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我不想喝药。”
她毛茸茸的脑袋在李鹤珣跟前蹭了蹭, 随后微微抬头,只露出一双眼睛瞅着他。
湿漉漉的碎发散在她的两鬓与额前,凌乱中那双水波粼粼的眸子异常明亮, 叫人心软。
李鹤珣指尖微动, 有些痒意,他放下书册, 别过头,没有忘记宁长愠先前的那番提醒,只好硬声道:“那药对你身子好。”
岳姑姑连声附和,“是啊少夫人,这药中可有不少名贵药材, 是夫人的一片心意。”
沈观衣不信, “先前她明明恼了我, 怎会突然给我送来补身子的药?”
“少夫人多虑了, 夫人不曾恼少夫人,更何况这两日公子接连去陪夫人用膳,话里话外都是在替少夫人说话,夫人便是铁石心肠也早就被公子捂化了。”
沈观衣侧头看向李鹤珣, 只见他轻咳一声,并未回应岳姑姑的话,从容的道:“娘也是一片好意。”
比起喝不喝药, 眼下更令她好奇的是李鹤珣去岳安怡跟前替她说话了?
所以前两日他并非是忙的不回来用膳,而是去陪岳安怡了。
若不是她与李鹤珣已经相处些时日了,压根不会信他还有这等耐心。
想必这碗药便是他用口舌换来的岳安怡不计前嫌的态度。
其实若不是岳安怡故意招惹她, 她也不会与岳安怡多计较。
半晌后, 沈观衣默不作声的下了榻,微微蹙眉, 屏着呼吸,一鼓作气将药吞进了肚子里。
嫣红的唇瓣微张,小口喘着气,岳姑姑给她递来一枚蜜饯,接过她手中的药碗,临走时说了一句,“夫人说了,这药至少要喝一个月,若少夫人期间有孕,记得派人来告诉夫人,届时便将药停了,毕竟再好的补药也免不得会影响孩子。”
沈观衣先是听见还要喝一月,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可下一瞬,又骤然听见了孩子二字。
苦涩中还带着腥甜的味道令她有些发呕,但从岳姑姑的话来看,这药似乎能助孕。
她将呕意咽下,眸底升起一丝怅然。
前世,她与李鹤珣到死都没能有孩子。
她知晓是自己的原因,不小心被沈家算计,伤了身子,之后便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
但这一世沈家伤不了她,所以……
她突然目光灼灼的回头看向李鹤珣,那个男人正慢条斯理的整理桌案上的书册,清隽无暇的脸在烛光下多了一层暖意。
李鹤珣从浴房回来后,屋内阴沉黑暗,只燃着一盏微弱的烛火。
想必是沈观衣给他留下的灯烛。
她没等他,便睡了。
李鹤珣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但想来应当是前两日他都歇在书房,沈观衣并不知晓他今晚会回房的缘故。
屋内寂静的只能听见他轻缓的脚步声。
李鹤珣掀开床榻外放下的纱帐,与以往不同的淡香扑面而来,令他微微有些晃神,骤然想起了洞房那夜。
他抿着唇,适应了黑暗的眸子瞧见了薄被下鼓起的一团,如山丘般,自中间凹下,那是女子纤细柔软的腰窝。
李鹤珣垂下眼,和衣躺下,双手规矩的放在小腹前。
床榻算不得小,所以他躺在床沿边时,与沈观衣之间便像是隔了个人一般。
呼吸浅浅,李鹤珣缓慢阖上眼。
不多时,身旁突然传来动静,如猫儿般,一双小手轻柔的覆在他胸前,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唇,痒的人头皮发麻。
李鹤珣赫然睁眼,耳边顿时传来沈观衣勾人的声音,“夫君~~~”
淅淅沥沥的细雨突然落下,窗棂上顿时雨点斑驳,嘀嘀嗒嗒惊扰了一室宁静。
“怎的还没睡?”李鹤珣声音有些发沉。
细长的指尖点在李鹤珣衣襟的开合处,又轻又缓的画着圈儿,“自然是在等你啊。”
他顿时握住那只不安分的手,半晌后,声音清冷的像是窗外的雨,“沈二,时辰不早了。”
“我叫娓娓。”
沈观衣似是听不出来他话中的婉拒之意,整个身子都贴了上去,饱满的胸脯紧紧的挨着李鹤珣结实的臂膀,“娘亲都是叫我娓娓的,夫君,你也叫我娓娓嘛~~~”
娓娓……
在心中唤出她的小字后,如同被猫儿抓一般,又疼又痒的,李鹤珣顿时蹙眉,“好好说话。”
被他握在掌中的手不安分的挠着他的掌心,“你叫一声我听听嘛。”
李鹤珣不说话,握紧了她的手,让她半点不能动弹,沈观衣便又自顾自的道:“夫君,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喜欢女孩儿啊?”
“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
话音落下,嫣红的唇若有似无的从男人的领口擦过,令李鹤珣身子骤然紧绷。
她向来直白,连内心深处的欲.望都可公之于众,没有半分隐藏。
但李鹤珣仍旧有些不适应沈观衣的直白。
黑暗中,他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眼下呼吸沉重,掀开薄被便要起身。
“李鹤珣!”
少女恼怒的声音自身旁传来,他掀开被子的手骤然顿住。
“你是不是讨厌我。”
她此时的声音像是窗外暴露在雨下的娇花,尽管焉巴巴的,却仍旧能感知到其中的生命力,“今日你也听见了,若我有了孩子,便可以不用喝药了。”
所以她是为了不喝药才……
李鹤珣也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甚至有一瞬的迷茫。
“你既不愿与我同房,那你娶我做什么?”
沈观衣气的口不择言,俨然已经忘记在嫁入李家前,她所要的只是相敬如宾。
李鹤珣察觉到沈观衣生了恼,几乎每次她一恼,最终头疼的都是他。
沈观衣行事乖张大胆,甚至没有半点道理可讲。
但她方才的话也令他反思了一瞬,行房虽不易过多,但却是夫妻之间的义务,为何到了沈观衣这儿,他便如此抗拒?
是因为宁长愠的那番话吗?还是……
李鹤珣眸光一紧。
还是他怕引以为傲的冷静矜持在沈观衣这儿溃不成军,成了一个笑话。
一晌后,他垂下眼睫,淡淡问道:“你今日可累了?”
沈观衣靠着床脚,双腿屈膝,将被子抱在腋下,没好气的道:“不累!”
“好。”
沈观衣扁着嘴,只觉自尊受挫,恨不得挠花李鹤珣那张云淡风轻的脸。
他凭什么对她无动于衷!
凭什么她都如此主动了,他还能将她推开!
沈观衣气到炸毛,死死的揪着被子,明知黑暗中看不清,却仍旧目光如刀的盯着那道如松如竹的背影。
总有一日,她也要让李鹤珣尝尝这种滋味不可!
脑海中的种种报复还未凝成计策,沈观衣的手腕便被人紧紧扣住,下一瞬天旋地转,刚惊呼出一个音儿,唇便被人封住。
她瞪大了眸子,只觉一抹冰凉温柔又不失霸道的在她唇上辗转。
她气呼呼伸手想要将人推开,却在半空中被他握住,高高的举过头顶按在枕上。
交合的双唇微微松开,银丝从中断裂,落到沈观衣殷红的唇瓣上。
李鹤珣的身子并未退开,垂眸盯着那张方才被他肆虐过的地方,嗓音喑哑,如同一个好学的学子,“是这样吗?”
“时辰不早了,我乏了。”沈观衣咬着牙,方才因他升腾的恼怒还未褪去。
温热的呼吸彼此交融,李鹤珣浅声道:“那我……快些。”
沈观衣挣着手,瞪着近在咫尺的男人,还未出口的话又被封在了唇里。
她被亲的有些晕乎乎的,待她再回过神来时,腰窝一凉,衣衫半褪。
不过片刻,只剩春帐旖旎,一室缠绵。
雨下了一夜,广明院叫了三次水,直到子时雨才赫然停下,院里的动静也渐渐平息消散。
寅时。
公鸡啼晓,床榻上的男子略微掀起眼皮,酸麻的臂膀令他忍不住低头看去,少女不着寸缕的窝在他怀中,露在外面的藕臂上红点斑驳,暧昧至极。
三日休沐已过,他今日要起身上朝。
手臂刚动了一下,怀中的少女便忍不住贴紧了他一些,薄被从她肩上滑落,露出胸前被‘摧残’后的痕迹,李鹤珣别过脸,将手臂从她的脖颈下抽了出来。
少年红唇微张,嘤咛一声,顿时令李鹤珣想起了昨夜不可抑制的疯狂。
他只睡了一个时辰,眼下头疼欲裂,想起那等事,额头更是忍不住青筋直跳。
也不知道沈观衣是从哪处学来的玩意儿,姿势怪异,毫无廉耻可言!
情.欲褪去,便只剩下阵阵不可言说的羞恼。
果然规矩不可废。
他眉目一拧,将仍在酣睡的沈观衣从床上薅了起来,“沈家不曾教过你晨起时的规矩?”
丈夫上朝,妻子应当起身伺候梳洗。
“沈观衣。”
沈观衣柔软无骨的靠在他肩上,呼吸均匀,不像要醒来的样子。
李鹤珣薄唇紧抿,口中振振有词的说着事关规矩礼法的道理。
那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一而再的被人打破,他不适,也不认同。
沈观衣耳边嗡嗡作响,脑袋昏沉的掀起眼皮,在瞧见李鹤珣冷漠的眉眼时,以为还在那档子事里,她压下不耐,迷糊的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差不多行了啊,再闹我就要生气了。”
说罢,她又往他怀中钻了钻,手臂挂在他的脖颈上,下意识去揉捏他白皙的后颈,嘤咛了一声,“腰还疼着呢。”
裹着规矩礼法的声音戛然而止,李鹤珣身子僵硬,嘴角平直,忽地想起昨夜沈观衣哼哼唧唧的哭了半晌,眼下也才刚睡过去不久。
他深吸一口气,方才因羞恼而升腾起的怒意渐渐消散。
半晌后,他低头瞧了一眼再次睡过去的少女。
闹得倒是凶,可真真到了时候,又哭着喊着拒绝。
李鹤珣动了动唇,终是什么都没说,将人小心翼翼的重新放回床榻,自个儿起身。
梳洗一番之后,时辰已经不早了。
襕衣加身,他拿好折子便要出门,余光透过纱帐的缝隙瞧见了一抹搭在床沿的白腻。
李鹤珣顿时蹙眉,上前将沈观衣的手臂放入被中,末了又轻柔的替她捏好被角,抬眸时正好对上她白净的小脸,眉目顿时柔和了几分。
他挺直身躯,将帷帐放下,正要转身去上朝之时,突然听见一道婉转的嘤咛,“哥哥……”
第32章
沈观衣是在近辰时被探春叫醒的。
朦胧之中探春伺候着她洗漱, 见她将醒未醒的模样,探春提醒道:“小姐,前两日夫人免了您两日请安, 今日怎么说都得去了。”
沈观衣有些烦, 没睡醒便更烦了。
她拧着眉,双眸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细缝儿, 嗓音还有些沙哑粘腻,“将我的琴抱来。”
她得弹一曲儿,醒醒神。
眼下正值夏日,也就早晚才会有丝儿凉意,沈观衣坐在李鹤珣晚间喜爱看书的窗棂前, 微风徐来, 裹着清香的湿意弥漫。
昨夜下了雨, 半夜才停, 房檐上的水还未干,顺势而下,落在积满雨水的石缸里,发出清脆的嘀嗒声。
下人将琴抱来后, 沈观衣低头抚琴,琴声流淌清泠,如窗外被雨洗过的风, 驱逐一夜过去的倦意。
探春瞧着在广明院伺候的几人纷纷怔住,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她的眼底不由得蔓延出一丝得意。
让他们平日总觉着小姐除了那身皮囊没有半点可看, 如今可瞧见了?
怕是姑爷都比不上她家小姐的琴艺。
探春心情甚好, 一边为沈观衣梳妆,一边用余光打量着周遭的下人。
原来扬眉吐气这四个字, 令人如此愉悦。
沈观衣指法娴熟,先是弹了些平日里常听的曲儿,之后她便没了耐心,随心而动,琴声乱七八糟却又能品出别样的滋味。
待琴声停止,探春已然为她梳好头髻,左挑右选,选了一支较为端庄的云扇珍珠步摇插入发间。
门外天□□亮,沈观衣瞧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抬手摸了摸探春替她梳好的妇人髻,竟生出了一丝阔别已久的怅然。
她回过神,捏着帕子抬步离开,“走吧。”
给岳安怡问安去。
沈观衣前后两世,给人问安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数时候都是别家妇人来给她问安,还要看看她有没有那个兴致。
崇心院外栽着几棵梅树,还没到时节,瞧上去只有零星的几簇绿叶。下人在院中洒扫,窗棂上隐隐能瞧见在屋内左右行走,忙碌的乌影。
知晓她来请安,岳安怡没出来,派了岳姑姑来打发她。
“少夫人,夫人近来身子不好,需要静养,您啊,日后若无事,便不需要来请安了。”
还有这等好事?
“岳姑姑,娘免了我的早礼,莫不是因为夫君前两日与娘说了些什么?”
岳姑姑眼珠子左右转了转,身子微倾,伸手挡着嘴角,小声道:“少夫人,这事儿还真是被您说中了,但夫人叮嘱过奴婢不要外传,所以……”
沈观衣嘴角缓慢的牵开出一丝笑意,“姑姑放心,我不会说的。”
她犹豫片刻,这才嚅嗫着唇道:“前两日公子因少夫人的事将夫人气着了,奴婢没怎么听清他们说了什么,但大概知晓是少夫人行事做法的原因,后来公子走后,奴婢进去伺候才听夫人说,是公子拒了夫人想要管教少夫人的念头。”
沈观衣本觉着以李鹤珣的性子,能为她说情已然不易,没曾想他竟会做到这等地步。
可先前他找来嬷嬷不也是想要教导她,眼下让她亲娘来,他又拒了?
所以他到底是不想让她被旁人约束,还是不想岳安怡受累?
岳姑姑继续道:“奴婢看的出来,公子待少夫人定是有情意的,这些年公子从未忤逆过夫人,唯有在少夫人的事情上,公子不愿让步,所以夫人才被气的狠了。”
“若是如此,娘不会怨我吗?怎的还送来补药?”
沈观衣到底觉着岳安怡应当不是这般容易妥协的性子。
岳姑姑叹道:“少夫人应当知晓二公子的事情吧。”
李鹤意?
沈观衣颔首,又听岳姑姑道:“自二公子离世后,夫人便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公子身上,那是她唯一的孩子,她心疼公子,便也会因为公子而怜惜少夫人。”
是如此吗?
沈观衣自崇心院离开时仍在想着岳姑姑的那些话。
但若不是如此还能是什么,总归不能是怕了,特意讨好她吧。
“小姐,咱们回去吗?”
沈观衣抬眸看了一眼大亮的天色,“备马车,听曲儿去。”
“啊?”
“啊什么啊,你家小姐我都几日没出府了,再这样下去我都快长毛了。”
寻艺坊白日里客人不多,唱的也都是一些清净雅气的缠绵之曲,只有到了夜里,灯火通明之时,才会显出这座艺坊的奢靡艳绝之处。
沈观衣喜欢白日的曲儿,前世也常常是白日来此。
她本欲在一楼寻个坐处,但探春认为此举不妥,好说歹说的要她去厢房坐着。
瞧着周遭零星几人隐隐看来的目光,沈观衣勉为其难的应了。
她不喜欢厢房,终归其因是因为瞧得不够清楚。
旁人听曲儿听的是音,但她喜欢瞧唱曲弹琴之人当下的神情、意境。
沈观衣不情不愿的被探春扶着踏上台阶,一层至二层的台阶修建于拐角,她刚行至转弯处,便骤然听见停滞片刻的琴音一勾,如霜华冷月,与先前的意境全然不同,沈观衣怔住,下意识抬头看去。
云台之上的姑娘梳着垂鬓分肖髻,模样清绝,年纪瞧上去不大,她垂头认真的抚琴,似乎听不见旁的喧闹,指法娴熟流畅,只是琴音中总是萦绕着一丝怨天尤人的哀愁。
“小姐,这首曲儿奴婢怎么觉着有些耳熟?”
沈观衣目光灼灼的盯着台上的人,嘴角勉强弯起一丝弧度,“是有些耳熟。”
探春蹙眉思索了一番,电光火石间她突然震惊道:“那姑娘弹的是折柳!”
似探春这般听曲儿都会睡着的人都能记着娘亲当年的折柳,她又怎会忘?
沈观衣如同入定了一般,只有双脚麻木的朝着云台走去。
探春怔住,“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沈观衣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屏息凝气,心跳如鼓,生怕惊扰了上面的人,将她吓走了。又怕这只是她的梦,一吹便散了。
探春不知道,娘亲抚琴之时有一个习惯。
尾指总是会往上翘着,那姑娘无论姿势还是抚琴的专注,与娘亲都一般无二。
更何况,她们二人就连眼窝上的一点红痣都长在相同的地方。
沈观衣看的有些痴迷,俨然听不见身边探春的声音,脚步虚浮的朝着云台走去。
“沈观衣,你怎么了?”
“沈观衣!”
直到手臂被人狠狠一拽,她才猛地回过神来,眼神清明了一瞬,这才看清她身前横了一把梨花木凳,方才若直愣愣的往前走,定会摔个结实。
她后怕的松了口气,回头看向拽着她的人。
他剑眉紧拧,脸色看上去虽然有些憔悴,却依然不减清隽。
那句你怎的在此处被沈观衣咽了回去,她险些忘了,寻艺坊是宁长愠的地方。
她慢悠悠的回道:“我来,听曲儿呀。”
随之目光越过宁长愠,看向云台上一曲终了,准备抱着琴离开的姑娘,“你知道她是谁吗?”
这头,李鹤珣从宫门出来,归言正在马车前等着他。
李鹤珣掀袍上了马车,从旁的小屉里慢条斯理的拿出一本游记,正要翻看,突然想起什么。
早晨她无意识呢喃的那句哥哥如蚊蝇般扰了他许久,他不曾知晓她有哥哥,也没听说她与沈家哪位庶兄关系亲近。
李鹤珣薄唇轻动,欲言又止。
马车平稳前行,白亮的光从小窗透了进来,照在他修剪整齐的指甲上,他抬眸瞧了一眼天色,忽然问了句,“她可起身了?”
眼下已快近午时,总不能还在床上赖着。
归言道:“少夫人起了。”
李鹤珣将书册翻到来时路上瞧见的那一页,刚看了两行,发觉归言迟迟没有下文,不由得抬眸去睨他,“然后呢?”
“然后少夫人去了夫人那处请安,夫人没见,还说以后都不用去了。”
手指微顿,将书册合上后,李鹤珣抿着唇道:“她怎么样?”
对于沈观衣,李鹤珣有些拿不准。
不知她会因此事而高兴,还是会因母亲没见她而闹脾气。
毕竟上次书房一事,他仍旧觉着沈观衣脑袋里的想法,不能以常人的目光看之。
归言将从下人那里得到的消息一一告知,“少夫人看上去与往日一样,从夫人院里出来后便和探春听曲儿去了。”
“听曲儿?”李鹤珣咻然蹙眉。
“是啊,眼下快午时了,少夫人应当饿了,咱们要顺道过去接少夫人回府吗?”
李鹤珣看向归言,半晌才道:“你让本官,去接她回府?”
归言觉着,公子想说的应当是:本官天不亮就起身上朝,她一个悠闲听曲儿的,还要本官去接她?
“公子,据属下所知,少夫人出嫁前也总是出去听曲儿,一听便是一日,太阳落山才回府。”
意思便是,若不去,少夫人恐怕得那时才会回府。
“况且属下也许久不曾听曲……”
话音未落,李鹤珣便幽幽看来,归言顿时闭了嘴。
马车内安静的出奇,一路上归言都不敢再多说一言。
直到马车驶入东街,快要回府时,归言才看见李鹤珣将书册放回小屉,揉了揉眉心道:“你想听曲儿?”
啊?
归言连连摇头。
李鹤珣看了他一眼,他神情一顿,左右摇晃的脑袋变成了捣蒜,连连颔首。
“念你近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本官允了,去寻艺坊。”
归言:……
第33章
沈观衣有些烦。
她知晓自己现下的情绪有些不太对, 但她记着上次和宁长愠说的应当够清楚了。
与她纠缠没有好处,哪怕是眼下这个看上去纯良无害的李鹤珣,宁长愠也不定斗的过他。
他若想要求些别的, 沈观衣总能想法子给他。
但是要她, 不行。
宁长愠瞧见她眼尾耷拉着,目光游离的望着云台, 就是不看他,哪能不明白她恼了。
咽下嘴里的苦涩,宁长愠收回了令她为难的目光,与她拉开了些许距离,轻声道:“方才那个曲娘, 你不是想打听吗?”
敲打着脸颊的指尖赫然停住, 沈观衣歪头看向他, “你愿意说了?”
“本也没有不愿。”宁长愠抿了一口茶, 眉头轻蹙,显然不太喜欢这略微苦涩的味道。
他放下茶盏,缓声道:“她是前些日子买进来的曲娘,从前在漳州那边卖艺为生, 身份背景很干净,就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怎么,喜欢?”宁长愠掀起眼皮看她。
他似笑非笑的道:“你若喜欢, 我把她送去伺候你。”
探春忍不住道:“不行,我不同意!”
她眼巴巴的看向沈观衣,“小姐, 是奴婢一个人不能伺候您吗?”
沈观衣本也没想将人小姑娘买来做丫鬟, 她并不理会探春,看着宁长愠道:“我身边不缺人。”
宁长愠颇为可惜的啧了一声。
原本还想着沈观衣喜欢, 他便将那人带来耳提面命一番,日后说不定还能发展成他的耳目,眼下看来这法子使不了了。
“那你瞧瞧这里的人,喜欢哪个带走就是。”
沈观衣抿着唇,昵了他一眼,“你怎的跟个人伢子似的,我像是缺人伺候?”
“成,反正我如今的好心在你那儿看来都是别有用心,我啊,也不费这个心神了。”
宁长愠嗤笑一声,“日后你若是缺衣少食,便去寻李大人的晦气,也别找我这个兄长了。”
他漫不经心的起身往后厨走去,瞧上去倒像是与寻常无二。
探春问道:“小姐,您不会真挑一个人回来和奴婢分羹吧?”
“想什么呢,你当我身边是什么人都能来的?”
“那世子那边怎么办?奴婢方才瞧世子的意思是与您怄气呢,您若是带个人走,他——”
沈观衣看向探春,认真道:“探春,你家小姐我如今嫁人了,除了你家姑爷,无需管别的男子。”
探春欲言又止,半晌后才忍不住道:“可是小姐,您也没管姑爷啊。”
“姑爷恼的时候,您似乎比他还恼,姑爷不恼的时候,您便对着他恼。”
“你是李鹤珣的丫鬟还是我的丫鬟?”沈观衣不乐意了,嘟囔着,“怎的帮他说话呢。”
“姑爷!”
沈观衣猛地看向她,板着脸,“你再说一遍。”
探春怔愣一瞬,随后着急的指着从门外走进来的两人,“不是,小姐,我是说姑爷来了。”
沈观衣顺着探春的视线看去,她大剌剌的指着人家,任由是谁都很难不注意到她。
果不其然,李鹤珣的目光悠悠看来,那一幅清正不阿的模样,宛如和尚闯进了秦楼楚馆,格外显眼。
“完了完了,姑爷定是来抓您的。”
沈观衣:?
她莫名看向一脸担忧的探春,不明白,“抓我做什么?我可有犯事?”
“您老一个妇道人家,大庭广众的来听曲儿不说,还坐在四处都是人的大堂,上京夫人们便是喜欢听曲儿,也大多是将人请回府中,关着门自个儿听,您倒好,新婚几日便来了这处。”
探春与沈观衣入京一月有余,那些规矩行事她也打听了个七七八八,眼下俨然是觉着沈观衣这样不妥。
其实前世她也是后来当上摄政王妃时才行事大胆了些。
刚嫁给李鹤珣那些时日,她与探春口中所说的上京那些夫人,并无不同。
但一月前她还是摄政王妃,尽管眼下身份不同,但十多年的习性总是难以在一时之间转圜的。
更何况,听曲儿罢了,沈观衣并未觉着有什么。
归言行至沈观衣身前,探春看了一眼并未过来的李鹤珣,犹豫道:“姑爷不过来坐坐吗?”
李鹤珣襕衣未退,那身官袍总是扎眼的,况且公子本就不是来听曲儿的,坐什么坐!
“少夫人,时候不早了,您什么时候回府?”
沈观衣诧异的瞧了一眼门外大亮的天,“时候不早了?可午时都还未过。”
“既然你们都来了,那便过来一起听听曲儿吧。”
说罢,她懒洋洋的捻起一粒瓜子剥着,刚涂上的豆蔻颜色鲜艳明亮,沈观衣不敢使力,剥了半晌也剥不动,气呼呼的扔在桌上,不吃了。
归言瞧了她一眼,两害相形取其轻,他不敢触少夫人的霉头,只能回身去找李鹤珣。
在门口长身玉立的男子站在门内一侧,负手而立,见是归言一人过来,顿时蹙了眉。
归言硬着头皮,在李鹤珣冷然的目光中,讪笑道:“公子,少夫人让您去那边坐坐,听、听听曲儿。”
天知道他家公子活了二十年,便是与那些官员打交道去的也都是茶坊一类的风雅之地。
秦楼楚馆,艺坊赌楼从未踏入过一步。
眼下第一次进艺坊,竟是为了自家夫人,归言光是想想,都觉着像是没睡醒而生出来的梦境。
“她倒是惯会寻欢作乐。”
“让她过来。”
归言干巴巴的道:“公子,要不然您亲自去说?”
李鹤珣蹙眉看他。
“夫人性情直爽,属下不会说话,怕恼了夫人,到时候丢面的是公子。”
一个太要脸,一个压根不将脸面看在眼里。
怎么看,都是那个太要脸的人得不到好。
李鹤珣:……
“公子是来听曲儿的?怎的不进来?”
二人说话太过于专注,不知不觉身边便多了一个穿着薄衫的姑娘,脂气入鼻的一瞬,李鹤珣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退,留下归言一人应付。
眼见着这姑娘还要追去,归言一把将人拉住,冷声道:“没瞧见我家公子身上的官服?小心将你抓进牢里。”
“呵,小哥儿说笑了,奴家并未犯事,饶是官老爷又如何,平日里来这儿听曲儿的官老爷可不少,奴家又不是被吓大的。”
“官老爷不怕,那这个呢?”归言从腰间扯下一块令牌,令牌古朴精致,上面刻着的李字,让这姑娘顿时怔愣。
归言告诫道:“莫要声张,否则别怪我不留情面。”
上京官员众多,但李家却只有一个。
这头,李鹤珣行至沈观衣身侧,还未出声,便见她头也不回的将软椅拉开,“坐。”
台上的曲儿唱的正是她前些日子来寻艺坊听到的,回去后还琢磨了一段时间呢,如今又听见,倒是有些不一样的感觉。
正想着,沈观衣骤然发觉身后目光粼粼,寒意滚滚。
她漫不经心的回头,正好对上李鹤珣看来的目光,以及……李鹤珣身后遥遥走来的宁长愠?
他怎的又回来了?
沈观衣微微蹙眉,素手找到李鹤珣的袖笼,不由分说的伸出去握住了他干燥温暖的大手。
李鹤珣瞳仁微缩,下一瞬便要躲开,却被沈观衣牢牢攥住。
他抬眸看向她,眼底略含警告,“沈二。”
她眼巴巴的看着他,“你坐下嘛,你盯着我,我根本没办法认真听曲儿。”
李鹤珣抿着唇,多看了她两眼,这才遂了她的愿,坐至她身旁。
沈观衣松了手,将眼前一动未动的瓜子儿盘挪到了李鹤珣跟前,随后拿一双美眸瞅着他,“我剥不开。”
“时辰不早了,还不回府?”李鹤珣并不想惯着她的性子。
她回去做什么,府里那般无聊。
“可是我曲儿还没听完,再坐会儿嘛。”说完,她伸出手指戳了戳盘里的瓜子儿,“我想吃。”
李鹤珣垂眸瞧了一眼,没有任何动作,“想吃便自己剥。”
下一瞬,沈观衣将双手伸至他跟前,她的手很小,却纤细的宛如葱段,指甲上涂满了嫣红的豆蔻,莹亮饱满,着实不适合剥瓜子。
探春呢?为何不让她伺候?
李鹤珣抬头看了一眼探春。
……
发现她在剥长生果。
探春察觉到视线,对着李鹤珣讪讪一笑。
李鹤珣:……
沈观衣见他迟迟不语,忍不住从袖笼中探出指尖,去戳他的官袍。
一盘瓜子罢了,她到底是有多想吃?
李鹤珣抿着唇,在她期待的目光下,默不作声的垂首剥起了瓜子。
在三人不远处看了许久的宁长愠眼底泛起点点裹着冷寒的笑意,站在他身侧的阿让正端着刚出炉的醉糕,失落道:“姑娘与李大人的感情,似乎……”
他话未说完,但两人心中都知晓是什么意思。
“世子,咱们还过去吗?”阿让低头瞧了一眼手上的糕点,这是姑娘从前最爱吃的。
宁长愠面色如常,挑眉道:“为何不过去?”
在阿让错愕的目光中,宁长愠从他手中接过糕点,似笑非笑的道:“李大人平日向来瞧不上这些地方,今日没想到竟会亲临,本世子作为寻艺坊的主子,怎能不好好招待一番?”
第34章
宁长愠走过来之时, 李鹤珣面前正好剥出了一小碟瓜子仁。
他将醉糕端正摆放至桌上,熟稔的轻笑道:“没想到李大人竟也爱听曲儿。”
沈观衣与李鹤珣同时抬眸看去,沈观衣眼中泛着一丝暗光, 看了宁长愠片刻又无动于衷的转回头继续瞧着台上。
一旁的探春瞧了一眼沈观衣淡然的模样, 不禁佩服她的好心性,于是也学着自家小姐的模样, 眼观鼻鼻观心,不主动不参合,天不塌到脑袋上绝不急一下。
沈观衣不是心性好,而是眼下的情形对前世而言不过是小场面,小的都不需要她从中周旋, 既如此, 她不若安心听她的曲儿, 任宁长愠折腾去。
李鹤珣颔首回礼, 手上的动作未停,“宁世子。”
因二人先前打过交道,宁长愠这人狐朋狗友又众多,善于周旋, 于是不过片刻,二人瞧上去便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
但不过也只是瞧上去罢了。
宁长愠向来长袖善舞,不动声色的聊着近来的朝局, “据说圣上这两日频繁召见太子殿下,我爹忙的夜里才回府,想必大人近来亦是。”
“嗯, 近来朝中事有些多, 侯爷乃能人,肩上担子便会重些。”
李鹤珣面不改色的瞧了一眼桌上并未被动过的瓜子仁, 宁长愠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继续道:“眼下已近午时,我请大人去香满楼用膳?”
“不必了。”李鹤珣道。
宁长愠试探道:“大人等会儿还有事?”
李鹤珣轻轻应了一声,下一瞬就瞧着一只手慢悠悠的伸向了他跟前的小碟,胡乱的抓了一把握在掌心,骄矜的捏起一粒瓜子仁按在饱满红艳的唇上,舌尖一卷,落入口中,瞧着像是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李鹤珣眉宇间轻拧的川字顿时松开,他回过神看向宁长愠,“家中有些事,便不劳世子破费了。”
宁长愠摩挲着盏口,颇为善解人意,“既如此我也不勉强大人,今日天气这般好,我也回家看看书好了。”
“据闻世子明年准备参加春闱?”
话音刚落,沈观衣便收回黏在云台上的目光,朝着宁长愠看去。
前世也是这个时候,宁长愠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向来不喜读书的人,突然钻进了书眼里,定要考取个功名才罢休。
宁长愠点头,不在意的笑笑,“闲着无事,考个功名玩玩罢了。”
那般混不吝的神情,若眼下是太傅在他跟前,定要气的上折子参他爹教导不严不可!
可眼下在他身前的是李鹤珣,“那便提前祝世子蟾宫折桂。”
“大人说笑了。”
一曲唱罢,云台上又换了个曲娘,沈观衣觉着他们二人太吵了,扁着嘴兴致阑珊的看向李鹤珣,“我不想听了。”
李鹤珣瞧了她一眼,只是随口一问,“怎的了?”
沈观衣也是随口一答,却让二人都变了脸色,“你们太吵了,还不如不听。”
她说的是实话,但她忘了眼下李鹤珣与宁长愠还没到前世那般水火不溶的关系,甚至李鹤珣或许都不知晓她与宁长愠之间的种种。
所以在李鹤珣看来,便是他又哪处做的令她不满了,才让她使性子迁怒于宁长愠。
但不听也好。
李鹤珣身子微侧,淡然抿唇道:“世子,内子性情率直,若言语之中有得罪之处,还望世子莫怪。”
攥着茶盏的手指猛地一紧,宁长愠瞳仁微颤的打量着眼前这个和煦如风的男子,似是第一次认识他一般。
他在……护着她?
宁长愠突然看向沈观衣,在发觉她神情并不意外时,心口猛地一坠。
她那般稀疏平常,是不是说明李鹤珣待她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不好。
沈观衣站在李鹤珣身后,抬眸不期然的对上宁长愠看过来的目光,那双桃花眼不笑的时候依然摄人心魄。
只一瞬,她便莫名的移开了眼。
他那是什么眼神?
难不成还想将小时候的事情拿出来给李鹤珣讲讲不成?
就在沈观衣默不作声的跟在李鹤珣身后正要离开时,宁长愠缓缓收回视线,放下茶盏,指腹点在装醉糕的篮沿上。
沉默许久后突然道:“沈二小姐,你的东西忘带走了。”
他唤的稀疏平常,可就是这般漫不经心才叫人听上去异常熟稔。
李鹤珣脚步一顿,回头正好对上宁长愠淡然的眸子,在他噙着笑意的目光中,李鹤珣心头一跳,敛去诸多思绪,从容道:“探春,将少夫人的东西拿上”
探春咽了口唾沫,去看沈观衣,见沈观衣并未阻止,这才去将篮子带走。
编织着纹路的篮中放着几块白玉一般的糕点,除此之外再无其它,便是五岁小儿都提的起来的东西,探春却拿不起来。
她欲哭无泪的看向宁长愠按在篮上的手指,“世子……”
话虽是对着探春说的,可宁长愠的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着沈观衣,“这东西是本世子让人去福记糕点铺子买来的,你家小姐怎么说也该亲自来拿,你说是不是?”
他声音算不得小,至少李鹤珣与沈观衣听了个清楚。
沈观衣唇畔扬着笑意,“世子说的是,但我并未与世子提过糕点一事,眼下也不想吃这甜腻的东西,世子不若自己留着吧。”
想学那些狐媚子的离间手段,就凭他宁长愠?
“探春,走了。”
她旋身走过,藕色襦裙扬起,与李鹤珣的襕衣纠缠一瞬又落下,门外光影斑驳,星星点点的映在少女聘婷的身姿上,引得行人驻足回望。
论起目中无人这四个字的精髓来,沈观衣敢称第一,便无人能出其右。
宁长愠面色略微苍白,“李大人。”
正欲跟随沈观衣离开的人身形一顿,李鹤珣回首,目光沉沉。
宁长愠心底滋生出来的恶意在瞬间攀到顶峰,他想要告诉眼前这个人关于沈观衣从前的种种,甚至想要唾弃他夺人所爱的行为。
可对上这样一双平静无波的眸子后,宁长愠突然又不想了。
他告诉李鹤珣这些后,以她的性子定会恼了他,届时他可有把握哄回来?
若是以前他有,可前两次沈观衣那般决绝,他不确定了。
宁长愠盯着李鹤珣,缓慢而平稳的道:“大人,慢走。”
李鹤珣眸底闪过一道暗光,他面色如常的略一颔首,似是什么都不知晓般的转身朝外走去。
探春顿时撒开手,急着追上去,“小姐,姑爷,你们等等奴婢啊。”
“探春。”
身后传来的嗓音让探春步伐一滞,她咬着唇为难的回头,“世子……”
宁长愠两指并拢,勾着精致小巧的木篮藤条,递到探春跟前。
探春不敢接。
宁长愠盯了她两瞬,回想起沈观衣方才的言辞凿凿,冷漠疏离,他笑着缓声道:“去告诉你家小姐,今日是我冒失了。”
探春讶异的看向他。
“日后我不会再让她为难,朋友也罢,兄长亦可,六年情谊,我断不掉,也望她三思。”
探春认识宁世子这般久,从未见过他低头,还是在小姐跟前低头。
但是……
“世子,小姐已经成婚了,您、您是外男,与小姐之间总是有诸多不便的。”
半晌后,宁长愠脸上的笑意尽散,眼眸沉沉,眼底混着的失落一闪而过,“嗯。”
他不似李鹤珣那般发髻一丝不苟,衣襟都要拢到最上头。
眼下他长发虚拢在身后以红带束之,鬓发柔润如缎,垂至肩上,不笑不语,垂眸出神的模样像是探春从前在庄子上养过的一只大狗狗。
那可是将小姐气到跳脚,还要小姐反过来哄着的宁世子啊。
前六年,她何时瞧见过他这般失落无助的模样!
探春心中骤然生怜,以至于她挽着篮子行至马车旁,对上沈观衣遥遥看来的眼神时才骤然回过神来。
完!
探春欲哭无泪,她怎就忘了小姐那令人生怜的本事是从谁那儿学来的呢!
回府用过午膳后,沈观衣困乏的要上床榻。
探春如往日一般,刚要走上前去服侍小姐休憩,就听见她轻声道:“阿莺,你来。”
探春怔住,木讷的看着阿莺上前,熟稔又从容的为小姐褪去衣裙,换上休憩时更为凉爽的丝绸长衫。
而这些琐事,先前都是她来做,也只有她来做的。
探春眼中漫出一丝委屈的泪光,看向阿莺的神情十分恼恨。
阿莺放下纱帐,为沈观衣掖好被角后,这才取来团扇,不用沈观衣吩咐,便自顾的站在一旁为其打扇,从始至终没有抬眸看主子一眼。
论规矩和眼力,广明院中的人都不是善茬,更何况她们还手稳心细,不骄不躁,其中阿莺更是李家百来个下人中最为出挑的。
前世她不喜欢阿莺这般的聪明人。
说她嫉妒也好卑鄙也好,她不喜欢将没把握的人放在身边,更何况这人还是一个她无法引诱的女子。
女子为情为权可以做出任何事来,譬如唐氏,再譬如她。
所以若是阿莺起了什么心思,那将是一个大麻烦,于是在察觉到阿莺的不同后,她便想方设法的将阿莺调的远远的。
可璞玉就是璞玉,便是到了石头堆里也总有被人瞧见的一天。
那是后来她做了摄政王妃之时,底下的人为讨好她,想方设法调来了一个得心的婢女到她跟前。
只是当时她未曾想到那人是阿莺。
与之前的畏惧不同,再见阿莺之时她早已坐稳了位置,一个丫头罢了,她的目光早已不再短浅,于是在那些人期待的目光中将阿莺留下了。
如那些人所想,后来的阿莺的确甚得她心。
沈观衣阖着眼,半梦半醒间嘟囔了一句,“热。”
摇着团扇的人微微一顿,随后手上的弧度大了些,清秀的脸上不曾有半分神色。
与此同时,书房中,李鹤珣跪坐于山水屏风后,修长分明的手指轻而缓的拨弄着琴弦,不像是在抚琴,倒像是在勾音儿。
归言半跪于李鹤珣身侧,询问道:“公子,要不要属下去查一查少夫人与宁世子?”
破碎的琴音听不出是什么调子来,混在琴音中的,是李鹤珣的一声轻应,“嗯。”
第35章
归言得了吩咐, 起身拱手,“是,属下这就去。”
他步伐匆匆, 还未踏出门去, 便听见身后琴音停下,李鹤珣突然道:“罢了, 不用查了。”
归言错愕回头,十分不解。
连他都能瞧出来少夫人与宁世子之间的怪异,公子怎会察觉不到。
那二人虽未多言,甚至无论从哪方面琢磨,都像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 但归言就是觉着他们之间并不简单。
他自小便接受着李府的训练, 人与人往来的细微之处, 他不会看错。
少夫人与宁世子认识, 恐怕还不止认识那么简单。
‘叩叩——’
书房外突然传来敲门声,下一瞬,小厮嗓音清亮道:“公子,老爷有请。”
李鹤珣抚平琴弦, 规整衣衫后才屈膝起身,自归言身侧走过时,归言仍旧不死心的道:“公子, 那少夫人那边……”
“你唤她什么?”
归言愣然,“少……夫人。”
李鹤珣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沉色的眸子波澜不惊, 归言赫然垂下头, 明白了李鹤珣话中之意,“是属下逾矩了。”
“自己下去领罚。”
他抬步离开, 从始至终不曾提起过寻艺坊半点不妥,归言神情复杂的看着李鹤珣远去的背影。
是夫妻间的信任还是不必要,归言有些拿不准了。
崇心院外间的书房平日里除了李诵年,府中几乎无人前来,便是李鹤珣,若是没有要事,也不得随意踏入。
书房内摆置规整,名家书画比比皆是,光是一墙的玲珑阁上便有半边都是放起来的卷轴,随意打开一卷都足以令当今痴迷书画之人称叹。
沉香袅袅,李鹤珣推门进来之时,站在桌案前提笔作画的人不曾抬头,与他有几分相似的脸严肃板正,一开口,长在唇边的山羊胡便微微上翘,“来了。”
李鹤珣面色淡然的拱手,“父亲。”
“先坐。”李诵年今年四十有二,正值壮年,身子骨更是硬朗有加,或许是天生底子好,脸上皱纹不见几许,五官俊朗,若没有那一撇胡子,瞧着倒是如青年才俊一般。
但也就因如此,他才绪起长须,偏偏将自己往老了长,说是这般瞧着才有一个太师的样儿。
李鹤珣默不作声的站在李诵年身侧为他磨墨,李诵年余光瞧了一眼并未阻止,笔下的大猫只差最后一勾便能收尾。
他腕上使力,笔如游龙,不到片刻,一张大猫卧山图便完成了。
李诵年打量着刚刚完成的丹青,“今年的秋猎,你怎么看?”
“圣上身子抱恙,大概会让太子来主张,而太子自诩与李家走的近,又以为将沈二嫁入李家便能与李家彻底站在一条船上,所以应当会让我辅佐此事。”
李诵年负手而立,掀起眼皮瞧了他一眼,“嗯,你说的不错,那此事你如何想?”
“我以为,顺势而为才是上策。”李鹤珣面不改色的道。
可下一瞬,李诵年蹙眉拿起桌上的画轻轻吹了吹还未干透墨渍,“我说的是沈家那姑娘,你如何想?”
李鹤珣眼睫轻闪,寻常道:“她并不知晓自己被太子当作棋子一事。”
“呵。”李诵年冷笑一声,“她不知道,你也不清楚?”
不等李鹤珣回答,李诵年便已然抬眸看向他,不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你若是连这都看不出来,那你也妄为我李家子孙,想必那大理寺少卿的位置恐怕你也坐不长远,更遑论其他。”
“但你若是知道却仍然娶了她,缘由是什么?”
李诵年一直将李鹤珣当作下一任家主培养,李鹤珣的事他也很少干涉,但眼下他需要一个李鹤珣放着那么多贵女不娶,偏偏将沈家那姑娘娶回来的理由。
“陛下赐婚,不敢不从。”李鹤珣抿唇直言。
‘啪’的一下,掌心猛地拍在桌上,李诵年目光如鹰,锐利的刺向李鹤珣,“你少糊弄我,这赐婚是怎么来的,你以为我不知道?”
李诵年盯着他,“你是不是还没放弃,想利用她——”
“父亲。”李鹤珣打断了他下面的话,不容置疑道:“我没有。”
“你若不是打的这个主意,为什么偏偏将沈家的姑娘娶回来。”
李诵年看着跟前这个从不曾让他失望过的孩子,冷声道:“你不是那等见色起意之人,能让你拿自己的婚事做筏子,除了那件事还能有什么!”
“李澜之,别以为我不知晓你打的什么主意。”
李诵年目光沉沉,“那等大逆不道之人,不值得你为其费心!你听见没有!”
“父亲,他不是!”李鹤珣双眸同样冷沉,不畏不惧的看向他,“这么多年过去,你就不想知道我查到了什么?”
“他是您的儿子,他的品性如何,您会不知?便是我当真想要利用什么才娶了沈观衣,最后您不是也没阻止?”
在李诵年愈加愠怒的目光中,李鹤珣面不改色的继续道:“所以,您也是想要还阿意一个清白的,对吗?”
“住口!”李诵年怒不可遏,“什么清白,你是嫌他害的李家还不够?就是因为他,我将来都没脸去面对列祖列宗!”
“李家世代忠诚仁德,哪一个不是青史留名的贤臣?便是像你叔伯那等不学无术之人也知晓有所为有所不为!万不敢毁了李家世代的清流贤名!”
李诵念气的面色发红,“可我的儿子,你的好弟弟,他做了什么?是他毁了李家的名声,他就该是李家之耻。”
“父亲。”袖笼里,李鹤珣五指成拳,攥得指节泛白,“他没有。”
李诵年眼眶中布满猩红血丝,甚是骇人,“四年过去,便是没有又如何?他便是被冤枉的又如何?你能查出来,你还能替他报仇不成?”
“澜之,晚了。”
李鹤珣猛地抬眼看向李诵年,只见他一瞬似乎老了许多,疲态尽显的撑着桌沿,“若他是被冤枉的,也是他当年不够警醒聪颖,轻易相信旁人,怪不得别人。”
“相信旁人也有错吗?”李鹤珣瞳仁轻颤,不躲不避的看着他,“那时他才十四岁,相信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他有什么错?”
“他没错。”李诵年缓缓抬眼看向他,声音轻如羽毛,这是他第一次与李鹤珣提起李鹤意的事,但不表示他不清楚李鹤珣这些年私底下都在做些什么。
但他要告诉这个被他寄予厚望的孩子,“所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话之重,重到李鹤珣呼吸一滞,只觉心脏被一双大手紧紧拧住,不得松缓半分。
“澜之,李家已经出了一个逆子了。”李诵年平静的看向他,“你也要重蹈他的覆辙,让我与你娘失望吗?”
如同泰山压顶,洪流出闸,李鹤珣喉口被东西堵住,呼吸不匀,说不出半个字来。
所以父亲不是不在意,甚至有可能知晓真相如何,但相较于李家,相较于他们世代遵守奉承的贤明,李鹤意便算不得什么了。
李诵年见向来喜形不容于色的人面目苍白,心下也极其不忍,“好了,那些事都过去了,不管你因为什么娶了沈家那姑娘,她既是你的妻,日后你便得好好待她,莫要再打旁的主意。”
李鹤珣唇边溢出一丝轻讽的笑,心底似乎叫嚣着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了轻飘飘的一句,“父亲,仁义礼智信,孩儿不曾忘记,更不曾想过利用一个女子来达到目的。”
晚霞初露之时,沈观衣才悠悠转醒。
清凉的风吹起耳畔的碎发,沈观衣嘤咛一声,抬眸看去。
只见团扇一上一下,风声正好,握着它的人似乎察觉不到累,明明手指都因为许久未动而逐渐肿胀,她却像是瞧不见一般,只因主子不曾喊停。
素净的手轻柔的按在团扇的牡丹上,豆蔻嫣红,连牡丹都争艳不得。
“好了,休息会儿。”
阿莺缓缓收回手,施礼道:“是,少夫人。”
沈观衣掀开薄被,还未曾抬手,阿莺便已然上前服侍她起身,沈观衣啧了一声,隐隐竟有种回到了前世的感觉。
那时她身边最得力的两人便是探春与阿莺。
探春性子活泼,后来手段狠辣,却仍旧改不了粗枝大叶的毛病。
而阿莺安静沉稳,行事细致,常常她还不曾吩咐,阿莺便已然提前一步替她打理好了。
“小姐,小姐您醒了。”探春小跑着从门外进来,行至阿莺身侧,不动声色的将她挤到一旁,接替她的位置。
谄媚的道:“小姐,您今日想吃什么?奴婢这就去吩咐厨房,若厨房没有,奴婢便去替小姐买回来。”
沈观衣眉尾上挑,看向探春,“想吃些醉糕。”
探春:……
她苦着一张脸,求饶道:“小姐,奴婢错了,您别生奴婢的气了。”
都怪世子,非要哄骗她将醉糕拿回来,现在好了,小姐身边被那个叫阿莺的人霸着了,要是小姐不要了她了,她都不知该去哪儿哭去。
“生什么气?你不都带回来了,拿过来吧。”
沈观衣坐在铜镜前,随意挑了把精致的木梳,递给一旁的阿莺。
眼见着阿莺默不作声的走上去替沈观衣通发,探春这下是真的慌了,连忙跪地道:“小姐,奴婢错了,您饶了奴婢好不好。”
沈观衣似是没看见一般,拿起一根玉簪在发上比划了一下,笑着从铜镜中看向阿莺,“阿莺,瞧瞧,我戴这个如何?”
阿莺抬起头看了一眼,随后低声道:“与少夫人甚是相配。”
娇笑连连,沈观衣牵起唇畔,看着铜镜中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道:“我也觉着。”
二人旁若无人的谈论,令探春眼角浸出一丝泪光来。
她心里堵得难受,像是一团棉花撕扯不开。
小姐这些年身边一直都只有她一个人的,她们从庄子上便相依为命,便是最艰难的时候,也是互相依偎过来的。
她不怕小姐罚她,但她怕小姐再也不理她,不要她了。
双膝在地上摩挲出声响,探春挪到沈观衣身侧,抓住她的衣袖,颤着声音道:“小姐……”
第36章
沈观衣没骨头似的歪靠在软椅上, 嫣红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懒散的抚摸着手上的玉簪,“嗯?”
探春抬头望着沈观衣,她不似平日的娇弱, 眼下如同一只艳阳天的树底下午睡的猫儿, 倦懒雍容,看似温柔无害, 底下却藏着利爪。
这样的小姐她从未见过,但却从心底里发怵。
“奴婢真的知错了,您就原谅奴婢这一次好不好?”探春小心翼翼,连呼吸都慢了几分。
略微凌乱的长发在阿莺手中逐渐顺滑,沈观衣略一抬手, 阿莺便停下欲要挽髻的动作, 垂首站至一侧。
正在探春忐忑之际, 沈观衣突然道:“起来吧。”
她心下犹豫, 不敢起身,贴在大腿前侧的掌心生出汗渍,而她却顾不得粘腻,眼巴巴的望着沈观衣, 试图从她的神情中瞧出她眼下是否仍在恼怒的心绪。
沈观衣慢悠悠的瞧了她一眼,短叹一声,“阿莺, 扶她起来。”
“是。”
阿莺靠近的一瞬,探春咬着牙,本想将她推开, 可余光对上沈观衣看着这方的目光, 只能忍着火儿,攀着阿莺的手臂起身。
比起生气, 沈观衣更多的却是想要敲打探春,从前住庄子上时,探春便将宁长愠当作半个主子与恩人,她心思单纯,宁长愠若想利用她做什么,不过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她这一世不想将日子过得胆颤心惊,鸡飞狗跳,所以那人,免不得要让探春避开一些。
在沈观衣出神时,探春在她瞧不见的地方轻轻拧了一把阿莺的腰肢,对上阿莺看来的视线,探春狠狠一瞪,又连忙收回目光,怕被沈观衣瞧见。
“下去布膳吧。”
阿莺略一施礼,利落的转身离开,探春却磨磨蹭蹭,犹豫道:“小姐,您不生我的气了吧?”
沈观衣好笑的嗔了她一眼,“我方才不是说了不曾生气?”
“我才不信。”探春如往日一般嘟囔了一句,下一瞬便瞧瞧掀起眼皮去瞧沈观衣的神色,在发现她并未生气时,紧绷的身子松缓下来,眼中不由得漫了一层雾气。
“小姐,您方才可吓死奴婢了。”
沈观衣微微抬手,没有理会她嘴里的小埋怨,在她的搀扶下走向小桌,“将醉糕拿来吧,我想吃。”
探春错愕一瞬,可眼下仍对方才之事心有余悸,不敢再如同往日那般造次,“是,小姐。”
窗外金云漫天,待被乌沉覆盖之时,下人从善如流的将晚膳布好,沈观衣看了一眼与昨日不同的膳食,满意的坐在桌前,问道:“李鹤珣呢?”
“回少夫人,公子从老爷那儿回来后便一直在书房。”
“嗯,知道了。”
下人错愕抬眸,本以为少夫人会吩咐她去唤公子用膳,谁料抬眸的瞬间,就瞧见她执筷夹肉,仿佛方才不过随便问问罢了。
这头,李鹤珣在书房坐到很晚。
天幕乌沉,月明星稀之时,他才从书房出来去了浴房沐浴更衣。
沐浴完后,黝黑柔顺的发梢湿润的贴着脊背,李鹤珣换上薄衫回到卧房,刚一进去便听见沈观衣正与婢女嬉闹着什么。
“小姐,您方才可是答应我了,要抓只兔子回来给奴婢瞧瞧的。”
帷帐之后,少女不着寸缕的趴在床榻上,双手交叠,柔软的脸颊贴在手背上,薄被只堪堪拢到腰肢,露出上面细滑白皙的脊背。
阿莺跪坐在一旁,掌心先是将红玉膏揉搓的没有半点凉意后,才贴在沈观衣的背上,捏揉顺敲,手法娴熟,伺候的沈观衣舒服的眯起了眼睛。
“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往心里去做什么。”
探春嘟着唇,趁沈观衣阖眼的一瞬,狠狠的剜了一眼阿莺,这才道:“那小姐您答应她的火狐,是不是也没有了?”
沈观衣舒服的嘤咛一声,漫不经心的道:“再说。”
“小姐~~~”探春顿时不服,跪坐在床沿边的身躯不由得向沈观衣靠近了几分,殷勤的为她捏着手骨,“您不能这样偏心啊。”
李鹤珣进来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不可言喻的画面。
轻薄的帷帐被放下,尽管遮掩住了床榻之上的情形,可依然能够看清两人正在为沈观衣捏背抹香。
听见动静的人掀开帷帐一角,连忙道:“小姐,姑爷回来了。”
“回来便回来,大惊小怪的做什么。”沈观衣方才喝了崇心院那边送来的药,眼下正困乏的紧。
结果探春冷不丁的扬了声音,顿时将她吵醒了。
探春与阿莺退下,沈观衣懒倦的趴在床榻上不曾动弹,她侧脸朝着外沿,双眸睁开一条细缝儿,隐隐透过薄纱看见李鹤珣背对着她坐在桌边饮茶。
“下月的秋猎,你与长公主一道马车。”
沈观衣轻轻应了一声,这才记起眼下快到秋猎的时节,但随即又不满,“为何不是与你一道?”
“我与太子一同,恐无法照看你。”李鹤珣继续道:“长公主那边我已经派人去请示过了,你无需担心。”
沈观衣撑着床榻慢悠悠的起身,薄被从腰肢滑落,她低头瞧了一眼,拿过一旁的长衫穿上。
从帷帐中钻出来时,沈观衣正面若桃花的系着丝绦,如同方才蒸过热气一般,显得她现下气色极好。
她自顾自的坐到李鹤珣身边,为自己斟上半杯茶一饮而尽,“那个婢女现下如何了?”
李鹤珣一时之间没想起来她说的人是谁。
沈观衣托着下巴,身子微微靠近他,“就是敬茶那日对我下黑手的人。”
“你那日答应我会罚她跪三个时辰的,这都过去几日了,她怎么还好好的。”
他不说话,沈观衣顿时不悦的眯起眼睛,“你不会是在哄骗我吧?”
说着,她‘噌’的一下起身欲要往外走,没走两步,皓腕便被人桎梏,李鹤珣蹙眉看她,“做什么?”
“报仇。”沈观衣说的轻飘飘的,若是往日,李鹤珣只会觉着她过于冲动。
可是眼下……
“四年过去,便是没有又如何?他便是被冤枉的又如何?你能查出来,你还能替他报仇不成?”
父亲的话犹在耳畔,他看向沈观衣理所当然的神情,缓缓道:“她有母亲护着,且母亲以免去你日后问安一事,换来不再对她责罚,就算你现在去与她算账,又能如何?”
“自然是让她也跪一跪,我才能舒坦。”沈观衣回道。
李鹤珣又道:“可她有母亲护着,你动不了她。”
“那就连岳安怡一起动。”沈观衣下意思开口,待察觉她说了什么之后,话音已落,来不及收回。
但李鹤珣瞧上去似乎并不在意,眉头紧拧,不知在沉思些什么。
沈观衣挣了下手,这一动又唤回了李鹤珣的思绪,他抬头看她,“我娘不是寻常深闺妇人,你讨不到好。”
“李鹤珣,你什么意思?”沈观衣不悦的压下嘴角,红唇微嘟,“你莫不是想劝我就这般算了。”
“不然呢。”李鹤珣眉目清明,言辞凿凿,“眼下你不用日日去请安,清净闲散的日子你不喜欢?”
“若你非要计较,眼下的这一切须臾之间或许便会消散。”
沈观衣挥不开他的手,索性便坐至他身侧,没好气的瞪着她,“散便散,我才不在乎。”
“就算日日去问安又如何?到时候谁头疼谁还不一定呢。”
李鹤珣眼中划过一丝茫然,“你为何……不在乎?”
因为她这一世本就是白得的。
前世她没有任何遗憾,大仇得报,手握滔天权势,说她是上京最尊贵的女子也不为过。
若当真说要有什么没有得到的东西,那便是孩子了。
也算不得喜欢,只是因为没有过,所以想要生一个下来瞧瞧。
但这些,都不足以让她委屈自己。
“为何?”李鹤珣目光灼灼的看向她,势必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沈观衣有些烦他了,“当然是因为我有更在乎的事啊。”
李鹤珣瞳仁缩成针尖,面色惨白了一瞬,沈观衣哪怕不想注意,眼下也瞧见了他的不妥,疑惑道:“你怎么了?”
沈观衣仔细琢磨了一下前世的这个时候,正是李鹤珣对那几人步步紧逼,撕破脸皮争锋相对之时。
“没什么。”李鹤珣突然牵起嘴角露出一抹浅笑,似乎拨开云雾见了青天,灵台清明。
沈观衣努着嘴,抬了抬手臂,“放开。”
李鹤珣低头瞧了一眼,并未如沈观衣所愿,“那名婢女之事,我记得的,不会让你受委屈。”
“所以,别去寻崇心院的麻烦。”
沈观衣不信,但李鹤珣却信誓旦旦的保证,“秋猎之前,定会替你出气。”
“若是你又哄骗我呢?”
能让李鹤珣帮她出头,她自然不想麻烦自己,可上次李鹤珣便食言了,现下若又只是他的托词呢?
“我何时哄骗——”李鹤珣想起方才,话音一转,解释道:“那婢女之事我还未来得及和母亲提起。”
沈观衣:“?”
她如同被李鹤珣戏耍了一番,气恼的看着他,“李鹤珣,大晚上的,你有病?”
第37章
沈观衣猛地抽回自己的手, 朝着床榻走去。
李鹤珣自知方才是他着了心魔,一心只想为堵在心口一下午的东西寻条出路。
他若不是真魇着了,怎会试图在沈观衣那里求一个答案。
她那般恣意的人, 本就不在世间规束的教条里, 问她不如问心。
可意外的是,他从她那里找到了答案。
第二次了。
或许对旁人而言, 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对李鹤珣这般从小到大便心如明镜的人来说,能将他困住的,从来都不是小事。
便是圣人也会有心结,也会在无意之中走入一个死胡同里, 更何况他。
李鹤珣熄了烛火, 朝着床榻走去。
眼下愁云散开, 没了心事烦忧, 听着耳边呼吸不匀的声音,他原本直挺挺的身子微侧,看向背对着他的少女。
沈观衣先前便有些困倦,虽被李鹤珣惹了一遭, 装了一肚子火气,但一沾上床榻,她便气着气着睡着了。
夜里轻云蔽月, 风吟鸟叫,李鹤珣在察觉到沈观衣入睡后,才缓缓阖眼。
日居月诸, 不过眨眼, 便到了秋猎这日。
沈观衣因为先前便知晓今日是与长公主一同去往京郊的皇家猎场,眼下在李府外瞧见公主府的马车时, 也不算意外。
她被宫人搀扶着上了马车。
马车内孟清然正揉着额角,闭目养神,听见动静后睁眼看来,眼底闪过一丝惊艳,顿时啧了一声,轻笑道:“本宫许久不曾见你,没想到你竟又美了几分。”
今日因是去猎场,沈观衣特意换下那些繁杂的襦裙,挑了一身紫白箭袖长衫,衣裳为三彩绣坊赶制而出,论衣料做工皆是上乘,将沈观衣本就颇为不俗的身姿勾勒得更加曼妙。
孟清然撑着额角,眼神从沈观衣饱满得玉峰上扫过,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眼底升起一丝嫉妒,“莫不是你会什么采阳补阴得功法?”
沈观衣颔首道:“被公主料到了。”
在孟清然看来时,沈观衣扁着嘴道:“我婆母日日都让我喝苦药,说是补身子,我都已经喝了快一月了。”
“便是因为那药,所以你才……”孟清然一言难尽,“李夫人的方子,改日也给本宫瞧瞧。”
沈观衣问道:“殿下还没将那人抓回来?否则怎会需要我婆母这点方子。”
那魏莲可是当世名医圣手,只是性子古怪又居无定所,还放话此生不与官为伍,不帮有官职在身的人看病。
提起这个,孟清然便恨得牙痒痒,“让他给逃了。”
“所以殿下是在我给你的地图上,将人找着的?”
孟清然没好气的瞧了她一眼,“你都嫁去李家了,怎么,退婚不成还想着和离呢?”
“那倒不是,只是我和殿下不一样,向来不喜欢做慈善。”沈观衣笑嘻嘻的道。
话中之意便是她要报酬,孟清然知晓,但她堂堂长公主,什么报酬给不起?
“说吧,想要什么。”
沈观衣沉吟片刻,“还没想好,等我想到了,再与殿下说。”
孟清然双眸微微眯起,片刻后又突然掩唇笑出了声,“本宫可告诉你,本宫不是什么好人,若你想利用本宫做些什么,本宫不会如你的愿。”
她下巴微抬,眸中泛出些许精光,“本宫不怕有损名誉,不管你存了什么念头,都劝你别将主意打在本宫身上。”
“殿下多虑了。”沈观衣百无聊赖的看向孟清然,递给她一块蜜饯,“吃点,消消火?”
孟清然看向她指腹之间捏着的蜜饯,轻哼一声,接了过来。
与此同时,距离马车外不远处的队伍里,太子孟朝并未乘坐轿撵,而是策马前来与人同行。
马儿行走缓慢,孟朝勒着缰绳与李鹤珣并肩而行,“澜之,今日辛苦你了。”
李鹤珣不冷不淡的回道:“殿下说笑,这些都是下官的职责。”
“澜之,孤让你帮孤是将你当作好友,不是大理寺少卿。”孟朝面露严肃。
但这些对李鹤珣而言,并不重要,他略一颔首,算是知晓了。
孟朝左右瞧了瞧,“跟在你身边的归言小兄弟呢,怎的没见着?”
归言自然是做他未做完的事去了。
李鹤珣眼睫轻闪,“殿下可还有事吩咐?若无事,下官要先行一步去猎场瞧瞧布施,检查一番。”
孟朝神色淡了些许,笑道:“澜之,我燕国朝臣若都如你一般让孤与父皇省心,何愁区区蛮夷啊。”
他是太子,自小学的便是治国之道,但比起那些即位之后才能全数用到的东西,眼下他的长袖善舞,隐忍之道才是关键。
李鹤珣策马离开,从始至终对待孟朝都算不得热络。
一旁的灰衫男人骑马上前,来到孟朝身侧,看了一眼他阴沉密布的脸色,小声道:“殿下,这李大人瞧上去似乎与太子并不是一条心啊。”
孟朝冷冷的看向他,他继续道:“在下先前就与殿下说过,如今十五皇子年纪虽小,可他身后站着的是芸贵妃,算起来,十五皇子是要唤李大人一声表哥的。”
“李家在宫中有皇子,怎会对殿下全心全意,殿下莫要被蒙住了眼。”
一声轻嗤传入灰衫男人的耳中,“十五皇子?先不谈他如今还未满十岁,便是他已有一争的资格又如何?李家没有那等野心。”
“殿下怎知——”
话音未落,灰衫男人急切的声音便被打断,孟朝道:“若李家想要这江山,当年这江山便不会姓孟。”
灰衫男人满目震惊,却听孟朝继续道:“你我现在所处的这片地,是李家祖辈与先皇共同打下来的,当年李家退居为臣,不是因为他们只能为臣,而是这人人都想要的位置,于李家先辈而言也不过如此。”
“那是超脱世俗之人,李家后辈之中的每一任家主,也都秉着族规,从不会觊觎那个位置。”
“他们为了朝事殚精竭虑,哪怕圣上并不是一个贤君,被这样的人踩在脚下,似乎也从不会升起谋逆之心。”
灰衫男人不信,“殿下,在下不信世间当真有这般清俗之人,便是有,也不会是整个世家。”
“李家不会。”孟朝轻笑道:“或许在你我看来,权势比什么都重要,但对于如今的李家而言,他们更在乎名誉与李家世世代代的贤臣之名。”
灰衫男人觉着自己不得不提醒一下太子殿下,“若真如殿下所说,那李家若是知晓世代的名声都毁在了殿下手上——”
话音未落,孟朝笑容微滞,随即眼神阴狠的看向他,将他的话堵在了嘴里。
“这件事,你若敢再提,就别怪孤不讲情面。”
灰衫男人见他生了怒,眼下若他是个识时务的便知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可他是助殿下成大事的,万不能因为一条命,便不敢谏言,“殿下,李家若当真没有二心,为何迟迟不表态?”
“李鹤珣几乎鲜少与东宫走动,对殿下更是冷淡疏离,殿下您多少次向他示好他都浑不在意,您忘了吗?”
赏花宴那次,若李鹤珣不喜,便替他退婚,可李鹤珣拒了。
后来沈书戎来示好,表示沈二若嫁去李家,有她拿捏着李鹤珣,李家迟早会成为东宫的人。
但孟朝不信这个,可在瞧见李鹤珣将婚期提前之时,他哪怕心中惊愕,也仍旧将此事为他办妥。
可他的这些示好,如今像是全都没入了河中,到头还冒不出一个泡儿来。
孟朝眉宇间笼罩着一丝燥郁,被他堪堪遏制。
“或许是误会,澜之他性情如此,这些话,以后莫要再提。”
欣长的队伍井然有序的在午时之前赶到了猎场。
沈观衣跟着孟清然去了她休息的帐篷中,里面干净整洁,摆置奢华,颇有当日她去公主府时的所见所闻。
不多时,外间敲锣打鼓,男子们骑马射箭,跃入丛林深处,而同行的女眷们若是也想感受一番秋狝,可让马奴牵着猎场专门为女子准备的温顺马儿,在猎场外猎一些兔子鸟雀一类的小活物。
孟清然对这些事没什么兴趣,按她的话说:“要玩儿就得真刀实枪的来,在外面走一走有什么意思。”
沈观衣也觉着没什么意思,但在帐篷里与孟清然大眼瞪小眼更没意思。
她缓缓起身,最后客气了一次,“殿下当真不去?”
“不去。”
沈观衣掀开帐篷帘子,夺目的光迎面而来,被照的眯起了眼睛,她微微往后躲了一下,待适应后才唤住一人,让其带她去马场。
远远的,她便瞧见男人如竹如松的背影,青衣斑驳,像是随时要踏风而去。
李鹤珣瞧见了她,与旁人颔首后,缓步来到她身边,脸上严肃板正的面色还未收拢,与她说话时像在嘱咐他的下属同僚一般,“女眷不得入猎场深处,你若要骑马,等会便让马奴带着你在外面逛一逛。”
沈观衣伸出手指勾住他的衣袖,李鹤珣察觉到了,任她所为也不动分毫。
“我想去里面,外面有什么好玩儿的。”
“自古以来,狩猎不让女眷入内是规矩,你若进去,弓箭无眼,虎狼环伺,你若是出现什么意外,是觉着我能来得及救你?”
沈观衣压根不听,“我跟着你不就是了。”
李鹤珣面色冷了一瞬,大庭广众之下,怎能任由她放肆,“你都是哪来的这些念头,要不要我罢职,脱了这身官袍去做你的护卫算了?”
沈观衣理所当然的回他,“也不是不行。”
前世就是如此的,他怎么能怪她!
要怪就怪他自己先开了这个头,如今连这个小小的要求都做不到。
眼见着周遭的目光频频看来,李鹤珣颇为不自在,吩咐道:“你若想四处走走就让马奴带着你,或是让宫人陪着,若累了便去长公主帐篷中休息,不得四处乱走。”
“你在命令我?”沈观衣错愕的看向他。
李鹤珣也察觉到话里的生硬,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沈观衣惯会登鼻子上脸,他若态度好一些,她不定能闹上天。
更何况,同僚都瞧着呢,若沈观衣大庭广众之下与他黏黏糊糊,他该如何是好?
李鹤珣沉默不语,沈观衣抬头望着他,冷不丁的道:“我不喜欢你用那样的语气和我说话,道歉。”
李鹤珣觉着她莫不是疯了。
眼下他没有那么多功夫与她在这些小事上计较,转头吩咐了旁人几句,最后给沈观衣留下一句,“安分些,莫让我为难。”
他以为他是谁!凭什么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方才自己让他道歉时他怎么不听。
他先不听话的,就怪不得别人!
沈观衣没好气的看向一旁的马奴,“给我上一匹你们这儿最烈的马!”
第38章
朔风阵阵, 肃杀之气猛然徐来,一只羽箭破空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贯入百年槐树。
随着一声凄厉叫声落下, 马蹄声越来越近, 一人翻身下马,将刚刚捕捉到的野鹿指给身后跟来的众人看, “你们快看,竟然是一头鹿!”
随之而来的众人瞧了一眼他身后倒在地上四肢弯曲的猎物,嬉笑道:“我当是什么呢,方才宁世子猎到成年白狐也没与你一般没见识啊。”
“那能一样嘛。”那人收弓上马,自有家从为他拾猎物, 他一手拉着缰绳回到众人身边, 目光揶揄的看向宁长愠, “世子猎的狐多半是送给心上人的, 能让你们瞧一眼就不错了,哪像我这鹿,等会可是要与各位分食的,你们还嫌弃。”
能与宁长愠关系匪浅的, 大多都是上京根深蒂固的世家子弟,自小便混不吝的凑在一起,眼下三三两两的插科打诨, 旁的年轻官员几乎插足无门,只能去巴结身份背景不俗却又从不与这些纨绔子弟相提并论的李鹤珣。
“大人,下官方才听闻宁世子都为心上人猎了一只罕见的白狐皮了, 大人您可不能被他比下去啊。”
“说的是啊, 那宁世子轮拳脚功夫还算是看的过眼,就是这性子太过轻佻了些, 若咱们一行人就他的猎物最为珍稀,到头来咱们不是还不如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
有人接连认同,但却丝毫不慌,“怕什么,咱有李大人呢,轮拳脚功夫,李大人也不弱,他可是咱们这一辈官员中的翘楚,哪能被宁世子夺去了今日的风头。”
谄媚的话倒豆子似的往外冒,李鹤珣应付这种场合早已驾轻就熟,“各位大人,我看前面似有一红影跑过去,莫不是世间少有的火狐?”
“哪儿呢,哪儿呢?”
“走走走,快去瞧瞧。”
人群散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都是一些平日里脚踏实地不爱出风头的人,他们三两结伴,各自离开。
这一大块地顿时空了下来,引起以宁长愠为首的纨绔子们的注意。
就像官员们插足不了他们之中,而他们也无法近身李鹤珣一般。
方才猎鹿的那人是国舅家的小公子宋无忧,他年纪最轻,如今也不过十六,小时候身子弱鲜少出来走动,后来又被家中宠惯了,天不怕地不怕,却独独对不见其人,却闻其事的李鹤珣尤为好奇。
他见李鹤珣要走,没忍住出声道:“喂,你今日猎到什么了?”
巧的是,在他出声的档口,一人弓着腰从远处跑来,站在李鹤珣身边小声与他说着什么。
宋无忧蹙着眉头,面露不悦,本欲打断二人,却在瞧见李鹤珣面色咻然凝重之时,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们在说什么?
马奴战战兢兢,将声音放的更低,“小的们不敢忤逆少夫人的吩咐,只好……只好……”
李鹤珣看向他,目光虽没有半分戾气,但他就是觉着一股凉气从脚心往上冒,瞬间遍布全身,冷的他忍不住发颤。
不知道为什么,李鹤珣就是觉着沈观衣在他提醒之后仍旧要来一匹烈马,是故意以此来告诉他,她不是一个任由旁人安排的人。
真是……不知所谓!
李鹤珣强忍恼意,冷声道:“罢了,也怪不得你。”
随即翻身上马,便要去寻人,却骤然听见宋无忧挽留的声音。
马上的男子束发带冠,文弱内敛,瞧着便该是坐于屋内执笔行书之人,眼下却策马扬鞭,对他的挽留只投来微微一眼,身影很快便消失不见。
宋无忧顿时不悦,“他有什么了不起的。”
无人回应他的埋怨,只一个劲的劝道:“好了好了,你这算什么,当年我与爹娘去李家做客向他问策论,他只看了一眼就说我无可救药,让我回去重读。”
“曾经我与他还是同窗之时,除了去听讲学时他能与我们谈论一二,其余时候他也从不与我们一道,宋小公子啊,你以后还是少去招惹他。”
平日被巴结惯了的宋无忧焉巴巴的看向宁长愠,“那世子为何能与他一同听曲儿?”
“什么?”
“世子,您什么时候与李大人一同听过曲儿啊,赶紧和咱们说说。”
看着身旁瞳仁发亮的诸位公子,宁长愠将凑过来的脑袋拨开,勒马转身,慢吞吞的往前走,“你们自个儿问他去。”
不敢去李鹤珣面前晃悠,便都来找他犯蠢,他看上去很闲?
这头,许是李鹤珣先前有交代,马场给了她一匹通身雪白的母马,鬓毛发亮,眼神温和,精壮有力,光是品相就非同凡响,但沈观衣不满意。
“马奴小四儿,见过李少夫人。”
略微粗嘎的声音从她身侧出现,沈观衣侧头看了一眼,这人身材矮小精瘦,嘴角处有一条深入骨髓的疤痕,太过扎眼,以至于总让沈观衣觉着她在哪儿见过。
“起来吧。”
“是。”
沈观衣问道:“这就是你们这儿最烈的马?”
小四点头,“回少夫人,是女子乘骑之中最烈的马儿没错。”
这些马与战马不同,所以小四说是贵族玩耍乘坐的马皮之中最烈性的也没错。
“没有别的了?”
“没有别的了。”
沈观衣沉默了一会儿,手指顺了顺马儿的毛发,“我自己去挑。”
“这……”在小四为难的神情下,沈观衣自顾自的走向后面的马场,小四只的趋步跟上。
半晌之后沈观衣牵出一匹比方才大了一倍的宗鬓烈马,小四胆战心惊,提醒道:“少夫人,这马儿奴才驯服了好久才有如今的乖顺,它性子古怪,您要不换一匹?”
古怪好啊,古怪才能把李鹤珣气死。
在小四的搀扶下,沈观衣翻身上了马儿,陌生的气息令马儿有些躁郁,小四手法娴熟的安抚了一下马儿,不过片刻,马儿便安顺下来,小四笑道:“少夫人,奴才领着您走走。”
沈观衣双手握着缰绳,望着前方一望无际的风景,悠哉悠哉吩咐驻守在马场的侍卫,“去,告诉李大人,就说这匹马我要了。”
“是。”
比起她的闲散,替她牵绳的马奴一路上都在絮叨:“少夫人,您在马上别紧张别害怕,若是有什么您跟奴才说。”
“这马儿奴才已经训好了,不会摔着您。”
沈观衣低头看他,“小四儿对吧?”
他连连点头,“是,少夫人有何吩咐?”
“别紧张。”沈观衣对着他安抚的笑了笑,比起她来,显然一直自说自话的小四儿才是紧张的那个。
上京众多贵女自小就在后宅中长大,会骑马的女子算不得多,所以这边马场里的马奴几乎都是为小姐贵女们准备的。
但贵胄众多,对于前来伺候的马奴也定是经过精心挑选而出的,更何况,这次秋狝是李鹤珣辅佐太子举办的,按理说李鹤珣那般一丝不苟的人,应当不会选出小四儿这么个生手来。
正当沈观衣思绪飘远之际,耳边再次出现小四儿的声音,“少夫人,您别怕。”
沈观衣有些烦了,她到底什么时候怕了?
为什么要一直哄着她。
她缓缓转头,蓦然对上小四儿势在必得的笑容,“别怕……”
话音落下,小四儿两指放入口中,清脆的哨声响起,沈观衣身下的马儿如同听到了什么指令般,前蹄扬起,在嘶声中狂奔。
沈观衣:!
她赫然勒紧缰绳,目光沉沉。
狂风呼啸,从脸颊擦过,她调动起全身的力气,来平衡眼下的身躯,马儿飞奔出去很远,她稳住身子后回头望向方才突然发难的小四儿。
树丛土路不停的往后倒退,她看不清小四儿的神情,只能隐隐瞧见一个小黑点在不远处望着她的身影。
身下的马儿像是发了狂般不受控制,沈观衣迅速回头,掌心死死的攥住缰绳,被磨的生疼。迎面而来的枝丫如同巴掌般狠狠的扇在她的脸上。
好疼。
沈观衣双眸被气的通红,小四儿!
她一定是见过的,她一定见过的。若是被她找出来是谁的人,定要将他与他身后之人大卸八块!
前方便是悬崖峭壁,而沈观衣身下这匹马儿却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意思,仿佛抱着必死的决心朝着前面飞奔而去。
刺骨的风灌入衣衫之中,衣袂纷飞,鼓成漂亮的弧度,沈观衣左右瞧了瞧,与其摔下去,不若跳下马,还有一线生机。
马儿疾步如风,沈观衣咬着牙,欲要松开缰绳。
千钧一发之际,她听见一道厉喝破空而来,惊飞鸟雀,“沈观衣!”
沈观衣茫然抬头看去,只见一道青影于马上腾空而起,眨眼间便来到她身后夺过她手中的缰绳,强行逆转马儿的方向。
可悬崖旁边是陡峭的山壁,马儿跳不下悬崖却能一头撞死在山壁中。在马儿即将撞上之时,李鹤珣揽住沈观衣一跃而起,二人摔倒在斜坡之上,腥泥混合着草香袭来,沈观衣被李鹤珣牢牢的按在怀中,片刻之后才缓缓松手。
些微的喘息让李鹤珣胸脯一上一下,心跳如鼓,沈观衣在他怀中趴了好一会,平复了恐慌之后,才缓缓从他将她护的紧紧的手中钻出一半的脑袋,“李鹤珣,你没事吧。”
他向来干净无尘的衣衫裹着甘草红泥,脸上也沾了一些红土,瞧上去颇为狼狈,“无碍。”
沈观衣在他怀中挣了挣,没挣脱,只好小声提醒道:“你先放开我。”
他狠狠阖上眼,手上的力道又紧了一些,显然气的不轻,“我走时说过什么?”
方才经过一遭危险,李鹤珣便要与她算账,她顿时赌气道:“不记得了。”
“我让你安分些,你是一个字听不进去。”他声音悠远宁静到让人生骇。
沈观衣驳斥道:“你让我跟着你我就安分了。”
“所以我不听你的,你便耍性子,眼下还差点和你亲自挑选的马儿落崖?”
他一生气就喜欢阴阳怪气的毛病看来是改不了了。
沈观衣麻木的听着。
“那马儿好在哪儿?是我给你挑的那匹不敢跳崖,让你觉着胆儿小了?还是这猎场已经容不下你,让你非要跳下去看看?”
“是我想跳吗?你没看见我也很害怕?”沈观衣猛地撑着他的胸膛起身。
掌心压在身上,李鹤珣脸色煞白一瞬,死死的盯着她。
“你看什么看,若不是你不愿让我跟着,我会遭了道吗,说起来,这件事本就是你的错。”
沈观衣理直气壮的将李鹤珣气到额头生疼,脑袋发晕,半晌他才沉沉的吐出一句,“下去。”
下什么去?
两目相对,沈观衣这才发现自己跨坐在李鹤珣的腰上,她知她不喜在外姿态亲近,但她还不喜李鹤珣在外对她如此冷淡呢,李鹤珣不也没听她的。
所以她为何要那般听话。
沈观衣不但没起身,还夹住了李鹤珣精壮有力的腰肢,在李鹤珣的一声闷哼中,沈观衣突然怔住。
见他面色有些发白,她骤然道:“你受伤了?”
第39章
李鹤珣看着她, 神色苍白,并不言语,沈观衣连忙从他身上下来, 将他扶起, 去查看他身上是否有伤。
青衫被划破了许多道口子,脊背上更是有好几处深可见血肉的长痕, 应当是李鹤珣方才为了护着她,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落下的伤。
虽说都是些皮肉伤,并不致命,但沈观衣仍旧有些怔愣。
她蓦然想起前世的他位居高位,府中暗卫无数, 鲜少有人能伤到他, 那时她还在心底笑过他, 觉着他瞧上去虽然心思深沉, 气度不凡,但实则不过与她一样贪生怕死。
只是后来,李鹤珣受过伤的,在铁桶一般的府中, 李鹤珣都能受伤,究其缘由还是因为她。
那时上京波谲云诡,吏部尚书赵永华被逼得狗急跳墙, 她与李鹤珣正巧上山去了寺庙,刺客涌现,凶险之极, 而一路跟随她们的暗卫竟率先救了她, 将李鹤珣置于凶险之位。
后来她才知晓,将那些暗卫安排在府中从来不是因为李鹤珣贪生怕死为了保护自己。
而是那些暗卫, 从始至终便只有一个命令,便是护着她。
如今,他又救她一次。
沈观衣说不上是什么心绪,或许是习惯他为她做诸多事。
但那个李鹤珣本就心狠手辣,仅剩的丁点良善与她如出一辙,所以她用起他来,毫无愧意。
可眼前这人不是。
李鹤珣见沈观衣沉默许久,微微蹙眉回头看去,却发现她盯着他的伤口,神情变幻莫测,眼波流转之间似乎划过一丝心疼与愧疚。
他略微怔愣,下意识缓了神色,轻缓道:“无碍的。”
“怎会无碍,伤口这般深……”
沈观衣双眸低垂,长睫在瞬间掩去了她眼中的情绪,她嘟囔着,“你先在这处休息会儿,我去将你的马寻回来。”
李鹤珣捉住沈观衣的皓腕,“不用。”
下一瞬,他从怀里拿出一枚哨子,哨子无声,却能在片刻之后听见愈来愈近的马蹄声。
沈观衣险些忘了,似他们这般有头有脸的人物,家中怎会没有几匹训练出来的好马。
不多时,棕色的马儿飞奔前来,停在李鹤珣身旁,李鹤珣伸手抚了抚马儿的鬓毛,还不曾说话,沈观衣便道:“我来骑马,你坐我身后。”
沈观衣并未觉着自己这番话有何不妥,却引来了李鹤珣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眼下安静的令他有些不习惯。
是因为他的伤吗?
见她缓缓靠近马儿,李鹤珣正欲开口,怕她不会骑马却要逞强,却见她熟稔的先让马儿习惯她的气息,在察觉到马儿并未排斥之后,利落的翻身上马,须臾之间便向他伸出了手。
李鹤珣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本欲自己翻身上去,在对上沈观衣固执的神色,李鹤珣沉默了。
“皮肉伤不足为惧,无需你这样。”
沈观衣看着他,“你不上来,莫不是还想要我与你清算一下先前的账?”
虽话中带了威胁,可其中夹杂的关切与催促,与往日的她并不相同。
那是对李鹤珣而言极其陌生的情绪,他无声的伸出手,就着她的掌心微微用力,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
沈观衣扬了扬唇,弯了眼。
李鹤珣伸手越过沈观衣的身侧,去够前方的缰绳,可指尖刚一碰到便被沈观衣推挤掉,李鹤珣还未回过神来,耳边便响起一道俏丽的声音,“驾——”
马鞭扬起,她脊背挺直却也只堪堪到李鹤珣的下颌。
李鹤珣定了定神,总觉着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无论是从她骑马的姿势还是扬鞭握绳的松缓来看,沈观衣的马术都算不得差。
狂风灌耳,沈观衣似乎听见李鹤珣微不可闻的说了一句,“马术不错。”
沈观衣感受到背后的温度,得意道:“那当然,你……他当初也说我在骑马一事上很有天赋。”
李鹤珣双眸看着前方,沈观衣扬起的发丝从他眼睫上拂过,他下意识眯起眼,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宁长愠那张雌雄莫辨的脸来,但是随即又被他抛之脑后。
沈观衣经他一问,想起前世李鹤珣教她骑马之时露出的诧异之色,与如今的他竟是相同。
只是一个诧异她会骑马,一个却诧异她不会骑马。
但好在,前世李鹤珣教她时也算上心,待她能与他并肩赛马之时,李鹤珣牵起嘴角,竟说了句她听不大明白的话,“你的马术,是我教的。”
“你的马术是谁教的?”轻缓的声音散在了风里,全心全意赶路的少女,并未听见。
沈观衣载着李鹤珣回到帐篷里后,便找来随行的医官替他看伤。
帷帐透薄,沈观衣坐在小马扎上百无聊赖的盯着李鹤珣,他褪去衣衫露出坚实有力的臂膀与精壮却瘦窄的腰肢时,沈观衣看的入了神,好像有什么她一直没想明白的东西呼之欲出。
‘唰——’
帷帐被人从里面掀开,打断了沈观衣飞扬的思绪,露出医官讪笑的神色,“少夫人,在下要为大人上药,还请少夫人暂且退避。”
沈观衣盯着他,盯得医官神色愈加尴尬。
他也不知分明二人是夫妻,李大人却非要将自己夫人赶出去。
“哦。”沈观衣没有为难,遂了他的愿,起身走出帐篷。
正好遇见听说李鹤珣受伤,被宫人簇拥着,前来看望的孟清然。
孟清然面露诧异,“你在外面守着做甚?”
“难不成李大人伤的……很严重?”孟清然突然严肃,正要再派来两名御医之时,沈观衣打断道:“就是皮肉伤,不碍事的。”
孟清然看了她一眼,随即向宫人使了个眼色,不多时,便有人搬来两把软椅,孟清然坐下后方才道:“说说,怎么回事,本宫就休息了一会儿,李大人便在猎场里伤着了,谁能伤了他?”
沈观衣看了一眼孟清然身旁的软椅,比她的小马扎舒服,于是起身朝着她身旁坐去,一边回道:“一个小马奴。”
“马奴?什么马奴!”孟清然连忙追问,眼中的好奇震惊盖过了一切。
“也不算是马奴,因那马奴的目标似乎是我,李鹤珣为了救我受了伤。”
孟清然怔住。
随即揶揄的看向沈观衣,“本宫当初就说过,怎会有男子不好美色的,若当真有,一定是那女子没有长成他喜欢的模样,你看,李大人眼下不也难过美人关?”
“啧,他当时一定着急坏了吧?是不是后悔愤怒,恨不得杀了所有没有护好你的人。”
“平日里瞧着那般正经的人,本宫还当真想不出来他疯起来会是什么模样的。”
孟清然目光清亮的看过来,“快,与本宫说说。”
上京鲜少有人知晓孟清然酷爱看话本子,甚至为此搜罗了诸多写书先生,将她喜欢的风花雪月写成册子卖给诸多后宅中的女子。
其中以李鹤珣为主角的书册便占据了一半。
眼下她想打听些新鲜的事情也不是不行,沈观衣自来大方的很,她笑眯眯的道:“殿下帮我查个人,我便将知道的都告诉殿下。”
“今日马场中的一个小奴,叫做小四。”
一个小小的奴才而已,对孟清然来说算不得什么,她满口应承下来后,沈观衣也不藏着掖着,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的将今日之情形一波三折的讲给了孟清然听。
“啧,想不到平日里光风霁月的李大人,私下竟会是这种性子。”
孟清然好奇道:“那他在床榻之上是不是也和平日所见不同……”
孟清然是长公主,自驸马去世后府中便养了几个面首,从前她便是上京女子中最不受管束的一位,眼下又早已不是年少闺秀,说起这事来没有半分羞涩。
沈观衣自是更不必说。
她对着孟清然颔首并表示肯定,但孟清然却不信,“你也就是见识短了,就他那性子,在那事上,你怎会得趣儿。”
她嫌弃沈观衣没见识,大发慈悲的道:“改日你来本宫府上,本宫让你瞧些好东西。”
“殿下。”
就在二人窃窃私语之时,李鹤珣与医官从帐篷内走出,二人脸色瞧上去都算不得多好。
尤其是那年轻的医官,耳根红的能滴出血来。
“见过长公主殿下,李大人伤势已无碍,下官便先走了。”说罢逃似的走远了。
李鹤珣衣衫已经穿好,一丝不苟到看不出有一点伤口的样子,他看向孟清然的神情虽淡然,但出口的话却让人察觉到了他的不悦,“殿下,臣是伤了不是废了,还请殿下莫要蛊惑臣妻。”
孟清然:……
她略微心虚的摸了摸鼻尖,“既然李大人无碍,那本宫便先回去了。”
如来时一般风风火火,孟清然在宫人的簇拥下还不忘回头看向沈观衣,“别忘了本宫方才说的话。”
沈观衣提醒道:“殿下也别忘了我方才要的结果。”
二人相视一笑,孟清然心情甚好的转身回去帐篷。
这么些年,她好不容易遇见个脾性还不错的丫头,更何况这人还是李鹤珣的夫人,既能得个一手消息让府里那些吃白饭的先生有新的故事可写,又能与这丫头聊些外人看起来离经叛道,却实属常事的风花雪月,她怎能不高兴。
这头,沈观衣嘴角的笑意还未落下,转身便对上了李鹤珣冷飕飕的目光。
第40章
她笑意未减, 就像往日一般,从不知何为心虚,大剌剌的问道:“大夫如何说?”
李鹤珣脸色阴沉, 似乎想问什么, 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或是想要开口的话令他难以启齿。
沈观衣念在他受伤的份上, 不想再折腾她,笑眯眯的踮起脚,凑在他耳边小声道:“夫君放心,我才瞧不上别人呢。”
温热馨香的气息喷洒在脖颈处,李鹤珣猛地后退与她拉出距离, 眼神冷凛, “你——”
“李鹤珣, 我可是在与你好好说, 你若是要不识好歹,我也就不客气了。”沈观衣一看他那副模样就知晓他要做什么。
今日他本就令她不是很高兴,眼下她都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他为救她受伤的份上, 不与他一般计较了。
他若还要拿出什么大道理来斥责她,她可就要闹了。
更何况,他耳朵都红了, 装什么。
沈观衣嘀嘀咕咕的从李鹤珣身边走进帐篷,与长公主的奢华不同,这里简陋干净, 一眼便能瞧见四处有什么。
比起李鹤珣这里的质朴摆设, 她更欣赏孟清然的帐篷。
沈观衣慢悠悠的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热气升腾, 她刚抿了一口便瞧见李鹤珣从外面进来,而他的身后还跟着前来看望的太子殿下。
沈观衣眉梢微挑,双手捧着热茶,习以为常的瞧着这一幕。
要不说上京清流世家那般多,李家却首屈一指呢。
一点小事不但惊动了长公主,还让在猎场中的太子回来亲自看望,整个上京,也就李鹤珣有这独一份儿的殊荣。
但比起前世整个皇室为之颤栗的场面来,眼下便算不得什么了。
沈观衣起身对太子殿下施礼后便坐至一旁,好整以暇的看李鹤珣如何四两拨千斤的将人打发走。
孟朝脸上的担忧如有实质,“你怎么这般不小心,等孤回京便让宫里最好的御医来给你瞧瞧。”
“多谢殿下关心,臣身上的都是小伤,不必了。”
李鹤珣的冷淡疏离之色让孟朝沉默半晌,“澜之,你可还在怨孤?”
“臣不知殿下所说何事,臣又为何胆敢怨恨殿下?”
孟朝长叹一声,“自阿意走后,你与孤便生分了许多,早知如此,当年孤就应当坚持让你进宫伴读,也省的阿意最终落到个那般结果。”
李鹤珣面不改色的回道:“殿下说笑了,此事早已揭过,臣不敢怨怼。”
见他不似有异,孟朝这才松了口气,笑道:“孤知道,只是当年是孤护不住阿意,孤心中有愧,怕你也怪孤,生生淡了咱们之间的情分。”
沈观衣瞧着提起李鹤意却仍旧面色从容的李鹤珣,忍不住要腹诽他一句心思深沉。
前世她便知晓李鹤意对李鹤珣来说是什么份量。
如今看孟朝恬不知耻的提起,沈观衣觉着李鹤珣后来只是让他被罢黜砍头,都是便宜他了。
眼瞧着李鹤珣愈加不耐,沈观衣也觉着太子有些烦。
道貌岸然,话里话外都不动声色的往人心窝子里戳。
她平日里折腾李鹤珣便罢了,别人凭什么?
沈观衣低头左右看了看,将放在桌案边的药碗用手肘越推越远,最终’啪嗒‘一声落地,惊扰了正在谈话的两人。
孟朝不悦的看过来,不等他说话,李鹤珣便率先将目光从药碗上收回来,眼睫轻闪,看向沈观衣,“可伤着了?”
沈观衣顿时捂着手臂,潸然泪下,委屈巴巴,“好烫,夫君,我疼……”
“殿下,我家夫人伤着了,眼下看伤要紧,下官改日再去拜访殿下。”
孟朝不愿走,“一点小伤罢了,孤让太医过来看看就是。”
李鹤珣面色凝重,“殿下有所不知,臣妻娇气,她受伤时若臣不陪着她,定会让臣吃不了兜着走。”
沈观衣:?
孟朝:……
还欲说什么的孟朝,嘴唇嚅嗫了半晌,在对上李鹤珣与沈观衣二人浓情蜜意的对视后,无语的拂袖离开。
他来时脸色有多着急,走时便有多难看。
任谁好心好意的来瞧伤势,到头来却被对方委婉赶走,脸色都不会好到哪儿去。
更何况这人还是距离皇位一步之遥的太子殿下。
孟朝走后,李鹤珣行至沈观衣面前,见她仍旧扁着嘴儿,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真伤着了?”
他只是随口一问,方才那种情形,他自然不信她当真被烫着了。
只见先前还包着泪的姑娘眼下哪里还有半点伤心委屈,她眉梢上扬,明媚道:“怎么会,我看上去有那般蠢?”
李鹤珣弯了弯嘴角,“嗯,不蠢。”
沈观衣眼尾飘着一抹得意,还未说话,便见李鹤珣面色突然严厉,“不过今日那般危险之事,以后莫要再做。”
“那明年秋狝,你会带我一起进去吗?”
半晌后,李鹤珣突然道:“我今日猎了一只兔子与狐狸。”
沈观衣抬眼看他,在他精致温润的眉眼中,听他轻声且平缓道:“可以给你。”
沈观衣:?
什么意思?
与她炫耀他今日的战果?还是在委婉的告诉她,今日正是没将她带在身边,才能猎回东西来。
她也不是非要与李鹤珣进入猎场。
那里面有什么好瞧的,上一世旁人求她,她还不愿去呢。
但她可以不去,却不能被人挡在外面,且这个人还是向来的顺着她的李鹤珣!
而如今,他不但回避了她的询问,还委婉的告诉她,没有她,他才能行云流水,发挥出自己的实力。
她要生气了!
“李大人好身手,恭喜大人了。”
李鹤珣:……
他站在沈观衣身前,蹙眉不解。
她这是什么语气?
“沈二。”
望向李鹤珣愈加冷凛的眸子,沈观衣自然听得出他话中的不悦之意。
沈观衣不服输的看向他,“怎么,我恭贺大人也不行?”
李鹤珣额头青筋直跳。
“若是大人不想听,那方才与我炫耀作甚?”
“你不就是想告诉我正是没有我在身边碍事,你才能在片刻之间猎来两只猎物,还是一狐一兔。”
李鹤珣顿时怔住,看向沈观衣盛气凌人的小脸,凝噎了半晌。
见她理直气壮,李鹤珣被气笑了,“炫耀?”
她似乎总有将人气死的本事。
“你就不想想为何是一狐一兔?”
沈观衣莫名,“我怎么——”
在李鹤珣幽深的眸子中,她忽然想起了先前在探春她们跟前夸下的海口,要猎一只兔子送给探春,一只狐狸送给阿莺。
李鹤珣低头睨她,“想起来了?”
沈观衣没想到李鹤珣还记得,那时她不过随口一说,早就忘在了脑后。
帐篷中,浓郁的药味迟迟不散,男人高大的身躯在她身前笼罩下一团阴影,沈观衣抬头看他,心虚的眨着眼,“所以你是专门猎来给我的。”
李鹤珣不语。
但他就算不说话沈观衣也知道就是的。
刻在骨子里的手段能让她及时知晓什么叫做进退有度,沈观衣扬起嘴角,纤长玉指捏住李鹤珣宽大的袖笼,对着他盈盈一笑。
李鹤珣没有躲开,尽管面上沉色依旧,可眼底却多了几分柔和。
“不气了?”
冰凉的指尖顺着衣袖钻到了男人的大手中,沈观衣骄矜的嗯了一声后,依旧不忘数落,“那你下次能不能将话说明白些,别让我误会。”
李鹤珣:……?
随即,她又黏黏糊糊的贴在他身侧,心疼道:“你的伤疼不疼啊……”
她明媚亲昵的样子像是难以抵御的风,钻入了李鹤珣温润的眉眼之中。
他低头瞧了她一眼,颇有些挫败,但那些挫败之中又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甘之如饴。
“不疼。”
秋狝中李鹤珣受伤一事传遍了整个上京,太子命人彻查此事,而先前令沈观衣出事的马奴早就不见踪迹,上京笼罩在一片肃静之中。
马车抵达李府之时,岳安怡带着众人与唐大夫在门前翘首以盼。
李鹤珣的伤算不得多严重,对习武之人而言更是没什么大碍,但岳安怡不放心,非要唐大夫亲自看过后才肯作罢。
问起李鹤珣为何受伤时,沈观衣也在一旁。
李鹤珣君子清正,不愿说谎,所以宁愿闭口不谈。
岳安怡问不出什么,也就只能作罢,只是对沈观衣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好好照看着李鹤珣。
临走时,岳安怡看向沈观衣的那一眼,浓郁到令她不解。
但她并不想追问深究,事不来找她,她便乐的清闲,万不可能主动去寻岳安怡的事。
屋内的人散去了大半,归言却迟迟不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沈观衣送走岳安怡回来时,便瞧见被大夫严令修养几日的李鹤珣起了身,披着一件青衫往外走去。
不知是朝中之事,还是与李鹤意有关。
前世他便是如此,似乎一刻不得停歇,仿佛燕国离了他便活不了似的。
沈观衣从来不会插手他的事,总归他上一世也不曾劳累致死,如今就更不会了。
走至一半,李鹤珣突然想起了什么,款款回身,“我——”
沈观衣听见动静,歪着脑袋回头看他,“你若有事便去,顾及些身子就是。”
李鹤珣点头应了一声,随后大步流星的朝着书房走去。
归言回过神来,心中无比震惊。
他家公子做事,何时需要得到旁人同意了?少夫人到底对公子做了什么……
归言百思不得其解,但很快,他便去了书房向李鹤珣报备秋猎时宫中所发生之事,一切都被他们悄无声息的握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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