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第五十一章
自上回康王亲自斩下了胡军的头颅之后, 情绪高涨,底下的将士待他也极为尊敬,尤其是看向他时眼中露出的崇拜, 让他的人生如同达到了另一个巅峰。
在昌都的酒肉日子过惯了,楚歌美酒,每日寻欢作乐日子是很舒坦, 可一场宿醉放纵完,到了第二日早上却觉得索然无味。
如今不同,他彷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 找回了在马背上杀敌的快感,所到之处战无不胜,胜利的喜悦, 让他一度有了像要征服天下的感觉。
太痛快了!
他想一直呆在青州, 昌都有的青州也有,可青州有的, 昌都却没有。
他甚至连家都很少想了,他想要带着将士们替大邺开创更宽阔的领地, 到那时,他便是为大邺真正立下汗马功劳的王爷。
前几日驱赶完胡军之后,一时得意,又饮了一夜的酒。
翌日奴才推门进来伺候,便见其披上了龙袍, 吓得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赶紧报告给了封二公子, 封胥。
军权上交后, 封二公子本打算从青州撤离回昌都,可康王不肯放人, 硬是留着他多陪了半月,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封胥更走不了了,只能停留在原地,等待朝廷的消息。
康王反了。
无疑是这个雨夜最为震惊的消息。
康王竟然反了。
他怎么能,又怎敢
报信之人乃朝廷的督查军,这等大事不可能信口雌黄。
康王反了,封重彦也反了,那封家二公子呢,青州乃屯兵之地,养了二十万兵马
皇帝想起身,腿脚动弹不了,想要叫高安,高安不在,旁边另一位太监潘永将其从龙床上扶了起来。
皇帝终究被满腔的怒意和震惊压得喘不过气,一声怒斥,双手跟着颤抖,“一群不知好歹的蠢货!”
自从登基后,这还是他头一回发火,底下的人哪里见过,个个惶惶跪下,又听他怒声道:“宣封国公!”
话音刚落,门外太监进来禀报:“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
封重彦已与禁军对峙了一个时辰,身上的伤越来越多,到底是血肉之躯,那双眼睛终于露出了几分疲惫。
王昆也好不到哪儿去,胳膊和肩头的几道伤口不轻,地下又躺了不少他的兄弟,雨水不断地在冲刷,还是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
凌墨尘依旧站在那儿观战,等着封重彦召唤他的兵马闯进内宫,与皇帝的人彻底地厮杀。
可他封重彦就像是完全没有给自己留任何后手,打定了主意要一人赴死。
凌墨尘又不得不顾忌他怀里的人,在紧急关头出手救人。
这样的僵持不断地重复,哪一方都不肯认输,漫长的雨夜一时让人觉得看不到尽头。
封重彦再一次半跪在了雨里,以尖刀顶地勉强撑着身子,垂目看着怀中被雨水浇淋的雪白面孔,轻轻地往怀了拢了拢,半边肩头替她遮挡了雨水。
“阿锦,再坚持一会儿,很快就可以回家了。”雨花砸在地上,听久了,耳朵已经麻木,他仰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门扇,咬牙起身。
可腿上的伤口裂开,剧痛让他不得不停下来。
禁军似乎也怕了,即便如此,也迟迟不敢往前,只试探地往前挪动一小步,眼见那长矛越来越近,夜里忽然一行灯火自院子外匆匆而来。
“住手!”雨夜里的一道呵斥声清脆又急切。
太子妃连外衫都没来得及穿,里衣外只披了一件斗篷,头发也没梳,以素簪临时拢在了脑后,一路过来婢女手里的伞跟不上她的脚步,一身也早已淋透。
头顶的惊雷彷佛要把这天地给炸了,她屏住呼吸,一脚淌进雨里,伸手一个一个地扒开前面的禁军。
她终于看到了人。
走到了封重彦跟前,缓缓蹲下,脸上流淌的雨水掩盖了她眼里的泪,目光小心翼翼地看向他怀里的人。
此时沈明酥脸上的黄蜡已被雨水彻底洗涤干净,肤色莹白如凝脂。
她还是第一次看清她的真容,眉眼无一处不绝色。
多好看的姑娘。
那是她的女儿,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骨肉。
十七年前,嬷嬷抱走她时,她才如同小猫大小,一直哭,那声音能把她撕碎,如今她双眼紧闭,一声不吭,同样让她心碎。
太子妃跪在雨里,试探着伸出胳膊,双手却忍不住轻颤,“封大人,把她给我吧。”
封重彦没动。
太子妃知道他不放心,声音都抖了起来,“她受了伤,不能再淋雨了。”
封重彦垂目,那张脸沾满了雨水,唇色都泛了白。
“封大人”
封重彦用指腹轻轻地替她抹了一下眼睛上的雨水,没再坚持,俯身把人交到了太子妃怀里,忽然低声道:“她母亲不喜欢她,望娘娘能善待。”
那话只有两人能懂,如同一把尖刀扎进太子妃心口,她低垂着头,胳膊轻轻地拥住人,摸着她一身冰凉,一时泪如泉涌。
王昆也早就认出来了,今夜封重彦想要带走的人乃他的未婚妻,沈家大娘子,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有圣命在身,不得不拦。
“娘娘,此乃逆贼,还请回避。”
“谁是逆贼!”太子妃蓦然抬起头,一双眼睛满是厉色,扫了一圈周围的禁军,“有本宫在,谁敢动!”
十七年前她,便也罢了,她没有力气护住,时隔十七年,她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终于又将她抱在了怀里,谁也别想从她手里再夺走。
要夺人,那便从她尸体上踏过去。
身后的宫女上前撑伞替两人挡住了雨水,东宫的奴才也上前堵住了禁军,太子妃拥着人,回头冲对面雨底下立着的人喊道:“赵佐凌,过来。”
赵佐凌早已一脸呆愣。
适才听到封重彦反了的消息后,他急急忙忙跟着太子妃一道赶了过来,远远便看到他跪在雨中,怀里紧紧地抱着一人。
走近了,才看清了那人身上的衣裳。
虽被雨水淋透,鲜血染污,可还是能认出来,是仙丹阁的衫袍,袖子上的一对仙鹤格外明显。
心瞬间提起,不知为何,预感那人就是十锦。
但若是十锦,他怎么会在封重彦怀里?
想不明白今夜这一切到底是为何,赵佐凌懵懵地立在那,看着自己的母妃不顾一切奔进了雨里,从封重彦手里接过人,满脑子的疑惑就像是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来。
太子妃叫他,他才回过神,快步走到太子妃身旁,看到的却是一张极为陌生的脸。
不,一点都不陌生。
太熟悉了。
熟悉到他像是看了十几年,却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伞上,只听伞下的太子妃仰头对他道:“今日封大人的未婚妻遭人陷害,你是封大人的学生,先生有难,作为学生不能袖手旁观,先把沈娘子抱回东宫,余下的,本宫来交代。”
赵佐凌神色怔然,一个一个的疑惑赛过了头顶上的惊雷,脑子空白,只管照做,弯下身去,轻轻一托,从太子妃手里把人抱了起来,雨水从两人身上嘀嗒地往下掉。
赵佐凌胳膊抬起来护住了她的头,没让她淋到雨水,她的额头轻轻地蹭在他的胸口,柔柔的触感让他心口突然一悸,似乎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幽香。
几乎一瞬,赵佐凌便认了出来,她就是十锦。
十锦是沈家大娘子,封先生的未婚妻。
难怪。
一切都清晰了起来。
那日封重彦去小院不是抓他,而是为了去见她。
昌都没有十几条的人命案,但幽州有,沈家满门,一共十七条命,一夜之间惨死。
案子早就结了,凶手乃前朝之人,他还曾感叹过,沈家未免太不幸了,怎么也没想到,江十锦会是沈明酥。
他想不明白的实在是太多了,但当下的局势容不得他去多想,抱着人匆匆穿过禁军,却被立在一头廊下的凌墨尘拦住了去路。
赵佐凌抬头,“还请国师让一让。”
人他是从母妃手里接过的,便不再是仙丹阁的丹十,除了东宫,他不会把她交给任何人。
凌墨尘没应,侧目看了一眼他怀里的人,雨夜灯火的光线有限,看不清她衣衫底下的伤口,那张脸倒是格外苍白。
血都被雨冲没了吧。
“国师,请让一让。”赵佐凌再次出声。
片刻后,凌墨尘缓缓侧过身,为赵佐凌让出了道,侧身的瞬间,凌墨尘往她嘴里喂了一颗丹药,没等赵佐凌质问,先道:“护心丹。”
雨底下,禁军统领王昆眼睁睁地看着东宫的小皇孙把人抱走,并没去阻拦。
陛下只说过捉拿封重彦,倒没说过还要留住其他人。
如今沈娘子走了,余下的人,他不可能再放走,王昆转头看向太子妃,跪下请求道:“属下奉命捉拿逆贼,娘娘,请回吧。”
今夜别说是太子妃,就算太子来了,他也只能听取皇命,捉拿封重彦。
封重彦倒也没让谁为难。
从地上缓缓地起身,把不远处的乔阳一道叫了过来,当着王昆和太子妃的面,抛下了手里的刀,轻松一笑,“我降。”
—
东宫深夜灯火通明。
赵佐凌适才出去时,只带上了姚永。
阿月今夜不当值。
此时回来,赵佐凌却见她立在廊下提灯候着。
十锦身上的伤势他和太医都不方便查看,她来得正好,忙唤了阿月跟着他一道进了自己寝殿,抬脚一扫软塌上的木几,把人放上去,仔细吩咐,“你先替她换身衣裳,她身上怕是还有伤,小心一些,别碰到了她。”
第 52 章
第五十二章
夜里的一场雨到黎明时才停, 就像是专门为了那一场厮杀而落,雨停后,血迹被冲刷的一干二净, 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沈明酥烧了一场。
沈家的那个院子不知不觉,已经成了她永远的噩梦。
她又回到了那里,母亲和月摇在厨房煮着饺子, 药童们在院子里忙碌,阳光正好,有的在撵药, 有的在晒药。
她还看到了许临川,父亲正坐在他身旁,教他认药方辨草药。
这一回她是带着记忆而来, 知道自己是在梦境, 也知道她所看到的一切都已经不存在。
跟前的这些人都已经死了。
她站在了那没动,目光呆呆地看着刚死在自己面前的许临川, 他皱着眉头,似乎没有理解父亲所说的话。
正挠头思考, 忽然看到了她,见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疑惑地问她,“表妹怎么了?”
他身旁的父亲并没回头。
沈明酥摇了摇头,看向了跟前的那道背影, 内心一时悲伤至极, 脸上一瞬淌下了泪水。
她有很多话要问, 可又害怕, 立在那迟迟不敢开口,半晌后才唤了他一声, “父亲,饺子好了”
父亲缓缓地回头,却是一张迷糊不清的脸。
她看不见他的脸了,她吓得连连后退,闭上了眼睛,等她回过神再睁开眼睛,身边一个人都没了,父亲不见了,许临川也不见了,母亲、月摇、院子里的药童都消失了。
她四处寻找,从院子里找到了屋外,推开门,看到的却是一条陌生的街道,她像是从未来过这样,一时之间,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哪儿。
彷佛这时间只剩下了她孤零零一人,她惊慌地喊道:“父亲”
没有人应她。
她走出了那条巷子,四周白茫茫一片,连巷子都找不到了,她越来越害怕,“父亲”
“阿锦。”一道陌生的声音轻轻地落在耳边,从她身后牵住了她的手。
梦境一瞬消失,她睁开了眼睛,沈家的院子不见了,入目一片金碧辉煌,金线绣成的幔帐,像是一朵九天之上的彩云。
正疑惑,又听到了那道陌生的声音,“醒了?”
她诧异地转过头,意外见到了一张妇人脸,那五官长得极好,面如芙蓉,眉眼之间带着一股雍容的贵气,她似乎在哪儿见过。
但又完全想不起来。
见她满脸疑惑,太子妃冲她一笑,轻声道:“这里是东宫,我是太子妃。”
不是做梦。
可她为何会在东宫?记忆断断续续地浮上来,许临川死后,她应该是晕了过去,晕之前,她记得封重彦在身边。
是封重彦带她来的。
她起身想去行礼,被太子妃伸手按住肩膀止住了,“你还在发热,身子弱,不必多礼。”
身上确实有些无力,起不来,便只能嘴里说,“奴才见过太子妃娘娘。”
丹十做久了,她一时没改过来。
太子妃守了她一夜,该流的眼泪都流干了,此时听她一句奴才,心口又是一揪,又酸又痛,眼里的湿意泛出来,忙借着吩咐宫女端药的功夫,转头深吸一口气,憋了回去。
知道她心中疑惑,太子妃主动解释道:“姑娘放心,昨夜是封大人把姑娘托付给我的,姑娘身上有伤,又染了风寒,身子还在发热,先好好养好身子,旁的不用担心,封大人不会有事。”
沈明酥想知道的,她都说了。
封重彦一直站的是太子,又是皇孙赵佐凌的先生,昨夜那种情况,恐怕也只有东宫能收容她。
此时自己还活着,能进东宫,说明那位没有赶尽杀绝,封重彦暂时也没事。
“多谢娘娘。”
她越是客气,太子妃越是难受,轻咽了下喉咙,替她掖好被角,柔声道:“既然醒了,咱们先把药喝了。”
“有劳娘娘了。”
太子妃起身,亲自把她扶了起来,又替她垫了一个枕头在后腰。
沈明酥有些不太习惯,对方是太子妃,身份何其尊贵,就算是封重彦所托,也不必她亲自来照看。
太子妃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也知道自己不能心急让她看出端倪来,可自己身为母亲,也就只怀了她十月,生了她一场,之后的十七年,她什么都没有做。
昨夜封重彦那句,“她母亲不喜欢她。”无疑是在诛她的心。
她总是忍不住想做些什么来弥补。
太子妃坐在她身旁,轻声问她:“听封大人叫你阿锦?”
阿锦是她的乳名,是父亲替她取的,平日里只有家人才这般叫,封重彦也曾是她的家人。
沈明酥点头,“嗯。”
有封重彦的那层关系在,如今她的身份和姓名在昌都没有人不知道,她是前太医沈壑岩的大女儿,太子妃必然也知道。
就是不知许临川昨日的那番话,有没有传出来。
可即便是养女,她也是沈家女。
不然,她又该叫什么呢。
“以后我便叫你阿锦。”太子妃说完,宫女端来了药,她转身接过碗,舀了一勺,放在唇边试了试温度,见合适了,才将勺子递到沈明酥唇边,似是知道她会拒绝,先道:“咱们家那位皇孙,平日里没少让封大人费心,你是封大人的未婚妻,我照顾一回又有何妨?把药喝了,待会儿身上的伤口还得换药。”
话虽如此说,可沈明酥实在是承受不起。
且这一碗药,一口一口地喂要喂到何时,她从来不是个矫情的主,只要双手能动,就算是病糊涂了,也是自己喝药。
“民女自己来就好。”沈明酥伸手从太子妃手里接过碗,一口饮下,自己将药碗放在了床边的木几上,喝得太急,嘴角沾了药渍,习惯性的抬手,及时察觉到身上的衣裳已换了一件干净的,上好的料子不说,这般动作落入人眼里,着实不太雅观,抬起的手又收了回来。
太子妃一笑,及时从袖筒内抽出了一张绢帕递给了她。
没东西擦,沈明酥只能接过,“多谢娘娘。”
那绢帕上绣着芍药,以金丝锁边,触手如云,落在嘴角,又香又软。
太子妃忽然问:“阿锦想吃什么?”
温柔的语气让沈明酥一时晃了神,没来得及答。
太子妃见她不说话,便道:“那我就让厨子先做些米粥,容易入口,口味呢,阿锦是喜欢吃咸的还是甜的?”
她这般问,她便不能不答了,“咸的。”
“行,那我做点鱼粥如何?”
沈明酥撑起身来行礼,“有劳娘娘了。”
知道有自己在,她放不开,太子妃叫来了外面的阿月,“好生照顾沈娘子,待会儿记得替她上药。”
“是。”
转身又同沈明酥道:“阿锦先躺一会儿,有不舒服的地方,定要说出来。”说完才走了出去,守了一夜,腿脚有些麻,瘸了好几步。
那是久坐之后的反应。
沈明酥愣了愣,有些意外。
她与太子妃萍水相逢,这还是两人头一回见面,没料到她会亲自守自己一夜。
这世上除了父亲和封重彦,还没有过女子照顾过她生病。
她也从未体会过什么是母爱,但她见过母亲爱月摇的样子,月摇每回生病,母亲都会守上一宿,又是替她喂药,又是哄着,问她想吃什么。
那样的爱,曾一度让她羡慕,甚至嫉妒。
慢慢长大后,便也释然了,心内深处已接受了事实,知道母亲是月摇一人的,不再去博取关注,和她抢。
以前她想不明白,为何同样都是女儿,母亲为何会不喜欢自己的另一个孩子,如今都懂了。
她不是母亲的女儿。
没有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就像眼前的太子妃,能教出赵佐凌那般好脾气的人,必然也是一位温柔的母亲。
可惜,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回首自己的那十七年,忽然不知道到底有谁真心喜欢过她,她像极了一个被遗弃的人。
外面的雨停了,云雾一时半会儿还未散开,天色昏暗,殿内燃着几盏灯,阿月立在一边,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见她望着太子妃的背影出神,心口一阵一阵地发涩。
她的母亲还活着。
自己的呢。
都死了。
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来照顾她,关心她。
昨夜见到她那一身,自己还曾心疼过,可她的身边再也没有了她的位置,她有自己的哥哥为她寻太医,有自己的母亲替她喂药。
如今她已经知道了自己并非是沈家的亲生女儿,这一条复仇之路,便只剩下了她一人。
昨夜一切本该结束,但并没有,老天不睁眼,封重彦活了下来,皇帝也没有死,赵家的每一个人都还活得好好的。
许临川却死了。
她要走的路还很长。
长到她望不到头。
阿月瞥开目光,垂目道,“沈娘子,该换药了。”
沈明酥脑袋昏昏沉沉,应付完太子妃已经没了力气,自然认得跟前的宫女,轻声道:“阿月,放那里吧,待会儿我自己来。”
等阿月转过头时,她已经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昨夜赵佐凌把她抱回来,是阿月替她换的衣裳,她身上的伤,阿月再清楚不过。
封重彦离开沈家后,她每日都会被父亲抓去了后山,回来后时常一身青紫,偷偷跑到她屋里,非要缠着自己给她上药。
她想不明白,想要去找父亲理论,“父亲为何要虐待阿姐?”
她把她拉住,“阿摇不懂了吧,打是亲,骂是爱,父亲这是爱我”
可那不是她的父亲,她不需要再为沈家报仇。
—
封重彦当夜便被关进了刑部地牢。
昔日六部皆是他的部下,如今却落在了自己人手里,还是谋逆之罪,诛九族的大罪。
消息刚出来,没有人相信,刑部尚书姜衡成也不相信,迟迟不肯露面,摸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封家以忠义立世,谁人不知,省主怎么可能谋逆?
说句不好听的,他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子了,何必多此一举,坏了家族的名声,再搭上身家性命?
可人是禁军亲自押送过来,昨夜省主确实闯进了内侍省,还险些杀了高安。
如今上头的旨意还未下来,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
怕自己去查,到头来只是个误会,将来还怎么在省主手底下当差,可又怕封家当真是谋逆,他若不查,便是包藏逆贼的帮凶。
正焦头烂额,御史台的周大人来了,姜衡成如同见到了救星,“周兄,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啊。”
周观道是封重彦一手提拔出来的寒门学子,也是朝中唯一一个位居三品的寒门官员。
周观道也是今日早上才听说了消息,来之前,已经见过了严先生,这会倒是比姜衡成要镇定,“姜大人先别着急,你先找太医替省主治伤。”
姜衡成一甩袖,“这还用得着周兄交代?”
见他知道分寸,周观道倒是放了心,提点道:“封国公不是进宫了吗,姜大人不必急。”
说起这个,姜衡成更急了,“昨夜进去,今日还没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谋逆!那是内侍省高安那条恶犬,欺到了省主头上,偷偷把沈娘子带进了宫,省主昨夜要是不去救人,沈娘子早就没了”
“竟然还有这等事!”姜衡成下巴都惊掉了,脱口而道:“他高安为何要扣押沈娘子?”
周观道不说话,让他自己想。
姜衡成愣了一阵,一拍脑袋,立马就明白了,恐怕还是沈家那什么神药惹的祸
周观道又才继续说,“好好的未婚妻,先是被梁家人绑去,抽了三道刑鞭,如今又被高安扣押进宫,省主一个大男人,他能忍得住?这不昨夜找上门,动了手,可那高安却钻了他身份的空子,说他是外臣,擅闯内宫,是要造反,弑君。”
周观道一声冷嘲,“你有见过谋逆,只有两个人行动的?”
姜衡成的疑惑正在此处。
“这明摆着就是一个局,可昨夜好巧不巧,凌墨尘就在陛下的屋里,谁不知道高安和他是一伙的?两人早就恨不得掰到省主,火头上一怂恿,陛下便听信了谗言,派了禁军前去镇压。”
“但谗言终究是谗言,后半夜陛下为何要宣国公爷觐见?便是自己回过神来了,是好事,怕的就是他不见。”周观道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放心吧,省主不会有事。”
这头刚说完话,宫里便传来了消息。
康王在青州龙袍加身,妄图谋逆,太子和封国公即刻出发,前去青州捉拿。
第 53 章
第五十三章
封重彦反是假, 可康王是真反。
当初胡军被围,乃封二公子千辛万苦攒下来的功劳,却被康王忽然插一脚, 抢了功劳,本以为他只是图个名声,要一份军功。
没想到竟然是起了反心。
谁能想的到?
皇帝也没想到, 若非他同意康王继续留在青州,将封家的军权给了康王,就算康王有造反的心, 也没有造反的本事。
如今好了,整个青州的二十万兵马都在他手上,等同于占领了大邺的整个兵马场。
昨夜封重彦夜带着自己的仆从闯内侍省, 同这比起来, 便也不是什么事了。
旁人知道轻重,皇帝自然也知道, 果真如周观道所说,封重彦第二日便被皇帝亲自派人从地牢里接了出来。
蹲地牢的人, 又变成了高安。
昨夜封重彦那一刀从后背而入,要不是被他的肋骨挡住,当场就该穿心而死,高安养了一个晚上,捡回一条命, 人还趴在榻上, 大理寺便进来捉人了。
醒来后高安已经听说了外面的消息, 知道自己和陛下这一回是彻底输了, 见来的人是大理寺,并非刑部, 高安松了一口气。
只要不入刑部,一切都还有转机。
大理寺内都是自己人,进来后连手铐脚链都不用带,好吃好喝地养了三天伤,第四天,大理寺少卿急急忙忙进来,一脸爱莫能助,“案子已经结了,公公明日便会移交到刑部。”
高安脸色一变,反应过来,忙道:“潘永呢?赶紧找他过来。”
不用去找,潘永自己来了。
潘永是他的干儿子,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人,也是他唯一相信的人,这会儿提着食盒和药物进来,急切地问他:“干爹身子如何了?”
“死不了。”高安没功夫说这些,只问他:“怎么回事?”
藩公公脸色不太好,直言道:“这一回陛下怕是护不住干爹了。”
高安一愣。
藩永把情况详细地说了一遍,“封重彦出去后便开始反扑,雨夜那一身的伤还没好,自己又去陛下那主动领了二十个板子,打完人便昏死了过去。加之青州那边,封国公和太子亲自前去擒拿王爷,封二公子也表明了衷心,今日朝堂上,已有不少言官开始替封家说话。”
“也不知为何,太子妃也参合了进来,前去求了太后,太后八十高龄,竟在人搀扶之下,亲自找到了陛下。”
高安面色彻底成了白蜡。
还能为何。
太子妃在护她自己的女儿。
昨夜他就差一步,便能成功了。
沈娘子必须
YH
得死。
高安知道自己逃不了了,沉默片刻后,让潘永到了跟前,同他交代道:“出去后,你告诉陛下,沈娘子并非沈家亲生。”
潘永一愣。
紧接着高安同他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十七年前,太子妃在阴年阴时诞下了一对双生子,钦天官为阻止天象,自刎在太子剑下,可太子却依旧一意孤行,不惜抗旨也要留下两个灾星,最后太后不得不出面,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保大弃小,篡改了出生年月。”
“东宫的嬷嬷为护住那名女婴,抱着人逃进了太医院,为保我大邺基业,太医院当夜所有的人不得不陪葬,这才有了十七年前的那场大火,事后虽从太医院的水井里捞上来了一大一小两具尸体,但死的那名婴孩,未必就是皇孙女。”
潘永已被这惊天的消息,炸愣了神。
高安继续道:“当年沈壑岩、萧秋白,还有王戚,三人效忠顺景帝,陛下登基后,一心主贤,并未对其设下防心,继续任用,太子妃孕后的脉象便是萧秋白一人负责。一旦留下皇孙,那萧秋白便必须得死。那场大火烧死了萧秋白,却让沈壑岩生了报复之心,偷偷救下了皇孙女,并在陛下身上投下了冰寒草之毒。”
高安本以为沈壑岩留下她是想拿她的身世来做文章,以此来威胁陛下。
是以,两年前他让梁家先灭了口,让他再无机会下手。
但没想到他低估了沈壑岩的狠,听完许临川的话,他才知道,“此人当真是恶毒至极!竟将火草放进了皇孙女的体内,他是想等到有朝一日,陛下与自己的骨血相残,让陛下身败名裂,被天下人唾骂。”
高安后悔莫及。
那夜他错失了最好的良机,没能拿到雲骨,也没能把她杀死。
高安紧紧抓住潘永的胳膊,看着他震惊的神色,一脸肃然地嘱咐道:“你记住,千万不能让人查到她的身世,找到机会取下雲骨后,便立马杀了她。”
潘永被这一个又一个的惊天秘密砸得头晕,脑子已经转不过来了,问道:“要禀报给陛下吗?”
高安一愣,突然斥道,“你糊涂!”
陛下永远都不可能知道!这便是他们身为奴才应该做的事。
藩永被他一斥,也终于回过了神,慢慢地冷静下来,“干爹放心,儿子都记住了。”
“记住就好。”高安一叹,“今日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是我儿子,我做下的所有事,将来都会算到你头上,还记得之前的文公公吗,他们蒙你脑袋,用乱棍将你打得半死不活,便是因为你是我干儿子,他们奈何不了我,便拿你出气,往后我不在身边,你要想活下来,靠的只有陛下,而陛下,也同样需要咱们这些人。”
封家是那道光,照着他的门面,而他们这些人就是那道光线背后投下来的影子。
有光就有影子,两者永远分不开。
潘永听他说这些,知道这一别,怕是再也见不到了,心中大恸,跪在了地上边哭边磕头。
高安没心听他哭诉,交代道:“你让陛下放心,封重彦他永远都不会反。”
昨夜他能把人交给太子妃,便说明他早已知道了沈明酥的身份,无论是忠是义,这辈子他封家都注定了要效忠赵家。
“你要做的,便是让陛下好好活下去,陛下在一日,才有咱们内侍省一日的好日子。”
—
潘永从地牢回去后,便到了御前继续当差。
听说陛下醒了,轻手轻脚进去,凌墨尘已经把人扶了起来。
皇帝前几日没睡好,精神不济,今日叫了凌墨尘过来给他扎了针,睡了个好觉,起来人也精神了,此时见潘永眼角红肿,心下明白是怎么回事。
等潘永上前伺候他穿好了衣裳,便轻声道:“他虽一时糊涂,犯下了错事,但在朕跟前尽心尽力地伺候了这么些年,朕岂能忘记,他那屋子里的东西,你抽空腾出去,别让人坏了,还有什么愿望未了的,告诉朕。”
潘永想起干爹说的那番话,如今再听陛下语气里的不舍和无奈,心中霎时涌出热流,跪下谢恩,“奴才代总管叩谢陛下圣恩。”
凌墨尘识趣地退了出去。
一场暴雨,宫墙焕然一新,脚下的金砖也被清洗得一尘不染,脚步不知不觉上了太医院通往仙丹阁的那道甬道。
狭长的甬道,他走了千百回了,往日不觉,如今却觉得这条道寂寥又落寞,走下去,再也没有了半点意思。
不仅是这条道,仙丹阁她待过的每一个地方,都变得冷清无味。
四丹问他:“丹十去了哪儿,何时回来?”
他竟也没有告诉他们真相,“过段日子就回来。”
冯肃守在甬道上,见人回来了,又松了一口气。
自那夜之后,冯肃每日都过得提心吊胆。
事情完全偏离了走向,尤其是知道季阑松不知所踪后,凌墨尘每回去前殿,冯肃都会提着一口气,怕他哪日再也回不来了。
冯肃知道,若非是主子心软,那夜封重彦不可能坚持到最后,要么死,要么反。
正因为主子给了他一个喘气的机会,当夜他便翻了身,如今主子倒成了被动。
四日了,季阑松还是没找到,多半已落在了封重彦手里了,以封重彦对主子的恨意,必然不会放过他。
他们不得不做好下一步的打算,冯肃迎上前,大有要牺牲自己的准备,“主子,赶紧动手吧。”
凌墨尘转头凝住他,“像封重彦那样,着急送死?”
到那时,封重彦可不会像他那样手下留情。
主仆二人在雨夜里的惨状,冯肃亲眼所见,目光闪了闪,想说自己不怕死,但一想到主子要去送死,不再说话。
凌墨尘缓缓地道:“十七年前的大火案,不是还没查出来吗?不急。”忽然问:“她怎么样了?”
冯肃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是谁。
凌墨尘也没继续说,片刻后冯肃自己回过了神,忙道:“月摇说,好得差不多了,早上太子妃还带着她去逛了园子。”
沈明酥确实好了很多。第二日便退了烧,身上的伤口虽多,但都不深,太子妃给她用的又都是上好的药膏,伤口已经结痂愈合,太子妃怕她闷,今日便带她到东宫转了转,下了一场雨,园子里的树叶显出苍苍翠色,花儿也开得明艳,太子妃喜欢牡丹,芍药,月季这类花瓣多的花,时下正是盛开时节,沿路到处都能看见绽放的鲜花,花香幽幽,阵阵扑鼻。
沈明酥从小就有一个梦,想在沈家院子里种满鲜花,想来大抵就是眼前这样的景色。
见她似乎挺喜欢,太子妃领她坐在了凉亭下。
夏季日头炎热,太子妃手里轻轻地摇着团扇,瞧着似是拍在自己身上,风却是吹向了沈明酥那边。
宫女上了茶点,太子妃温声问道:“阿锦也喜欢花?”
这几日在东宫,太子妃对她的照顾几乎是无微不至。
她太亲和,太温柔了,沈明酥很难不喜欢她,与她相处也没了之前那般拘谨。
她喜欢在短暂的宁静中寻求那片刻的欢乐,就像是和凌墨尘相处一般,哪怕将来她或许会与对面这位温柔的妇人把刀相对,也不会影响她们此刻的感情。
沈明酥点头,笑了笑,“喜欢。”
“阿锦,最喜欢什么花?”
沈明酥答:“以前喜欢石榴花。”
太子妃听出了她的话,“石榴花好啊,如今不喜欢了?”
“也并非不喜欢,只是今日见了娘娘满院子的花儿才知道,我喜欢的怕不是石榴花,只要是好看的花儿,我好像都喜欢。”
太子妃温和一笑,悄悄告诉她,“我和阿锦一样,之前我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花,当年太子让人挖好了土墙来问我,想要种些什么花,我随口答了一句,好看的就行,太子便挑了这些,后来开了花,月季爬满了墙,芍药和杜丹相继绽放,朵朵争艳,满院子都是花香,便也喜欢上了,之后无论看过多好看的花,都觉得再也没有什么花儿,能赛过它们。”
太子妃说完,柔声道:“阿锦之前能喜欢石榴花,定也有自己的原因。”
什么原因。
“父亲说石榴代表富贵和爱情。”可无论是富贵还是爱情,都和她不沾边。
她没资格去喜欢。
她那一晃神,太子妃便觉心口一阵钻心地疼。
夏风拂在面上,轻轻地撩起了她耳下的发丝,沈明酥也不知为何,忽然轻声道:“父亲说别人家姑娘有的富贵,咱们家的姑娘也不能少,及笄那日,他亲手给我种了两颗在屋前,说愿我的阿锦,花开富贵,婚姻美满,无灾无难,一辈子顺遂。”
太子妃摇着扇子的手,恍然一颤,像是有一把无形手,不断地在揪她的心。
“你父亲很爱你。”
沈明酥心底微微一动,转过头来看向她,“当真?”
太子妃点头。
“可他若是骗了我呢”
太子妃摇头,轻声道:“一个人即便能说谎,但他无法掩盖住自己内心真正的喜与厌。他若是不喜欢你,他再如何伪装,他的一言一行总会让你有所察觉,那样的喜欢便如云烟一般,会让你觉得不踏实。同样,他若是喜欢你,他再如何克制自己,也藏不住他看你时眼里的爱,对你说话时语气里宠溺,和平常他对你的那些关心。他是否真心喜欢你,都留在了你们曾经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之中,这些是旁人瞧不见的,也是旁人判断不了的,唯有你们彼此之间才会知道。”
一阵风扑过来,把太子妃的眼角吹得有些发红,她低声道:“我从阿锦的神色和语气中,能感受到你对你父亲爱,很踏实,能让阿锦如此挂记着他,他必然也是真心喜欢你的。”太子妃顿了顿,对她一笑,“且阿锦的心里何尝不知道,他是爱你的呢?”
从未有人这般同她谈过心,就算是父亲,也无法顾及到她的内心,做不到这般细腻。
困在心底的结,似乎随着她的话,一瞬散开。
沈明酥看向她,目光中露出了少有的羡慕,她羡慕起了赵佐凌,“娘娘一定是一位好母亲。”
第 54 章
第五十四章
她含着笑, 眼底的艳羡在阳光里轻轻荡漾,清透又明亮,美艳得让人无法移开眼, 却似是万把利箭穿心而过,太子妃手中的团扇“啪嗒”一声落地。
身旁宫女忙弯身替她拾起。
沈明酥见她脸色忽然之间苍白,以为她是哪里不舒服, 正紧张要询问,身后一阵脚步传来,人未到, 声音先至:“母妃。”
沈明酥回头。
赵佐凌来了。
自上回雨夜把人抱回来,赵佐凌再也没见过沈明酥,当夜把她安置在自己的寝殿后, 脚步曾数度徘徊在门外, 始终没有进屋。
若他只是十锦,他必会彻夜相守。
可她又是沈明酥, 自己先生的未婚妻,这一道身份将他的脚步阻拦住, 没有办法再迈进去。
这几日,他皆是从阿月和太医口中得知她的伤势,适才听阿月说人已经好了,正跟着太子妃在逛园子,立马搁下书本, 迫不及待地起身。
到了门口, 忽然又停了脚步, 一时竟不知自己该以什么身份去见她。
姚永看出了他的犹豫, 笑着道:“殿下无论如何,都应该去见见沈娘子。”
赵佐凌回头期盼地问他, “何来此说?”
姚永道:“作为江十锦,殿下乃他的义兄,应该去看望。作为沈明酥,殿下更应该去探望,封大人那夜为何会在危机关头把沈娘子托付给娘娘,正是因殿下乃他的学生,他信任殿下,如今人在东宫,殿下理应关心和照顾,若是不闻不问,怕是还会让封大人觉得殿下薄情,不知感恩。”
确实如此。
终于给自己寻了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见她的理由,可那话落在耳里,慢慢地侵染开,带着微痛,谈不上来什么感觉,只觉心口越来越酸。
此时见到人,那股愁闷的思绪才减去几分,跨步上了凉亭。
沈明酥起身去行礼。
太子妃一把按住了她的手,“身上还有伤呢,坐着。”
迟疑的功夫,赵佐凌已坐在了太子妃身旁,目光带了几分生涩,碍着礼仪没往她脸上多看,匆匆一瞥,那句沈娘子到底没能唤出来,只轻声问她:“好些了吗。”
赵佐凌今日一身碧色圆领衫袍,头戴金冠,五官轮廓本就生得俊秀,面上又带着一股阳光,一坐下,少年的英气扑面而来。
见他目光别扭,沈明酥自是知道她已经认出了自己。
江十锦就是沈明酥。
他自责之前没有以真实身份与她相处,可她又何尝不是在欺瞒她。
沈明酥微微垂首应道:“好多了,多谢殿下。”
那日雨夜之事,赵佐凌至今都未曾想明白,但既然她来了东宫,如姚永所说,他应当好好照顾她,怕她拘谨,又细声嘱咐,“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开口,不必紧张害怕,母妃性子温和,她很喜欢你。”
当夜他把人带回来,亲眼看到母妃守了她一夜,之后更是衣不解带,亲自照顾。
虽说母妃性子温柔,但也并非待人人都这般亲和,像荣绣,母妃从未给过她好脸色,赵佐凌瞧得出来,母妃是喜欢她的。
赵佐凌说完看了一眼太子妃,似是在向她确认。
太子妃脸色已经缓了过来,目光轻轻地落在两人身上,含着笑点头,眼底一片柔和,内心已痛苦万分。
十七年了,她的两个孩子终于坐在了一起。
可惜太子走得太急,没瞧见这一幕。
宫女把扇子重新递到了她手里,太子妃缓缓地摇着,只盼此时此刻的时光,走得再慢一些。
沈明酥额首笑道:“娘娘很好,民女给娘娘和殿下添麻烦了。”
“不麻烦。”
意识到回答的太急切,赵佐凌面色有些尴尬,手盖在膝上轻轻地搓了搓,“我是说沈娘子不用客气,把这儿当成家就好。”
在柳巷小院子,她叫他十全兄的那一刻,他就有了要带她来东宫的念头。
她没了家人,以后东宫便是他的家人。
如今人来了,虽不是他所想的那样,但他还是想让她在这儿呆得轻松开心。
许是下了一场雨的缘故,日头并不晒,夏风很暖,沈明酥看着他微微避开的目光,脸上的那抹窘迫关怀,也让人觉得温暖,
她很想说,殿下也很好。
他是她见过最干净,最阳光的公子。
她很少去羡慕人,但跟前公子身上的朝气,每回都让她忍不住生出向往,甚至想要去靠近。
想要他身上的阳光温暖,替她驱走周围的寒冬阴暗。
刀光血影之中意外得来的这一场温暖,放任自己沉浸一回又何妨,沈明酥应了一声,“好。”
宫女上了茶点。
一盘莲子糖正好摆到了她跟前,赵佐凌目光一顿,正要移走。
沈明酥却伸了手,拿了一颗剥开,放进了嘴里,回头笑着道:“上回无意尝了一颗,才知道这莲子糖好吃。”
赵佐凌一愣,这才抬头去看她。
脸上没有了黄泥,那肤色如白玉一般细腻莹白,光线照在她唇边弯起的一道月牙上,比园子里的任何一朵花都好看。
那日雨夜,他头一眼见到她的真容,他只觉得熟悉,却来不及多想,如今终于知道熟悉在哪儿了。
这张脸和自己很像。
尤其是那双眼睛,少了黄泥的遮掩,整个眼尾露了出来,微微上扬带了几分冷艳,皇祖母还常说,这是帝王相,天生高贵。
如今看到一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还有那鼻子,嘴巴,简直和自己一个样,赵佐凌愣了神,一时忘了规矩,直勾勾地瞧着。
四下里忽然安静。
太子妃及时提醒他,手边的茶盏推过去,“十全,给沈娘子递盏茶。”
赵佐凌猛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避开目光,耳尖的红晕急速蔓延。
一直回到书房,心头的那股跳动还迟迟安静不下来,匆匆让人拿来了铜镜。看着铜镜里自己的一张脸,他转头问姚永,“你有没有觉得我和她长得很像。”
姚永一脸疑惑,“殿下说的是?”
“十沈娘子。”
姚永忙垂下头,“奴才惶恐,哪敢冒犯沈娘子。”
赵佐凌见问不出个所以然,又问阿月,“阿月,你觉得呢?”
阿月垂着头,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只听其低声道:“殿下和沈娘子长得都好看。”
话里的意思是长得好看的人,大多都一样。
赵佐凌却不这么认为,同样都是鼻子眼睛嘴巴,世人却有千张面,而茫茫人海,唯有他和十锦如此像,只有说明,他们有缘分。
从名字到相识,再到如今的牵扯,每一桩都在证明,他与她之间的缘分不浅。
即便她是沈明酥又如何,她也是他的十锦弟弟。
他于情于理都应该好好招待她,还避讳什么呢,放下铜镜,便同阿月道:“午后帮我再做一份上回的饺子,荠菜味儿的。”
他记得她说过,她喜欢吃。
阿月依旧垂着头,应了一声,“好。”
—
逛完园子后,太子妃便让人采了几朵盛开的芍药,装瓶送到了沈明酥房里。
淡淡的幽香时不时一阵鼻尖,全是夏日里的芬芳。
封重彦没着急来接她,她便也不急着离开,早已习惯了随遇而安,就像当初在仙丹阁一般,如今同样也能过得自在。
阿月进来时,便见她闭眼躺在摇椅上,旁边的木几上摆着几枝芍药,粉白的花瓣映得她面如芙蓉。
她从小就清楚,她长得比自己好看。
儿时她还曾同母亲抱怨过,为何自己没有姐姐那样的姿容,母亲说,“谁说阿摇没有她好看,在母亲眼里,阿摇最美。”
她知道母亲不过是在安慰她。
别说自己,这世上怕是没有几个姑娘,能有她那样的容颜。
越长大,那份明艳越明显,就连她手腕上的那道浅浅伤疤,她也曾觉得很特殊,曾背着人偷偷拿刀划破了手腕,血流出来,才知道害怕,吓得直哭,跑去找了父亲。
殿下说得没错,他们很像。
一看就是亲生兄妹。
而她和她,如今最像的,也只有手腕上那条看不见的疤痕。
可阿姐
她不能没有她。
她不想一个人前行,她害怕,她害怕看到她站在太子妃和皇孙的身边,害怕她离自己越来越远,当真只剩下了她自己一人。
阿月痴痴地看着跟前的那张脸,心中一片悲戚。
阿姐,陪陪我吧,陪着我把这一条路走完,别丢下我
她只有她了。
听到有脚步声到了跟前,却迟迟没有说话,沈明酥睁开了眼睛,见是阿月,笑了笑,“阿月来了。”
阿月忙垂目,双手轻轻捏了捏食盒,轻声有些飘,“殿下让奴婢送了饺子过来,荠菜馅儿的,殿下说沈娘子喜欢。”
正好是饭点,沈明酥起身,“多谢阿月。”
“奴婢应该的,沈娘子不必道谢。”
屋里的宫女赶紧摆桌,阿月提着食盒进去,一盘一盘地把饺子从食盒内拿出来,搁在了桌上,退到了一旁候着。
饺子刚煮出来,还冒着热气,前几日发烧,沈明酥吃不下东西,太子妃一直让人给她煲粥养胃,这会倒是有了胃口。
确实是荠菜饺子,且味道很熟悉,熟悉到连那里面包着的一枚铜钱都一模一样
“阿摇,饺子里怎么会有铜钱?磕到我牙了”
“姐姐不懂,铜钱吃了能消灾,你不是最近身上总是受伤吗,也不知道是被谁给虐待了,父亲知道是谁吗”
沈明酥愣愣地看着那枚绑着红绳的铜钱,心脏仿佛一瞬停止,哽塞得她喘不过气来
“只为了想知道沈月摇在哪儿?”
“只想知道她在哪儿。”
“好,我会让她来见你”
她早就见到她了。
嘴里的饺子还在嚼着,眼泪已经夺眶而出,喉咙一阵一阵的紧缩,一口饺子怎么也吞不下去,片刻后一道轻轻的咽哽声,冷不防地从喉咙里破了出来。
她极力地压住,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地抬起头来,看向一旁垂目倚立在那抹身影。
她背着对她,看不见她的脸。
外面的阳光刺眼灼目,她忽然有了昏厥,她分明就在自己身边,她为何没将她认出来。
沈月摇。
“月”一张嘴,声音便成了呜咽
“你有没有想过,二娘子若还活着,她为何不肯见你?”
“因为你不是沈家的女儿,她的仇恨,与你也没有关系,你走吧,别呆在宫里了,也别再找她了”
第 55 章
第五十五章
所以, 初见那日,两人在甬道上相遇,她从自己身旁而过, 不认自己,也是因知道自己不是沈家人?
她找了她那么久
堵在喉咙里的饺子,混着泪水吞了下去, 从喉咙割到心口,五脏六腑,无一不疼。
身旁的宫女瞧出了异样, 忙上前询问:“沈娘子怎么了?”
沈明酥摇了摇头,哽声道没事,望着那抹人影缓缓地道:“太好吃了, 想起了家人。”
声音不大, 但屋内人人都能听清楚,那道身影却依旧纹丝不动, 不愿意转过头来看她一眼,沈明酥心底不觉一片悲凉。
人人都说她不是沈家人, 可她是谁,她能是谁?她和她沈月摇一样,也是从小被父母亲养在身边,在沈家长大的孩子,叫了十七年的父亲母亲, 凭什么就不是她的了?
不是父母亲生又如何, 父亲爱她, 母亲即便不喜自己, 也从未对她生过歹心,吃穿上月摇有的, 自己也不会少。
这些就够了。
娘娘说,喜不喜欢只有她心里清楚,不需去问旁人。
她已经想明白了,无论他们最初是出于何种缘故收养的她,那些年曾经在她身上倾注的爱,她并不认为有假。
父亲总说他这一辈树立的仇家太多,怕牵连到家人,选择了归隐,想过息事宁人的日子。
结果却没能如愿,他走了,这份仇便延续到了她身上。
沈家的仇她一日都没忘。
她也不会忘。
她会永远和她沈月摇站在一起,即便她不想认她。
沈明酥含着泪眼,安静地打探着她。
分别之时,她刚满十四,如今已经过十五了。长高了许多,身姿也苗条了,脸上的易容应该是凌墨尘给她做的,很逼真,自己竟完全没认出来。
上天实则还是偏爱自己的。
她没有辜负所托母亲所托,月摇还活着
不认没关系。
月摇,你活着就好。
—
雨夜那日封重彦伤得不轻,隔日又领了二十个板子,潘永说得倒不假,确实晕了过去。
在府上养了十日才上朝。
福安替他扣好了朝服玉带,又拿过官帽戴在他头上,紫色官服,三梁进贤冠,依旧还是昔日那位百官之首,一国丞相,尚书省省主。
想起那夜,严先生还心有余悸。
乔阳伤势比封重彦还重,如今还在床上躺着,若非封二公子的消息来得及时,两人还不知道要受多少罪。
大事上主子从来没有马虎过,康王一事,他一招将计就计,把皇帝想要踢掉封家的念头彻底地扑灭,可唯独在沈娘子身上,频频栽跟头。
几回之后,严先生已摸清了他的死穴,跟着他一道去了门口,便走便道:“凌墨尘借着省主与沈家的恩怨,三番两次对省主发难,此人太过于危险狡诈,如今想必已经知道了季阑松在省主手上,一旦让他死灰复燃,将来想要抓住他的把柄就更难了,省主这回最好能一击毙命。”
季阑松能藏前太子十几年,必然是个嘴硬的。
想要从他嘴里套出话,不可能。
唯一的突破口,便是从凌墨尘那下手。
封重彦跨上马背,“先生放心,我心里有数,青州那边,还得劳烦先生多费些心。”康王要‘反’,便要‘反’得彻底,不能让他与朝廷有任何来往。
五月末,正是盛夏,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一大早起来,背心便觉一团黏黏糊糊,殿门还没开,臣子们立在外,忍不住挽起袖口,凉快一番。
听到动静,转头见是十来日没出现的封重彦,个个抖下宽袖,或近或远地打探着这位权臣。
雨夜之后,他与高安的那场博弈,已经人尽皆知。
众臣子听来的版本出奇的一致,高安为了沈家的秘药,绑了封重彦的未婚妻,封重彦一怒之下,连夜杀到内侍省,不惜与禁军对抗,险些当场刺杀了高安。
众人对封重彦目中无视皇帝威严之举,心存指责的同时,也对其存了几分同情。
尤其是知道康王在青州反了之后,对封重彦的行为愈发能共情。
封家一心为朝堂效劳,封二公子先是被抢了军功,封重彦一句怨言也没有,拱手想让,如今康王一反,封国公又替皇帝亲自出马,前去镇压。
满腔忠诚,一心为国,身后的未婚妻却被人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被掳走。
谁能忍?
皇帝也不能忍,是以,就算高安乃皇帝的第一内侍,伺候了他十七年,最终还是被皇帝严惩不贷,送进了大牢,落得了一个咬舌自尽的下场。
至于封重彦夜闯内宫一事,皇帝不仅没有深究,还让人亲自到府上慰问。
“陛下一向圣明,如此结果,倒不意外”
“高安这些年仗着圣恩,当真以为自己能只手遮天了,暗地里干了不少歹事,咱们的那些折子不知道被他压了多少”
凌墨尘含笑听着跟前臣子对皇帝的赞美,抬起头,目光正好与封重彦对上。
封重彦大方地冲他一笑,当下走到他跟前,主动招呼道:“国师来得挺早。”
凌墨尘上下把他打探了一阵,夸赞道:“不愧是封大人,身体底子好,如此重伤只养了十日,便已完全恢复。”
朝中谁都知道两人不对付,如今高安一死,凌墨尘如同断了一边翅膀,旁边的臣子识趣,生怕火焰烧到自己身上,陆续让开。
封重彦一笑,“封某正要同国师道谢,多谢国师那夜出手相助,若没有国师,封某如今说不定就如国师所愿,一败涂地了。”
那笑起来的嘴脸,着实让人很不痛快。
凌墨尘眼角轻轻一颤,稳住情绪,也不认输,含笑道:“封大人不必见外,我是为了谁,封大人心里清楚。”
果然,封重彦变了脸。
凌墨尘又凑近他道:“封大人打算什么时候出手,提前给我透个风声呗,我这整日提心吊胆的,夜里都睡不好,眼见着一日一日的憔悴下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封大人是吃我的醋,故意折磨我的呢,何不给个痛快?”
封重彦一看到他这副吊儿郎当的笑颜,便会忍不住想起那夜在河岸的一幕,偏过头,眼眸漆黑,“国师放心,定不会让你失望。”
封重彦倒是说话算话,殿门一开,便给了他一个‘痛快’。
封重彦重伤,十日没来早朝,皇帝见到人,当着一众臣子的面对其嘘寒问暖,言语里满是关心,“封爱卿身子要紧,朝中之事先且撂一撂,不着急。”
封重彦跪谢恩典,谢完恩却没起来,忽然禀报道:“陛下,臣卧榻之际,无意之中擒住了一位贼人,经查证后,此人乃季阑松。”
皇帝一时没反应过来,季阑松是谁。
倒是底下的几位老臣面色一阵惊愕。
封重彦又道:“当年顺景帝意外被困,阵亡于青州,陛下为了天下苍生,逼不得已登基,曾下令身边人务必要善待前朝太子,可前朝太子却在不久之后,因病不幸身亡,紧接着前朝禁军统领季阑松又不知所踪,陛下寻其踪迹多年为果。不料其却改头换面,一直藏匿在昌都,臣怀疑前朝太子之死同此人脱不了关系,故而擒住后,已擅自对其审问,季统领对十七年前,投毒于前朝太子之事,供认不讳。”
皇帝陡然回过神来,当下变了脸色。
殿上一片哗然。
凌墨尘转头看向封重彦,脸上终于有了崩裂。
他可真歹毒。
封重彦继续道:“为替前朝太子讨回公道,臣恳请陛下,择日于午门,游街示众,斩杀逆贼季阑松。”
顺景帝当年为护大邺子民,葬身于青州,周家只剩下了一位后人,便是只活到了五岁的前朝太子周元璟。
本以为周家命数已尽,却没想到竟是遭此毒手。
朝上言官,情绪渐渐愤然,一人先跪下道:“陛下,此等奸贼不除,难平人心啊,臣附议。”
“臣附议”
凌墨尘看着殿上跪了大半的臣子,今日才真正见识到了他封重彦的阴狠。
他想要的不止是自己的命,还打算连根拔起,一个不留。
散朝后,似乎知道凌墨尘有话要说,封重彦故意放慢了脚步,凌墨尘跟在他身后,言语之中再与顾忌,“此等‘忠义’,封重彦你也不怕天打雷劈。”
封重彦这回倒没有去反驳他,半刻后看着凌墨尘眸子憎恶之色,平静地道:“国师早应明白,天命如此,已不可逆,国师若能早些收手,一切都还来得及。”
但就像当初知道沈明酥在他手里,封重彦无法做到冷静一样,他凌墨尘同样也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对他以命相护的昔日部下被处死。
如今以牙还牙,同样的痛苦他一分不少地还给他凌墨尘。
“国师保重。”
他等着他来劫狱。
封重彦看了一眼沉默的凌墨尘,转身去往东宫接人。
烈日灼热,从甬道上一路走来,额头已有一层细汗,陡然步入放着冰块的屋内,背心忍不住一阵寒凉。
进去时,沈明酥正跪坐在蒲团上,手里雕刻着影人儿。
为答谢赵佐凌这几日对她的照顾,她打算刻一套关羽送给他,还有一半没刻完,听到外面的动静,抬头见是封重彦来了,愣了愣,似乎没料到他来得这么快。
封重彦走到她身边,也没去问她,伸手轻轻地拉过她的手腕,手指搭在她的脉搏上。
沈明酥没反抗,由着他把完脉,松开她,才道:“封大人着急吗,不着急,我刻完手头的影人儿再走。”
封重彦目光落在她脸上,没了黄泥的伪装,两边脸颊因暑热透出浅浅红意,一副精神焕发的模样,再无那日雨夜的苍白痕迹。
看来太子妃把她照顾得很好。
封重彦点头,“不急,我先去见太子妃,午后咱们再回去。”
“好。”
第 56 章
第五十六章
封重彦走后, 沈明酥紧赶了一阵,半个时辰才把手里的人儿刻完,放在宫女寻来的漆木盒子里, 让人给赵佐凌送了过去。
很快阿月便来了。
切了一盘新鲜的瓜果,放在了沈明酥跟前。
知道她不愿意认自己,沈明酥也没勉强, 只是这几日看着她的目光到底不一样了,每回她过来,视线都忍不住落在她身上。
此时忽然唤了她一声, “阿月。”
月摇没抬头,“沈娘子有何吩咐。”
沈明酥看着她半垂的眉眼,轻声道:“我要走了。”今日就要离开东宫了。
当真不打算认她, 要一个人呆在这里吗。
阿月跪坐在她跟前, 瓜果的碟盘已经推到了她跟前,理应起身离去, 闻了此言,却如同僵住了一般, 久久都没有回应。
沈明酥心口一抽,又酸又疼,柔声道:“你头发乱了,我替你梳一梳吧。”
沈明酥问宫女要来了玉梳,跪坐在月摇身后, 手里的梳柄轻轻地穿过她的发丝。
沈月摇比她小两岁。
头发一长出来, 沈明酥便喜欢折腾, 儿时给她扎各式各样的小辫儿, 再簪上花儿,看着她可爱的模样, 别提有多高兴。
起初是觉得好玩儿,慢慢地便成了习惯,从小到大,沈月摇的头发几乎都是她在梳。
为此也练出来了一手挽发的好本事。
宫女有固定的发式,不能逾越,她拆开后,将那几缕散开的发丝一并拢了进去,重新替她梳好,低头从袖筒内取出了一跟白玉玉簪,轻轻地插在她的发丝上。
“十五岁了。”她道。
父母不在,没有人替她过及笄之礼,她是姐姐,该由她来替代。
月摇是圆脸,从小便长得可爱,性子也好,很讨人喜欢,十岁时曾有妇人偷偷找上母亲,想要为自己家的儿子讨来做媳妇。
十二三岁时,说媒的人更是踏破了门槛。
若父母此时在,必然已替她许了亲事。
簪子是她这一年来,自己攒钱买下来的,一直留到今日,终于插在了她头上。
自己无法祝福她家庭美满,笑口常开,但能许她,“愿阿月平安康健。”
屋内的宫女已被沈明酥屏退在外,此时只有两人,那一声后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之中。
月摇到底是没有忍住,目中落下了两行泪,张了张嘴,试着叫出了那个藏在心底一年,梦中曾唤过无数回的称呼,“姐姐。”
心口蓦然一缩。
她等了一年
做梦都在等着这一声姐姐。
这一刻来临,万般思绪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又喜又悲,心脏疼得发麻,沈明酥别过头,泪如泉涌,哑声道:“月摇”
沈月摇缓缓地转过身,垂目似乎还是不敢去看她,呜咽着道:“我以为姐姐不会要我了。”
沈明酥喉咙一哽,越来越紧,伸手拥过她的肩头,将她抱在了怀里,“阿摇傻,姐姐怎么会不要你呢。”
父母没了,她这辈子只有她一个亲人了。
她怎舍得不要她。
她肯认自己,已经很感激了。
沈明酥紧紧地搂住她,头埋在她肩膀上,说出了横在心头一年多的那句抱歉,“对不起,姐姐没能及时回来,把你弄丢了。”
月摇呜咽摇头,“不怪姐姐。”
“阿摇别怕,以后姐姐再也不会丢下阿摇了。”往后她在,她沈月摇便在。
重逢后的悲切和喜悦,久久无法平复,待两人都缓过来了,沈明酥才问起了当年的经过。
和她猜想得差不多。
是凌墨尘救了她。
她自来胆子小,这一年里却被凌墨尘送进了宫中,做起了宫女。
必是吃了不少苦。
沈明酥心疼地拉起她,替她擦了脸上的泪痕,温柔地道:“月摇,今日先跟着姐姐到封家,旁的事,由姐姐来做打算如何?”
她不能再把她一人留在东宫。
沈月摇却摇了摇头,“我不能走。”
沈明酥问道:“为何?”
沈月摇看着她,眼中不觉一片赤红,“姐姐,自从爹娘死后,每天晚上我都会梦见他们,梦见爹爹被人活活打死,梦见母亲躺在他身旁的血泊之中,那一幕,我一刻都忘不了。”她忽然抓住沈明酥的胳膊,眸子慢慢地涌出了激动,“姐姐可知,这一切,都是谁做的吗?”
沈明酥怎会不知道,也她同样忘不了。
沈月摇似是想起了什么,神色一慌,小心翼翼地问她,“姐姐会帮我报仇的对不对?”
沈明酥被她眼里的试探刺得一疼,安抚道:“阿摇放心,姐姐便是为了那一日而活着。”
她不用来质疑她。
她会复仇的。
“多谢姐姐。”沈月摇一把抱住了她,声音微微带着颤抖,似是在咬牙,夹着无边的仇恨,一字一句地道:“姐姐,杀死爹娘的仇人,就是他们赵家人,沈家十八条人命,一条都不能少,都得要他赵家人来偿还,皇帝,皇后,太子,太子妃,郡王每一个都不能少”
沈明酥被她抱得太紧,脸色微白。
沈月摇接着道:“还有封重彦,他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若非父亲当年救下他,他何来的今日,可他却帮着赵家人打天下,隐瞒他们的罪恶,姐姐,他们都该死”
沈明酥原本以为自己被仇恨吞噬,没想到她比自己沉沦得还要深。
她不该是这样的。
她是沈家最无忧无虑的姑娘,不该被仇恨这般蒙蔽,沈明酥看着她,痛心地道:“阿摇只需好好地活着,其余的,我来想办法,阿摇放心,姐姐定会同爹娘讨回公道。”
沈月摇却猛然直起身来,质问道:“姐姐如何讨回公道?靠封重彦吗,姐姐难道还不明白,他心里就根本没有你,他不过是在利用你,想从你身上拿到沈家的雲骨,若今日姐姐离开东宫,一旦同他回去,他便再也不会给你刺杀的机会。”
沈明酥面色一僵。
沈月摇越说越激动,“如今太子不在东宫,正是姐姐下手的最好时机,杀了太子妃,再杀郡王,等皇帝毒发,赵家便再无继承人,他们会同沈家一样,一样家破人亡。”
太子和太子妃虽是她的亲生父母,可对她并没有半点养育之恩,算不上她的亲人。
沈家才是她的家,爹娘才是她的亲人。
她应该为他们报仇。
沈明酥脸色陡然一变,及时捂住她的嘴,“月摇”
沈月摇愣了愣,似乎也被自己口中的狂言吓到了,终于清醒了过来,眼里的仇恨慢慢地平复,喃声道:“姐姐对不起,我”
“阿摇。”沈明酥轻轻地牵起了她的手,握在手中,缓声道:“姐姐知道阿摇想报仇,姐姐又何尝不想,可阿摇不能着急,我这条命丢了便丢了,但咱们的阿摇得好好活着。”
沈月摇也意识到是自己太过于着急了。
适才她见封重彦来找上赵佐凌,说要把她带走,一时之间乱了手脚,匆匆找上门来,想要阻止她离开。
怕她这一去,嫁给了封重彦,便彻底忘记了沈家的仇恨。
“是我太冲动。”月摇冷静下来,轻声道歉,又抬头问她:“姐姐当真要走吗?”
沈明酥点头,“就算我今日杀了太子妃,杀了郡王,爹娘之死的真相,还是无人知道。”
“咱们需要讨回公道,要让世人得知,是杀死爹娘的那个人错了,他并非世人以为的那般贤明,咱们要扒掉他身上那层伪善,让世人看到他的暴戾,正因为他的草菅人命,才导致了沈家家破人亡,他要为他犯下的错事而承担后果,而不是我和你再去背负一个弑君的罪名。”
沈明酥和声劝说道:“咱们阿摇从未伺候过人,今日你同我一起离开,有我在封家不会为难你,你若是不想呆在封家,我在外面还有个小院子,你可以住在那,姐姐不会让你受苦。”
“如何承担后果?”沈月摇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一瞬从她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满目失望,“是要他一句道歉吗?”
她要的就是血债血偿。
只要她杀了,他自然会身败名裂。
沈明酥还未再开口解释,沈月摇便一声打断,问她:“若我一定要让姐姐杀了他们呢,姐姐会答应我吗。”
那双目中满是偏执,似是非要等她给出一个满意的答案。
沈明酥迎着她的目光,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地撕碎,半晌后笑着点头道:“会。”
她这条命,她要是想要,随时都可以给她。
沈月摇偏过头,泪滴无声地爬满了脸庞。
姐姐,请原谅她的自私。
她已经走投无路了。
她如何还能轻松地活着,她宁愿活在仇人的眼皮子底下,这样才会觉得自己是在报仇,不会对不起死去的爹娘。
沈明酥知道了她的选择,安静地走在那,没再吭声。
殿外忽然传来了动静,一道熟悉的声音落在耳边,格外温柔,“阿锦。”
太子妃。
月摇忙退到了一边,沈明酥收拾好脸上的泪痕,起身去迎。
身后的宫女提着食盒,太子妃进屋时并没有察觉出她的异样,脸上带了几分落寞,“封大人来了,我知道阿锦要走了,想着过来同阿锦一道用一顿午膳。”
太子妃让宫女把食盒里的菜肴取出来,都是这几日沈明酥夹过最多的几样菜。
知道她今日要走,太子妃特意让厨子做的,刚出锅便提了过来,这会儿还冒着热气,抬头招呼沈明酥坐在了她对面,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阿锦坐。”
沈明酥坐了下来,“多谢娘娘。”
太子妃夹了几块凉拌青瓜,放在她碗里,“天热胃口不好,青瓜开胃,阿锦多吃一些。”
沈明酥却没动筷子,忽然问她:“娘娘要喝茶吗。”
太子妃微微一顿,她是她的母亲,即便生下来后没有养过她一日,到底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此时此刻,还是有了一点灵犀。
该来的迟早要来。
若能让她减轻一点痛苦,她的命,随时都能给她。
“好啊。”太子妃一笑,缓缓地放下了竹筷,转头轻声同身后的宫女道:“你们都下去。”
沈明酥提起茶壶,往她杯里倒入了茶水,宽袖顺势往下一划,白皙的手腕上露出了一道浅浅的疤痕。
虽不明显,却还是能瞧得出,应是几年前留下来的疤痕
“她母亲不喜欢她。”
那句话就像是魔咒绕在太子妃耳边,无不在啃噬着她。
太子妃低头从自己手腕上取下了一串佛珠,待她放下茶壶后,便先牵过她的手,不容她拒绝,轻轻地戴在了她手腕上,恰好挡住了那道疤痕。
“前几日阿锦高烧之时,我让人去寺庙里求了一串佛珠回来,佛珠开过光,以后阿锦戴上,便能消灾除难,长命百岁,一辈子顺遂。”
太子妃望向她,眼中含着温柔的笑意,“还有,事事都能得偿所愿。”
沈明酥眸子一颤。
那佛珠光亮剔透,又岂是刚求来的,怕是早就戴在了她手上,此时还余有温热的体温,贴在她手腕内侧的那块疤痕上,暖意彷佛融进了她的血液。
坠入深渊的灵魂,猛然惊醒过来,背心一阵发凉,脸色白了白,手指下意识地抚了抚手腕上的佛珠,哑声道:“多谢娘娘。”
“阿锦不用同我客气。”太子妃看了一眼她跟前迟迟没有推过来的茶盏,轻声问道:“阿锦,不是要请我喝茶吗?”
沈明酥戴着佛珠的那只手,握了握茶盏,“茶凉了,娘娘先用饭,我去给娘娘换一壶来。”
太子妃声音依旧温和,“好。”
第 57 章
第五十七章
见太子妃安然无恙地从屋里出来, 沈月摇便知道了结果。
似是在意料之中,谈不上有多失望,沉默地立在那, 等着沈明酥缓步走到她跟前,“月摇”
“不怪姐姐,是我太着急了。”月摇抬头打断, 适才哭过的眼圈还有些微红,对她温和一笑,“姐姐走吧, 我想留下来。”
沈明酥已从适才的冲动和失态中冷静,脸色略显苍白。
两人分开了一年多,发生了太多事情, 尤其是知道了自己并非她的亲姐姐, 她着急,不信任她, 都能理解,自己会慢慢地让她知道, 自己永远都是沈家人,当真需要手刃仇人的那一刻,她必然不会心软,但不是现下,更不是把刀子对准那些无辜之人。
她们今日杀了太子妃, 杀了郡王, 甚至血洗东宫, 同杀害沈家十八条人命的凶徒有何区别?
她不想让月摇陷入深渊, 再也回不了头。
沈明酥就像小时候那般,看着她, 轻声细语地哄道:“月摇,听话,跟姐姐走。”
她不能继续呆在这儿,仇恨迟早会把她吞噬。
沈月摇抬眸,望入她的眼底。
可惜那样的温柔,她不再需要。
从小到大,她最听姐姐的话,对她的服从超过了父母,可这一回,她做不到,心意已决,“月摇相信姐姐会替父母报仇,可月摇不能什么都不做。”
她要留在这儿。
姐姐动不了手,那就只有她自己来。
—
封重彦见完太子妃后,便去了赵佐凌那,午膳知道太子妃有话要同沈明酥说,也没去打扰,留下同赵佐凌一道用膳。
赵佐凌已经看到了沈明酥送来的影子人,从拿到手,嘴角的笑容便没消失过,用膳时还忍不住瞅上两眼。
他看过无数回影戏子,还是头一回见到影子后的人物。
关云长的人物雕刻得活灵活现,尤其是那双眼睛,很少有人能画出他眼中的那份孤高。
只有真正了解关云长这个人,才能刻出他的灵魂。
两人因影子戏而相识,纠葛越来越深,他一直相信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虽然他还没弄明白,为何上天要给他这样一段不清不楚的缘分,连半点接近她的机会都不给他。
心头的情愫懵懂之时,她还是男儿身。恢复成女儿身的那一刻,便成了自己的师娘。
但两人的缘分,既与男女之情无关,做一对知己也好。
赵佐凌知道这些是她送给自己的道别之礼,今日一别,想再见,更难了,转头看向旁边的封重彦,鼓起勇气道:“先生”
封重彦见他欲言又止,“殿下何事,但说无妨。”
“十锦”赵佐凌顿了顿,“还望先生能好生对待沈娘子,莫要辜负了她。”
封重彦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竹筷,没应,而是忽然问:“喜欢她?”
赵佐凌心事被戳穿,面色一僵,慌忙解释,“不,不是,先生莫要误会,我没有”太着急,耳根都红了。
封重彦不说话,等着他慢慢说。
“我是喜欢她。”赵佐凌发现自己无法反驳,索性豁了出去,并不觉得自己的喜欢有错,“我认识她时,她是江十锦,并非沈娘子,是以,我并无冒犯先生之意。”
封重彦轻轻点头。
赵佐凌又道:“如今既然知道她是先生的未婚妻,我便不会存任何非分之想,唯愿先生能好好对她。”那日在小院,她咬着饺子落泪的画面,他永远都忘不了,轻声道:“先生,她太苦了。”
她没了家人。
甚至没有安宁。
险些被高安要了性命。
“好。”封重彦起身,忽然走在赵佐凌跟前,轻撩起衣摆,竟是行了一个跪礼,“臣定不会辜负殿下所托。”
赵佐凌一愣。
自己虽是郡王,可他封重彦乃朝中一品大臣,两人又是师徒,他从未同他跪过,也无需向他跪,忙起身伸手,“先生快起。”
封重彦没着急起来,又道:“臣还有一事,想求殿下成全。”
“先生请说。”
“臣想同殿下讨要一人,此人乃殿下宫中的宫女,名叫阿月,阿锦喜欢她。”
—
午后的日头最烈,太子妃怕马车里炎热,让人搬了一块冰放在了里面,同赵佐凌一道将沈明酥送上马车。
收了她的影人儿,赵佐凌回赠给了她一车的东西。
绫罗绸缎,几包莲子糖,还有一匣子银票。
赵佐凌一直都记得,在小院子里她从身上掏出了几枚铜板时的艰难,知道她不愿意接受嗟来之食,但他能给的只有这些了。
愿她在无法挣扎的苦楚中,不用再被这些俗物所困。
碍于身份,他不便与她多说,只立在台阶下,目送她往前。
太子妃送她到了马车旁,也驻了脚步。
沈明酥退后两步同两人蹲了一礼,“这段日子多谢娘娘和殿下的照顾。”
太子妃没阻拦她,受了这一礼,笑了笑,“想进宫了,便同封大人说一声,让他带你进来,园子里除了芍药,牡丹,月季,还有许多秋冬季才开的花儿。”
沈明酥点头,“好,下回再来娘娘这里赏花。”
沈明酥先上车,封重彦后进来,帘子一放,狭小的空间内便只剩下了两人。
沈明酥往边上挪了挪,侧目看着被烈日穿透染出明黄独家文都在疼训群五而斯旧令把一救尓光晕的车帘,并没有去看封重彦,有些心不在焉。
封重彦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宽慰道:“沈月摇很快就出来。”
沈明酥转过头,目露诧异。
封重彦平静地迎上她的目光,没去解释自己怎么认出的沈月摇,拉过她的手,适才她忙,他没能好好看她,如今细细地打探了她一番,“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
沈明酥没应,问他:“你是如何认出来的?”
封重彦缓声道:“赵佐凌一直担心身份暴露后,破坏了你们之间的气氛,与你相处之时小心翼翼,怎可能犯那般明显的错误,食盒必然是有人故意为之,以此让你识破赵佐凌的身份,好让你利用他,或是直接杀了他。”
以月摇今日对她说的那些话,如此行为,倒是能理解。
沈明酥没说话。
“凌墨尘能藏人的地方,不难猜,只有宫中。”封重彦翻开她的手腕,手指剥开她贴着皮肤的佛珠,“她这里也有一道伤痕。”
自己拿刀子划的,事后哭着跑来找师父,师父腾不开手,还是他给她包扎处理的。
“留她在东宫,只会生事,适才我已与太子妃和殿人把人讨了过来,无论她愿不愿意,以后我都不会让她离开你的视线,如何?”
他那句‘只会生事’的话虽不讨喜,但道理是对的。
她不能留在这儿,能出去固然是好。
沈明酥点头,“多谢封大人。”
马车不徐不疾碾过脚下的金砖,封重彦看着她转过一边的侧脸,并没有松开她的手,垂下目光,手指轻撩起了她的袖口,往上推去,查看了她胳膊上的几处伤痕。
养的挺好,伤口已掉了痂,长出了嫩红的鲜肉。
那日她当着封家长辈的面与他退婚,说两人虽有婚约在身,却从未有过逾越之举,这话他不赞同。
指腹轻抚过那些新肉,不知道这样的算不算?
若是算,两人之前便算不上清白,她的手他早就牵过,人也抱过,两人之间的关系细算起来,一点都不纯洁。
瞥了一眼她扭过去的脖子,封重彦缓缓地低下头,唇瓣轻轻地吻在了她的疤痕上。
雨夜里那一场博弈,只有他自己知道,脑子里压根儿就没有想过后果。
只有一个念头,谁碰她谁就该死。
温热的触感从手臂上传来,沈明酥身子一颤,惊愕地回过头,便对上了封重彦正抬起来的目光。
他眼眸漆黑,看着人时总是带着一股坚定,无论那眼里是何种情愫,都能灼穿人心,让人不敢同他直视,下意识地想要去避开,尽管过了这么久,沈明酥还是做不到与他对视太久,偏开目光,想抽回自己的手,又想起自己的身份,便也作罢,顺势问了一句道:“封大人的伤如何了?”
听太子妃说,他抱着她在雨里与禁军厮杀,伤得不轻。
封重彦顿了顿,唇瓣终于离开了她,直起身来,侧目看着她微闪的眼角,抿唇一笑,“阿锦终于想起问我了。”
那笑容掩饰住了眼里的落寞和悲伤,出声道:“值了。”
沈明酥没接他的话。
两人的婚姻,不再是最初的相爱而成,而是她一人在挟恩图报,说多了,容易揭穿,只会让彼此尴尬。
—
封夫人接到消息,早就立在门口候着了。
马车停稳,封重彦先下来,转身扶住了沈明酥。
朱漆大门,两根气派的阀阅立柱,封府的牌匾,无一不熟悉,两个月前,她一纸退婚书还给了封夫人,潇洒地离开了这儿,没成想自己还会回来。
那日送她出来的只有封佛兰,今日迎接她的人倒是不少,除了封夫人,二夫人三夫人都来了。
能走到这一步,沈明酥早就预料过这样的局面,倒不怕人笑话。
提步往前走了两步,封重彦胳膊往后一伸,回头牵住她的手。
自沈明酥走后,这段日子封重彦做出来的事,后宅的人多多少少都听说了。
谁能想到,这放在府上一年多,不闻不问的沈家娘子,竟还是颗眼珠子。
封家大公子为了她,可谓是不要命了,不仅不要命,连封家都差点搭进去。
今日人终于回来了,能不重视吗。
个个都来了门口迎接。
二夫人倒是真心盼着沈家这位大娘子能回来,先前有一个荣绣,如今自己儿子也说了一门低门户后,她哪里还有资格拿身世说话。
佛兰说得没错,他封家这么大的门户,还用得着去高攀,那是别人来高攀他们
“人回来了就好。”
众人等着人到跟前,准备好了要嘘寒问暖一番,沈明酥却没像以往那般,一一同人见礼。
既是一桩形式上的婚姻,她便不会在意谁喜不喜欢她,更没必要去讨好谁。
封夫人早就注意到自己儿子一直牵着人手,看到沈明酥,比起之前态度也温和了许多,笑着道:“天气热,赶紧回屋吧,还是之前的那个院子,我已经让人打扫好了,明酥先住着,有要添加的,尽管同我说。”
沈明酥点头,“多谢夫人。”
路她记得,自己过去就好,封重彦却没松手,“不用麻烦母亲,她同我一道住静院。”
耳边忽然一静。
这,怕是不合规矩。
还未等封夫人开口,封重彦又道:“没什么不适合,要传闲话,她住哪儿都会有闲话,尽早会成亲,住静院方便。”
第 58 章
第五十八章
沈明酥也觉得此举有些不妥, 倒不是怕人说闲话,而是怕自己会打扰到他。
毕竟这地方,她在府上住了一年多, 进去的次数屈指可数,就像是一块禁地,神圣不可侵犯,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染指。
门口多人,她不好说, 被他拉着到了静院门前,才止住脚步,“封大人的院子, 我住进去确实不太适合, 封大人还是让我住回原来的地方,大人有事可随时让人通传。”
没有不方便一说。
就像往日那般, 彼此扮演好角色,井水不犯河水挺好。
手被她抽了回去, 封重彦回头看着她,那面上平静如水,竟寻不到半点旁的情绪来,无怨也无恨。
不由想起她出来封家时,自己的这扇房门都被她拍烂了, 严先生还曾打趣道, “属下还以为省主当真听不见, 原来省主并未失聪。”
他面露疑惑。
严先生这才道:“省主的书拿反了。”
一年里, 他那扇门关住的不仅是她,还有他自己。
绣阁轻抛, 浮萍难驻。
两年前回到昌都时,他甚是想念在沈家的日子,但纵然他如何思念,心里却知道再无回不去了,如今她也一样,回不去了。
就连与他之间的牵绊,也被他亲手拉着一道淹没在了岁月的消磨之中,可谓把从前的一切抹得没了半点痕迹。
他便再也不能用‘过去’二字,将她捆绑。
封重彦轻咽了下喉咙,“今非昔比,往后有许多要同你说,你住在这儿,我懒得再让人来回跑。”
听他如此说,沈明酥便点了头。
她还等着他替沈家伸冤,自然希望他能多上心。
于她而言,实则住哪儿都一样,只要他不觉得打扰便是,“好,我会尽量不打扰到封大人。”
封重彦没再说话,转身领着她进了院子。
今日去东宫接人之前,他便让福安收拾好了,两人就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她住东暖阁,他住西暖阁。
‘过去’丢失了没关系,他重新再捡起来。
重新开始。
伺候沈明酥的还是之前那两位婢女,连胜和婉月。
领着二人到她跟前时,封重彦当着二人的面,同沈明酥道:“你要是不满意,再换。”
沈明酥没什么不满意的,从前两人伺候她并没有出现过任何差错,又何必换来换去。
两人留了下来。
都是老熟人,沈明酥也没同她们打招呼,甚至没抬头看她们一眼,像往常一样,她们干她们的活儿,她忙她的,各不干涉。
连胜见她迟迟不给吩咐,主动上前道:“车上的东西,奴婢这就去替沈娘子卸下来。”
她不说,沈明酥险些忘了,自己两手空空进来,身后还有一辆马车,点头道,“有劳了。”
婉月一道去帮忙。
两人很快回来,婉月手里捧着一个匣子,一进屋,便走到了沈明酥跟前,高兴地道:“太子妃娘娘赏赐的东西就是不一样,一车的缎子,那颜色市面上可见不着,待明儿奴婢拿几匹缎子,先给沈娘子做几身衣裳,夏季来了,就该穿得明艳一些。”
沈明酥自小对穿着便没什么讲究,随口应了一声,“嗯。”
婉月将手里的匣子递给了她,“沈娘子可要瞧瞧?”
沈明酥已经在马车上瞧过了,一匣子的银票,赵佐凌是有多怕她穷,东西给了她总不能又退出去,“先搁着吧。”
太阳快要西沉,婉月看了一眼她手里画稿,轻声问她:“天气热,沈娘子走了这一路,擦擦身子吧,奴婢去备水。”
她沐浴后习惯了立马躺着,见天色尚早,也不急,没去麻烦她们,“天时大,免得洗完又是一身汗,晚些再去罢。”
“成,奴婢先去给沈娘子拿些凉饮。”
她无事做时,喜欢画影人。
屋里的笔墨纸砚都有,还有一排书架,虽不熟悉这里,但也来过几回,知道她住的这间暖阁乃封重彦之前的卧房。
为何要腾出来给她,大抵也是觉得亏欠了她许多。
往日两位姑姑,做事时从不会同她搭话,今日却屡次三番地同她搭话。
用完了晚食,婉月把一碗燕窝捧到她跟前,“夫人刚让春素送来,嘱咐沈娘子趁热吃。”
沈明酥含笑道了谢。
天色一黑,连胜伺候她沐浴完,将其领到了床榻边,笑着同她道:“知道沈娘子要回来,省主还在病榻上便让人张罗收拾起了屋子,床上被褥和枕头的花色,都是省主自己挑的,说沈娘子喜欢花,特意选了这套绣着芍药的云锦。”
沈明酥瞧了瞧,依旧含笑点头。
连胜瞥了一眼屋外,窗外廊下似乎有灯火映来,见她往床上坐去,轻声道:“娘子,要不要再坐一会儿,省主快回来了”
沈明酥理解她们。
如今封重彦看重她了,她自然也就成了府上的香饽饽,底下的奴才不能再像往日那般将她晾着,尽可能地要哄她高兴。
这其中最能逗她开心的,便是撮合她与封重彦的感情。
但她并不喜欢。
连胜没察觉出她的神色,继续道:“奴婢适才让人煲了汤,上回省主的伤还未好利索,娘子”
“姑姑。”沈明酥轻声打断,“我乏了。”
连胜一愣,床前燃了一盏罩灯,昏黄的光晕在她脸上,只见她微皱着眉,眉眼之间冷冷清清,已与以往那抹淡淡的落寞大不相同,确实有一抹倦色,忙道:“是奴婢没想周到,娘子先歇息。”
沈明酥本不想说,又怕还有下回,还是叫住了她,“我知道姑姑们的想法,想为我好,但以后不必同我说这些,往常你们是如此伺候我的,如今便一样,不用刻意来讨好我。”想了想索性挑明道:“也不必再为我做什么打算,我与你们省主之间并无情意,我不想,也不会去讨好他。”
夏季一到,蝉鸣声便不绝于耳。
白日里捉干净了,夜里又飞来。
屋内的说话声一落,耳边蝉鸣声愈发清晰,一双金丝绣云纹的筒靴,也被那话拦住了珠帘外,没再往前。
福安手里的灯笼还未灭,沾了一些闹市里的落花,斗胆抬头打量了一眼怵在那久久不动的主子。
灯火太暗,照得他一张脸也跟着没了血色,手里还攥着牛皮纸包着的酱牛肉,热气腾腾,沁人的香味时不时地钻进鼻尖。
午后接完沈娘子,省主便去了一趟省内。
匆匆处理完事务,傍晚回来,非得要去一趟闹市,买了这么一块牛肉,还同他提了一句,“这么多家卖幽州酱牛肉的,唯有这家正宗。”
福安再次低下头,不敢出声。
片刻后,屋内灭了灯,眼前一黑,只余了福安手里的灯笼,夜色更静了,前面的人无声无息地转过身。
—
沈明酥睡得早,翌日起来得也早,热了几日后,早上又有了阴雨。
见连胜撩起了东暖阁内的珠帘,西暖阁这边才有了动静。
两人同一个屋檐,虽不房间同榻,饭菜却在一块儿,沈明酥洗漱完出来,封重彦已经坐在了木几前,福安摆着早食。
见沈明酥出来了,封重彦一笑,“醒了?过来坐。”
沈明酥对他点头行了一礼,坐在了他对面的蒲团上。
封重彦没让福安伺候,自己拿勺子替她盛了一碗粥,搁在她面前,抬眸看了她一眼,见她气色不错,轻声问:“昨夜歇得可好。”
沈明酥点头,“多谢封大人,挺好。”
从他离开沈家后,两人似乎还是头一回单独坐在一起用饭。
封重彦替她夹了不少菜肴,她跟前的小碟堆满了。
沈明酥早上吃的不多,没什么胃口,喝完一碗粥后,便搁下了筷子,却也知道礼仪,等着封重彦用完了,才跟着起身。
早朝的点已过,想必他今日不用上朝。
昨日自己那番相劝,月摇依旧执拗,不肯与她一道出宫,就算被赵佐凌逐出东宫,怕也不会轻易上门。
沈明酥不知道他要用什么法子把人接过来。
正欲问,封重彦先道:“我去接人。”
沈明酥点头。
外面在落小雨,有凉风,气候一瞬反了寒,福安见他往外走,忽然道:“主子等等,外面风大,奴才先去拿件大氅。”
封重彦在门外檐下顿了脚步。
福安忙同连胜使了一个眼色。
往日都是福安伺候主子,如今不一样了,屋檐下多了一个女主人,这等子体贴人的细活儿,便不用他们来做。
连胜会意,转身取下一件春秋用的大氅。
沈明酥还立在门槛内,连胜走过去,脚步停在她身侧,手里的大氅轻轻地递了出去,却见其双手叠在腹前,并没有伸手要接的意思。
目光寡淡,平静地瞧着屋外的阴雨,耳边的事和人,似是都与她无关。
连胜再次愣了神。
可有了昨夜沈明酥的那番话,连胜也不敢擅自做主,只得硬着头皮,走到封重彦身后,正要往他身上披,封重彦自己伸手接了过去。
有凉凉的斜雨飘入廊下,贴上他的手背,带了些微寒,心下空落落一片,封重彦回头,唇角抿着一抹温和的笑意,看向屋内的人,“今日变天,多穿一些,要是无聊了,架上有医药书籍,可随意翻来看。”
说完转身上了长廊,一直到门外,手里的大氅到底是没往身上披,上了马车后,撂在了一边。
乔阳受了伤还在养着,这几日都是卫常风在外跑,严先生则当起了贴身侍卫。
知道他昨日已经把人接了回来,一上车便同他道:“那夜许临川也不知道给高安说了什么,让他突然对沈娘子下了死手,前段日子无论刑部怎么审,高安死也不张口,最后竟宁愿咬舌自尽,不过,以高安的态度来看,属下以为那块雲骨八成还在沈娘子手里。省主这般护下来,治标不治本,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从沈娘子那问出雲骨的下落,才能做好下一步打算。”
高安死了,还有第二个高安,只要那块雲骨还在沈娘子身上,她就永远不会安全。
这回是康王,维持住了封家和皇帝之间的平衡,下一回呢?
他莫非还要闯一次内宫。
“沈家恐怕压根儿就没有雲骨。”封重彦没去理会严先生的惊愕之色,不提这个,问他:“陛下昨夜可有去见过季阑松?”
“陛下没去,凌墨尘去了。”严先生见他丝毫不意外,又道:“是皇帝让他去的。”
高安一死,封重彦那夜的‘疯癫’,谁不害怕?越是这时候,皇帝越离不得凌墨尘。
封重彦要做的,就是要砍掉皇帝所有想要培养起来的依附,只能靠着他封家。
“说了些什么。”封重彦又问。
“倒是滴水不漏,季阑松似乎一心想要扑死,大骂凌墨尘是赵帝的走狗,说出了当年对前朝小太子投毒的人就是赵帝,骂他是盗国贼,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猪狗不如”
更难听的严先生没往下说。
“凌墨尘什么反应。”
“震怒,打了季阑松一巴掌,季阑松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想必是在求凌墨尘放弃他,不要做傻事。”
严先生道:“主子放心,御史台周大人那边属下已经嘱咐过了,不会露出任何风声,季阑松的这些言辞,务必会留到游街示众之日。”
封重彦沉默了一阵,“明日天黑,把人转到刑部。”他得给凌墨尘一个出手的机会。
“属下明白。”
马车到了尚书省,封重彦并没有下车,同严先生道:“先生先先进去,我入宫接个人。”
—
昨日封重彦同赵佐凌讨了人,赵佐凌当场便答应了,怕月摇不想出宫,还极力劝说她:“封先生待人亲和,沈娘子也是个好相处的主,今日先生特意向我讨了你去,必也是因阿月讨人喜欢,待阿月进了封府,封家定不会亏待你。”
月摇犹如当头一棒,没成想拒绝了沈明酥,却没能躲过封重彦。
她花了一年的功夫,好不容易爬到了东宫,眼见就要手刃仇人了,却一瞬成了泡影,心里是恨急了,却说不出一个字。
她不想错过机会。
一旦出宫,便再也没有了靠近仇人的机会。
她等不了了,等不到凌墨尘去完成他的计划,更等不了沈明酥所谓的‘伸冤’,她不要什么公道,她就要血债血偿。
她必须要动手了,不管那结果是什么,她轻声道:“多谢殿下厚爱,既是殿下所愿,奴婢又怎会拒绝,就让奴婢当完这最后一日的差罢。”
赵佐凌待下人一向温和,也很喜欢她的机灵,见她念及与自己的主仆情分,很是感激,当下应道:“好。”
午后赵佐凌却被太子妃一道叫上,去了太后的寝宫抄佛经,一直到晚上才回来。
白日里没有找到机会,夜里阿月便主动要求轮值。
端着茶水进去时,书案后却没人,心头一沉,正着急,赵佐凌从里屋出来,手里捏着一个荷包,悄悄地朝她招手,“阿月,过来。”
夜里当值的不止她一个,殿外还守着两位宫女,阿月被他唤上前,正和心意。
“奴婢见天闷,给殿下调了一杯冷饮,殿下消”手里的琉璃盏还没来得及搁下,便见赵佐凌把手里的荷包,递到了她跟前,和声道:“明日你就要走了,你我主仆一场,也是缘分,这些都是我平日里存的,没有记过账,虽所剩不多,你拿在身上傍身,出去后好好跟着沈娘子,她定不会亏待你。”
沈月摇一愣。
浅蓝色的荷包,绣着几朵彩色的祥云,荷包被熏香熏过,幽幽一缕淡香,似是百合,又似是郁金。
沈月摇被那香气忽然晃了神,忘了反应。
愣住的功夫,姚永出来了,催了一声,“殿下,水备好了。”
赵佐凌忙把荷包塞在了她手里,“天色晚了,阿月不必再伺候,饮子阿月留着用。”
久握笔杆子的手指,极为修长,骨节根根分明,从她掌心内划过,温度渐渐灼热,被饮子冰得早就寒凉的手指彷佛都染了一层暖意,微微一颤。
“你叫什么名字。”
“阿月。”
“好听。”他道:“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茶具坏了便坏了,阿月起来,不必紧张。”
那片刻的犹豫,像是一头藏匿在暗处的巨兽,影子刚冒出来,便让她生出了莫大的恐慌,一个机灵回过神,案前已经没了人。
—
翌日一早,姚永便将她的身契调了出来。
知道她要走,宫女们个个都觉得惊奇。
“这才进宫一年,就能出去了,当真让人羡慕。”
“羡慕什么呢,没见人家正难过,好不容易摸到了小殿下身边,那可是皇太孙,将来的贵主子,这般走了,怎甘心”
“乱嚼什么?”年长的宫女一声呵斥,见她收拾好了包袱,关怀地道:“妹妹出去后多保重。”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同谁都没打招呼,一个人走出了东宫。
一出宫门,便看到立在甬道上,一身紫色官服的威风人,沈月摇扯唇,目光满是讽刺,“封省主,别来无恙。”
封重彦冲她一笑,“二娘子安好。”
第 59 章
第五十九章
整整一日细雨霏霏, 人也提不起劲来,封夫人手撑着头,转头看了一眼昏暗的天色, 问春素,“燕窝都送过去了?”
春素点头,回道:“奴婢煲好, 即刻给了连胜姑姑。”
“她如何了?”
春素低下头,声音里带了一些埋怨,“还能如何, 从昨日回来便呆在屋子里,谁也不见,今日都快过了大半了, 也不来给夫人请安, 倒是说了声感谢夫人,当真要感谢, 怎不到跟前来,亲自当着夫人的面说, 奴婢不信,这几颗猫儿泪的雨点子,还能阻了人脚步不成”
以往就算性子张扬,可对封夫人,对封家的长辈, 还是存着敬畏, 该尽的礼数一样不落, 这一趟回来, 简直是目中无人了。
春素是实在憋不住,不吐不快。
封夫人一眼凝过去, 面色微凉,“当心自己的嘴。”
听出封夫人声音里的严厉,春素慌忙跪下,“奴婢知错。”
封夫人没心情去罚她,“下去吧,往后要记住,当奴才的休要妄议主子。”
“是。”
封夫人闭了闭眼。
春素说的她何尝不知,这一趟回来,她早就看了出来,什么都变了,沈娘子变了自己的儿子也变了。
能不变吗。
他那万人之上,贵为一国丞相的儿子,先是带着巡防营的人,夜闯京兆府,当着众人的面戳穿梁馀一只手。
接着又要了梁耳的命。
后来愈发不可收拾,竟敢带着自己的侍卫,闯入内宫,杀内官。
为了救沈家娘子,他都敢不顾封家一族的性命,去反了,沈家娘子在他心里的地位,还有什么可说的。
一年前沈家灭门后,她便一直担心沈家的救命之恩会将他拖垮,一年来,看他行事极有分寸,慢慢地放了心。
哪里能想到他压根儿就没跨过去这个坎儿,不过是隐忍不发。
如今国公爷跟着太子去了青州,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皇帝明摆着就是在想砍掉封家的羽翼,怕是巴不得国公爷死在青州,永远回不来了。
可她最担心的却不是这个。
而是那位沈娘子。
沈家那劳什子雲骨,如今就是一个活靶子,躲过了这一劫,还有下一劫,等到下一回,他拿什么去护?
命吗?
满腹愁绪难遣,封夫人正揉着眼眶,适才出去的春素又走了进来,匆匆禀报道:“夫人,沈家的二娘子来了。”
封夫人一愣。
“谁?”
春素又说了一回,“沈家的二娘子,沈月摇,省主刚接回来,正领着来夫人的院子。”
封夫人神色霎时僵住。
沈家二娘子,这一年里她都快被沈明酥吵得耳朵都麻了,竟然当真还活着。
这头还未回过神,外面便传来了脚步声。
封重彦先进来,身后一道清丽的人影紧接着跨入了门槛。
封重彦进屋后便让出脚步,那姑娘半低着头,缓缓走到她跟前,对她蹲了一个礼,“月摇见过封夫人。”
封夫人目光早就落在了她身上,个头和年龄瞧着是比沈明酥要小,半垂着头,她瞧不清脸,起身道了一句菩萨保佑,“可算是找着了。”
沈家对他封家的救命之恩,她封家不会忘。
当年自己的儿子在沈家住了三年,如今沈家落难,留下来的遗孤,封家于情于理都该收留。
封夫人走到她跟前,柔声道:“可怜的孩子,受苦了。”
沈月摇慢抬起头,“给封夫人添麻烦了。”
封夫人这才看清她的样貌,本以为两姐妹样貌差不了多少,可这一瞧,跟前的姑娘却是一张圆脸,好看是好看,但容貌偏清秀,而沈明酥则是惊鸿一瞥的艳丽。
再细细一瞧,两人竟是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人能找到,便是千恩万谢了,哪里来的麻烦。”封夫人回过神,让一旁春素奉茶,“既到了这儿,就安心住下”
—
黄昏时,沈明酥正翻着封重彦架子上的医书,忽听到珠帘轻动,转过头,便见封重彦一张脸从珠帘下钻了进来。
刚回来,身上还穿着官服,头戴进贤帽,黄昏的光线还在,霞光从窗户破入,一束光落在他的鼻梁上,把那五官轮廓照得更为明朗清隽。
沈明酥瞥过头,正打算问他情况如何了,及时听到了一声,“姐姐。”
沈明酥重新瞧了过去。
沈月摇脸上的易容已经洗去,沈明酥痴痴地瞧着跟前这张熟悉的脸,自己曾朝思暮想,梦里不知见过了多少回。
终于找回来了,沈明酥几步上前,轻轻抱住了她,“月摇”
姐妹俩相见,有话要说,封重彦无声地退了出去。
连胜和婉月也去了屋外回避。
沈明酥不知道封重彦是如何说服她的,见其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抗拒,沈明酥松了一口气,拉着她坐在了软塌上,叙起了旧。
见到鲜活地坐在自己跟前,连着心头的那抹仇恨似乎都消去了不少,别的什么都不盼了,这一刻只想让她永远这般安然无恙的活着。
沈明酥拉着她的手,细声道:“月摇,往后就待在姐姐身边,好不好?”
月摇没应,举目打探了一眼她的屋子,虽没有东宫那样的奢华,可每一样摆件也都是精致昂贵,不由轻声道:“封家真了不起。”
沈月摇一笑,“可他今日得来的这些,都是靠着我母亲家的鲁班术。”
若非他封重彦做了木鸢,救了皇帝,封家何来的今日,她目中带着悲凉和讽刺,忽然转头问沈明酥,“姐姐可知,封重彦抓了前朝的禁军统领季阑松。”
沈明酥心底那抹不安,再次浮了上来,一时失神,目光显出了呆滞。
沈月摇看着她,接着道:“封重彦想让凌墨尘死。”神色一紧,“姐姐,凌墨尘不能死,姐姐可知他的身份?”
“他是前朝太子。”不等她猜,沈月摇又直接告诉了她,拉着她低声道:“姐姐,这天下原本就是周家的,赵家不过是一个盗贼,盗了周家的江山,赵帝为稳固自己的皇位,不惜毒杀前朝太子,要不是顺景帝的亲信冒死相救,凌墨尘早就死了,他同咱们一样,都是被赵家迫害的受害者,我们应该站在一起,一起推翻赵帝,让江山回到周家人手里,这样便也实现姐姐所说的伸冤,对不对?”
沈明酥看着她被仇恨爬满的双眼,一颗心直往深渊里坠,良久才问道:“那阿摇想要姐姐做些什么呢?”
“封重彦能娶姐姐,想来也是忘不了沈家的恩情,既然他封重彦能效忠赵帝,为何就不能效忠前太子?”月摇目光切切地看着她,“姐姐能劝劝他吗?他从前最听姐姐的话,且姐姐已将雲”
“阿摇。”沈明酥轻声打断,望着她赤红的眼睛,觉得那里面的神色陌生得让她害怕,伸手扶向她的脸颊,缓声道:“封家不会反,也不能反,今夜的话,阿摇万不能再同第二个人说,我说过,爹娘的仇,我会去报,阿摇只需呆在姐姐身后,让姐姐保护好你”
沈月摇目中再次露出了失望,偏头转过脸去。
沈明酥看着她扭过去的侧脸,两人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僵持的气氛再也没了半点团聚的喜悦,
不知多了多久,月摇又才开口道:“那姐姐能帮我一个忙吗?”
沈明酥眼中潮湿,“阿摇说。”
“明晚封重彦要将季阑松移到刑部大牢,凌墨尘必然会出手相救,封重彦早就布好了天罗地网等着他,我需要姐姐下毒给封重彦,让他腾不出手来。”
夕阳的余晖慢慢地散去,屋内还没有燃灯,暮色笼罩在两人身上,等待她们的即将是黑暗,又哪里来的熹微。
“好,听月摇的。”
第 60 章
第六十章
沈月摇的住处, 封夫人安排在了沈明酥之前住过的院子,人走半晌了,沈明酥还坐在软塌上没动。
连胜进来点完灯, 回头便看到了封重彦。
已经沐完浴,穿了一身常服,月白绣吉祥纹的对襟衫, 没有束发,墨发半湿,松散在捆在脑后, 夜色在他身上添了几分慵懒,倒是少了白日里的精明和威严。
从帘下走过去,坐在她身旁, 轻轻地扫了她一眼, 温声问道:“想什么?”
沈明酥回过神来,同他道谢道:“多谢封大人。”
他能在自己之前认出沈月摇, 必然也知道月摇站在了凌墨尘那边,今日这番把人带回来, 便是在自己身边埋了一个敌方的奸细。
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出卖,甚至还会伤及到他的性命。
今后恐怕不会安宁了。
封重彦似乎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道:“应该的。”
沈月摇说得错没,师父救了他一命, 给了他再生的机会, 如今他拥有的一切, 都离不开沈家对他的恩赐。
沈家唯一的亲生女儿, 他不能不管。
但她想要自己的命,那就得看她的本事了。
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侧目看着她,唇角笑开,看着灯火下她浅淡的黛眉,低声问她:“阿锦是在担心我?”
油灯亮堂,他眸子里一抹欣喜透着灼热,像是期待已久。
沈明酥不解,问道:“封大人需要人担心吗。”
她先前给过他那么多,也没见他需要过。如今他一身本事了得,更不会需要。
他忙了一日,应该也累了,“时候不早了,封大人早些歇息。”
他就住在对面,不用她相送,连胜已经备好了水,沈明酥没再理会他,起身去了净房。
她沐浴时不喜人伺候,以往连胜和婉月也是立在净室外候着,等她出来后,才会迎上去,用布巾替她擦拭发丝。
今日封重彦在,连胜和婉月都退了出去。
等沈明酥沐浴完出来,便看到了封重彦拿着布巾立在了净房外。
沈明酥愣了愣。
没想到他还在,夏季夜里热,身上的衣衫就一层,有些单薄,发丝上的水珠不断地往雪颈里钻,沈明酥下意识捏紧衣襟,往里拢了拢。
封重彦看了她一眼,似乎并没有觉得自己的存在有何不妥,缓步上前,脚步立在她跟前,伸手将手里的布巾罩在了她手上,轻柔地替她擦拭着发丝上的水珠。
他靠得太近,沈明酥的鼻尖都快要碰到他的胸膛,往日那股若即若离的淡淡冷梅香,此时清晰地索饶在她呼吸之间。
熟悉的画面猛然浮上来
“封哥哥,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
“前几日不是把香丸拿给你了,没熏?”
“熏了,可我总觉得差了些什么,和封哥哥身上的不一样,我再闻闻”
“阿锦,别闹。”
“封哥哥抱一下嘛”
“不可。”
“一下,就一下”
沈明酥想要同他保持距离,脚步试着后退,封重彦却没让她如愿,手里的布巾罩住她的后脑勺,紧握不松,不让她后退半步。
她刚沐浴完,眸子里还沾着朦胧的水汽,盖住了眼底的清冷。
在沈家第一次见她,他便知道她的姿色倾城,如今那抹艳丽愈发妩媚动人,灯火一照,只觉莹莹水光在她面庞上流动,封重彦轻咽了一下喉咙,唤她:“阿锦。”
沈明酥没应。
封重彦手掌继续地揉着她的发丝,拇指却抚向了她的耳侧,轻轻地剐蹭着,忽然低下头来问她:“我们清白吗?”
沈明酥身子一僵
“封哥哥,你是不是想亲我?”
“慎言。”
“咱们已经定亲了,其实你可以亲的”
“阿锦还小,长大了再亲。”
那三年里,他确实对她没有半点逾越之举,哪怕是看着她的唇凑到了自己跟前,他也是一忍再忍。
如今,他不想清白了。
封重彦眸子敛下,盯着她饱满的红唇,如同五月里刚成熟的樱桃,无一不是诱惑。
缓缓地偏下头,贴向她的唇瓣。
气息很熟悉,却又带着一股她极为陌生的侵略感,越来越近,沈明酥紧攥住双手,闭上了眼睛,尽管内心不断地告诉自己,两人成婚后,迟早都会有这一步,可绷紧的心口,实在是缩得厉害,唇瓣挨上来的一瞬,到底还是没有忍住,猛然偏开了头。
灼热的呼吸吐在了她的耳侧,封重彦的眸子顿了顿,半晌才慢慢地抬起头来,看向她轻蹙的眉目,雾气散开,那眸子里的清冷之意明显。
胸前紧捏的双手,也似是隐忍到了极点。
神智一瞬清醒,心口的的落寞和疼痛并发,封重彦终是松开了她,把布巾递到了她手里,言语里倒是听不出来半点情绪。
没有失落,也没有悲痛,只温声道:“早些睡。”
屏风外珠帘的撞击声传来,慢慢地听不到半点动静了,沈明酥才松下一口气。
不觉有些恍然,也不知道自己适才为何要去躲。
他今日带回了月摇,她应该感激,即便是报恩,她也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他想要这些,自己理应该给。
沈明酥吐出一口气,心中暗道,若有下回,她保证不躲。
以为她睡了,连胜和婉月没再进来,沈明酥走去床边吹了灯,夜色扑面而来,她再也没有了半点对黑夜的恐惧。
不知从何时起,她已习惯了一个人,不需要演一场弄影戏来驱走恐慌,也不再需要谁的陪伴。
有自己一人,足够了。
她不知道那些时常给人依靠的大人,是从何时起,如何挑起了肩上的大梁。
但她知道自己是从无数次的恐惧、惊慌、无望之中获得了生存下去的勇气,便是那份勇气,让她从一个习惯了躲在人怀里,需要别人来保护的人,变成了可以张开双臂,去保护别人的人。
她长大了。
她自己也意识到了。
翌日黄昏,沈月摇便来了,沈明酥让连胜沏了一壶茶,拿出了赵佐凌送给她的莲子糖,剥了一颗递给了月摇,“尝尝?”
月摇心思不在。
适才过来时往西暖阁瞧了一眼,没看到封重彦,眼见天色快要黑了,不知道姐姐有没有得手。
匆匆接了糖,放进了嘴里。
沈明酥问她:“甜吗?”
月摇点头。
沈明酥一笑,“你从小就喜欢吃糖,小时候手里一有了铜板,立马就跑去糖铺子,母亲总说你是吃糖把牙吃坏了,父亲每回听了都要反驳,说吃糖吃不坏牙,牙坏了那是因为你没有好好漱口”
这些事月摇自然记得。
可越是记得,心里的痛越深。
见她吃完了一颗,沈明酥问她,“还要吗?”
沈月摇哪里还有功夫陪着她慢慢吃糖,封重彦这时候没回来,八成是不会回来了,“姐姐,昨儿”
“吃完糖,先漱下口。”沈明酥打断她,替她备好了盐水,轻轻地推到她面前。
沈月摇接过,背过身去漱了口。
沈明酥又问她,“昨儿睡得好吗?”
“还行。”实则半夜才闭眼,她睡觉择床,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她都会睡不着。
何况这儿是封家。
这几日她其实都没睡好,但她并没有觉得有多困,此时被沈明酥一提,眼皮子反倒有了倦意。
越来越困。
人忽然趴在了桌上,闭上了眼睛。
沈明酥平静地看着她的睡颜,伸手扶了扶她面上的发丝,轻声道:“月摇,好好睡一觉,旁的事让姐姐来。”
沈明酥从蒲团上起身,唤来了外面的连胜和婉月,“二娘子昨儿夜里没睡好,困着了,两位姑姑帮忙扶她去榻上再歇一会儿。”
没料到二娘子睡那么沉,两人一道抬着放在了床榻上,回头见沈明酥已披了一件斗篷,婉月一愣,“沈娘子要出门?”
沈明酥点头,“我去接省主。”
—
昨日的雨没下成气候,今日傍晚头顶上的阴云便散了个干净,夜里繁星点点,抬头一望,青玉色的天空下,银河仿佛倾泻至大地。
冯肃紧紧地盯着前方的巷子,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见到有火光靠近,忙回头看向正迎头仰望星空的凌墨尘,“主子,出来了。”
凌墨尘这才收回视线,慢慢地扎紧袖口上的绑带。
双刀贴在腰间,同他封重彦上回一样,今夜他也是一主一仆,他倒要看看封重彦有没有那个本事,要了他这条命。
巷子对面的动静声越来越近。
没有月色,但星空明亮,散在青砖石上的银河光芒,被火把的光亮渐渐地夺去了光辉,夜色开始灼热。
凌墨尘一眼就看到了囚车里的季阑松。
一双手脚戴着镣铐,头发披散,面容苍白,比起上回他在地牢里的见到的模样还要狼狈。
季阑松上回当着他的那一番谩骂,无疑是在求死。
今夜来,凌墨尘没有告诉顾玄之。
顾玄之必然不会让他前来冒险,今夜换做是他们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让他前来相救。
十七年前,他们能豁出去性命,从刀山火海里救出自己,韬光养晦十七年,早就做好了扑死的准备。
他们不怕死,但他这个害得他们为自己奔波了半生的前朝主子,不能当真看着他们死在自己面前。
封重彦便是抓住了他这一点,今日给了他这么一个机会,他要不出现,岂不是让他失望了。
扣上冰凉的面具,凌墨尘对冯肃点了下头,起身跃下屋檐,一对双刀出鞘,迎着火光,直奔向囚车。
刀锋相对,霎时间碰出火花,黑夜里的厮杀彻底地被点了起来。
囚车内的季阑松,口中塞着不团,听到动静声,目光露出惊恐之色,瞬间抬起头来,待看清刀光里的两道人影时,一股悲恸从心头涌出,奋力喊了一声:“走啊!”
他口中含着布团,吐词不清,没人能听到他说什么,却继续不断地念着:“临患不忘国,忠也;思难不越官,信也;图国忘死,贞也。”
“忠者不饰行以徽荣,信者不食言以从利。”
他从十二岁便跟着顺景帝,从一名小兵小卒做到了禁军第一统领,跟着顺景帝杀过胡人,绞过土匪,曾被敌人按在泥水里抬不起头,也曾站在高台上,举起手中的长刀,同万千弟兄们一起欢呼。
大邺二十四洲,哪一个不是他们亲手打下来的江山。
国可亡,要么被敌军冲进殿堂,败得彻底,要么被葬送在周家子孙手里。
但他赵狗背信弃义,谋取皇位之时,顺景帝还在青州杀敌。
周家还留有子孙。
他辜负了陛下对他的托付,没有保护好皇后,没有保护好小太子,让他落入了赵狗手里。
这十几年来,他无一不后悔,没有早些看清赵狗的野心。
他只要还活着一日,便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周家的江山,继续被他赵狗侵染。
死有何惧?
他这条命,不值得让殿下来犯险,舌头被布团塞得发麻,两腮酸痛,做了几十年的硬汉,此时却是老泪纵横。双目死死地盯着凌墨尘,看到他靠近囚车的那一刻,恐惧到了极点,也悲伤到了极点,“殿下,我一生无妻无子,死不足惜”
凌墨尘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却能看清他的神色,那样的神色,太熟悉了。
五岁之后,他每隔几年,便会看到这样的一张神情。
所有人都想把命给他,可从未有人问过他要不要。
凌墨尘脸上沾了血,眼角的一滴血流,映入了他眼眸,眼底已是血红一片,不退反进,手中的双刀,砍在了囚车上。
刀锋落下的瞬间,囚车的底部忽然一排利箭射了出来。
凌墨尘脸色一变,双刀陷进了木头内,拔不出,不得不放弃后退。
箭头扎进了他的胳膊和双腿。
暗黑色的衣裳看不出血迹,但那血从袖筒内流出来,顺着他的手背,滴在了青石板上,便有了颜色。
封重彦坐在马背上平静地看着,只可惜今夜没下雨。
卫常风早就忍不住了,双腿夹紧马肚,手中长刀拔鞘而出,“主子,让属下去替乔阳讨回这笔债。”
封重彦及时提醒,“别弄死了,还有用。”
不远处的冯肃听到了一道马蹄声,余光瞥见卫常风冲了过来,惊慌地回过头,便见对面的凌墨尘手中双刀已失,半跪在地上,侍卫手里的长矛不断在靠近,脸色顿时一白,心提到了桑门上,奋力冲过去,可奈何自顾不暇,被侍卫团团围住。
眼见那马蹄要从他身上踏过,夜色中几枚银针,忽然照面而来,卫常风瞳仁一缩,及时勒住了缰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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