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7章 晚霞
说话的时候, 宋予白仍旧保持着一贯而来的温柔耐心的声线,只是抿唇时, 能看到他绷紧的额角有青筋在跳。
隔着干净的玻璃镜片,红棕色的瞳孔里,有靡丽的艳色摇摇欲坠。
自说自话的模样,神态与其说是在专注看她,不如说是更像是在透过她的瞳孔,找另一个人。
裴拾音拒绝的话还来不及出口,却忽然听到他用一种无限缅怀的情绪, 不解地问她:“拾音,你明明喜欢了我8年, 怎么可能这么随便地,说不喜欢,就不喜欢?”
短暂的错愕后,裴拾音不能置信地睁大眼睛。
她今年22岁,告白那年是在18岁,能够准确说出她暗恋他的年限,那么就意味着——
眼泪已经提前一步不受控, 大颗大颗往外涌。
可她来不及擦泪, 身体本能的反应, 快过语言。
愤怒地一把攥住他的领口,恶狠狠地将他用力反压到流理台, 质问:“所以,这么多年,你明明享受了一切, 但你却自私卑劣到,不给我任何回应!”
原来他从来都知道。
从她14岁那年的除夕, 偷偷跑到佛堂里,一个人自言自语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他听到了她的心意,却从始至终,当做无事发生。
从她14岁到18岁,整整四年的时间,他没有一刻对她的爱意有过回避。
他欣然享受着她的崇拜和迷恋。
他纵容她痴迷、卑微、忐忑、小心翼翼的怀春和各种少女心事。
他放任她欲盖弥彰的暧昧和若有似无的试探。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在暗无天日的爱慕中禹禹独行,高高在上,作壁上观,连丝怜悯都不曾给她。
直到她忍受不了,主动袒露心意。
证据确凿,他手起刀落,跟她彻底切割。
他得一个光风霁月、克制雅正的好名声。
留她一个人在思念和懊悔里辗转反侧。
怎么能这样?
她为什么要喜欢过这样一个人?
“我没有吗?”
明亮的顶灯在他棱角分明的五官中落下阴影。
他像是听见一个很好笑的笑话,用一种相当失态的姿态自嘲着笑了出来,后撑扶在流理台上的手背,青筋崩露。
“我大学毕业那年,是谁在我学士服上印唇印?”
“是谁偷偷删掉我手机里那些相亲对象的联系方式?”
“又是谁,总是会在人多的时候,借口吃饭的时候头发会掉进汤里,硬要在我手上套小皮筋?”
她那个时候只不过是一个还没有成年的小女孩,宣誓占有权的方式,也足够拙劣、幼稚,让人一眼就能看破。
裴拾音瞪着眼睛,错愕到连呼吸都忘了。
历历在目的旧事,是一场提前散场的青春电影。
她写在日记里的那些心事,在这一刻里,都觉得荒诞无稽。
不可思议地松开他的衣襟,她只觉得全身脱力,重新跌退到玻璃门前。
兜兜转转,一切像是回到原点。
“是谁在纵容你做一切?”
宋予白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说我不给你回应。”
“……”
“裴拾音。”
他重新背对她转身,颓唐地低笑了一声。
“你觉得那个时候的我,到底能给出怎么样的回应?”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两个为什么会是这样?”
“因为就连下雨,我都不舍得让雨落在你肩上。”
“我领你在前面走,8年的时间,足够让我见过很多你没见过的遗憾。”
短暂的沉默后,宋予白摘下眼镜,抬手盖在眼帘上,再次缓慢地吐出一口长长的气。
“我妈妈是生我的时候去世的,我爸一直都不怎么喜欢我,直到我记事,清明扫墓,在我们离开后,他总是最后一个下山。”
宋予年同样离开得很早,他见过裴蓉的郁郁寡欢。
真正相爱过的恋侣,如果有一天,意外真正来临的时候,被留下来的那个人,要如何在思念里渡过余生?
“你一定会长命百岁。”
“所以这些事情,我不敢想。”
“我唯一想过的是,你以后会子孙满堂,有人能终伴你至老。”
“但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我要怎么样才能告诉你,我一点也不想看见那个人。”
“你从14岁开始,只经历我一个人。”
“我这把年纪,居然还贪心得什么都想要。”
“我想你只有我,又害怕你只有我。”
“我希望你阅尽千帆,因为这样,你就一定能发现,我才是最好的那个。”
“但我又希望你干净如纸,这样,我就能理所当然地保护你一辈子。”
他捂着眼睛,颠来倒去,只是笃信她会长命百岁。
“你一定会长命百岁。”
“所以我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
“拾音,我只是一个人,不是一台理性的机器,面对自己很喜欢,喜欢到日思夜想却不能喜欢的人,会矛盾,会摇摆,会举棋不定,会嫉妒,会小心翼翼,会偏执,会小气,会不停地想,到底什么对她是最好的。”
“你甚至不知道,每次路上有人叫你的名字,我都会比你先回头。”
“我尽可能地在之前的十年时间里,让自己做最正确的选择。”
“你收到情书了,我会吃醋,因为你永远也不知道我有多想把它们全部都烧掉。”
“你跟男生出去玩,太晚不回家,我会担心,但更多的是嫉妒,这么多年,我连倾诉的树洞都没有——我不敢让任何人知道。”
“你告诉我,你在校运会上,看到哪个跳高的男生身材很好,我每次都会告诉你,皮囊只是表象,内在才最重要。”
“但我有多想,我的皮囊可以吸引你一辈子。”
“然而这不可能。”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我比你大整整8岁,我会很好地照顾你,但我也永远会先你一步离开。”
“我羡慕每一个能跟你并肩同行的背影,但我永远只能跟你保持最安全的距离,因为我会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我们之前的亲缘,会比爱情来得更加永恒、牢固。”
“来伦敦之前,我买过很多戒指,但我连求婚都不敢。”
“我查过很多攻略,我也不知道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到底喜欢怎么样的仪式。”
“我担心我这个年纪,不能给你最好的。”
“我也怕被你拒绝后,连留在你身边的理由都找不到。”
他放下了盖在眼帘上的手,平直的肩线仍在余韵里颤动,然而声线依旧平稳。
“毕竟,你喜欢的东西,我花了半年时间,才能彻底适应、融入那个圈层。”
沉寂如霜刃。
绵延的一呼一吸里也能尝透冷意。
他将自己置身解剖台,一笔一刀割开肌理,挖出髓,切断经,放干血,皮骨之下是浸润了不知年岁的暗不见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在不可置信的错愕里,找回到了自己的呼吸,也终于听到自己讷然发涩的声音。
“那又怎么样呢?”
“……”
“我都,已经决定,不喜欢你了。”
裴拾音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
她没想到他一个晚上会跟她说这么多话,耳边嗡嗡作响,但早就打好的腹稿,还是机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窗外夜幕降临。
孩童的玩闹声不再,长街上圣诞的繁华而喧闹却已经提前一步散场。
纠缠在静默里,已经毫无意义。
他就连仅存的体面,都被弃之敝履。
宋予白仍旧背对着她,只是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平静地说“好”。
他揉了一下脸,重新戴好眼镜,用一种难以想象的镇定,转过身。
她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样哀伤而审慎的目光。
粉棕色的瞳孔,眼尾仍有未褪尽的红痕。
“这段时间给你造成困扰,我很抱歉。”
“……”
他沉默了一下,又自嘲地牵一下唇角。
“本来,我以为你会开心。”
——我以为你会开心。
这句话,在同居的时间里,听他说过很多次。
第一次听他说,是在那次cos委托结束后。
然而这次,裴拾音第一次觉得自己听懂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我担心自己不能给你最好的。
他一直在笨拙而用心地向她靠齐。
宋予白将挂在门口的大衣折在腕上,提起放在角落里的垃圾。
然后,迎着夜色,走出了家门。
一室的寂静里,裴拾音不知道坐在椅子上呆愣了多久。
脑海里倒放的,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
是她在14岁那个除夕,悄悄从佛堂里回来,却惊异地发现暖室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通红的耳朵。
是她在被辅导作业时,不经意抬头对上的一双出神的眼睛。
是每一年,他牵着手,带她去寺庙里点的长明灯,声诵佛经里,是工整的小楷一笔一划——“裴拾音长命百岁”。
他一直许愿裴拾音长命百岁。
就像她一直许愿自己得偿所愿。
意识如神游天外,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到了圣诞树前。
琳琅满目的小袜子静静地挂在被修整得极为漂亮的枝桠上。
客厅是昨天就被布置好的,只是平安夜她出行匆忙,根本来不及回家。
15年前的今天,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隔着袜子再次摸到了某种熟悉的轮廓时,她在短暂的忪怔后,怪异的猜测几乎是在瞬间从心底升起——
验证猜测,只需要把所有的礼物逐一拆开。
然后。
她跌坐在原地,不能置信地看着在一堆凌乱的戒指盒中,各式各样的戒指,各种闪闪发光的、璀璨夺目的宝石——皇冠形状的粉钻,雍容神秘的红钻,奢华明艳的黄钻,水色饱满的珍珠,也有设计繁复精致的素圈。
拆开的每一枚戒指,都比昨晚她见到的那枚,要更加华丽、沉重而耀眼。
她如置身一个巨大的宝藏,在眼前熠熠的华光中,脑袋如被重物用力地敲了一下,后颈巨大的刺痛像是将她整个人放入钢齿内挤压。
纷至沓来的信息,争先恐后地钻入脑海。
她跌跌撞撞起身,像入了魔怔,拼命去掰开那个特质的隔音间里的夹层棉,灰色的外棉里夹着特制的紫红色棉芯里,是她在国内公寓专程定制过的隔音棉。
厨房里,尚未用完的蒜瓣整整齐齐收纳在小碟子里,碟子旁边是用保鲜膜包好的半个柠檬——所以为什么他能清楚地知道她发那些微博的喜好和习惯。
所以为什么乔雾会在离开的时候,那么笃信有人接她的班。
她像是被人一头摁进水里,呼吸不畅,意识却在窒息的那一瞬间里,耳聪目明。
她环视这一间处处是她心头好的公寓。
口口声声说要独立,说要脱离宋予白,然而她的生活从她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就已经被他一手包揽。
他只是什么也不说。
他只是像那么多年以来一样,保持过度理性的缄默。
只有被逼到绝境了,才会想要鱼死网破,一了百了。
眼泪大颗大颗往外掉的时候,她听到身后有开门声。
早就哭得浑身是汗,毛茸茸的毛衣扎在汗津津的皮肤上,说不出的痒。
还来不及胡乱擦脸。
斯景已经掰过了她的肩膀,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裴拾音抽噎得厉害,只是哭着跟斯景说都被自己搞砸了。
全部搞砸了。
她贪心,又着急,急着去咬面前那根摇摇晃晃的胡萝卜,却没注意一脚踩进了泥潭里。
内疚的,懊悔不已的。
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直止不住地啜泣。
空空如也的客厅和丢了一地的戒指已经能够说明前因后果。
斯景在短暂的缄默后,问她后不后悔。
她抿着唇,眼泪仍然包在眼眶里。
她从没道过歉,这么多年,最生气的时候也没有跟宋予白低过头,她只要拿捏着姿态,他总会先忍不住给她放好台阶。
少女的迟疑和犹豫,已经是这个问题最好的答案。
斯景用下巴点了点窗外纷纷扬扬的落雪,笑着往她怀里递了一把伞。
“如果你不愿意,那你至少让他来把这些东西拿走,然后明明白白告诉他,你不承这个情。”
穿过黑峻峻的小巷时,裴拾音不知宋予白去向,只能模模糊糊追着光。
看不见前路,她抱着伞,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鹅毛大雪沾湿衣襟。
颈项潮热的体温,将冰凉的雪意融化。
奔跑时,耳边有凌冽的冷风呼啸。
她在黑暗中茫然四顾,辨不清方向,呼出的白气逆风而散。
然而福至心灵也不过骤然一瞬。
她转身折返来路,跌了一跤,又匆匆站起。
然后,她在街口的路灯下,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他。
十字路口的街灯,是她兼职时两人约定好接她下班的地方。
在傍晚夜幕降临时,宋予白会从便利店里买好她喜欢的零食,然后安安静静地站在路灯下接她回家。
不厌其烦地问白天的课业,关心她兼职的礼品店里有没有遇到奇怪的客人,生意的好坏决定她今天疲惫的程度。
裴拾音抱着伞,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只能站在楼梯的高台上,单手扶着石梯上锈迹斑斑的扶手,看他从大衣的内袋里摸出烟,在短暂的迟疑后,又重新将烟放回到内袋。
街角商店欢快的圣诞乐声里,显得他的踟蹰,形单影只。
——宋予白。
她还没开口。
他已经似有所感。
回头。
灯下雪光映入眼,六芒晶片在镜底融化。
隔着一条人行道,隔着二十级石梯高台,隔着一瞬不瞬的飞流光阴。
这次,终于是他先往她走。
“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也不说一声?”
他克制地停在距离她两节的石梯上,平静而淡然自若的语气,像无事发生。
裴拾音张了张唇,却被他提前截口。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再开口时,男人不安的眼神却没敢落在她身上。
“你说你希望我离开,我出来冷静了一下,我想,我觉得那个时候,我应该并没有答应你离开。”
他解释的声音,柔软、缓慢,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只是出门倒了个垃圾,然后想着,家里的芝士吃完了,正好出来买一点。”
裴拾音握紧手里的雨伞,脑袋乱糟糟,瞪着发红的眼睛半响,张着唇,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然而摇摇晃晃漂浮在半空的心,居然像被一只温暖的手意外却又很平稳地接到了实处。
就像收了线的风筝稳稳地落入了牵线人的掌心里。
宋予白的目光下移,忽然笑了一下,然后他弯下腰,很自然地伸手拍了拍她因为摔倒而沾了一膝盖的雪尘。
“怎么这么不小心?”
裴拾音仍旧踩在高他两截的楼梯上,唯有这样的高度,能让她俯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少女纤薄的阴影落下来,刚好盖在他的脸上,只露出一截光洁的额头。
她不说话的时候,又像是在暗搓搓、气呼呼地跟他较劲。
“下雪天跑出来也不多穿件衣服。”
他边说,边脱下自己身上的大衣。
“毛毛躁躁,我怎么可能放心回国?”
他像是重新找到了留下来的理由。
身体被带着余温的羊绒大衣严严实实地笼罩,像小人国的顽童偷穿大人的衣服。
裴拾音不用低头看,都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肯定很滑稽。
所以她拉耸下脑袋,抱着怀里的伞,只是偷偷地看落在他发梢的雪。
灯下,他浓黑的乌发顶折出一圈光晕。
裴拾音忽然意识到,她好像从来都没有想过,他老了以后是什么样子。
然而天马行空的假设才走到一半,却忽然听到他像是彻底妥协了般,轻叹。
“你想怎么样都好。”
“想一辈子做我侄女也好,什么时候你觉得腻了,想换一种关系也行。”
他眨了一下眼,有雪粒落在他的睫毛上。
温柔的曈色里,掩映出她秀致而懵懂的脸。
“都好。”
“我都可以。”
温热的手指,像是怕她冷,轻轻拢了一下她颈项松开的衣领,温润的指腹在不经意触到她下巴的皮肤时,有明显的迟滞,似乎是觉得这种程度的触碰也是在冒犯她。
然而她仍旧保持着沉默。
于是,他抬起头,于低微处,仰视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进她的眼睛。
“但是你能这样关心我,我很开心。”
路灯落进他的眼睛。
雪光也落进他的眼睛。
她看到微弱的星星在他眼睛里深根发芽。
为什么以前总觉得一万年太久?
她明明只要现在。
但她又忽然觉得,既然他都已经想好了,为什么不等一等,她也可以看看一万年以后的两个人。
眼眶里的酸涩感卷土重来,裴拾音丢开伞,用力地抱紧了他。
将脸埋在他耳廓,冰冷的鼻子像是报复地贴着他的颈项,故意想要冻他。
“宋予白,我还在生气。”
生很多很多的气。
从14岁到22岁,暗恋你的每一天,都要一个人生闷气。
气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气你为什么能对这么漂亮、这么有意思的我无动于衷。
气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我却怎么也不肯说。
“我知道。”
环在她后腰上的手紧了紧。
裴拾音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被他掂了一下,双脚有短暂的离地感,她怕身体下滑摔倒,只能下意识地更用力回抱他。
宋予白半张脸埋入她颈项,高级毛呢毛料的味道混着她身上特有的甜甜的、腻腻的,如酒精般醉人的香气。
他轻轻喟叹了一声,心满意足。
“但是我还是觉得,即使你生气的样子,我也很喜欢。”
终于等到这场雪。
即使指尖只融到一片冰晶,依旧能让他觉得是得偿夙愿。
“拾音。”
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听到她闷闷不乐的应声。
他已能猜到她跑出来的原因。
“不想回答的问题可以不用回答,没关系,我有很多很多的耐心,我可以慢慢等。”
等到并肩挂红豆,等到雪落共白头。
等到时间回溯,再替她点一支焰火。
所以这次,就换他来做,追风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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