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
“因为, 宋汀雪。”
“你只能死在我手里。”
初春的风好像也因为这句话稍稍停滞了。宋汀雪愣了半秒,随即枕着荀烟的肩膀,猫儿似的上眺眼睛, 笑说:
“荣幸之至。”
*
宋折寒的事情告一段落,荀烟重新投入紧锣密鼓的行程中。她和宋汀雪之间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和解平衡——又或许该称之为休战——在一个月后有关《安尔文西》的拍摄筹划会议里, 荀烟破天荒地没有异议,一切服从安排。
《安尔文西》的拍摄地点是西澳的一个小镇, 凯勒贝林(Kellerberrin), 地处麦带区麦斯公路, 靠近城市珀斯。
经过会议协商,她们决定在六月份动身,去往澳大利亚。
因着宋折寒的事情,宋汀雪回国一段时间, 休整以及处理事情, 接手商行部分人脉资源。
六月, 北半球夏蝉扰扰之时, 她们抵达南半球的西澳,迎接一片白雪皑皑。
她们住在布拉德肖, 是小镇里能找到的最大也最好的酒店。
酒店大堂因为剧团的到来增了不少人气。行人纷纷侧目,打量这群瞳色发色各异的年轻人。
宋汀雪站在其中,一改往日傲慢, 用钞能力与剧团成员迅速打好关系。
荀烟出演过大大小小太多电影剧集, 没见过哪个资方金主对剧组成员这样体贴,更别说还是亲力亲为、深入剧组、全程陪护的。哼,司马昭之心。
分房卡时, 宋汀雪频频往后看, 荀烟心想果然。
——哪想得到, 荀烟都做好了冷脸抗拒的准备,宋汀雪却听从安排得很,自始至终没对房间号有异议。
最后安排出来,她们的房间号隔了十万八千里,甚至不是一个楼层。
酒店柜台前,宋汀雪欣然接过房卡,没有任何表示。
转性了?
荀烟觉得稀奇,心里竟还有点难以觉察的失落。
可等她走上电梯、走进廊道,在房门前摸卡时——荀烟无语地发现,宋汀雪贼心不改,偷偷加钱,和她隔壁的工作人员换了房间。
至此,她二人的房间仅一墙之隔。
碰面时,宋汀雪还一副“好巧啊”的表情,荀烟冷脸:“巧个鬼。”
宋汀雪此地无银三百两:“这里位置好,空气不会太干,还能看见沙漠的星星。”
“知道那个人为什么同意和你换吗?上个月麦斯公路枪.击案,受害者就是你这屋子遇难的,”荀烟拿酒店大堂里匆匆瞥到的新闻呛她,“所以,宋小姐,这片是凶宅啊。”
听了这话,宋汀雪懒洋洋笑一下,轻声说:“要是能和小栀一起死,也算是我的好结局了。”
“……”
“别诅咒我。”
荀烟说完,房门一开一合,独自进了屋。
收拾好行李,手机屏幕一闪一闪。
WhatsApp里,宋汀雪说:“在小栀身边,就不会觉得不安心。”
是回应先前凶宅那句话。
荀烟觉得好笑,空出手回复:“宋汀雪,你从哪儿学的这些话?”没等对面说话,荀烟又敲字,“说得很好,以后别说了。再说拉黑。”
“……好。”
*
次日一行人来到小镇里,对大致情况做了个了解。
虽然是个特效频出的商业片,但由于采实景比常规绿幕便宜,导演组把大部分前期拍摄都放在小镇里。
到了实地,路语冰小小感慨一句:“西澳居然有这么佐罗的地方。”
话音未落,她被一个陌生少年撞了满怀。
少年二十岁不到,凌乱额发遮住大半张脸,身形瘦削,皮肤偏黑,身高与路语冰齐平。
她用英语向路语冰道歉,才抬起头,凌乱的头发里露出一双鹰一样的眼睛。她盯紧路语冰,同时举起一个打火机——啪地一下,点燃一簇蓝色的火焰。
路语冰的视线不可避免被那簇火焰吸引。
少年以火焰引诱她,用蹩脚的中文说,“交出你的所有钱。”
路语冰像是着魔,手不自觉伸进口袋——电光石火,是荀烟一手拉住路语冰,一手打掉少年手上的打火机。
“路语冰,回神!”
荀烟在路语冰耳边大喊。
路语冰如梦初醒,看着手里的钱包茫然得要命:“我刚刚……做了什么?”
“您刚刚被我催眠了,which is just a joke. (只是和您开个玩笑)”
少年收起打火机,语气还算恭敬。她看向荀烟,“您好,我是阿莉尔,《安尔文西》的另一个主演。”
*
“OK,主演都到齐了,大家来熟悉熟悉。”莱拉导演在小镇大道上啪啪啪鼓掌,“这几天先熟悉场景、剧本围读、后勤准备,场记和摄像相互搭档一下。等一周之后,天不那么冷了,雪化了,咱们就开始拍摄。”
一行人说好。
人群里,路语冰找到阿莉尔,好奇问:“为什么选我催眠?”
阿莉尔认真说:“一行人里,您的心理防线看起来最脆弱。”
路语冰:“……”
笑一下算了。
莱拉拉着荀烟围过来,“两位主演见个面!这位是荀烟,前阵子刚拿南法最佳演员奖的大明星~”又介绍阿莉尔,“这位是阿莉尔·阿里克谢耶维奇,土生土长澳洲人,简称土澳人。阿莉尔是童星出道哦,不过这也是她第一次主演电影,各位多多包涵。叫她莉莉就好~”
阿莉尔抗议:“不好……”
荀烟倒是对她的催眠术很感兴趣,虚心求教。
阿莉尔给她讲解:“直视对方眼睛,同频眨眼,放慢节奏,先让对方的视野里暗淡下来。然后借用打火机的火焰,从无到有……”
荀烟愣愣地学着,才拿起打火机,被路语冰啪地拉住:“不准碰打火机!”
“哎呀……”荀烟讷讷,“我在学习啦……”
阿莉尔的目光在路语冰面上停留了一会儿,才看向荀烟:“没事的,其实这个催眠并不是很灵,电影里也用不到这些。”
荀烟盯她半晌,笑了。
人群渐渐散去,人员三三两两地分开,荀烟忽而看向宋汀雪,与她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阿莉尔的出场,真像从前的七九。”
“你们的故事也会很像的,”宋汀雪笑,“这也是为什么,我看到这个剧本的时候就想到了你。《安尔文西》就是一个自己拯救自己的故事。”
荀烟喃喃:“这世上能拯救自己的,有且仅有你自己。”
宋汀雪嗯哼一声,表示赞同,又得寸进尺地将手揽上荀烟的腰,从后面抱着她,很紧密。
荀烟没回头,皮笑肉不笑:“宋汀雪,别逼我在大庭广众下揍你。”
宋汀雪双手投降地挪开身子,“对不起嘛。”但还是凑得很近,低声问,“小栀,你想不想去滑雪?”
六月的澳大利亚最适合滑雪,宋汀雪挑的滑雪基地在维多利亚州,还豪气地提出包场。
荀烟冷不丁问:“你是不是又看我采访了?”
她在采访里提过某个维多利亚的滑雪场。
“我想多多了解你,”宋汀雪坦然,“不可以吗?”
“……可以。”
宋汀雪当然设想和荀烟两个人去,荀烟却没让她得逞。她呼朋引伴,硬生生把双人行扩充成团建。
三日后,维多利亚州。
休息区里,剧团的朋友们叽叽喳喳聊着自己滑雪的经历。剧团里有几个滑雪健将,但荀烟不属于她们。她是菜鸟新手,滑雪服还要看着工作人员的指引慢慢穿戴。
荀烟步履蹒跚地走到室外,隔着护目镜,雪山天光煞白。
遥遥一望,山色天色融为一体,绚丽壮阔,人影在偌大的雪山间散开,显得无比渺小。
站在其中,真的会生出一种人间无所谓的触感。人类太渺小了,爱情,仇恨,牵掣,这样的情感也都太渺小了,如沧海一粟,不值得惦念。
正发愣,不远处的宋汀雪踩着雪鞋雪板靠近,步伐自如。
她柔声说:“你说过想滑雪,但一直没时间。希望你今天可以尽兴。”
荀烟恍惚了一下,忽而道歉:“宋汀雪,上次你说在关注我的采访,我说你是变态偷窥狂……抱歉啊。”
宋汀雪眨眨眼,把这声抱歉当成和好信号,情绪显而易见地雀跃起来。
她向荀烟伸出手:“我带着你滑?”
荀烟不领情,倔强摇头。
转头一崴脚,跪倒在雪地上,给宋二小姐行了个大礼。
“……”
一刻钟后,荀烟地牵着宋汀雪的手,亦步亦趋跟着滑。
沉默了一路,荀烟开口:“想问很久了……宋汀雪,你这身体,怎么老是搞极限运动?吃得消吗?”
“吃得消吃不消,反正不是没死嘛。”
“宋汀雪,你别这么说话!”荀烟不爽,语气又硬气起来,“别说什么死不死的蠢话。我顶着那么大风险反水,你可别出事。你们商行继承人一个已经进了监狱,你要是再出事……”
“那就把股份都传给你。都传给小栀。”宋汀雪笑着接话,隔着厚厚的手套,握紧荀烟手腕,“小栀那么聪明,又用功,学习能力超群,运气也不错……很有当商人的潜质的。”
荀烟拍开她:“别——别开玩笑了!”
“没有开玩笑。”
这句话意味不明,语气太像准备后事,荀烟听得后怕。
宋汀雪紧接着再说,“小栀,等我成为掌权人,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荀烟白她一眼,“那你先成为掌权人再说吧!”
随着日影深入,荀烟渐渐掌握技巧,终于拥有了不用宋汀雪护着也能顺利滑行的水平。
她迎着风,滑得越来越快,眼前,山下的一切都只是渺小黑点,雪山的风声灌进头盔,把她的脸蛋吹得一下冷一下热。
辽阔遥远的雪山不再有别人的身影,世界只剩下她,还有护在后面的宋汀雪。
宋汀雪匀速地跟着。
宋汀雪第一次滑雪是在十五岁。那时,她跟着宋折寒的同学们一起去宾夕法尼亚蓝山雪景区。
一群人浩浩荡荡,有说有笑,宋汀雪慢吞吞跟在最后。
热烈的日光一晃,宋汀雪歇了一会儿,再起身,跟不上大部队了。
仿佛,那么多人凭空消失了。
十五岁的小孩看着雪原雪山,在铺天盖地的白色面前满面茫然。
她在原地乖乖站了两个小时,终于等到宋折寒。
“都说了你别跟着我玩!”宋折寒烦得要死,“这下好了,好好的滑雪,一半的时间都在找你!”
“对不起,姐姐。”
“……”
宋汀雪太乖了,相比之下,宋折寒显得很咄咄逼人。
宋折寒哎呀了一下,收回情绪,推宋汀雪:“算了算了,走吧。”
悲剧的是,宋汀雪本就在雪地里晒得晕头转向,被姐姐这么一推,连人带板摔在地上。
姿态确实滑稽。
宋折寒的狐朋狗友里有谁笑了一声。
她们对视一眼,嘲笑声瞬间此起彼伏。
但没有人伸手去扶她。
宋汀雪听着那些声音红了鼻子,小心翼翼趴着,再站起来。
宋折寒这才拉住她,回头说:“Shut up!Fu.ck off!(都别笑了,闭嘴!)”
又看向宋汀雪,小声啧了一下,吐出两个字:
“丢脸。”
宋汀雪低着头。
护目镜里,濡热的眼泪和玻璃外寒冷的雪气产生反应,凝成厚厚的雾。
她身体不好,很多事情旁人拦着她做,久而久之,自己也会下意识抗拒。
但那天之后,宋汀雪就发誓,什么都要做到更好,做得最好——才不会听到那些嘲笑怜悯的声音。
又过了一年,她独自来到滑雪场,向教练一点一点学习滑雪技巧。
并不容易,但是,也没有想象中的困难。
她意识到,许多事情都是不敢做才渐渐错过了。而此后,她不想再错过任何事情。
不过——宋汀雪回想着,也是那个时候开始,她和宋折寒的关系变差了。
宋折寒没照顾好她,回家挨了骂。宋大小姐始终很不爽:她为什么要去照顾人?她什么时候照顾过人?
但明面上,她渐渐照顾起宋汀雪。
宋汀雪二十岁第一次喝酒,没节制,开门红,第一场代表商行出席的饭局里就喝到胃出血。
她在浴室吐了半个晚上,趴在浴缸前站不起来,镜子里倒映出一个水鬼一样的女人。
等她收拾好出门,宋折寒懒懒靠在门边,递来一方手帕:“还好吧?”
宋汀雪没力气说话,摇了头,又点了头。
宋折寒盯她几秒,叹了口气,说,“阿雪,以后有酒的局,我替你去了。”
“谢谢你……姐姐。”那时的宋汀雪没出象牙塔,不知道少去一个饭局意味着少拿一份主动权,还在傻傻道谢。
直到后来,所有原属于宋汀雪的小项目,都按照着宋折寒的意愿进行着——这时,宋汀雪才恍然:不参与,意味着把资源拱手让人。
她以为她们是亲姐妹,才不用太提防。
原来她们是敌人。
一点一点,一年一年,心中的芥蒂逐年累月增加,如今竟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
相似的雪山,相似的天气,宋汀雪想到宋折寒,时过境迁,一切惘然。
——一声惊呼打断宋汀雪的思绪。
只见身前不远处,荀烟停在白雪之间,仰着头,看天空飘起茫茫雪雾。
“哇……真好看……”
雪雾如梦似幻,宋汀雪心里却升起不好的预感。
“荀烟、小心脚下——”
却已经来不及了。
空中扬起雪雾,说明雪地虚陷没有依靠,随时都有可能坍塌。
宋汀雪下意识往荀烟的位置滑出几步,即便这会使她也深陷危险中心。
荀烟只觉得天色倏尔暗淡,明艳的雪雾成了灰色的影,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世界猛然下坠!
电光石火,宋汀雪拉住她,帮她把滑雪杖一并丢弃。
“下蹲!”
“你说什么?!”
无尽的风声里,世界好像真空了,荀烟根本听不清对方的话。
眼看来不及,宋汀雪一不做二不休,从后方抱在荀烟,双手圈在她胸前,利落踩掉雪板脱离器。
危机时刻不可能再顾及什么安全距离。两人严丝合缝地滚在一起,沿着山坡跌落,顺着风雪,听天由命。
急促的风声在耳边呼啸。
好在滑雪服足够厚实,雪又松软,还有宋汀雪抱着;片刻后荀烟回神,除了些许头晕目眩,没有任何不适。
直至四周安稳下来,荀烟摘下龟裂的护目镜,转而去看宋汀雪的情况。
“宋……宋汀雪!”
宋汀雪靠在她身后,费力地摘下护目镜和头盔,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她抱着荀烟手臂尝试站起,又痛苦地摇了摇头。
“你怎么样?你、你还能说话吗?”荀烟急得快哭出来,“你是不是站不起来了……”
“按……”找到装备里的应急按键,宋汀雪细声嚅嗫,“这个……”
强撑着说完,她陷入昏迷。
*
宋汀雪受伤了,伤在腰背,过几天就能出院——接到医院电话时,荀烟当真是松一口气。
而面对剧团的慰问,宋小姐十分温柔地表示:“荀小姐没事就好,这样也不会耽误开机,否则进度又要调整,大家都耽搁了。”
莱拉一整个大震惊:这脾气已经不是好不好了,这简直是——圣母玛利亚啊!
“宋小姐,真的多亏了您!”莱拉狗腿地说,“您真是全剧团的救命恩人,我也替小烟谢谢您!”
瞥了眼病房外的荀烟,宋汀雪说没事。
病房外,荀烟缠着主治医师:“确定只是腰背有撞到扭到了,没有别的体外伤痕吗?”
“没有。不过你要是真的那么关心……”医生看着她,“为什么不自己去问呢?或者多陪陪她。”
荀烟移开眼,答非所问:“没事、没事就好。过几天就好了……”
可没有体外伤才是最恐怖的。
但当时的荀烟没有记起这个道理。
隔着病房厚厚的玻璃,她看着宋汀雪,用口型说:快快好起来吧。
第52章 第 52 章 ◇
从医院里出来, 荀烟回到小镇。对着剧本傻了半天,导演一个响指把她召回魂。
“工作工作。”围读时,莱拉拍拍她, “别总魂不守舍的。”
荀烟哦了声,视线掷回剧本。
安尔文西的英文是Annervincy, 在古老寓言里的意思是“灵魂寂灭的”。
荀烟恍然想到荆棘鸟的Halcyon,都有一种虚幻朦胧的寓意, 瞧着高端大气, 但看不见摸不着, 怪让人心悸。荆棘鸟是文艺片,可以玩虚的,安尔文西可是商业片啊……
“想什么呢……又走神。”莱拉无语了,“荀烟, 到你了。”
荀烟急匆匆找台词, 在心里读了几句, 终于进入状态。
安尔文西, 安尔文西,两个主角分别叫柴郁和文西, 一个移民华裔,一个澳洲土著,荀烟饰演前者。
电影开头, 柴郁驾驶着轿车一头扎进凯勒贝林的暴雨。车灯闪烁, 暴雨的车前闪过一片花白,柴郁失去意识前,只注意到车载收音机失去信号, 长长的信号链拼凑成一个单词——
ANNERVINCY
悬疑式的开场。
再醒来, 风平浪静, 公路晨光熹微,没有任何暴雨的痕迹。
柴郁趴在方向盘上,眼见轿车前趴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孩,十七八的模样,头顶磕破,昏迷不醒。
见鬼!什么时候撞到人的?!
柴郁心里一凉,下车查看对方伤情,可还没靠近,女孩倏然醒了。女孩慢吞吞爬起来,视线略过柴郁。
柴郁赶忙上前,手忙脚乱地说:“Hi… Are you OK? … Can you hear me? ”
(你还好吗?能得见我说话吗?)
女孩却像是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的声音,径自走开了。
柴郁懵了一会儿,以为自己没睡醒,还在梦中。
她坐回车位,女孩从车边走过。鬼使神差地,柴郁驱车跟上女孩。
*
晨光熹微,文西从充斥酒气的家里醒来。说醒来也不确切,压根儿没深眠过,沉沉浮浮,噩梦缠身,像睡在隧道里,列车经过,轮子摩擦铁轨,死白的光照过来,对视觉听觉进行一场残酷的凌迟。
家里除了文西,还有一个男人,她该叫他爸爸。此刻男人一身酒气地躺在地上,如横尸布野。
男人是酒鬼,于是他的家也是个酒鬼,但凡醉了都要大闹一场,把东西砸碎,狠狠吐一地。
整个家的零件都报废了,没生息了。
文西坐起来,摸了摸脑袋,上面的血痕新伤旧伤,都是男人的手笔。
文西出门。天气转暖,日复一日无趣的生活,没什么盼头,她拎着空酒瓶,摸鱼看沙鸥,数公路那一头行驶过来的轿车,有些飞驰而过,有些摇摇晃晃如老奶奶遛弯儿。
今早见到的二手车是她见过最吞慢的车辆。车主是一个女士,握着方向盘像在梦游,把百里不到的小镇支干道开出了万里茫茫路的架势。
不知道抽什么筋,文西站在车前,忽然没力气了,直挺挺倒下去。
被撞死也挺好的,她想。
车子停住了。
车主呆住了,走下车:“ Hi… Are you OK? … Can you hear me? ”
文西回魂,摇摇晃晃站起来,也如梦一般,走了。
这小孩搞什么鬼啊?——这么想着,柴郁驱车跟随她。
两个人都像做梦一样,脚下是棉花,一下深一下浅,游魂地走进小镇的初春。
开头几天的拍摄就这么结束了,各自起了个头,还没进入正题。
电影里柴郁二十六岁,文西十九岁,倒是和戏外荀烟、阿莉尔的年龄正好一致。
荀烟过完这穆赫兰道一样的梦境开头,下了戏还像在梦里。
身后阿莉尔和路语冰跟着她,活宝似的叽叽喳喳。
走进楼道,刷卡入门,才开了一个边边角,一股氤氲热气喷涌而出。
房间里的人听见动静,匆匆遮了条浴巾就出来。水汽把她眉眼洇得发红,头发湿漉漉的,浴巾要落不落,身体还淌着水。
开门的刹那,路语冰慌慌张张捂住阿莉尔眼睛:“小孩子别看——”
荀烟愣半秒,机械地闭上门,上眺一眼门牌号。
……是她的房间没错啊?
花十秒钟捋完情况,荀烟沉下气,转头对路语冰和阿莉尔说:“你们先走吧。我处理一下这个人。”
路语冰呃了声,阿莉尔拉着她匆匆离去。
等走廊上都没人了,荀烟才又开了门。
也懒得问某人为什么出现在她房间而不是自己房间了,宋小姐的理由向来五花八门。
宋汀雪靠在墙边,还装模作样地抬手拧头发,带起一阵茉莉琥珀的香波。
那张清绝的脸被水汽蒸得白里透红,颀长的身形挡在短短的浴巾里,根本什么也没遮住。
荀烟放下房卡,没拿正眼看她。
“看来是恢复得不错。都能碰水了。”
“是哦,”宋汀雪温声地笑,“也许是因为想快点见到你。”
话音落下,她小心翼翼靠过来,陡然低了身子,跪在荀烟身前,手扶着她的腰,用舌尖试探,垂眼取悦。
直入正题。
她想做这事儿很久了,可惜熬了几年都没机会。
手撩开耳边的发,也做好了被推开的准备,荀烟却破天荒地没拒绝。荀烟背贴着门后,手缠住宋汀雪头发,咬紧牙,浑身逐渐升温。
宋小姐愈发卖力认真,眼底升起雾气,显得格外迷离。
荀烟到了,丝毫没需要调整时间,屈膝撞上宋汀雪肩膀,把人翻倒在地上。
“大病初愈,就这点追求吗?”
“食色,人之性也,”宋汀雪轻轻笑了下,得寸进尺提要求,“小栀上次好暴躁哦,这次温柔一点,好吗?”
荀烟说:“不好。”
也不知道是在说温柔不好,还是整件事情都不好。
宋汀雪却耐心得很,慢慢撩开浴巾,手伸上来,圈住荀烟肩膀,躺着屈膝,膝盖抵住荀烟,前后动了动。
“小栀,它告诉我你很想我,很需要我。”
荀烟不甘示弱地做出相同动作,揉着宋汀雪,很淡地感慨:“喷泉。还是失修的喷泉。”
宋汀雪于是勾住她,仰头轻笑:“啊~那小栀可要好好修整我。”
*
顾及宋汀雪腰伤初愈,荀烟确实温柔不少。而这毕竟是她的房间,也做不出先前穿衣不认人的事情。
虽然态度还是很恶劣,喜怒无常。
晨起初醒,宋汀雪在她颈边磨磨蹭蹭,荀烟抬手,又是一声“滚”。
究其原因,无非梦见宋汀雪从前给予的折磨,或者那些蛰伏的委屈。
“你以前总在我的脖子上乱咬,害得我穿不了短袖T恤,要在脖子上盖很多遮瑕,偶尔还会遭化妆师白眼。”
她用很平静的语调诉说往事。
宋汀雪又挨近,小声:“对不起,我会改……”
荀烟哈了一声。
“亡羊补牢——丢掉的那些羊就活该死掉吗?”
宋汀雪垂下眼沉默,给不出答案。
荀烟忽然觉得无趣极了。
“行了。”她自顾着起身,去浴室冲了澡,穿衣整理,出门。期间没再搭理宋汀雪一句话。
*
早上十点,荀烟气势汹汹走到酒店大堂,一眼揪出剧团助理:“给我换间房。”
助理咦了声,还没问原因,路语冰冷不丁笑:“换房有用吗?”
荀烟对这语气莫名其妙。
这人吃炸药了?
“她就是剧团目前的金主,你再怎么换房,逃不开她。”路语冰说,“明面上不把话说绝,仅仅换一间房,只会让她觉得有机可乘。在外人看来,不过藕断丝连的老情人你追我逃,小打小闹。”
“……你什么意思?”荀烟有点不爽,“路语冰,你想说什么?”
“你们昨天做了,是不是?”
“……”
路语冰扯扯嘴角:“哈,猜猜也是。表面厌恶,但还是要做的,便宜也是要占的,欲拒还迎,欲擒故纵。”
她一改从前温和态度,些许咄咄逼人,荀烟看着她,面色也肉眼可见地变冷。
荀烟想骂一句神经病,但忍住了。
气氛瞬间凝固成冰,两个人都不退让。
身边几个剧团的朋友不太听得懂中文,但也知道事态不妙。不知道是谁叫来了莱拉导演,她顶着个鸡窝头,一副大梦谁先觉的茫然样子。
莱拉和阿莉尔来的时候,荀烟与路语冰还是窝着一股气,谁也不搭理谁地僵持着。
于是莱拉和阿莉尔一人拎走一个,替二人宣告休战。
临走前,路语冰鼓起勇气认真说:“你们的事情我无权干涉。但是,荀烟,拒绝就干脆利落,别给对方留余地,别给自己留余地。你想吊着她无所谓,别最后自己也折进去了。”
荀烟面无表情别过脸。
莱拉立刻讨好地拉住她:“我陪你走走吧。”
荀烟没异议,木着脸跟在她身后。莱拉边走边扒拉了头发,扎起一个苹果头。
出荀烟意料的,莱拉没问争执的原因,也不说任何劝解的话,仅仅隔着衣袖拉住她手腕,向外走去。
她们走出酒店范围,穿越平坦大道,来到小镇里圈起来的逼仄片场。凯勒贝林公路外,辽阔的沙漠与荒野,天色清蓝,如海洋。
“我不开心就会出门走走看看,”莱拉说,“看看,吹吹风,回头什么也不记得了。”
“……”荀烟嗯了声,“听起来像健忘症。”
莱拉:“……”
日光倾斜,天色忽而有些阴沉。
莱拉再开口:“你去过布鲁克林吗?偶尔八月份,丛林反潮,明明没有下雨,空气却湿滑起来,层层水汽液化凝固又升华,就像泡泡从云端坠落,消融,上浮,回到空中。一切如旧。”
荀烟不懂她用意,望着远处天际没回应。
“迷茫时看山,孤独时看海。看得多了,人就坦然了。”莱拉说,“如果可以,一定去一次布鲁克林,一次敦刻尔克,一次茂纳罗亚。”
“红橙入海,是山也是红树林,天色迟了,整个世界都变得很柔和,生命和岁月一样亘古悠长……”
莱拉说得很入迷,一抬头,荀烟在神游。
“嗨?还醒着吗?”
荀烟机械地眨眨眼:“醒着呀。”
“你有没有听我讲话啊……”
“嗯,听了呀,莱拉导演,你中文素养真的蛮好的。”荀烟沉默些许,认真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莱拉反问:“我什么意思?说说看?”
“你喜欢旅游,经常迷茫孤独,但你有健忘症,所以你很快乐。”
真是个总结鬼才。
莱拉估计她心情好转,于是也不再多问。“回去吧。”
踏进熟悉的酒店大堂,荀烟与路语冰撞在旋转门边。
相视一眼,她们异口同声说“对不起”。
朋友之间有一种古老又神秘的语音,才擦肩,眼神相触,已然心照不宣。
“我说得太过了。”
“还好啦,看出来你真的生气了。”荀烟笑,“放心,我会和她说清楚,安尔文西拍完后就不要再见面了。”
路语冰默了默,点点头。
——十分意外地,当荀烟和宋汀雪开诚布公丢出这句话,宋汀雪没有一点抗拒,温温柔柔说了声好。
导致荀烟事先备好的说辞都用不上了。
“小栀很惊讶吗?”宋汀雪揶揄地笑,“还是说小栀希望我推辞一下……”
荀烟立刻打断:“没有。”
宋汀雪轻轻笑了笑:“安尔文西之后,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她着一身浅紫色睡裙,睡裙绸缎亮晶晶的,与薄纱末尾粉蓝重叠。
“但是,小栀……”她抬眼,眼波流转,“拍摄的这几个月,我还能靠近你的吧?”
荀烟做了让步:“只要你能保证最后离开得很干脆。”
“好,都听你的。”宋汀雪欣然应允,又笑,“那拍摄结束之前我都不回国了,就待在小栀身边。”
荀烟看着她:“宋汀雪,我也算是在你争权路上出了力的。如果你再没拿到继承身份……我会觉得你很没用。”
“嗯,小栀要求的事情我一定全力以赴。”宋汀雪弯眼,懒懒靠着她,好像一只披着藤萝色肩帛的白狐狸,“但我还是想待在小栀的房间,好不好?在小栀身边,我才吃得好,睡得好,身体好,效率高。”
她楚楚地讨好,“小栀可不可以原谅我的任性呢?”
二小姐做什么事会需要经过别人的允许?
在荀烟面前,她却把性子磨了又磨,也许是真的转性了,也许是追击之前必要的伪装。
荀烟懒得猜了,压下疲倦的眼,只说随你便吧。
反正最后几个月了。结束后天各一方。
宋汀雪盯她两秒,心里苦涩又落寞。
沉默了许久,她忽然说,“荀烟,打个赌吧,说不定最后是你求着我不要走哦?”
荀烟一字一顿:“没,可,能。”
作者有话说:
码字循环听Sweet Juice(Purple Kiss)和Alcohol-Free(Twice),好听,推荐
第53章 第 53 章 ◇
“总之, 目前是这样的情况。各退一步,留三个月的余地。”
“行啊,你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 ”得知情况的路语冰耸耸肩,“我能理解你。”
荀烟向来对别人的情绪敏感, 也知道路语冰在介意什么。思来想去,她诚恳低头:“对不起。我太优柔寡断了。”
路语冰说:“理解。十七岁就喜欢的人, 忘不掉也放不下, 这很正常。”
知道是阴阳怪气, 但荀烟无法反驳。
路语冰又说:“ 何况那个人带你出了Z城。”
这句倒是真心的。
“七九,我能问一问吗?如果你身边只能留一个人,你会选谁?”
“什么……意思?”
“比如明天世界末日了,”路语冰假设, “你手上有两张免死金券, 一张给自己, 另一张给谁?齐堇玉吗?”
荀烟想了想:“也许吧?”毕竟玉子对七九的意义无可替代, 但转念,她又说, “如果有免死金券的人是玉子,她大概不会选我,选她姐姐或者妈妈……”
路语冰说:“这就是朋友和家人的区别。”
“家人比朋友厉害吗?”
“不一定。家人有血缘纽带, 羁绊深切, 但是无法选择的,好的坏的,自私的大爱的, 全看运气。朋友倒是自己选择的。说不清哪个更厉害。”末了, 路语冰又问, “那你能想象和齐堇玉做吗?”
“……鸡皮疙瘩!毛骨悚然!”荀烟大力比叉,全身都写着抗拒,“玉子肯定也不接受的!”
她们太熟悉了,要是某天真的有这方面的想法,都坐到床上了,才要脱衣服,先面对面笑上半个小时——笑完兴致全无。
路语冰:“那为什么,你能和宋汀雪做呢?”
荀烟一愣。
路语冰:“也许这就是朋友和情人的区别。”
情人吗?她和宋汀雪吗?
荀烟坐在夕阳里,面前是剧组的人忙前忙后,有人来叫她去做造型,今天是一场夜戏。
荀烟站起来,拍了拍裤子:“我也不懂。我还要再想想。”
“慢慢想,理解万岁。”路语冰笑嘻嘻,“反正还有三个多月呢。”
*
今天是一场夜戏,荀烟饰演的柴郁跟着少年文西在小镇荡了一圈又一圈,却怎么也没走出小镇。望不见尽头的笔直公路上,相似的路牌和草坪,循环撞面的陌生人,每在整点都会响起的沙鸥啼鸣——一切仿佛鬼打墙。
终于夜幕时,文西回过头,无语地问柴郁:“要跟到什么时候?怎么还没甩掉你?”
柴郁腹诽:我也想知道!这地方瞧着好像一座鬼城啊!
柴郁把手搭在车窗上,探出头:“小……孩,你头上这伤怎么搞的?”
“好奇吗?”文西凑近,“你干脆跟着我回家,就能目睹这些伤痕的诞生了。”
“……家里人会打你?”
文西拨了拨刘海,不置可否,只问:“你叫什么名字?”
“柴郁。柴火的柴,郁闷的郁。”
十分奇异的,文西明明不懂中文,但在柴郁半英半中地解释这两个字时,她并没有任何接受障碍。
“我叫文西,Vinci。”
文西再向家的方向提起脚步,柴郁驱车跟在她后面。
柴郁喃喃:“我以前介绍自己,都是翘着尾音说,柴郡猫的柴,郁金香的郁~”
“现在怎么变成柴火和郁闷了?”
“也许年纪大了,心境不同。”柴郁说着,给车熄火。她们到文西的家了。
开门迎面一股酒气,柴郁不可避免地皱了眉。
家里乱糟糟,灯管挂在墙角,醉醺醺的男人躺在沙发边,不知死活。
柴郁抬步,立即被两滩塑料垃圾绊到。“这也太乱了!”她好不容易站稳,“你不打扫一下吗?至少收一收垃圾……”
文西淡淡:“没用的。”
什么叫没用的?柴郁不太理解,思及文西的父亲酗酒家暴这一设定,想当然把这三个字扩充为:打扫干净也没用,男人会再吐再闹,把家里搞得一团糟的。
黑暗里,文西忽然伸出手指。
“四,三,二,一……”
先知似的话音落下,一个酒瓶突兀出现。
柴郁发誓——这完全是凭空出现的!
也无法理解面前的超自然现象,当务之急是带着文西躲避酒瓶。
条件反射的,柴郁一把圈住文西肩膀,带着人卧倒在地。
墙角的酗酒男人醒来了,摇摇晃晃站起身,肥硕的身材让他看起来像一座肉山。
柴郁当机立断决定要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瞄准房门,狠狠拉一把文西——
文西岿然不动。
她盯着柴郁,“你为什么……没有消失?”
“什么?”
文西喃喃:“你没有消失……”
柴郁摸不着脑袋,酒瓶却不给她反应的时间。
慌乱之中,反倒是文西翻身抱紧她,挡在她上方,一声不吭挨着打。
柴郁听见文西又在数:“五,四,三,二……”
“一”字落地,酒鬼男人又毫无征兆地倒地。还是躺在墙角,还是那副不知死活的模样。
柴郁懵了。
文西问:“打过游戏吗?知道存档键吗?”
“啥?”
“这里的一切,每到零点,都会重演。”
“……你在说什么梦话。”
柴郁不相信。她觉得要么是这文西有精神病,要么是这男的有精神病。听说精神病会遗传——估计是两人都有。
眼看着墙角男人死了一样,这叫文西的小孩也神叨叨的,柴郁决定抽身,不瞎掺和,尽快逃离是非地。
她走出文西的家,一屁股坐上车,按了启动器。
文西跟到车边,好整以暇盯她。
片刻后,柴郁惊恐起来。
“日历上的日期……日期真的退回前一日了……”她嚅嗫,“我、我的汽油……也满格了……”
“是的。我说了,每到零点,一切都会重演。”文西看着柴郁,“所以我很惊讶,你居然没有消失。”
*
夜戏的拍摄卡了几个特写,总体顺利。拍摄结束后,几人分散地回到酒店。
进电梯前,阿莉尔随口一问:“玩过寂静岭吗?”
荀烟:“看过电影。”
“游戏没玩过吧,一起去打游戏吗?”
“不要,好血腥的。”
阿莉尔转而去拽另一位:“路语冰,去陪我打游戏。”
“打个der,昨天招魂一棵枯树都把你吓到床底下,”路语冰瞥她,“莉莉,你这么怕为什么还要看恐怖片?”
阿莉尔反问:“你不怕为什么要看?”
路语冰:“……”
无言以对。
听她们拌嘴,估摸是私下约着看电影打游戏有段时间了。
荀烟奇道:“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路语冰冷冷:“在你只关心你的宋小姐的时候。”
“……”
电梯门“叮”地开启,三人抬头,“她的宋小姐”就站在过道口,仍是那身藤萝色的合衬睡衣,肩上白色皮草外套,搭得很随意,却足够惊艳。
她手上拿一本书,见了荀烟笑着打招呼,顺势与她同道走。路语冰识趣说一声“拜”,拉着阿莉尔向反方向离开。
宋汀雪喃喃:“小栀,你的朋友好像不待见我。”
荀烟没回应,心说她待见你就怪了。眼角余光瞥见宋汀雪手里书籍,是西语的标题,隐约觉得眼熟。
“这是什么?”
“Cerezos en primavera. ”
宋汀雪读的也是西语,荀烟只听得懂皮毛,再前前后后看了书封,还是没印象。
宋汀雪提醒:“这是从你的书房里拿出来的哦。”
更没印象了。那间书房是荀烟高中时才常去的,这几年别说书房,连A城都很少回。
荀烟走进房间,丢下房卡,见玄关柜一篮鲜红的樱桃,果皮鲜艳,还淌着水,像断头花上几滴露珠。
“七月份的澳洲怎么会有樱桃?”
宋汀雪脱了皮草外套,哼着调子捞几颗樱桃过水,递到荀烟嘴边:“有钱就可以。”
“……多谢指点。”
荀烟咽下樱桃。
宋汀雪立刻期许地问:“好吃吗?”
荀烟吐掉核。她吞得囫囵,忘记体会味道。
“一般吧。”
宋汀雪有些失落,手里的樱桃相持着,没敢再递,也不想放回去。
对上那副委屈的神情,荀烟有些恍惚。
“宋小姐,比起自己吃樱桃,我更想看你吃。”
宋汀雪直觉这话不简单,但又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想的那样,小心翼翼问,“……用哪里吃?”
荀烟笑了下,手顶着宋汀雪腰肢,把人逼到墙角,借过她手里樱桃,撩开藤萝色睡裙,用最认真的表情做最下流的事。
“宋汀雪,你真的很爱明知故问。”
下方在动作,上面也没偷闲。鼻尖对准鼻尖,荀烟按住她,吻上来。
宋汀雪呼吸一滞,背贴紧墙面,自觉揽着荀烟的脖颈,感受那份湿濡又熟练的吻,气息失序,身体也逐渐失控。
樱桃磨蹭着,滑腻的果皮带来凉意,掉进滚烫的唇间。
一冰一暖,荀烟的手指像是被电了一下,轻着声呢喃:“你好紧……张。”
词语之间诡异的停顿,宋汀雪温温吞吞地笑,用腿勾住她。
“再试试,”她催促,“小栀再试一试。”
荀烟把她抱上玄关柜,大幅度的动作使得柜面东西悉数掉落,篮子坠下,皮草外套成了地毯,樱桃滚了一地。
与它们一同掉落的,还有宋汀雪先前观看的那本书。书页震动,翻到刚才读过的诗句。
Cerezos en primavera
春天的樱桃树。
“我相信你就是整个宇宙。我为你从山中采来许多朴素的吻。”
“我想对你做,春天在樱桃树上做的事。”
(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
*
温存过后,宋汀雪照例圈紧荀烟身肢,把唇印在她耳垂,双目迷离地索吻。
荀烟用吻技回应,没带多少真心,脑海里却闪过一道疑问,险些脱口而出——
宋汀雪,为什么你从前不愿意吻我呢?
但忍住了,没有开口问。
仿佛再纠结于过去的冷落,气势上就矮了一截。
咫尺间双唇柔软,舌尖灵活,唇齿里有一丝樱桃的甜腻味道,些许低低的吟颤。
宋汀雪正入迷,荀烟却故意推开她。
然后她当着宋汀雪的面,别过脸,刷起手机。
“荀烟……”
宋汀雪一愣,眼里欲色的水雾瞬间凝成要坠不坠的眼泪。
但她也没办法,只好靠在荀烟身边,沉默地祈求对方再次回头。
荀烟无所谓地刷着手机,不搭理。
也许这就是上位者的权力,无所谓礼貌,无所谓别人情绪。此刻,荀烟不敢说自己身处上位,但她确实有了拿捏宋汀雪情绪的权力。
正如从前的宋汀雪。
她不过是做了她曾做过的事情。
荀烟飞快地刷新动态,兴致缺缺,半刻钟后,终于在某条动态上停留目光。是阿莉尔发的,她和路语冰玩寂静岭的截图,截图里,修女和恶魔张着血盆大口,正对玩家穷追不舍。
荀烟眨了眨眼,忽而没头没尾地开口:“假如明天世界末日了……”
“嗯?”
荀烟假咳一下,复刻了白日里路语冰那个问题。
“假如明天世界末日了,你手上有两张免死金券,一张给自己,一张给谁?”
宋汀雪唔了声,靠近荀烟:“放在以前,会选对我最有用的人。世界末日不是吗?那要好好考虑怎么活下来啊。”
“但是现在呢……我会选小栀。真的、毫不犹豫地选择小栀。” 她仰脸看着荀烟,温柔地注视她,“就算我只有一张免死金券,我会也给你。”
“只要是我有的,你需要的,我都会给你。”
尽管她同样需要那点活下去的希望。
荀烟凝视着她,有些失神。
宋汀雪这话或许真心,或许假意。
但烂人真心并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所以那夜最后,荀烟也不过轻描淡写说了一句,“撒谎。”
作者有话说:
1.Flag+1
2.采纳建议:多多走肾
3.真的是he
感谢深溪、22139795的地雷
第54章 第 54 章 ◇
几周后拍摄, 演员们循序渐进渡过剧情。电影里,柴郁已经接受小镇时间循环的设定,明白就算文西选择深夜远离自己的家, 也会在零点被送回家中遭受攻击。
而柴郁走不出这座小镇,无法和文西以外的任何人进行沟通。
无事的清晨, 柴郁开口问文西:“为什么整座小镇,只有你的样貌是清晰的?”
“或许因为, 你进入小镇后建立的第一个联系, 是我。”文西说, “也有可能因为我是小镇里唯一一个脱离秩序的‘活人’……”
柴郁倾向于后者。她问:“什么时候开始和别人不一样的?”
“我记不清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我有意识以来……日复一日,就是这样疼痛地醒来,又在快要逃离的时候回到家中,周而复始……”
太可怜了。
柴郁于是脱口:“为什么不把他杀掉呢?”
“他?谁?”
“打你的那个人——”好像是灵魂深处有谁在替柴郁说话, 不假思索, 破口而出, “也就是你的爸爸。这里的生命也会循环吗?如果他今夜死了, 明天会复活吗?会打破循环吗?就算仍然陷在循环里,没了他, 你之后也会好过一点。”
文西像是被吓到了,懵了好久才说:“我没想过杀人……”她盯着柴郁,语气平平, 不知是赞叹还是反感, “你好狠。”
“你对自己也挺狠的,一直挨打,不还手, 都进时间循环了还在怕杀人呢, ”柴郁耸耸肩, “而且他对你更狠,也没见什么报应。”
文西沉默了一下。她瞧起来十九岁,还陷在循坏里,不知道心智年龄几何。
终于柴郁看着她,稍稍作出让步。“我那些话并非针对你,只是我们曾经的境遇太过相似。”她说,“我的家里有过酗酒的父亲,打完人第二天醒来又痛哭流涕道歉,我年纪小,以为他真的会改,后来发现不是这样。十九岁时,我费了好大力气逃离,越远越好。约是两三年前,我得知他的死讯,酗酒脑梗,一瞬间的事,走的时候并不痛苦。他没有葬礼,我远远瞧了一眼墓碑。我以为自己会释然或悲伤,事实上,我心里非常不愉快。”
柴郁顿了顿,“真是便宜他了。我做梦都想亲手杀了他。”
文西还在沉默,显然这样的话题让她觉得太过沉重。
柴郁拍拍衣服:“不聊我了,说回小镇。你自甘陷在循环里我管不着,但我不想滞留在这里。但话说回来,你不好奇外面的世界吗?”
文西如实:“有点好奇。”
“不如我们今夜尝试一些过激举动。比如……把这里烧了?路口加油站有汽油来着。”
“……你反社会型人格啊?”
柴郁哈哈了一下。这几天的循环让她神经质,隐约有被异化的迹象,无法理解循环几年的文西如何保证良好精神状态的。
零点即将到来前,柴郁下定决心,对文西说,“抱歉。”
话音落下,熊熊烈火燃起,文西眼睁睁看着自家房子火光连天。
男人还在里面。
柴郁不是文西,对男人没有亲情感情,对这栋布满垃圾的房子也是。
“喂——”文西大骇,“要是零点的时候,我们又被循环送进屋中怎么办?也会被烧死——”
“要是零点回到屋中,说明循环没有打破,那这场火也会消失。”柴郁轻笑,“三,二,一……”
零点到来,柴郁牵着文西,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大火烧穿零点时分,烧毁了这场时间循环。
突破循环原来这么简单?文西不敢置信。
柴郁乐观得很,以为大功告成,一屁股坐上车,给副驾的文西系好安全带,脚踩油门冲出小镇。公路景色飞速倒退,逃离的喜悦消减了观察力,柴郁没意识到周身景色逐渐变得熟悉——隐隐见到前方有城镇,她以为到了新的城镇,一回头,副驾人不见了,眼前身影闪烁,猛踩急刹,见到木然躺倒在车前的文西。
“Vinci——?”
车前的女孩莫名其妙:“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这是空间和时间的双重循环。
流沙公路在传统公路逃亡的基础上增加一些超现实的循环科技元素,公路流动如沙原,道路特效频出。而每次逃亡后,时间空间归于原点。
竹篮打水一场空,没顶的喜悦后是灭顶的清醒,清醒自己再没可能逃出小镇。
柴郁自暴自弃了些许时间,终于在某个契机下决定从自身寻找答案。她拥有两个关键信息,一个是她与文西的过往和家庭背景惊人相似,另一个是……
一段亲密戏。
“我们如此相似,不分你我。我凝视你,如同凝视自己的灵魂。”
换句话——
“啊呀,就是Have sex啊,”导演莱拉哈哈一笑,“荀烟,你还记得《黑天鹅》里的Touch yourself吗?”
《安尔文西》和《黑天鹅》的内核在某种程度上类同,都有自己触碰自己的剧情。超我和本我的融合,不仅要触摸灵魂,也要触摸身体。
因为在后期剧情里,柴郁醒悟,她和文西过分相似,因为文西从来都是她人格形象里的一部分。九岁的柴郁醒悟自己活在一个不幸的家庭,年迈的奶奶给她读文西的童话故事,如同彼得潘带领孩子们去向梦幻岛,文西是午夜精灵,会在梦里安抚不幸福的小孩。那几乎成了柴郁的精神寄托。然而,当十九岁时奶奶离世,柴郁再次醒悟,世上没有文西,只有她自己。
十九岁的柴郁身体上逃离了小镇,灵魂却永远地滞留在此处。得知男人死讯的一刻,她一把火烧毁了老房子,再次逃亡追捕——纵火可是重罪。暴雨阻拦车辆,短暂的意识溃散里,她进入到解离世界。
在以纵火和死亡为基点的解离世界,柴郁遇到文西,自己的另一片灵魂。
“表现的时候隐晦一点,更趋向精神层面。”莱拉说,“荀烟一开始在下面……”她小声吐槽,“最开始还没有露出灵魂融合的设定,明面上设定柴郁是二十六岁,小文西是十九岁,你比她大了整整七岁,如果你再主动,会显得很像个变态。”
“咳咳,但是荀烟,你的表情要是主动的,这为了后期处于主动方作铺垫。后期你在上方,并且一直持续到末尾,这代表了你在这两缕魂灵里处于主导位置,所以你们是Annervincy,不是Vincy-Ann。”
“理解我的意思吗?这不仅仅是一次sex,也是一场灵魂的交互和融合。”
莱拉说这话时,宋汀雪也正在场。荀烟睇一眼她,忽而轻声:“听到了吗,变态。”
宋汀雪当然反应过来她针对的是哪句话,移开眼,勉强笑一下,没解释。
直到回到房间,宋汀雪闷闷不乐再开口:“非要这样吗?”
“什么?”
“非要和那个叫阿里克谢耶维奇的小孩……”
荀烟无语:“宋小姐,这剧本是您给的,给之前不看清楚戏份吗?”
“看了……但不知怎么的,我对这段剧情毫无印象。”宋汀雪抱上来,亲吻她,舌尖一点点向下,感受着荀烟的呼吸,“资方都不记得的剧情,实拍时就不能删除吗?”
荀烟笑了,懒得搭理这句无理取闹的话,翻身抬手,捉住女人足踝向肩骨翻折,让她彻底袒露。“宋汀雪,在意就别看,你也可以学一学古人的智慧,一叶障目。”
“那是智慧吗?”宋汀雪环上来,“那是愚蠢吧。”
“适当的愚蠢能让人快乐。”
宋汀雪嗯哼了一下,不置可否,面色淡淡,身子倒是很急,不停向前递。
她们太熟悉彼此,即便从前欢愉心有隔阂,也熟知对方身上每一处禁.区。
正如宋汀雪肩胛骨尖一颗小小红痣,颜色极淡,荀烟好奇咬过,换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呵斥和一缕过分收缩的气息。
“小栀,别闹。”曾经的宋小姐总这样笑。
此刻的荀烟不再顾及宋汀雪的情绪,圈着她的后背从耳垂往下咬噬,宋汀雪抱住她,皱紧眉头却不出声。
只是,锋利的指甲代替她吟痛,在荀烟颈背留下一道长长划痕。
“嘶……”
疼痛后知后觉,还残留指甲盖的坚硬感,冰冷的空气趁虚而入,让鲜血都凉透。
“……宋汀雪,你故意的吧?”
知道荀烟后几天要拍裸.露戏,故意在她背部留下划痕,让她拍不成。
“不是故意的,没有故意,”宋汀雪呆坐着,也有些发愣,“对不起……”
眼看着宋汀雪要趴上来——也不知道是观察伤口还是加深伤口——荀烟躲闪,拿肩膀撞开她,匆匆套了件薄外套,翻身下床。
宋汀雪从床上支起身:“你去哪里?”
“处理伤口。”
“我帮你。”
“得了吧,宋小姐还会照顾人呢?”荀烟白眼,捞起一个枕头,“今天我睡客房。”
“……为什么?”
“看到你就烦。”
话音落下,荀烟离开房间,毫无留恋。
房门啪地闭紧。
房内的活气也随之离开了,宋汀雪坐在床边,看着自己的指甲,视线聚焦又溃散,飘到远处窗台,窥见一小片月光。
“对不起……”
可惜,这一声道歉实在太轻,没有人听见。
*
“啊呀,荀老师背上怎么搞的?”
次日下午,化妆师提着工具包,一抬眼就被荀烟背上划痕吓一跳。
从耳后深入脊背,没进蝴蝶骨下脊柱与皮囊,红得太深,还未结痂,甚至仍在渗出血液,像一条火痕或者烙印,刻进骨髓,逼迫谁铭记。
从生理角度也足够心惊肉跳,一定很疼。
荀烟喝一口咖啡,含糊回道:“被猫抓了。”
化妆师不解:酒店里哪有猫?
仔细端详了伤口,她思索着说:“荀老师,那要先贴疤痕贴呢,再用遮瑕盖。”
“可以。麻烦了。”
“没事没事,”化妆师拿出剪刀和膏药,“这个很疼吧?”
荀烟想了想,思绪半天回不拢:“没感觉。”
但当膏药贴紧皮肤,她还是微不可查地皱了眉。
半小时后妆造完毕,她们抢天光,在半室内半室外的悬空小楼里完成最后一场灵魂融合的戏。
直到导演喊卡,荀烟愣着眼,还觉得有些不真实。
结束了吗?
天光消散了,空气变得吵嚷,周围人员来来往往,忽然有人用中文说了声杀青快乐。
是路语冰的声音,压得有些低了,和八年前重合,才让荀烟稍稍愣住。
那时她们拍摄《荆棘鸟》,路语冰抱住她,也和她说杀青快乐,荀烟笑着回应,一抬眼被不远处的宋汀雪抓个正着。
“真好,都结束了,”宋小姐扬眉,“不用再见到小栀拿这种眼神看别人了。”
那时的路语冰还没对宋汀雪太敌意,只低声笑:“你的宋小姐真幼稚。”
彼时正满心满意喜欢宋汀雪的荀烟正需要这份幼稚,让她错觉自己对宋汀雪意义深刻,彼此唯一。
时过境迁,路语冰再对她说杀青快乐,荀烟目光一晃,只在硕大的机械后捕捉一只虚影。
虚影余光落下,散尽,宋汀雪没在。
身后的伤口开始发烫,荀烟恍惚地站在地上。安尔文西的拍摄结束了,电影故事结束了,真实的演员站在未撤去布置的片场,却好像走不出这序列,透过电影的叙事,和多年前的自己回望。
文西之于柴郁,是抽离一部分的灵魂。
八年前的荀烟之于此刻,更是最难以割舍的存在——小栀啊,小栀,代替阿吱陪伴在主人身边的小栀,从头到尾至于此刻,还是那么没出息。
漂亮的轿车驶到面包车旁,资方姗姗来迟。宋汀雪抱着一束金丝皇冠,信步走到荀烟面前。
“二位主演,杀青快乐。”她意思意思,也给阿莉尔准备了礼物。
阿莉尔捧过礼物,荀烟却与之错身,把她当空气。
*
晚上八点,剧组几辆面包车把人拉到小镇外。
凯勒贝林实在没什么好吃好玩的,剧团又不想把杀青宴草率了事,突发奇想驶向郊外。
正是夏日入秋,郊外月明星稀,远处沙漠,近处沙尘,剧团成员热热闹闹地摆摊,她们架起铁板,让酒店大厨户外做饭。
几乎所有人都到场了,荀烟与阿莉尔逛了一圈,实时切换各种语言俚语,脑子都要转不过弯。
宋汀雪坐在一旁,望着月亮,眼里没别人。她不用走动,到了一定位置,只有旁人向她敬酒的份儿。
而拍摄完结,主演总要去资方面前刷一刷存在感,腆着脸说感谢赏识云云。
荀烟偏偏不去。
她怕真对上宋汀雪,会把my pleasure说成your pleasure.
看着阿莉尔和莱拉向宋汀雪走去,荀烟放下酒杯,独自逃离大部队。
旷野的风把酒气吹散了,一瞬清明,她抬眼,对上天际宽广的月亮。
这些年她天南地北地跑,去过热带也去过极地,感受过高空的风,亲吻过深海鱼丛,却总忘了欣赏月亮。
穿梭在所有空间里的相同的月亮,也被时间循环,映照出从前的样子,她的样子,她们的样子,多年不变。
底下是流沙,荀烟停在悬崖边,仰头看月亮。
Z城的月亮,A城的月亮,极点的月亮,此刻的月亮。都是一个月亮。景色浩大,回忆顺着时间缝隙喷涌而来,巨大又莫名的悲哀笼罩她,忽然开始反思:这些年都在干什么?
游走在不同的剧组和角色里,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交心者有,萍水相逢仅此一面的更多。她尝试和旁人构建联系,可这世上从来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无尽的回忆激荡如流水,记忆的船在水中落下船锚,定点在十二年前的瞬间——
七九在病房外哭泣,说自己没有家人也没有未来,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宋汀雪听完轻笑,掐灭一支烟。
“跟我走吧。”她说。
记忆停在这一个瞬间。
原来这是她最怀念的从前。
风吹过,干燥的沙漠里,一滴湿润的眼泪从眼角落下,越流越多,泪水在她衣襟凝成一片小小的洼,也像一只月亮。
许多哭声里,荀烟猛然惊觉身后脚步。夜半三更郊外,是狼是贼都有可能,意识还没多害怕,回身小腿已经发软。
脚下一阵松动,猝不及防坠落,一只手从后方抓来,让她稳稳当当停在平面。
有惊无险。
不用回头看是谁,那抹温柏香味太过熟悉。
几乎刻进灵魂的熟悉。
“小栀,你没事吧?”
“没事。”荀烟自觉出了洋相,她站定,心里发怵,嘴上还逞强,“要不是你吓唬我,我根本不会……”
“我只是看到你离席,又看到你哭了……”宋汀雪低眼解释,“我只是,很担心你。”
“……”
也许真诚真能作必杀技吧,荀烟熄火,偏过脸,别扭地说:“谢谢。”
悬崖有了坠落的插曲,但到底归于平静。天边月亮沉默,宋汀雪却看见远处升起莫名的飓风。
……不,不是飓风,是悬崖下的流沙塌陷,如一道漩涡,在地平面撕开裂缝。
月色绽放,危险随行。
明明只是瞬息之间,荀烟才从坠崖的惊险里抽身,再抬起头,流沙如海浪涌动,急促的风摧枯拉朽,将沙棘连根拔起。
“那是什么?!”
荀烟从未见过那种景象,身体不自觉地战栗,回头去捉宋汀雪衣袖。
“我们先离……”
她们提步后退,却已经来不及了。
一片叶子惊慌失措奔过,划伤荀烟的额角,温热的血模糊视线。身后伤口被冷汗彻底浸湿,发痒发疼。
铺天盖地的陷落声里,有人抱紧她,轻轻捂着她的双眼,低声说,“小栀,不要怕。”
作者有话说:
插画活动上线了,我个人非常喜欢~( ̄▽ ̄)
过几天最大反派也上线了,你们绝对猜不到是谁,哈哈哈
第55章 第 55 章 ◇
几乎是一瞬间, 眼前静谧的世界崩塌了,流沙如海啸奔涌,将她们席卷。
天边月色脚下土壤, 无一幸免,无一存活。
几分钟前还在感慨自然浩大, 不过须臾,浩大的自然也要把她们吞噬了。
比飓风更突然, 比海啸更不测, 荀烟从所未见这样的灾难, 陷入流沙的一刹她只想到生命禁区、死亡之海——罗布泊。
沙丘变幻莫测,细密的流沙仿若绞索,能置人死地。
她以为这样的灾难仅仅存在于纪录片,那些禁地里无常的死生也仅仅存在于通报。是她太过天真, 和亲友在安全的境地停留太久, 忘记自己也曾死里逃生。
而这一次未必侥幸。
世界无限下坠, 荀烟精神紧绷着, 回过神来才发觉宋汀雪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环抱她。
她抱得太紧,几乎要把荀烟嵌进身体里, 苍白的双手护住她后脑又扶稳她的身。危机之下,人该本能地蜷缩身体,宋汀雪却以荀烟为主, 拥紧她, 拿自己作盾牌,仿佛她才是她的本能。
……明明自己也很害怕。
感受后背渡来的战栗和无措,荀烟猝然想到几月前滑雪场, 宋汀雪也是这样护住她, 用自己的腰背作支撑。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荀烟不理解, 此刻绝境,身边没有旁人,和死亡较量,没必要演戏的。
难道她爱她?
这太荒谬。
顷刻流沙淹没一切,细沙阻隔月光,涌动却不停,许久未饱腹的流沙誓要将两个不幸的人拆吃入腹。
千钧一发之际,荀烟脱离宋汀雪,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攀住身边一支脆弱的沙棘。锋利的枝蔓很快将手掌划破,荀烟知道不能放松。沙棘根深扎进丘土,是绝境里最好的引路者,她只需要沿着沙棘脉络,向外攀爬——她已经看到先前坠落的悬崖了。
即便此刻悬崖已然塌陷,也比她们脚下的流动沙丘好上千百倍。
何况流沙并未偃旗息鼓,随时会再次光临。
眼前荀烟瞄准藤蔓,却始终差一口气,时间不断流逝,冷汗浸湿身体,夜晚的沙丘温度已经零下,荀烟浑身像嵌进霜里,寒意催化精疲力竭,体力流失。
宋汀雪看着她,心下会意,拿肩膀作推力,供她上升。
即使那样会让她自己陷得更深,也更加远离锚点。
不得不承认,求生的本能是自私的,荀烟踩着她的肩膀,离生机更近一步,却忘记把宋汀雪带进安全区域。
还未回神,流沙的余韵带起地面余震,在她们之间劈开一道裂缝。
裂缝不宽,却犹如天堑,划开生与死。
宋汀雪被困在荆棘丛。支撑荀生机的沙棘枝,在宋汀雪身边却成了荆棘的牢笼,困住她,囚禁她,让她动弹不得。
她们隔了多远?荀烟始终看不真切,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可五指张开,那张被寒冷浸透的脸颊遥不可及。
好像,再也触碰不到了。
但荀烟还是固执地伸出手:“宋汀雪,把手给我……我带你过来。”
宋汀雪看着她,沉默半晌,摇了头。
“我的腰伤还没有好。”她用很轻的声音说,“荆棘缠住了我的腰背,像水草一样。”
荆棘越缠越紧,荀烟是见识过的。她当机立断面向宋汀雪,似乎要松开手中好不容易握紧的沙棘枝。
“荀烟——”宋汀雪比她还紧张,“你要做什么!?”
“我帮你把荆棘解开。”
“呵,”宋汀雪一改脆弱,讥诮笑说,“你要是松手,大概率落到和我一样的境地,又或者比我更惨。你现在身子大多暴露在空气,沙棘枝对你是支撑,等你落到沙土里,沙棘枝就成了束缚。到时候别说救我了,根本是自顾不暇。”
宋汀雪的语气绝对算不上友善,重逢以后,她鲜少这样和荀烟摆谱。好心被当了驴肝肺,荀烟自然不爽:“你这是什么语气?”
宋汀雪微不可查叹了气。“小栀,我说的是实话。”
荀烟猝然反应先前那语气是为了推开她,让她别松手,也别回头救她。
这怎么可能?
荀烟软下声音:“至少抓住我的手吧,好吗……”
“不用费力气了,下一次流沙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趁此之前,你快离开吧。”
“我怎么可能独自离开……”荀烟垂下眼,有些无力,“宋汀雪,你拉住我,至少你不会再下坠……这么大的事故,剧团那里肯定也有波及,总会有人救援的。再等一等,我们一定可以一起活下去。”
宋汀雪盯她两秒,说:“不要。”
“宋汀雪,我说真……”
“我也说真的。不必管我。”
僵持不下,荀烟几乎崩溃:“你能不能别这么固执!?”
宋汀雪只是淡淡重复:“荀烟,你能不能别这么固执。”她飞快地说,“珀斯平均出警时间十三分钟,周边小镇只会更晚。道口距离郊外九公里出头,假如救援队现在收到信息,最快赶到也要半小时后,这还是最好的情况——眼下立即有人报警,又准确说出我你的具体位置。但事实是,我们的手机早不见了踪影,救援队未必会往悬崖观望。”
“三十分钟后,就算流沙不来,身处沼泽的我们也会被活活冻死。”
“宋汀雪,你……”
大难临头了,还有闲心算这些,也不知道该说乐观还是无聊。
宋汀雪继续说:“但你不一样。你完全可以接着间隙渡向峭壁,也许能站回陆地。”
“……我不会放弃你。就算机会渺茫,也要努力了才知道,不是吗。”
宋汀雪却说:“不,荀烟,我要你百分百存活。”见荀烟微微发愣,她忽地绽出一个笑,“小栀,我说了,如果只有一张免死金券,我会给你。我真的没有骗你。”
笑很苍白,漆黑的夜色里月光隐退,荀烟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她只感到愤怒:“别开玩笑了,宋汀雪!我不要你的免死金券!现在还没到世界末日,我们一起活下去……”话音未落,无可抑制地啜泣一声,嗓音立刻弱下去,她哀求,“把手给我,好吗……宋汀雪,你先把手给我……”
“其实,荀烟,你不必太有负担,就算这次活着回去,我也不剩多少时间了。”
“什么……意思?”
宋汀雪看向她,镇定得不像一个陷入绝境的人。
“我这具身体太过脆弱,从诞生就是个错误。每一个冬夏都是一道坎,我从不知道自己时日几何,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更先来临。我曾被判决十五岁将死亡,但一切都没有发生,也许是因为身边有了阿吱。医生又说二十五岁也是一道分水岭,但我还是安然无恙。”她喃喃,“也许,是因为有你。”
但荀烟早就听不清楚,急切地哀求:“宋汀雪……但你已经成功渡过那些年纪了,不是吗?今年也一样会好好活下去……”
宋汀雪笑了笑,摇头或点头,总归出奇淡然:“荀烟,这是我的身体,我总会比你更清楚一些的。我从小就是一个对生命流逝很敏感的人——对生命的流逝敏感,对生命的蓬勃也敏感。这也是为什么,我第一次见到你会被你的生命力所吸引,提出让你跟在我的身边。”
“那些生命力会让你感到好受一些吗?”
“当然。”
“可我现在也还在你的身边啊?”荀烟有些想哭,“虽然我们关系并不好,但如果你和我说,这段关系和你的性命相关,我也不是……”
“荀烟,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宋汀雪无奈轻笑,“有些事情到了极点,就不该再奢望了。”
“我时常如一个垂死的病人,体温总是凉得过分,但反而更贪凉。”
“这样的感受好像季节性返潮,隔段时间都会有。我以为我要习惯了,但这一次格外难挨,我清晰地感受到了生命流逝……以及,死亡逼近。”
“就像现在。”
荀烟五味杂陈:“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就在你离开我的那三年。”宋汀雪凝视着她,格外温柔平静,“预知死亡的那一刻,也许我该切断联系,做尽让你记恨的事情,就像从前那样。从前我的傲慢难以遏制,如今我的自私更泛滥成灾——我无比自私地靠近你,只顾着自己快乐。”
她叹了口气。“好希望你永远记得我,永远怀念我。”
“小栀,我死后,你可以给我做一支白色的蔷薇花,放在我心口吗?”
你能给我一支白色蔷薇花吗?——电光石火,荀烟记起几个月前,相同的音调与语气,宋汀雪也这么问过她。
预知自己的死亡到底是一种什么体会?
眼睁睁看着自己生命流逝,又是一种什么体会。
荀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是哭着说:“什么白色蔷薇花,宋汀雪你做梦吧……我不会给你送花,不会给你送任何东西,你给我好好活下来……”
宋汀雪失笑:“这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那谁说了算?
既然十五岁与二十五岁都能跨越,说明病情尚有余地。
荀烟看着宋汀雪,忽然不顾一切地摔进泥里,也不管流沙是否汹涌,她踩在沙丘的缝隙里,一点一点靠近宋汀雪。
宋汀雪却预料一般,自觉沉没进流沙,如沉没大海。
半步之遥,毫厘之差。
指尖错过发梢。
太狡猾了啊,宋汀雪。
“你回来!宋汀雪,你回来,”荀烟啜泣地开口,哭红了眼睛,“不要做用自己生命惩罚别人的蠢事……宋汀雪,我看不起你……”
可是风声传颂,宋汀雪消失在沙海,仅仅留下一句流沙般的呓语。
“对不起,小栀,不能陪你去看薰衣草了……”
第56章 第 56 章 ◇
不管过了多久, 荀烟永远会记得,宋汀雪的最后一眼定格在流沙外的繁星。
“好美的星星……”她呢喃,“小栀, 快走吧,别耽搁了。”
临死还在把她推开。
荀烟这么可能有心思抬头看, 她不断靠近,徒手翻动沙层:“宋汀雪, 你把手伸上来……别放弃好吗?我们一起活下去……”
风不断呼啸, 沙丘随之涌动, 她翻动沙土犹如刻舟求剑的蠢材,孜孜不倦就着一道划痕深潜,明知徒劳无功还是撞向南墙。
撞来的血浸润指尖,指甲和指腹牵扯神经, 刺痛的感受蔓延全身。夜晚的沙丘温度零下, 背后的伤口却滚烫, 蜿蜒成一条炽热又血腥的小溪, 烙在皮肤上。
好疼……
但她还没有握住宋汀雪的手,所以不能放弃。
濒临死亡的明明是宋汀雪, 回光返照的人却成了荀烟。
直到浑浑噩噩间,荀烟摸到了宋汀雪的衣角,余光瞥见远处繁星里, 有一颗星子“砸”下来。
那是一架直升飞机, 摇摆悬挂的软梯上站着一个人,照着手电筒。
救援队!
荀烟喜出望外,鼻尖的酸涩涌上眼眶, 成了眼泪。
宋汀雪的身体和满泥沙, 眼睛已经闭上, 体温与这夜色一样冰冷。荀烟抱着她,又向直升机挥动手臂。
不一会儿,手电筒的光临照她们,带来生存的希望。
荀烟终于看清软梯上的人。
——和狼狈的她们截然不同,软梯上的女人光鲜亮丽极了。
三十出头,细高跟,一身红缎子裙,钻石项链。
她见了荀烟,弯一弯眼,红裙子在风里猎猎地飞扬。
“嗨,亲爱的小扒手,”梁安琪向她伸出手,“需要帮忙吗?”
*
一直到被送上直升机,荀烟仍然以为梁安琪真的是来救她们的。
直至梁安琪在机舱另一个陌生年长女人的指使下,粗暴地拽过荀烟衣领,把矿泉水尽数浇在她脸上,才意识到并非如此。
她是落井下石。
毕竟用钱就可以买通她的立场,那是敌是友都在意料之内。
荀烟抬起湿漉漉的脸,看向机舱另一位年长女人。
和宋凭阑差不多年纪,穿得很板正,西装革履一丝不苟,俨然贵妇人的造型。在此之前荀烟绝没见过这号人,却有说不出的熟悉,更本能地感受到敌意。
“你或许不认识我。但我的儿子,你一定还记得。”贵妇人看着她,“牟远东。”
“牟……”
电光石火,荀烟猛地反应过来情况。
她隐约听说,自牟远东入狱、被判十七年,牟家一蹶不振。两年前,牟远东的父亲因病过世,余他的母亲寡欢于世。
荀烟猜测,就是宋折寒落网前最后收买梁安琪,让她把“扒手七九”就是“明星荀烟”的事情捅给牟家二位老人。
“十二年前,宋家二小姐在Z城救下不少可怜女孩,赢了许多美名,却是拿我儿子的命作铺垫。”
“宋家,牟家,江家,原本旗鼓相当的鼎立三足,她们吸干了江家的血,又榨干了我们牟家的油水,才步步攀升,一家独大。”
“宋二小姐能干啊,汁源来自Q裙爸留一齐齐散散零四整理,欢迎加入二〇一四年的时候就懂得打舆论战,把强.奸犯的标签贴上牟家宅邸,害得我十几年抬不起头。”妇人说,“她倒好,捞尽了美名。不过利欲熏心、投机倒把的经济犯,却摆个慈善者的架子,把企业文化形象做得美极了……”
妇人句句讽刺,咬牙切齿,仍嫌不够解恨,看向机舱里倒地昏迷的宋汀雪,扬起一个耳光——
荀烟眼疾手快护住,背上挨了重重一下。
她疼得头晕目眩,头顶妇人嗤笑几声,转而去揪荀烟的额发,迫使她抬起头:“啊,忘了提你了,小扒手。”
牟家一直以为当年的事情只和宋汀雪有关系,却忽略了七九。她们碰不了宋汀雪,对付荀烟是绰绰有余。
“Z城的小扒手,打扮起来还挺人模狗样的。”妇人看着她,阴冷的视线描摹她的五官,“真是无法忍受,害我儿子在牢里受苦的人,居然抱着金灿灿的奖杯……站在国际舞台……拥有那么多掌声……”
每随话音渐进,妇人的力气就更重一份,她好像真的恨极荀烟,五指擒着她后脑,指甲嵌进血肉。
荀烟却只注意到直升飞机悬停了,并没有向城市飞行。
她不打算救她们……那宋汀雪怎么办?
荀烟泪眼盯着妇人:“对付我可以,怎样都可以……但是请放过、放过宋小姐,送她去医院吧……她要撑不下去了……”
“楚楚可怜给谁看?”妇人冷笑,“一只金丝雀,还被养出感情来了?”
“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妇人“呵”了一声:“想救宋汀雪吗?”
荀烟闭着眼睛点头,眼泪如断线的珠子。
“给你个机会。”
妇人禁锢住荀烟四肢,把她左手反剪在身后,右手塞一把左轮.手.枪。
“曾经的小扒手,如今的大明星,能实现如此质的飞跃,必然是得到幸运女神许多眷顾,”妇人笑着钳制荀烟五指,带着她上膛,“只是不知道,今夜你是否还那么幸运呢?”
上膛的声音如此清脆,刺激着荀烟的神经。
“听说过俄罗斯转盘吗?”妇人问。
荀烟愣着眼,不明白她的意思。
冷汗浸湿荀烟的手心,妇人替她拿稳枪。“六个弹位,我只装了一颗子弹,”妇人转动弹巢,“至于这颗子弹在哪里,谁也不知道。”
她握着荀烟的手,枪口缓慢瞄准昏迷的宋汀雪,“前三发打给你的宋二小姐……后三发留给你自己。谁能活下来,看运气了。”
“等你六发都打完,直升飞机会降落在珀斯的医院。”
意图太明显了——要么注视荀烟饮弹,要么借荀烟的手除掉宋汀雪,还能送荀烟进监狱,一网打尽。
甚至,荀烟直觉她不会信守诺言。不管哪一人中弹,另一人都无法活着走下飞机。
该夺枪的,可是原先在沙丘,体力早已流失了大半,眼下身处高空,耳边风声喧嚣,荀烟虚脱到极致,无力又无助。
妇人看着她,仿佛在说:我除掉你们,易如反掌。
“再不动手,你的宋小姐就要来不及送医了。”
话音落下,妇人的食指用劲,压着荀烟扣下扳机。
手.枪的后坐力急促,荀烟的手心不可避免战栗。
第一发,空的。
“继续吧。”妇人压着她。
第二发,空的。
第三发……
扣下扳机的电光石火,妇人用力拉回枪口,让它对准荀烟的太阳穴。
“这次换你吧!”
好在,第三发还是空的。
第四发仍然抵在荀烟眼角。
空的。
“只剩两颗子弹了,”妇人优哉游哉,“你先还是她先?”
一滴冷汗滑落眼角,荀烟胸膛起伏。
“我先……让我先……”她颤抖地握住枪.杆,忽然哭起来,“不……两发子弹都给我……但是求求你,一定要送二小姐去医院……她真的会不行的……”
妇人一愣,随即笑:“好,够意思。放心,我会给你留个全尸,也会送你的二小姐去医院的。”
说着,要让语言更真实,她对驾驶员扬声:“驶向珀斯的医院,就现在。”
“谢谢……”
荀烟闭上眼睛。
对准太阳穴,第五发,第六发……
两道撕裂气流的枪声后,荀烟理所应当地倒下,枪.支摔在地上。
……结束了?
妇人瞪大眼睛,大喜过望后是悲凉。
害她儿子的人就这么轻易死了。XZF
悲喜交加里,她也未注意到,荀烟的太阳穴并没有溅出鲜血。
而她背着右手,捡起状似空弹的枪.支,重新向弹巢里加码。
——早在妇人握住荀烟的手,弹巢里唯一一颗子弹就被荀烟拆下,装进口袋。
十二年前能摸走烟盒和扳指,如今更熟悉枪.支,自然也能快速抽离枪.膛弹夹,再取出子弹。
趁着妇人转身卸下防备,荀烟卯起力气,顶在妇人后背,左手挡住她双肩,右手提起左轮.手.枪,抵着她的太阳穴。
咔——
上膛的声音。
一切发生得太快,妇人与一旁的梁安琪没有一个反应过来的。
荀烟只恻恻地笑:“尊敬的女士,这次不用玩俄罗斯转盘了,因为我确信,第一发子弹就能致命。”
“你……怎么做到的?”
“您忘了吗?”枪口更使劲一些,“我是一个演员,也是一个扒手。”
十二年前攀上宋汀雪,现在反杀挟持,救下自己与宋汀雪,荀烟靠的绝不仅是幸运。此刻她瞥一眼梁安琪,又看向最前方的驾驶员:“快些去医院,不然我就动手了!”
驾驶员频频点头,梁安琪也吓得腿软。
然而暴风之中的老妇人却长开了嘴,仰头大笑:“荀烟,你真的敢开枪吗?自始至终,这扳机上只有你的指纹啊!”她艰难地看向荀烟,“用我的命,换你下半辈子在牢里度过,很值当!”
“你真是……疯子,”荀烟咬牙,“一个强.奸犯儿子,值得你豁出性命?”
“再怎么样他也是我儿子。”妇人恨恨地看着她,“你这种没妈没爹的,怎么可能明白我的心情……”她说着,逐渐癫狂起来,手覆上荀烟食指,“射杀我啊,射杀我——”
“可是,你确定要这样吗?”荀烟语气不忍,“明明距离牟远东出狱,五年不到了。十二年都熬过来了,你确定想死在我手里、让我也受到锒铛之苦,而不想见儿子最后一面吗?”
荀烟垂下眼睛,珍重地凝视她:“放过我们,也放过你自己吧。要是他出狱发现你们都不在了,又该多伤心呢?阿姨,你放心,只要你不阻拦宋小姐去医院——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老人真的愣住了。
她回望她,眼角落下一滴浑浊的眼泪。
是母亲的眼泪,还是鳄鱼的眼泪?荀烟并不在意,她只知道自己是个演员,此刻唯一任务是让老人放下警惕。
而在直升机降落在医院天台,望见机舱外灯火绰绰时,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不过,“当作无事发生”?
哈哈,放屁。
飞机停稳的一刻,荀烟抱紧宋汀雪跃出机舱,跌跌撞撞奔向救援队,抬手指向直升飞机:“她们要杀我……要杀我们,求求你们,把那几个人控制起来……”
*
一刻钟后,荀烟坐在急诊室外,声泪俱下地诉说那些痛苦,今晚的遭遇。
“我,我好怕她们还会报复我……”
“不要怕,”警员拍拍她,用英文说,“非法持枪,教唆和绑架未遂,仅仅这三个就能判到三十年,出狱后遣送回国,再根据你们国家的法律法规继续判刑,”看着妇人陡然苍老的模样,她说,“也许,你等不到她出狱了。”
荀烟还未回应,妇人被带走,梁安琪又被警员牵制着经过她们。
“对不起,我罪有应得。”梁安琪轻声说,“我这一辈子呢,活得比较浮华,开心是开心的,但心里总不踏实。也许是不好的事情做多了吧,背叛这个,背叛那个。是我罪有应得。”
荀烟看着她,瞧不起她也没搭腔。
同一时间,宋汀雪的急诊室里冲出一身白大褂。
“手续准备好没有啊?字签好没有啊?!”金发的医生无助地大喊,“快!快!病人生命体征极度不稳定,腰腹脏器出血,血压急速下降,快点送去手术室啊……”
“可是还有并发症没有解决清楚……有没有紧急联系人?患者家属在哪里啊?知不知道患者疾病史或者过敏史?”
荀烟腾地起身,尽力平复情绪,用英语和医生交涉。
匆匆几句,医生推着病床经过她,病床上女人双目紧闭,恍若睡着了。荀烟站着,回过神来,浑身已经被冷汗浸湿,双手颤抖得不像样。
一瞬间,宋汀雪的病床撞进手术室,厚重的金属门闭合。
她会好起来吗?
荀烟不知道。
一瞬间,电视剧里那些走出手术室对家属摇头的医生形象充斥着荀烟的大脑。
大约几分钟后,手术室的灯光重新亮起,一个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
那是宋汀雪的医生么?
荀烟看着她,反而不敢确认了。
却是另一个陌生女人急匆匆地上前,荀烟揪着的心一落。
……不是宋汀雪。
陌生女人继续说:“医生,我的孩子……”
医生摇了摇头,眼神里已经写上答案。
女人猝然跪坐在地上。
流沙侵袭,大部分人死里逃生,却也有不幸者,如她的孩子。救援之后留有一口气,送至医院时还睁眼看她,手术室外,母亲悬着的心脏在空中起起伏伏——
又从医生摇头的一刻起,它坠落,跌落,被记忆里移动病床的金属滚轮碾进泥土里。
她跪坐着,大声地哭,几乎把这片死寂的过道哭活了。
“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看我了……”荀烟听见,她是这么哭的。
第57章 第 57 章 ◇
等在手术室外的时间像在梦里一样, 周围景色陷入幻觉的漩涡,荀烟瞌睡,浅眠又惊醒, 听不见身边人在说什么,只看着手术室外的灯。
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二十分钟……
几个小时过去了,仍然没有结束。
荀烟忘记自己也死里逃生, 脱水、休克、昏迷, 每一项都威胁生命。清晨惊醒, 发觉自己不在走廊,眼前两瓶吊空的葡萄糖,她眨了眨眼,路语冰坐在病床边, 手机响了, 是巴赫的大提琴组曲前奏, 琴弓摩擦荀烟的大脑神经, 摩擦的间隙蹦出几个字:宋汀雪……病房……手术……医疗……
荀烟挣扎着坐起来:“宋小姐她怎么样……”
“我不知道。”路语冰挂了电话,闭上眼想安慰, 但也只叹了口气,“宋汀雪的姥姥来了,她想见你, 我说你还在昏迷。”
荀烟哆哆嗦嗦地说:“我醒了, 我可以去见她……”
路语冰制止她:“不想去可以不去,你身体也不好。”
“我想去!”荀烟有些激动,“让我去见她。”
和姥姥宋知明对视的一刹那, 荀烟的心口强烈震颤起来, 她忽然有点后悔, 身体蜷缩,想要躲藏,因为没办法承受老人那种悲戚又绝望的眼神。
宋知明扬起手,大概想打她,但是忍住了,于是那只手悬在半空,像一份欲言又止的哭诉。冷静下来,年迈的老人放下手,盯着荀烟,盯出一颗硕大的泪珠,砸在苍白的病床上,啪嗒一声,砸得空气都阵痛。
“怎么又是你呢?怎么又是你呢……”老人眼角的皱纹很深很深,“你把我们家,搞得七零八落了……”
老人哭起来,没有撕心裂肺,但哭得抽痛,苍老的身架一颤一颤,仿佛一棵枯树,一夜冬风,枝叶散尽。
次日黎明,宋凭阑来了,带了几个医生,提出把宋汀雪带回明尼苏达州。
“至于你,荀烟,就在珀斯好好养着,”宋凭阑没什么情绪地说,“在西澳的电影是拍完了吧?等身体好了,你回你的法国去,别说你和我们宋家……”
忽然有人轻声打断:“可能还无法割断荀小姐与宋家的联系。”
她的声音像一颗石头,砸中病房里一潭死水,其余几人都半愣半呆地侧身去看。
荀烟认识她,是宋汀雪身边的助理,姓倪,三十岁出头,是个律师。
倪律师说:“宋小姐在去年拟了一份转让合同,说在二〇二七年二月三日,把自己名下的所有可变现财产都转赠给荀烟小姐,在商行里的商客资源也是,”顶着所有人的目光,她心里发怵,但还是继续说,“现在距离二七年二月还有半年,但宋小姐也叮嘱我,倘若她出了什么意外,这份合同提前生效。”
病房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最先站起来的是宋知明。
昨天没打下来的那个耳光终于还是落下来了,她一巴掌推在荀烟肩膀上,把病中的人推得几分趔趄。
“你到底是个什么……”
教养所致,更难听的话没骂出来,但眼底流露的恨意足以把荀烟吞没。
所有人满心绝望。
这哪里是什么转让合同?这分明……
是遗嘱。
荀烟浑浑噩噩地想,预知自己的死亡,提前处理后事……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啊?
她想到四年前洛杉矶,房东伊利斯预料了自己的死亡,提前清理屋子,把几个月的房租退还给荀烟,又和花草小狗说再见。
那个时候,宋汀雪接替伊利斯成为她的房东,死皮赖脸追着她跑,又被她用恶劣的语言和态度驱赶。
二十三岁的生日,宋汀雪与她最后告别,二十六岁的生日,宋汀雪与她重逢,带她去看旷野的星空,又在山顶被恶劣地报复,多荒唐的一个晚上。
只是,这次的转让合同上……为什么又是二月三日?
如果宋汀雪能清醒,荀烟真的好想问一问她:宋小姐,二月三日,这个日子,对你也很重要吗。
荀烟却做不到了。
因为直到离开珀斯,宋汀雪都没有睁开眼睛。
她是被下过诅咒的睡美人,指尖是纺锤的血,躯体停留在苍白的病床上,不受时间流动的制约,永远是同个模样。
医生说,手术还算成功,但病人仍未清醒,生命体征微弱,随时都有可能……
离开。
离开。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吹得荀烟也头重脚轻,随时都要归去了。
*
次年初春,荀烟照常走向梧桐大道,走进剧团公司。
几个朋友早就埋伏在舞台边,就等她靠近才爆发出掌声和礼花炮。
“生日快乐!”
荀烟对她们疲惫一笑,道谢,径直走开。朋友知道她最近情绪不佳,也不多追问。
二十七岁,从冬入春,枯枝泛出新芽。倪律师给的合同早就生效了,荀烟却没主动去拿,除去变现资产,宋汀雪余留的几个项目荀烟也没有去了解,只僵持着,待宋凭阑把它们分给一些亲信,重新运作脉络。此外,宋汀雪还留下了很多东西,说是送给她的,都放在A城的别墅,荀烟曾去过一次,在书房哭得昏天黑地,踉跄跑去二楼露台,垂丝海棠映照月光,洋洋洒洒落了她满身。
就像十六岁时的夜晚,荀烟自噩梦惊醒,惊惧的情绪把她拉进深海。少女急于寻找一块浮木,于是撞进露台,撞进宋汀雪怀里。
那时的宋汀雪太温柔了,荀烟无法抑制地沉沦。
而今,她抗拒去看那些宋汀雪写下的笔记,抗拒她留下的礼物和书籍。
年初她回到巴黎,接下了病后的第一部戏。
戏名《赫拉王国》,她在其中饰演藤萝发色的小美人鱼。
而在剧团和片场里,荀烟才深切意识到,但凡灵魂空虚,肉.体必定变得病态,染上瘾症。烟瘾,毒瘾,性.瘾……
而她患上的大概是戏瘾。
身边的人都说她变成戏痴了,在剧团的舞台上演戏,在片场演戏,演尽了角色,唯独不做她自己。
她无法做自己。
只有身处角色,她才是“活着”的,即便借用了别人的灵魂。
一旦脱离角色,肉.体就成了真空,如同行尸走肉,魂魄不知道落在了哪里,也许是珀斯的病房,也许是某个冬日,也许是望不尽的沙丘,也许是还没去过的明尼苏达……
剧团里,新人换旧人,舞台上年轻的少年们饰演那些经典的角色。
“否认你的家族,抛弃你的姓名吧……”
“罗密欧,为什么你是罗密欧呢?”
舞台上的新人正在考核,考核的题目是莎士比亚的戏剧《朱丽叶》和王尔德的童话《夜莺与玫瑰》。
“她说,她想要一朵红色玫瑰——”
听到台词时,荀烟毫无征兆地落下一颗眼泪。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她说,她想要一支白色蔷薇——”
电光石火,荀烟擦干净眼泪,奔向机场。
这是荀烟第一次去北美明尼苏达州看望宋汀雪。偌大的病房窗明几净,病床上的人睡颜苍白,窗边的花束却喧宾夺主,尽态极妍,争奇斗艳。
宋二小姐喜欢白色蔷薇花是众所周知的,那么有谁送来几支,也无可厚非。
但看到花束里某一朵白蔷薇,荀烟鬼使神差伸手,把那支花从瓶里抽出,折断,揉碎花瓣。
太恶劣了……怎么可以送这样的花给她呢?就好像她真的……
不在了一样。
指尖碾出细碎粉末,眼泪急促地滚落下来。
身后有人进入病房,荀烟回首,对视的电光石火,二人都是一愣。
科瑞尔放下报告单走向她,沉默几秒,没话找话:“新发色,很好看的。藤萝啊……二小姐也很喜欢这个颜色。”
荀烟扯了扯嘴角,把沾满花瓣粉末的手背到身后,没搭腔。
科瑞尔莫名问:“你知道依存症吗?”
“那是什么?”
“依存症是一种心障,心理障碍。更科学的解释是,患者因某些既发事实,或过度摄入某些医学药物,必须极度依赖某种事物或某个人。”科瑞尔瞥一眼病床上的人,“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和你说过……她离不开你。从前的七九离不开二小姐,是物质上的离不开,但现在二小姐离不开你,是精神上的离不开。很难把依存症界定为喜欢,但她离不开你,是生理的本能的既定事实。”
“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最后一片叶子》里琼西和叶子的关系吗?琼西靠着那片叶子度过冬天——这也是一种依存症。放在你们身上,她是琼西,你就是那片叶子。依存症下,她靠近你,生机勃勃,远离你,生意凋零。”
荀烟喃喃:“她,她好像说过的,在我之前还有那只雪貂……”
科瑞尔应一声:“二小姐依存症的客体,之前确实是阿吱。十五岁的二小姐会给阿吱布置房间,二十五岁会因为给阿吱举办葬礼,又在位高权重长辈的喜宴上迟到,无所谓地顶撞他。”
“从前,在我们二小姐的世界里,自己是第一位,阿吱是第二位,其余皆下等。”
她看着荀烟,话锋一转,“阿吱之后,则是你。”
“她把宋折寒送进监狱,这就是背水一战。有谁愿意跟着一个罪犯做投资?还是谋害亲人的罪名。如此,她不仅抽干了宋折寒作为继承人的竞争力,也狠心捣碎了宋折寒作为商人的身份。当然,一切宋大小姐咎由自取,我不评价,但我想说的是,荀烟,你以为的将计就计,你以为她在给自己夺权,其实,是时日无多的病人……在给你铺路。”
“二小姐的病,每发作一次都离死亡更近一步。”科瑞尔顿了顿,“滑雪那次腰背损伤,对她的身体又是一次致命打击。荀烟,二小姐是用性命给你铺路啊……”
曾经的宋汀雪会为阿吱布置房间和葬礼,如今也会在垂死之际给小猫建造城堡。
由物质和金钱堆砌的城堡。她不知道什么是好的,于是把自己觉得好的东西都送给她。
“荀烟……咳,好歹回A城接受她给你留下的东西吧。”
荀烟沉默良久,久到科瑞尔都以为她不会再出声,才抬起头,阖眼收拢眼底的雾气。“好,等这部戏结束,我就回A城。”
*
四月天,巴黎香榭绿荫渐深,荀烟结束《赫拉王国》的拍摄。天空的女儿获得了永恒的灵魂,电影也在尾声里落幕。
杀青宴后,荀烟看着自己藤萝色的长发,忽而问起剧团的造型师,这个发色要如何保留。
造型师想了想,给了她几个牌子,又说她的生发速度比常人更快,如果要维持发色,每周都要给发根脱一次色。脱色再补色,对身体健康损害很大,对钱包也很不友好。
荀烟早就无所谓了。
她回到A城,找到品牌造型室,每周六雷打不动地去,风雨无阻,让头发一直保持着藤萝颜色,即便已经下戏半年。
仿佛发色停留在那个春天了,时间也会相应停滞。
一切就没有变化,一切都没有发生。
A城的秋末,荀烟开始穿毛绒睡衣,旧的冬衣没带回国,她利用自己Vanilla Class代言人的特权线上选购。
一连下单许多衣服,唯独在一件外套上犹了豫。
那是一件仿皮草的白色外套,方便穿脱,保暖舒适。
宋汀雪也有件差不多的外套,常常套在绸缎睡衣外,让她看起来像一只慵懒的白狐狸。
那一刻荀烟意识到,她的审美是被宋汀雪塑造的。习惯、爱好、欲望同样如是。
尤其在翻阅订单,发现这些衣服或多或少都会是宋汀雪喜欢的样式,荀烟更确定了这个想法。
可以退单,但她没有那么做。
她清醒地明白,自己已经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太深刻也太迟钝,深刻到习惯审美都贴合,迟钝到现在才窥见原点。
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身边的安伽仅仅半个月就意识到她与宋汀雪的审美贴合。
天蓝色的皮质切斯菲尔德,雪白直筒靴,放在房间外的白金手杖,顶端一支荆棘蔷薇花。身形也过分相似,颀长又清瘦,如果忽视那头藤萝色的长发,安伽一定会把她错认成曾经的宋二小姐。
而这一年,荀烟脱离演员身份,正式成为商行的实务股东,接替宋汀雪出席会议,跟着宋凭阑招标投标竞标,收买脱手盘算,个个不落。帮助她与贸易实务接轨的人,一个是安伽,一个就是高缇教授,宋汀雪在普林斯顿的老师。
接近二〇二七的年底了,各项会议焦头烂额,到处是跨国的项目,线上线下,时差混乱。咖啡压不下黑眼圈,精神状态肉眼可见地变差,荀烟却仍不要命似的拼,大有干完这单撒手人寰的架势。
像从前的宋汀雪。
偶尔看着她,连高缇教授也喃喃一句:“越来越像Seher了。”
只是,一单复一单,单单何其多,这样拼命,生病只是时间问题。
二十八岁生日前夕,荀烟大病一场。
下个楼梯的功夫,眼前一明一暗,醒来已是病房,消毒水刺鼻。
“大病好,至少能解决陈年的疾病问题,也给你长个教训,知道不能这么拼。”安伽扶住病床,忧心忡忡看着她,“你想让宋家再多一个躺进医院的人吗?”
荀烟愣了愣,无由来想到偌大宋家,宋折寒手上镣铐,江晔进了精神病医院,宋汀雪昏迷不醒,宋姥姥年老退位……宋凭阑身边没人了。
大树散了枝叶,依然壮阔,却很孤独。
荀烟喝一口维C冲剂,拿出手机,离二月三日的零点还有不到半小时。恍然间又浑浑噩噩地想,这是宋汀雪缺席的第二场生日。
而距离宋汀雪昏迷,也是一年有余。
这些时日里,身边人物景色来来去去,旧燕折新柳,旧房添新瓦。
新人换旧人。
第58章 第 58 章 ◇
那次大病痊愈, 荀烟想清楚了很多事,也停掉了无休止的染发补色。
她终于明白,不是一厢情愿地把灵魂禁锢在某个时日, 现实就真能如愿。
时间永远在流逝。是时候停止这场瘾症了。
*
入春,栀子花缀了满枝, 商行近年的最大项目有了收尾,成果卓著, 宋凭阑给荀烟记了一功, 批下长假。庆功宴上, 荀烟跟着宋凭阑,偶尔又做回自己,替剧团结交一些资方,商人和演员的身份切换自如。
“Hi. My best entrepreneur. (你好, 我亲爱的大企业家, ) ”宴会一结束, 立即有消息灵通者致电荀烟, “It has been a long time since you left Paris, and we are all missing you terribly. (你好久没回剧团了, 大家都很想念你!)”
荀烟愣好久才反应过来是谁,冷冷一句:“玉子,别放洋屁。”
“哈哈哈, 展示一下学习成果嘛。”
“找我什么事?”
“没, 你们庆功宴不是大神云集?听说你和几个资方碰了杯,而其中一个正好在和莱拉导演合作。她们找不到合适的女二号。”
“要找我?”
“好莱坞大制作!不掉价的。也还莱拉导演一个人情呗。”
“我欠她什么人情?”
“你居然好意思问?”齐堇玉大惊,“《安尔文西》之后你魂飘哪里去了?后期物料你是一个没跟上。”
“那段时间……身体不好。”
“身体好了也没见你补上。浑浑噩噩那么久, 都是莱拉导演在帮你收拾烂摊子啊。”
荀烟沉默了一下, 发现自己脑海里的那段时间, 除了和宋汀雪有关的,便没有其它记忆了。
如同喝酒断了片,时空错位,记忆错位。
齐堇玉认真说:“七九,你真的很合适那个角色。真的,信我,脸合适,气质也合适,哪里都合适。”
荀烟听得有些心动:“什么角色啊?”
“死亡修女。”齐堇玉顿了顿,“放前朝古代就是……参不透生死、天天对着往生之人以泪洗面的……孟婆。”
“……”
“真的,七九妹妹,我觉得你甚至不用怎么演,直接换个装备皮肤往片场一站,眼泪一挂,那角色为你量身定做!”
“…………”
嘟——电话挂断了。
*
半个月后,荀烟还是出现在死亡修女试戏的地点。
参与的原因无它,制作团队真的很诱人,是商业片的顶配,一看就是冲着奥斯卡奖去的。
别的不说,就说拍摄地点——资方包下西欧一条航线,这几个月仅供拍摄,辅以一艘具有历史纪念意义的轮渡——足可见下血本。
总导演仍是莱拉,副导演是一个弗洛伊德艺术派。电影名《亡灵之章》,定位魔幻现实片,微恐,母题是生与死的僭越。
若能拿下这部戏,之前因为回商行工作的那段时间与影视圈造成的脱轨,就可以一分不差弥补回来。
奇怪的是,导演组给了每一个试戏演员死亡修女的人物背景,却没有给出具体情节。那么,她们试戏的题目是什么?
“如果你的生命只剩一天了,你会做什么?”
进入试戏厅的荀烟显然愣了一下。
居然不是面试演技,是面试思想觉悟吗?
“只剩一天了,就……正常度过呗……”她脑袋一抽,愣头青似的回答,“我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愿望,和平地度过最后一天就好了。”
……完蛋,这回答也太摆烂了。
果然她说完,偌大的试戏厅里针落可闻,莱拉从导演位上抬起头,极其复杂地看她一眼,仿佛在说:别说你认识我。
几个试戏评委说了Thanks,荀烟欲哭无泪走出去。入圈快十年了,今晚的试戏可以荣登她最尴尬时分的榜首。
所以回到住处,荀烟对这事压根儿不抱希望,顷刻丢到脑后,没再去想。
不料次日午夜凶铃,莱拉一个电话招魂。“Congrats!”她大喊,“亲爱的亡灵修女,请在一个月后月圆时来比利时领取你的亡灵号请柬!”
荀烟犹在梦中,“我……被选中了?”
“对啊!”
荀烟呆呆的,醒了会儿神。
“那当时试戏,你为什么这么看我?”
“我怎么看你了?”
“就是……很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哦,那个啊,”隔着电话,莱拉回忆了下,“感觉你年纪轻轻却落发为尼,真的要变成孟婆了。”
“……”荀烟不知道第几次感慨,“莱拉导演,你的中文素养真不错,什么尼姑啊,孟婆啊,这么高深的东西都知道呢。”
“嗯嗯,所以我们的摆烂修女,请尽快收拾好行李,一个月后比利时布鲁日见!对了,你不晕船吧?”
“不晕船。”荀烟回。
她翻起日历,一个月啊……
进组之前,她想再去一个地方。
*
二日后,明尼苏达州。
这是宋汀雪陷入昏迷后一年零七个月,也是荀烟停止染发补色的第二个月。
染发的伤害不可逆。两个月里,多少护理都救不回来的发质也终于在时间的维护下回到正轨,发根是一撮新生的黑,发中和发尾的藤萝色凋零成暗灰。
心里的时钟不走了,身外的一切却都在记录流逝。
唯独仍然烙在她身上的,背后那道划痕,不深不浅,如一道刺青,难以磨灭,难以消弭。
宋汀雪必然是故意吧,在她身上留下一个痕迹,好让她忘不了她。
伤口结痂,发痒发烫,荀烟自虐似的去抠,去挖,又留下一个指甲大小的血痕。血痕像一条荆棘,缠绕血肉,绞灭气息,让她沉溺时间海,回到西澳的凛冬,回到心有隔阂的床间,以及死生相错的沙丘。
而此刻,荀烟站在病房里,看向窗台下小小书柜。
书柜里叠了几垒书,都是宋汀雪办公桌旁的东西。护士说她听得见声音了,却无法做出回应,所以宋知明偶尔会来,就着那些书本慢慢念出文字,对自己、对宋汀雪,都算一种慰藉。宋知明今日外出,没在,书柜上几本摊着的书籍,霍华德的《周期》 ,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蒂莫希的《组织行为学》……
而荀烟看见,最下面一本聂鲁达的诗集,还有一本很老旧的笔记本。
像是什么作业笔记,书封落款二〇一〇,推算一下,当时的宋汀雪才十六岁。
鬼使神差,荀烟拿起笔记本翻看。
她当然没见过十六岁的宋小姐,但在这一刻,她与十六岁的宋汀雪之间产生一种奇妙的勾连,以文字的形式。
入眼便是期刊报告《理论生物学 Journal of Theoretical Biology 2009》* 的剪贴报,宋汀雪跟在后面写了许多批注,字迹工整隽秀。
一、所谓爱情,本质是一种“性唤起”,由心理或生理刺激引起一种狂热状态,肌肉紧张、呼吸急促、体温升高、心跳加快,成为“心动”。
二、任何在婚姻中未取得冠姓权的女性,本质是在代.孕。
三、在男性显然为第一性的权力社会里,对女性要求的超越男性的道德标准,是一种借名“美德”的剥削。
四、报告悖论:生育,性.交,爱情,婚姻,应该是四个不同的东西。
看到第四条,荀烟嘴角抿起一个笑。在她的想象里,十六岁的宋小姐对着英文报告一板一眼地抄下这四个词语,露出某种轻蔑又费解的态度。
荀烟重新审视前三条;第三条应是观察身边人得到的结论,第二条也许是受了母亲的启发,第一条……
十六岁的宋小姐大概是不相信爱情的。
但十六岁的荀烟比她“开窍”太早。
早到,在不知道自己是否成熟的情况下,默认这段不平等的向往就是“爱情”。
荀烟的十六岁太不理性。而她的感性让她迟钝,无法抽身,任凭别人作弄,成为一只招招手就能使唤的小猫小狗。荀烟倏然想:宋汀雪一定会觉得诧异吧?那时的我真的是因为喜欢她,才无法拒绝她……
或许她们需要的不是爱情,需要的只是彼此。人性之间利益狡诈,她们需要彼此依偎,在这片纷乱复杂的世界里留一个歇脚的地方。
荀烟在书柜旁坐下:“宋小姐,您还记得牟远东吗?就是Z城遇见的那个人。后来绑架我们的人是他的母亲。对了,牟远东还没有出狱……但听说母父一个入狱,一个离世,他也在狱中自尽了。”
“人的生命就是这样无常,好人坏人,难逃……无意的刻意的,总是这样不讲道理……”
不能再说下去了,眼泪又要向下流。
荀烟慌慌张张别过脸,怕被病床上沉睡的人瞧见洋相似的。
窗台风落下来,一页书签被吹起,书页纷纷,聂鲁达的情诗留在《春日的樱桃树》。
是当时,宋汀雪正在读的那一篇 Cerezos en primavera:我想对你做,春日在樱桃树上做的事情。
再后面一首诗是……
“黑暗的松林里铺开长风,月亮在流动的水面发出磷光。”
“白昼,日复一日,层云舞蹈,银色海鸥从西边飞起又滑落。我有时候是一面帆。高悬着的繁星,孤零零的黑色十字架。”
荀烟捧着书,才读了两段,哽咽得要读不下去了。
她会离开吗?
那双眼睛再也不会睁开看她了吗?
很奇异地,此时此刻,荀烟想到的都是Z城的第一面。
扒手与失主、金丝雀与金主、相互抛弃又相互追寻相互成全的死敌、绝境里的呓语者、俄罗斯转盘下交换生机的囚徒……
她们的关系总是这样畸形。
但已经在漩涡里沉沦太久,唯一的自救是借助彼此的力量,与巨浪斡旋。
擦干净眼泪,荀烟继续读:“我在清晨苏醒,连心灵都潮湿了。在这些寒冷的事物之间,在地平线,陡然地想起你。”
“傍晚临近,暮色停泊在凄凉的码头,我被遗忘了,如同这些古老的锚。”
……
“缓慢的黄昏挣扎。风中的树木以铁丝般的针叶唱起你的名字。”
读完最后一句,她用西语读出诗歌的名字。
“Aquí te amo. ”
意思是,在这里,我爱着你。
荀烟说——宋汀雪,在这里,我爱着你。
作者有话说:
1.Aquí te amo我重新组合了意象,和西语原文不太贴合(对不起)
2.理论生物学的报告由伦敦大学联合发布,年份2009
第59章 第 59 章 ◇
从病房出来, 荀烟抱膝而坐,又大哭了一场。
无可奈何的,思绪一触即宋汀雪, 想到她遥遥无期的清醒日,荀烟神经绞痛, 情绪崩溃。
她做不到克制,便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惦记。
一周后, 荀烟来到西欧, 来到和剧团约定的布鲁日, 进入拍摄。
《亡灵之章》英文名NDE SOUL,讲述一对身患绝症的病友,误打误撞闯入死亡世界和现实世界的间隙——亡灵之海。在这里,两个小孩(主角)发现一艘亡灵海盗船, 与其船灵死亡修女(女二号)斗智斗勇, 最终被收留在船中。
这是生来带病的孩子们第一次奔跑、跳跃、嬉笑打闹。然而, 误入亡灵之海, 本身也说明她们时日无多。
在亡灵之海,三人与各样魂魄之间构成单元故事, 进入云图式的时空重叠。
两个小孩欢喜冤家,捣蛋闯祸吵架,又在催泪的单元故事里和解。最后单元故事串成一个整体, 原来大家早已入局。
而其中, 亡灵修女只需要在每一个单元故事后收割魂魄,流下一滴往生的眼泪……
……难怪试戏没剧情。
台词都没几句,但基本是上价值的, 给整部电影垫了新生释怀的基调。
作为船灵, 她的态度就是整艘亡灵船的死生态度, 也是创作者的态度。
“人生不必追求意义,生命的存在就是最大意义。人生是各类享受的复合体,只要你正受用,便不是虚度光阴。当下的喜悦是最宝贵的记忆,别人偷不走,时间偷不走,世界偷不走。即便忘怀,也会在多年后某个记忆角落,重新邂逅这如水晶般熠熠生辉的回忆。”
亡灵修女这个角色有几分死神镰刀物灵的悲哀,又有点圣母玛利亚的悲悯,似人似鬼,确实能对上荀烟的路子。
几个月的拍摄,荀烟稍微脱离了一些先前的情绪,渐渐活泼起来。
可惜,宁静的日子总不会持续太久,达摩克利斯的长剑时刻会斩下。
当她们拍摄到尾声,宋凭阑的电话撞进荀烟屏幕,急促的铃声捎带几分不言而喻的压迫。
“宋……女士。”
“荀小姐,关于阿雪的病症,我们现在有一个解法。思来想去还是跟你沟通一下比较好。”
宋凭阑说话公事公办,又语焉不详,想来是要找个机会和荀烟详谈。
荀烟有点意外。治疗办法一般只和直系亲属交流商榷,她和宋汀雪甚至算不上恋人,更不是什么医科专业人士,宋凭阑却来和她沟通,实在给足了面子。
荀烟于是应道:“好的,您在哪里?我这几天正好可以请假……”
“你不必来。”宋凭阑居然说,“我也在欧洲,我去找你吧。”
宋凭阑的态度淡而温和,让荀烟以为是什么窥见生机的好消息。
却不知,窥见生机是真,但代价是……
切除脑前额叶。
“曾经这是医学禁区,风险大,收益也大。”
高档阁楼私密的包间里,宋凭阑燃一支雪茄,没什么情绪地递出一份医学报告,“前半段是关于手术的解释,后半段是阿雪的情况,以及她和这项手术的适配度。”
荀烟快速地翻阅报告,读着那些数据,额前落出冷汗。
人的额叶占整个大脑半球面积的25%,是人最复杂的心理活动的生理基础,负责计划、调节和控制人的心理活动,对人的高级的、目的性行为有重要作用。前额联合区既与注意、记忆、问题解决等高级认知功能有密切关系,也与人格发展有密切关系。(后注3)
“这样一个大脑部位,要把它……切除?”
宋凭阑明白她的顾虑,身体前倾了一些:“现在的技术进步了,不会有那些危及神经性命的弊端,我们也有能力选出世界最顶尖的技术与医生,确保手术万无一失。荀小姐,我是她的母亲,自然比你更惧怕风险。”
最后一句话击得荀烟毫无立场,没底气反驳。她低下头,继续翻看报告,指甲嵌进纸页与手心。
报告上写明,脑前额叶的功能与认知、情绪、疼痛和行为相关,将其切除可遏制情绪扰化,减缓病情,促进患者清醒,但与此同时,清醒后的患者将没有喜怒哀乐。
存天理、灭人欲,不是说说而已,是真的在生理肌体上被泯灭和遏制。
这到底是什么手术?
荀烟昏昏沉沉的,像是要读不懂了。
手术之后,患者会成为行尸走肉,闻不到花香也感受不到风,看得见喜鹊寻春的雀跃,却再也感觉不到快乐。
荀烟想,这不就是我去年的状态么?
可是,现在的荀烟已经能渐渐从那些情绪里脱离,但手术后的宋汀雪大概再也无法复原情绪了。
她失去了感受情绪的生理基础。
什么都感知不到,什么都记念不了,只是活着,只是呼吸、听到、见到、碰到……
却没有任何情绪的反馈。悲伤,快乐,焦急,激情……都不复存在。
没有人愿意那样活着。
“宋女士,真的要这样做吗?”荀烟无助地摇头,“这个手术没有回头路……”
宋凭阑收起报告,低眼露出一抹脆弱:“阿雪已经昏迷两年了。这期间,你在渐渐走出噩梦,但是她……”
但是她,极有可能永远滞留在噩梦里了。
“不会的!”荀烟有些激动,“医生说她听得见声音了,正在渐渐好转……”
“好转什么?那是变成植物人的前兆!”宋凭阑忽然吼了一句。
“什么……”
眼看荀烟愣怔,瞪大眼睛,半颗泪珠挂在面颊,宋凭阑自知失态,捏着雪茄重新坐回位置。“年底,医院就会下最后诊断。抢在这之前完成手术,还有一线生机。”
年底……
“可现在才五月份。我们还有半年时间,要是这半年里……”
宋凭阑蓦然打断:“荀小姐,阿雪昏迷的这两年,你只来看过她四次。”
她这句话明明白白扣着言下之意:你没资格对宋汀雪的诊治计划指手画脚。
荀烟却心说,不是的,绝不止四次。但她总是遥遥站在病房窗外,或者在走道撞见熟人、做贼心虚地逃走,又或者临到医院外,抱膝坐在地上情绪崩溃,几小时后原路返回,离开明尼苏达。
宋凭阑掸了掸雪茄夹,“你只接触过她四次,那么病情这方面,我作为母亲总比你更熟悉,对吗?半年的未知实在太大,到时候年底寄出的到底是最后诊断书还是病危通知书,谁都说不准。”
荀烟陷入沉默。
她仅仅想到,曾经的宋汀雪虽然情感淡漠,但绝不会厌恶情绪跃动。相反,她有着更大的情感需求,只是碍于疾病,无法显露出来。
如果宋汀雪从诞生起就未受疾病困扰,她一定活得比任何人都热烈精彩。
“宋小姐一定也不想那样……”
荀烟落泪地摇头,宋凭阑只冷眼看着她,忽然说:“荀烟,你是不是怕她醒来以后……不爱你了?”
“……”
荀烟也怔住了。
宋凭阑面无表情注视她,一字一顿:“毕竟你现在获得的一切,最初的根基,就是‘她爱你’这个命题。”
“我、我绝对没有那么想……”
宋凭阑却不听狡辩,单方面下了死亡判决:“荀小姐,请不要这么自私。当她完成手术,失去情绪的同时,也必定对你再无感觉,但那样的她,至少身体是健康的。”
宋凭阑总是这样,面色似一座冰山,底下汹涌,表层一概不显露。
“不过,荀小姐,你大可放心,就算你们不再纠葛,你也能继续在商行工作。你工作能力还可以,而商行又正是缺人手的时候。”
“阿姨,我真的没有那么想过!”荀烟急切说,“我当然也最希望宋小姐痊愈,我只是觉得,宋小姐不会喜欢那种了无情绪的生活……”
宋凭阑盯她两秒,不置可否,只说:“作为一个母亲,在期待孩子诞生的日子里,我总会祈求,希望她聪明,漂亮,有韧性,有能力。但到后面,只会希望她健康,长寿,长命百岁。”说到这里,宋凭阑摁下雪茄,深深叹了一口气,“终归是我们亏欠了她。”
“而比起其它任何事项,公司,财产,项目……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就是看到阿雪能醒过来。”
宋凭阑以退为进,波澜不惊,荀烟毫无还手之力。
是不是她太自私了呢?荀烟于是也想,或许这个手术确实对宋汀雪更好呢?
拒绝手术,她难以醒来,接受手术,她失去情绪,成为一个健康但机械的人。荀烟不知道该如何抉择,她多希望由宋汀雪自己说出答案。
她猝然想到那七年,想到从前无数怨憎但深切的、欲望斑驳的夜晚。
深情若是一桩悲剧,必定以死为句读。*
也是那一刻,荀烟真正悟得——生命绝不轻易赐福于谁。每场出乎意料又恰到好处的重逢,都以圆满为代价。
没有善始,不必善终,众生缘分从来逃不过一个“离”字。
生别离,死别离,行行重行行,长亭更短亭。
如她,如她们。
*
回到片场,荀烟魂不守舍,全身上下只剩一具空壳。
导演觉察了她的异样,但也没多表示。有些东西催不得。
莱拉又毫无人性地觉得,荀烟这副悲戚而难以释怀的模样……意外和亡灵修女的人物形象更加契合了。
直至拍摄结束,剧组在轮渡上狂欢最后一夜,荀烟翘了宴会,躲在甲板上大哭一场,把全身水分都哭干了。
她可以坦然接受宋汀雪不再爱她的模样,却无法想象对方了无情绪,了无生趣的样子。
那一定很痛苦,对她、对自己都是。
但荀烟没有立场说任何话。在这场和死神夺路的角逐里,她只是一个局外人。
*
杀青第二个月,荀烟躺在巴黎公寓的角落,仍然闭门不出。
她记不清自己多久没进食了,窝在被窝,地板冷气直吹,厚重的窗帘沉底,房间黑得没生气。
她好像真的成了亡灵修女,夜视能力一流,人的身体,鬼的魂魄。
齐堇玉和路语冰实在看不下去,私闯民宅,一人一边,把荀烟拽出公寓,迎接太阳。
荀烟畏光地眯起眼,躲在两人的影子里,宛如一个吸血鬼,碰到阳光要消融。
齐堇玉恨铁不成钢,满嘴跑火车地从东说到西,有安慰也有数落,荀烟一概没听进去。
——只在对方说“你现在都这个样子,要是之后宋汀雪真的做了手术,不认识你了,不理你了,你岂不是要自杀?”的时候,荀烟觉得眼眶一热,情绪滚落下来,整张脸刷地湿透了。
齐堇玉愣住,路语冰手忙脚乱地抽纸递纸,啪啪往荀烟脸上拍。
“别哭了……”
荀烟只是不断地摇头。她忽想,曾经宋汀雪与她说,也许到最后是荀烟更离不开她……没想到一语成谶,居然成真。
她真的离不开她,从十五岁第一面便如此。
巴黎开始落雨,荀烟站在原处,雨点打在耳膜也打击她的心跳。
原来,一切真的结束了。
*
七月中,芝加哥影评协会,同时也是《亡灵之章》首映典礼。
当屏幕定格在最后,两个小孩与亡灵修女告别,修女迎着曙光,莹白的面庞上划下一道泪痕。
这是告别,也是新生。
看着大屏幕上的自己,荀烟莫名感到陌生。
口袋的手机剧烈震动起来,把她从真空的世界拽出来。
来电显示科瑞尔,想必是医院的来信。宋汀雪终于要做手术了?还是病情有了别的变动?
荀烟有些抵触,犹豫一瞬,并不敢接。
科瑞尔却很有耐心,直至电话自动转接语音留言,她挂断,重新拨打,一个接一个,毫不疲倦。
忐忑的心跳终于被来电的震动扳倒。
荀烟接起电话。
“喂……”
“荀烟,二小姐醒了。”
同一时刻,协会舞台上,首映结束,协会委员们要进行颁奖。
“我们宣布,获得最佳影片的是——”
“亡灵之章!”
全场喝彩,颁奖时导演带着两个小孩主演上台,在配角队列里唯独不见荀烟。
“荀烟?”
“不必去找了,”莱拉小声打断主持人,自在道,“我们的亡灵修女去追求更大的命题了,哈哈。”
更大的命题——
不知生,焉知死。没有看透重逢,便不要说自己领悟了离别。
*
宋汀雪醒了。
从伊利诺伊芝加哥到明尼苏达罗切斯特,一个半小时的航班,足以让荀烟捋清思路。
科瑞尔来电,说二小姐醒了,目前仅是接受信息,还无法说话,更没有力气动作。
做手术了么?手术成功了吗?荀烟语无伦次地问,她……还好吗?
科瑞尔什么都没有回答,只说,“她想见你。”
她想见你。
再找不出比这更美的情话。
晚高峰的明尼苏达罗切斯特灯火通明,四野仲夏夜,人声吵吵嚷嚷,驱散了流萤又阻碍了月色。
机场路线堵得不行,总有车辆撞进这沙丁鱼罐头似的长龙大队。荀烟在后座堵得心烦,驾驶位的司机却优哉游哉,甚至放起了巴赫的C大调前奏与赋格。
很优美,很舒缓,但荀烟没心思听。
距离科瑞尔那通电话已经过去两小时,她不知道宋汀雪现在是什么状况。两小时前就是微弱不稳定,现在呢?
说曹操曹操到,科瑞尔的信息发过来:
“到了吗?”
“到了!但堵在路上,可能还要一点时间……”
荀烟来得匆忙,没带充电宝,电量在打完字的下一秒告罄。
甚至都没发出去。
荀烟气得把手机摔着地上。
这几年荀烟鲜少这么暴躁。倘若齐堇玉在身边,大抵要感慨:暴躁好,暴躁妙,至少看着有点活气。
才捡起手机,抬头,一道轰鸣声撕开等待的车队。
齐堇玉骑着摩托车抛来一副头盔:“上车!”
荀烟趴在车窗上愣了眼:“玉子!?你怎么在这里?”
齐堇玉毫无耐心地打开车门,不解释,拽起她,启动摩托。
摩托车沿着车队间隙,溜出长龙大队。
渐渐地,齐堇玉带着她远离拥堵路段。
急促的风打散游离的思绪,荀烟整颗心脏忐忑不安,上下起伏,几乎冲出胸腔。
又在窥见医院灯火的一刻归于平静。
再熟悉不过的医院布置,偶尔面熟的医护人员。荀烟熟门熟路站进电梯间,不断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旁人是近乡情怯、不敢问来人,至于荀烟,她明明知悉一切,却怕极了对视的那一眼。
电梯上行。
背后的伤痕又在发烫,血液冲破皮囊,仿似要生出新芽,凝结成一朵胆战心惊的花。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病房的门与过道几步之遥,房内微光点点,些许人声。
荀烟走到门边,恍然与病床上的人对上视线。
对视的电光石火,背部胆战心惊的花开了,花落了,一支花骨朵儿经历春夏秋冬,把荀烟惶惶不安的身躯搅得七零八落。
荀烟过分紧张,胸膛起起伏伏,急促喘气。
宋汀雪却沉静到了极致,倚靠在病床边,手指低低握着玻璃杯口,面庞清冷,病骨如初见般傲慢慵懒。
她见了荀烟,舔了舔苍白的下唇,分明病弱,笑容却肆意明艳。
“亡灵修女,您要来收走我的魂魄了么?”
作者有话说:
宋:装一下矜持,拿一下主动权
七九:玉子,你怎么会在明尼苏达?
玉子:不知道啊!作者把我空投过来了!
1.一直觉得翘颁奖很酷哈哈哈,没去认领,但这玩意儿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2.我对前额叶手术的了解仅仅来自毕淑敏的笔记小说和一些报刊,我非常非常不专业(对不起)
3.“人的额叶占整个大脑半球面积的25%……也与人格发展有密切关系”摘自《普通心理学》张积家,63页,年份2004
4.“深情以死为句读dòu”是简媜的,“行行重行行”汉末佚名,“长亭更短亭”是李白《菩萨蛮》
谢谢池鲤、67135373、深溪、奕、 貓毛、 69230637的地雷^^
第60章 第 60 章 ◇
仲夏夜里, 病房外栀子花清香。
宋汀雪说完,水杯被扣在桌上,杯中的水晃了晃, 暴露女人沉静外表下不安的内心。
“妈妈,安姨, 科瑞尔……你们先出去吧。”
宋凭阑一挑眉,估计很不爽, 安伽和科瑞尔却点了头, 拽起宋女士与荀烟擦肩而过, 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看着她们背影,荀烟局促又忐忑说:“她们很担心你。”
宋汀雪问:“那你呢,你有担心我吗?”
“……还好。”
宋汀雪盯着她,忽然笑了, 但没什么温度。
这是做过手术了, 还是没做?
出于试探, 荀烟刻意说:“这两年太忙了, 我都没怎么来看过你,抱歉。”
“嗯, 很忙,演了小美人鱼,演了亡灵修女, ”宋汀雪从善如流, “忙到分身无术,翘掉芝加哥影评协会的颁奖典礼,才赶得过来。”
看病床上的人懒洋洋地阴阳怪气, 荀烟眼泪要掉下来了。
“……宋汀雪, 你没有做手术, 是不是?”
宋汀雪眺她:“怕我做手术?”
“不希望你做……”荀烟坐到床尾,眼眶憋得红透,似浸了胭脂,“不希望你变成那个样子。”
宋汀雪心里立刻软了一片,“嗯啊,我也不想做那个手术,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活得太憋屈。”她伸出手,“小栀,我是靠自己挺过来的,有没有什么奖励?”
“你想要什么?”
“想要你……靠近一点。”宋汀雪轻声说,“然后,抱一抱我。”
荀烟靠近了些,却僵持着不敢碰也不敢抱,仿佛宋汀雪是个瓷娃娃,脆弱又易碎。
反观是宋汀雪无所谓,抬手拥抱荀烟,唇齿贴着她颈侧,没轻没重地咬。
没咬几下,她又闷哼一声,闭眼咳嗽起来。
这一咳,狩猎的豹子成了孱弱的病猫,蜷缩在荀烟胸前,苍白的脖颈曲着,手捉紧荀烟的腕,想让她给自己顺气。
“帮帮我……”
还是一只要顺毛的病猫。
荀烟觉得可爱,但也后怕:“没有手术根治,之后会不会还有问题?”
“不知道呢……”宋汀雪在她怀里耸了耸肩,轻笑,“所以,小栀,多多珍惜我呀。”
轻飘飘一句话,把这两年的委屈都掀起来,猝然浇透荀烟的心气,使她有些颤栗。
“宋汀雪,你别这么说话。”
宋汀雪一怔:“今天怎么逗一逗就眼睛红了?好像从前的小栀,乖乖的。”
“你放屁。”荀烟瞪她。
宋汀雪眨眨眼笑,手圈着荀烟的腰,在她怀里贪婪深吸一口气,“放心,我不会死的。有你在身边,我还不敢死。”
消毒水的气息混合淡淡蔷薇麝香,女人的声音在仲夏梦境般的夜风里沉浮。
“荀烟,我舍不得你,也请你……别丢下我。”
*
荀烟走进病房一小时后,宋姥姥宋知明姗姗来迟。看一眼病房外排兵布阵站着的几个人,她问了缘由,立刻要闯门。
“不能留那个女人过夜,对阿雪身体很不好!”
科瑞尔哭笑不得:“宋姥姥,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二小姐愿意得很。”
但阻拦无用,宋知明已经拨开门锁。
病房内床铺空落落,纱窗大开,窗帘被仲夏的风吹动,月色穿堂。
病人被亡灵修女掳走了。
她们一起藏进仲夏夜之梦。
*
花园的喷泉池外,流水敲击成乐声,是G弦上的咏叹调。
“还是坐上这东西了,”宋汀雪邦邦敲着轮椅,像个小孩,又气又笑,“有够烦人的。”
荀烟推着轮椅:“你躺了两年,站不起来很正常,病人都需要复健。乌玛·瑟曼花了很久才唤醒下半身知觉,能正常行走,刺杀仇人。”
乌玛·瑟曼是电影明星,荀烟说的那个角色在Kill Bill里,乌玛·瑟曼为了复仇,硬生生激活意识,从植物人的状态里返还现实世界。
“那小栀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才拼尽全力回到现实世界么?”
“为了什么?”
“为了讨一个吻。”宋汀雪仰起脸,直视进荀烟双眼,郑重又珍重地请求,“荀烟,你可以吻我一下吗?”
应该同意吧,毕竟她们早已吻过千百万次。可荀烟无由来想起一个历史遗留问题:“宋汀雪,就算你以前对我只是玩玩而已,哪里都碰了,为什么唯独不愿意吻我?”
怎么忽然问这个?轮椅上的人仰视荀烟,神色肉眼可见地顿住。
许久,她低下眼,露出一个自嘲的笑:“荀烟,你知道依存症吗?”
“知道。”
她把她当成最后一片叶子。
“依存症……不该这样的。当一个人把全部心力都寄托到它物身上,意味着当那个物品消失,她的世界也分崩离析。如同阿吱的死亡,你的离开,都会让我难堪。但我无法抽身,像一只菟丝花、寄生藤,拼命汲取别人的空气、生机、生命,怕被抛弃,又恨自己不能独立。我不敢吻你,不敢看到自己的彻底沦陷。”
也不敢承认自己的无能。
荀烟只喃喃:“原来你真的没有把我当做人看。”
“原谅我,荀烟。”
宋汀雪少有这种剖析自己的经历,更不喜欢被谁看光,但当话音落下,她前所未有的自在,觉得轻松。
却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没立场乞求亲吻了。
自私自利笑里藏刀的野心家,没资格拥有真情。
“那现在呢?”
荀烟居高临下凝视她,却问,“那么现在,又为什么想讨一个吻了呢?”
宋汀雪沉默,视线被月色灼烧,有些湿润。
——因为我爱你。
然而,比这句告白更先降临的,是荀烟猝然落下的吻。
荀烟捧住宋汀雪的脸。她的吻很温柔,时隔两年的吻技变得生涩,好像还是曾经那个青涩幼稚的女孩,捧着一颗真心,吻得小心翼翼。
退缩,犹豫,请求之后再试探。
那样小心又温柔的触感却让宋汀雪哀恸。
她仰头接吻,无可抑制地掉下眼泪。
“荀烟……”
意识到身下女人的呜咽,荀烟放开她:“你……你怎么了?”
宋汀雪眼睛湿漉漉,清澈的泪珠滚落下来,映照月光,也把那张清冷漂亮的脸衬得好苍白。
她自知失态,移开眼调整情绪,指腹不自觉地摩挲病服衣角,收了泪开口,只是叹气:“荀烟,别可怜我。”
“我没有可怜你。”
“你有。”
“我没有……”
“你有,”宋汀雪忽然变得很固执,“你吻我,就是可怜我。”
“……”
“不是可怜你,”荀烟半蹲下来,尽量与她视线齐平,“我吻你,只是因为我想吻你。”
“是不是我在病床上垂死了,你害怕了,才可怜我?”
“不是。”
宋汀雪又落泪,哭得难受,上气不接下气:“难道是我追得太紧,你不堪其扰,才可怜我吗……”
怎么还绕回去了。
荀烟叹了口气。
“宋小姐,爱情不是数字游戏,不是从前我喜欢你,你忽视我,而今我断了心思、选择离开,你追逐、弥补、尝试和解,这份感情就该回到最初状态的——不是这样的。”
“曾经我坚持着,你缺席了,如今你返回来弥补,它并不会因此完好如初。伤害是固有的,它不会因为弥补而消失,宋小姐,有些东西,错过了就只能是错过。”
宋汀雪喃喃:“是吗,只能错过……”
“所以,”荀烟话锋一转,“如今我回头,亲吻你,只有一个原因。”
“我还喜欢你。”
她凝视宋汀雪,目光似咏叹调里的乐章。
“或者说,”仲夏夜,月光轻,都比不过情人呓语里万分之一的温柔,“我还爱着你。”
作者有话说:
关于依存症:
宋:我病了,你是我的药
荀:……
如果我是鲜花,我一定会喜欢你。
因为你好土啊。
宋:QAQ
PS:再往后还有一部电影,我略写,评论区有人觉得我戏中戏写得不错,能不能扩充,首先,谢谢你的认可!其次,不会!有些戏中戏命题太大,我写不来。而且它们的题材也不适合网文。
PS之PS:有人问为什么安尔文西要床戏。
可能这个剧本结束得比较仓促,是叙述性结尾,没有渲染情绪、烘托不到位,有人觉得床戏突兀,我的错。其实该是水到渠成的,情到深处要亲吻,有触碰,有欲望……应该顺其自然发展下去,不需要回避。
另外,跳出文本,从我设置这个剧情的角度,一方面我个人不太在意床戏,又不是真的做(喂)衣服都不用脱。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和十八岁的荆棘鸟做对比:十八岁的荀烟拍一个黏糊的眼神戏都要被宋小姐阴阳怪气,二十六岁的荀烟不再受到束缚,即便是相对过分的“床戏”也不用看任何人的眼色,自己能决定自己的选择(并为选择负责)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