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第六十一章
卫常风整个人身子往后一仰, 脊背几乎贴在了马背上,三枚银针带着一股阴森寒凉,擦着他的眼睛上方凛冽而过。
马蹄落地, 一声长嘶,卫常风翻身滚下马背,立在火光中, 警惕地看向跟前忽然多出来的一道人影。
那人一身黑衣蒙着面,已护在凌墨尘身前,手中仅握着一把短匕首。
火把的光映入了那双清透的眼睛, 亮起了两簇火苗。月夜里的杀意,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数,静止了一瞬。
凌墨尘仰头看向挡在自己跟前的人, 分明身姿纤细, 如今这番护在他身前,倒像是一座山了。
倒是没料到她会来。
他受的伤不轻, 几根箭头还在腿上,拔掉腿上的箭头, 抬手抹了一把唇角的鲜血,缓缓站了起来,笑着道:“丹十来了。”
她是要把封重彦气死吧。
沈明酥还不及应他,跟前的卫常风已经提刀冲了过来。
一道劲风吹起她帽檐下的发丝,沈明酥手中匕首紧紧一握, 快速地迎上前, 两人即将碰上的瞬间, 她脚下一滑, 身体突然往下弯去,腰身一扭, 转了个方向,侧身与卫常风错开,手中的匕首刺向了他的腰侧。
卫常风早有警觉,以手中长刀相抵,尖锐的撞击声划破人耳膜。
后面马背上的封重彦脸色白了一瞬,而后那双眸子便慢慢地晕出红意,直到裹着滔天怒火,死死地盯向了她护在身后的凌墨尘。
死了也挺好。
他成全他。
因撞击的力道,沈明酥退开了半步,余光瞥见封重彦的马匹疾驰而来,踢起地上一把弯刀,掷向前方的凌墨尘。
刀刚落入凌墨尘手中,封重彦的弯刀已经逼到了他的面门。
凌墨尘手里的刀及时挡住。
封重彦脸色已经凝成了冰,没有半点表情,通红的目光没去看一旁的沈明酥,只对卫常风交代了一句,“别伤了她。”
没理卫常风错愕的神色,封重彦平静地翻下马背,不慌不忙地朝着凌墨尘走去,“给你一个公平的选择,杀了我你走,或是你死在今夜。”
凌墨尘看了一眼围在身边密密麻麻的侍卫,讽刺一笑,爆了一句粗口,“这可真他妈的公平。”
也没管他答不答应,封重彦抽出了腰间另一把弯刀。
封重彦早年所学的功夫乃百家精髓,路子杂,摸不透,就算凌墨尘没有受伤,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何况身中数箭。
片刻后,凌墨尘后背,胸口,胳膊身上不断被封重彦的弯刀划破。
凌墨尘看出来了,他封重彦是真下了杀心。
封重彦似乎也没有的耐心,最后一刀对准了他心口刺去,凌墨尘一笑,倒是丝毫不惧,拿刀与他硬碰。
锋利的弯刀一点一点地没入凌墨尘的胸口。
凌墨尘额头一层冷汗,脸色惨白,笑着道:“封大人费尽心思算计,不把我生吞活剥了如何能解恨,这般给我一个痛快,不后悔?”
封重彦扬唇,眸子里的怒意未消半分,“先死再剥也不迟。”
刀尖破入了皮肉,血涌出黑色的锦缎,颜色慢慢变深,沈明酥立在卫常风对面,卫常风似乎也看出来了不对劲,没再同她动手。
再往下捅,命就没了,沈明酥不得不出手。
耳侧忽然一股利风刮来,六月炎夏之夜,封重彦却觉得自己如同身处寒冬,寒彻入骨,没去躲,任由几根银针扎入了他的胳膊。
卫常风还未反应过来,沈明酥已上前,锋利的匕首凉凉地抵在了封重彦的后背,“还请封大人手下留情。”
声音冷清,听不出半点感情。
第二回了。
她把刀对准了自己。
又是为了凌墨尘。
胳膊上的银针带了麻药,很快麻痹感传至了整个胳膊,手指开始僵硬,封重彦盯着凌墨尘苍白的脸,从未如此想要过一个人的命。
忽然想去赌一把,拿自己的命去赌。
无视抵在身后的匕首,封重彦手里的刀子半分未松,正欲往下一推,抵在他肩头的刀尖,先一步穿破了他的血肉。
封重彦被那股力道往前推得往前一倾,双目陡然空洞,木然地跪坐在地上。
那日雨夜,他全身被刺了十几道伤口,却没有这一刀来得致命,疼痛迅速蔓延,从皮肉到心口,再到四肢八骸,血液流动之处,仿佛生出了根根荆棘。
太痛,痛得他直不起腰,手里的弯刀终究脱了力。
“主子!”卫常风脸色一变。
“别动!”沈明酥捏紧了匕首,能感觉到温热的血从她指间流过,火束的光亮有限,没照到她身上,瞧不见她的眼睛,更瞧不见黑布底下的那张脸,只听到了她的声音平稳,没有任何波动,冲着卫常风和周围的侍卫道:“退开。”
卫常风紧张地盯着她手里的刀子,原本他还在怀疑,此时已经确定,跟前的人就是沈娘子。
那日在梁家,他见识过沈娘子会武。
而这个世上也只有沈娘子,才能让主子甘愿受这一刀。
他不清楚沈娘子的心到底有多硬,但他知道主子不可能会伤害她一分一毫,她今夜就算杀了他,主子恐怕也不会还手。
卫常风不再动,呵退了周围的侍卫,“都退下。”
侍卫手中的长矛慢慢地往边上散去。
凌墨尘已晕了过去,沈明酥看向朝凌墨尘奔去的冯肃,匕首上的血顺着她的手腕,流进了衣袖内,灼着她的皮肤,手腕终是有了颤抖。
冯肃抱着人,上了卫常风的那匹马,同一脸铁青的卫常风道了一声,“多谢!”马肚子一夹,绝尘而去。
马蹄声彻底消失在了深巷,沈明酥才抽出了还插在他手背的那把匕首,一只手已被鲜血糊满,太滑了,滑得连匕首都握不住了,‘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她没逃避,主动走过去跪在了他面前,哑声道:“任凭省主处置。”
月夜里的厮杀已经结束了,耳边万籁寂静,封重彦一直坐在那,始终没有发话,包括她把匕首捅进了他的身体内,再拔出来,他也没吭一声,笔直地跪坐在地上。
此时听到她的声音,也没抬头去看她,眼底如一潭死水,似是平静无波,却又似藏着莫大的哀痛和悲戚,瞳仁睁大盯着漆黑的空巷,又没落到任何一处。
背部的伤口渐渐地麻木,找不出来哪儿在疼,只觉全身都在疼。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双手撑着地,姿态狼狈地站了起来。
眼前漆黑一片,一时之间看不清前路,身体似是不断地在往下沉,越沉越深,脚步没踩稳,趔趄了几步,卫常风及时去扶,被他扬手一把拨开,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去,走到了半途,忽然弯下腰,一口血呕了出来。
“主子!”
“省主”
—
上回雨夜里的伤还没好利索,这回又添了新伤,严先生看了一眼躺在床上迷昏的人,见其脸色苍白,神态似乎疲倦到了极致,不由疑惑,问一旁面如死灰的卫常风,“今夜不是去逮凌墨尘?”
凌墨尘的党羽就那么多,竟逃出了省主布下的天罗地网,还能伤了省主?
严先生不相信。
卫常风咬了一下牙,看向屋外立着的那道人影,没回答他,只道:“主子上回的伤势还没好利索,就算是个铁打的,也经不起这般被人用刀子捅,先生给主子好好瞧瞧。”
沈明酥回来后,一直立在屋外,身上的黑衣褪去后,又成了封重彦的未婚妻。
卫常风和福安不断进出,熬药的熬药,打水的打水。
端出来的水盆,一片血红。
除了今夜跟着封重彦的卫常风,其余的人都不知道情况,连胜和婉月见沈明酥一直守着西暖阁门口,以为是她担心,没去催她,给她搬了一张椅子,让她坐着守,沈明酥没坐,站到了半夜,才听到里面的严先生说了一声,“省主醒了?”
沈明酥没进去,起身回了东暖阁,冲洗掉手上的血迹,换了一身衣裳,躺去床上,闭上了眼睛,良久过去,搁在被褥上的双手却还在微微地打着颤。
翌日一早,外面福安的声音传了进来,“沈娘子可起了?”
沈明酥走了出去。
福安把手里捧着的药碗递给了她,“主子这回怕是伤到了精气神,有些严重,这一夜过去,还在烧着,估计得养上好几日了,沈娘子懂医,心又细,这几日就麻烦沈娘子多加看顾。”
沈明酥伸手接了过来。
进屋时卫常风的脸色很不好看,被福安拉着胳膊拽到了外面。
卫常风心口的那股气还是没有顺过来,临到门槛了,又回过头看向沈明酥,“那日雨夜,省主身中十七刀,每一道刀痕,都比昨夜的深,但没昨夜的痛。”
沈明酥侧身坐在床边,微垂着头,只露出了半边面容,神色平静,似是没听到他说的话。
卫常风转身踏出了门槛,她才慢慢地抬头,看向床上的人,封重彦还在睡。
手里的汤药有些烫,沈明酥没去叫醒他,等他醒来。
屋子里已经被清理过,瞧不见半点血迹,可空气里似乎还是弥漫出了一股血腥味,沈明酥捧着药碗安静地坐在那。
片刻后,耳边一声,“阿锦”
沈明酥忙转过头,封重彦依旧闭着眼睛,并没有醒,失血太多,脸色苍白,唇瓣也因高热变得干涩。
应该是做梦了。
沈明酥没去打扰他的梦境。
“阿锦,我是你封哥哥,忘了吗”
手里的勺子一僵,沈明酥盯着汤药失了神,盯得太久了,眼睛有些发涩,一滴泪“啪嗒”落入了药碗内,棕褐色的汤药荡起了一圈波纹。
抬起头,外面是刺目的阳光,刺得人有些晕眩。
沈明酥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耳边蝉鸣一声一声地入耳,却再也感受不到那股熟悉的夏风。
过了一阵,再转回过头来,便见封重彦不知何时已经醒了,睁着眼睛沉默地躺在床上,似乎刚从噩梦中惊醒,额头布了一层细细的汗珠,面色显出了憔悴。
知道他心里有恨,不想再看见她。
但揽了活儿,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完成,沈明酥搅了一下碗里的汤药,轻声道:“大人发了热,先把药喝了吧。”
封重彦本就垫着枕头在睡,也不用她再去扶,勺子递过去,送到了他嘴边,本以为他会扭过头,却见他顿了半刻后,闭上眼睛微微张了唇。
沈明酥慢慢地把汤药喂进了他嘴里。
一勺一勺地喂,喂到了第三勺时,便见那紧闭的眼角忽然流出了两行泪,一瞬落入了鬓角。
第 62 章
第六十二章
沈明酥怔怔地看着那两道泪痕, 心中泛过茫茫酸楚,便也明白了,人终究非草木, 那三年里的点点滴滴,他应该也没有忘。
就像自己一样,尽管想埋在心里, 想去遗忘,记忆已经成了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刻在了脑海里, 怎么可能忘得了。
细数起来,他这几月已为她做了不少。
闯京兆府,不惜与梁家撕破脸, 又杀了梁耳。
闯内宫, 杀内官,雨夜她虽没亲眼见到他是如何护自己的, 可他此番行为,便是置自己的生死于不顾, 甚至把整个封家都搭了进去。
师徒之情也好,爱人也好,无论是恩还是感情,他都做得很好了。
先前得知杀害父亲的真凶时,仇恨让她一度迷失了方向, 想要拉着他封家一道下水, 借他封家的势利与皇帝抗衡, 此时, 却忽然不想往前走了。
东宫的太子妃和赵佐凌无辜,他封重彦又何偿不是无辜, 她不该再利用他替沈家伸冤,也不该将封家至于万劫不复的地步。
手里的勺子价继续喂到他的唇边,一勺一勺喂完,再掏出袖筒的手帕,替他擦去了唇角的药渍。
同样是阳光明媚的夏季,屋内安静,时光如同定格了一般,两人彷佛又回到了从前她照顾他的那段日子。
封重彦的目光终于轻轻地落在了她脸上。
昨夜她似乎也没睡好,眉目之间有些倦怠,面色清淡沉静,不知从何时起,眸子里再无往日的天真活泼。
这便是他最初想要的模样。
如今如了他所愿,却像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心头又万分清楚再也拾不回来了,也不能去拾,眸子内慢慢泛出红意。
沈明酥先出声,道:“对不起。”
昨夜她伤他的那把匕首还是他给自己的,换做谁,都会觉得心寒。
她望着他,目光内没了讽刺和冷意,终于肯割舍给他一点柔情,如同久逢甘露,心中涌出一股不明的热流,喜大过于悲,似乎一切都没那么重要了,从昨夜疼到如今的心口,倒像是白疼了一场,一夜没说话,喉咙半天张不开,咽了两下,才出声道:“不怪你。”
轻轻一声,两人都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沈明酥知道,他们该了断了,没再看他,转头把药碗放好,半低着头,轻声道:“封大人,我们,到此为止吧。”
声音很轻,却恍若一道雷鸣。
封重彦似乎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微微动了动,偏过头看向她。
她也抬了头,对上他的眼睛,目中里一片坦诚和释然,含了一丝抱歉,“我不该利用你,但封大人就此止步应该还来得及。”
“之前我怕你忘了恩,忘了情,对你的绝情绝义确实生了恨意,也存了私心,想利用你来为沈家复仇,如今我已知是我想错了,大人并没有忘,沈家的恩缚住了你的手脚,我和你的那段情绑住了你的未来,即便我不利用你,强迫你,你也不会忘。”
她声音如春雨细细润润,不徐不疾,听时不觉,慢慢品砸后,胸口竟是一腔愁闷不堪。
那还来不及化开的浓雾郁结,再一次凝结成了阴云。
大有要落下雷雨的趋势。
“我知道大人曾经许过一些承诺,可那又如何。”沈明酥顿了顿,低声道:“我也许过。”
许过永远爱他。
许过这辈子会保护他。
昨夜不还是照样把刀捅进了他身体里。
“封大人忘了吧。”
都忘了,忘了沈家,忘了她。
“大人应该找一名世家姑娘成亲,这辈子两人琴瑟和鸣,安安稳稳地共度余生。”而不是她这样随风飘散的柳絮,如浮萍无根,随时都能将他拉入万劫不复的不详人。
这回刺了他一刀,下回就会手软吗。
不会。
一旦触碰到她的立场,她依旧会毫不犹豫地伤害他。
他应该远离她。
封重彦无声地看着窗外那道刺目的光线,心中不觉一片冰凉。
她是早就想好了,进来之前,便想好了要抛下他
YH。那一碗药,怕是她对自己所尽的最后一点温柔。
明知那答案会不如人意,却像是一个赌徒,刚赌了一场性命,还是没长记性,想要去问个明白,他唇瓣翕动,轻声问道:“阿锦,还爱我吗?”
沈明酥微微一愣。
见他目光坚定,眼底血丝隐现,似乎只想要一个痛快。
他这样认真地问她,沈明酥便也去认真地想了。
三年的感情,并非一朝一夕便能放下,感情还是有的,可比起两人所背负得仇恨和要承担的家族前程,太渺小了。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是以,她昨夜才没有一丝手软。
爱吗。
她也不知道。
但她知道,这辈子再也不会像三年前那样去爱一个人,不想,也做不到。
所以,应该还是不爱了。
知道了答案,沈明酥并没去回答他。
屋内滴漏水声答答,落入潭中,寂静空旷,心底最后的一点期许也在她漫长的沉默中,慢慢地粉碎,封重彦双目发虚,只觉人已跌落千丈,见不到底,胸口的被褥乃蚕丝而成,轻如云,此时却如千钧重,沉甸甸的压在心头,喘不过气来。
沈明酥见他迟迟不说话,想让他慢慢考虑,拿起空药碗,起身刚转过头,便听身后虚弱的一声,道:“来不及了。”
他喜欢她。
忘不了。
“婚期在三月之后,九月金秋,不冷也不热,气候适宜。”他声音轻得随时都能消失一般,但每一个字又是那么清楚。
沈明酥回过头。
他唇角一扬,对她笑了笑,故作出一副轻松的神色来,眼底的伤痛却掩盖不住,“阿锦忘了承诺,我记得,既说过要嫁我,便不能食言。”
唯独这桩,他不许她食言。
沈明酥立在那,耳边蝉鸣声不断,心绪倒是莫名乱了一瞬。
神色还在犹豫,他没给她再说下去的机会,温和地道:“昨晚你也没有睡好,去歇着吧。”顿了顿,又道:“以后不想来,便不用来。”
—
因封重彦嘱咐了不许声张,静院的人都瞒着,封夫人第二日午后才得知,匆匆赶过来,进去时见封重彦披着一件大氅,坐在圈椅内,膝上的书页翻开,视线却看向了一边窗棂外的景色,目光竟空空落落。
封夫人从未见过他如此落寞的神色,心头像是被刺扎了一下,心酸又心疼。
他三岁背诗,五岁提弓,当年封家遭难,他一句,“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意态洒脱傲然,便不是个多愁善感之人。
两年前回到昌都后,他整个人沉静下来,挑起了封家的重担,所走的每一步皆是小心翼翼,性子也变得谨慎。
他就是封家的一座山,仿佛无坚不摧,所有人都躲在了他的背后,寻求他的庇佑,可他也是个人。
会受伤,会疲惫。
封夫人走过去,柔声问道:“好点了吗?”
封重彦转过头,脸上的落寞转瞬即逝,又恢复了平日里的稳沉,“差不多了,让母亲担心了。”
平静的口吻,倒像是她适才看花了眼,她已经问过了卫常风和福安,为何忽然受了伤,两人皆是顾左右而言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高安已死,梁家不成气候,如今朝中谁还能伤得了他,封夫人想亲口听他说,问道:“怎么回事?”
“遇了袭。”封重彦面色淡然,“朝堂纷争,孩儿心里有数,保证不会再有下回,母亲不用担心,若是得闲,孩儿的婚事,还得让母亲多费心。”
这事不用他说,封夫人也知道要好好操办。
他二十二了,封府的男儿还没有一个娶亲,抛开他的身份不说,封家的头一场婚事,怎么也不会含糊。
但这一桩婚事,封夫人实在欢喜不起来。
外面个个都觉得她封家是嫌弃沈家门槛低,才会对沈娘子不冷不热,可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介意的并非是门槛,而是担心沈家那十几条命债,和那块不知所踪的雲骨,将来有一天会给封家带来灭顶之灾。
如今发生的桩桩件件,都在应证她的担心。
若论私心,她是恨不得这桩亲事从来没有存在过。
但看着自己的儿子为了沈家娘子,都敢反了,封夫人知道自己说什么也劝不住,唯有同他道:“伯鹰,母亲什么都不求,只求咱们一家人能平平安安。”
—
一番兜兜转转,封家和沈家大娘子的亲事总算定下了婚期。
九月初七,良辰吉日。
离婚期余下不到三个月,封府上下忙忙碌碌,佛兰看了一趟小外甥回来,进门便听说了消息,兄长不仅把沈娘子找了回来,还马上要成亲了,心头高兴,顾不得先回自己屋,直接到了静院,人还没到,先在外唤了一声,“沈姐姐。”
沈明酥正在同沈月摇喝茶。
过来的路上,佛兰已听丫鬟说了,沈家二娘子也来了府上。
如今见个生面孔坐在沈明酥对面,便也猜出来了是谁,笑着招呼道:“这就是沈家妹妹吗?长得真好看。”
沈月摇一愣。
沈明酥忙同她道:“这是佛兰,封家三娘子。”又同佛兰道:“这是我妹妹,沈月摇。”
“月摇妹妹好。”佛兰性子开朗,遇人自来熟,主动上前同月摇攀谈,“沈姐姐当初为了寻妹妹,可是破费了一番功夫,苍天不负有心人,好在人找着了,沈姐姐也能松下一颗心,好好过日子。”
佛兰没同她说,沈明酥曾为了寻她,还给封夫人下过跪,府上的所有人都知道,沈娘子对她这位妹妹的感情。
住了几日,沈月摇似乎也感受到了。
封府的每个人一瞧见她,几乎都会说上这么一句,“二娘子可算是找着了,沈娘子这回该放心了。”
沈月摇目光下意识地瞟向了沈明酥,沈明酥含笑,替佛兰沏着茶。
那日沈月摇醒来,知道是被她下了|药后,心中又凉又悲,当着连胜和婉月的面,将她案上的一套笔墨,全数扫到了地上,还悲愤地骂了一句:“忘恩负义,她和封重彦有什么区别?”
夜里才得知封重彦被人捅了一刀,身受重伤,凌墨尘被救走了。
她赶过来,便见她立在珠帘外,灯火下那张脸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
谁能伤得了封重彦。
恐怕也只有她。
为了救凌墨尘,她把刀对向了封重彦。
当年在沈家,她和封重彦两人的感情沈月摇比谁都清楚,这一刀对她而言有多困难,沈月摇岂能不清楚。
知道自己错怪了她,心中愧疚难安,她当着两个姑姑说的那些话,必然也传进了她耳里。
为了赔罪,她每日都会过来。
沈明酥似乎并没有听到些什么,对她还是同之前一样,替她准备她喜欢的吃食,还让人给她做了几身衣裳。
却很少再见她笑,与她在一起时话也少了,往往一沉默便是一刻,自己不开口,她也不再主动与她搭话。
沈月摇忽然有些慌,仿佛两人之间的感情在不知不觉中,已一点一点的在消耗。
第 63 章
第六十三章
所幸接下来两个月的朝堂, 忽然平静了下来,季阑松被押入了刑部大牢,认了罪, 供词送到了皇帝手里,与封重彦所说的一样,对‘谋害’前朝太子之事, 供认不讳。
皇帝得知真相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大悲大恸, 也向那些心头还对他当年登上皇位心存怀疑之人,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并非他篡位,不扶持小太子登基, 而是小太子被人下|毒, 命数已尽,为了稳固天下, 他不得不身披龙袍,接管了周家的江山。
此消息一出, 国子监的一众学子,更是写出了长篇大论,重新论起了十七年前赵帝是否该在周帝重伤,尚且还有一口气之时,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自己登基。
十七年前那些笔杆子是怎么骂他背信弃义, 如今便是怎么赞赏他忍辱负重。
若非今日季阑松忽然落网, 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赵帝怕是要带着‘篡位’之名入土, 被人戳上一辈子的脊梁骨。
“当年白阁老,指着陛下的鼻子骂, 陛下可有为自己辩解一句?不仅没有辩解,更是将白阁老封为上宾,以老师之礼相待,白阁老死的那日,陛下跪在雨中送行,如此虔心诚意的帝王,历来王朝有几个”
国子监乃当年封国公一手扶持起来,到了今日,越来越壮大,比起朝廷的京兆府,大理寺,御史台等,他们更能明察秋毫,谁要是做出了什么出格之事,还未等立案,国子监的笔杆子先是判了他们的罪。
十七年来,他们对这位新帝十分满意,唯一的污点,便是登基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如今终于找到了替赵帝你洗刷冤屈的证据,大肆在城中宣扬。
凌墨尘一场重伤之后,在仙丹阁内‘闭关’了一月才回来,到了街头,仍然还能听到有人热论。
“季阑松当年乃顺景帝一手提拔起来,一介草夫,做到了禁军统领,不知感恩,竟如此卑鄙”
“丧家之犬逃了十七年,最后还不是被封大人擒住,判了死刑,秋后问斩”
凌墨尘没再听,从茶肆内出来走向街头,如今已到了八月,夏季的暑热褪去,风佛在脸上,已有了冷沁的凉意。
河岸柳树一片萧条,秋蝉哀鸣,层层碧波微漾,脚下的青石板干涩已久,不知不觉也染了一道萧瑟的秋宵。
街头两边的摊贩倒是只增不减。
所卖之物,琳琅满目。
何为太平?圣贤书上早在千年之前便有了记载,国盛民强,敌军不敢来犯,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无忧
鼻尖一股酒香传来,凌墨尘扭头望去,目光还未找到那股香气是从哪家酒楼里传来,倒是先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下月便是婚期,封家已准备的七七八八,佛兰怕她还缺什么,今日便拉着沈明酥出来逛街。
佛兰擅长针线活儿,尤其喜欢各种颜色的丝线,平日里所用都是从特定的铺子预定上门,今日瞧见路边摊子上有,不由停了脚步,“沈姐姐等我会儿,我瞧瞧。”
“好。”
佛兰同老板道:“能看看吗。”
“可以,姑娘慢慢看。”
沈明酥没学过针线,对这些不太感兴趣,见佛兰看的认真,没去打扰,回头一望,便见凌墨尘立在了对面的果肉铺子前,冲她一笑。
听月摇说,封重彦往他胸口刺入的那一刀,只破了皮肉,并无大碍,人已经没事了,此时观其面色,倒确实好了。
不知道他为何来找自己,既然碰上了,也想问他几句话。
沈明酥转身同佛兰道:“佛兰,我想起来有样东西未取,你先瞧着,半个时辰后,我到前面的首饰铺子等你。”
这条街巷佛兰闭着眼睛都能走出头,看出她似乎有事,也没去问,点头道:“好,沈姐姐小心些。”
凌墨尘在前面的桥头上等了一刻,听到有脚步声停在了自己身后,也没回头,开口道:“可惜紫藤花期已过,不然咱们约在那里更好。”
沈明酥没应。
凌墨尘这才转头看向她,天气转了凉,她身上披了一件月白斗篷,秀发从帽檐上倾斜而下,头上发髻插着一枚白玉珠钗。
比起两月前,那张脸愈发出众。
这才是真正的沈明酥,不需要过多的装扮,也能看出她的高贵、清丽。
封重彦虽不是个东西,但对她确实尽心。
这桩婚事一成,就算皇帝的脖子都动不了了,也不敢轻易拿她沈明酥如何。
沈明酥无视他的打探,先问道:“伤都好了?”
凌墨尘点头,目光真诚地道:“多谢沈娘子相救。”
“嗯。”沈明酥应了一声,接着道:“也多谢国师在雨夜的手下留情。”
那样难得的机会,能一举把封重彦铲除,让封家和赵帝彻底厮杀。
可惜自己不争气,没能杀了皇帝,还受了一身的伤,让他生了怜悯之心,没有痛下杀手,造成了满盘皆输,险些死于封重彦之手。
她吃了他两颗护心丹,救他一命,也算是还完了恩情。
凌墨尘一笑,“下回,我不会再心软,代价太大了。”
封重彦就是一条疯狗,每一道伤口都不致命,但都到了临界,这一月没让他轻松半刻。
整整十七刀,一刀都不少。
风吹久了有些凉,怕她冷,凌墨尘主动邀请道:“喝杯茶?”
沈明酥有些为难。
她如今这身行头是封重彦下个月就要娶的未婚妻,不能与他久呆,更不能同他去茶肆。
凌墨尘似乎看出来了她的难处,没再勉强,“你能找过来,应是有事要问我,先走走吧。”
两人还是没去茶肆,往人群稀少的地方走去,到了一处无人的戏台楼阁,沈明酥驻了脚步,问他:“四丹可还好?”
凌墨尘也停了下来,回头一笑,反问她:“我像是那等苛刻属下之人?”
又道:“几人胆子虽小,倒是隔三差五地过来问你一回,我养了他们这么多年,还不如你在仙丹阁呆的那半月受人待见。”
沈明酥笑了笑,“国师是面冷心热。”
这话倒是新鲜,凌墨尘还是头一回听到,疑惑地望向她,她唇角本带着笑,见他直勾勾地凝住她,便也渐渐地收敛了下来,忽然道:“放了月摇,我为国师效劳。”
她话题转的太快,凌墨尘一时反应不过来,顿了半晌,才笑出一声,问她道:“你觉得是我在指使她?”
沈明酥心里多半清楚,没答话。
凌墨尘缓缓地道:“进昌都那一日,我便让她去找你了,但她不愿意。”
“为了让你相信她死了,故意让沈二爷找到了她的‘遗物’,目的是为了让你死心,离开封家,好为沈家报仇。”凌墨尘看着她,“她没有你聪明,也没有你能沉得住气,心里只剩下了仇恨,你阻拦不了,我也阻拦不了。”
这些她沈明酥应该也能明白。
沉默片刻后,他又道:“看在你救了我一命的份上,我答应你,往后不会再利用她。”
有他此话就够了,“多谢国师。”
微风从廊下一侧拂来,她蛾眉下意识轻蹙,额前发丝撩动,露出一双染着淡淡愁绪的秋瞳,像是一只困在笼子里,却浑然不知,还想着要拼命挣扎,飞出天际的鸟雀。
凌墨尘又想起了那张靠在自己床边的睡颜,心口莫名有些刺痛。
她比沈月摇聪明,比她稳沉,但唯独没有沈月摇的心狠。
那一日终究要来。
她将会如何?
是姓赵,还是继续姓沈?
心中蓦然生出一股怜悯,竟也有些悲凉,凌墨尘忽然轻声道:“丹十,这世上无人可让你相信。”
他不能。
沈月摇也不能。
他们都在磨刀,随时准备对着她的心口。
“但你可以相信一人。”
沈明酥疑惑地看向他。
凌墨尘苦笑道:“封重彦。”
为了她,当真不惜一切在坚守赵家的江山。
虽然不知道他最后能不能成功,但对她沈明酥而言,除了东宫之外,封重彦确实最值得她托付之人。
沈明酥有些意外,觉得这不像是他凌墨尘能说出来的话。
没等沈明酥想明白,凌墨尘便从袖筒内掏出了一方手帕,递给了她,“恭喜丹十新婚。”
帕子上绣着一株荷花,是并蒂莲。
沈明酥眸子一顿。
凌墨尘笑着道:“以我同封重彦的关系,你大婚那日,必然进不了大门,很遗憾见不到丹十穿嫁衣的模样,只能提前来送一份新婚贺礼。”
没有祝福词,他找不到适合的。
百年好合,琴瑟和鸣,都不符合他的本心,没必要假情假意。
说来,他还真欠她一张帕子。
沈明酥接受了这份贺礼,拿到手里了,才听他道:“一张帕子一个愿望,只要你拿着它找上我,即便触及到了我的立场,我也能答应你一事。”
一方绣帕不值钱,但加上他这句话,贺礼便贵重了。
沈明酥有些意外,问他:“国师这是在自己脖子上架了一把刀,当真不后悔?”
凌墨尘笑了笑,想说话,喉咙忽然生了一股痒意,如何也克制不住了,握拳掩住唇,轻咳了两声后,脸色有些微红,平静了半晌,才道:“堂堂国师,给得起。”
—
半个时辰后,沈明酥回到与佛兰约定的首饰铺子,却意外见到封重彦也在。
两人似乎已经候了一阵,佛兰正仰头张望,见人终于来了,迎上来便问:“沈姐姐来了,东西可取到了?”
沈明酥两手空空,只道:“还未做好。”
佛兰没再问,挽住她的胳膊,看向前面的封重彦,笑着道:“没想到这一趟出来还能碰到兄长,这回咱们有人给银子了,待会儿慢慢逛,姐姐看上什么,都买了去”
第 64 章
第六十四章
这两月, 沈明酥很少见到封重彦,就算住在同一个屋檐,见面的次数也少。
封重彦出门时沈明酥没起来, 回来时沈明酥已经歇下了,偶尔碰上几回,也只是说上一两句话, 封重彦问她睡得好吗,吃得好吗。
今日碰上,实属难得。
封重彦立在马车旁等, 看着她走过来,视线落在她被风吹得有些泛红的鼻尖,等人到了跟前, 便问她:“冷吗?”
沈明酥摇头, “大人今日不忙?”
“嗯。”还有一月不到便是两人的婚期,听说她出来置办东西, 封重彦提前回来,找到了街头, 等了已有两刻左右。
天气虽还未转寒,今日阴天没有太阳,风底下站久了,还是会凉,沈明酥正要把手往袖筒内拢去, 封重彦忽然伸手过去牵住了她。
触手感觉到一片冰凉, 封重彦手掌轻轻地抚了抚她手背, 转头同佛兰道:“外东西买齐了吗, 买齐了便回去。”
佛兰适才跑上跑下,心里正热着, 哪里想回去,还以为他是舍不得,抱怨了一声,“兄长真小气。”却也不敢忤逆他的意思,转身乖乖上了马车。
封重彦拉着沈明酥没动,等佛兰一上去,便对马夫道,“送三娘子回去。”
封佛兰听到这一声,忙掀起车帘,“兄长和沈姐姐不回吗”话没说完,坐下的车轱辘已动了起来。
封佛兰知道自己是被嫌弃碍事了,倒也不生气,笑嘻嘻地看着两人牵着的手,“兄长带沈姐姐慢慢逛,不着急回来。”
封重彦没理会她,转头牵着沈明酥上了另一辆马车,同福安道:“去柳巷。”
沈明酥神色微愣,侧目朝他看去,封重彦回头对她笑了笑,也没解释,“还冷吗?”
沈明酥的手已经收了回来,掩进了袖筒,八月的气候还没到冷的时候,适才不过是在搁楼底下站久了,手脚有些凉,如今坐在马车内,身子早就暖和了。
沈明酥摇头,“不冷。”
往年秋冬季节一到,柳巷桥头底下的一群流浪孩童最为难熬,路边的行人少了,讨来的钱财也少,一场大雪后,去年少了两人。
下了马车,穿过巷口,沈明酥习惯往桥头底下望去,一个人都没瞧见。
神色一愣,举目往四周一扫,也没见到穿梭在人群里的乞讨人影。
不仅是那些孩童不见了,连对面卖鸡蛋的王嫂子,和那一群路边的摊贩都没了踪影,街头上干干净净,全是些铺子里的生意。
昌都九条街,每条街上都有摊贩,都是些底层讨生活的人,官府的人从来不会管。
不知道去了哪儿
疑惑的功夫,封重彦已经领她到了魏铁匠的铺子前。
今日没什么人,魏铁匠正要将生铁往炉子里放,回头见到两人,神色一怔,忙撂下了手里的活儿,擦了擦手,恭敬地行了一礼,“大人。”
封重彦点头,“嗯,东西做好了?”
魏铁匠笑着道:“做好了,大人里面请。”
封重彦抬步上了台阶,回头等了等还站在那的沈明酥,“进来吧。”
沈明酥并非头一回到魏铁匠的铺子,江十锦之时,冬季经常来他这儿喝茶,因为暖和。
沈明酥跟上了脚步,屋子内的陈设很简单,一张桌子,几个木墩,桌上放着茶杯和一盘花生和瓜子。
秋冬季节一到,临街相熟的几人,都喜欢来他这儿,卖茶叶的张叔带着茶叶,王嫂子拿上几颗鸡蛋,她则是提着一壶酒,一闲下来,几人便会坐在一起嗑瓜子。
整个寂寥的冬季,多亏了在此消磨。
魏铁匠进屋后,一番忙碌,又是洗茶杯,又是找茶叶,折腾了好一番,才把两盏茶奉上来。
“大人请。”
“娘子请”
封重彦忽然轻声道:“我夫人。”
魏铁匠一愣,下意识抬头,触目便见一张倾城芙蓉面,心头一跳,不敢多看,忙收了目光,自然也听说了封家下个月的婚事,娶的是沈家那位大娘子。
听巡街的几个铺头说,连柳巷这边封家也备好了烟花。
新婚当日,满城同庆。
魏铁匠把手里的茶盏轻轻地搁在了沈明酥跟前,“都是一些粗茶,不知道少奶奶喝不喝得惯。”
她擦去了妆容,他们自然不认得她,沈明酥轻声道:“多谢。”
把两人招待好了,魏铁匠这才去往后院,冲着里面的人喊了一声,“小招,把那把玄铁刀取出来。”
片刻后一道小小的身影掀帘走了进来,沈明酥抬头,一眼便认了出来,是桥头下的孩童。
手里的托盘上放着一把弯刀,刀上套着刀鞘,刀鞘乃皮革和黄铜所制,简单朴实,没有半点装饰。
魏铁匠接过来,递给了封重彦,“大人瞧瞧,可还满意?”
封重彦伸手拿起,缓缓地拔掉刀鞘,沈明酥这才看到刀柄上镶嵌了一颗红宝石,与刀刃的深黑色相配,隐隐透出红光。
是一把漂亮的好刀。
封重彦仔细瞧了一遍,重新放入了刀鞘内,“挺好。”
魏铁匠长松了一口气。
这是他当铁匠以来,接的最重的一单活儿。
玄铁本就难熔,怕自己打造不好,起初还有些不敢,但封重彦亲自找上门来,指名让他熔,他不敢拒绝。
花了整整一个月,才锻造出来。
生怕他不满意,如今听到一声‘挺好’,不仅卸下了重负,心下还有些激动。
这把刀一旦被封重彦验收,往后便成了他的活招牌。
封重彦起身,付给了他银钱。
拿着刀正要拉着沈明酥出去,魏铁匠身后的孩童忽然跪了下来,“多谢哥,多谢大人。”
以往封重彦也会来柳巷,时不时地给他们一些救济,但那时他们还不知其身份,直到一月前,封重彦把他们从桥洞领了出来,当着众人的面,颁布了一道行令。
凡是肯雇佣了这些流浪的孤儿,每个月少交三分之一的赋税,一番算计下来,连孩童的工钱都省了,铺子里多一个帮手,还不用给工钱,何乐而不为。
不止是魏铁匠,这一条街不少铺子都请了人。
甚至人手还不够用。
每年冬天最为难熬,一堆孩童饿了好些日子,就算有人周济,也是有限,如今有了这份稳定的收入,自己能靠着双手养活自己,与他们而言,才是最长远的生计。
封重彦驻步,看了他一眼,“还习惯?”
小招有些腼腆,胆子也小,不敢与他对视,垂头道:“回大人,草民习惯。”
“起来吧,好好干活。”
出了铁匠铺子,封重彦带着沈明酥继续往前走,之前空出来的一块废墟,被清理出来,临时搭建了一排棚架。
来往的人络绎不绝。
沈明酥认出来了,里面做买卖的人,都是之前那些没有铺子的摊贩。
去年王嫂子的一双手,被冷风吹出了冻疮,恨不得钻进魏铁匠的火炉子里,如今有了挡风的地方,想必今年的冬季,也没那么难熬。
沈明酥看向封重彦,“大人是个好官。”
封重彦带她来,不是来听她赞美自己的,问她道:“阿锦喜欢眼前看到的这一切?”
沈明酥不明白他的话,谁不喜欢太平盛世,人人都能过得好。
“不是人人都有你那样一份心。”封重彦忽然道,却没继续往下说,把手里的那把弯刀递给了她,“拿着。”
沈明酥神色一顿。
心中暗道,他还真是不长记性。
封重彦似乎也想到了,笑了笑,“但愿不会再捅到我身上。”
沈明酥适才瞧见了,确实是把好刀,她正好也缺,接了过来,“多谢大人。”
—
日子很快过去,离婚期不到半月,连胜一早起来便同沈明酥说了,“午后绣娘送嫁衣过来,沈娘子先试试,不合适的地方,还能有时间再改。”
沈明酥除了那日,再也没出过门,点了点头,“好。”
用完午食,连胜刚出去娶嫁衣,外院一丫鬟便进来禀报,“沈娘子,外面有一位姓冯的人找,说是沈娘子的娘家人。”
婚事接近,该赶来参加婚宴的人,陆续也应该到了,丫鬟以为是从幽州过来的沈家亲戚,赶紧进来通传。
沈明酥一出去,便看到了冯肃。
冯肃面色着急,忽然掀袍跪在了沈明酥跟前,垂头道:“在下知道这时候不应该来找沈娘子,主子毒发,已昏睡了一日,在下着实想不到旁人,只能厚颜来求沈娘子相救。”
顾玄之替主子治好了身上的伤后,半月前便离开了昌都,说是去找一味药,至今还未回来。
人不在,除了他之外,身边的人没一个会医。
凌墨尘却偏偏在这时病发。
那日在阁楼下,沈明酥实则已看出来了凌墨尘的身子出了问题,没料到这么快。
他身上的毒已入骨髓,即便清出来也不能完全治愈,平日里靠着药物和自身抵御,可一旦受了重伤,便会引发毒|症。
找个医术好点的大夫倒是能缓解,但季阑松落网后,皇帝必然已经起了疑心。世人都道季阑松叛主,夸赵帝有大儒风范,但具体的真相,只有赵帝自己心里清楚。
无论是太医院还是民间的医馆,这时候凌墨尘都不能去。
她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冯肃知道自己的要求过分,那日夜里她为了救主子,不惜捅了封重彦,已救过他们一命,算是两不相欠。
如今她大婚在即,他本不该找上门来,见她不答,正欲起身离去,便听到一声,“走吧。”
救人要紧,沈明酥没同谁打招呼,直接跟冯肃走了。
冯肃领着她到了一处极为隐秘的院子,推开门,见里面站着三两个江湖打扮的人士,一脸焦急,正在院子里踱步。
几人见到生人进来,脸色一变,不由握紧了手里的刀。
冯肃及时道:“放心,她不会伤害主子。”
沈明酥没去多看,目不斜视地跟在冯肃身后,进了屋子。
凌墨尘躺在床上,还在昏睡,面色苍白,眉头紧皱,瞧得出来很痛苦,沈明酥伸手探了一下他额头。
很烫。
拖得太久,比上回染了风寒还严重。
沈明酥开了两个方子,让冯肃分开煎,先煎苦参汁。
自己则扒开了他胸前的衣襟,问站在门口的那几人:“有银针吗?”
顾玄之人不在,药箱还在。
几人虽对沈明酥不放心,但已是束手无策,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一人匆匆取了来,沈明酥在其胸口发黑的位置,扎了几针,又让众人打开窗扇,屋内的香也灭了,让新鲜的空气流通。
半个时辰后,冯肃的药才煎好,正欲上前去喂,沈明酥伸手接了过来,取下凌墨尘胸口的银针,扶着他的头直接搁在了自己的腿上,又吩咐冯肃:“提个木桶过来。”
冯肃一愣,忙去拿了个木桶来。
沈明酥没用勺子,一手捏着他的腮,一手往凌墨尘嘴里猛灌。
灌得太急,凌墨尘很快呕了出来。
身后几人看着,个个神色紧张,“这,这能成吗”
沈明酥没理会,一碗药灌完,吩咐冯肃,“再多倒几碗。”
上回冯肃见过她的医术,并没怀疑,又去倒了一碗。
沈明酥接着灌。
凌墨尘整个人趴在她的腿上,被她灌得面色涨红,苦胆都呕了出来,沈明酥才松手,让冯肃清理干净,扶他躺在了床榻上。
半个时辰后,沈明酥开始喂他第二剂药。
这回是解毒的方子,甘草,蓝实,升麻等煎熬出来,沈明酥喂得很慢,拿着勺子一勺一勺地喂到他嘴里,等他自己吞下去了,才喂第二勺。
喂完了药,沈明酥便让冯肃用温水替他擦拭四肢。
一番折腾,等凌墨尘出了一场大汗,彻底清醒过来时,外面的天色已经黑透了。
冯肃点了灯,沈明酥坐在凌墨尘床边,这回没睡,一直看着他,等他慢慢地睁开眼睛,才转头同候在身后急得直挠头的几人道,“好了。”
几人忙凑了过来,“殿公子醒了?”
凌墨尘点了下头,目光却看向了站在一旁的沈明酥,唇角一扯,虚弱地道:“我又欠了丹十一条命。”
沈明酥一笑,“欠我命的人多了,债一时讨不过来,国师不必着急还。”吩咐冯肃,“半夜再给他煎一次药,还是第二剂的药”
她又救了主子一回,冯肃目露感激,“多谢沈娘子。”
“不必言谢。”
时候不早了,如今她的身份不同以往,沈明酥又看了一眼凌墨尘,“国师好好歇息。”转身走了出去。
冯肃忙跟上,“在下送沈娘子回去。”
沈明酥立马谢绝,“为了你主子安全,你还是别送了,派个车夫把我捎到封府门口便是。”
第 65 章
第六十五章
冯肃明白她那话的意思, 封重彦若是知道沈娘子救了主子,八成又要发疯,找主子的不对, 回头看了一眼床上虚弱的主子,送沈明酥到了马车前,踌躇道:“沈娘子, 这两日若是得空,还能再过来一趟吗?”
他怕主子病情又发作,自己再上门去请, 怕就难了。
人救了一半,也不可能不管,沈明酥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明日我再过来。”
冯肃心里的石头落地, 欣喜地道了谢,“多谢沈娘子。”
回到封家已是戌时末, 往日这时候,封重彦还未回来, 沈明酥一路并未着急,一下马车却见连胜和婉月站在门口,手里提着纱灯,一人立一边,见她从马车上下来, 影在灯后一张脸险些哭了。
午后连胜去娶嫁衣, 留婉月一人在屋里, 去取个茶叶的功夫, 回来便不见了人。
院子里找遍了,也没找着, 去了沈月摇那一趟,也没见到人。
连胜取了嫁衣回来,知道人不见了,也跟着一道找,偏偏还不敢声张,不能大张旗鼓地寻人,怕闹到了封夫人耳里。
到封重彦回来,还是没见到人。
往日沈娘子虽喜欢往外跑,但今日连胜提前同她说好了,要试穿嫁衣,且她也答应了,就算出去,也应该打一声招呼。
这般忽然不见了人,连胜一时六神无主,同封重彦说了来龙去脉,“奴婢怕沈娘子有急事去办,并未声张”
一堆人正着急,沈月摇来了院子,同封重彦道:“姐姐同我打过招呼,有事出去一趟,晚些时候回来。”
婉月一愣,脸色颇有些埋怨,“二娘子怎不早说”适才找过去时,她要是说这么一句,大伙儿也不用这般着急了。
一屋子人从黄昏后便开始等人,等到天黑,眼见夜色越来越深,个个的心都悬着不落。
福安一人去了趟前院,不久后回来,进屋走到封重彦跟前,压低了声音禀报道:“午后门房那边一名小丫鬟来报,说是沈娘子娘家来了人,那人姓冯,沈娘子出去后,便没再回来。”
姓冯,沈家压根儿就没有姓冯的亲戚。
还能有谁,凌墨尘身边的冯肃。
福安心里不由暗骂,这凌墨尘简直就是一块狗皮膏药,是打算缠上沈娘子不放了。
封重彦迟迟没出声,坐在圈椅内,背着光,瞧不见他脸上的神色,福安候了片刻,没听到他的吩咐,主动道:“奴才这就去寻人。”
“不必。”封重彦忽然出声,“等她自己回来。”
这一等便等到了亥时。
出门太急,沈明酥没打招呼,天色又这么晚了,倒是不意外两位姑姑守在门口,下了马车,并没同两人去解释,径直上了长廊。
两位姑姑一前一后提着灯跟在她身后,见她不说话,连胜便轻声道:“奴婢午后便把嫁衣取了过来,待会儿娘子先试穿”
沈明酥脚步微微一顿,竟是把试穿嫁衣一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婉月也道:“省主酉时已回了府,正等着娘子”
两句话似乎对她的晚归并没在意,但该说的又都说了,沈明酥心里有了准备,却不想一回到静院,便见封重彦立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件披风。
夜风轻漾,卷起了他紫色的衣摆,还是一身官服。
到了这个份上,沈明酥也没什么可辩解的,深院里的规矩繁琐,想必她这回犯的条规有些多。
封重彦却并没去质问她,上前把手里的披风搭在了她肩上,温声问:“出去怎么也不披件披风。”
沈明酥没抬头,“不冷。”
话音刚落,封重彦便弯身牵住了她的手,当场揭穿,“手都凉了。”
沈明酥没再说话。
“先进屋。”封重彦拉着她进了东暖阁,秋季还未烧地龙,吩咐连胜打了一盆热水,亲自替她净了手,又拿了布巾为她擦干。
两人坐去软塌上,婉月奉了热茶,沈明酥饮了些,身子渐渐地暖了。
封重彦也端起了茶杯,抿了一口后,放下时才忽然道:“去哪儿了?”似是不经意地一问,并不在意。
沈明酥眸子轻轻一顿,犹豫了几息,到底还是没说出实情,“见了一位朋友,之前柳巷的人。”
凌墨尘那伤,确实经不起再折腾。
香炉里的香片已燃烬,寥寥青烟断了线,空留一缕残香,越来越淡,也要随之消散了去,抓不住留不住。
曾经一幕又浮出了脑海
“待会儿他们要是问起,你就说咱们去采药了,别说咱去游了湖,更不能说吃了烧鸡。”
“这是撒谎?”
她对他一笑,“这不是撒谎,这是咱们之间的小秘密。封哥哥放心,我以后绝对不会骗你。”
她终究还是学会了对自己说谎。
心口忽然被撕扯,浓郁的夜色压过了身旁的纱灯烛火,心猛往下沉去,封重彦面上却一片平静,应了她一声,“嗯。”
沈明酥见他如此,放了心。
为杜绝像今日这般让他等,又提前同他禀报:“明日我还得出去一趟。”
这回封重彦沉默了很久才道:“好,早些回来。”
沈明酥点头,“嗯。”
时候不早了,封重彦起身,声音里透出了几分倦怠的沙哑,“早点歇息。”
沈明酥跟着起身。
走了两步,封重彦忽然又回过头来,直勾勾地看着她不出声。
那目光里含着一抹轻云,深邃不见底,似痛非痛,又似悲非悲,情绪太杂,她一时竟也分辨不出来他到底在想什么。
沈明酥面露疑惑。
便听他轻声道:“阿锦往后有什么事,大可同我说,就像从前那般,不必瞒着我。”
沈明酥一愣。
封重彦转身走了出去,红润的珠帘,颗颗饱满,在她眼前来回摇摆相撞,沈明酥立了一阵才回过神,不太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若当真知道她今晚去了哪儿,他必然不会是这反应。
—
第二日早上,沈明酥才试穿了嫁衣,她没有娘家人,嫁衣也是封家准备的,婚服倒是比她想象的还要奢华。
青绿缎子为主,里外共九件,内衬、霞帔金帔坠、大袖衫、百迭裙
最为华丽的是那顶凤冠。
帽檐一圈镶嵌了十颗东珠,还是最为罕见的彩珠,颗颗大小匀称,寓意着十全十美,冠身上又排列了三层宝石,粒粒饱满明亮,皆是上品,高鬓以金枝鸟兽装扮,凤冠两侧则垂着以绿玉相配的红色珊瑚串。
连胜昨日拿到手时,便觉得诧异,这样的凤冠,已到了公主、郡主的等级。
转念一想,封家乃国公之爵,省主又是一国丞相,将来的丞相夫人,自然也配得上这样一顶华冠。
做嫁衣之前,府上请了专门的裁缝上门量好尺寸,比着尺寸做出来的嫁衣,一般不会有偏差,沈明酥穿上后很适合。
婉月把头冠小心翼翼地盖在了沈明酥头上,一并看向了铜镜中的人。
沈娘子长相明艳,平日里即便一身素色也遮挡不住她的艳丽,如今再穿上华服,如同明珠披了朝晖霞光,楚宫倾城,逼得人不敢直视。
婉月当下一叹,“咱们少奶奶的姿容,昌都还真找不出第二个来。”
听那语气倒不是故意要讨好她,沈明酥没仔细瞧,恍惚瞟了一眼,便被那一身喜色灼了眼睛。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曾亲手为她写下的婚书,如今亲事在即,他的愿望即将完成了,却永远也看不到她穿嫁衣的这一幕。
心中微涩,偏头让婉月取下来,“都合适,替我多谢封夫人。”
取了一半,封重彦掀帘走了进来,立在一旁,看着她还未褪去的婚服,目光迟迟移不开,半晌后笑着夸道:“好看。”
沈明酥没料到他还没出门,他一进来,连胜和婉月便退到了一边,头上的凤冠还未拆完,沈明酥只能自己扶着,由他慢慢端详。
呆呆愣愣的模样,倒与从前有几分像,绵绵暖意拂过胸口,封重彦唇角一扬,没再为难她,脚步往外退去,“酉时前我回来。”
沈明酥随意一听,没去在意,胳膊举久了有些麻,盼着他早些出去,自己好换衣,匆匆点头道,“好。”
—
离婚期还有十日不到,封夫人每一样都是亲自督办,听连胜过来回复嫁衣合适,便算了了一桩大事,松下一口气,忽然想了起来,转头问春素,“今日可是初一了?”
婚期将至,府上个个都记得日子,春素点头,“是。”
封夫人揉了揉太阳穴,叹息道:“竟是忙忘了,去提醒一下福安,他主子今日生辰,别大伙儿都给忘了。”
最近人人都数着婚期,确实忽略了省主的生辰,春素忙出去找人给福安递话,“今日是省主的生辰,忙完了早些回来。”
封重彦马车还在路上,便被皇帝传进了宫。
胡军青州大败后,仅仅几个月的功夫,便开始死灰复燃,连夜攻占了西部熙州。
西部离昌都太远,最容易被割掉,皇帝想要即刻增兵,派一名主将前去收复失地。
想来想去,最合适的人选,还是封家的二公子封胥。
封胥还在青州。
三月前康王便在青州投了降。
那日康王一觉醒来,见自己身上穿着龙袍,愣是想不起来自己做了啥事,并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褪了龙袍让人烧毁,权当这事儿没发生过。
直到封国公和太子带着人马到了城门外,奉旨捉拿他,他才恍然清醒,跑到了城门上同太子喊话,满脸愤然,一口一个冤枉,“这样的谗言,父皇也信,皇兄也信?”
太子倒是和颜道:“你既无心要反,便即刻跟皇兄回去,当面同父皇解释清楚。”
康王转身就要下城楼,脚步却忽然顿住,回头又问太子,“非回去不可吗?”
太子道:“要么你下来跟孤走,要么孤冲入城门,把你带走。”
康王急得抓耳,对皇帝的不信任又气又恨,又问太子:“回去之后呢,我还能来青州吗?”
这话太子回答不了他,“一切自有父皇定夺。”
如何定夺?以父皇的脾气,得知他私穿龙袍,定不会让他再来青州,可青州是唤醒他家国梦的地方,他好不容易亲手建议起来,百姓为了感激他,还给他送过鸡蛋蔬菜,还有那些部下,对他敬佩有加,他要是走了,他们怎么办
于是,康王站在城门上,大声同太子道:“还请皇兄帮忙回去告诉一声父皇,那龙袍不是我自己穿的,是有人趁我醉酒,故意要诬陷我,想挑拨离间,贼子狼心见不得我赵家多出一个将才。”说着眉飞色舞,“皇兄不知,那胡人的脑袋在我刀下,如同切瓜,一刀一个,几个月来,我杀得胡人那是闻风丧胆,这时候回去,只怕胡人得知了消息,前来再犯,岂不是前功尽弃”
封胥坐在马背上,懒洋洋地牵着缰绳,一直沉默不语,却被他这句话给逗笑了,再也听不下去,朝城墙上的人扬了一下手。
康王话音刚落,一直冷箭便从城门上射到了太子脚下。
耳边顿时一静。
康王脸色一变,回头怒视,“谁,谁他妈射的箭。”
适才射箭的小兵神色紧张,还保持着射箭的姿态,像是脱了靶,哭丧着脸,“王爷,手,手滑了。”
康王气得一脚踹过去,“老子让你射箭了?!”转身再欲辩解,城下已经布好了攻城的阵队。
太子撤退到了后方,封国公提刀上前,高声喊道:“城内的人听着,康王企图谋反,圣上有令,即刻捉拿,尔等乃大邺的将士,莫要一时糊涂,助纣为虐,替自己的祖先蒙羞,弃家中妻儿的性命于不顾”
声音传到城墙上,士兵脸上却没有半点退却之意,副将更是跪在康王跟前,“王爷,反了吧,不反可就没命了。”
康王被那喊声吵得心慌意乱,脑袋完全转不过来,再扫了一眼跟前将士们脸上的决绝之意,一咬牙,“放箭!”
他不是自己要反的,是父皇和皇兄逼着他反的,青州二十万兵马,都在他手上,他不一定就能输。
谁不想做皇帝,他也姓赵,他也能坐拥天下。
“守好城门,一个也不许放进来。”康王带着兵马匆匆下了城门,拿着令牌去找封胥调人。
人走到半途身后的城门便破了。
康王没想到这么快,骂了一声,赶紧派了身边的人去堵,又对身边的副将喊道:“找封胥!”
打算先让他去说服封国公,先把太子扣押下来。
话音刚落,封胥自己来了,骑马堵住了他的去路。
常年在战场,封胥身上有了一股张扬的英气,没等康王开口,先回头冲身后的将士道:“康王谋逆,朝廷悬赏缉拿,赏黄金千两,谁想要?”
第 66 章
第六十六章
康王一怔, 看向马背上的人,昔日脸上的恭维不见了,目光静静地看着他, 就像是再看一只在他手心里逃窜的猴子。
不仅是封胥,他身后将士们的个个皆是满脸嘲讽。
愚蠢了一辈子,此时康王终于反应了过来, 心中觉得屈辱难当,瞪大眼睛盯着马背上的人,不知道是怒还是气, 手指伸出去,不住发抖,“封胥, 你敢坑本王。”
封胥没反驳, 也没动,他身后的将士动了。
半月后, 封国公将康王的人头交到了皇帝的手上,皇帝当着众人的面看了一眼, 没什么表情,待人走后,方才大悲大恸。
他赵家只剩下了一个太子。
有了康王的前车之鉴,青州的二十万兵马,皇帝断然不能再交到旁人手上, 权衡之下, 不得已把太子留在了青州。
如今正愁不知该如何安排封胥, 便接到了西部的战报。
封家的人不能再回昌都了。
皇帝宣封重彦进宫, 便是问他意见,谁去比较合适。
封重彦主动提了封胥的名字, 皇帝倍感欣慰,神色愧疚至极,“朕对这位二公子,亏欠太多。”
几次要召回昌都,却又屡次回不来。
封重彦跪下谢了恩,“能为陛下分忧,乃我封家的荣耀。”
皇帝习惯性虚扶一把,手却没能抬起来,僵硬地搭在轮椅扶手上,使了半天的力气,仅挪动了一一寸胳膊肘,目中霎时划过一丝烦躁的厌色,声音透了几分疲惫,“封爱卿快起来。”
皇帝没再留他,“再过几日便是封爱卿的新婚,封大人先回去筹备,朕就不耽搁你了。”
太子驻守在青州之后,封国公也一并留了下来,如今封重彦大婚,理应赶回昌都,但皇帝并没有下令招其回来。
封重彦倒也没开口来问。
封国公和封胥不同。
封胥在青州两年多,他的锋芒已经冒出了苗头,皇帝万不能将他继续留在青州,也不能召回昌都。
封国公则不同,他年岁已大,手里的长|枪再也不如当年,这些年势力慢慢地盘旋到了昌都。
一个国子监,并前朝几位阁老,都握在了封国公手里。皇帝一直找不到机会将其剥离,如今人离开了昌都,哪里会轻易放他归来。
既是忠,那就为了大邺,死守在青州。
太子不也在?
潘永适才便看出来了不对,等封重彦一走,便上前来,轻轻地替皇帝捏着胳膊,“国师最近的药,愈发不管用了。”
他身中剧毒,一日不清理干净,再好的丹药都对他没用。
倒是没有想到雲骨会在她体内。
那沈壑岩多狠毒的心,比起他们,自己的所作所为简直算慈悲了。
更没想到,封重彦竟会以死相拼,这番急着成亲,是在防着他啊。
防着他再对她动手。
她既不愿意给,便也罢了,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这江山必须得在赵家的子孙手里,皇帝忽然问潘永,“挖出来了吗。”
藩永适才本要禀报,被封重彦进来打断,转头屏退了屋内的人,面色凝重,“挖出来了,棺材里人倒是在”
皇帝对他这说了一半的话,很不耐烦,皱眉等着后文。
“听干高总管说,前太子中的毒乃乌头,可奴才让人验了棺中骨头上的毒,发现是番木鳖”
皇帝脸色慢慢地起了变化。
当年周家那小太子所中何毒,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帝疑惑,他可还是亲眼看到太医院的人抬出来,放进了棺材
难道没死?
太医院那场大火,死了多少人?
萧秋白,顾玄之,都葬身于火海。
季阑松也不见了。
旁人不知季阑松,他清楚,就是顺景帝养的一条狗,忠臣得很,潜伏了这么多年,忽然出现,就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洗刷污名的机会?
他没那么蠢。
他这一番招认,必然是有原因。
皇帝无比肯定前太子还活着,且就在这昌都,在他的身边,心头蓦然生出一股寒凉,直通脊梁,皇帝急声道:“去提审季阑松,别让人知道。”
藩永已去过了刑部,“回陛下,季阑松前几日中了毒,如今整个人痴痴呆呆,神态已同疯癫之人没何分别。”
皇帝脸色难看至极,“这么巧?”
藩永道:“季阑松招认后,朝中不少臣子愤懑不已,个个盼着他不得好死,刑部那帮子人又是睁只眼闭只眼了,还真查不出是谁下的手。”话锋一转,“不过,只要冒了头,必然会留下痕迹,奴才倒觉得有一人可以用用。”
皇帝忙问:“谁?”
“梁老夫人。”藩永道:“梁家这些年做的多半是暗地里的生意,手中能人不少,那晚封大人还在她手里吃过亏”
—
昨夜同封重彦提前打了招呼,沈明酥用完午食后,便出了封府。
有了昨夜的经历,连胜和婉月见她还要出去,不免头疼,虽着急,但也无法阻拦,只嘱咐道:“沈娘子早些回来。”
沈明酥应了一声,“好。”
走出封府那条巷子,沈明酥便看到了停在前面的马车,马车乃昨夜送她之人,她认识。
到了院子,冯肃上前来接,“沈娘子辛苦了。”
沈明酥问他:“怎么样了?”
“昨儿醒了后,倒是清醒了半夜,早上一觉睡过去,这会子人还没醒。”又道:“在下照沈娘子的嘱咐,喂了一次药。”
昨夜的第一剂药,替他清了一些发作的余毒,但要等到痊愈,还得需要时日。
沈明酥点头,一回生二回熟,自己先进了屋。
凌墨尘确实还没醒,沈明酥摸了一下他额头,没有发烫,想必是前几日身上太疼,一直没入睡,太过疲倦。
沈明酥又开了一个方子,是一些温补的药,让冯肃去熬药,自己则坐在床边替凌墨尘把脉。
这样凌乱的脉象,她没遇到过。
若再毒发几次,她也无能为力了,那时他当如何,也会像赵帝那样,逼她交出‘雲骨’?
但她恐怕要让他失望了。
他时间不多了,不知道打算何时再出手。
经过那夜,封重彦倒是冷静了下来,扣住季阑风,将其刑期托在了秋后,想必也是在等他的动静。
赵帝用了十七年维系起来的名誉,没有什么比前朝太子站出来,亲手指出他的罪孽,更能向世人证明他的虚伪。
她便是要搭着他这一趟风,在赵帝被烤上火架前,递上一把刀,让赵帝亲口承认他对沈家做出的一切罪恶之举,替沈家死去的十八条人命鸣冤。
她的仇恨到此就结束了,但那之后,他还有一场大战,是他杀了赵家太子,夺回周家的江山,还是被太子所杀,封重彦又会如何选?
她不知道,猜不出来,也与她没有关系。
若她经历一遭还活着,她便带着月摇回到幽州,把沈家的房子重新翻修一遍,两人往后就住在那,自由自由地过一辈子。
说不定哪天她就研制出了能救他的药。
但他应该活不了那么长。
或许不需要太子动手,等到今年冬季一过,再无药,他便自己归了西。
“可怜我?”耳边忽然一道声音,沈明酥转过头,脸上的一丝怜悯还未退去,凌墨尘抿着笑看着她,缓声道:“我是大邺最年轻的国师,十六岁便进宫,人人见了我皆是一脸羡慕,偏偏你不同,露出这番同情之色,倒让我生出了一种自己一无是处的错觉。”
“蹴鞠很好玩?”沈明酥没答,忽然问。
“好玩啊。”凌墨尘坐起身,靠在了床头,日更最新完结文,在企恶裙五而斯旧另八义九尓除了脸色苍白以外,神态和语气没有半点病态,“要不要我教你?”
沈明酥一笑,“我不是来催你命的。”
凌墨尘却坚持要起来,躺了这几日,腰都疼了,让冯肃取来了鞠,不顾众人劝阻,一时兴起,在院子里颠了起来。
沈明酥在幽州时便听说了,昌都的人喜欢玩蹴鞠,三个孩童中,必然有一个擅长的。
就连桥洞下曾经的那些乞儿多少都会一些,但她不会。
她的时间,从来不能浪费在这些耍把戏身上,都用在了讨生计上。
冯肃几回要替凌墨尘披上大氅,都被他拒绝,穿着一套雪色的长衫,躺在床上时,奄奄一息,动起来,倒是生龙活虎。
沈明酥立在门前,静静地看着他折腾。
倒也神奇,圆圆的鞠球如同粘在他身上一般,怎么也掉不下来。
“这是足踢。”凌墨尘回头,一一同她介绍,“膝顶、单足停鞠”说完忽然借着院子里的一颗树干,跃起,从后勾住了球,稳稳的夹在脚尖上,“跃起后勾。”
“打门。”
圆圆的球穿过前方的树干的缝隙,砸在了对面的水缸内。
水花四溅,几片秋叶从头落下,铺在了凌墨尘的脚边,他定足立在那看向沈明酥,笑了笑,问道:“看清了吗?”
沈明酥没看清那球是怎么转的,但看清了那道鲜活的身影。
他也才二十二吧。
自己也才十七。
可他们的人生即将要走到尽头了。
病还未好,他这番一用功,身子吃不消,没忍住,握拳一阵喘咳,冯肃忙上前把大氅披在了他肩头,“主子,歇会儿吧。”
凌墨尘没进屋,缓过劲后,走到了院子里的长椅上坐下,转头唤沈明酥,“我有个故事,丹十想听吗?”
沈明酥走过去,坐在了他身旁。
今日有太阳,明媚透亮,秋风一扫,树叶簌簌作响,斑斓的影子映在他脚边。
凌墨尘缓缓地道:“从前有个小男孩,很会投胎,生下来便含着金钥匙,身边所有人见了他都会弯身哈腰,想要什么便有什么,父母也很爱他,把他养得极好,甚至养出了一身骄纵的脾气。”
“那年他五岁,无意间看到了一幅画,是在玄冰之下一朵开得极为好看的花,他想要,便同他的父亲说,他五岁的生辰礼物,就是这个了。”
沈明酥微微一愣。
他继续道:“那时他并不知道那朵花,生长在敌军的国土上,母亲斥他不可胡闹,父亲却笑着答应了他,对他道:‘这有何难’。”
“他不知何为战争,见父亲穿上了戎装,还跑去抱住了他的腿,问他,‘父亲要去哪儿’,父亲告诉他,‘去帮你摘花’。”
秋风割人嗓子,凌墨尘顿了顿,唇边勾出一道笑意,“父亲走后,他便一直等着,起初等他把那朵花带回来,可等啊等,等他过完了生辰,他已经不记得要那朵花了,只想自己的父亲早些回来,再把他举上肩头,大笑着转上几圈,他父亲很高,骑在肩上,便是他这辈子见过最高的高度。”
“可父亲一直没回来,后来母亲死了,他身边的人也不见了。”
第 67 章
第六十七章
接着等待他的便是一碗毒药。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经历疼痛, 蜷缩在地上,一声一声地喊着:“父皇,母后, 孩儿疼”
恍惚中,他听到了外面的欢呼声,有人在乎‘万岁’, 他以为是父皇回来了,紧紧地盯着那扇门,盼着有人来打开。
但没有人来。
那些往事起初回忆起来很疼, 回忆得多了,已经麻木,凌墨尘看了一眼地上飘动的树叶, 轻飘飘地道:“他中了毒, 被一个太监冒死救下,送到了医馆。”
“医院内恰好有一位他父亲曾经的部下, 替他清了身上的毒,但因拖得太久, 毒素进了骨髓,每年都会发作几次。可到底是捡回来了一条命,他又活了下来,救他的那些人不忍告诉他,他的父母已死, 只说要带他离开, 去另外的地方等, 等他的父亲母亲来接他。”
“他又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每日从日出等到日落,等到了自己长大, 终于明白了一些事情后,便知,他等的人再也不会回来。”
“他有了新的名字,叫务观,也有了新的娘亲。”
“新的母亲长得并不好看,一条刀痕占据了半边脸,身体也不好,常年卧病,但她很温柔,对他很好,十年里,几乎弥补了他曾经失去双亲的痛苦,他开始慢慢地淡忘了过去,只想安于现状,想那样平平淡淡的过一辈子。”
他说得很慢,目光中流露出几分与世无争的平和,似乎放下了一切,他只是他,不是别人。
可也是只一瞬间。
他道:“后来她把他赶走了,告诉他,她姓周,是他的亲姑姑,不是他的母亲,他的父母被人陷害,至今还未洗刷冤屈,九泉之下无法安宁。”
从一开始他这辈子的命运就已经被安排好了,注定过不了平淡的日子,永远都得为仇恨而活,直到他死的那一刻。
一口气说得太多,凌墨尘又喘了起来,弯着腰,脸色都咳红了。
沈明酥让冯肃扶人进屋,躺在床上好一阵,凌墨尘才平复下来。
药已经熬好了,沈明酥转身去拿,手腕忽然被握住,掌心带着微凉,握得并不紧,轻轻地圈在她的皮肤之上,却似乎又滚烫得厉害。
沈明酥回头,疑惑地看向他。
咳了那一阵,凌墨尘眼尾已染上了红意,瞳仁深邃但意外地清澈,带着几分疯狂,深深地盯着她,“丹十,咱们离开这儿吧,我带你走。”
沈明酥一愣。
那话当真很诱人,但不属于他们。
他带不走她。
“国师能讲出那样的故事,便走不了。”沈明酥对他苦涩一笑,“而我听到了这样一个故事,我也走不了。”
他心里已经很清楚了,没有什么是时间淡忘不了的,包括仇恨。
她也一样。
所以,他们要在淡忘之前,把该做的一切都做了。
他不过是在出手前,对自己生出来的怜悯,才会说出如此冲动的话。
“药要凉了。”沈明酥转身拿过药碗,递到了他手边,轻声道:“药最好一口闷,一勺一勺的喂,太苦了。”
凌墨尘忘进她清透的眸子里,那双瞳仁漆黑,清晰得能照出人影,似乎永远都不会迷失方向。
凌墨尘眸子里的疯狂瞬间褪去,又是一副傲慢之态,彷佛适才那失态的话,并非从他嘴里说出,接过她手中的药碗,笑了笑,“丹十说得对。”
他带不走她。
他们之间终究会有一场不见血的大战。
药碗搁下时,凌墨尘忽然道:“丹十,下回过来,我再给你讲另外一个故事。”
她的故事。
他的毒已控制,不需要她再来,而她也要成亲,没空再来了,下回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沈明酥笑了笑,“好。”
天色不早了,沈明酥让他躺下,替他施了针。
出院子时,暮色四合,又晚了。
因提前同封重彦打好了招呼,到了封家,这回两位姑姑没有人在门口等着了,下了马车,房门提灯迎上前,把人送到了长廊下,手中的纱灯递给了她,“沈娘子仔细脚下。”
沈明酥道了一声谢。
回到静院,东西暖阁内皆亮着灯。
连胜立在门外候着,见人回来了,忙迎上去,接了她手里的灯,压低声音提醒道:“沈娘子怎么才回来,今儿是省主的生辰。”
沈明酥一怔。
连胜见她这番模样,便知八成是忘记了,不由催了一声,“省主还在等着人呢,沈娘子赶紧过去吧。”
沈明酥确实忘了。
作为未婚妻,实属不应该,沈明酥硬着头皮掀开了西暖阁的珠帘,屋内灯火通明,封重彦一人坐在蒲团上,跟前的木几上还放着一碗面。
面已经坨了,似乎未动。
听到动静,封重彦转头瞧了过来,见是她,脸色一柔,扯唇道:“回来了?”
“嗯。”沈明酥点头,走过去坐在了他对面的蒲团上,忘了他生辰,还这么晚才回来,到底有些心虚,可再多的解释也无用,直接道了歉,“对不起,我忘了。”
“无妨。”封重彦的双瞳漆黑,每回一笑,便能盖过眼底所有的情绪,抬头温声问她:“吃东西了吗。”
她倒是吃过了,冯肃给她煮了一碗面。
沈明酥看了一眼他跟前的面碗,白瓷上映着福寿花纹,应该是一碗长寿面,问道:“大人不吃吗。”
封重彦轻声道:“不饿。”
面是封夫人一刻前派人送来,搁在这儿倒是忘了,封重彦回头让福安撤走。
生辰忘记了,礼物沈明酥自然也没有。
去年他生辰,自己早早便开始替他准备,绣了一张手帕,那是她的第一件绣活儿,缠着连胜姑姑一针一线教出来,虽强差人意,于她而言已是了不得的成就。
那时他不太愿意理会自己,帕子也没能送出去,但好歹她记得,今年她是忘了个一干二净。
忘记了,但总得表示一番,想了想道:“礼物,我明日再补给大人。”
她的刻意不难看出。
眼眸里的一抹刺痛终究没有藏住,垂下眸子隐去,提起茶壶给她倒了一杯热茶,“生辰年年都有,不必去在意。”
他既如此说,她便没什么可说的了,“祝封大人生辰吉祥,万事顺遂。”
“多谢阿锦。”
沉默片刻,沈明酥觉得自己多呆下去也无益,“天色完了,大人早些睡。”从蒲团上起身,没再打扰他,回了东暖阁。
人离开了好一阵,身上残留下来的一股药味还氤氲在屋内,迟迟不散。
钻入鼻尖,戳着人心脏。
烛火快烧到一半了,福安见封重彦一人坐在那,似乎没有半点要洗漱的意思,只能上前劝道:“主子,该歇息了。”
封重彦这才起身,坐久了腿有些麻,心口扯得紧,起身时脚步晃悠了一下,没等福安来扶,自己又站稳了,吩咐道:“明日派个人把水巷的院子再打扫一遍。”
福安点头,“主子放心。”
水巷的院子,是主子买下来,专门留着给沈娘子出嫁时用,成亲前一晚沈娘子住过去,第二日,主子便从那里接亲。
嫁妆也都备好了。
一共十副,妥妥的十里红妆。
封重彦没再说话,掀帘进了浴室。
这头好不容易吹了灯,封夫人却睡不着,灯火亮到半夜。
这几日的事情,尽管静院的人瞒得深,消息还是传到了她耳里,春素垂头低声道:“头一日亥时才回,省主没说她一句不是,还在门口等人回来,今儿个省主生辰,她又往外跑,省主酉时便回来了,在屋里等了她一个下午,天黑了才归,她怕早就忘了”
封夫人扶着额头,良久都没出声。
两人上回见面,还是在门头打了个照面,几个月了,她没来过她这里一次,对她如此,对封家上下皆是如此。
不冷不热,就像当初封家待她一样。
她不是来嫁人的,她是来讨债的。
从自己儿子带她回来的第一日,她就知道再也不同往日,她不来自己这儿无所谓,自己没什么好计较的,可她担心的是伯鹰。
当真爱上了,这一辈都逃不掉,只能任由她宰割,不会再有安宁。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也不能做。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旦插手,便是火上浇油,只会让她的儿子处于更难的境地。
“上回我告诉你,休要妄议主子,瞧来你是当成耳边风了,两人住在一个屋檐下,她还能去哪儿?必是大公子授了意,我封家规矩虽多,但也没说要绑住府上谁人的手脚,不让人出去了。两人再过几日便要成亲,若让我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从哪个嘴里传出来的,我便掌谁的嘴。”
春素垂目,“夫人教训的是,奴婢记住了。”
封夫人心烦意乱,又问她:“驿站那边还没消息吗?”
春素知道她是问的封国公,大公子成亲,按理说封国公怎么也该回来了,如今离婚期只剩下五六日,夫人每日都会派人去城外等,等了半月,一直没见到人。
“估计这两天就该到了,夫人先别着急。”
能回来早就回来了,封夫人一时没有困意,让春素拿了几炷香,起身去菩萨跟前跪下,念起了经文。
—
沈明酥没再出去,接下来几日都呆在府上,听连胜和婉月同她讲述婚礼上的流程和该注意的地方。
临近婚期的前一日封重彦亲自送她到水巷的院子待嫁。
从封府到水巷,马车慢慢摇,得要半个时辰,沈明酥这几日听两位姑姑不断念叨,耳朵有些嗡鸣,掀开车帘想透透气。
明日便是正亲,该准备的早就准备好了,沿路都能看到喜庆的气息。
每隔一段,都栓上了大红的绸缎。
婉月说,“省主和少奶奶的这场婚礼,已经轰动了全城,到时不知要羡煞多少人呢。”如今一瞧,确实花了不少钱。
正入神,腰间被人轻轻一碰,沈明酥转过头来,便见封重彦垂目往她的腰带上正绑着东西。
低头一看。
是那枚定情玉佩。
离开封家前,她放在了鲁班锁内,还给了他。
如今两人既然要成亲了,定情信物也应该在,沈明酥没去问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怎么从佛兰那里拿回来的。
今日能重新回到她手里,必然是已经打开了那把鲁班锁。
就是不知道是他还是佛兰解开的。
“上回的鲁班锁,确实难解,解了三日才解开。”封重彦将玉佩的丝绳拴在了她的腰带上,抬头看向她,目光轻松坦然,似乎并没有介意此块玉佩是如何落到他的手上,也没去问她为何那么早就还给了自己。
他没问,沈明酥也没必要去解释。
明日就是两人的新婚,从此以后,两人便是真正的夫妻,过去一切,都没了计较的意义。
脚下的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
新婚规矩,婚前新郎官不能进门,下了马车后,封重彦便驻了步,同她道:“明日我来接你。”
沈明酥点头,“好。”
一道跟来的还有沈月摇和佛兰,两人走在前面,已经等了一阵,见人下来了,佛兰忙上前来拉沈明酥,“兄长别送了,赶紧回去准备,明日别迟到了,早早过来把嫂嫂接回去。”
封重彦难得没有斥她没有规矩,笑了笑,转身上了马车。
院子里的钥匙沈明酥早就有了,一次也没来过,院子不大但也不小,里面的仆人几日前便住了进来,浆洗得干干净净。
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沈明酥都再熟悉不过。
身后沈月摇的脸色也白了白,因跟前的院子和曾经的沈家简直一模一样。
佛兰并不知情,一面挽着她,一面四处打探,好奇道:“也不知道兄长何时置办的这处院子,伯母之前替沈姐姐挑了几处,他一个没看中,竟是选了这儿,瞧这里面的布置,倒像是个医馆”
沈明酥和沈月摇都没吭声。
两人仆人在前领着三人,穿过前院,刚上了环廊,便见对面一行人款步迎了过来。
为首的妇人头梳高频,一袭杏黄对襟衫肩披霞帔,雍容华贵,沈明酥一眼就认了出来。
太子妃。
不明白太子妃怎么在这儿,沈明酥愣了愣,身后的佛兰更是疑惑,不由轻声嘀咕,“太子妃,她怎么在这儿。”
唯有沈月摇神色不动。
人到了跟前,沈明酥屈膝行礼,“民女见过娘娘。”
“不必拘谨。”太子妃走到跟前,轻抬她的胳膊,几个月没见,声音依旧柔和,“明日就要嫁人了,我身边恰好还有几个懂梳妆的老人,便带了过来。”
第 68 章
第六十八章
这是来替她送嫁了。
沈明酥微微诧异, 封重彦虽同太子走得近,想要在大婚替其撑腰,也应该去封家助阵, 也不是来给她这样一个身份低微的医馆之女梳妆。
见她目露疑惑,太子妃也没多解释,笑了笑, “我来得早,底下的奴才已经烧好了炭火,外面风大, 赶紧进去吧。”
虽想不明白,但人来都来了,算是给她天大的脸面了, 沈明酥回过神, 谢恩道:“多谢娘娘。”
“阿锦不必见外。”太子妃依旧拉着她没放,这才抬头看向她身后的沈月摇和佛兰, 和声道:“都起身,不用多礼。”
目光又慢慢地停在了沈月摇身上, 轻声问:“你是月摇?”
沈月摇已恢复了真容,许是没想到太子妃会忽然与她搭话,愣了愣,低头道:“回娘娘,正是民女。”
太子妃细细地端详了一阵, 无论当年沈壑岩是出于什么目的, 但他确实救了阿锦一命, 且养育了她十七年, 如今沈家唯一的后人,她也应该看顾。
笑着夸了一句:“长得真水灵。”
再看向佛兰, 问候道:“三娘子,好些日子没见了。”
佛兰乃封家的嫡女,进宫的次数不少,能被太子妃记得乃情理之中,忙俯身道谢:“承蒙娘娘挂心。”
一到九月,秋意越来越浓,廊下的风大刮在脸上有了疼痛,太子妃没再多说,转身牵着沈明酥去往后院。
走了一段才察觉自己还牵着她的手,轻轻地松开,侧目问她:“最近在封家过得如何?”
在东宫时,沈明酥便感受到了这位太子妃的温柔,也不知怎的,每回站在她身旁,都会觉得很安心,“回娘娘,都好。”
“最近在忙些什么?”太子妃一笑,“上回你送十全的那套皮影,我见他时不时地翻出来看,也想借过来瞧瞧,他倒是推三阻四,不乐意了,愣是当成宝贝,谁也不能碰。”
太子妃语气极为随和,沈明酥在她面前也没了最初的顾虑,轻笑道:“娘娘要是喜欢,下回我再刻一套给娘娘。”
“好啊。”太子妃似乎很高兴。
沈明酥问她:“娘娘喜欢什么人物?”
太子妃含笑道:“阿锦会刻孟母吗?”
沈明酥一愣,自从学会了皮影戏,她刻过的影人儿上百,英雄人物刻过不少,倒是从未刻过孟母,但也不难,“娘娘喜欢,民女下回刻给娘娘。”
“好。”
说话间几人到了屋前,正院是沈明酥今夜出嫁的新房,门上贴了贺新婚的对联,屋檐下挂满了红灯笼,树上,柱子上绑满了红绸
前院照着沈家修建,后院也是,跟前的院子便是同沈明酥之前所住一样。
一恍惚,倒像是真从沈家出嫁。
太子妃带来的两个嬷嬷,都是宫中梳头描妆的老手,等沈明酥进屋,喝完一盏茶,便过来请人了,“沈娘子该沐浴了。”
院子里的仆人少说也有二三十个,今夜只为伺候沈明酥出嫁,锅炉里的火一直烧着,没有断过。
沈家虽没有娘家人来,但屋里有个太子妃坐镇,比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有分量多了。
夜色一落下,华灯点燃,整个院子的星火堪比银河。
太子妃和佛兰在屋子里看着沈明酥梳妆。
屋里的人太多,沈月摇出来透了一口气,倚靠在墙角,仰头看着天上一轮明月,封重彦做的这个院子太像了,就连从这个角度,看到的月亮都是一样。
中秋已过,月儿也扁了,阴阴淡月笼沙,全被底下的灯火抢了光辉。
忽然想起那年两人定下亲事后,沈明酥缠着父亲道:“待我出嫁那日,父亲定要给我买一堆的烟花爆竹,半夜就开始放,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沈家要嫁女儿了。”
“你也不嫌吵。”
“不嫌,我还要灯,院子里得挂满。”
眼前一道光芒从眼前闪过,声音爆在后,“咻——”一声擦过耳畔,烟火炸开,在明月的旁边绽放出了一朵徇烂的花束。
沈月摇心头蓦然一哽,泪水含在眼眶内,低声道:“父亲,母亲,姐姐出嫁了,她要的烟花,灯笼,都有。”
可你们不在了。
姐姐也要走了。
她有自己的父母,往后还有自己的夫君,自己的孩子,她有另外一个家。
她可以幸福地活下去。
“父亲,母亲,我是不是应该放她走”可她放她走了,自己怎么办,谁又能把她的父母还给她,把家还给她。
姐姐,我该怎么办
“月摇。”
耳边忽然被人轻轻唤了一声,沈月摇抬起头,便见沈明酥站在她前面,刚沐浴完,头发也洗了,柔顺地披散在肩头,身上穿了一件常服,目光柔和地看着她,“我要穿嫁衣了,你能陪陪我吗?”
沈月摇一愣,眼里的泪水收不回去,挂在了脸庞,忙转过头去。
沈明酥看着她,过了良久才轻声道:“阿摇,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适才在屋里没找到人,知道她在同自己闹脾气。
前几日她来找过自己,质问她到底同凌墨尘说了什么,为何凌墨尘不再愿意见她。
她没否认,也没去解释。
两人已经好几日都没说过话了,但今日自己成婚,父母不在,她希望妹妹能陪自己一宿。
话音一落,沈月摇再也没忍住,脊背靠在墙上,身子慢慢地滑了下去,蹲在地上,忽然呜咽了起来。
沈明酥缓缓地走过去,蹲在她对面,伸手抱住了她,“阿摇别哭了,姐姐即便嫁了人,也还是阿摇的姐姐,永远都是。”
“姐姐”沈月摇头靠在她怀里,呜咽道:“别抛弃我。”
她不是赵家人。
她姓沈。
她不能让他们把她夺走。
沈明酥揉了揉她的头,“姐姐怎会抛弃阿摇呢。”
—
屋内一堆人等了两炷香,才见到沈明酥和沈月摇回来。
怕来不及,嬷嬷有些着急,“沈娘子,该穿衣了。”
太子妃瞧了一眼两人,察觉出了微妙,见丫鬟捧了嫁衣来,便同沈月摇道,“月摇过去帮把手,帮姐姐穿一下嫁衣可好。”
沈月摇心情已经平复,点头道:“好。”
哭了一场,沈月摇眼角有些红,众人都看出来了,道她是舍不得沈明酥出嫁,佛兰上前安抚,“月摇妹妹别怕,待嫂嫂嫁进来,你便也是封家的小姨子了,想见嫂嫂还不容易”
沈月摇唇角轻轻扯了扯,“佛兰姐姐说得是。”
嫁衣里里外外一共九件,好几个宫娥捧着,嬷嬷一件一件地披在她身上,沈月摇立在一旁,一同替她整理衣襟,袖口。
青绿色的缎子,每一样都是精工细制。
摸在手上,光滑细腻。
这样的嫁衣,哪个姑娘不喜欢,沈月摇瞥了一脸沈明酥,华服慢慢加身,衬得那张脸愈发高贵明艳,也越来越像赵家人了。
“好了,二娘子先歇着吧,余下的就交给奴才。”一旁的嬷嬷,牵着人转过身来,看向太子妃,“娘娘瞧瞧,可有不妥之处。”
婚服都是按规矩定制,沈明酥也已试过。
长衫、襦裙、腰封、霞帔
每一样都很适合。
华丽又高贵。
“挺好。”
没有哪里不妥。
唯一的不妥,便是她从出生就该这样高贵。
婚服穿好了,接下来要开始梳头了。
若是沈家双亲尚在,今日的头一梳,该由沈家夫人来替沈明酥梳,但人已经不在了,只能略过。
嬷嬷扶着沈明酥坐在了绣墩上,刚拿起梳子,一旁的太子妃忽然道:“等会儿。”
嬷嬷一愣,停了动作。
太子妃缓缓地走到沈明酥身后,透过铜镜看了一眼她,笑着道:“沈家夫人不在了,这里不还有我这个长辈,出嫁的流程不能乱,我来替阿锦梳头。”
没等沈明酥回过神,太子妃已转身接过了嬷嬷手里的金梳。
金色的齿轮轻轻地穿过她如流墨一般的青丝内,慢慢地往下滑去,“一梳梳到头。”
她声音本就柔和,此时放慢了语调,传入耳朵,击在人心坎上,忽然一悸,莫名生出一股悲伤的感情来。
沈明酥怔住,痴痴地看着跟前的铜镜,模糊的光面上,映出两人的身影,身后的太子妃微垂着头,看着她的发丝,半垂的眉眼之间,晕满了柔情,浓浓化不开。
手里的金梳缓缓地,一路落到了发尾,柔顺的碎发从金梳内完全穿过,太子妃才再次抬起手,继续念道:“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儿孙满地。”
“四梳金银玉满盆。”
声音如春风,徐徐拂来,带着一股暖意,熏得人眼眶生涩,心口那股道不明说不清的热流,沈明酥只觉得陌生得紧。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情愫,眼眶不知不觉已湿透。
四梳完毕,太子妃轻轻地咽了一下喉咙,含着笑,看向铜镜中那酷似太子的面容,又一字一句地道:“祝阿锦百事谐,体康健,无病又无忧。”
话落,前院忽然升起了一轮烟花,绚丽的火焰落到窗外,一瞬绽放开,屋内的人下意识转头望去。
太子妃的目光却没动,依旧看着铜镜中的姑娘,心中默念:“阿锦,我的孩子,母亲愿你余生再无伤痛,十锦这名字,你配得上。”
总有一日,母亲会让你光鲜地活在这个世上,堂堂正正地被世人接受。
你生来既高贵,不是灾星,也不是没有人要,没人疼的孩子,你的父王和我一样,十七年来,我们每日都在挂念你。
你并非只有一个亲人,你还有我们,你的父亲,你的哥哥,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我们都在等着你归来的那一日。
第 69 章
第六十九章
徇烂的光芒转瞬即逝, 耳边被热闹声充斥,嬷嬷接过了太子妃手里的金梳,开始替她梳头, “奴才要是手重了,沈娘子尽管说。”
沈明酥恍然醒来,那股陌生的情愫瞬间退去, 心口还余有微微的酸胀,轻声道;“多谢娘娘。”
做了一回她母亲。
太子妃没去应她,退到了一边, 背着灯火,正眺向屋外的烟花,似是并没有在意此事, 也无人察觉到她脸庞上的两行泪。
妆容花费了一个多时辰, 后半夜才收拾好。
剩下的便是头冠,夜已深, 原本个个都打起了瞌睡,头冠一戴, 众人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慢慢地倒是都醒了。
头冠太华丽,尤其是那十颗彩珠,若是哪家得了其中一颗,都将会成为传家之宝, 如今那头冠上, 却有整整十颗, 颗颗浑圆均称, 浅浅的珠辉映在她眉宇间,隐隐有华光在流动, 今日本就是三白珍珠妆容,面靥、额黄、斜红的位置均贴上了白色的珍珠,淡雅清秀又不失奢华,不仅没有掩去她的艳丽,反而愈发地彰显出了她眉眼自带的冷艳高贵。
众人痴痴地望着。
佛兰哈欠都没了,喃喃出声,“也不知兄长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亏得不是那劳什子荣绣,她险些失去了这般天仙模样的嫂嫂。
沈月摇一直在瞧着,在沈明酥转过头的瞬间,目中里闪过了片刻的惊艳,随后便又是一片茫然,呆呆地瞧着,沉默不语。
“这可是东珠?”佛兰起身走了过去,近距离端详起了她,“也太明亮了,兄长哪儿来的本事,竟能一口气找这么多来。”
太子妃抿着笑。
那十颗彩色的东珠是太子给的封重彦,十全十美,如今如了他的愿,他们的十锦就像这些彩珠一样,光彩照人。
佛兰看完了珠子,再看人,只觉更胜一筹,眼珠子都痴了,“嫂嫂好美。”
沈明酥嘴角上方贴了珍珠,不能做出太大的表情,微微弯了弯唇,适才瞧见她在打瞌睡,轻声道:“困了就去歇息一会儿,不必一直陪着我。”
“不困。”佛兰摇头,“兄长可是指派了任务,要我全程看顾嫂嫂,不能眨眼,何况嫂嫂这么一张脸,我瞧了哪里还睡得着,恨不起立马去拜菩萨,也让我长得好看些。”
一旁嬷嬷笑着道:“三娘子是恨嫁了?”
话音一落,屋内众人一阵轻笑,佛兰脸色泛红,忙退开,回到了自个人的位子上,含糊地回了一声,“我还早呢”
这翻一闹,众人都精神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一阵,不知不觉便到了天亮。
外面的丫鬟进来,换了一轮新茶。
几人饮完,丫鬟们接着张罗起了早食,新娘子照规矩当日还不能进食,一是怕污了妆,二是怕人有三急,沈明酥坐在床上没出去,太子妃也没走,陪着她一道留在了屋里。
天色已经大亮,屋内的烛火一直没灭,红蜡烧了一半,便换上了新的,灯盏上全是一根一根新蜡。
时下新娘子出嫁,已经不兴盖盖头,头冠前也没有珠子遮挡,只备了一把团扇,新郎来接人了,才会拿在手里挡住面容,此时沈明酥的视线没有受阻,能清晰地看到太子妃的侧脸,一夜未眠,脸上似乎看不出半分疲倦,分明是贵不可攀的人物,却离她如此之近。
“娘娘。”沈明酥忽然唤了一声。
太子妃刚抿了一口气,回头来应她:“嗯?”
“多谢娘娘。”沈明酥有些话早就想说了,轻声道:“母亲从未替我梳过头。”
太子妃握住茶盏的手,微微一颤。
“儿时,都是父亲替我梳的头,他会梳很多花样,尤其擅长编辫子,结实又好看,在外面玩上一天都不会松散。”
沈明酥顿了顿道:“娘娘是第二个替我梳头的人。”
她从不知道何为母爱。
没成想第一个给她这样感情的人,会是赵家的太子妃。
“娘娘高贵,民女一介草民,身份低微,能得来娘娘屡次三番的厚待,已是上天垂怜,民女本不该有这样的想法,可也不知为何,每回同娘娘相处,都会觉得很安稳,很温暖”那话虽不该说,甚至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但此时不说,只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她道:“娘娘若是我母亲该多好”
她定会愿意教她绣花,教她做各种好吃的,应该还会给她讲许许多多的故事,种一院子的花。
生病了会守在床边照顾她,难受了会把她抱在怀里安抚,高兴了,定会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她笑
月摇的母亲便是这般对她的。
太子妃手里的茶盏终究没有握稳,“哐当——”一声摔得粉碎,外面的嬷嬷听到动静慌乱进来,“娘娘”
太子妃忙扯唇一笑,那脸色却是一片苍白,“无妨,手滑了一下。”转头看向沈明酥,“吓着阿锦了?”
沈明酥摇头,见她脸色不对,“娘娘烫着了?”
太子妃道,“没事,怪我不仔细。”
嬷嬷赶紧打起了圆场,“岁岁平安,是好兆头。”
屋外的人用完了早食,陆续赶了过来,两人的说话被打断,没再续上。
天边第一缕阳光照进窗台时,外面响起了一串震天的爆竹声,嬷嬷回头一望,欣喜地道:“姑爷来了。”
丫鬟把团扇递到了沈明酥手里,“沈娘子仔细脚下。”
沈明酥双手握住扇柄,挡在了面上。
太子妃走到了床边,扶起她胳膊,在一片震耳的爆竹声中,回答了她刚才的那句话,“阿锦若愿意,我便是阿锦的母亲。”
若没有沈家的仇恨,她应该也愿意叫自己一声母亲。
沈明酥一愣,想转头,奈何手里的团扇不能再移开,众人簇拥着她往前,她瞧不见路,也没瞧见太子妃的神色。
到了门槛前,察觉到太子妃松了手,换成了嬷嬷,“要跨门了,沈娘子抬脚。”
从后院到前院,所经过的长廊上,全都铺上了红绸,锁啦和爆竹声,不间断地响彻在耳边,混杂着人群里的欢笑声,倒是比她曾想象的要热闹。
沈家的院子她曾闭着眼睛都能摸出去,这处修得和沈家一样,即便团扇挡住了视线,也知道走到了哪儿。
行至大门前,锁啦声慢慢地停了下来,沈明酥也停了脚步。
新娘子离开娘家,讲究脚不沾地,她没有兄长,接下来的这段路本是由父亲背她出去,如今父亲不在,她只能自己走下去。
嬷嬷也松开了她的胳膊。
她正要跨步,耳边忽然一道打马声传来,接着便是一阵凌乱的脚步,离她越来越近。
“殿下。”
“参见殿下”
赵佐凌?
沈明酥愣了愣,赵佐凌已经几步跨上了台阶,立在她面前,声音有些喘,“还好赶上了。”
早上去皇帝那请了安,被皇帝拉着说了一阵话,出来时已经晚了,谁料路途中马车坏了,他等不及再换一辆,解了马背上的流环,直接骑马过来。一路紧赶。
最后一刻赶上了。
到底是年轻,气喘声很快平复,“我来送十锦出嫁。”赵佐凌立在了门槛处,隔着团扇看着沈明酥,知道他疑惑,不等她开口拒绝便道:“于理,我背师娘,理所应当,于情十锦‘弟弟’出嫁,我作为兄长,更应该背。”
沈明酥没出声。
一个太子妃,一个赵佐凌,都在她的意料之外。
可这两个人,似乎都在自己最重要的时刻及时出现,给了她最好的体面。
忽然想起了父亲的那句话:“我们阿锦是有福之人,一辈子都会有菩萨保佑”
父亲。
当真有菩萨保佑吗。
沈明酥愣着的功夫,赵佐凌已经蹲在了她身前,“十锦,上来吧。”
太子妃同送嫁的几人一道立在身后不远处,今日光线明媚,照在人身上有了久违的暖意,她目光里满是柔情,看向门前的自己的两个孩子。
见到沈明酥弯下了腰,趴去赵佐凌背上的那一刻,终归是没忍住,由着那泪珠子落在了脸上。
赵佐凌握住了她的膝盖弯,轻松地把她背了起来。
沈月摇看了个清楚,心头一凉,无边的恐慌和落寞从脚底升上来,像是被人夺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双手不觉紧紧相捏。
锁啦锣鼓、爆竹声再次响起。
赵佐凌提步跨下台阶,微微偏头,唤了一声:“十锦。”
沈明酥没应。
但他知道她听得到,有了爆竹声的掩盖,他不用悄声说话,声音清晰低沉,“那日在院子里你叫了我一声十全兄,我这辈子便永远都是你的兄长,兄长愿你幸福美好。”似乎是刚才的喘意还未完全消退,气息哽了哽,又才道:“若以后受了欺负,尽管来找我,即便他是我先生,我也会当面与他理论几分,替你做主。”
这一幕明明有些悲伤,沈明酥却忽然想起他每回看到封重彦的谨慎模样,不觉轻笑一声。
听到她的声音,赵佐凌心中不由大悲。
那日她离开东宫时,他看到了她手腕上的那串佛珠,旁人不清楚,但他知道,那是当初母亲怀着他时,父亲去寺庙里求取而来。
母亲戴了十七年,从未取下来过,就算母妃再喜欢她,也不会把如此重要的东西赠予她。
他跑去问了母妃,“母妃为何待沈娘子如此不同?”
母妃一句也没解释,默默落起了泪,只告诉他,“十全,母妃这辈子欠她太多,你可愿意替母妃好好爱她?”
这世上能有几人让母妃如此落泪,又有谁能让她说出这样一句话。
他查到了。
什么都知道了。
她是自己的亲妹妹,同胞而生,‘十锦’这个名也是父亲取的,同十全一样的寓意。
十全十美,人中龙凤。
他终于知道了上天给他们的是哪种缘分,他们比任何人都早相识,一块儿在母妃的肚子里长大,一块儿来到了这个人世,乃最吉祥的龙凤胎,但却不被世人喜欢。
世人想要他们的命。
自己是幸运的那个,留在了父母身边,成为了人人爱戴的皇长孙,每日都在父母的关爱下长大,衣食无忧,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要什么有什么。
她应该恨自己。
因为这一切对她来说,太不公平了。
他答应了母妃,往后余生,都将会护好他唯一的妹妹。
赵佐凌一步一步往下,脚步缓慢沉重,目中含着赤红的湿气,心底难受至极了,却故作轻松,笑着问她,“十锦不信我?”
沈明酥这回应了他,“信。”
她相信十全。
第 70 章
第七十章
少年的脊背很结实, 也很有温度,背了短短一截路,放下时, 胸口的位置微微生出了一股凉意。
刚站稳,旁边一只手伸过来及时地扶住了她,领着她进了花轿, “低头,慢些。”
是封重彦。
视线有限,她只看到了他一袭红袍。
“珠帘绣幕蔼祥烟, 合卺嘉盟缔百年”不知何人念了一声祝福之词,沈明酥钻进了花桥内,刚坐稳, 又是一串爆竹声, 紧接着,轿子被人抬了起来。
开道锣、开道旗各六人走在最前面, 随后乃喜牌队共八人、再是唢呐、笙、小鼓
两副喜扇后,才是沈明酥的花桥, 乃八人相抬,身旁跟着丫鬟婆子,再是龙凤座伞,最后跟着的是十里红妆
佛兰图热闹,没坐马车, 拉着沈月摇一道跟在了轿子后, 从未这般亲身参加过旁人的婚礼, 兴致极高, 拉着沈月摇说话,“月摇妹妹, 幽州婚宴,可同昌都的一样?”
沈月摇走了神,半天没答,神色木然地跟着队伍。
佛兰一愣,又叫了她一声,“月摇妹妹?”
月摇回过神来,“佛兰姐姐说什么?”
佛兰没再问她,轻声道:“月摇妹妹还是舍不得嫂嫂呢?”挽住她胳膊,“妹妹放心,这封家所有的人都知道,嫂嫂最疼月摇妹妹,之前妹妹失踪一年多,所有人都以为妹妹惨遭不测,唯独嫂嫂坚信妹妹还活着,即便嫂嫂成了婚,也不会冷落了月摇妹妹。等嫂嫂进了封家,成了丞相夫人,回头不知道多少如意郎君,来求取妹妹呢,到时候,妹妹可别挑花了眼”
沈月摇应付着笑了笑,“嗯。”
迎接的队伍得绕城,佛兰跟了半条街实在走不动,拉着月摇一块儿回到了马车上,似乎不知疲倦,撩起帘子又往外看。
队伍已经到了街头,两旁的铺子和阁楼的珊栏上全都挂上了红绸。
仆人手提框子散着糖,百姓阵阵欢呼。
都说封家有钱,倒没有说错。
兄长这是在烧钱。
过了闹市,沈明酥在轿子里坐久了,实属寂寥,唤了一声月摇。
连胜姑姑答应了她,“少奶奶,沈二娘子和三娘子在后面的马车里,要奴婢去唤来吗?”
人在就好。
沈明酥没让她去。
迎亲队伍绕完了九条街,才回到封家,时辰算得正好,日头悬挂在天际,即将是黄昏十分。封家的宾客已经挤满了巷子,见到接亲的队伍回来了,个个伸长了脑袋,又齐齐往屋里退。
轿子停稳了,沈明酥才拿起团扇挡住了面容,许是曾经脑海里想过太多这样的画面,当真经历时,倒很平静了。
全幅嬷嬷上前掀开轿帘,含笑扶着她出来,进了门槛及时提醒道:“少奶奶,要跨马鞍了。”
门口的位置放了一块捶布石,石头上又放了马鞍,鞍上又搁了一串制钱,全幅嬷嬷扶着她的胳膊,待她一跨过去,便欢笑着唱了一声,“前进平安。”
再是跨火盆,踩瓦
一道一道的祝福声落在耳边,虽不是对她一个人的祝福,却是她这辈子听到的最多的祝福之词。
“百年偕老,龙凤呈祥,琴瑟和鸣”
曾经她所期望的那些婚宴场面,全都实现了。
烟花、爆竹,明灯、祝福声
还有和封重彦拜堂。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今日高位上坐着的人,只有封夫人。
“夫妻对拜。”
两人相对而立,朝着对方齐齐地弯下腰。
沈明酥依旧手执团扇,一张脸挡在了团扇后,目不斜视,封重彦只能看到她的一小片额头,十颗彩珠配上她珍珠的妆容,只觉在她眉眼上方映出了一团淡淡的珠辉,矜贵又美艳。
片刻后终于听到了“礼成”二字。
心中并没有该来的喜悦,反而是一股酸楚涌上,激得他眼眶一涩,生生憋住,眼底慢慢浸出了红意。
师父。
他娶到她了。
没有食言,他愿意以整个封家,护她一世平安。
婆子簇拥上前,扶着她去往后院,转身的刹那,他看到了她的侧脸,如同初识那般,惊鸿一瞥,是他心中最爱的姑娘。
心中缓缓默念:“阿锦,愿我们能白头到老,休戚与共,相亲相爱”
人走远了,封重彦才转过身,底下的一众宾客等着他去敬酒。
乔阳的伤已经好了,往他身旁一靠,压低了声音道:“主子,皇帝已经查到了凌墨尘的身份。”
封重彦眸子里的柔色一瞬退了个干净。
乔阳接着道:“找的是梁老夫人。”
想起曾经凌墨尘同梁家的渊源,乔阳不由叹息道:“谁能想到皇帝如此聪明,竟然找到了梁老夫人,这一查,他凌墨尘不得立马现行。”
封重彦没吭声。
乔阳又道:“潘永的人已经出动了。”
今日凌墨尘要是死了,即便季阑松过几日游街,揭穿十七年前的真相,也没有人再相信。
凌墨尘不能死。
至少是在今夜,不能死。
这狗皇帝可真会选时候,选在了主子大婚之日,是想趁着众人都没注意,杀人杀得神不知鬼不觉
封重彦脸色越来越沉,扫了一眼跟前热闹的人群,转头同福安道,“去把三公子叫过来,应付宾客。”
“卫常风留下,看着少奶奶。”
封重彦疾步朝着门外走去,身上还穿着婚服,吩咐乔阳,“立马把周家太子还活着的消息传到国子监,越多的人知道越好。”
乔阳明白了。
皇帝想耍暗招,主子偏要同他打一场明仗。
前不久皇帝厚待前朝太子的名声才打了出去,接下来就看看他‘得知’前太子还活着后,会是什么反应。
乔阳应了一声,“是。”又问道:“主子去哪儿?”
“明家和文家。”他去请两位阁老。
今日是他大婚,喜红的灯笼从院子里延绵到了长巷,婚红的光芒落在青石板上,与明月相呼应,一半如白霜,一半如红纱。
封重彦翻身上了马背,勒住手里的缰绳,往后院的地方望了一眼,猛地夹紧了马肚,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下。
—
沈明酥被嬷嬷一路相扶,扶到了喜床上。
两人的婚房,便是之前沈明酥住的东暖阁,不过重新布置了一番,幔帐换成了大红,褥子也是大红,屋内又添了一些喜庆的摆件。
盖头换成了团扇,不用再等着新郎官过来掀盖头,新娘子可以坐在床上,稍作歇息,等到新郎官应付完宾客回来,再饮合卺酒,闹洞房
前院宾客众多,省主怕是一时半会儿过不来,连胜知道她一日没吃东西,替她泡了一盏茶递给了她,“少奶奶,先喝口热茶,奴婢去拿些点心过来,少奶奶垫垫肚子。”
沈明酥确实有些饿了,接过了茶盏。
饮完了热茶,手心有些潮湿,转头吩咐婉月打了一盆水进来,婚服的袖口太宽,她挽到了手弯,左手上那串佛珠贴在她白皙的皓腕,格外现眼。
那日太子妃给她戴在了手上后,巧合遮住了手腕内侧的那道疤痕,她便再也没有取下,沐浴更衣也未曾摘过。
轻轻往上推了推,洗好了手腕,再推回去,佛珠随之一滚,忽然露出了一道小小的字样。
沈明酥一愣,抬起手,凑到了灯火下,字迹非常小,但还是能看清,是个“十”字。
沈明酥并不知道这佛珠上还有字样,接着往下转,一颗一颗地仔细查看,很快又找到了第二颗,是个‘全’字。
紧接着又是一个‘十’字。
当看到最后那个‘锦’字时,沈明酥不觉已屏住了呼吸,全身血液倒流,呆呆地立在了那。
“十全。”
“十锦。”
十全十美。
多好听的名字。
她不是沈家的亲生女儿,可她从未想过,那她又是谁。
天底下又怎会有如此想象的两人,堂堂太子妃又怎会无端地对她好。
“如果阿锦愿意,我便是阿锦的母亲……”
一股悲凉从心底涌上来,灭顶的疼痛封住了她的喉咙,胳膊无力地垂下,四肢都没了力气,连胜正好进来,一时没有去看她的脸色,把手里的糕点放在了桌上,唤她:“少奶奶,先吃点东西。”
沈明酥没动,忽然问她:“姑姑,若是有人生了双生子会如何?”
那声音很轻,轻到她自己彷佛都听不见。
“双生子?”连胜不明白她怎么问起了这个,顺口答道:“虽不吉利,但也不是不能生养,有的人户啊,都是保下一个,另一个则暗里送到庄子上藏着,也能过一辈子”
沈明酥又问:“若还是阴年阴日出生的呢。”
连胜一愣,抬头朝她看去,沈明酥立在面盆架子前,没有转过身,连胜看不见她的脸色,只能答道:“若是如此,便是煞星投胎,多半都活不成了。”
青绿色的婚服原是极为华丽的颜色,如今垂头看去,只是一团模糊的晕影。
灵魂一瞬坠入深渊里。
空洞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一句话反复来回……
原来如此。
“少奶奶怎么忽然问起这个。”连胜见她半天都没动,正欲上前去扶她,却见她缓缓地转过身来,那脸色白得吓人。
连胜心头一跳,失声道:“少奶奶”
沈明酥打断:“你们都出去吧。”
连胜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见她又坐在了婚床上,面色虽不好,并无其他反应,一时也不敢忤逆,退了出去。
刚出去不久,沈月摇便进来了,神色匆匆,径直走到了她的床边,“姐姐”
沈明酥抬头看向她,目光轻飘。
沈月摇并没注意到她的失常,从她进封家,便一直暗中跟着乔阳,知道他是替封重彦打听消息的人,适才她亲耳听到乔阳说的话,潘永今夜要灭口。
凌墨尘要是死了,她怎么办。
沈家的仇怎么办。
凌墨尘不能死,他们就差一步了,凌墨尘说过,秋季一过便会清算,她们得助他成功。
已经没有时间了,封重彦先一步出了府门,沈月摇面色着急,继续道:“皇帝今日要杀凌墨尘,封重彦也去了,一旦凌墨尘落在他们手里,爹娘的仇便无望了,姐姐”
“月摇。”沈明酥忽然开口,轻声道:“你想要姐姐怎么做?”
还是同样的话,之前她在东宫之时,她问过一回,如今是第二回,她目光虚虚地看着沈月摇的眼睛,却又像是紧瞅着她不放,眼底带着最后一丝期盼。
如同路边被遗弃的一位乞儿,在等着她的施舍和解救。
沈月摇却没去看她的神色,她想好了,她不能失去姐姐,她是父亲养大的,永远都是沈家人,昨夜她说她只有自己一个亲人了,她又何尝不是。
爹娘没了,她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只有她,沈眀酥,若不是父亲当年救下她,她早就死了,如今太子妃,殿下,他们又去哪里找回亲人?
爹娘已经没了,姐姐只能是她一个人的,谁也不能与她来抢。
她们应该杀了赵家人,杀了赵帝。替爹娘报完仇后便回去幽州好好过日子。
封重彦的那个院子修得再像,可到底不是沈家。
沈家只有一个,无可复制,无可替代。
沈月摇目中带着偏执,眼底已被仇恨浸染,声音决绝地道:“姐姐得救下凌墨尘,只有他才能帮助咱们推翻赵帝,等到他成功的那一日,咱们便能手刃赵帝,再杀光赵家人,替爹娘报仇,替沈家的十八条人命讨回命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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