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荀烟明白自己喜欢宋汀雪。
校服袖口,金属机械表哒哒作响,和少女那颗砰砰直跳的心脏一样,把她的思绪都紊乱。
“哎呀哎呀——”
学校天文台上,许愿一把揽过荀烟,爽快地替她解围,“我们烟烟是纯洁的小孩纸~回答不了这种问题啦。还有,未成年不可以喝酒哦。”
学姐们哄笑着散开,到底不再为难。
学校里所有人对荀烟都很友善。因为她的背景,因为她的成绩,因为她的性格,因为她的外形。
荀烟有了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社交圈,自己的爱好。周末去书店,或者和朋友约着去游乐园——宋汀雪很少干涉她这些。
前提是,她的行程不和宋汀雪安排的事情冲突。
但事实上,宋汀雪“安排”荀烟去做的事情,大多也不是什么苦差事。
陪着宋小姐画画,帮宋小姐寄一些文件和快递。偶尔收拾家务,打理阳光花房,记录每一朵花的名字和生长,又或者出席一项晚宴。
宋小姐的事情,总是荀烟的重中之重。
当时,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荀烟回忆着,却发现自己已经有些记不清晰了。
十七岁的她,是那样炽热地向往着宋汀雪。
可二十岁——不过短短三年——她心如死灰,万念俱寂。
雪山的坍塌绝非朝夕的功劳,这三年里,除了某几个契机,一定还有很多很多浸入骨髓却难以觉察的铺垫。
荀烟回忆着,陷入往事,如沉溺梦境一般游离。
*
宋汀雪第一次带荀烟出席晚宴,也是在荀烟十七岁的春天。
那是一个慈善晚宴,办在一座中式庭院,雕梁画柱,玉阶彤庭。
主办方是一个优雅的老妇人,慈眉善目,一身翡翠旗袍,檀香的珠子挂在腕边,被风轻轻拨着。
一进庭院,宋汀雪与旁人寒暄,渐走渐远,未顾及荀烟。
荀烟一身朴素衣裙,与四周格格不入。她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一抬眼,只看到窗外积雪未销,映一片月色的余光。
一道娇俏的声音打断她的神游。
陌生女孩出现在她身后,兜着围裙,手上端一个圆形餐盘。“来吃点吗?”
餐盘里三个纸杯,上面是可可色的蛋糕与腥红剔透的珠。
“这是什……”
女孩说:“尝一个,好心的妹妹,尝一个吧!”
她的语气很热切,让荀烟想到童话里“买一根我的火柴吧,好心人,买一根我的火柴吧!”的小女孩。
荀烟于是小心翼翼端起最边上一个,轻咬一口。
女孩亮着眼睛问:“怎么样?怎么样?”
荀烟下意识说:“这个甜甜圈,味道好怪哦……”又立刻补充,“有一点点奇怪,可能是我不习惯。不过,非常好吃。”
女孩露出看傻子的眼神,“小妹妹,不是甜甜圈,这个是白鲟鱼子酱……”
她侧开脸,掩下皱起的眉,嘟囔一句,“居然说它味道怪,唉,真不识货。”
面对荀烟,女孩面上还礼貌地笑着,但眼角余光已经在人群里物色下一个品尝者,懒得再搭理荀烟。
如果不是宋汀雪,七九这辈子与鱼子酱无缘。
而就算是荀烟,她对鱼子酱的概念也只停留在三文鱼的档次里——根本不知道什么白鲟不白鲟。
自下而上的局促里,荀烟愣半秒,尴尬地回头。
却被一只爪子糊了一脸。
窗台一侧,雪貂阿吱瞪着水蓝色的眼睛,盯紧荀烟,好像在说:你也找不到主人吗?
荀烟小声呢喃:“是呀,我也找不到宋汀雪。”
荀烟伸出手。雪貂嗅嗅她,慢吞吞爬进她怀中。
小动物的身子柔软,皮毛茸茸。
雪貂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挂在荀烟身前,尖着鼻子嗅着、嗅着,像一个小小的指南针。
荀烟以为雪貂是带她去找宋汀雪,哪想,跟着雪貂推开一扇门,眼前是一个空旷无人的配料室。
室内红酒气息浓郁,阿吱到处爬爬,到处看看。
它最终停在一片酒水前,躺进去,却浮着,没掉下去。
“原来阿吱喜欢红酒?”荀烟小声喃喃,又困惑,“可为什么能浮在上面,不会掉下去吗……”
“——这可不是什么红酒。”
身后,一道讥诮生冷的嗓音响起。
一个年轻女人懒洋洋靠在门边,黑色西服矜贵。
“那是红酒碎宝石,是固体。掉下去才有鬼了。”女人说,“雪貂都比你懂。”
荀烟一愣:“宋……”
话音未落,声音又落下去。
“……宋大小姐。”
是宋折寒。
宋折寒靠在门边,居高临下看着她。“小扒手,你要学的还多着呢。”又散漫地笑,“不过……你倒是对自己定位清晰。知道宠物要和宠物待在一块儿。”
十七岁的荀烟已经学会了忍耐,不再胡乱顶嘴。
因为她知道,如果她和宋折寒起冲突,尴尬的是宋汀雪。
她于是只低垂下眼,含糊地“嗯”了声。
宋折寒对她的顺从感到愉悦,再开口,语气不那么生冷生厌了。
她问:“在等宋汀雪?”
荀烟点点头,又是一声没情绪的“嗯”。
宋折寒进入室内,关上门,却打开窗。
鱼贯而入的夜风里,她拨开自己的防风打火机,燃一支烟。
星火似是燃烧在她鼻尖,点燃那张与宋汀雪七分相似的、精致无俦的脸。
倘若只看五官,宋折寒多一份英气,一份轻佻。宋汀雪则多一丝柔和,一丝慵懒。
前者瞳色漆黑,了无笑意,不怒自威;后者瞳仁如琥珀,像雪也像春水。
都美得过分,令人感叹造物主的偏心。
但荀烟也知晓,对宋家的这两个人而言,秉性、手段、头脑、资本,每一项都绝伦。美貌充其量是个点缀。
荀烟看着宋折寒,宋折寒也用眼角余光瞥视她。
相比于第一次见面,女孩稍稍退去稚嫩,一双眼睛仍然漂亮,个子高了些,腿不错,腰细,身材向佳。
……可惜整个人太闷,年纪又太小,一颗心全挂在宋汀雪身上,眼里没别人。
宋折寒心想,自己真是无聊,晾着那些莺莺燕燕不管,来搭理这只孤零零抱着雪貂的哑巴老鼠。
她靠着窗台,叼着烟,问荀烟:“你知道宋汀雪为什么要去z城吗?”
荀烟老实说:“不知道。”
漫溢的白雾间,宋折寒含糊不清地说:“宋家在z城那个山庄别墅,是我妈和我爸私奔的时候,租来住的——哦,对了,你应该知道我和宋汀雪的关系吧?同母异父什么的。”
荀烟极缓极慢地点了点头。“知道……一点点。”
宋折寒与宋汀雪相差四岁,同母不同父。宋母宋凭阑,是宋家独女,自小高贵高傲。她在读书时有个初恋,可惜那男生家境实在差劲。宋家姥姥不同意她们的婚姻。
宋凭阑向来是众星捧月,哪里会轻易听别人的劝阻?
她当机立断,与男生私奔。
遥远的、贫苦的z城,是她们私奔的终点。
宋家姥姥不接受那个男生,却也看不过自己女儿在z城受苦。她于是匿名托人,租给两人一栋别墅。
别墅有了,生活却要自己努力。
宋凭阑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切靠那初恋处理打点。
宋折寒在这样一个贫富割裂的环境里出生。
孩子出生,二人的家中一定会在某种程度上失去平衡。
宋凭阑就是在那时和初恋闹掰的。
她踢了初恋,带着孩子回了a城。也许是为了脱开先前的联系,摒弃在z城不快的回忆,宋凭阑爽快接受了宋姥姥安排的商业联姻。
和江家的联姻。
联姻之下,是宋汀雪的诞生。
“不过……虽说和初恋是闹掰了,但初恋到底是初恋嘛。”宋折寒抽着烟,喃喃,“半年前我爸因病离世,宋凭阑女士还是伤神了许久。”
“她让我去z城收拾他的遗物。该丢的丢,该烧的烧。”
“但是那段时间,我在国外有事,实在抽不开身。所以让宋汀雪代劳。”
宋折寒看向荀烟,“换言之,如果不那么凑巧……你在z城遇到的人,应该是我。”
话音落下,宋折寒丢下烟,向荀烟走来。
“……如果你遇到的是我,你绝不会这么好命。”宋折寒说,“不管你把不把东西还回来,不管你的身世背景有多悲惨。”
“我都会找人把你打死。”
荀烟浑身一怵。
又来了。又是这种感觉……她心想,眼前这人和那个东少爷一样,是把残忍当好玩的豺狼。
“——拜托,”觉察到荀烟眼里的不快,宋折寒反而笑了,“这位小朋友,你偷了我的东西,为什么反过来要求我对你善良?”
说着,她在荀烟身前站定,凭借身高优势,自上而下地俯视她,眼神中审视意味明显:“一个从垃圾堆里出来的小孩,年纪又太小,瘦得像只小老鼠。”
“宋汀雪也真是的,为什么要同情一个发廊妹妹呀?”宋折寒抬手,轻勾了勾荀烟的发梢,忽然发狠,手指向上,掐住她后颈。
“如果哪天,你背叛了宋汀雪,我会把你的手和脚,都锯掉。”
荀烟艰难开口:“我……”
宋折寒稍稍松开她:“什么?”
“我不会……”
——荀烟怎么可能背叛宋汀雪?
她对宋汀雪,分明……
却是此刻,有人叩响门扉。“荀烟小姐,你在里面吗?宋二小姐让我来找您……”
荀烟只觉得周身压迫忽然消散了。宋折寒松了手,退开半步。
“去吧。”宋折寒低头,在荀烟耳边轻声说,“去找你的主人。”
*
玉阶彤庭下,月色倾洒。
荀烟抱着雪貂,佣人领着她们,走出几步,又回头,局促地笑笑:“宋二小姐撞到了,现在正在休息室呢。”
“……撞到了?怎么撞去的?”荀烟稍愣,“严重吗?她、她没事儿吧?”
“没事呢,”佣人答,“二小姐走路没注意,撞玻璃上了。先迈的左腿,所以膝盖上撞去一个乌青。”
看荀烟实在慌张,佣人又说:“您别太担心,乌青嘛,休息下就好了。”
“啊……好的。”
荀烟听着,却不知怎么,忽然有些想笑。
她想,原来站在云端、轻飘飘地不食人间烟火的宋小姐,也会犯这种正常人的冒失错误呀。
休息室里,白衣女人靠在沙发边,眉目低垂,手指青葱如玉,正玩弄自己指尖的翡翠扳指。
宋汀雪披散着乌黑的长发,绸缎似的美丽。不甚平整的衣裙下,一只光裸的腿微屈,褪了鞋袜,搭在沙发边。
佣人在给她冰敷。
雪貂阿吱立刻跃上沙发,亲昵地躺卧在宋汀雪身侧。
荀烟站在一旁,也小声唤了一句,“宋小姐。”
“来了?”宋汀雪掀了掀眼帘,神色淡淡,却不看荀烟。
她看向室内几个佣人,“你们先出去吧。我有事儿要和小烟说。”
几人说好。
片刻后,休息室空荡,只剩两人,与那只雪貂。
宋汀雪说:“荀烟,判决下来了。”
“……什么?”
荀烟迟疑地愣了下。
判决?什么判决?
宋汀雪睨她一眼,有些无奈:“牟远东的判决。还有那位伢妈。”
荀烟稍怔,“啊”了声,这才反应过来。
“牟远东,判了十七年。他之前一直在a城作威作福,这也算个总帐。牟家二老和他断绝了关系,可能也是觉得……及时止损吧。保不下来,丢个儿子,大义灭亲,当刮骨疗伤了。”
宋汀雪淡然说,“总不能世代的产业,都为了一只蛆虫,尽数赔进去。”
“至于伢妈,是十三年。她管理孩子,却不参与拐卖,没判到死刑。但另外三个负责拐卖的人,倒是要枪决。”
宋汀雪抬眼,向荀烟勾了勾手指,让她近身。
荀烟向她走近几步。
于是那只戴着扳指的手,轻轻抚在荀烟发顶。
宋汀雪斜靠在沙发上,荀烟半跪在地,头枕在宋汀雪的腰侧。
足够亲昵,足够温柔。但那是抱宠物的姿势。
于是沙发上,阿吱呼噜呼噜地不开心,瞪过来,责怪荀烟抢走了它的主人。
发顶的五指温柔,冰凉的扳指偶尔掠过荀烟耳尖,酥酥麻麻地痒。
宋小姐问:“你觉得,解气了吗?”
荀烟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眼眶有些湿润。“谢谢……谢谢宋小姐,谢谢您……”
她靠在她身边,眼一低,瞥见宋汀雪膝盖上淡淡的乌青,出声呜咽,“其实,宋小姐……我以前一直以为,乌青就是紫色的,或者黑色的。从来不知道还有青色的。后来我才知道,磕碰是青色,殴打是紫色、黑色。z城的小孩皮糙肉厚,不怕小打小闹,留不下痕迹。却总免不了被捶打。”
身上黑一块紫一块,都是家常便饭。
看着压抑哭泣的女孩,宋汀雪叹了口气。“你是荀烟,不是七九了。”
荀烟伏在她腰侧,依偎着她,“宋小姐……谢谢你,我、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
宋汀雪抚弄她,轻声笑:“我帮你,也是我自己的选择。至于你……绝对忠诚,绝对服从。这就足够了。”
宋汀雪说着,手机忽而叮咚一声响。“啊……安姨回来了。”她轻推了把荀烟,让她搀着自己起身,“走吧,安姨接我们回去。我和安姨给你准备了新房间。”
“新……房间?”
“嗯,”宋汀雪搭着她,轻笑,“回去了就知道了。”
*
宋汀雪口中的“新房间”,在山庄二楼。坐北朝南,窗外就是青翠密林。
房间很大,远超普通人家的客厅。粉蓝色窗帘,象牙白的书桌与梳妆台,一整面都摆满书籍的书柜,圆形的床铺立在正中。
床头是冰川与雪山的画幅,画上天光明亮如丝绸,清透的色彩与金色质感彰显其不菲的市价。
荀烟站在门外,有些不敢进去。“这……是我的房间?”
宋汀雪只淡淡问她:“喜欢吗?”
“当然!”荀烟不假思索,“当然喜欢!只是这个房间……”
“哈哈哈。”跟在她们身后的安伽忽而笑了起来。
“小烟,你知道吗?其实这是宋小姐很久、很久、很久之前就布置好的房间。”她说,“宋小姐很小的时候,刚捡到阿吱,总觉得它能变成人,所以把阿吱当妹妹养,给‘阿吱妹妹’准备了这样一个房间……”
荀烟闻言,稍有一愣。
这丝愣怔极淡,像一个一闪而过的错觉。它很快被欣喜冲淡,毕竟这间房间实在漂亮。
——其实从那个时候——倘若荀烟足够敏感聪明,深入地思考那份愣怔,她就应该意识到的。
意识到,在宋汀雪的眼里,她和阿吱没有太大区别。
名字是随便取的,房间是鸠占鹊巢。
话语被打断,选择也不被重视。
存在是可有可无的。
——绝对忠诚,绝对服从。
她可以是七九,五九,三九,二九。
唯独不是她自己。
其实从那个时候,荀烟就应该意识到了。
可那时的她太开心了。几乎得意忘形,眼里看不见别的,心里想不到别的。
太开心也太天真。天真到,以为和宋汀雪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在同一个屋檐下居住,能坐在一起谈笑,在同一个画架下凝视彼此……
她们就可以在一起很久。
事实上,剥去伪装。
认不出的鱼子酱,陌生的红宝石。
局促的,脏污的,卑劣的。淡漠的,优雅的,高贵的。
七九仍是z城的扒手,被世界遗弃,或被当成物品转卖。
捱不过某一个冬天。
而宋汀雪——她仍是从七位数豪车上下来的年轻老板。
众人巴结敬畏,却可望不可即。
她们之间,有无法逾越的鸿沟。
从来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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