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宋汀雪仍记得初次见到荀烟时的场景。
那是十二年前的z城。
z城依山傍海大树小风,若在夏日,必定是一座很好的避暑胜地。
可惜彼时正冬末。
于是海风如刃,大树只剩枯枝。整座城市如一个垂死的病人,拿干涩的眼去盯墙外最后一片叶。
风一过,叶凋零,病人骨瘦如柴的身子也被吹成灰烬。
散作缭绕的瘴,憧憧的影——
“叮咚”
宋汀雪刚下车时,恰接到乙方的电话。
她让助理在车旁稍等。
助理还未应好,被一个陌生人撞了满怀。
助理回身,下意识要指责,却毫不设防掉入一双最纯粹的眼。
那是一个女孩。灌满海风的冬天,她只有一件劣质的羽绒服,帆布鞋洗到发白。
女孩的眼睛明亮澄澈,此刻有一种怯怯的慌乱。
她向助理比划着手语:
‘对’
‘不’
‘起’
……竟然是哑巴吗?
助理呆愣两秒,眼眶有些湿润。
她摆了摆手,“没事。”
想到女孩可能听不见,她又推了女孩一把,将口型缓得极慢。“没事,没事的。你走吧。”
女孩受宠若惊地给她鞠了躬。
直至女孩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人海,安助理才移开眼。
她从前做过编导,在选角一事上很是在行。
能让她记住脸的人,如今大多走红。
此时,宋汀雪才结束通话。
而安助理还沉浸在女孩那双眼里,唉声连连。“唉……可惜了。”
宋汀雪冷不丁发问。“可惜什么?”
安助理说:“刚刚撞到一个长得很灵气的小姑娘,十五六岁吧。可惜是个聋哑人。”
宋汀雪瞥了眼街道尽头,不再搭腔,只在心里笑了笑。
是啊,很灵气的小姑娘。
宋汀雪漫不经心垂眸,微微错身,视线在助理空空如也的衣兜上扫了扫。
可惜了。
是个扒手。
*
“一,二,三……八,九……十一……”
z城溃暗潮湿的角落,两个少年正在分‘赃款’。
“整整一千三百块……”
玉子今年十七,唇红齿白,扎着兔子似的双马尾。她弯着眼睛,压低声音,语气不掩欣喜,“七九妹妹,你太厉害啦!!”
被夸赞的女孩只是笑了笑。
白色羽绒服,帆布鞋。
但莹白的脸上,丝毫没有刚才怯懦的模样。
“是她们太蠢。”说话时,眼底些许狡黠和锐气,声音空灵,也和聋哑的残疾沾不上一点儿边。
“开着七位数的豪车进贫民窟,不遭殃才怪呢。”
玉子接话:“七位数是多少钱?”
“七位数……”七九想了想,“就是,够我们花一辈子,够我们跑到天涯海角。伢妈再也抓不住我们,也不能逼我们去偷、去抢、去骗,不能打我们。”
“太好了!”玉子说,“那我们去把那个车子偷过来吧!”
“……傻子。”
玉子努嘴:“是七九说得太诱人了——”
她们十几年没出过z城,除了行窃时短暂套话,再没接触过外面的人。她们以为天涯海角就是很小的范围,以为天长地久就是指眼前一刻钟。
她们是无家可归的小孩,被世界遗弃,满身脏污,被圈养在z城小小的角落。
伢妈是她们的“主人”。
伢妈教她们行窃、欺诈、偷和抢。她让她们每天上交一定的金钱。
如若没有,便用藤条捶打。
伢妈住在一个发廊里。
切确地说,那是一个鸡窝。
*
z城潜在世界的边缘,伢妈的发廊掖在z城的角落。
伢妈四十不到的年纪,个儿不高,微胖,眼角有厚厚的纹。
这眼角纹路在看见七九回来时,褶皱到一起,挤成一个极粘腻的笑。“回来了——这丫头回来了!”
伢妈说着,转头去搭一个年轻男人,“真不骗你,真的水灵!瞧瞧这脸蛋儿和身段——”
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七九,视线逡巡在她身上。
这眼神让七九觉得不适。
伢妈说:“七九从小就漂亮!”
七九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才想询问,伢妈已经上手推开她。“今儿有喜事!免了你的钱了,甭上供。七九,看书去吧!”说着,伢妈又对男人挺起胸脯,“对了!这丫头还爱读书呢!”
“啊……挺好,”男人意有所指,“可惜,没成年。”
伢妈忙不迭说:“快了快了!要十六了!”
十六,十八,成年。
单纯的少女是一块烤箱里的肥肉,脑满肠肥的人拿着刀叉,就等着烤箱“叮”的一声——宣布成年,炙烤完毕。牠们大快朵颐。
七九坐在隔壁旧书摊,耳朵却贴紧墙边。
伢妈的话让她心底生寒。
伢妈在说什么?她们要做什么?要对她做什么?
直至最后,男人在柜前按下一笔钱。“干净的漂亮丫头,东少爷会喜欢的。”
红色的钞票厚得像砖头,伢妈眼睛都在发光。她狠狠点头,哈腰恭送。
其实,捡到七九的时候,伢妈就知道这是个值得娇养的好丫头。是个绝顶的美人胚子。
十年过去,七九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乌黑柔软的发,猫儿似灵动的眼,剔透如荔枝肉的皮肤。伢妈让她偶尔看点书,给她穿、给她住,在吃喝上不亏待她——
是为了保值。
是为了出手时能谈个好价钱。
而现在正是该出手的时候。
a城的大少爷,阔绰的纨绔。他打听到伢妈手上有个生得惊艳的少女,打算买下。
伢妈心里算着账,觉得自己稳赚不赔。
她招呼来七九,好赖话说尽。
七九不傻。
她能意识到伢妈要做的事情。
伢妈要把她卖给一个富少爷——当成一只拴上项链的宠物。
包养,嫖丨娼,买妓。无所谓怎么定义了。
七九认为,这更像一种魂灵的献祭。
吞噬灵魂、出卖灵魂,虚无的枷锁套上真实的躯干,却很难自救。
其实七九明白,在伢妈眼里,女孩们的性命是草芥,意愿更无所谓。
太多女孩被当成物品转交,或再一次贩卖。
成了鸡窝的鸡,或者谁的妻。
曾经,为了逃离这种“献祭”,七九不断地偷窃——以另一种不太光明的手段,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
七九拿着偷来的钱,和伢妈说,你不是喜欢钱吗?给你,给你,拿去——别打我的主意!
伢妈收钱,脸上堆笑,眼底还是阴冷的。
果然,这一刻,命运还是降临在七九身上。
七九咬着牙,面上懵懵懂懂答应,手伸进口袋,触到冰冷质感。
触到一个烟盒。
她记得,这烟盒上有艺术的镀金勾纹,里头两支细长烟,一张名片。
正是早上十一点三刻,七位数的豪车驶进贫民窟,下来一位三十五的中年人,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
七九盯着那车,适时撞上去。
电光石火,她偷走中年人的钱夹。对方没发现。
趁二人愣神,七九又摸走年轻女子的烟盒。
女子的视线也没落回来。
其实这是七九第一次偷女人的钱。
仿佛盗亦有道,行窃的七九也有自己与众不同的观点。
伢妈的发廊里,七九见过太多仪表堂堂的男人,明明有家室,却还来这里寻欢作乐。
那些人的钱也没用到正道上,偷拿一些,无所谓的吧?——这么想着,心里轻松一些,行窃就成了义举。
她在口袋里打开烟盒,将其中的名片夹在指尖。
“宋汀雪·seher”
英文不会读,但中文字好歹认识。
这一定是那个年轻女人的名字。不会有人比她更适合这个名字了。细长的眉,淡漠的眼,都如新雪一样清澈冰凉。
有些冷漠,有些高不可攀。
生来就该叫那样的名字。
窗外,z城的黄昏灰蒙不堪,苍老的海鸥啼鸣,干涩的风还在吹。灰暗的云层化作薄雾,正在逃离狭窄的z城。
*
凌晨,宋家傍山临海的别墅迎来一个不速之客。
室内昏暗,烤火的壁炉有火舌吞吐,是屋内唯一的颜色。
七九跪坐在地上,把所有偷到的东西都归还。
但面前的女人并没有展露一点儿霁色。
“做什么不好,非得盗窃?”安助理对钱财置之不理,只盯着七九,满面嫌恶,“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七九,这是一个编号。十年前我被带到z城。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在行窃了……z城的小孩都是这样。”
“什么叫‘被带到z城’?”安助理捉住她的话,不可置信,“什么叫‘z城的小孩都是这样’?”
也许在a城养尊处优太久的人,会忘记这个世界还有阴暗面。
“伢婆,人贩子。”七九的眼底落出眼泪来,“阿姨……如果有的选……谁会想要行窃呢……”
话是真的,哀伤是真的。但不至于掉眼泪。
只是七九明白,眼泪虽不万能,却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让对方放下防备。
……但愿吧。
面前,安助理重重叹了口气,转过身,终于收下皮夹和烟盒。但也没有更多表示了。
七九趁机环顾四周。
一扇巨大的落地窗,一个半人高的木画架,一座墨绿皮革榻椅。隐约有沙沙的声音,似是风吹动画纸。
除此之外,只有壁炉燃烧,火光粼粼。听不见第三个人的呼吸。
别墅厅堂偌大,却很空寂。久无人居住似的。
片刻后,安助理再转过身。
看着七九面上泪痕,她有些动容:“唉,也许我能……”
“——安姨,你想帮她?”
年轻女声毫无征兆地响起。声音很冷,冷得仿若山林里一汀淋漓的雪,在树荫下不化,凝成顽强尖锐的冰。
七九回头,却不见人影。
只看到落地窗边,一团雪白的东西一跃而起。
那是一只雪貂。
修长的身,水蓝色眼睛。像一道小小闪电,直奔七九方向。
电光石火间,雪貂近身,猛地撞在七九身上。
七九愣怔,胸前被撞得生疼,向后跌倒。
“嘶……”
雪貂伏在她身前,伸出一只锋利的爪——仅仅毫厘之差,要刺向七九的瞳孔。
雪貂满面敌意。
七九在那双水蓝色的眼睛里看到失措的自己。
“——阿吱,”先前那女声适时制止了它,“回来。”
雪貂这才收回爪子。
它不甘心地在七九面上一划,留下钝痛,再小步退后,向木画架踱去。
画架之后,显现出一个窈窕的影子。
她穿着纯白的丝绸袍,白狐裘的披帛搭在左肩,歪歪斜斜。
雪貂灵活跃上女人肩膀,伸着懒腰,毛茸茸的小爪子轻搭在她身上。
女人燃起一盏壁灯。
光亮照在她面上。
淡漠的眼,新雪的面。
明明只二十岁出头,眼神里却有一份久居人上的狠戾。
宋汀雪。
她的气质太特殊了,是七九在小小z城里从未见过的样子。
傲慢,疏离,慵懒。
诡秘又危险。
这气质足以使七九呆愣在原处,忘记所有准备好的说辞。
宋汀雪从画架后拿起一支画笔,两指夹着,像夹一支烟。
她向七九走来,“窃贼小姐,看着我。”
视线对上的刹那,厅堂中,水晶吊灯轰然大开。
刺眼的光线投射在七九面上,让她想到审讯犯人时用的吊灯。
很白,死白。
七九下意识闭上眼睛。
宋汀雪背着光,款款走近,提了细长的画笔,用笔尖去挑七九的下巴。
七九被强迫着抬起头。宋汀雪看着她,明明在笑,五官是温润的,却让人感到不自在。
好像这笑意只是一种假象。是海妖诱惑猎物进入狩猎区域时,模仿出来的少女的歌声。
七九知道自己是一个自作聪明的猎物。
许久,宋汀雪站起身,踩上七九的羽绒服衣摆,往自己的方向轻轻拖动。“让我猜猜看,窃贼小姐。你偷走了我们的东西,占为己有。现在你找到我们,明面上是归还失物,实际上是因为有求于我们,才找回来,希望我们为你做些什么——”
宋汀雪语气稍顿,清冷的眸光闪烁,紧盯进七九无措的眼,“对吗?”
“我……”
七九愣着眼,一滴清泪便顺脸颊滑下去。
一个窃贼被搜干净赃物,连同心脏都被展示在绞刑台。
心思被看穿的感觉让她无地自容。
宋汀雪说得没错。七九的目的从不是道歉,她只是想借此与她们搭上一丝联系。
只是为了她自己。
可是,自私有错吗?
烟影憧憧的z城,从来没教过她善良。
说到底,七九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
面前的宋汀雪比她年长,学识、见闻和阅历更在她望之莫及的高处。
她对上她,眼底有本能的战栗和臣服。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从来不想……我只是……”
“一个扒手,一个骗子。你的道歉和眼泪,又有多少真心呀?”宋汀雪笑了笑,“而且,什么被迫行窃、伢婆子、可怜的孩子——你的悲惨故事,说到底,都和我无关啊?”
“在我眼里,我们只有一个联系。”
“失主和小偷。”
“可是……可是……”即便此情此景,七九哭着摇头,仍想争辩几句。
这就是她的“高明”之处了。即便不占理,也要出声为自己说些什么。总好过沉默地被驱赶。
“可是,宋小姐不也是吗?”她抬起泪眼,“宋小姐以为,我只偷了助理的钱包,才无所谓。事实上,我还偷了……您的烟盒。”
“宋小姐的生气并不是因为烟盒。是因为这份出乎意料的发展。”
横竖都是一死。
猎物和猎手在博弈,力量悬殊,走投无路。唯一重要的,是不露怯。
“而现在,我找到别墅,再次打乱了宋小姐您的预想。宋小姐的生气,是因为‘意外’,而不是因为‘偷窃’。”
宋汀雪听着,神色淡然,不说话。
可与她对视的七九已经有些受不住了。豆大的冷汗从额角滑落,混进泪水里。
宋汀雪懒洋洋:“啊呀,害怕了?害怕就滚吧。”
七九稍愣,竟抓着这句话沉了眼:“宋小姐的意思是——如果不害怕,就能留下吗?”
“……”
宋汀雪轻蔑:“留下来做什么?”
“只要能出z城、只要能出z城,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的!”
“做什么都可以?”宋汀雪反嗤,“一个小小的扒手,又能为我做什么事呢?”
的确,只要宋汀雪想,无数人为她卖命,前仆后继。
一个小小的扒手,连服侍她都不够格。
显然,七九也意识到这一点,才越没底气。
她真的逃得出z城吗?
她不知道。
别墅里,壁炉明火噼啪作响。
就在七九以为再无希望之时,宋汀雪缓缓走向烤火的壁炉,开了口:“窃贼小姐,能不能让我帮你,取决于你有多有用处。”
“我是商人,不是慈善家。我只关心你的价值,不关心你的人格。”她看向七九,“什么都可以做吗?”
七九立刻点头:“当、当然!”
“那好。”
宋汀雪摘了指根一枚翡翠的扳指。
下一瞬,扳指被丢进火焰四窜的壁炉,又被火舌吞噬。
“把它捡回来,还给我。我可以帮你一次。”宋汀雪问,“做得到吗?”
“当然!——”几乎鬼迷心窍,七九眼里只有宋汀雪的话。
她不假思索靠近壁炉,将手探进去——
探进烈火正燃烧的壁炉!
迅雷不及掩耳,火舌包裹细瘦的手腕。
七九跪趴在壁炉边,沿着燃烧的柴火翻找。
她忍着疼,不吱声,反而是安助理不可置信瞪大眼,慌忙去阻止,“喂!!!你怎么真的……”
安助理抱起七九,把人往后带。
羽绒服的衣角已经落了乌灰的烬色。女孩右手上还没有伤痕,但凭经验,出水泡已经是最轻症状。
毕竟是明火。
七九回头,忍着泪也忍着疼,楚楚可怜说:“稍等……宋小姐的扳指……我还没找到……”
“找什么找,这是明火啊!你带不带脑子啊!?”安助理皱眉,又看向宋汀雪,“汀雪,你这次有点过分了……”
宋汀雪裹紧披帛,坐回榻椅,无动于衷。
“……算了,我去给这小孩找药膏。”安助理自知没有立场,于是叹口气,匆匆起身出门。
屋门关上的一刻,宋汀雪在椅上坐直身子。“窃贼小姐胆子很大,但眼力见好像一般呀?”
“……什么?”
其实,宋汀雪根本没把扳指丢进壁炉。
她借着室内黑暗,假意丢弃,虚晃一枪。她让七九去壁炉里捡一个不存在的东西。
七九闻言,低垂了头,好像终于想明白,才有些可惜似的呢喃:“是吗……”
语气低落,面色却平静。
宋汀雪稍愣,竟品出一丝不对劲。电光石火,她把手伸向口袋。
道理上,真正的扳指该躺在宋汀雪口袋里。
可现在,口袋空空如也。
“叮当”
她的身后,七九仍然坐在地上。
却换了一种坐姿。一种更自在的坐姿。
她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向上抛玩着什么。
一抛,一落,翡翠质地,玉色明澈。
扳指!
宋汀雪微不可察地眯了眼。
同时,七九面上,先前的局促与怯懦一扫而空。
只剩惬意。
“宋小姐在找的,是这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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