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夏日,国际高中毕业典礼。
那是荀烟最后一次在a城国际高中的礼堂舞台、在合唱团与戏剧社的联合表演里,饰演角色。
而这一次,她拿到的是主角。
——朱丽叶。
羊毛细卷的扮相,荆棘裙撑与繁琐华贵的衣裙,色彩晶莹明媚。浑身上下都是浪漫主义的风格。
荀烟坐在礼堂后台,正对着化妆镜,自行做最后一步的妆造。
化妆室里没有旁人。房门漏出一声轻响后,有脚步声渐近。
荀烟以为是戏剧社的学生,便撑着裙摆想让对方瞧一瞧造型;可还未转过身,后颈触到一个冰凉物体。
小巧的,金属质地,像是口红一类的东西。
——与此同时,一齐贴上荀烟后背的,还有一片柔软。
甘甜的花草香扑鼻,荀烟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
“宋小姐……”
化妆镜里,宋汀雪那张清绝的脸拢有淡淡笑意。她拿着那支金管口红,单手推开顶盖,在镜前轻掐荀烟下巴,将口红涂抹在她唇瓣上。
口红膏体一点一点、轻轻推开,是雏菊的颜色。
春日的颜色。
化妆室里很静,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唇上的触感被无限放大。
荀烟感受着对方抚在面颊下的冰凉指腹,感受着对方缓缓推进的动作。
她觉得自己像一张白纸,而宋汀雪正在作画。找见角度,勾勒形态,被认真地注视着,仔细上色。
荀烟抬眼。
隔着镜子,宋汀雪也在凝视着她。
宋汀雪对她说:“很美。”
像在夸奖。
便是话音落下,宋汀雪随意松手,任由口红掉落在荀烟复杂繁琐的衣裙里。
口红实在太小巧,顷刻便顺着衣裙缝隙,落进裙里裙撑。
荀烟立刻低头去找。手才伸进裙摆,便和宋汀雪的手相撞。
那只冰凉如雪的手,也探进她裙里。
荀烟一愣。“宋小姐?”
“别乱动……”宋汀雪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口红会画脏你的裙子。”
便是荀烟犯愣的时候,宋汀雪忽而抱起她,把她放到化妆台上。
后背是冰凉的镜面。荀烟光露在外的皮肤触及镜面,阵阵轻颤。
“……口红还在裙子里吗?”
一直到这一刻,她还在纠结口红的事情。
掉落的口红没带盖子,荀烟真的担心它会搞脏裙子。
这可是社团向校方品牌租来的裙子,弄脏要赔的!
看她的紧张样,宋汀雪微微勾起裙角。
手沿着裙子侧边,越过白色蕾丝的花边,再次伸进去。宋汀雪太熟悉荀烟,很快找到了想要的。
她找到了那支口红。
也找到一片花瓣。
宋汀雪于是拿起口红,重新化在荀烟柔软的唇角。
那种感觉太陌生了,口红触在唇角,湿漉漉的,像是要融化进去。
“宋小姐……”
细碎呢喃间,荀烟不住后退,紧贴着镜面,小声哀求,“不……宋小姐,裙子会脏的……”
宋汀雪用另一只手撩开她的长发,“别担心了。等你演出结束,我会把它买下来。”
“可是……呜……”
渐渐的碰撞声里,荀烟坐在化妆台上,唇下溽热,后背冰凉。
纤白的脖颈在镜前仰起一个弧度,让宋汀雪想到天鹅湖那些芭蕾舞演员。
化妆室外人来人往,荀烟咬了牙,眼睛泪盈盈,却仍不敢发出声音。
某一刻,门外终于有人要推门而入——
吱呀的响动让荀烟霎时清醒过来。
“不要进来——”她颤着声,“我、我在换衣服!!”
“啊,好……诶,是荀烟吗?”
是熟悉的同学。
“是我……”荀烟说,“等我一下……”
“好哦,你不用急哦。”
而就算是荀烟在答那人的话,宋汀雪也并没有停。
片刻后,荀烟靠在镜前,咬着下唇颤抖,宋汀雪抬手又掰开她嘴唇,“口红,花了……”她低声问,“小烟,再补一下吧。”
荀烟一个激灵,摇头又抬手,险些推开她,“不、不行,宋小姐,我真的该上台啦!……”
被轻轻推搡着的宋汀雪,掀一掀眼帘。
宋小姐不喜欢别人拒绝她。
虽然此刻,她也不至于去强迫荀烟。
便只是沉下眸色,“小烟,你不乖。”
抬起手,湿漉的两指抵在荀烟唇角,上下揉碾,像是刻意要把口红抹花。
弄脏一点,再脏一点……
“——荀烟!”
有学生砰地一下推开化妆室的门,大剌剌喊道,“要去准备……诶,宋小姐,您也在啊?”
绝大多数国际高中的人都知道宋家。与荀烟熟识的人又大多都认识宋汀雪。
她们看到宋汀雪,都有些局促。
“宋小姐,您也在呀,您……您好……”
昏暗的化妆室里,荀烟还在匆忙地对镜打理发型,白衣黑裤的宋汀雪站在一旁,没应这些学生们的问好,只低了头,拿出桌边一张湿巾,漠然地擦拭着手。
“她们怎么了……”“好冷漠,好害怕,是吵架了吗……”“不知道哇!……”“……”
学生窃窃私语。
一群十七八岁的学生傻站着,还是戏剧社社长最先回神,立刻走进化妆室,拉起荀烟,“小烟,真的得走了!”
“哦……好!”
荀烟应了她,匆匆与宋汀雪作别。
走出化妆室前,戏剧社社长瞥一眼荀烟肩颈,有些愣怔,默默帮她把拉链拉到最顶端。
演出一切顺利。
可当谢幕时,荀烟却没有在台下看到宋汀雪。只有最前排的一个位置空空荡荡。
荀烟有些失落。
但之后接二连三的惊喜冲淡了这份失落——
第一个,便是荀烟还未换下戏服的时候,一个年长的导演由学校老师带领去后台,找到了她。
“拜托了——拜托了!”导演双眼放光地盯紧荀烟,“请您一定要接下我的剧本!!”
“……什么?”
导演看着她,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就差下跪了,“您就是我心中的姜屿——甚至都不用怎么演,您就是她!”
姜屿是谁?
什么剧本?
荀烟不解。她只是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一个比她大了几乎两轮的人,居然尊称她为“您”。这种感觉好怪。
荀烟看着她,小声问:“什么意思呀?”
导演激动地搓搓手,“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我叫姚佳,是一个导演。你可以直接去网络上搜索我的作品履历。”她说,“我有一个新剧本,叫《荆棘鸟》,主角之一就叫姜屿——真的,荀烟同学,您就是我心里的姜屿!!”
“您放心,只会耽误您升大学的这个暑假的!我知道,您是不是要去a大?那这场戏顺便能帮您推掉军训……”
“我们剧组里还有a大的老教授,也是你们艺术学院的,是戏文专业的李徽教授。”
姚佳看着荀烟,赞不绝口:“我的个乖乖,您真是天生的演员,多完美的一张脸,有一双会爱人的眼睛,看草木都很深情……眼神灵动又有一些些忧郁……”
姚佳把她夸得天花乱坠,好像下一步就要带着荀烟和《荆棘鸟》冲刺三金影帝与最佳作品,冲出国内重围,冲刺戛纳、奥斯卡或金球奖。
荀烟被她说到心动,也对未来充满期待。
——只可惜,一回到工作室,姚佳的热情立刻被浇灭。
荀烟是答应了。但姚佳那边的教授老师却严肃拒绝了。
“不行!”
拒绝的老师叫李徽,就是姚佳之前说的a大艺术系戏文的教授。
她年过半百,头发早就斑白,一副圆框眼镜把整个人勾勒得很严肃刻板。
李徽瞥一眼荀烟,戳着姚佳的肩膀,把人一下一下地向后推。“姚佳,你为什么总觉得一个在学校社团里,演一些什么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小孩儿,能来演商业或者文艺片?”
李徽说,“姚导,你导了几年戏了?怎么还和小姑娘一样天真烂漫啊?……”
姚佳“哎呀、哎呀”几声,“这个女孩儿不一样……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了?”李徽根本不听,眼神尤其不屑,“一个稚嫩的花瓶,木得很!……”
荀烟站在工作室里,听她们吵架,眼神扫过工作室里零零星星几个人。
却在某一瞬间——仅仅一个瞬间。
那双灵动美丽的眼睛,猝然滚落一滴清泪。
眼睫微颤,无声哭诉着。
顷刻泪水越落越多,沾湿她一整张脸。
可自始至终,荀烟只是盯着工作室里某个无人的空位。
分明什么也没有,她却好像看到了旁人见不到的人或物。
久别重逢的人,失散游离的物。
荀烟没有落出哽咽声,哭得很安静。却也很汹涌。
“你……你你你,你怎么了!?”
姚佳完全把荀烟当小孩看。如今见她掉眼泪,更是慌了手脚,“谁有纸巾,有没有纸巾啊?”
身边同事哗哗哗抽出几张餐巾纸,姚佳接过,一股脑儿递给荀烟,“妹妹,你怎么了呀?哎呀,我就说李教授说得太过了!你别理她……”
“没有,我没事。谢谢你。”荀烟开口,声音却是平静的。
她指向工作室一边的白板,“我只是看到那里有关《荆棘鸟》的考题,‘久别重逢,却物是人非’,想试试看而已。”
姚佳:“……诶?”
身边有工作人员爆了句粗口,“厉害啊——哭戏说来就来、说停就停,收放自如啊!”
“……考题?”李徽瞥一眼白板,又上下打量荀烟,皱眉问,“那你对这个考题,是什么解读?”
荀烟擦干净眼泪,轻声回她:“也许是……想触碰却不敢触碰吧。无声掉眼泪的话,被看到大概会躲。”
李徽盯她片刻。
最终,她一挑眉,看向姚佳,“不可否认,这次真让你捡到宝了。她哭的那一刻,我都吓了一跳。”
“诶!那您是同意了吗?”姚佳大喜,重复地说,“我就说吧!我就说吧!这孩子的情绪非常有感染力爆发力,璞玉,璞玉,天生的演员!”
李徽看她一眼,“出息。”
她再与荀烟握手,“听说你九月份要去a大报道?”
“嗯嗯,对,”荀烟回握,“李老师您好。”
李徽算是接受她了。
握了几秒手,李徽又说,“小荀,这次我们剧组,还有一个纯新人,是见习生,也是a大的。你们可以去认识一下。”
荀烟说“好”。
李徽于是向往后的办公桌喊一句,“堇玉!”
巨大的显示屏后探出一个脑袋。“哎!”
那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生,大眼小脸,面容清秀可爱,二十岁上下。
与荀烟视线相交的一刹,她们都明显地愣住了。
女生:“你!?”
李徽不解,疑惑地出声:“啊?你们认识?”
是荀烟缓缓摇了头。
她几步上前,走到女生的工位,“你好,我是荀烟。”
女生瞥她一眼,神色忽而变得惬意。
“你好,荀烟,我叫齐堇玉。”她说着,笑了,又压低声音,“当然,我也不介意你继续叫我,‘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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