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晚霞
注意到对方红棕的瞳孔里, 有一瞬的迟滞和难堪。
裴拾音猛然意识到,自己有可能是在对这位业务能力还不太熟却不小心用力过猛的cos进行了一次无形的羞辱。
“我没有别的意思。”
她连忙摆手, 认认真真地解释说:“我主要是担心你等会逛街的时候,会觉得不方便。”
裤子里塞个那么硬邦邦的东西,走路会很难受的吧?
她偷偷看对方脸色,确认自己没有再次说错话之后,稍稍松了口气。
【为什么会不方便?】
【明明冒犯到你的那个人是我。】
【我很抱歉,让你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感受到不适。】
【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接受我的道歉。】
在看清对方在手机便签本里打出来的这几句话的时候,裴拾音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卞思妤!
你可真是出息了啊!
到底是哪里被捞到的神仙妈咪?
不仅妆造贴脸, 连人设语气都一整个拿捏住了!
苏辰和作为乙游四男主里的年上款,日常除了情绪稳定外,他对待主控坦然而真诚,虽然因为两人的与生俱来的不同立场隔三差五就被文案组发刀。
但他对主控,永远都带着一种温柔绅士般的溺爱,更重要的是,他非常非常尊重主控的任何决定。
裴拾音彻底放下刚刚接头碰面的生疏, 忐忑地眨着眼睛, 征求对方的意见。
“那妈咪, 我现在,是不是可以牵你的手了呀?”
不知道卞思妤是怎么跟对方约好的, 但委托应该是从两人见面这一刻,就算正式开始了。
她早上在获悉好友给她准备了这么大份的惊喜后,已经提前通过身边的留学生, 在商场附近的酒吧里,订到了一个绝佳的好位置——她要好好地跟自己的纸片人老公, 欢度22岁的生日。
11月底的伦敦,尚未飘雪,商场内外的场地却已经开始陆续装点上圣诞的氛围。
大幅的LED广告屏仍在循环往复地播放着那段绚丽而浪漫的资料片PV。
人生当中第一次带隐形眼镜,宋予白仍旧能在眼球上感受到那股轻微的异样感。
隔着干净的平光镜片,对上少女一双跃跃欲试,充满期待和忐忑的小鹿眼。
他弯了弯口罩下面的嘴唇,然后握住她的右手,很自然地揣进了自己温暖的大衣口袋里。
很自然很平常的一个动作,再次像一枚拥有定速巡航的导弹,精准无误地射中了她的心脏。
裴拾音:……
这年头的妈咪,业务水平都这么高的吗?
她简直感动得都要流泪。
如果不是卞思妤提前给她打的“下半张脸大概率没有那么贴”的预防针,她真的会在未来的每一个生日里,包养她到天荒地老。
然后妈咪领着她没走几步,忽然在路边停下脚步,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从容而平缓地在手机屏幕上打字。
方寸大小的光亮映出他骨节分明的长指。
白色衬衣袖口上滑,露出一截骨骼感很重的手腕,以及一块百达翡丽的男款钻表。
裴拾音被对方过分荷尔蒙感的装扮迷得七荤八素,却忽然看到递过来的手机屏幕上那串小字,本能地愣了一下。
【如果今天来的是别人,你也这样让人牵你的手?】
裴拾音心想,这个问题问得好奇怪啊。
哪有什么别人,根本不会有别人。
十连抽混池抽到别人的老公她都要捶胸顿足上半天,怎么可能会轻易爬墙。
“叔叔,我就单推你一个人。”
明亮而热烈的眼神,坦诚地望进他的眼睛。
如果不是打通了游戏主线,混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超话,他的确不知道在乙游圈里的“单推”、“all推”是什么意思。
然而宋予白依旧有了很短暂的一阵恍惚,恍惚到,她在叫“叔叔”的时候,以为是真的在叫自己,而不是那个游戏里那个用数值和代码构筑的人物。
不会有别的人,今天来的人是他,就不可能会有别的人。
他捏了捏被被握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指,腾出另一只手打字。
【能被你这么肯定,是我的荣幸。】
裴拾音按住胸口,再次感受了一把如同过山车般的起起伏伏的心跳。
二次元的男人也太好了吧?
她之前为什么要想不开要在三次元里的负心汉身上吊死?
【在想什么?】
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出神,亮起的手机屏幕再次递到眼前。
裴拾音抬头,认真说:“叔叔,我在想,要是我18岁那年就认识你,那哪还有那个狗男人什么事。”
虽然在现任面前缅怀前任是某种不可言说的禁忌,但裴拾音并不想在这种事情上骗他。
短暂的忪怔后,对方垂眸,打字。
【听上去,你很讨厌他?】
“苏辰和”是个举止得体彬彬有礼的绅士,并不会引用她话里太过明目张胆的脏词。
裴拾音皱了皱鼻子。
“当然。”
来伦敦这么久,也不知道是受到了眼前这个惟妙惟肖的“妈咪”的启发,还是因为生日来临的今夜,缺少宋予白例行公事的礼物,大脑潜在的记忆,居然重新激活了她对这个人的回忆。
她居然有那么一点点想他。
谈不上是思念过度的那种想,而只是像单纯回忆一个太久没见面的朋友那样怅然。
确认自己现在对他的余温已经降到60℃了。
裴拾音微微松了口气。
不再需要像上次一样,隔三差五地翻检手机,看看是否有他发过来、却被自己不慎错过的消息。
不需要再像以前一样,随便看到他送的什么东西,随便想到他说过的什么话,都能让她辗转难眠。
在伦敦,被安排得过于紧凑的课业和兵荒马乱的生活,已经快要让她忘记这些举棋不定、惆怅不安的瞬间——
除了排卵期。
但她的排卵期,又不是非他不可。
重新掌握一段关系的主动权,不用再去对一个人患得患失的感觉,实在很棒。
由此可见,时间和空间的确是治愈心情的良药,难怪宋予白当年去瑞士时,跑得比谁都快。
她就像《怦然心动》里,决定彻底放下金发帅气的布鲁斯的那个小女孩,用小女孩爸爸的话来说,就是,她已经长大了。
等红绿灯的间隙,手机屏幕再次被递到眼前。
【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他吗?】
【如果觉得不方便不想说,也没关系,至少今天晚上,我会陪着你。】
果然二次元的老公样样好,除了太擅长掏空她的钱包以外,但无论如何,裴拾音还是在这种异国他乡的夜晚里被这个素未蒙面的“好妈咪”给暖到了。
“因为他这个人总是喜欢出尔反尔。”
“我每次打算放弃的时候,他都会给我希望。”
“但我每次以为自己抓住希望的那根绳子的时候,我都会发现,他其实给我的,是一根毫无意义的稻草。”
“等他终于愿意大发慈悲地把绳子送给我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好像这根心心念念了很久的绳子,原来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她离开了宋家,已经见过了更广阔的天地,并且靠朋友的帮助,一点一点找到了自己未来会为之奋斗的方向。
感觉到大衣口袋里握着她的手指紧了紧。
裴拾音不解地眨了眨眼,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不该把这种负面情绪垃圾随地乱倒,然而却再次看到了对方温暖的说辞。
【我很高兴,你愿意跟我分享自己的心事。】
裴拾音松了口气。
果然天大地大,寿星最大。
【听上去,这似乎是一个很过分的人。】
“那当然啦。”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握着她手指的指尖在她的掌缘下,很亲昵地挠了一下。
如同情人间的撒娇,投落下来的目光,隔着干净的玻璃镜片,都有一种微弱的、小心翼翼的示好。
裴拾音想了想,低下头踢开路面上的一粒小石子,有些愁闷,却又充满释然。
“我打算,再也不要理他了。”
最多逢年过节的时候在老宅跟宋予白虚与委蛇。
等她谈到一个合适的对象,这段让人尴尬的关系,自然而然就会彻底终结。
注意到身旁的脚步停下来。
“怎么了?”
裴拾音试图将手从对方口袋里抽出来,却没想到又被轻轻勾了回去,改换了十指相扣。
掌心的热度源源不断地熨帖过来,烫得她在伦敦的冬夜通体舒畅。
不得不说,这位妈咪的硬件条件实在很好,就连修长的、指骨分明的手掌在包住她的手时,都显得男友力十足。
【对他来说,这个惩罚的确会是一个痛彻心扉的教训。】
【我相信,如果给他机会的话,他一定会好好改正的。】
“其实他现在改不改,都已经跟我也没有关系了。”
对宋予白的这些负面情绪,她甚至都没跟卞思妤倒过苦水。
她只是在夜深人静偷偷复盘了一下自己的前20岁,觉得自己在这段关系,实在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鬼迷心窍。
【那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神色如常,情绪稳定的“苏辰和”,压根没有打算过分在宋予白的话题上纠缠。
对方只是很熟练温柔地将她往其他话题上引导,开解她,贴心地替她排解此刻烦闷的情绪。
裴拾音:“好好上课,争取不挂科,顺利毕业。”
看到玻璃镜片后,红棕色的瞳孔弯了弯,能明显察觉到对方是在微笑。
【果然是目标明确的好孩子。】
【所以今晚,你希望获得什么奖励?】
裴拾音眼睛亮亮的:“一杯马提尼,可以吗?”
在游戏里,主控在面对苏辰和时,被勒令不可以喝酒,因为喝酒不仅容易误事,更重要的是,喝酒还很容易被不相干的人趁虚而入。
然而打破了次元壁,三次元的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所以这种小小的要求,自然会被应允。
【勇敢的小姑娘,永远值得被嘉奖。】
裴拾音冲他骄傲地哼哼了两声:“那你要嘉奖我的东西可太多了。”
她逐一跟他细数,如何孤身一人在公寓里摸黑换灯泡,如何一个人在电梯停电时搬家搬水,又是如何用书包狠狠打爆试图偷她钱包的老黑。
末了,她像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力水手,冲他亮了亮自己并不存在的肌肉。
脑袋被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揉了一下,就连刚才逆风奔跑时被风吹起的呆毛也都被温柔地捋平。
【真是勇敢的小红帽。】
【我相信,如果那个被你讨厌的人知道你现在这么优秀,一定会为了当初自己错误的选择而追悔莫及。】
裴拾音:……
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被这种说辞爽到了。
抵达酒吧的时候,正好是晚上9点,留学生开的清吧,气氛和光影都恰到好处,也不用担心有太多欧美人扎堆,让过多的香水味,熏到她头晕眼花。
坐在靠窗位置的高脚凳上,裴拾音小口小口抿着自己应得的奖励。
虽然知道最后结单的时候,这些费用都会从自己的口袋里再掏出去支付给妈咪,但她还是痛痛快快地给自己点了杯马提尼豪华版,外加一小块切角的草莓慕斯——作为自己生日蛋糕的代偿。
然而酒喝到一半,忽然听到主舞台区,有雀跃的欢呼声。
不知道T型的舞池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喝了点酒,有些上头的裴拾音从椅子上跳下来,扒拉在外围人群里一跳一跳往里看,也看不清个所以然。
就在她不知道人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能制造出这么大的动静的时候,身下猝不及防的悬空,让她本能地惊呼了一声,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苏辰和”用一种抱小孩的方式,抱在了怀里。
与其说是抱,如果说是“坐”——她坐在对方的胳膊上,因为害怕摔下去,只能下意识环住对方颈项。
还来不及反应这个变故,注意力却已经被T型台上,款款走来的肚皮舞娘所吸引。
漂亮的肚皮舞娘在众人的欢呼声里,将点着蜡烛的4寸草莓蛋糕放到她所在的桌子上的时候,裴拾音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低头问:“是你安排的吗?”
中等浓度的马提尼上头,被酒精催发而涌动的热情,忽然开始让心脏一阵砰砰乱跳。
裴拾音忧心忡忡地想着,如果对方口罩下面的脸如果跟苏辰和的贴合度能达到50%以上的话,她大概率会为了对方,稍微弯一下,浅浅尝试一下姬圈。
尤其是,这个妈咪能抱她这么久还脸不红心不跳,臂力十足。
对方不说话,只是仰头看着她。
晦暗的酒吧灯光里,干净的玻璃镜片后,红棕色的瞳孔里,目光虔诚却温柔热烈。
有那么一刹那,裴拾音只觉得自己的视野里仿佛容不下天地,也容不下任何,只容得下对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星星一样的眼睛。
眉骨隆起的弧度,眼镜镜框的颜色,以及眼底那层温柔的波色,再次像一串被无声摇动的风铃。
一瞬不瞬的对视中,是独一无二的相处时光。
宋予白忽然很想亲吻她明亮热烈的眼睛,然而心念刚起。
他忽然看到她扶着她的肩膀弯下腰低下头,听到她用一种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趴在他的耳边,小心翼翼地问他:“叔叔,我可以亲一下你的眼睛吗?”
第052章 晚霞
金丝边眼镜被摘下来的时候, 裴拾音毫无阻隔的视线,完整而彻底地对上了一双非常二次元的红棕瞳。
特地选定的美瞳, 深棕的底色上浮出鲜艳的红膜,若有似无地倒映出她的脸。
没有假发与生俱来的那种毛躁和生硬感,她完全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位敬业的妈咪,居然天生就有一头发型肖像的真发——上位者特有的、气势十足的大背头用发胶梳好后,却恰到好处地从额上垂下一缕慵懒的发丝。
暴露在口罩之外的所有妆造,都跟角色贴合到挑不出一丝差错。
虽然眼前的人并不是宋予白, 但裴拾音已经完完全全在异国他乡被这个堪称完美的代餐给治愈到。
今天是她的生日,她被奖励了一杯马提尼, 被赠送了一个冬季最爱的草莓蛋糕,被以一种呵护备至的姿态,坐在对方男友力十足的右臂上——
她在这一刻,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南瓜马车。
臀下硬邦邦的小臂肌肉紧实有力,她双手轻轻地扶在对方的肩上,只觉得安全感十足。
清吧内光影摇曳,悠扬的爵士乐是涤荡在视野里的背景音。
抱着对方的脸凑近的时候, 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很温柔的木樨香, 染着一丝冬夜里霜雪的清冷。
微冷的气味里带着恰好好处的距离感, 让她在短暂的瞬息间,压缩了时间和空间, 仿佛像是回到了最热诚喜欢他的那几年。
温润的唇瓣落在对方顺从阖起的眼皮上,裴拾音忽然觉得,过了今晚, 至少在未来的半年里,她都拥有了最真实的做梦素材。
直到一曲结束, 暧昧旖旎也随着身体被重新放下来而妥帖收整。
考虑到对方会在结束服务前,全程佩戴口罩,裴拾音也没有过分热情地邀请对方一起享用自己的生日蛋糕。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裴拾音慢条斯理吃完一整个草莓蛋糕,已经是晚上十点,手机里提示作息的闹钟被她强行摁掉了两个。
不知道卞思妤是怎么跟对方约的服务时长和服务结束后的安排去向,她不想留下一个不知所谓的烦人印象,只能礼貌地跟眼前的人表示,自己已经到了该回家的时间。
注意到对方眼中露出的一丝疑惑和不解,裴拾音连忙解释:“不,不是因为觉得跟叔叔待在一起很无聊很没劲,而是从这边坐地铁回我的公寓,要接近一个小时,我还要卸妆洗漱敷面膜——”
她认认真真掰着手指跟他讲睡前安排的样子,实在有一种让人怀念的可爱。
有条不紊,严格的时间管理,让宋予白有一瞬间怀疑,是否孤身留学,的确可以让一个人脱胎换骨?
就连自己向来马虎的小侄女也不能免俗。
明明以前,每周一早上上学,自己都要提前替她整理好书包。
高考的时候,会怕她遗漏准考证。
每次带她出门旅行前,他也会反复确认她的证件。
“……以及,我还要洗半盒树莓,因为我要在晚上准备好明天早上吃的隔夜燕麦。”
虽然乔雾早就跟他提过裴拾音现在规律健康到完全不需要操心的作息,但亲耳听到她能将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如此井井有条——
说不上是欣慰还是失落,即使心情复杂,但宋予白还是本能地弯了一下眼睛,然后,他垂着眼帘,平和地打字。
【虽然的确很不舍得放你离开,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或许我可以送你回家?】
“不会很麻烦吗?”
她不知道妈咪住在哪里,但如果对方为了送她而错过最后的公共交通,总归不太安全。
【不麻烦,任何关于你的事情,都不会让我觉得麻烦。】
温柔而绅士,不会过分得寸进尺的距离感仿佛是刻在对方骨子里的教养。
心脏像是被一根软软的羽毛尖轻轻戳了一下。
裴拾音在逐渐加快的心率里,感受到微微潮热的手心以及差点从胸腔里满溢出来的、对某个人的思念。
远隔重洋的心绪再次被唤醒。
她隔着桌子,探身,在对方温柔到仿佛在鼓励的目光注视下,拿额头轻轻贴贴了一下对方的额头。
然后,她用一种只能被偏安一隅的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轻轻感慨道:“妈咪,今天能遇到你,真的让我好开心啊。”
然而裴拾音认知里的快乐,也仅仅只持续到出租车将两人载放到公寓楼下——
是的,考虑到地铁一个小时的车程,妈咪又要奔波赶回去的话,实在太辛苦了,所以她最后还是决定花点血本,打车回公寓。
顺利抵达目的地,裴拾音前脚下车,后脚就看到足足高了她一个脑袋的妈咪也跟着从出租车里走了下来,然后,对方大手一挥干脆利落地甩上车门。
裴拾音:?
闻着扬长而去的汽车尾气,仍然沉浸在完美恋爱里的裴拾音足足有半分钟没回过神。
“妈咪,不是说好,等会让这辆车送你回去的吗?”
冬天夜冷,深夜的公寓楼下光Uber都得等上半小时。
始终跟她保持安全距离站在她面前的coser一脸从容地垂眸打字。
【因为在过来的路上,我忘记告诉裴小姐,其实我买一送一。】
有很短暂的几秒钟时间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她读懂这句话意思的刹那间,那种在对方身上如影随形了一整个晚上的温柔随和气质仿佛像剧情落幕般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极其熟悉的上位者的气场,亦或者,称之为气势,如同无形当中落在身上的网,顺着某条看不见的引绳,正在她身上一点一点收紧。
裴拾音沉默地盯着对方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
果然,继把桥头排骨变成byt之后,不按常理出牌的卞思妤还是出其不意地给她安排了一份歹毒的剧本——原来这就是她这一整个晚上觉得说不出哪来的怪诞的根源。
目光越过那双过于肖像、贴脸的眼睛,落在那方盖住了大半张脸的口罩上。
买一送一,所以这口罩底下的行情是有多差,才能这么卖力地推销自己?
一整个晚上已经营业得这么努力了,到了这个时间点居然还要买一送一。
眼前的妈咪热情到让她觉得这个从天而降的馅饼似乎也天然带毒——事出反常必有妖。
毕竟,服务已经彻底结束了,所以此刻她对陌生人的警觉已经飙升到了巅峰。
然而一想到对方强悍的男友力,裴拾音的确不敢太快跟她撕破脸,只能委婉地拒绝道:“我明天一整天都是课,到了晚上还得提前预习,你知道的,我英语听力不好,需要靠录音笔慢慢回听教授的课,才能跟得上进度。”
教授是个毛利人,讲英语时有很重的地方口音,“one day or two days”总是会发音成“one die or two dies”,以至于教授在分享他在南极考察企鹅时,总是会让她将企鹅的迁徙行为判定为一场不明力量针对企鹅的大屠杀。
学习上的苦恼,她在酒吧里吃蛋糕的间隙,已经跟他翻来覆去地吐槽、抱怨。
“但是我还是很感谢你,在我生日的时候,给我准备这样的惊喜。”
见对方仍旧坚持着不肯离开,她只能像个被金刚芭比绑架的小可怜,认命地低下头,解锁手机,点开了支付app。
“这样吧,你把收款码给我,我再给你转一笔小费好了。”
“我是说。”
当清润苏沉带着轻柔笑意的声音在黑夜寂寂无人的公寓楼下缓声响起的时候,修长如玉的手指,缓缓拉下遮脸的口罩,露出一张极其英俊而温和的脸,金丝边眼镜后,一双粉棕色的瞳孔,如蔷薇星露,在伦敦沉寂的夜晚里,熠熠如星。
“既然你的朋友已经替你买下了我的白天,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另外附送我的晚上。”
裴拾音很难具体用语言形容在当下这个瞬间,再次见到宋予白时她的心理反应。
错愕有之,震惊有之。
意外有之,不可思议有之。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单方面切断联系半年多的宋予白,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自己面前——是再次愤怒她的欺骗,还是只想把她好好抓回国内,狠狠教育一顿?
然而,她还来不及去担心未来,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一切,已经足够让她难堪到尖叫。
人的情绪天然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最令她不安的、恐惧的、恨不得像只鸵鸟一样将脑袋埋进沙地里的羞耻感,终于如一道巨大的浪潮,后知后觉地兜头浇下来。
“宋予白,骗我很好玩吗?”
“你弄成这样是要干嘛?”
“你是很闲吗,来跟我玩过家家?”
盯着他一身过去惟妙惟肖的装扮,巨大的羞耻感从她脚底板一路烧到她的脑袋,裴拾音瞪着因为难堪、羞耻而通红的眼睛,只觉得自己的天灵盖,都要被脑袋里咕嘟咕嘟冒的热水泡泡给掀翻了——
虽然理智告诉她,应该在这种重逢的日子,尽量像个放下过往的大人,云淡风轻地面对一切,而不是像个情绪不稳定的稚童,用这种粗暴直白的方式先发制人。
但她控制不住!她完全控制不住!
一想到自己羞耻到爆棚的内心世界,被一个不速之客光逛了个遍,她就羞耻到忍不住想要尖叫!!
这跟被人明目张胆地窥伺了自己在po上看文的浏览记录,变相被人知道自己喜欢多p和强制Play的XP,有什么区别!!
“我以为你会开心。”
用料上乘的柴斯特大衣被伦敦冬夜的妖风吹得下摆微摇,宋予白也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我开心个鬼啊!你一个圈外的人你真的让我觉得今天整个晚上都毁掉了好不好?”
她的喉咙开始哽咽,眼眶也跟着发酸。
她没想到自己的xp被曾经暗恋过的长辈发现之后会这么生气,身体都因为获悉这个噩耗而发抖。
巨大的落差感,如同前一秒天堂,后一秒地狱。
她以为人生中最好最快乐的一个生日,实际上,却是一场别有用心的策划,更可笑的是,难言的羞耻感,让她根本不想再回忆今晚发生过的、让她心动的一切。
“你明明什么都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明明以前她跟他讲这个游戏,讲超话里的引战和吵架,讲抽卡机制的时候,他虽然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但她知道,他也仅仅止步于倾听而已。
相隔8岁的年龄差,在他眼里,她所有的兴趣爱好,或多或少都带着点幼稚的孩子气。
“你知不知道我今晚真的一点都不想看到你!你这么做真的太让人讨厌了!”
尖锐的斥责和怨怼,在寂寂无人的廊下,如锋利的冰锥。
她一瞬不瞬瞪着他的眼睛是红的,被气鼓的脸是红的,用力攥紧垂在身侧的拳头,指背的关节也是红的。
宋予白沉默着,从大衣里解下厚实的羊绒围巾,想绕在她的颈上,却被她敏捷而嫌恶地避过。
无奈,他只能将围巾折在手里,温柔的目光落进她愤恨不满的眼睛里。
“如果现实和虚幻的壁垒,是我们之间竖起的高墙,那我希望,自己从未在你的世界存在过,我不想做你无可触及的爱人。”
当苏辰和的台词被他巧妙地糅合在语境里的时候,裴拾音却有短暂的忪怔。
信口拈来的引用,以及对情绪和人设的拿捏,他并不能算完全的门外汉。
至少,她确定,他深入了解过这个人,做过足够多的功课。
“拾音,我把主线打通了,但副本还有两个关卡,怎么都过不去,你能不能帮我?”
颈项被人耐心地一圈一圈绕好仍留有木樨淡香的围巾,心灵手巧的宋予白甚至还给她打了一个在小红书上很流行的围巾结,将她被冷风吹凉的下巴牢牢裹入了残留着他体温的围巾里。
然而在熟人面前暴露自己二次元的属性,依旧让她浑身不适。
裴拾音想到自己一口一个妈咪,各种主动粘着他,想要亲亲和贴贴的样子,她真的羞耻到想先杀人灭口然后再自杀。
所以她很凶狠地说:“关我什么事!”
“好,我到时候去网上再找一找攻略。”
一时无话。
裴拾音下半张脸埋在围巾里,只露出半截鼻子和一双眼睛。
宋予白在她的世界里沉寂消失了半年,不出现则已,一出现等于了给了她当头一大棒。
她现在心绪复杂纷乱,进退两难,急需一个安静的环境思考以后该怎么办。
试衣间里,他对她说的那些话,像是一道不得不做的选择题,她很清楚地知道,对方是在纵容她做了长达半年的缩头乌龟。
然而这时候,她依旧没多余的心情给他好脸色看。
“反正现在也不用担心你一个人打车回去不安全,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宋予白沉吟了两秒:“那在我离开之前,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干嘛啦!”
她现在只想跑回楼上,爆锤一顿枕头。
“再说我为什么要帮你的忙啊!!”
一想到有可能要跟他独处,已经被迫在脑子里重温了一边试衣间的裴拾音再次尴尬到整个人都像只小狮子一样炸起了毛。
宋予白隔着平光镜指了指自己眼眶里的隐形眼镜,一本正经地请教说:“主要是店里只是教我怎么把它们戴进去,却没教我,要怎么样才能把它们取下来。”
第053章 晚霞
半个小时以后。
宋予白手握冰袋, 敷在眼皮上。
裴拾音浑身的热汗贴在毛衣里,瘫在沙发上, 大脑放空,精疲力竭——
对于一个初次带隐形眼镜的人来说,摘镜容易取镜难,毕竟眼球在面对探入的异物时,天然就会闭眼防御。
以至于在洗手间里僵持许久,小小一间浴室地玻璃镜,不知不觉间, 都被两人紧张呼出来的热气给蒙上了一层水雾。
顺利取下眼镜的那一刹那,无论是宋予白还是裴拾音, 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凌晨半点,提醒她入眠的勿扰闹钟再次响起,她重新拾起重逢该有的不耐,没好气地问他:“你到底什么时候走?”
宋予白放下眼皮上的冰袋,没带眼镜的视线隔着小半张沙发,朦朦胧胧地递过来。
“拾音,我晚上还没吃东西。”
宋家规规矩矩的一日三食, 她认知里的小叔叔, 是规矩作息里一等一的翘楚, 难得有这种三更半夜还没吃饭的经历。
“是我不让你吃吗?”
想到酒吧里她邀请他吃小蛋糕时他那一副绅士有加的推拒,裴拾音简直火从心起, 低哼一声。
“明明是你自己装腔作势。”
宋予白重新将冰袋盖回到因为摘镜而红肿不适的眼睛上:“抱歉,我真的以为你会开心。”
好端端一个惊喜临到家了却变成了惊吓,她会开心才真是有鬼。
然而打量他一身周正肃然的打扮, 虽然隆重得难免有些戏剧化,但这也的确是他日常冬季的穿着。
裴拾音很难去形容当下这种复杂的感觉, 就像她明明只是为了在二次元里找代餐,却没想到在三次元里吃到了真主。
归根结底,还是卞思妤坏,一天天不干正事,就知道给她安排歹毒的剧本。
关键是,对方居然还好意思发消息来问她生日过得怎么样,她看到消息的时候,都不知道该怎么回。
她现在心里乱得很,好端端一个生日,高高兴兴过完,却因为宋予白的主动脱马,将她强行摁回到了那个不得不面对的选择题里。
虽然宋予白给足了她冷静期,但她依然没有想好,两人之间到底应该是什么关系。
她求爱不成,被无情拒绝,原本已经打算彻底放下的感情,却在那个混乱不堪的试衣间里,再次被他拖进泥沼里。
好不容易降温到50℃以下的水温,再次有咕嘟咕嘟开始沸腾的趋势。
越想越委屈,委屈的同时还忍不住生气。
凭什么他想要什么就是什么?
凭什么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凭什么自己永远都要在原地等他?
她裴拾音!是不是就非得在宋予白这棵树上吊死不可?
简直可恶!
仗着他比把自己年岁长、身份高,就真的为所欲为是吧?
所以,她保持着那种对他很不客气、很不满意的语气,恶狠狠地问他:“康师傅红烧牛肉面,你要不要?”
宋予白又放下冰袋,600多度的近视眼虚虚递过来,隔着小半个餐厅,问:“还有别的吗?”
寄人篱下,你还挑剔上了?
裴拾音咬牙切齿:“康师傅老坛酸菜面。”
为了防止他再挑三拣四,顿了顿,又说:“爱吃不吃,不吃就走。”
距离早课还剩8个小时,她还有衣服没洗、水果没冲、隔夜的燕麦没泡,就连书包、课本和电脑,她都尚未整理。
她所有的有条不紊和按部就班,都随着他的出现被打乱。
将两桶不同口味的泡面丢在餐桌上。
无声僵持的间隙,宋墨然突如其来的电话,打破了一室的沉寂。
裴拾音瞪了他一眼,用眼神警告他等会吃完就自己走,然后径自拿起手机去卧室里接电话。
宋墨然亲切和煦的口吻一如既往,会关心她最近的饮食起居。
平常两人每个月都会有电话通信,所以简单的几句寒暄,基本上就已经完成了例行公事的关心。
“对了,今天生日过得怎么样?”
宋墨然料想她今天庆生不见得会早睡,所以特地早晨起来给她打这通电话。
不提生日还好,一提到这个就让她就忍不住想到此刻正在客厅里的宋予白。
裴拾音一个头两个大。
“挺好的,刚刚把朋友送走呢。”
电话那头“哦”了一声,又问:“斯景呢?”
“斯景正在跟朋友打电话呢。”她随口扯谎,轻松自如。
得益于她跟宋墨然每个月的固定时间通话,即使她跟斯景分居两地的,也可以完全掌握共同的时间。
谎言迄今没有戳破。
偶尔几次,斯景因故没来伦敦,她也完全可以借口对方有课或者她手上有事来糊弄老人。
宋墨然多半也不会追问。
然而今晚不知道为什么,等她再拿出这个说辞的时候,回应她的,却是电话那头长长的沉默。
裴拾音心里打鼓,正犹豫该说些什么转移话题,却忽然听到宋墨然沉声问:“还瞒着爷爷?”
简短的反问,却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在她胸口,闷声叩击着心脏。
电光火石的短暂错愕里,裴拾音的脑子里反应过太多太多的猜测,然而她张了张唇,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叔叔跟你说了?”
她跟斯景之间的同盟关系,最接近真相的,也不过就是宋予白在试衣间里的那句试探。
宋墨然冷哼一声:“一眼就看出来的事情,我用得着他提醒?”
裴拾音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抿着唇,小声嗫喏着跟老人家道歉。
当着斯少东的面,应下裴拾音和斯景的婚事,本来也是无奈之举,宋予白在海市那副神志不清的样子,他这个做父亲的,不可能不出手干预。
继长子身故后,硕果仅存的次子,绝不可以再闹出什么流言蜚语,否则说出去,他在宁城那些老一辈里,都要抬不起头。
所以,他只能纵容她撒谎,放任她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折腾,想着或许时间和距离,能够让已经热血上头的儿子冷静。
然而并没有。
他所期望发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不希望发生的,桩桩件件都在失控。
这半年里,宋予白隔三差五往伦敦跑,他又没瞎,自然看在眼里。
起初父子俩还会为此吵上那么几句,但后来他发现,这个到了叛逆期的儿子去伦敦,最多只是远远观望,并没有去打扰裴拾音的生活,他也算渐渐放下了心。
“怎么,之前跟你打电话,从来不听你提那个混账东西,他今天来找你了?”
裴拾音头皮发麻,支支吾吾了半天回不上话。
反倒是宋墨然已经先一步警觉,低哼一声,骂了一句“混账东西”。
原本以为两个人会相安无事到春节。
没想到,宋予白这耐心,连过年都熬不过去。
——这点定力,真是让人瞧不起!
“他在发疯,你别理他。”
他不知道裴拾音对宋予白是什么态度,虽然亲疏有别,但他也不可能真的眼睁睁看着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小姑娘,不情不愿地答应一些事情。
说出去,都是他对不起宋予年和裴蓉。
他已经够对不起裴蓉了。
养的这么个混账儿子。
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这种歪门邪道的念头,关键是,还不知悔改。
然而不知道伦敦的情况,他也不好问,怕听到一些不该听的,又得叫医生过来量血压。
只能轻咳一声,交待说:“要是嫌他烦你,就让他滚。”
裴拾音完全没反应过来这对父子现在是这种相处模式,本能地“啊”了一声。
宋墨然简直都没脸再提,临挂电话,只能气鼓鼓地又骂了一句:“他要是不想滚,你就说是我让他滚的。”
结束通话,一下子信息量过载的裴拾音恍恍惚惚出了卧室。
宋予白已经吃完了一桶红烧牛肉面。
已经被整理好的厨房里,弥散着一股淡姜的味道。
裴拾音忪怔的视线落在沙发面前的泡脚桶里,切薄的黄色姜片,在泛着热气的水面上于水波里浮沉。
“你是不是接下来要来例假了?”
宋予白半蹲在沙发旁边试好水温,抬头,示意她过来泡脚。
“来这边会肚子痛吗?”
她体质娇,一旦水土不服,就容易各种不舒服。
夏天不能过热,冬天不能过冷,否则每个月准时来的姨妈第一个跳出来抗议。
伦敦的这套公寓没有地暖,到了冬天,全靠空调和随处可见的厚毯子御寒。
想到宋墨然电话里的嘱托,宋予白在试衣间里那一整套骚操作再次浮现在脑海——她开始反反复复在他身上寻找潜在发疯的征兆,然而在他从容平和的目光里逡巡了一圈,到底还是铩羽而归,无功而返。
裴拾音忐忑地咬着下唇,应得也相当不客气。
“关你什么事?”
“爱人之前要先爱己。”
标准的“苏辰和”式台词从他嘴里出来的时候,裴拾音竟然找不出一丝违和感,憋着一口气眼睁睁瞪了他半响。
宋予白非常坦然地拍了拍盖在他膝上的擦脚巾。
“过来吧。”
“……”
已经太久没被人照顾过了。
开学后入了冬,她感觉自己有课的时候,每天都过得匆匆忙忙,洗好的衣服来不及烘,洗碗机里的碗筷也没时间拿出来,甚至有时候到了晚上听录音回放挺迟了,甚至连敷面膜的时间都没有。
太过不拘小节的生活方式,反而让那些金贵的公主病远离。
毕竟,她现在只有一个人,为了那点学分,为了能顺利毕业,学渣生病了还得挣扎着爬起来去上课。
体温偏高的水,浸没过小腿,温暖的暖意顷刻间覆没过全身。
宋予白修长的手指在桶下仔仔细细揉捏、放松着她的小腿。
只是很单纯、清白的细心照顾。
水波粼粼下,少女小巧的脚趾如同隐没在水下的碧白珍珠。
——至少现在,他还是正常的。
裴拾音缓缓松了口气,终于有余力去了解其他。
她不知道她跟斯景的同盟关系,是怎么被所有人猜到,所以这时候也只能小心翼翼地试探。
“宋予白,你这算什么?”
下意识想从他手里抽回小腿,却再次被握住了脚踝。
“我跟斯景虽然不在同个地方上学,但好歹我们也订婚了。”
宋予白面不改色,握着她的脚踝,将她的脚重新按回水里。
“我们可以不让他知道。”
他说的轻松、自在且随意,用一种前所未有为的纵容的、温柔的、宠溺的语气,几乎是让人放松警惕的声音。
她有一瞬,怀疑自己的耳朵——
所以宋予白到底知不知道她跟斯景的真实关系?
知道还好。
但是如果不知道,以他的身份,这种异想天开,无异于是在发疯的边缘游离了。
然而这才是她最不知道该如何招架的事情。
修长温润的指尖,轻轻圈住她的踝骨时,在水流的缓冲阻力下,若有似无的摩挲,让微微的痒意在水中升温。
她舒服得差点没叫出来。
察觉到她的反应,男人只是漫不经心地掀起眼帘,金丝边眼镜的镜框在柔暖的灯光下,折出冰亮的光点,镜片后的瞳孔里,欲盖弥彰的诱色里天然仿佛是带着暗欲。
“毕竟,之前又不是没试过。”
“……”
暗搓搓地提试衣间实在让人又羞恼又生气,裴拾音在“他正常”和“他不正常”的天平上,最后还是投给了后者。
她恨恨地用脚尖踢了一下他的小腿。
湿漉漉的足尖在他西裤外洇出一团水渍,宋予白喉结微滚,却神色如常。
“既然你早就知道了,还跟我装什么腔?”
他愿意从容地放任她在伦敦自由自在,无非是他确定,他仍旧掌握着风筝那一端的引线。
她仍然只是一只笼中雀。
这个认知让她沮丧。
她自以为是的海阔天空,也无非是他善心大发,给了她更大的活动空间,仅此而已。
少了斯景这个挡箭牌,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第二天就被打包回家。
她的气恼太过明显,而宋予白也只是轻轻撩了一下眼皮。
他对她的判断未置可否,只是很平和地示意她将脚放到自己膝上,让他替她擦干。
少女的足踝白如珠玉,被泡红的足尖,似樱花的蕊尖。
隔着软巾包住赤足,能明显感受到掌心下无骨似的柔软。
然而对方温柔的动作,于裴拾音看来却似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提醒——
“宋予白。”
“嗯?”
她忍了又忍,终于决定,在确认他发疯与否的问题上,迈出坚实的一大步——
“你到底是不是足控?”
第054章 晚霞
那个试衣间里, 在她裙子底下发生的事情,整整半年多的时间, 她都不敢完整回忆第二次。
但隐藏在宽大蓬松的婚纱衬裙下,那种泥泞、潮湿到让人全身发软的触感,却像烙印一下,被打在身上。
被牢牢握紧的脚踝清晰地感受到尺寸和弧度,以及脚心摩挲时,那股灼人的温度和硬度。
在夜深人静时,哪怕闪回过脑海的仅仅只是一个凌乱的片段, 对她来说,都是一种巨大的认知冲击。
以至于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 她一瞬不瞬看着他,憋着不敢喘气的脸还是一点一点红了。
红晕径直烧到耳根,她紧紧抿着唇,望着他的目光,也如同某种拉锯的、不可言说的对峙。
仿佛接下来谁先开口,谁就占尽劣势,落尽下风。
宋予白面不改色倒水, 问了一句:“拾音, 刚才去酒吧的路上, 我不方便说话,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
他对那个问题避而不谈, 她也没好意思硬揪不放。
她只是在沙发上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别扭的情绪,警惕的眼神。
不确定宋予白要说什么,然而注意到他温柔扫过来的目光, 她都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是应该捂脸, 还是应该捂脚——好像不管做什么,都不太礼貌。
所以思来想去,最后,她还是选择从沙发上拖过了一个小靠枕,盖在了自己的脚背上——
松软的方形小矮枕将嫩白如玉的一双赤足掩得严严实实。
宋予白将她小心翼翼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好笑的同时,又觉得有着孩子气般的可爱。
他想了想,斟酌了一下不会冒犯到她的措辞。
“你连讨厌一个人的样子,我都很喜欢。”
客厅里柔暖的灯光落在他疏朗英俊的眉眼上,轻颤的眼睫也在他无瑕的下眼睑处不着痕迹地投下阴影。
男人垂落的、平和的目光,倒映出她一张忪怔的、不知如何作答的脸。
周遭寂然。
冬夜雪冷,窗外连酒鬼的呓语也无。
记忆却像是再次被拉回到那个试衣间,只是,他并没有像在那个时候一样,步步紧逼。
幽闭狭小的空间内,习惯上位的人会天然对下位者带来压迫感。
然而此刻,两人身处视野开阔的内室,即使她坐在沙发上,他近距离地站在身前,但势差有余,她有足够的空间去思考、平复自己的心跳,不再迫于他的压力和情绪里,冷静下来。
在一瞬不瞬的对望里,她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
“那我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
刻意回避了半年多的问题,被重新放到面前。
裴拾音当然不是什么天真无邪的三岁小孩——
她知道,在生日的当天,宋予白放低身段来做她的二次元的委托伴侣是为了什么。
尤其是,经历过试衣间里那种程度的亲密接触,叔侄肯定是做不成了,难不成真的要做//爱侣?
但她目前还不想。
且不论,连着两次鼓起勇气的告白,被那么无情地拒绝,她或多或少都会有心理阴影,然而更重要的是,在经历过伦敦半年的独居生活后,她确定自己已经可以照顾自己,虽然照顾得没有那么好,但她身强体壮,连过敏都少有发生——
她现在只是想把学业完成,至于其他的,等她毕业再说。
注意到她脸上有明显的迟疑,宋予白只是很浅地掀了一下唇角,问:“你希望是什么关系?”
问题被重新抛还给她。
暧昧也在这一刻被收束,夏然而止。
若有似无的压力,也在这一刻不了了之。
裴拾音最后也没有按宋墨然所想得那样,让宋予白滚出自己的公寓。
毕竟,对方好歹是人家亲儿子,父子没有隔夜仇,她万一行事过激,多半要被贴一个“白眼狼”的标签。
经过一段时间的反复观察,在确认宋予白并没有要带她回家的意思,她也渐渐地放下了心。
当务之急,是完成未来一年半的学业。
没有任何东西,会比投资自己更重要。
毕竟,只要她足够努力,严苛的教授也在期末嘉奖她一个A,绝不可能会像举棋不定的男人一样——出尔反尔、仰卧起坐。
刻意去忽视那个令人头疼的关系话题。
让宋予白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睡在公寓的长沙发上,似乎已经是彼此针对这个问题妥协后的产物。
两人像是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平衡。
就连相处的氛围,都仿佛是回到了国内的宋公馆里,他还在照顾自己的那段时间。
裴拾音原本以为,不愿意给出答案的自己多多少少是在跟宋予白冷战,但实际上,跟比自己年龄大8岁且情绪稳定到泰山崩于前而不乱的熟男同居——
冷战不了一点。
即使她现在到了冬天,已经不会因为过度寒冷的天气而痛经,但拉开书包的时候,还是会发现提前准备好的姜茶和暖宝宝。
不用去便利店买素食的微波炉快餐和囤积泡面,不用再担心第二天因为漏带笔记本电源而在阶梯教室里焦虑。
就连脏衣篓里头一天堆放的衣服,次日就会被叠好放在床尾。
虽然宋予白在同居的其他时候会非常尊重彼此的隐私,但他会手洗她的内衣内裤这件事情,多少让裴拾音有点不知道要怎么跟他沟通。
明明这种事情,从她第一次来例假之后,他就已经不会再做了。
为此,她甚至还小小地发过一个晚上的愁,翻遍了通讯录,才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
向斯景说明了前因后果,但也没明确说出宋予白全方位入侵她生活的事,她只是对跟他同居这件事情为难,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有没有搞错,难道我们两个在他们眼里,就这么不相配吗?】。:【你爷爷跟我爸都一眼看穿我们假,宋予白居然直接猜到了我们两个同盟的原因?】。:【我们俩至于这么菜吗?】
裴拾音无力地回:【只能说,姜还是老的辣。】。:【那你需要我过来吗?】
某种程度上说,斯景是个相当靠谱的朋友,基本上有求必应,但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对方专程从德国飞过来,于事无补。
更何况,她跟宋予白之间的事情,也实在没必要拉第三个人下水。
裴拾音:【那倒不用,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毕竟国内还有公司,也不可能一年到头待在我这里。】
然而,在某个准备吃午饭的中午,当她打好腹稿旁敲侧击地问起国内君豫的情况以及他这么久不回公司会不会有影响时候,宋予白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从容,对于自己长时间的旷工,给出的理由相当理直气壮。
“我爸爸需要知道,认知上的改变,总归是需要付出一定代价的。”
裴拾音:“……”
好家伙,居然敢教宋墨然做人。
但纵观之前半年,君豫在财经频道里的节节攀升,又会让人下意识地觉得,他好像也确实有给别人上课的能力。
这或许是父子间某种拉锯的方式,只是她作为一切冲突的根源,在无形中等于是被架在火上烤。
裴拾音纠结地咬着下唇,在犹豫以后看到宋墨然的电话,是不是能不接还是尽量别接比较安全。
见她在餐盘前将脑袋埋得低低的。
“没关系,其实在出来之前,该安排的东西我已经安排好了。”
宋予白将烤好的班尼蛋盖到她的火腿上。
“我就当是给自己放个长假。”
他不想给她太多压力。
试衣间内的所作所为,的确是冲动过度,等冷静下来,他其实非常清楚,如果想跟她善始善终,两人之间要解决的问题,还有很多。
比如,要如何道歉,才可以安抚她连续告白失败所受的伤。
再比如,要如何照顾,才可以弥补两人关系里的裂痕。
他不希望她接受他的时候,带着任何一丁点的别扭和不得不如此的将就——这会让他觉得愧疚。
少女热诚的心意是比任何珠宝都要熠熠生辉的华光,他只是担心自己配不上她。
宋予白这套请假的说辞无懈可击。
裴拾音张了张唇,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
她愤愤地用筷子戳破宋予白做得饱满鲜润的班尼蛋,金黄色的蛋液将一碗酱油炒饭,浇灌得更加色泽鲜艳。
虽然理智的确很想让宋予白离开,但她又实在舍不得这每天的几顿饭。
她不想让骄奢淫逸的糖衣炮弹腐蚀自己坚定求学的心——
算了,无论如何,等她挨过这个冬天再说吧。
毕竟,有宋予白在伦敦,她每天早上可以多睡30分钟,晚上可以早睡30分钟,一来一去,四舍五入,她等于多了一个月的假期。
所以,不得不说,纵容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持续到圣诞,她也有责任。
平安夜。
宋予白在买菜回来的路上接到公寓因电路检修故障而不得不停电三小时的通知时,他看了眼购物袋里的火鸡和奶酪芝士,没花太多时间犹豫,就给正在做兼职的裴拾音发了消息。
裴拾音正在下班回来的地铁上,她问宋予白要怎么办。
宋予白处理好冰箱里的食材,避免食材因为断电太久而变质。
然后,他低头给她回消息。
【需要慎重对待欧洲人在节日里的工作效率,通常这个时候,他们说检修三小时,一般要乘以3起步。】
裴拾音深以为然。
在平安夜里黑灯瞎火吃素食食品倒没什么,但要是让她今天打了一天臭烘烘的工还不能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就不能忍了。
消息很快就进来。
【我收拾好你的东西了,今晚我们改去酒店吃饭吧。】
宋予白选定的酒店离大本钟很近,办理入住的时候,能看到酒店大堂人来人往,都是世界各地飞来伦敦过圣诞的游客。
金发碧眼的前台女侍应接过两人递来的护照,笑眯眯地问要开几间房。
圣诞是西方的大节假日,普通的房型已经售罄,只剩下主楼顶奢的总统套。
如同海市酒店的画面重演,但这次,宋予白并没有直接做决断,只是很自然地看了她一眼。
裴拾音一边玩头发一边张望大堂窗外,就是不跟他对视。
“我们这关系,不开两间房,难道还开一间吗?”
宋予白笑着跟前台要了两间房,等签单的功夫,他有些自嘲地低叹。
“所以我的确有些怀念,你当初建议我订一间房的时光。”
同居的这一个月的时间里,除了重逢的第一个晚上,宋予白几乎很少提以前,也许是怕她难堪,又或许是觉得心中有愧。
裴拾音懒得去深究,她只是撇了撇嘴,低声地哼哼:“谁让你当初不珍惜。”
酒店大堂的暖气开得很足,宋予白脱下大衣外套,签单的时候不知道往哪搁,一双嫩白的手已经从旁边伸了过来。
“我拿着吧。”
两人的行李都在他手上,肘弯再挂大衣,难免不方便。
裴拾音也懒得避这种没所谓的嫌。
原来清者自清就是这个意思。
心里坦荡的时候,对方做什么都影响不到自己。
那宋予白呢?
以前口口声声对她说“清者自清”的时候,是真的心如明镜,还是只是在欲盖弥彰地对她放烟雾弹?
脱离熟悉的居住环境,抵达陌生的酒店套房,维多利亚时期特有的宫廷装饰将一整间总统套房点缀得富丽堂皇。
落地的玻璃窗外,是灯火通明的伦敦街区,大本钟下,游客如织,不知疲倦。
裴拾音想以前的事情想得出神,听到手机的消息响,才下意识地去摸丢在床上的大衣口袋。
猝不及防膈入手心里的,是一个绒面的小盒子。
裴拾音摸了一会,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掏的这件衣服是宋予白的外衣。
然而四四方方的丝绒小盒已经提前一步被她翻了出来。
好奇使然下,翻开戒指盒的那一瞬间,即使她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眼睛还是猝不及防地被钻石的白光给闪了一下。
5克拉打底的全美白色方钻,是标准的四爪托求婚钻戒。
裴拾音不能免俗,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种大颗粒珠宝的时候,难免会有瞳孔放大、心跳加速的生理反应。
这时候环视她所在的套房,终于后知后觉地感知到了哪哪都不对劲的异样——
进门处的茶水吧的花瓶里插着对她而言唯一安全的茉莉花。
落地玻璃窗上粘贴的彩色丝带,并不是圣诞常见的“Merry Christmas”而是反常的“Sweet love”,随处可见的装饰都带着秃国人特有的土嗨浪漫。
就连茶几上,都放着她喜欢的毛绒玩偶——她刚进门的时候,的确产生了这到底是不是三丽鸥主题总统套房的疑惑。
就连浴室的香氛,都是她喜欢的荔枝春夏——到底哪个酒店会喷这种香水啊?
裴拾音皱眉扫视着套房里每个角落的蛛丝马迹,尝试做一个福尔摩斯。
所以公寓到底有没有停电,或者停电时间有没有这么久,都是一道无从求证的命题。
以及,在大本钟这种热门的旅游景点,在平安夜这种节日里,他是如何能这么轻而易举地订到两间并排的套房?
长达一个月时间的相处,让她原本放松的戒心,几乎是在瞬间提到了某个警戒线的高位。
直到越来越震惊的猜测被突然摁响的门铃打断。
门口的宋予白拎着一瓶香槟和两个高脚杯,问方不方便让他进来。
“晚餐让酒店送过来,还需要点时间。”
晚餐、香槟、鲜花、装饰的彩条和恰到好处的香氛——一切都在无形中让裴拾音压力倍增。
然而,在他没有下一步的行动前,她也只能点点头,神色如常地从床上拿起大衣。
“正想去找你,你衣服还在我这里呢。”
宋予白下垂的眼睫只是轻轻颤了颤,然后就很自然地就接过了衣服,挂到了套房客厅沙发旁的衣架上。
第055章 晚霞
等酒店送餐的间隙, 宋予白先开酒。
低浓度的香槟果泡是甜甜的荔枝味,像饮料, 好喝不上头。
冰箱里有提前制好的冰,宋予白用银夹给她夹了两小块,让她慢慢喝,不要着急,贪凉容易腹痛。
给她点的晚餐是云吞汤面,云吞里有被切得细细碎碎的马蹄馅,咬下去脆脆爽爽的, 口齿生香。
汤面上也没有飘着她讨厌的葱花和芹菜。
副盘点心是德国烤香肠和甜玉米沙拉。
中西结合的平安夜大餐,搭配一杯冰冰的气泡酒, 让她从头到脚都挑不出一丝毛病。
关照无微不至,他了解她所有的口味和喜好,相处的这么多年来,往往她还在盯着菜单愣神,他已经知道该给她搭配什么东西最好。
她从小在胃口上就被养得刁钻,回看刚来伦敦的那段日子,在饮食上用“水深火热”四个字形容也不为过。
如果不是日夜被悬在头顶的“两人到底该是什么关系”这个问题所困扰的话, 她甚至会觉得, 这样跟宋予白相安无事做一辈子叔侄, 也不失为人生的另一种选择。
所以,是不是在很久很久的以前, 宋予白在跟她相处时,也碰到过如她这样别扭的心境?
——在明确知道对方心意的情况下,明明想要回应, 却又因为阻隔在两人中间各种各样的情绪,只能刻意地选择敬而远之?
目光几乎不受控, 总是若有似无地向他挂在衣架上的大衣瞟,心想宋予白到底什么时候,会从口袋里掏出那枚亮闪闪、沉甸甸的钻戒出来。
他要是掏出来了,她该怎么说?
是拒绝还是答应?
她不知道。
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她觉得宋予白有点心急了。
明明她跟他之间,还有好多东西没讲清楚,就要求婚吗?
虽然场地的布置很好看,酒店高楼外的夜景也很美,香槟果泡的气氛也恰到好处,身边的人——
她似乎仍然有点喜欢。
从14岁开始暗恋的人,就坐在自己身边,穿着宽松的白色圆领毛衣,办公室里那种拒人千里的凌人盛气不再,取而代之是,是一种令人觉得很舒服、很安心的邻家哥哥的感觉。
她反复确认自己的心意,确认她对他仍然留有好感,虽然不至于像以前那样横冲直撞的热烈,但这种残存的稀薄好感,让她不排斥跟他共度余生。
只是她心里始终有一道过不去的坎,像是自己在跟自己较劲,又像是在跟曾经那个坚持表态不喜欢自己的宋予白较劲。
想到一腔孤勇告白却被孤独弃置那的三年,想到雪夜里被硬生生推开时那种不能置信的无望——
她清楚地明白,“婚姻”并不是解决这些问题最好的方式。
裴拾音的脑子被那枚突如其来的钻戒搅和得乱糟糟的,被宋予白连着叫了好几遍名字才回过神。
“在想什么?”
“没什么。”
抿了小小一口气泡酒掩饰心虚。
裴拾音问他刚刚说了什么。
“想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裴拾音想了想:“你肯定很早就见过我,但我记不记得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按裴蓉的说法,她刚出生没多久,宋予白就抱过她。
后来喝满月酒的时候他也来过。
待在别人怀里就又哭又闹,被他抱着反而很乖。
裴蓉曾经跟她开玩笑,说那个时候的宋予白俨然一副小大人模样,掂奶瓶的姿势都有模有样。
她就着奶瓶没喝两口就又开始犯困,宋予白居然无师自通,抱着她哄睡的时候还知道给她拍奶嗝。
她那时候还小,对“宋予白”这个名字天生没什么印象,依稀只记得对裴蓉的这套说辞满满的都是不屑。
她埋怨裴蓉,振振有词地问为什么满月宴上不是由妈妈全程抱着她,而是让一个刚上小学的小男孩抱她,要是不小心把她摔了磕了,她这个做妈妈的,是不是都不心疼。
裴蓉当时不以为意,只是笑着说,这种情况绝不可能发生,因为宋予白天生就是照顾你的命。
没想到一语成谶,裴蓉去世后,照顾她居然真的成了宋予白无法推脱的份内事。
这段旧事的记忆早已模糊。
她重新掉转注意力,皱着眉头一年一年去推算两人可能的初次见面。
宋予白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然后才笑着提醒了一句:“就说你有印象的那次就行。”
有印象的那次,也是圣诞节。
不过是在她七岁那年。
英国的庄园里下着雪,妈妈跟人在茶室喝茶。
她举着一支刚刚拆了包装的仙女棒到处找火,意外撞见他在顶楼的露天阳台抽烟。
15岁的少年,带着耳机靠在栏杆上看几公里之外的游乐园,听到动静,回头。
清静被人误闯。
熟练喷吐的袅然白烟后,是宋予白一张皱着眉头略显不耐的脸。
她那个时候是小人国的标准身高,矮矮的个子,仰着脑袋眼馋他指缝里那点烟火。
两人互相看着彼此,像一场很有默契的对峙,都没说话。
是宋予白先垂下了眼,弯下了腰。
仙女棒被他指尖的烟火引燃,裴拾音的眼睛也在闪耀的花火里被点亮,软糯的声线说“谢谢哥哥”。
“去底下玩。”
他示意她回楼下花园。
裴拾音很乖地应了一声。
转身离开时,又被“喂”地叫住。
“不能跟任何人说,知道吗?”
他呼出最后一口烟,将烟蒂丢到露天阳台的排水槽里,藏匿青春期叛逆的罪证。
早慧的裴拾音是个懂得保守秘密的小孩,她乖觉地点了点头,摇着仙女棒就快乐地跑回了前院。
这是唯一一次,她见他抽烟。
再后来,相处的这十几年时间里,她从来没在他身上闻到过任何烟味。
他身上的气味永远干净,冷调的木质香,像雾气弥漫的雪山里掩埋的一段沉香木,有一种循规蹈矩的、清泠泠的克制。
偶尔也会见到应酬场上有人给他递烟,他会接,但也不会当着别人的面抽。
提及旧事,裴拾音有些好奇。
“所以叔叔到底会不会抽烟?”
“偶尔会。”
心烦的时候会抽。
上一次抽烟,还是在揍完叶兆言之后的那个酒吧长廊里。
“但最近已经戒了。”
“为什么?”
宋予白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酒。
“因为抽烟死得早。”
“……”
居然是这种理由。
原本以为他会说——“担心你不喜欢烟味”、“不希望你被迫吸二手烟”,却没想到,是这种烂大街的理由。
咕嘟咕嘟冒泡泡的心绪像是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心情早已被那枚至今未拿出来、却在心头盘旋很久的钻戒给牢牢钓住,忽上忽下。
裴拾音自嘲地暗暗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
所以其实心急的压根不是宋予白。
心急的,其实是她。
不,她也不是心急,她只是,自作多情。
她恨恨地却自暴自弃地想,可能这又是宋予白独有的、没名没分的占有方式——
她是一面被拴了线的风筝,地上的人只要攥紧那柄线锥,她就压根哪都跑不了。
“转眼,距离那个圣诞节,”宋予白从落地窗外的明火里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斜睨了她一眼,“都快15年了。”
从她有印象的初时算起是15年。
那从她没印象的时候算起呢?
满打满算21年。
再多几天,过了元旦,就是22年了。
跟她的年龄同岁。
裴拾音从抱怨自己到底什么时候能有骨气的情绪里回过神,也忍不住跟着惊呼一声:“是好久了啊。”
“是啊,好久,”宋予白忽然用感慨的口味自嘲了一句,“年少不知岁月长。”
“我都快30了。”
裴拾音下意识去看他脸上的表情,隐隐约约觉得他似乎非常在意年龄。
但宋予白长相英俊,剑眉星目,五官棱角无一不精致,立体的骨相用小红书上的说法,叫“能挂得住肉”,即使真到了衰老的那一天,也不会特别明显地垮相——
光是现在看着,说是20出头也不为过。
毕竟,他这个模样,这个自律的身材,搭配身上这套衣服,如果去她学校里溜达一圈,也会有游客以“同学”二字开头来问路。
高中时开家长会,他刚刚工作没多久,那时候也会有老师问她,怎么把哥哥叫过来,你家大人呢?
她是个孤儿,家里哪有什么别的大人,费尽心思沾亲带故,也只有一个叔叔和一个爷爷。
“但你要后年才毕业,人生只能算是刚刚开始。”
高脚杯里的澄透的液体轻晃。
男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像某种若有似无的暗示。
裴拾音总觉得气氛已经到位了,目光不知道第几次从那件大衣上收回,她下意识就坐正了身体。
下一步,是不是就要说点什么了?
她该怎么回?
是“我觉得有点太快,仍然需要时间考虑,毕竟我现在还在上学”,还是“好吧,看在你这么诚心实意的份上,我就勉强接受你,但是我想要对你有额外几个月的考察期”?
然而宋予白仍旧松弛地半靠在沙发上,迟迟没有起身——
他没有去拿那枚钻戒。
所以他到底要不要求婚?
拒绝和同意的腹稿在心里各打了一份,她已经能够倒背如流。
难言的焦灼等待让人心烦,她恨不得拽住宋予白的衣领,问他到底要不要给个痛快。
宋予白:“那你还记不记得有年中秋,下暴雨,我们在院子也看不见月亮。”
裴拾音:“……”
救命,怎么还要聊以前?
是这么久以来没人跟你缅怀过去,你非要一个劲地逮住我聊够本吗?
宋予白说:“方宁怕你无聊坐不住,用烤盘给你做了好多虾片,每一块虾片都用模具烫得又圆又平整,你还记得吗?”
裴拾音咬着高脚杯的杯沿,游移不定的视线又落回到那件大衣上。
“记得。”
方宁在做这种零食上的手艺颇有天赋,虾肉打成泥,摊成薄片,用上特定的模具,就能烫得像薯片一样又薄又脆。
宋予白像是想到了很久以前,皱着眉又回忆了一遍。
“那年你才11岁。”
他比划了一下那个时候她的身高。
“穿一件海军蓝的背心裙,长度到膝盖那儿,夹一双黑色的人字拖。”
“你把每一片虾片,都咬了个遍,缺口大小不同,但整整齐齐循序渐进模仿月相,铺了满满一桌子,然后很得意地告诉我们,说这就叫月有阴晴圆缺,乌云里看不见月亮,看看你人工咬出来的虾片就当是赏月,逗得爸爸很开心。”
裴拾音只差没放下高脚杯捂脸。
他不提还好,他一提,她都觉得自己有去讲冷笑话的天赋。
“哇,这么蠢的事情你都还记得吗?”
哪怕宋予白还能清清楚楚记得她的穿着,但她已经完全忘了,那天的宋予白戴哪种款式的眼镜,穿什么颜色的帽衫,是靠在墙边玩手机,还是坐在桌前陪爷爷喝茶。
宋予白像是回忆起了很有趣的事情,很高兴地扯了一下唇。
“记得啊。”
这些细小的、微不足道的回忆,在两人分别的这半年里,被他独自拿出来,反复咀嚼、品位。
他有的时候,总是会后悔,为什么当年去瑞士,能狠得下心,走得那么干脆?
如果人生注定那么短,相伴的每一天都弥足珍贵。
时间过得太快,他会担心来不及将她看仔细。
时间过得太慢,他又会日夜担心失去。
生命是一条患得患失的长河,他在河中潜泳,好不容易找到金色的水草,却小心翼翼不敢伸手去触。
“后来你高一,爸爸迷上种吊兰,还专门找人修了个木棚子,挂吊兰花盆。”
“你给每一盆吊兰都取了名字,总是开花的那盆,你叫她小月亮,从来不开花的那盆,你叫他葫芦,隔三差五就被虫咬的那盆,叫多罗罗,还有小绿、小美、紫夫人。”
“我问你,为什么给这些花取这么奇怪的名字,你说你也不知道,想到了就给按个名字。”
她年纪小,孩子气,总有很多他不能理解的奇思妙想。
扎着马尾,蹲在花盆前一本正经摇头晃脑,一举一动,在他看来,都是移不开眼的可爱。
“如果有花死了,你会在吃剩的冰棍小木条上,写上xxx之墓,就插在花盆里,然后当天的晚餐,你会吃一顿素,美其名曰是在替它们超度。”
裴拾音已经尴尬到忍不住捂耳朵:“这些事情我都是偷偷做的,你怎么会知道?”
宋予白忍俊不禁,说:“因为我书房窗外正对着那片花架,当然能看到。”
裴拾音深吸气,为了阻止他再翻这些让她面红耳赤的旧账,只能转移话题。
“主要是当初爷爷雇的那个园丁不靠谱,隔三差五就把花养死,这就算了,搭的花架还是豆腐渣工程。”
高二那年的暑假,台风天,下了场暴雨。
雨停后,花架被风吹得摇摇欲坠,横梁掉下来的时候,她正蹲在地上检查到底死了多少吊兰,是宋予白将她护在了怀里。
“我到现在都记得,这么长的钉子把你整个后背都弄得都是血。”
摸到一手的血,她吓得瞪着眼睛说不出话,眼泪大颗大颗往外涌,宋予白却只是拉着她,问她疼不疼。
她怎么可能会不喜欢这样的人?
那次伤得重,锈迹斑斑的铁钉容易引发感染,他住了小半月的医院。
到绵绵的阴雨天,抬左臂时,牵连到后背,吊着的那根筋,还会隐隐作痛。
没办法再打篮球,就连高尔夫,其实也坚持不了太久。
“幸亏那次砸到的不是你。”
宋予白的感慨也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我现在洗澡的时候还能摸到疤。”
宋予白下意识的庆幸,却让她整个的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撩了一下。
裴拾音咬了咬下唇,低下头:“是吗?”
“骗你干嘛?”
他很轻地笑了一下,问:“拾音,你要看看吗?”
微微上挑的尾音里引诱也欲盖弥彰。
他呼出来的每一道气音似乎都带着让她心惊肉跳的温度,让她忍不住回忆被压在试衣间镜前时的吻。
干净的玻璃镜片后,粉棕色的瞳孔里,也有化不开的浓稠欲色,倒映着她一张不知所措的、忪怔的脸。
裴拾音微微睁大的瞳孔,错愕忐忑地盯着他看,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加速的心跳不由自主。
要看后背的疤,就要脱衣服。
所以不求婚,难道要直接进入下一个环节了吗?
还是进完下一个环节,再求婚?
脑中那根犹疑不决的弦再一次绷紧,刚才打好的两套腹稿,却在宋予白这个似是而非的提议里忘得一干二净。
耳边嘈杂到让人头痛的声音,终于完完整整地分裂成了两个。
一个声音在怂恿她看一眼也无妨,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此刻被偏爱,理当有恃无恐。
一个声音却在冷嘲热讽她道行浅,一枚还没送出手的戒指,已经能钓得她七上八下、魂不守舍,难怪被他拿捏。
即使她脸上有短暂的迟疑,也能被他精准扑捉,宋予白懒惫而松散地调整了坐姿,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虽然可能在你看来,都是些很不起眼的小事,但每一件小事我都记得,而且,我一点也不觉得是蠢事,相反,我觉得很可爱。”
宋予白归根结底,是个体面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发试衣间里的疯——
那时候,与其说是发疯,不如说是引诱。
裙下,她的确被照顾得很好。
这半年多来,午夜梦回,她都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对那种感觉上瘾。
一只脚被他握着足踝牵引,一只脚踩在他肩上。
托举在腿上的手指由后至前用力掐着她的肉,紧贴着他脸的腿侧皮肤,能清楚描摹出他耳朵的轮廓,以及感受到他柔软的发丝。
他那时在发烧,体温自带让人欲罢不能的热度。
无数次说服自己,宋予白是一盘叫“鸡肋”的菜肴,但归根结底,他对于她而言,是一罐心心念念的蜜糖,只稍指尖沾一点甜,都会让她忍不住捧着他的手,贪婪地品尝。
然而,点到即止的暧昧已经在她的迟疑里擦肩而过。
宋予白眼中那点谷欠色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游刃有余的清醒。
裴拾音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是该觉得失落,还是应该为不用面对那道难解的命题而松一口气。
她声音恹恹的,回应也有气无力。
“可能就是因为有这么多蠢事,所以才总会让你觉得我像个小孩子。”
她讨厌面前这根吊起来却吃不到的胡萝卜,却又忍不住跟着胡萝卜往前走。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有沙发弹簧松动又重新下陷的声音。
男人身上原本游离而退的淡淡木樨冷香,再次随着他不疾不徐的话音缓缓落下来。
染着蜜桃香的酒精气息悬停在她耳廓上方。
裴拾音转头,与他对视时,彼此的视线已近在咫尺。
刚刚喝下去的冰镇气泡酒是口无用功,她盯着他的眼睛,居然又觉得渴。
是要开始了吗?
要准备求婚了吗?
她微微张着唇,柔软的淡樱色唇瓣上留有莹润的水渍。
饱满的水渍,气息都是清甜软润的荔枝果酒香。
倘若这个时候伸手扣住她的下巴,她就会乖乖抬起脸。
他记得接吻时,她会从鼻腔里哼出短而软的气音,意味不明,似求饶,但于他而言,更多的,是引诱。
亲久了会哭,嘴唇也会跟着微微肿,怯生生的雏鹿一样的目光,会让人更想咬。
上下都是。
他以为自己足够理智足够冷静,但真到那种时候,还是会有作恶的破坏欲。
宋予白终于说服自己在她唇上移开目光,干渴的喉间咽下一口酒。
明明是很低浓度的气泡酒,却有一种上头的晕眩。
套房里空气升温,高脚杯里余液尽无。
他微潮的指腹在杯面留下克制的指纹,她却注意不到。
宋予白问她,还记不记得出国前,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裴拾音没印象,但她就记得,宋予白说了,不做她的叔叔,想做她的爱人。
所以,他到底还要不要求婚?
她觉得自己本来踏踏实实打算做一条沉底的鱼,却在这个平安夜里被投进了一枚深水鱼雷。
鱼雷像她很小的时候,跟玩伴玩的炮仗,丢到水里也只是咕嘟咕嘟地冒泡泡,火不熄,却也就是憋着不炸响。
直到催促她睡觉的提醒闹钟打破沉寂。
闹铃听上去响得有些不合时宜,却又恰到好处——她脸上偶然闪现的抗拒和警惕,终于占了上风。
于是,她从似是而非的旖旎中清醒,眼睁睁看到他再次后退。
长条的沙发上,两人再次回到安全的距离。
“都十一点了。”
宋予白的余光若有似无往她卧室里瞟。
“时间不早了。”
裴拾音眨着眼睛,呆呆地捏着手里的高脚杯,半响才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
目光不可遏制地在衣架上那件黑色的羊绒大衣上流连了半分钟。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的挽留。
宋予白弯了弯唇角,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问她意见。
“那我先回去睡觉?”
裴拾音垂下眼帘,复杂的心绪淹没进无边无际的怅然里,她听见自己轻轻说了个“好”。
她起身送他到门口,看到他将那件大衣外套就那么随意地挂在肘弯,然后笑着跟她道了最后的晚安。
关上门的那一瞬间,裴拾音下意识伸手揉了一下眼睛,却意外地在脸上摸到一层薄薄的水雾。
偌大的套房内,还弥漫着荔枝气泡酒的馥郁香气。
落地玻璃窗缤纷的彩带和进门玄关处的小茉莉花仍旧在灯下泛着莹润的华光。
她怔怔地环视着一圈空空寂寂的套房。
明明什么也没有发生,却像是所有东西都已经走到了终极。
每一次都是如此。
他给了她希望,又总是让她在希望里空等,直到她在枯寂的等待里彻底失望。
她就像那头永远吃不到胡萝卜的笨驴子。
把潮湿的脸埋进枕头里的时候,她想,从今天开始,她再也不要做那头笨驴子了。
宋予白起床的时候,先是看到了信用卡的预授权退账信息,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等打电话问前台,才发现裴拾音已经先他一步退了房。
发消息问她在哪里,她只说有朋友来伦敦,她去接人。
回复一如既往的谦和有加,叫他叔叔,回完消息,还会给他发猫咪的表情包。
但接人没必要不告而别,她完全可以喊他一起。
宋予白洗漱的时候,将她简短的回复来来回回仔细咀嚼了两遍。
毫不意外地在字里行间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冷淡和疏离。
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
明明昨晚他足够谦谨,她眼中有任何的风吹草动,他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却依旧想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之间开始拒人千里。
然而重新抵达公寓,钥匙刚插进锁孔,门就自里打开。
宋予白错愕地对上斯景的笑脸,只觉得早上一切困惑,都迎刃而解。
“你怎么来了?”
“拾音怎么说也是我未婚妻,专程飞过来陪她过圣诞,也是我的份内事吧?”
宋予白不搭腔,目光越过少年肩头,看到裴拾音正坐在沙发旁边的地毯上,跟一帮朋友玩桌游。
客厅的偏角有他在平安夜下午就提前布置好的圣诞树,枝桠上用五颜六色圣诞袜点缀的小礼物仍旧琳琅满目,沉甸甸地压弯了树枝。
原本是想给她做惊喜,但所有计划因为被她早上的不告而别所打乱。
宋予白不想用“措手不及”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境地,但他觉得确实有必要,提醒一下斯景两人的真实关系。
“来之前怎么不说一声,我好让人给你提前订房间,现在圣诞酒店不好订,不然只能去住快捷。”
斯景乐了:“订什么房间?我又不是不能住这儿。”
宋予白盯着他佯装无知的脸,眯了眯眼睛,沉声说:“你跟拾音结婚的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单身男女难道不该避嫌?”
斯景从小天不怕地不怕,日常也就把斯少东的念叨放在心上。
他自觉牙尖嘴利,整顿整顿宋予白这个年纪的人,绰绰有余,风凉话一句也不肯让。
“宋先生还挺会教育人的,不过下次麻烦您以身作则,这样,说这些话的立场会更硬。”
“我是她叔叔。”
宋予白说着,进门,放东西,换鞋。
裴拾音的注意力终于被门口的动静吸引,掀起的眼皮只是很平静地在宋予白身上打了个转,然后礼貌地跟他问了一句好。
跟她一块玩牌的几个年轻人,也扭过头,稀稀拉拉跟着她一起喊“叔叔好”。
宋予白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然后,他清楚地在她寡淡的脸上确认到某种令他不安的信号。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她的叔叔,不就是想用身份的便利占尽便宜罢了,我没说错吧?”
“既然是叔叔,难道不是更应该避嫌吗?”
斯景拉开冰箱,熟门熟路地找出早上刚刚放进去的饮料,拧开,喝了一口,懒散地靠在流理台上冲他笑。
“对拾音来说,我好歹适龄未婚,要避嫌,怎么也轮不到我吧?”
宋予白看到那个熟悉的乌龙茶,眉心的褶皱几乎是本能地夹了一下。
冰箱里都是他替她准备的蔬果,两瓶无糖的乌龙茶出现在冰箱侧门,实在有种异样的刺目。
转冷的目光在斯景脸上停了两秒。
教养使然,他不会在这种时候对他人恶语相向。
然而归根结底,他讨厌这种没有边界感又自来熟的臭小鬼。
“宋先生不想避嫌,无非就是仗着拾音没爹没妈,好拿捏呗。”
“受了委屈也找不到人诉苦,你想干嘛就干嘛,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宋予白实在懒得跟他争这种没有意义的口舌之快。
“如果你只是来找拾音玩的,那她交朋友,我会替她高兴,但是如果你是来挑拨离间,说一些无根无据的话,那我确实有必要向你父亲询问一下你这么做的用意。”
讲道理,他跟斯少东才是平辈,跟斯景这样反反复复纠缠,实在有种令人不齿的幼稚感。
他没有跟自己的小辈针锋相对的先例。
斯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告家长了不起吗?”
宋予白额角的青筋都跳疼了。
“强词夺理胡搅蛮缠也不见得高尚到哪里去。”
“我这就强词夺理啦?”斯景像是听见了一个很大的笑话般,嗤笑了一声,“那有人欺男霸女还没自知之明呢。”
“这么说吧,我妈跟裴蓉阿姨是好朋友,我妈从小就跟我说,不管怎么样,拾音一个人很不容易,我们就是她的娘家人。”
“她跟我抱怨过,说你在未经过她同意就搬来跟她同住,她又不好开口跟你提,所以只能我来了。”
“宋先生,您打算什么时候走?”
宋予白用尽毕生的修养,克制地闭了闭眼。
他不该吃这种低劣粗浅的激将法。
但按在流理台上,青筋绷紧的手背,最终还是泄露了心绪。
“是么?那你让她自己跟我说。”
“为什么要自己说?一个被迫要跟叶兆言那种烂人结婚,都只敢小心翼翼谋划的小姑娘,要怎么跟一个亲手养大自己的长辈说:请滚出我的公寓,这种话?”
斯景盯着他眼睛,反问:“难道你自己没感觉吗?”
平安夜的酒店,她的退拒和迟疑不定如倒放的默片,一帧一帧闪过脑海。
然而今天对他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
即使开场不尽如人意,但至少,他觉得没关系,至少她还在自己身边,他有机会补足遗憾,同样,他也有机会跟她解释。
斯景说的那一句话,夹枪带棒得不留余地,宋予白张唇半响,最后,还是克制住心里的烦躁,用最稳定的情绪,说:“每个人对他人的情绪认知,都会有偏差,你以为的,不见得是她人真实所想,所以如果她真的不愿意,她应当自己跟我说。”
“那如果我说,我希望叔叔离开这里,叔叔会走吗?”
少女轻软而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的时候,宋予白只觉得撑在流理台上力道像是猝不及防被抽得一干二净。
“您会立刻、马上,从这里,离开吗?”
第056章 晚霞
斯景离开厨房的时候, 还是忍不住留意了一下玻璃门后的两个人。
炽白的灯下,宋予白背靠流理台, 隔着一张木质餐桌,跟裴拾音面对面。
男人脸色不可思议的错愕尚未消退,然而反观裴拾音,已经像彻底下定了决心,挺直了背脊。
经过宁城一段时间的相处,斯景大概也能明白她在面对亲缘关系上的犹疑不定的原因——裴蓉去世后,宋家父子是她在这个世上仅有的亲人。
她在做任何的决定和选择之前, 不由自主会先考虑,是否会让自己毫无退路, 是否会伤害跟宋家的关系,致使她日后孑然孤身。
他没有经历过她的人生,当然也不会去妄断,这种顾虑是否值得。
作为朋友,他愿意在一些选择的分岔口推她一把,但最终的选择权,仍在她自己手上。
目光转回到客厅里, Alex和周琼两个人正在摆弄圣诞树上的小袜子礼物, 两人见他走过来, 匆匆忙忙将绿色的编织小袜子勾回到枝桠上,不自在的脸上写满了犯错后的心虚。
斯景皱眉:“你们怎么了, 游戏不玩了?”
Alex和周琼,是他高中时期的同学,两人硕士毕业后, 已经分别在伦敦当地找到了事务所的工作,计划未来定居。
两个年轻人对视一眼, 都在彼此眼中找到了尴尬。
Alex挠了挠头:“啊,对,坐了一下午了,打算站一会。”
周琼接腔:“我们打算去外面走一走,至于晚上到底要不要回来吃披萨,就,再说吧。”
“临时改计划,真有你们的。”
斯景不知道他们刚刚手贱翻袜子里的礼物翻到了什么,本能地伸手去摘那只被他们摸过的小袜子,却被周琼拦住了。
“别,这是给拾音准备的礼物,你毛手毛脚的去拆干嘛,别自讨没趣了。”
有鬼。
斯景狐疑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转,对圣诞袜里的礼物却也没有过分好奇。
外国人的圣诞节,圣诞树上的礼物多数以巧克力豆这种零食居多,他拆到过最贵的礼物,无非也不过就是一辆法拉利的车钥匙。
洋人的节日,其实也怪没意思的。
斯景:“那你们打算去哪逛?”
周琼:“伦敦这种地方我俩比你熟,就圣诞节还怕找不到地方溜达?”
说着,推他往门外走。
“走吧,今天就让我们哥俩带你去我们最熟的几个地方好好消遣消遣。”
见斯景的目光仍落在厨房里,周琼安慰地拍了拍好友的肩膀:“拾音要有事一定会给你打电话的,有什么好担心的?”
Alex转头就去招呼另外两个女生一起。
三男两女走得利落干脆,不大的一间公寓,从热热闹闹变得清清冷冷,也不过就两分钟的功夫。
厨房内,灯明几净。
这里日常由宋予白清理,瓷砖案台,都被整理得干干净净,一应厨房用具也都摆得整整齐齐。
眼前的厨房,跟她初来乍到时的不修边幅,完全已经是两个不同的空间。
在经历过短暂的、惊涛骇浪般的错愕后,宋予白下意识近前一步,想去触碰她,却在注意到她眼中十足的戒备和抗拒后,本能地停下脚步。
半响,宋予白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
“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温柔平和的表情,宽容原宥的眼神,他仿佛只将她刚才说的那句不留情面的话,解读成情急之下的小情绪、小脾气——
一定是他哪里做得不够好,惹她生气。
只要气话过了边,两人之间这种克制、冷漠而疏离的关系,也会消失殆尽。
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毕竟,他今晚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愿意花时间安抚她的情绪。
“是哪里出了问题?”
“拾音,告诉叔叔。”
成年男人在稳定的情绪下,天然有循循善诱的耐心。
然而他生涩的声线,嗓音里低落的每一个字眼都带着明显的、不能置信的颤意。
裴拾音看着砧板上他剥了一半的蒜皮,以及切在旁边备料不知道做什么用的柠檬片,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宋予白问她,圣诞节的晚上想吃什么。
她说,这么冷的天,要是有蒜头鸡汤喝就好了。
从去年12月跟他冷战开始,到她出国留学的这半年多时间,她阔别这碗香香的中式鸡汤满打满算,都有整整一年了。
蒜头鸡汤的做法很复杂。
根据鸡肉的分量,需要至少手工剥40、50来颗蒜瓣。
选用紫皮大蒜最佳,撕掉蒜瓣外薄如蝉翼的蒜衣。
一粒一粒饱满嫩白的蒜瓣,一半用来炒,一半用来炖。
入味的鸡汤要用瓦罐煨上三个小时以上,所以为了确保味道上佳,准备工作要在午间开始才最保险。
冬天喝鸡汤暖胃,蒜香杀菌养生。
她讨厌蒜味,但很奇怪,这是唯一一道她能接受蒜的味道的菜肴。
方宁曾开玩笑说她娇气胃口刁钻,就喜欢吃磋磨人的菜,也就宋予白会惯着她。
昨晚想喝这个鸡汤,纯粹是心血来潮,她确实没想到,宋予白今天从酒店回来,会特地绕到亚超去买食材。
裴拾音将视线重新落回到他脸上,镇定而平静地对上他的眼睛。
“因为我想好了。”
宋予白问:“什么?”
裴拾音说:“昨天晚上你不是问我,还记不记得出国前,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
试衣间里发生的一切,都在她意料之外。
所有的秩序、规则,以及对他原有的认知判断,都在彼此急促的喘息里瓦解粉碎。
她浑浑噩噩离开,脑子里乱成浆糊,临走前,几乎用一种逃避的方式,跟他说,她要一个人好好想想——
她决定做鸵鸟,将脑袋埋进沙子里,无人催问,就当充耳不闻。
明亮的餐厅灯下,宋予白干净的玻璃镜片后,是他浓黑的睫毛,轻轻颤动。
跟着睫毛一起颤动的,还有不安的心脏。
“所以?”
裴拾音垂下眼帘。
她已经决定,从今往后更爱自己。
“你是我叔叔。”
“我也希望,你永远做我的叔叔。”
“过去发生的事情,是我不懂事居多,我希望,我们都可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同样的说辞,这是她第二次跟他讲。
然而第一次,她的确抱了点欲擒故纵试探的心,但这次,她是真的决定放手。
“我不想要再继续这个样子下去了。”
不想再跟他保持这一种不清不楚的、没有结果的男女关系了。
身上的负累太多。
回忆是长着倒刺的杂草,她下定决心除草,徒手难免会觉得疼。
宋予白问:“那你想要怎么样?”
裴拾音想了想,郑重说:“我想去谈一段正常的、健康的恋爱。”
“怎么样像正常?”
“不用带着仰慕的滤镜,从一开始就陷入一种不对等的关系。”
“不需要我去仰视他,他也不会把我当成一个不成熟的小孩子看待。”
裴拾音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
“其实任何食物都有赏味期限,人也一样。”
“所以我希望,你能离开这里。”
没有无理取闹,也没有哭哭啼啼,她只是用一种礼貌友好,甚至相当体面的方式,理性地在跟他商量一种可能性——
一种他退回到原来的位置,然后眼睁睁看着她恋爱、嫁人、生子的可能性。
一种彻底跟他形同陌路的可能性。
一种让他觉得,或许死了比活着更好的可能性。
公寓楼下,有稚童打闹嬉笑,也有楼上的留学生将黑胶的唱片声音开响。
周遭一切朦朦胧胧的杂音,在已经开始恍惚耳鸣的环境下,听得也不甚太清楚。
想到手指里仍粘有她讨厌的蒜味,宋予白转身,背对她,取了备盘上的柠檬片清洗手指,缓声问:“这些,是斯景教你跟我说的吗?”
“跟他没有关系,纯粹是我自己的想法。”
宋予白平静的情绪能让她自如地将心里真实的想法袒露。
裴拾音拉开餐桌的椅子,支肘托住下巴,看他背影。
视线隔着衬衣,落在那个有可能是他伤疤的位置,然后说:“我不想喜欢你了。”
她想,这次她也没骗他,没有算计,也没有利用,不至于再次刺激到他失控、发疯。
——我不想喜欢你了。
柠檬片掉进水槽,在铝制的不锈钢槽面,发出轻微的一声“啪”响。
原本温馨的一间小公寓,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竟然令人有种窒息般的逼仄和压抑。
宋予白在短暂的晕眩里,终于找到了一丝让自己能够支撑住身体的证据——
毕竟,“我不想喜欢你了”跟“我不喜欢你”,区别很明显。
至少她对他仍然心存爱恋。
他拧开水龙头,冲掉手上残留的柠檬汁水,一边洗,一边心平气和地跟她说:“虽然我的确希望你可以考虑我,但在你没有在别人身上获得你想要的正常的、健康的恋爱之间,让我留在这里照顾你,并不矛盾。”
“而且,其实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爸爸知道我们住在一起。”
“他没有反对的事情,就意味着可以。”
他抽了张厨房纸巾擦手,却从始至终,不敢回头看她。
“可是叔叔,坦白说,我并不需要你的照顾,我一个人其实也可以过得很好。”
明明唯一可能的障碍也已经扫清,宋予白以前总觉得,爱可以让悬崖变成平地,却发现,悬崖那头的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准备提前下山折返。
明明,他已经获得了跟她一样的勇气,但她为什么要在半程中退赛。
“我当然知道你不需要我。”
“我看到你在这里一个人生活,学会怎么消化情绪,怎么安排时间,怎么把每一件没做过的事情摆平。”
“掐点算好时差,更新微博,好方便跟你那些粉丝朋友沟通。”
宋予白一字一顿说得和缓清晰,裴拾音盯着他的背影,却有短暂的恍惚,这些压根没人会注意到的细节,他又是怎么知道?
他忽然转身,胸膛微微起伏,一瞬不瞬望她的目光里,是涌动的深海。
“我为你感到骄傲。”
“为我曾经培养过这样一个你而感到骄傲。”
裴拾音怔怔地坐在椅子上,视线被他牢牢捕获,她只觉得自己像是潜泳时被人硬生生从海里打捞上的鱼。
离开舒适的水域太久,就会脱水,终至被永远搁浅在岸边。
她会再次长出双腿,从今往后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
“明明知道你已经不需要我,但我仍然想要留在你身边。”
“你总说,我喜欢把你当小孩子看待,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之所以一直如此,可能并不是为了保护你,我只是,”他短暂地错开跟她的对视,再开口时,语声有难掩的艰涩和难堪,“单纯地想要提醒我自己。”
巨大的信息量在瞬间充斥入脑海,各种纷乱的线索,如杂乱无章的线头。
裴拾音张了张唇,却发现自己在面对一个天然的上位者所带来的无形压力时,骤乱的心绪,甚至让她来不及组织好语言,不想当他面怯场气弱,只能下意识地起身,生硬地反问:“所以呢?”
宋予白走近,站定她身前。
逼近的危险如同试衣间里失控的预兆。
裴拾音本能地试图跟他保持距离,直到背靠玻璃门,才意识到自己已无可退。
然而宋予白的情绪从始至终都是令人安心的稳定,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缓声说:“我以为,我留在这里,替你做这些事情,你会开心。”
“我为什么会开心?”
想到那枚钓着她却令她难过了一晚上的戒指。
想到他习惯出尔反尔。
“我又不喜欢你,我为什么会开——”
尚未说完的话,被轻轻覆上脸的掌心所打断。
干燥的掌面温热。
她能闻到他指尖淡淡的柠檬香,微微偏酸,是天然的清新果香。
干净柠檬的气息混在他身上独有的木樨冷香里,如同被浸润在雪里。
“一定要这样吗?不能乖乖去沙发那边坐着,等汤煮好了,我叫你?”
温柔的目光,像冬日雪原里透出云层的柔光。
她紧紧抿着唇,瞪着眼睛不说话。
抚在她脸上的手掌缓缓下移,拇指按在她的唇上,像是要强行撬开她的出口。
饱满的指腹揉在她唇上的力道,起初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按着,但她一直不开口,他指下用力,揉弄在唇上的力道开始逐渐加重,仿佛是在逼供。
裴拾音吃痛皱眉,只想扭脸不看他,却被他掐住下巴,强行掰正脸跟她对视。
两颊被手指扣紧积压。
她的脸被不容抗拒的力量掐在掌心里。
骨节分明的手背上,纤瘦的骨线克制地绷起。
“今天圣诞节,我给你准备礼物,不知道你拆到之后会不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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