年轻一点呢,说出来,都会被人当做笑谈。
但是他到底是没有说出口。
他只是问:
“那,师尊,你有一点喜欢过我么?”
姜狸盯着外面的月亮。
——听说对着月亮撒谎会尿床。
——算了不管了。
她笑了,“没有,师尊不喜欢你这种类型的。”
其实姜狸有个初恋。虽然对方没有和她说过话,但那时候在坟墓里,她又没人说话,只有他陪着她。他长得又好看,眼睛好漂亮,个子又高。
她没事干追着尾巴玩的时候,是悄悄暗恋过他的。
这件事冥蝶都不知道。她谁也没有告诉。
不过那都是前世的事情了。
至于今生呢,她只是把他当做了徒弟看,当个小孩养大,也没有什么再续前缘的心思,只是觉得虎崽很可爱,他们的小家好幸福。
徒弟长大后呢,亲情之外,不是没有一点点的心动。比方说那个时候他看她的眼神很温柔,好像可以把她淹没在里面;比方说他跟在她的身后,用影子将她包裹住的时候。
然而,顶多是一点点的好感,既不起眼,又无关紧要。
她分不清徒弟的喜欢有多重,也许不过是他少年时的一时冲动。徒弟可以任性,他陷进去了,只是年少轻狂,抽身的时候可以干净利落。
可是如果他的一时冲动,她却当了真,那怎么办呢。
恋人做不成了,他们还能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继续做亲人么?
姜狸就没有家了。说她畏首畏尾也好,胆小鬼也好,她喜欢她在望仙山小小的家,那是她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好不容易找到的小小幸福。
她承担不起后果,倒不如及时止损。
“你就当我放不下当师尊的架子,接受不了自己亲自养大的徒儿吧。”
在感情问题上,年长者总是要冷酷得多的。见得多了,经历的事情多了,就不会脑子一热,和个小姑娘一样冲动了。
“小漂亮你呢,还很年轻。见过的人太少,遇见了一个人就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好的那一个。可是如果你走出望仙山,去到更远的地方,见过更多的人,就会知道她不过是芸芸众生当中最普通不过的一个。”
“等到你以后往前走,会遇见千千万万个……”
他却打断了她。
他转过头,看着如水的月色。
很平静地说:
“姜狸,没有了。”
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了。
六声嗷呜
因为受伤了不好挪动, 养伤期间,他一直住在刑堂。
说开了也好,至少那点心有不甘也被一起浇灭了。姜狸的态度,让最后的一点念想都消失了。
他很平静地想:原来如此, 从未喜欢过啊。
他觉得心上空空荡荡的, 像是被扎了一个大大的洞,风吹过的时候都在漏风。
姜狸一直在照顾徒弟, 只是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了。
一个长久地看着外面发呆, 一个人总是忙忙碌碌又不知道在忙什么。
等到他的伤好了,姜狸就对他说:
“浮生, 师尊呢最近有点忙,可能这半年都不会怎么回望仙山了,你一个人可以照顾好自己么?”
怎么, 怕他不死心么?
玉浮生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他虽然是个冷硬,但是心也是肉长的,在被她伤过后,也是知道疼的。他也是需要时间平复心情的,不至于还没心上的大洞还没长好又凑上去, 让她再捅上一刀, 他大概还没有那种自虐的爱好。
他垂下了眸子说:“好啊。”
……
姜狸离开了刑堂,心情也跟着低落了下来。
她觉得两个人都需要分开一段时间冷静一下的。
其实两个人各自都有需要忙的事情。
姜狸本来也不轻松,大师姐开始接手掌门的印记了, 姜狸要帮忙的事情变多了, 干脆直接住在了明镜斋。她还要抽时间去查江破虚的事, 很少有时间想起那天的事情了。
就是呢,姜狸养成了一个习惯, 每天早上起床会鬼鬼祟祟地摸摸床单。
对着月亮撒谎的人会尿床。
——幸好是假的。
撒谎的人过得好好的,其实不会有任何惩罚。
姜狸听说徒弟开始频繁地去妖界。
每一次碰面,姜狸都能够感觉到徒弟身上更加浓重的鬼气。
好几次,姜狸去刑堂找徒弟,弟子们都说他不在。她知道他现在应该对虎族开始下手了,大概是很忙的吧。
但是次数多了,姜狸终于发现了一件事:徒弟在躲着她。
有一次,她从灵犀长老那里顺来了一盒很好吃的酥饼,下意识地揣着去找刑堂徒弟。但是当她推开刑堂内室的门的时候,里面空空荡荡的。
姜狸发现书架上她爱看的书都不见了,被徒弟收了起来放进了箱子里,钥匙被他放在了她的小桌子上。
姜狸想: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
她坐在熄灭的炉火边,一个人吃光了一盒酥饼。
姜狸一个人抱着那盒吃光的酥饼回了望仙山。
突然,她感觉到身后不远不近地跟上了一个人,那个人影高大又熟悉。
隔着重重叠叠的桃花林,姜狸有种转过身的冲动。
但是姜狸没有。
——既然没办法和他在一起,那就不要给他希望。于是她忍住了,快步往前走,再也没有回头。
……
等到春天结束了,徒弟渐渐地不躲她了。
两个人见面也寒暄,也偶尔会同路一段。
姜狸经常路过刑堂的时候,发现徒弟窗前的灯一直没有熄。
他一直保持着拿笔的姿势,直到夜半三更的时候才会回去。
姜狸站在远处远远看着他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心想:
刑堂怎么有那么多的案卷要看呢?
直到某个夏夜,姜狸坐在了明镜斋,郁闷地打开了账本,打算开始每年一度的受难日的时候——
她发现那本已经被核对完了,上面是很熟悉的笔迹,墨迹还很新鲜。
她在书架上一卷一卷地翻过去,发现她未来半年的账本都被核对完了。
夏天的雨总来得很着急。
姜狸发了很久的呆,才想起来过去关窗。
大师姐问:“怎么了?”
姜狸把账本塞了回去,匆匆说了句没事。
窗外的夏雨淅淅沥沥。
她坐回了摇椅上,蜷缩着膝盖把自己蜷成了一颗球。
撒谎的人还是有惩罚的。
——不会尿床,也会失眠。
……
就这样,秋天来了。
姜狸去了一回御剑门。
她是去打听江破虚的消息的。
御剑门有一位化神期的剑君,这一世的江破虚,正是那位化神剑君的大弟子,据说很受器重。
江破虚前世的机缘大部分都是靠着天衍宗得到的,姜狸提前进入了天衍宗,于是大部分的机缘都被她给截胡了。
本来,姜狸应该高枕无忧了才对。
但是御剑门这位化神期的剑君——姜狸记得,这位前辈会在五年后飞升失败。
姜狸有点怀疑,以江破虚天选之子的爆棚气运,这位剑君会在陨落之前,将功法传给他。
打听到这个消息,姜狸心情很是低落。
她心想:这都是什么滔天的狗屎运啊。
姜狸在御剑门附近的街道上瞎逛,很快就感觉到身后有人在跟踪她。
姜狸用余光一看,果然是江破虚。
她知道自己打探消息不算隐蔽,多少会惊动他,江破虚失忆得不是很彻底,上次就对她有印象,现在难免会心存疑虑。
姜狸很想现在就动手杀了他——
但是江破虚不是个无名小卒,还有一个剑君护着。
她绕了许久,才把这人甩掉。
街上很热闹。
姜狸看见了一家面摊。
听说孤独的最高境界就是一个人吃火锅。
现在也没差了。
她一边吃面一边盘算着江破虚到底什么时候发现情丝的事。
这时,有个杂耍的散修艺人走了过来。
“姑娘,有个人给你点了一出火树银花。”
姜狸愣了一下。
她看见黑暗里,绽开了银色的、金色的火花——
更吹落、星如雨。
好漂亮。
但是旋即,姜狸气势汹汹地站了起来。
她以为又是江破虚。
她心想都不是去修无情道了么,可真烦人,虽然她想暗杀他,但是他就不能老老实实地蹲在御剑门等着她来杀么?
姜狸找艺人打听了一下花灵石的人在那里。
她追到了巷子里,怒气冲冲地一抬头——
不是江破虚。
是玉浮生。
她的怒气就一下子哑火了。
……
隔了许久不见,他的眉眼变得有点阴鸷了,大概是鬼气越发强盛的缘故,那双碧绿色的眸子越发鬼气森森,和前世的虎神,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了。
唯一的区别就是,虎神的脸上不会露出他现在的表情。
显然,她脸上的怒气让他误会了。
玉浮生以为,姜狸生气是因为发现他偷偷跟着她、偷偷给她送烟花。
是了,她让他不要喜欢她。
不要念念不忘。
他狼狈地转过了身。
沉默了一会儿:
“师尊,你不要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只是刚刚看见你一个人……”
看见你一个人吃面,有点孤单。
他把没分寸的话咽下去了。
解释道:
“只是顺路,路过了这里。”
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顺路,从妖界到御剑门十万八千里。
他顺的哪门子路?
谎言一戳就破。
姜狸转过身,也不去看他。
“浮生,师尊没有怪你,也没有生气。”
“师尊还有事,先走了。”
她走得很快,快得几乎要跑起来。
……
这天夜里,姜狸在客栈休息。
玉浮生就站在了不远处地方,遥遥望着那扇暖黄色的窗户。
他想:看一会儿,等到她关了灯,就该走了。
然而,鬼使神差的,她推开了窗户。
他一僵,立马转身就走。
寂静的深夜里,身后却传来了脚步声。
“小漂亮!”
他停下了脚步,背对着她,没转身。
她走了过来,牵住了他的手。
“浮生,我们还是家人,对不对?”
他低下头看着她。
姜狸有点忐忑地问:“快到年底了,今年你还回家过年么?”
我们和好吧。
他扯了一下嘴角,“好啊。”
她笑了,就要拉着他回去,却被他拽住了,他低声和她说还有人。
姜狸看向了他的身后。
他介绍了一下——是在妖界的手下。
姜狸愣住了,有点不好意思地松开了他的手。
她有点讪讪地说:“原来小漂亮都有手下了呀,真厉害。”
她想起来了徒弟有手下了,总不好当着别人的面叫他小漂亮了,又立马住嘴了。
她问他是不是还有事?
他说:还有些事要处理。
姜狸松开了他的手,匆匆忙忙地上去了,“不耽误你时间了。”
等到看不见徒弟了,姜狸才松了一口气。
低落却又像是潮水般涌了过来。
姜狸想——
你真是自作多情,徒弟说不定真的是顺路来的。路过的时候,看见孤零零的师尊觉得她可怜,送你一朵烟花,你又当他念念不忘了。
其实人家忙得很,说不定早就忘记了那件事。
年轻人的热情来得快去的也快,当真的才是个大傻瓜。
……
雪花落下,冬天到来。
快要过年了。
今年,徒弟还会回来过年么?
姜狸买了很多的糖果、零食,在望仙山贴上了窗花。
贴对联的时候姜狸要踮脚,就被身后的人接了过来。
徒弟问她:“糨糊呢?”
姜狸愣了好一会儿,才把手里的碗递过去。
徒弟比她高得多,很快就贴好了。
姜狸抱着手炉看着徒弟,笑了一会儿。
望仙山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就和过去的几年一样,姜狸厚着脸皮带着一米九的徒儿去讨红包,遭受了无数个大白眼后,揣了好多袋的糖果和红包。
晚上,姜狸和徒弟、小蝴蝶分红包。
姜狸本来要拿走徒弟的那一份,突然停住了——
因为她现在已经不能再理所当然地享受他的纵容了。
她有点心酸地从自己的怀里掏了一半的灵石给徒儿。
说不清是心疼灵石,还是别的。
玉浮生也愣了一下。紧接着,从善如流地接了过来。
姜狸说:“越长大越费灵石了。”
他笑了一下,却没有接话。
他们好像恢复到了从前的时候,却总觉得隔了一层。
窗外大雪纷飞。
每年他们都会在一起守岁,今年也不例外。
姜狸和徒弟下棋,输了的人要在脸上贴纸条。
姜狸一抬手,就把纸条“啪”地贴在了如今显得有点严肃的徒儿的脑门上,
他就和僵尸似的被定住了,低头无奈道:“师尊。”
姜狸抿嘴,乐了。
这个从小玩到大的小游戏打破了他们之间那显得有点僵硬的气氛。
徒弟和过去一样让着她。
姜狸又要去贴,他就往后躲了躲、被她逼到了墙角。
玉浮生已经很久没有闻到她的气息了——
她让他死心,望仙山全是她的气息,刑堂到处都是她的痕迹,在哪里都忘不了,他就只好去妖界待着了。他在妖界的时候,只能看看那只旧旧的幽灵猫,记不得多少次梦见过姜狸了。
而现在,她就这样笑盈盈地看着他,凑过来的时候,他的呼吸都停滞了,她离他那么近,仿佛一伸出手就可以将她搂入怀中。
第二张纸条就贴在了他的下巴上,他才如梦初醒地低下了头。
他的眼神变得十分晦暗,因为她的气息和接触绷紧了全身。
等到姜狸下一次凑过来的时候,他声音沙哑,低声下气求了好几次让她别贴了。
“师尊,你别靠那么近。”
“师尊,你、你站远一点。”
但是姜狸却以为徒弟在耍赖。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立马侧过了身,想要躲开她的接触。徒弟还要躲,她就钻进他的怀里去贴,垫脚精准贴在了徒弟的左脸。
然后,姜狸就感觉到了哪里不对劲。
——因为她好像被什么硬东西给膈着了。
姜狸:“……”
姜狸很无助。
她结结巴巴道:我、我就是贴个纸条而已。
姜狸还站在徒弟的怀里——这也不是她没分寸,而是徒弟的占地面积有点大。想要贴到他的脸,往哪儿站都是他怀里。
野兽般的呼吸声十分沉重,因为此时的眼神十分有侵略性,徒弟不得不撇过头不去看她,还有点被她发现的窘迫。
气氛尴尬又瑟琴了起来。
姜狸后退了两步,很无助地开口撇清关系:不是我的错,是你、你……
她把锅甩出去之后,还结结巴巴地提出了一个十分无理取闹的要求:
让徒弟快点平静下去。
他转过脸,垂下了眸子,有点可怜兮兮又狼狈地从榻子上扯了一条毯子,低声说:我尽量。
坐立难安的三分钟过去了。
姜狸忍不住问了:你真的尽量了么?
她的气味还萦绕在鼻尖。
他忍了忍。
深呼吸了一口气。
他声音沙哑地说:“狸狸,你别瞪我了。”
姜狸说:瞪你怎么了。
你都那个什么我了,我还不能瞪你了?
他终于抬眸看着她了,那双碧绿色的眸子攻击性很强,盯着她的时候像是择人而噬的野兽。
他说:你说呢?
姜狸:“……”
她不敢看他了。
姜狸弱小无助又可怜地转了过去,坐在了榻上,脸红、耳朵也红。
她皮肤白,于是小小的耳垂上那一颗小痣就红得滴血。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深吸了一口气:师尊,你就不能先出去吗?
姜狸:哦哦忘了忘了。
姜狸连忙尴尬地逃离现场。
但是把门关上之前,姜狸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
她让他不要再想她了。现在不要想、今天晚上也不许想,以后也不能想。
最重要的是,他在里面的时候千万不能想着她那个什么。
他忍了忍,但是心里还是像是破了个大口子。
姜狸还要说什么,却被他直接打断了。
在这天晚上,积压了快要一年的情绪爆发了。
他们两个吵了一架——
“姜狸,你管天管地,难道还能管我想什么?”
姜狸脚步一顿。她也觉得自己过分了,可是、可是她也没想到他那么容易就……但是她一向是很会指责别人的,于是她立马就抓住了重点反驳了过去:“你平时怎么想我又不管,但是你也不能想着我就、就……”
他掀起了眼皮,把毯子丢开,冷冷道:“怎么,又觉得我冒犯你了?那怎么办呢,你杀了我算了。反正我这条命也是你捡回来的。”
“来,勾曳在那里,你捡起来捅一刀。”
姜狸:“……”
姜狸:“我们是师徒关系,你怎么好、怎么好想着我就……”
他讽刺道:“我叫你名字了么?我在那个什么时候叫师尊还是叫狸狸了?”
姜狸:“……”
“姜狸,我就是想你了,白天想、夜里也要想,一天想个一千遍、一万遍。”
“就算你是我师尊,你还能管我脑子里怎么想的不成。我就是想千千万万遍又如何?除非你杀了我,不然这辈子我都要觊觎你、肖想你。”
他盯着她耳垂上那颗小痣,笑了一声,声音危险又沙哑:
“这就受不了?”
“姜狸,你最好祈祷哪天不要落在我手里。”
他打开门就往外走。
姜狸以为他要离家出走,下意识地追了两步,问他要去做什么。
他说:“去冲个冷水澡。”
他脚步一顿,回头冷笑:
“怎么,师尊还要跟过去,听听我是怎么叫狸狸的?”
七声嗷呜
姜狸以为徒弟气势汹汹离开的。
但是其实这样一只阴鸷的, 歹毒的兽,却像是受了天大的伤一般,在寒冬腊月的天气里,洗着冷水澡的时候, 甚至流露出一点委屈的神色。
姜狸, 你满意了么?
他并不是没有羞耻心的。在她面前那样,还被她要求不许想他, 他也是会觉得窘迫的, 与其说是刚刚在凶姜狸,不如说是彻底破罐子破摔。
冰凉的冷水滑过身体, 他的心也渐渐地冷却了下来。
他自嘲一笑。
算了,反正姜狸也不会喜欢他,他在意她怎么想做什么呢?
然而, 他路过姜狸的房间的时候,却发现姜狸的灯还没有熄灭。他打开门,看见了桌子上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他站了很久。
……
姜狸当然没有去听墙角,她设了一个隔音结界,钻房间里去了。她既生气又恼。脸气得红成一片。
徒弟十分恶意地揣测,以为她嫌弃他了, 其实姜狸并没有嫌弃他。
等到冷静了下来, 她忍不住又想起来了逆徒的话:
天天在想她。白天想,夜里也想。想她千千万万遍。
莫名其妙的,她甩了甩尾巴, 在床上转了两圈:
喔, 原来他去妖界, 没有忘了她,也没有三分钟热度, 反而对她念念不忘、依依不舍,爱得不行呢。
旋即,姜狸又低落了下来:就算这样,那又如何呢?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最是知道这个道理的,既然下定了决心,就不要摇摆不定。姜狸是做师尊的人,要对自己亲自养大的徒弟负责任的,如果两个人中间一定要有个人要理智一点的话,只能是她。
她揉了揉脸,抱着膝盖,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
大雪纷飞的年夜,隔着一道门。
一明一暗,是两个失意的人。
……
两个人在大年夜吵过一架,气氛倒是不尴尬了,反而变得剑拔弩张起来,徒弟时常冷笑,师尊时常瞪人。
徒弟去了一趟妖界,变得牙尖嘴利。
姜狸气得七窍生烟,但是又说不过他。
望仙山的画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猫:喵!喵喵喵喵喵!
虎:吼。
姜狸气得想要去他的床上滚一床的猫毛、抓烂他的床单,打翻他的茶杯。
他也懒得装了,既然挑明了觊觎,干脆明目张胆起来。
徒弟抱着剑靠在墙上,冷冷道:“师尊要奖励我?”
姜狸:“……”
两个人都在生气,都在张牙舞爪地武装自己。只是姜狸的表现明显一点,徒弟看上去淡定一点罢了。
玉浮生表现出来风轻云淡、懒洋洋的满不在乎,其实心里呢?每当和姜狸吵一次,心里就恨她一分,恨到恨不得直接一口咬住她的脖子,一口叼住她的耳垂,恨不得将她生吞、给嚼下去。
把这个可恶至极的姜狸给吃掉算了。
……
就这样鸡飞狗跳了几天之后,姜狸突然主动去刑堂找徒弟了。
徒弟刚刚从地牢出来,一看她这个熟悉的架势,扫一眼就心中了然。
他一边洗手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怎么,又想和我谈谈心?教育我?”
他心里恨她呢,恶毒地盘算着呢。
结果,姜狸看了徒弟一眼,抛出了一个惊天大雷:
“浮生,其实,我有个初恋。”
“……”
玉浮生的动作僵住了,修长的手指蜷起,指关节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咔。
姜狸说:
“我一直对他念念不忘,好多年过去了,还老是想起他。”
姜狸转过身,不敢看徒弟。
她的这个故事的原型其实是前世的虎神。毕竟姜狸没谈过恋爱,很难凭空捏造一个出来。但是她不敢让徒弟发现原型是他,还加入江破虚和小青梅的故事进行了一番魔改。
于是魔改之后,就是和她青梅竹马的虎神。
姜狸等了一会儿。
很神奇,徒弟没有和前几天那样出声讽刺,表现得十分镇定。
他的语气平静至极:
“是谁呢?师尊,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
他开始很有耐心地询问她长得什么样。
姜狸以为他是想要确认这个人是不是真实存在,于是绞尽脑汁开始添加细节。
姜狸讲得越具体,他听得越认真。冰冷的愤怒和嫉妒也开始熊熊燃烧。
扭曲的嫉妒让他幽深的眸子酝酿起了一场幽绿的风暴。但是他看上去确实平静的,仿佛在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海面。
他们接过吻么?那个人也曾经像是他一样跟在她的身后么?
他十分温柔地询问:“他个子多高呢?有没有什么出众的特征呢。”
——抓回来,是扒皮还是抽筋呢?
——他碰过姜狸么?要把他的手给剁下来喂狗么?
当他听见姜狸喜欢趴在那个人身上晒太阳的时候,他的视线终于转向了自己的师尊。
他恨死现在的姜狸了。
他表现得很温柔,开始用那种刑讯逼供时候的诱导语气,试图从姜狸的口中诈出更深的信息。
但是听着听着,他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姜狸在瞎编。
她的心上人面目模糊,性格成谜,问深了她就开始转移话题。
——这是很自然的,其实姜狸都还没和虎神说过话,说是单相思也很勉强,只能说姜狸想象力丰富,和自己的脑补谈了一场初恋,又过去了好多年,那点初恋的感觉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她甚至不敢转过来看他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地板。
嫉妒的怒火平息了,但是另外一种怒火又燃了起来。他盯着她的耳垂,看着她还在波嘚啵嘚的小嘴,恨不得将她一口咬死。
是啊,姜狸可以去喜欢别人,喜欢随便什么人,瞎编一个人都行。这个人可以是圆的、扁的,长的、方的,反正不会是玉浮生。
她唯独不会喜欢自己的徒弟。
她宁愿瞎编一个什么人来,也要让他死心。
她的心怎么就那么狠呢?
苦涩的滋味呛在心口,涩得他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因为他觉得再看着姜狸,他可能会气得七窍生烟、失去理智,做出什么把她一口咬死的事情来。
他盯着那水盆。
心想:她到底什么能瞎编完?
突然,他看见了水面的倒影。
一瞬间,他愣住了——
他将姜狸的心上人的外貌特征记得死死的。
他绝不可能记错。
他认认真真地看着水面上那个人的眉眼、鼻子、薄唇。
他有点不敢置信地回头看了一眼姜狸。
那一瞬间,就像是冰天雪地里,突然间绽开了一朵小花。
姜狸那张可恶至极的小脸突然间变得可爱动人了起来,那让人憎恨的波嘚啵嘚小嘴,突然间变得柔软又甜蜜。
她不再是一只嗡嗡嗡到处乱扎人的小蜜蜂。
她变成了一颗可口的蜜糖。
简直是天下第一的甜心。
姜狸还在描述她念念不忘的那位初恋白月光。
突然,她感觉到徒弟看着她的目光发生了变化。
就像是恶毒的毒汁变成了流淌的柔情蜜意。
姜狸狐疑地转头:“你笑什么?我没骗你,真的有那么个人。”
“他很厉害的,和你这种小年轻不一样,一个打你十个。”
徒弟看着水面,矜持地点头:“嗯。”
确实。
姜狸说:“我不喜欢那种太热情的,最好对我爱答不理,那种不会说话的高冷男人,十分之迷人。”
徒弟微微一笑:“是么?师尊,您的爱好还挺特别的。”
找点不同的地方,还真是难为师尊那小脑瓜了。
姜狸狐疑地看了一眼突然间心情变得非常好的徒弟。
她有点紧张地回忆了一下自己刚刚的描述:逻辑没问题,很严密啊。
徒弟心情很好地继续问:“那他的眼睛呢?”
“他的眼睛很特别,是……”
突然,她打住了。
他用那双碧绿色的眼睛,望着她:
“姜狸,告诉我,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她一瞬间被他的眸子所蛊惑,几乎要说出那个答案。但是她立马回过神来。姜狸转过头躲开他的视线:“黑色。”
徒弟问:“黑色有什么特别的?”
姜狸:“五彩斑斓的黑。”
应该生气的。
但是他现在看姜狸哪里都很可爱,嘴硬也很可爱,装傻也很可爱,说漏嘴心虚的样子也很可爱。
徒弟很冷静地点了点头,“喔。”
姜狸:他喔是什么意思?他怎么那么冷漠?
姜狸总结了一下中心思想:“浮生,我已经心有所属了。”
徒弟点点头:“好。”
——既没有发疯破防,也没有伤心欲绝。
姜狸狐疑地看了看徒弟,问:“那你死心了么?”
徒弟叹了一口气,十分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死心了,心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扭过头,不去看她,背影寂寥又可怜兮兮的,因为很大只,看起来非常凄凉。
姜狸心中的狐疑终于打消了:这才对嘛,徒弟刚刚一定是在故作坚强,算了,让他消化一下吧。
她也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师尊。
她有点寂寥地在摇椅上摇了一会儿,又有点低落。她也不想这样的,但是她是当师尊的那一个,坏人只能她来做,有什么办法呢?
告诉了徒弟她心有所属,他应该就不会喜欢她了吧。
她叹了一口气,心里又空落落的。
但是姜狸并不知道——
故作坚强?不喜欢她了?死心了?
那只看似可怜兮兮的猛虎,在背后盯着她的眼神简直是具象化的虎视眈眈。
这一年里,姜狸让他不许想她、不能看她。他不得不找了很多事转移注意力,但是思念还是草长莺飞。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容易压抑的感情,有那么容易克制的爱意呢?
好不容易见到她了,又被她发现了窘迫的一面。他们两个中间,最霸道的其实是姜狸,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管天管地,还要管他喜欢她。凡事不如她意了,她就要生气,就要这不许、那不行。
但是她呢?枉他真的信了她的鬼话,当真心如死灰了一段时间。
可是现在,他发现了姜狸的破绽。
他是很恨她的。恨她的心狠、口是心非、把他的真心反复扎来扎去,蹂躏他的一颗心,还要指责他想她太多。
但是他现在不恨了。发现她心里有他后,有什么不可以原谅的呢?
他就像是饿了一整年,突然间嗅到了一丝血腥味的敏锐野兽。
那八百个心眼子,算计得都快冒烟了。
……
这天下午,徒弟终于下班了。
姜狸提高了音量,对着徒弟的背影说:“浮生,我们俩说好了的,回去之后,你不要再想我了。”
这句话是在玉浮生的雷区疯狂试探。
姜狸预想中徒弟的破防没有发生,听见她的要求后,徒弟变得很沉默。他语气很消沉地开口:“师尊,我不会再想你了,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想你一次,就画一笔记一个正字。想你一次,可以挨一鞭。”
姜狸一听:好乖啊虎崽,但是这也太变态了吧。
姜狸犹犹豫豫道:“徒弟,这不太好吧,师尊也不至于这么过分。你克制一下不要想太多就好了,千万不要自残啊。”
徒弟看了看她脸上的表情。
他话音一转:“只是呢,公平起见,师尊也不能想我。”
姜狸立马开口:“我每天想我的白月光还来不及,想你做什么?”
他脚步一顿,突然低头凑了过来,露出个和外表截然不同的少年气笑容:“狸狸,你真的没有在想我么?”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姜狸,眼神犀利地就像是要把她的心剖出来称个斤两,看看里面是不是装着一个名叫玉浮生的人。
靠得那样近,鼻尖几乎要抵住她的鼻尖,呼吸可闻。
她立马后退两步,“没有,就是没有。”
徒弟笑了:
“既然没有,那这不是正合你意?来,我们俩签字画押吧。”
“想对方一次,就要记一笔,挨上一鞭子。很公平对不对?”
姜狸口口声声说她一点也不想他,可见这个赌局对她百利无一害,她没有理由拒绝。
但是姜狸顺着徒弟的视线,看见他手腕上那根冒着寒光的银色鞭子。那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她的注视下,慢腾腾地绕了一圈,宛如银色的毒蛇在吐信子。
姜狸一改刚刚犹犹豫豫的口吻,快速转变口风:“无聊、幼稚,谁和你赌这个?”
她指责道:“浮生,你在妖界学坏了,我们天衍宗可不搞这一套,徒儿,你怎么能那么极端呢?打你,难道为师就不心疼么?”
——刚刚他说打自己的时候,她可不是这个口气,她当时可蠢蠢欲动了。
姜狸跑了。
她振振有词说不和三岁小孩计较。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在心里做填空题:
双标的姜狸、不肯吃亏的姜狸、严于律人宽于待己的姜狸。
口是心非、喜欢骗人的姜狸。
不过呢,没有关系,今天的姜狸说了很多甜言蜜语。
她在意他。
——所以是可爱又迷人的姜狸。
他不和她计较。
……
姜狸不知道徒弟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她觉得徒弟可能是被她刺激得变态了。
姜狸了解自己亲自养大的虎崽。这辈子的虎崽被她养大,看起来情绪稳定,被她教得很好,但是人还是那个人,玉浮生上辈子干了什么,他这辈子也是可以做干得出来的。
他知道她有个心上人之后,怎么会那么平静呢?
今天他真的好乖。一会儿用那种柔情蜜意的眼神看着她,一会儿又温柔地给她端茶送水。
姜狸被他看得背后发毛。总觉得这徒弟在想着干什么坏事呢。
回家的路上,徒弟突然心情很好地问她:“姜狸,你听过一语成谶吗?”
徒弟说他在妖界找到了一部记录谶言的上古残本。
姜狸警惕了起来,心想,这逆徒难道是想背地里对她下蛊么?好啊,她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结果徒弟十分恶毒地对她进行了诅咒:撒谎的人今天晚上会尿床。
姜狸:“……”
玉浮生,你吓唬谁呢,幼稚鬼啊你。
姜狸揣着手手摇摇头,心想:唉,年下是这样的。
就这,还想她爱上他呢?
再修炼一百年吧。
姜狸溜溜达达地走了。
……
夜深人静。
姜狸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
没办法,小漂亮去了一趟妖界回来就浑身冒黑气,整个人就像是在毒汁里泡过一样咕噜噜冒坏水,妖界的歪门邪道那么多,万一真的学了什么咒术呢?
姜狸是这样的,她不信什么流言蜚语、也不信什么歪门邪道,但是你和她说,在枕头下放灵石会发财,她第二天就会往下面塞摩多摩多的灵石。
而且姜狸是心虚的。她想过徒弟么?想过的。
分开的时间里,思念在发酵。喜欢到底是什么呢?是在他纵容的目光当中的得寸进尺;还是习惯了一个人的陪伴呢?
有时候她总是下意识地叫小漂亮,一回头,却发现身后空空荡荡的;她经常有种徒弟在她身后的错觉,可是回头去找,原来只是一只路过的小动物。
她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这件事。
但是姜狸,你说着心上人的时候,眼睛里到底看的是前世的虎神,还是今生的小漂亮?虚幻的暗恋和真实的人,到底为谁心动不是很明白么?
撒谎的人鼻子会变长。心虚的人会担心尿床。
姜狸辗转反侧了好久才睡下。
第二天早上,姜狸一睁眼就下意识地开始猫猫祟祟摸床单。
刚刚松了一口气。
窗户刷地打开了,穿着白色中衣看上去一脸温柔、十分宜其家室的徒弟打量了一下她伸进被子里的手。
姜狸:“……”
虎:微笑盯——
猫:我叠被。
我叠叠叠叠叠叠。
八声嗷呜
姜狸很是心虚了一阵。
但是徒弟很有礼貌地没提撒谎的人会尿床这一茬。
他当然不是好心, 而是突然间发现姜狸好像对他有意思——
这简直是最佳的情绪安慰剂。
他现在精神状态十分稳定,心情极好,热情礼貌,乐于助人。
只不过, 这种稳定的精神状态, 在发现姜狸三天没理他之后,迅速消失了。
姜狸突如其来的冷淡, 起因是突然发现了徒弟的身边多了一个人。那个人是徒弟在妖界新收的手下, 叫做悦影。徒弟特意告诉了姜狸,算是报备——这样悦影来的时候, 就不算擅闯天衍宗了。
一开始姜狸还没有放在心上,直到这天晚上,姜狸突然想去墓地找徒弟。
既然都说开了, 姜狸还是想和徒弟缓和一下气氛的。姜狸对一个人好的方式就是投喂。她缓和气氛的方式就是准备了很多的好吃的,带上了帐篷,来到了后山的墓地,打算陪着徒弟收鬼气。
姜狸一直觉得虎崽一个人在后山墓地里待着怪冷清的。姜狸在夜色当中提着灯笼来到了墓地,打算慰问孤苦伶仃的徒弟。
“小漂亮!”
然而,不远处, 两个人同时回头。
姜狸就看见了徒弟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人。悦影长得很漂亮, 是在修真界里极少见的明艳美人,站在雾气弥漫的墓地里,就像是一朵有毒的罂粟花。
孤男寡女, 坟前月下。
不得不说, 两个人看上去还挺搭的。
姜狸一直想让徒弟死心, 然后两个人恢复正常的师徒关系,去做亲人。
但是当她悄悄看见徒弟身边真的多了一个人的时候。却好像没有那么高兴。她站在不远处看了好久, 心想这不就是她所期待的么?
姜狸走了过去,问候了一下徒弟和悦影。
悦影说,她是流落在妖界被玉浮生顺手救下来的,现在跟在他的身边做事。
姜狸听完了她的身世,想了想,还掏出了一只护体法器作为见面礼。
然后她笑着对徒弟说:“你们还有正事吧,那师尊就不打扰你了。”
姜狸越走越快,等到离开了坟墓,脚步才慢了下来。
她垂下头,整个人沮丧至极。
……
等到姜狸走了,玉浮生的视线转到了悦影的手上,轻声问:
“你说,她为什么要给你这个?”
“她也觉得你很可怜么?”
悦影的身形开始摇晃、在半空中变成了虚影,连忙把东西递了过去。
他才收回了盯着悦影的目光。
——悦影不是人,她就是一只伥鬼,而且是玉浮生从坟墓里抓回来的一只厉鬼。
所有的伥鬼都本身畏惧玉浮生。
他低声说:“她那么关心你,你说,我要不要把你给变回鬼气?”
那只伥鬼立马嗖地消失在了他面前。
……
姜狸在望仙山早早睡下了。
其实,徒弟迟早会找道侣的。总有这样的一天到来的,他会遇见其他比她更加好的人,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年轻人的一时热情,来得热烈,去得也很快。对着月亮问她的时候眼神多温柔,但是这样的眼神也可以很快看着别人。
姜狸安慰自己——幸好没陷进去,不然现在多丢脸呀。
姜狸也是要面子的,要是别人知道她和徒弟谈恋爱,徒弟又喜欢上了别人,她就真的在天衍宗混不下去了,她还要不要做人了?别人都要在背后笑她当师尊当得像个笑话。
现在这样,一切都会回到正轨上去,就很好了。
姜狸发了一会儿呆,突然转头去问小蝴蝶,“小漂亮上辈子有没有过心上人?”
小蝴蝶犹豫了一下:“没有。”
玉浮生前世手段毒辣,落在他手里都没有一个好下场,住处常年都是惨叫声和冤魂,以至于妖界十三墟谈他色变,根本没有女修敢接近他。
要知道,他的身边就没个活人啊。
——而且悦影,冥蝶觉得悦影应该也不是人。
姜狸听完了:“这样啊。”
但是她的心情好像还没有好转过来,冥蝶想要逗她开心,但是飞了一会儿,发现姜狸在呆呆地看着一个方向。
隔了一会儿,脚步声传来,徒弟敲了敲门:
“师尊,悦影今天是来传消息的……”
姜狸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浮生,你呢,现在长大了,和别人来往,不需要和师尊报备了。”
她平复了一下呼吸,笑了:“师尊不会介意的。”
门外的人站了一会儿,姜狸连忙催他去休息了。
徒弟是很了解她的,于是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但是他不太清楚姜狸到底是因为什么?
直到——姜狸开始在悦影出现的时候避嫌了。悦影一出现,她就开始装作很忙的样子,起来给他们两个人腾出空间。
一次两次,他以为姜狸是不想听他们聊妖界的事情,每次都会压低音量,快速结束交谈。
直到第三次,姜狸轻轻地把门替他们俩带上了。
玉浮生:“……”
那一瞬间,他差点把手里的墨锭捏碎,脸上的笑容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姜狸把他当什么人了。
三心二意、朝秦暮楚?
每当他觉得可以宽恕姜狸的一切的时候,她都可以找到新的地方来刺激他、把他气得七窍生烟。
上一次,姜狸瞎编出一个白月光;这一次看见他身边出现一个人,就要迫不及待地把他丢出去。
他推开了姜狸的房门。
他几乎想要现在就把那只猫着后脖颈拎起来,问她到底有没有心?
他冷静了一会儿。
竟然开始想:能不能布置下天罗地网,定制一对缚仙索呢?
——但是那样的话,她是会很恨他、厌他,她要是对他说一句滚,他是会失魂落魄的。而且他会永久失去她怜爱的视线的。
得不偿失。
但是当他冷冷地推开门的时候,却看见了姜狸恍惚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叫了一声:“浮生?”
那一刻,他突然想起来了小时候姜狸和他讲过的一个故事。
——嗡嗡乱飞的小蜜蜂爱扎人,但刺也是小蜜蜂身体的一部分。扎过人之后,小蜜蜂也就失去了一半的身体,会找个角落很快死去。
当时,小虎崽牵着狸狸的手,仰头问她:
“既然如此,师尊,小蜜蜂为什么还要扎人呢?”
师尊笑眯眯地说:“因为小蜜蜂想要保护自己蜂巢呀。”
……
姜狸就是那只乱扎人的小蜜蜂。把他扎完了,自己也要元气大伤地躲起来。
可是她伤完了人,又露出这种无辜又茫然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没人要的流浪猫。
他被她扎了,还要下意识地反省自己,是不是亏欠了她。
姜狸若无其事地问:“浮生,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他单刀直入,冷冷道:“姜狸,你见过有人约会在墓地里么?”
姜狸:“……”
话音落下,两个人都同时想起了一件事:几年前,少年时的虎崽给她在墓地里送过花,还带她看过一场很美的夏日流萤。
姜狸愣了一下,因为她突然间意识到——那可能是一场约会。
他也意识到说漏嘴了。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好一会儿,他冷笑着扯了扯嘴角:峮四2贰二吾玖一似柒“姜狸,我在你心里就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人?”
他看见姜狸低着头不说话。
姜狸低头的小动作那一瞬,他手指都开始发抖了,身上的鬼气开始翻涌,眼神阴冷得仿佛恨不得将眼前这个人生吞活剥了。
窗外的小蝴蝶以为他要大开杀戒,吓得飞出去了老远。
一场家庭的内部斗争一触即发。
他叫了姜狸两声,她都没有反应过来。
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
姜狸似乎在发呆,她低着头不想让他看见她脸上的表情。
——姜狸是难受了。她说好的要和徒弟做亲人,就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在意。可是人的感情是那么容易控制的么?她心酸酸的,难过得要命。
姜狸是个胆小鬼,她赌不起、豁不出去,没办法放下一切束缚和徒弟在一起;她心不够硬,只能强忍着舍不得,躲起来装作什么都不在乎。
因为是做师尊的那个,她还要冷静又理智一次次推开徒弟。神啊,这也太难为小猫咪了。
她低着头,像是一只找不到回家路的迷茫流浪猫。
她很消沉地想:徒弟比她心硬多了,要不他们俩换换吧,他来当师尊得了。接下来就逐出师门、叛出修真界、黑化破防、宁我负天下人都可以走流程了。
她挨点打也行,黑化也可,当女魔头好像还挺爽的,被叫逆徒好像也很爽——难怪每次她叫他逆徒,虎崽就会越发得寸进尺,换位思考一下,是挺爽的哈。这破师尊谁爱当谁当去吧。
她心灰意冷地抬起头,发现刚刚还气势汹汹的徒弟好像也在发呆。
……
在发现师尊难受后,玉浮生的怒气突然消失得一干二净,就像是突然被抽干净的空气。
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他吃姜狸的醋。小时候,她给小蝴蝶准备花田,等到大一点了,姜狸又去照顾庆崇。她总是笑眯眯的,一副很大度的不和他计较的样子。
就连当初尤云小师妹给他写情书,姜狸都能凑过来当做八卦看。
她是全然置身事外的,沉沦的只有他一个。这么多年来,他最恨的就是她满不在乎的样子。
但是现在呢?姜狸竟然难受得蹲在角落里失魂落魄了,她似乎还有一点吃他的醋了。
他有点受宠若惊。
他坐在她旁边冷静了好一会儿,才从这个从天而降的馅饼回过神来。他用那种神奇的、看稀罕一般的眼神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姜狸的样子。
他觉得姜狸今天是个稀罕的宝贝,怎么看都看不够。
她在悄悄嗅他。
——是嗅他身上有没有别人味道么?
是了,师尊最喜欢在他的床上蹭猫毛、留下气味了。
她悄悄挪动了一点,垂头丧气地坐在了他一米远的地方。
——是以为他心有所属,她要开始和他保持距离么?
她原来也会为他接近别人而生气,她对他也是有占有欲的,不是没有心、不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情感的事最忌讳一个人泥足深陷、一个人隔岸观火。这只可恶的小蜜蜂也不能嗡嗡乱飞了,她低落地靠在了一边,也开始泥足深陷了。
因为他,玉浮生。
那一刻,他像是得到了莫大的恩赐:玉浮生何德何能呢,能够得到自己的师尊如此的垂青呢?
此刻他的眼里,现在的姜狸就是全天下最稀罕的宝贝。
姜狸还在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在理智和情感的天平上努力地往理智上加砝码。
突然,徒弟抓住了她的手。
姜狸被他吓了一跳,她使劲拽了拽自己的手,试图从徒弟那只修长漂亮的大手里挣出来。
但显然是徒劳的,徒弟径直抓过她的手,亲了她的手指一下。
他看向她的眼睛从来没有那么亮过,就像是星星一样。
姜狸:“……”
姜狸毛都炸了。
因为徒弟的笑容越来越大,很像是那种变态杀人犯杀完人后露出的那种笑,还用那种奇异的眼神打量着她,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她一般。
甚至还缠缠绵绵地叫她“狸狸”。
他抓住了她的手指,放在薄唇边亲了又亲。
姜狸心里那点酸涩的感觉都被吓飞了。
姜狸:妈呀,变态啊!
九声嗷呜
姜狸嗖地变成了一只猫, 炸毛跑了。
被亲过的手背那个吻的存在感好强,好像被烧了一下发烫,烫得她莫名其妙脸上也开始发烫,她摸了摸脸, 好一会儿脸上的热度才消退。
徒弟敲门要和她解释, 站在门外把悦影的事情解释了一遍。
如果一开始他对她的心意还有所怀疑,对于那个虚构的心上人还有一丝不确定的话, 那么现在, 他可以确定了。姜狸心里是有他的。
姜狸也不再和徒弟闹别扭,看见悦影的时候, 她的态度也正常多了。
玉浮生以为,这件事就此了结,误会也就解开了。
这天下午, 玉浮生刚刚回天衍宗,一进来,就有已经等候多时的弟子拿过来了一个东西,“大师兄,姜狸长老说了,这是她替悦影转交的东西, 请您保管好。”
他看见了那据说是姜狸送过来的那枚香囊。
这香囊里面装的当然是妖界消息。
但是姜狸不亲自来递, 肯定是误会了。
为什么这么推测——因为姜狸从前帮人递过很多的小手帕、小香囊。
姜狸也不是不听徒弟解释的人。所以姜狸这回不是误会他和悦影有什么了,她肯定是觉得悦影在单相思、送香囊是表白。
这也没什么。
但是她都误会了……
她、还、要、送。
他一瞬间竟然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耳朵里都是嗡嗡的。
姜狸就是有本事把他的情绪高高调起,又马上摔下去。
让他喜怒无常、情绪被她玩弄得跌宕起伏。
虎神转世, 也快要被姜狸给气死三百次了。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才压下那种被她气得气血翻涌的感觉。
他的指关节咔了一声, 直接把香囊捏成了粉末。
……
姜狸在刑堂,和平日里一样坐在摇椅里等着徒弟回来。
脚步声响起来的时候, 姜狸正在雕刻着一只木傀儡,一抬头,就看见了徒弟的身影。
他看上去很平静,但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一样,有种幽深得让人背后发毛的惊悚感。
姜狸低下头说:“你看见那个香囊了?”
徒弟没有说话。
姜狸叹气:“人家托我转交给你的心意,我难道要背着你偷偷丢掉么?”
他的声音很轻,平静道:“所以我的心意,你就能随意丢掉对不对?”
她说:
“师尊只是觉得自己没有立场替你做决定。”
她低头雕了一下那只傀儡。
徒弟很冷静地开口:
“姜狸,我就和你这种没心肝的人不一样。”
“你还记得前年一起出去的时候么?有个人想要送花给你,我就把他拖出去打了一顿。打得他再也不敢看你一眼。”
“我十六岁那年,隔壁宗有个长老找我打听你的消息,说是要给你找个道侣。后来他看见你就跑,你一直很困惑为什么吧?”
“姜狸,这么多年来,你的桃花我见一朵就掐死一朵。”
“我也没有立场,但我就是掐了,你为什么不掐?”
姜狸:“……”
姜狸瞠目结舌,她震惊地看着徒儿,她想说因为她不是那么残暴的人啊。
——难怪徒弟越大,她就越不受男修欢迎,她还以为自己花容月大貌不及当年。
他直接掐住了她的脸:
“姜狸,我不是告诉过你,悦影不是人,她是伥鬼么?”
姜狸拍开了徒弟的手,缩在了摇椅里继续雕那个傀儡。
隔了一会儿,才小声地说:
“就算是没有她,也会有别人,你以后总是要找道侣的嘛。”
他充满憎恨地盯着她头顶的发旋,轻声问:“是么?”
“师尊想让我出去找个道侣,然后和她在一起,回来找你当主婚人,然后一起给你敬茶,当你孝顺的好徒儿?”
姜狸的手指颤了颤,手中的刻刀终于停了下来,抬头看着他:
“那我能怎么办呢?浮生,我是你的师尊。我亲自把你养大,总是要对你负责任的。”
“你不懂事,我不能跟着你胡来,也不好耽误你的人生。”
她终于给出了他最痛恨、最厌恶的两句话。
她又退回了岸上,说出了隔岸观火的话。
他有种太阳穴被她气得直抽抽的感觉。
他轻声说:
“姜狸,你可以把我当成一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但是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就算是养条狗,也要拿着块肉吊着他呢?”
姜狸莫名其妙地觉得现在的徒弟有点吓人。她有点心虚,又觉得自己简直是深明大义,心志坚定的好师尊。
他看着她那张重新变得让人痛恨的小脸。
如果说情绪有临界点的话,姜狸现在就在临界点不停地拨动他的神经。
姜狸还在和此时在危险边缘的徒弟试图讲道理。
她说:“浮生,你到底想要师尊怎么样?”
他很平静道:“做你的道侣,和你白头偕老。”
姜狸心想:原来症结在这里。
“什么白头偕老,那都是师尊骗你的。”
——这不就像是上大学后不用努力了一样,是大人的谎言么?她是师尊,难道要告诉他,爱情是最不靠谱的东西。
难道她要告诉他,就算是有情丝的牵制,还是说斩就斩,说要修无情道就修无情道?青梅竹马的深情厚谊,也不过是一点风浪就掀翻的小船。
什么白头到老,都是拿来骗小孩的,他别的都不信,怎么这个就当真了呢?
姜狸说他天真。
他低下头,咬着“天真”两个字,恨不得将她嚼碎了咽下去。
他危险地重复了一遍:“骗我的?”
姜狸承认了——
她当年就是编故事骗小孩的。
玉浮生垂着眸子,遮住里面碧绿色的暗潮汹涌。姜狸那喋喋不休的小嘴还在说着些什么诛心的话,吐出来的每个字都让人气得头昏眼花。
但是他都听不见了。
他笑了一声。
“师徒本分是吧?”
“尊师重道是吧?”
他直接一把将她从摇椅上拽了下来。
她错愕地看着他,被他拽得一个趔趄。
玉浮生本来就不是什么会被世俗的伦理所束缚的人,他既没有道德,也没有任何的同理心,他连人都不算,充其量就是一只被姜狸从山里捡回来的野兽罢了。
他摘下了手套,随手丢在了一边,冷静地抬眸看着她。
姜狸还要讲什么师徒情谊、伦理道德,还想要呵止他。
但是他已经直接掐住了她的下巴,逼迫她抬头看着他。
在她惊愕的目光当中,徒弟很平静地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在光天化日之下,咬住了她那喋喋不休的、让人痛恨的小嘴。
不是缠绵的温存,而是带着怒气的,狂风骤雨一般的吻。温热的触感传来,尖锐的虎牙恶狠狠地摩挲着她的唇瓣,咬得仿佛带着刻骨的仇恨一般,放肆掠夺、咬她、缠磨她,掠夺她的气息。
带着恨意的怀抱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的。
仿佛她是他刻骨的仇人,又仿佛是一颗甜蜜的需要细细品尝糖果。
——真是的。
他很平静地想:和她废话那么多干什么呢?
姜狸是世界上道理最多,废话最多的人。
他现在已经不生气了,只想专心地、咬死她。
她唔唔唔的,似乎还想要说她那假话连篇、口不对心的话。她把他推倒在榻上,他却死死掐住了她的腰,顺势让她跌进他的怀里。
这个姿势就好像可以将她镶嵌进他的怀里一般。
姜狸听见了徒弟沉重的呼吸声,沉稳的心跳,还有扑面而来的侵略性极强的气息。她震惊地看着他,却对上了那双碧绿色的眸子,里面全是她的倒影。
她被他撕咬得发疼,下意识地张开了唇。
玉浮生终于发现自己不是不喜欢吃东西——他的确是很喜欢吃姜狸的。
看一眼就很有食欲,尝起来更加有食欲。
他的喉结控制不住地滚动了一下。姜狸还想要和他讲道理,他就直接单手钳制住了她的手腕,像是想了千次万次那样,把她的手腕禁锢在了身后,逼迫她坐在他的膝盖上。
他似乎是恨她的,把她咬得很疼,却偶尔也会缠绵的、用带着倒刺的舌尖,安慰地舔舔她的唇瓣。
捧鱼剑和勾曳剑都在隔岸观火,两把剑安安静静地躺在一起。
一直到姜狸快要喘不过气,想要运转功法免得自己被亲死的时候,徒弟才松开了她。和姜狸不一样,他从始至终都很平静,只是胸膛微微起伏、呼吸声沉重了一点,但是那种平静反而更加让人发毛。
她开始调整呼吸,眼神震惊至极,亲肿的小嘴眼见就要开始波嘚啵嘚开始扎人——
徒弟很冷静,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嘴。她唔唔两声,在他的怀里挣了两下。
他充满爱意地想:姜狸最可爱的时候就是闭嘴的时候,那时候就是全世界最可爱的甜心。她要是不会说话就好了。他一定最爱她。
她一张嘴,他就会控制不住想要咬死她。
他胸口微微起伏,凑在她的耳边,告诉她:她今天别想再说出一个字出来。
他一向是说到做到的,等到姜狸调息好了,他才松开了捂住她嘴的手,在她开口唔唔之前,又抓住她的下巴吻了上去。
她的嘴唇被他咬得红肿,柔软的发丝也被那修长的大手揉乱了。
他的衣襟也被她抓得乱七八糟,但是他还是不肯停下来,仿佛要将对她的痛恨和同等的爱全都宣泄出来。
他早就想要这么做了,他是很需要她来救命的。因为她再不来怜惜他,对她的爱和欲望就会扭曲、壮大成一个、吞噬他自己的巨大怪物。
直到两个人都尝到了血腥味,这个漫长的吻才结束。
他充满怜惜地舔了舔她被他咬得破了皮的嘴唇。
他松开了钳制住她的手,她眼神还有点回不过神来,被他亲得嘴唇红肿,发丝凌乱,人还坐在他的怀里。
他一松开她,她直接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地一声。
他的脸被她打得微微偏了过去。
白皙的面颊上多出了淡淡发红的指印。
姜狸自己都愣住了。
她声音还有点气息不稳:“我不是故意的,是你先……”
——她是他的师尊,他怎么能这样放肆?
他还敢强吻她。他就是这样报答她、这样以下犯上的么?她认为自己没错:玉浮生他该打。
他这样对她,她打他两下怎么了?
可是此时,他的发丝凌乱,喉结边也被她抓出了两道指甲印,一丝不苟的衣服此时凌乱至极,脸上也多出一个刺眼的巴掌印。
虎神两辈子加起来,大概最落魄的时候都没有人直接照着脸给他一巴掌过。
他还保持着那个被她打的姿势,可是抬起的眸子却阴鸷至极。
姜狸不清楚自己打得疼不疼,应该是疼的,因为她当时真的用了力,那巴掌印可清晰了。
她想要张嘴问问他疼不疼,可是触及到他眼神的时候,她又退缩了。
被那种阴鸷的眼神盯着,她有点不安起来,本来的理直气壮开始变得坐立难安。
周围的鬼气也涌动着,仿佛暴风雨即将来临。浓重的黏稠欲念,就像是蜘蛛网一样缠绕着她。臀下就是他的膝盖,她动了动,一动,他的眸光就跟着她动,仿佛盯紧了猎物蓄势待发的野兽。
气氛十分僵滞。
突然,他顶着那个巴掌印,笑了一下:
“姜狸,我还没有对你怎么样呢,你怕什么?”
姜狸低下头,不去看徒弟。可是她还坐在他的膝盖上,被他困在怀里,离得太近,她的脸上什么表情都被他一览无余。
她害怕什么呢?
——她是怕他被她打了,生气了、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见她了。
她想要去摸摸他的脸,但是徒弟问:“怎么,师尊又要打我?”
于是姜狸刚刚伸出去想要去碰他的手指又缩了回来。
姜狸当然知道徒弟在生气什么。
她刚刚可以拔剑的,只要捧鱼出鞘,他自然不会再放肆——可是捧鱼没有感觉到她的杀气。
他在试探她的真心。她被他碧绿色的眸子短暂地蛊惑了一下,却又在清醒后就给了他一巴掌。
他现在一定恨死了她,恨她不敢说喜欢他,不敢抬头看他。
如果他是随便什么人,姜狸都可以放纵自己亲上去。可是偏偏是玉浮生,他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是她亲手养大的小虎崽。
姜狸觉得徒弟不会理解她,这个世界上也不会有人懂她的。
关在禁地里的二十年给她留下了很深的阴影,她以为自己走出来了那座孤坟,但没有。
她躲在禁地里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有,只能玩自己的尾巴。她一直以为自己会在漫长的孤独当中慢慢地疯掉,变成一个自言自语的疯子。
但是她遇见了他。有个人不远不近地陪着她,她就能在无边的寂静里找一点精神上的慰藉,所以她没有疯掉,她清醒地出来了。
——可如果孤坟里连玉浮生都没有了呢?
从前,禁地就是那座孤坟;现在,望仙山就是她的画地为牢。
那朝不保夕的二十年,她以为徒弟不会懂的。
她低头不去看他。
姜狸以为徒弟在恨她。
的确是恨死她了。
他看着她现在不说话的样子,嘴角破了皮,发丝凌乱,看上去就更像是他对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罪大恶极的错事一般。
看见她这样就恨。
恨不得就现在把她扒光了绑起来打一顿。
可是她一露出那种凄凉的、就只没人要的流浪猫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完了——她在怕呢,害怕他被她打跑了。
于是,她的手就被他抓住了。
姜狸愣了一下。
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失了,他顶着那个巴掌印,笑了。
他把她的手贴在了那被打过的半边脸上,抬眸看着她:“狸狸,别害怕。”
“你打我,我不会走的。”
“你骂我,我也不会走的。”
“就算你赶我,我也不会离开。”
“只要你给我一点点的甜头,我就会乖乖地跟着你。”
——你永远不要恐惧失去。
因为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
她愣住了,沐浴在他的目光当中,就像是被如水的月色照耀一般。
那一刻,姜狸动摇了。
就像是在不见天日的山洞里的小动物害怕严寒,在山洞里等了好久,不知道外面的雪化了没有。
在弹尽粮绝的时候,她投石问路,却发现外面不是冰天雪地,而是个无比烂漫的春天——她投出去的石头滚回来了,沾着潮湿的青草和小花花。
她还坐在他的膝盖上,两个人靠得那样近,她的手还贴在徒弟脸上那个发红的指印上,那个巴掌印丝毫没有折损他的美貌,反而让他漂亮得咄咄逼人。
他视线里毫不掩饰对她的渴望,还有隐晦的、洪水般的欲念,渐渐编织成了网,将她缠在其中。
她有点不安地想要缩回手。
但他却抓住了她的手:“狸狸,你要是总是推开我,一点甜头都不给我,我也偶尔会咬你一口的对不对?”
玉浮生还是恨她的,虽然哄了她,却不想让她太过于得意。他在警告她,他如今的纵容还有无底线的包容,都是建立在“姜狸是喜欢他的”这个基础上的。但是一旦这个基础动摇,他就是择人而噬的恶虎、会千倍百倍地还回来。
现在呢,姜狸的心里有一个叫做玉浮生的人,甚至这喜欢和爱比他想象中还要深。她只是胆子小,害怕。怕他年少轻狂、容易变心;怕彩云易散,筵席退场。她这样可怜又可爱,他怎么忍心责怪她呢?
这个认知就是最佳的情绪稳定剂,让这只碧眼青睛的猛虎俯首称臣,乖巧又黏人。
姜狸小声说:“浮生,你不要记恨我。”
他就贴在了她的手上,也不肯动。
他说,“不记恨。”
他低下头,蹭蹭她的掌心,又充满欲念地咬了咬她的指尖。
猫科动物的舌都有倒刺,尤其是白虎的舌尖,她感觉到一点温热的刺痛,指尖都发烫了起来。她忍不住蜷缩起手指,不让他咬,又忍不住看那个巴掌印问他:“疼不疼?”
他嘶了一声,笑着说好疼。
她说他装模作样,也笑了。
月光下,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彼此。
渐渐的,沸腾的、叫嚣的欲望平息了,他们之间只剩下了皎洁的月光。
小时候,小白虎跟在姜狸的身后,因为担心她会随时丢掉他,用尽了心思拙劣地装成一只小猫。
那时候姜狸告诉小白虎:“浮生不要害怕,师尊会一直陪着你的。”
就这样,姜狸一步步地牵着他,走出了放逐之地,也走进了小白虎的心里。
她做得到,玉浮生也做得到。
爱是一场拉锯战,但是有心人却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他轻声说:“狸狸,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我会证明给你看。
彩云容易散,筵席也会退场。
但我不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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