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第七十一章
话语声落在耳边, 像一把刀子生生地剜着她的五脏六腑,沈明酥闭上了眼睛,掩去了眼底所有的伤痛。
眼角一滴泪水无声地落下, 快速地滴到了她的手背上,没有一丝温度,寒彻入骨。
她到底一无所有了。
记忆里的一切温暖像是一场她幻想出来的虚影, 她被强行地拽离出来,画面一瞬化成了流沙,慢慢地消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 她才应了一声:“好。”
她答应过母亲,要好好照顾她,即便自己死了, 也要让她好好的活着。答应了, 便不能食言,十七年的养育之恩, 她不能不报。
她要自己去替沈家报仇,没有错。
“是先去救凌墨尘吗?”沈明酥有些恍惚, 向她确认了一句。
沈月摇点头,太着急,太害怕,怕她迷失在了这一桩婚姻里,更怕她贪念起了太子妃和赵佐凌那片刻的温情, 从而下不去手。
只要她彻底离开赵家, 自己便会陪她永远陪在她身边, 她们姐妹两人一辈子都不再分开。
沈月摇怕她再犹豫下去, 急切地点头,“对, 皇帝的人马已经找上门了,姐姐得快些”
“好。”
沈明酥起身拿上了封重彦送给她的那把弯刀。
连胜和婉月守在外面,本以为沈家二娘子定能哄得少奶奶开怀,不曾想两人竟一前一后地冲了出来。
连胜一愣,慌忙上前去拦,“少奶奶,今儿可是您的大婚,不可再出去”
沈明酥袖口一样,一把药粉撒了过去,连胜话还没说话,便同一旁的婉月软软地瘫在了地上。
旁的丫鬟,不敢去拦,便齐齐跪在了地上,“少奶奶”
沈明酥像是没有听见,径直走向了门口。
房门一开,卫常风便堵在了门口。
沈明酥没多说一句,忽然拔出弯刀,锐利的刀口对准了自己的喉咙,脖子微仰,声音冷冷地道:“不想新婚夜,封家的少奶奶血溅婚房,便让开。”
卫常风脸色一变。
再看她的神情,悲戚决然,又带着几分恍惚,眼底一潭死水,彷佛随时准备好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主子一走,他就知道今夜没那么简单,手里的长刀握了握,到底不敢上前,“今日乃主子和少奶奶的新婚,主子很快就会回来,少奶奶先把刀放下。”
“退开。”沈明酥无视他的话,又说了一遍,见卫常风还是不动,刀子毫不犹豫地往里一送,刀口瞬间划破了皮肤,鲜红的血珠子映在雪颈上,格外的妖魅。
卫常风面色白了白,忙往后退了几步。
沈明酥从他身侧的垂花门走了出去,沈月摇紧随其后。
前院灯火亮堂,一片欢笑声,都是在为她今日的婚宴而庆祝,可那些声音此时却同她没有半点关系。
她只是一个局外人。
走出了那片灯火的光芒,隐入黑暗中,那才是她应该走的路,她是个不祥之人,天降灾星,注定了一辈子孤独,从一开始便不该去贪念那一抹曙光。
—
封家今日的大婚轰动了全城,百姓同庆,九街之上烟花绚烂,光影映在菜市口前,却是另一番境地。
季阑松被推搡着出来,赤脚踩在地上,双手双脚皆戴上了镣铐,由内侍省的人押送而来。
“让开。”
“肃静!”
所有的斩刑,皆在午时前,鲜少有刑犯会在夜里行刑,原本看烟花的人群一阵骚动,慢慢地围了过来。
内侍省的公公尖着嗓子道:“逆贼季阑松,残杀前朝太子,其罪孽深重,今夜游街示众,于明日午时前,在菜市口行斩。”
游街一个晚上,这样的刑斩还是头一回见,百姓们一时七嘴八舌,九月中旬,天气已经寒凉,这般赤脚戴着镣铐,走上一夜,能不能活到明日还不知道。
“逆贼,死不足惜,有何可怜之处?”
“当初顺景帝待他可不薄,前朝太子死之时,才五岁,狼心狗肺,连个孩子都不放过”
“叛徒,逆贼,去死吧!”一人忽然把手里的东西砸了过去,人群的情绪一瞬被调动了起来,陆续不断地扔东西砸向季阑松。
冯肃立在人群后,听到声音,忙扒开人群,走去了最前面,不慎撞到了一人,季阑松听到动静,缓缓抬头,见是他,神色猛然一惊,直对他摇头,嘴里发出一阵“呜呜呜——”声。
冯肃一愣,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半个时辰前,他接到了沈娘子递来的口信,只有一句话,“我是谁?”并约了主子来前来菜市场相见。
今夜乃沈娘子和封重彦的大婚,她忽然送出这样的口信,必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事情严重,他先赶过来赴约。
但他没料到会看到季阑松,封重彦不可能丧心病狂到要在自己的大喜日子杀人。
刑部颁布的刑期是在七日之后。
怎会忽然生了变。
冯肃想问,季阑松“呜呜”了半天,也没有吐出一个字来,最后忽然张了张嘴,对着冯肃,这回冯肃看清楚了。
舌头没了。
冯肃脸色大变,一股凉意瞬间从脚底升了上来。
封重彦不会这么蠢。
是生了变。
是皇帝!
冯肃瞬间掉头,疾步冲出人群,想要回去阻拦凌墨尘,可今夜的人群实在是太多,他半天才挤出去,匆匆翻上马背,还没来得及扬起鞭子,便看到了凌墨尘。
“主子,快走!”来不及了,冯肃冲着面前马背上的人,猛喊了一声。
但还是没来得及,人群里一瞬闯出无数道人影,齐刷刷地朝着凌墨尘杀了过去。
烟花的光亮忽明忽暗,厮杀声一起来,人群尖叫着散开,潘永立在一处拱桥上,看着不远处被围在其中的凌墨尘,冷声道:“逆贼有同党,拿下!”
他怎么也没想到,前朝太子会是凌墨尘。
好大的胆子,竟然潜伏在了陛下的眼皮子底下,还成了一国国师。
封重彦也是好大的胆子,竟然与他联手,想利用季阑松翻案。
若不是梁老夫人
后果简直不敢想。
潘永深吸了一口凉气,找不到他的老巢没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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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引他出来也是一样,转头对身旁的太监道:“无论死活,头割下来就行。”
锋利的刀刃斩着夜风,汹涌而来。
凌墨尘坐在马背上,脸色异常平静,似乎一点都没意外,缓缓弯下身从腿上抽出了双刀,看到前面的人影冲过来。
靠近的瞬间,他猛地夹紧了马肚,马蹄在空中一跃,踢中了一人的面颊,重重地落了地。
同时凌墨尘侧下身,手里的长刀,擦着对面的人脖子而过,刀起头颅断。
周围的人,就像是不怕死一般,一个一个地往上送着人头,凌墨尘渐渐地被包在了重围之中。
双刀上沾满了鲜血,胳膊和腿上也慢慢地添了刀上。
手里的一把长刀正欲砍下去,肩头忽然被人从后一踢,只听到骨头一声碎裂,整个人猛地摔下了马背,滚在地上。
还未回过神,一把刀又插了过来,凌墨尘翻身躲开,身后的刀锋,却一直追着他不放。
这样的招式,凌墨尘见过。
是梁老夫人的人。
胳膊被刺中,凌墨尘像是不知道疼痛一般,趁机站了起来,刚起身,身后又是一道箭风。
凌墨尘忙偏开头。
箭头却没有穿过来,被一把弯刀从中斩断,“锵——”闷沉的声音落在耳边,一听便知,是一把用玄铁制成的好刀。
凌墨尘回头,便见沈明酥一袭嫁衣,骑在马背上,凤冠上的红珊瑚迎风飘在她脑后,宽袖灌着股股凉风,刚替他挡了一直羽箭的弯刀,再次落下,替他挡住了胸前的一把长刀,刀锋顺着那人的胳膊往上,割去了喉咙。
血溅起来,粘在了她的面上,她眼睛都没眨一下,继续将他护在了身后。
青绿色的嫁衣,慢慢地染上了血迹,血滴黏在面颊上贴着的白珍珠上,莹莹流转出了赤色光芒,竟是无比的艳丽妖娆。
凌墨尘终于回过了神。
不明白为何她会当真出现在这儿。
封重彦呢。
来不及多想,手中长刀与她并肩。
羽箭渐渐地多了起来,箭头扎进了马屁,马匹受惊,一声长嘶,扬起了马蹄,跌落的瞬间,凌墨尘伸手,及时地接住了她。
两人滚在了地上,躲过了飞来的羽箭。
潘永紧紧地看着那个头戴凤冠的人影,心都要跳出来了,第三轮羽箭发出来之前,及时喊了一声,“不许放箭!”
那是沈娘子。
必须得要活的。
潘永有些激动,本来还愁没有机会引她出来,如今人来了,便是陛下命不该绝,吩咐身边的另一波人道:“把沈娘子带过来,凌墨尘就地斩杀。”
话音刚落,菜市口的位置忽然一阵骚动。
潘永回头,一位太监匆匆赶了过来,脸色发白,“公公,季阑松不见了。”
潘永一怔,还未来得及质问,脚底下忽然一阵震动,起初没听出来那是什么声音,几息后才反应过来,脸色一变,大喊一声,“后方有敌!”
众人忙回头,手里的长刀还未迎上去,便被几人高的铁骑冲撞而来,如雷鸣的马蹄瞬间踏过了一堆人所在的位置。
潘永被底下的奴才护住,滚下了河道之中。
厮杀声从背后传来时,沈明酥正抱着倒在地上的凌墨尘,手里的弯刀横在前方,还在缓缓地滴着血。
凌墨尘艰难地仰起头,目光落在她那一串贴在雪颈上的珊瑚珠子上,分明血腥味浓烈,凌墨尘却彷佛又闻到了一股紫藤花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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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妃为何喜欢紫藤。”
“它啊,因爱而生”
耳边的厮杀声,渐渐地缓了下来,凌墨尘哑声问她:“为何要来救我?”
沈明酥没去应他,看着远处来势凶猛不断靠近的铁骑,和地上的一片血海,目光空洞地穿过夜色,眼里的神采如烛火残烬
“父亲,我为何要习武?我不喜欢杀人。”
“习武是为了保护自己。”
“阿锦的手干净,不是拿来做这些的。”
“那是用来干什么的。”
沈明酥松开了凌墨尘,从地上爬了起来,双手已被鲜血沾污,像是疲惫至极,脚步摇摇晃晃,随时都可以倒下。
顾玄之走到了凌墨尘跟前,单膝下跪,“殿下,人都清理干净了。”又抬头扫了一眼跟前的沈明酥,道:“殿下,她留不得,她姓赵。”
“放肆!”凌墨尘突然一声呵斥。
长这么大,他从未对顾玄之如此声严厉色过,此时却顾不得去看他的脸色,只紧张地看着沈明酥,小心翼翼地道:“丹十,他胡说的。你姓沈,叫沈明酥,还姓江,叫江十锦,叫江丹十。”
沈明酥缓缓转过头,看向他。
凌墨尘撑着地面,腿上有伤,踉跄地站了起来,朝她伸手,“丹十,过来,跟我走。”
沈明酥没应,只是茫然地望着他。
凌墨尘却莫名心慌,双目渐渐生红,轻声哄着她,“你不是喜欢制药吗,我给你买很多药材,你喜欢吃鸡蛋,咱们就养一群鸡,等着它们下蛋。还有紫藤花,你要喜欢,咱们种一院子”
空中忽然有冰凉的东西落下,贴在她额角,冰冰凉凉。
她目光动了动,微微仰目。
漆黑的夜空下,飘起了柳絮白雪。
凌墨尘上前一步,想去抓她的手,沈明酥脚步往后一退,目光落下来,看着他的眼底,忽然凄然一笑,出声道:“我以为,你想要我的命,但没想到,你要诛我的心。”
第 72 章
第七十二章
他是前朝太子, 潜伏了十几年,还未复仇,又怎能轻易被人算计, 他早就准备好了,今日要反。
她做了什么?杀了朝廷的禁军,助了他一臂之力, 将长矛对向了她的血亲。
不对,那不是她的血亲。
她姓沈。
赵家是她的仇人,她应该举起手里的刀去杀了他们,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且这条路还没结束,还不是他们想要的,她得继续往前走, 拿着手里的这把刀, 去杀光所有赵家人。
她不怨凌墨尘。
从一开始他接近自己便是存了目的,两日皆知, 今日这一切,她不怨, 也不知道该去怨谁。
转过身没再看他,脚步缓缓往前。
封重彦说九月适合成亲,气候适宜,不冷也不热,但幽州和昌都的气候却不同, 九月中, 这里已经下雪了。
冰凉的雪花入骨, 倒能让她一直保持着清醒。
凤冠压得她脖子酸疼, 几次想去摘,发夹拽住了她的发丝, 扯得一根一根的心疼,偏生掉不下来,歪歪扭扭偏在头上。
长裙所过之处,全是血迹。
凌墨尘看着那道摇晃的身影,想起她背着药箱独自行走在甬道上,背影里透出来的孤寂同如今一模一样。
想起她跪在自己亲人的脚边,磕着头,灼热的太阳只晒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又想起她的笑颜,“好笑的时候不笑,等待何时?”
“怕,国师就能停手吗。”
“国师要我这条命,我给你。”
“国师停不下来,我也一样,国师不必心软,因为我们都不得比往前走。”
她以为,他要的是她的命。
她愿意给。
但他不是。
他剜的是她的心,让她手刃至亲,万劫不复。
她什么坏事都没做过,就因为她是赵家人。
冷风夹着飘零的雪花,吸入鼻尖,他只觉一口寒风灌入他心肺,连呼吸都吃力了,脸色一阵发白,受伤的腿脚终究没支撑住,半跪在了地上。
事情终究还是走向了最坏的地步。
谁也逃不掉。
“沈明酥!”他忽然喊住她,声音被夜风一吹,微微颤抖,“那张帕子,你可以用。”
她用了,他就可以立马停下来。
那是他欠她的恩情。
是欠她沈明酥的。
与她身上的血脉无关,与赵家无关。
沈明酥顿了顿,被他一说,似是这才想了起来,垂下头,翻开了自己握着弯刀的手腕,便见那一张帕子缠在自己的虎口上,已经被血迹染得瞧不见半点原来的颜色。
连那朵并蒂莲也看不见了。
早已无用。
沈明酥伸手轻轻地拉开了活扣,里面被浸泡的鲜血被挤压出来,滴在了她手上,地上,她手一松,任由它沉重地砸在了地上。
她欠怕了。
不想再欠谁的。
血红的手帕,被尸身血海淹没,寻不出半点痕迹。
即便到了最后一刻,她都不想让他为难。
寒风凛冽,凌墨尘看着她再次提了脚步,往漆黑的雪夜里走,彷佛要走到最深处去,失声喊道:“沈明酥,你回来!”
前面的人再也没有给他一点回应。
顾玄之适才被他呵斥后,没再生杀心。
杀与不杀都一样,她最后的结局都好不到哪里去,见凌墨尘如此,八成也知道这段日子相处,他怕是对这位赵家郡主动了心。
但两人一个姓周,一个姓赵,隔着的是血海深仇,永远都不会有可能。
大局为重,顾玄之提醒他道:“主子,该走了。”
他们得先出城,今夜接下来皇帝和封重彦还有一场厮杀。
前朝太子还活着的消息早就被皇帝传到了国子监。
且已经给两位阁老去了信函,向两位阁老表示了自己对前朝的虔诚,愿意把江山还给前朝太子。
他赵帝做了十七年的贤主,敬重每一个臣子,爱戴自己的子民,积攒了一身的贤名,能有这样的举动,是在情理之中。
他愿意让,可封家呢。
封家忠于赵帝,当年便是因第一个支持赵帝登基,而权倾朝野,如今天下太平,国泰民安,封家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昔日的旧主归来,打破这一切,拿走属于他封家的利益。
所以封重彦‘杀了’前朝的两位阁老,并控制了国子监上千名学子,让他们口不能言。
再斩杀季阑松,引出前朝太子一并灭口。
封重彦大逆不道,‘杀死’前朝太子,还屠杀了两位阁老满门,丧尽天良,赵帝心中虽万分不忍,但为了堵住悠悠之口,还前朝太子和两位阁老一个公道,不得不忍痛割爱,下令捉拿封重彦,诛杀封家满门。
这就是赵帝今夜的计划。
他们不过是将计就计,救下了季阑松和两位阁老,待天一亮,所有人都会知道真相。
赵帝的真面目会被揭穿,而封重彦对赵家的忠诚终究会成为一场笑话。
他们此时只需要退到城外,等待时机。
话音刚落,耳边便响起了闷沉沉的声音,动静同样震动了脚下的土地,似是千军万马,这回则是从铁骑后方杀来。
顾弦之面色一紧。
“护殿下出城!”
还未来得及撤走,兵马已经到了跟前。
封重彦。
今夜乔阳照着封重彦的吩咐,去了国子监,竟一个人都没见到,问门房,门房一愣,“封大人今夜新婚,不是请了国子监的学子吃喜酒了,半个时辰前才走”
乔阳一听便知不对劲。
忙调头赶往两位阁老的住处,半途中便遇到了封重彦和卫常风。
沈明酥走后,卫常风立马去找了封重彦,在封重彦到两位阁老的住处之前,及时追上了人,“主子,沈月摇不知如何得知了凌墨尘之事,告诉了少奶奶,少奶奶拿刀相逼,奴才拦不住,还请主子责罚。”
封重彦一瞬勒住缰绳。
与此同时,前方明家的位置忽然腾升起了火焰。
卫常风一愣,“明家怎么着火了。”
封重彦脸色却陡然一变,一股寒凉冲上头顶,猛然间醒悟,知是中了皇帝的圈套。一把扯下了挂在婚服上的腰牌,扔给了他,“找贾良,调集所有巡防营的兵马。”
“通知乔阳,带兵符出城。”
顾玄之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脱了身,先同其喊话,“封大人,就如此甘愿被人玩弄于手掌,明知他生性残暴,背信弃义,将来你封家不会有好下场,还要选择忠吗?”
封重彦坐在马背上,一眼便看到了立在尸身血海里的人影,那身上还穿着婚服,孤零零地立在风雪之中。
今夜本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他选择?
何人给过他选择?
他万般阻拦,拼了命地去隐藏,想让她能像普通人那样,好好地活下去。
但这些人偏偏不放过她。
一路过来,那双眸子飘进了冰雪,瞳仁里带着冰天雪地的寒凉,封重彦笑了笑,“你们可有给过我活路?”
“何为忠,何为奸?”
父亲告诉他,周帝临死前召集所有的部下,交代道:“以国为重,以民为先。”
所以封家在内乱之前,及时跪了赵帝,助赵帝建立起名声,让他稳住了朝中大臣的心,平息了内乱,一致向敌。
封家的忠诚,从来不忠于君主,只忠于这片土地上的百姓。
但他试过无数回,好像都没有那么大的志向,伸手缓缓地摸向腰间的弯刀,轻声道:“我封重彦不过是想护住一人。”
可就是做不到。
他好像错了。
从一开始就错了,他应该把所有的人都杀个干净,便不会有今日的隐患。
马蹄忽然飞奔,弯刀迎着雪花斩去,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厮杀,沈明酥一直往前,始终没往后看。
潘永已经被底下的人从河道里拉了出来,一身狼狈,手下的禁军,包括梁老夫人的人几乎全军覆没,死的死,伤的伤。
菜市口俨然成了人间地狱。
潘永没想到凌墨尘竟然私藏兵马,策反了整个锦衣卫。
报信的人已经去了皇宫,援兵很快就到,而青州太子的兵马应该也快到了,陛下查到凌墨尘身份时,早已快马加鞭,给太子去了密函。
锦衣卫多少人。
青州二十万兵马还剿灭不了?
天上飘起了雪花,河道里的水寒彻入骨,潘永周身湿透,却像是完全不知道冷似的,看着从后方杀过来的封重彦人马,同身旁的人道:“关城门!一个都不许放走。”
无论是凌墨尘。
还是封重彦,今夜都得死。
目光正瞧着,忽然一顿,紧紧地盯着夜色中缓缓朝着这边走来的一道人影。
身边的禁军也瞧见了,举起了弓箭,潘永急声制止:“放下,不能伤她!”
潘永主动迎了上去,看着沈明酥身上的婚服,已沾满了血迹,凤冠斜落,实属狼狈,好好的婚礼变成了这样,谁又高兴呢?
可说到底,这场婚宴本就不该是她的。
潘永走到了她跟前,“沈娘”意识到自己叫错了,及时掐断了那称呼,忽然掀袍跪在了她跟前,行了一个跪礼,“奴才参见郡主。”
沈明酥便也没再往前了。
潘永等了片刻,没见她出声,似乎并没有意外,便知她已经清楚了自己的身份。
潘永径自抬头,哀叹了一声,悲切地道:“郡主受苦了。”
“陛下也是今日才得知郡主的身份,对此悲痛不已,不惜痛下杀令,以保住郡主的身世之谜,可没想到郡主还是知道了”
潘永轻声问她:“郡主可愿意听当年发生了何事?”
沈明酥没应。
潘永自己讲了起来,“干爹临终前,交代了奴才,有朝一日见到郡主,定要将这些话带到。”
“郡主乃阴年阴时出生,又是双生子,按国运,是为灭国之兆。”
潘永不敢去看她的脸色,继续道:“这消息原本压在了东宫,无人敢传,却突然之间爆了出来,落入了钦天监和一帮臣子的耳里,陛下深知躲不过了,只能让人去东宫拿人,原本是想抱到了孩子后,再找个替死鬼,把郡主和殿下送出去,可太子和太子妃并不知道陛下的用意,不肯交出孩子,差了身边的两个嬷嬷,从地道偷偷把郡主和殿下送出去,其中抱着郡主的那位嬷嬷竟是走投无路之下去了太医院,求到了太医院的萧秋白跟前。”
“萧秋白救下了郡主,差人连夜送到了沈壑岩府上,沈壑岩家中正好丧女,这般人不知鬼不觉,谁也没想到郡主还活着。”
潘永话锋一转,“但那萧秋白乃顺景帝的旧人,与沈壑岩关系极为亲密,两人原本救下郡主,乃是一桩善举,他们却怀了天底下最歹毒的恶意。”
“萧秋白一死,沈壑岩替陛下会诊之时,竟暗中下了寒火草的寒草之毒,此毒只有火草能解,谁知道他竟将”说到此处,潘永又悲又愤,“沈壑岩竟然把火草的解药放在了郡主的身上,他是想要陛下与郡主手足相残啊,此心可诛,简直丧尽了天良。”
人悲伤到了一定的程度,似乎一切都平静了。
沈明酥安静地听他说着,脸上没有任何波动。
潘永又道:“陛下已经得知了郡主的身份,郡主若是愿意回来,陛下承诺,定会把欠郡主的都补偿回来,陛下,陛下说他已年迈,惟愿郡主能安康。”
“郡主,同奴才回宫吧,那才是您该去的地方。”潘永磕了一下头,头刚碰在地上,耳边便是一道闷沉的撞击声。
响声像是从天边传来,低沉哀鸣,如雷鸣,却又不像是雷。
很快第二道声音落了下来。
这回众人都听清了,是钟声,一声接着一声,身后的厮杀声也因钟声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一共二十七声。
太后殁了。
太后是谁,她从未见过,没什么情绪起伏。
反倒有些轻松。
她的手上能少沾一条人命了。
沈明酥看了一眼对面溃不成军的禁军,在短暂的安静之后,迎着风雪里微微提声,同跟前的潘永道:“劳烦公公通传陛下,我乃当朝郡主,太子与太子妃的亲生女儿,原名沈明酥,请求圣上恩典,入宫行孝祭拜。”
声音带着疲惫,轻飘飘地落在雪夜里,除了今夜的丧钟之外,又是另一道惊雷。
潘永还未从适才的丧钟中回过神,闻言倒是轻松了不少,再次磕头道:“恭迎郡主回宫。”
裙摆太重,沈明酥提了提,才踏出了一步,便听到身后一声,“阿锦!”
丧钟一过,气氛再次紧张。
三方兵马一触即发。
沈明酥顿了脚步,抬起手又去扯头上那顶沉重的凤冠,这回发丝扯得她头皮发麻,也没有停。
终于摘了下来。
转过身看着朝她奔来的封重彦,跌撞地翻下了马背,同样一身婚服,大红的颜色已成了深红。
等他到了跟前,沈明酥便把手里的凤冠,轻轻地往他跟前的地上一抛,仰头道:“我早说过,这一场亲事不必成。”
“我又不喜欢你。”她也同他说过,但他还是一意孤行,非要来多管闲事。
他是她的谁?
能让他如此执着。
一句封哥哥而已。
他忘了便忘了,为何又要记起来。
喉咙里的哽塞,堵住了呼吸,沈明酥艰难地咽了咽,看着跟前神色僵住的人,眸子赤红,眼底却是一片凉薄,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道:“我不需要你的保护。从来都不需要,没有人能保护得了我,只有我自己,我曾告诉过你,但你不信,如今你可相信了?”
丧钟一过,城内再无烟花爆竹。
雪夜寂静无声,一片死气。
封重彦立在那,犹如坠入千年寒凉冰窟,脚步再也挪不动半分。
“我是谁?”沈明酥忽然一笑,质问道:“你可有一日想过,要告诉我?你没有,你那所谓的保护简直可笑,我也不稀罕”
沈明酥没去看他的神色,又重复了一遍当初的话,“你走吧,我不需要你的保护,你也护不住我,我自己的路自己走,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第 73 章
第七十三章
头上的凤冠没了, 轻松了许多,沈明酥刚要转过头,余光看到了前方不远处的一道身影。
沈月摇不会骑马, 只能坐马车。
几番兜兜转转,找了过来,见到的却是尸身血海。
她不知道会是这样的局面。
她只想让姐姐救下凌墨尘, 杀了赵帝,替爹娘报仇,从未想过要置她于乱军之中。
她从刀枪底下穿过, 大声唤过沈明酥,厮杀声太大,沈明酥没有听到, 等耳边的一切声音都停下来时, 她先听到了沈明酥说的那句话。
她都知道了。
知道了她是赵家的人。
她要离开自己了吗?
脚下被刀枪一绊,摔在地上后, 沈月摇便没再起来,瘫坐在地上, 看着离她而去的那道背影,又慌又怕。
姐姐要丢下她一个人了吗。
她终于转过头,看到了自己,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阵,但并没有朝她走来, 似是弯唇冲她笑了笑, 但雪夜漆黑, 灯火零星, 她看不清她的脸。
沈月摇唤了一声,“姐姐”
声音太小, 沈明酥没听见,但知道她想说什么,也知道她想要什么。
沈家的仇一日未报,她便一日不会安宁。
答应她的,她会做到,她这就去替她报仇,收回目光,沈明酥再也没有回头,唤了身旁的潘永,“公公,走吧。”
潘永忙让人牵了一匹过马,搀着沈明酥上了马背。
封重彦依旧站在那,倒没有上前来阻拦。
即便沈明酥是当朝郡主,怎么说两人也已成婚,也是他封重彦今日才娶进门的妻子,就这么把人带走了,有些说不过去。
且他带出来的禁军早就被凌墨尘的人马杀得七零八散,这会子能不能抽身,全靠他封重彦了。
太后殁了,忽然生变,宫中情况如何,消息有没有传到陛下耳中,援军何时能到,潘永此时都不能得知。
得先稳住封重彦,让其拖住凌墨尘。
潘永上前走到封重彦跟前,行了一礼,“封大人今夜能及时赶来缉拿逆贼,乃我大邺命不该绝,等奴才到了陛下面前,必会传达封大人对我朝的忠诚。”神色哀痛,又道:“如今太后殁了,想必宫中已经乱成了一团,此群逆贼就劳烦封大人镇压,朝廷的援军马上就到。”回头看了一眼马背上的沈明酥,“郡主乃赵氏一员,太后殁了,奴才不得不带她回宫吊丧,封大人放心,有奴才在,定会护住郡主周全。”
潘永说完,久久没有听到他回应,赶紧后退两步,叫上余下的人马,“迎郡主回宫。”
—
天上飘着雪,越落越大。
丧钟响完后,城内所有的欢呼声都停了下来,臣子无论此时在何处,都得赶回家中,换好丧服,急忙往宫门赶去。
宣门城楼上已换上了白灯笼,时辰未到,宫门尚未开,早到的臣子个个笼着袖,肃然庄重地躬身立在门外。
风雪一吹,脸上如同刀子割,鼻尖冻得发红,也不敢有半分失态。
这一夜里发生的事情太多,单凭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必然会有遗漏,身在官场的人谁都知道,可靠的消息能让人准确地摸清风险,不仅能救命,还能明哲保身,一人终究忍不住,轻声问道:“你们听说了没,前朝太子还活着。”
有一人打破先例出声,其余几人神色均缓了缓,没有吭声,想来是大伙儿是都知道了。
众人没有明说,但心里都清楚。
一山不容二虎。
前朝太子当真还活着,那如今宫中坐着的这位赵帝该怎么办。
当真会把天下还给周家太子?
想必没那么简单,片刻后又一人道:“听说那季阑松今夜被拉去了菜市口要刑斩,却被锦衣卫的人劫了”
锦衣卫是国师凌墨尘的人。
刑部乃封重彦的人。
这两人又掐上了。
一个是想灭口,一个想救人,明摆着两个又在站了对立面,一个站赵家,一站周家。
朝中的两个大臣都及时地站了队,但这战队的情况,还不如不站,天平一样重,底下的臣子更摸不到苗头。
立在最后方一人忽然一嗓子道:“封家以‘忠诚’二字立世,以我看,简直就是笑话,今夜他封重彦扣押上千名国子监的学子,一把火不惜烧了明文两家,文阁老,明阁老不知所踪,怕是早就被他灭口了吧。顺景帝当年抛下一切,舍命保住了青州,护住了我大邺的二十万大军和百姓的安宁,胡军至今还心有余悸,举头三尺有神明,他就算是灭了两位阁老,还有这满朝的文武百官,百官的心和眼睛是雪亮的。”
众人起初都是小声议论,他这一嗓子出来,简直就是带吼的了,所有人都听到了,却没人去计较他是不是失礼,都被他那一番话震得心头一惊。
两位阁老没了?
惊愕封重彦手段的同时,人人心里都有了掂量,这等一动便要搭上整个家族人命的时刻,没有几人敢轻易站队。
平日里个个为前朝太子的死,深感遗憾,可如今那人说完,良久过去,竟无一人搭腔。
正是肃静之时,身后忽然响起了几道马蹄声,众人回头,潘永已经翻身下马,牵住了后面一匹马的缰绳。
此时天色还未亮开,只能接着城门上的微光打探而去。
是一位姑娘。
虽有臣子不认识人,但能认出她身上穿着的婚服。今夜还能有谁大婚,不就是封重彦。
几人还未反应过来,便听潘永道:“东宫郡主回宫吊丧,回避!”
听到一声郡主,个个下意识地弯身埋下头,等人从跟前走过,进了宫门众人才回过神。
以为自己听错,一人问身旁的人同僚:“刚才他说的是谁?”
“东宫郡主。”
“没错,我听到的也是东宫郡主。”
东宫就一位郡王,哪里来的郡主?
众臣子一阵迷茫,潘永已领着人直奔皇帝的寝宫。
外面的人不知道,但福延殿的人却知道,皇帝的双手也已动不了了,再这么下去,便是颈子,直到彻底僵化。
陛下心慈,不忍伤害自己的至亲,可身为他的子女,无论是忠还是孝,都不应该眼睁睁地看着他撒手归西。
何况如今前朝太子还活着,这节骨眼上,关系着赵家的天下,陛下不能有事,必须得活着。
到了福延殿前,潘永翻身下了马背,忽然跪在了沈明酥跟前,“郡主,奴才有一事,一直瞒着郡主殿下,待会儿郡主就得面见圣上了,奴才不得不说”
“我明白。”沈明酥没等他说完,轻声打断,“既是赵家人,我岂能看着自己的至亲受难,公公放心,今日进宫,我本就是为了此事。”
潘永一愣,当场喜极而泣,磕了一个响头,“奴才叩谢郡主的大恩大德。”
“公公起来吧。”初雪落地即化,沈明酥肩头也被雪水慢慢浸湿,寒凉一点一点地浸到骨头缝里,她似是完全没感觉到冷,不慌不忙地从马背上下来,扶起了他,“公公为了赵家如此尽心,该是我感激你。”
她能如此想,就省事多了。
潘永忙爬起来,见她此时身上还穿着婚服,不宜面圣,赶紧吩咐底下的人先带她下去更衣,自己先去皇帝身边禀报。
到了皇帝门前,却见门扇大敞开,里面没了人。
潘永一愣,正欲问,里面的奴才听到动静,匆匆出来,脸色着急,“公公可算回来了”
潘永问:“陛下呢。”
“陛下得知太后归天后,悲痛过度,嚎啕痛哭。”高安走后,陛下身边一直是潘永在伺候,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偏生潘永不在,这些个奴才个个都不知道如何相劝,“得幸小殿下来了,安抚好了陛下,亲自替陛下穿好丧服,已推着陛下赶去了殡宫。”
小殿下?
东宫赵佐凌。
“何时走的?”
“半个时辰前。”
半个时辰前,丧钟怕是都没敲完,他的人应该还没到福延宫,潘永脸色一变,也不知道陛下有没有收到消息。
凌墨尘的兵马还在城内。
封重彦已卷入了屠杀阁老的罪案之中。
今夜一过,前朝太子得死,封家也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朝廷的势利重新回归到陛下手里,陛下再得沈娘子的‘雲骨’,解了毒,一切便都该结束了,万不能这时候出了差子,潘永脸色慌张,不敢耽搁,“我先去殡宫见陛下,沈娘子尚在换衣,务必要把人留下。”
“是。”
殡宫设在了太后的寝宫,潘永转身匆匆出了福延殿,刚上通往太后寝宫的甬道,迎面便走来了两位太监,见到人,虾腰垂头道:“潘总管,皇后娘娘有重要的要务,让您去一趟。”
皇后娘娘?
太后殁了后,后宫一众事务都得要皇后操办,这时候有何重要的要务需得找他?
但见对面的太监确实是皇后宫里的人,也没再怀疑,道:“劳烦二位同娘娘回禀一声,奴才有要事禀报陛下,稍容奴才耽搁片刻。”
两人却不让他走,“娘娘宣得急,潘总管还是先过去一趟。”
潘永心头纳闷,自己乃内侍省的总管,往日这些人,谁见了他不是恭恭敬敬,怎的今日给了他们面子,还起劲了。
正疑惑,忽然一道厉箭从墙头飞来,锋利的箭头穿过风雪,一瞬扎进了潘永的心口。
潘永瞪大了眼睛,脑子里的思绪争先恐后的涌上来,却不敢倒下去,只紧紧地盯着跟前的两人,来不及去想到底发生了什么,先把消息递了出去,“凌、墨尘、叛变,城门已被封锁,快去找陛下”
还有
心脏一阵剧烈的疼痛后,意识瞬间被掐断,潘永跪在地上,死不瞑目一般,圆撑着眼睛,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没说完的后半句是,沈娘子在福延殿,陛下有救了
—
潘永适才吩咐完,底下的奴才便匆匆去替沈明酥寻了一身丧服来。
虽不明白沈娘子为何忽然就成郡主了,但因潘公公亲口交代,也没人敢去怀疑,备来的孝服和头上孝帕麻绳,均是照着赵家孙子辈配置。
沈明酥换好了出来,太监便先替她奉了茶,“郡主先在此稍候,潘公公马上就回来。”
沈明酥也不着急,饮了半盏茶才道:“潘公公既然忙着,我自己去见陛下即可。”
太监忙道:“陛下先前去了殡宫,郡主稍微,公公已去接人了,陛下很快就能回来。”
“既如此,我去殡宫即可。”
太监得了潘永的令,哪敢轻易让她走,见她起身,赶紧相拦,“郡主初次进宫,地方不熟悉,免得待会儿失了仪态,咱还是等潘公公带陛下回来”
“我身为晚辈,头一回认亲,怎能让陛下为了见我一面,从曾祖母的灵堂上赶回来?这怕是不合规矩。”
那太监眼见拦不住,只能使眼色让人去关门,谁知那人还未走出去,便吸入了一股离奇的香气,连同屋内几人,前后瘫软在了地上。
沈明酥跨出门槛,外面守门的太监还未来得及反应,脖子上便架上了一把刀,沈明酥问他:“殡宫在哪儿,带个路。”
—
皇后娘娘前一日染了风寒,这会子爬起来都难,宫中并无贵妃,几个嫔妃平日里又没有操办过大事。丧钟一响,皇后便立马让人找来了太子妃,让她代替自己操办太后的后事。
殡宫也是太子妃在布置。
太子妃乃书香门第出身,当年的李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也算是书香门第,尚在闺中便跟着自己的母亲学着操办府中的大小事务。
进宫后又跟着皇后一道替太后和皇帝,办过不少生辰。
今日的丧事,也不在话下,办得井井有条。
第 74 章
第七十四章
皇帝被赵佐凌从福延宫带过来后, 便一直坐在轮椅上,从头到尾看到了太后的整个装棺过程,似乎当真悲伤过度, 几度咽哽都说不出话来。
后半夜,后宫嫔妃也都陆续赶了过来,没料到皇帝来得这般早, 个个生怕表露不出自己的伤悲,捏着帕子哭成了一团。
殡宫内全是白蜡,宫人们跪在地上不断地烧着火纸, 青铜盆内的黑灰越堆越多,皇帝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一双眼睛被香火遮挡, 里面的焦灼, 愤怒,全被耳边哀恸的哭声淹没。
底下的妃子哭了好几个轮回, 嗓子都哑了,眼泪都快流干了, 抬头一瞧,皇帝还是没动,连个声儿都不出,也不敢停下来。
太子妃诵完了一段经,见时辰差不多了, 让宫人俸了一盏茶, 亲自捧着, 到了皇帝跟前, 轻声问道:“陛下万金之躯,切莫千万要悲伤过度, 先喝盏茶吧?”
皇帝抬起眼眸,看向她,做了十七年的皇帝,一双眼睛自带一股威严,此时里头蹿着滔天怒火,似是恨不得要将她千刀万剐。
太子妃不过是一个后宫的妃子,平日里深居宫中,说话温声细语,此时却没有丝毫畏惧,迎上皇帝的目光,缓缓地道:“皇祖母一辈子为陛下操劳,常年礼佛,每日都在为陛下减少罪孽,如此苦心,实属不易,如今过世,父皇理应伤痛,哪里还能饮得下茶。”
太子妃说罢,又把手里的茶盏撤了回来。
皇帝忽然使出了周身的力气,嘴唇翕动,脸色一片赤红,可惜太子妃挡住了他的脸,谁也看不见。
耳边全是一道道的哭声,听不到这边说话,太子妃不紧不慢地道:“陛下放心,我给陛下喂的只是哑药,三五个时辰后便能开口了,但在这期间,陛下还是省点力气,免得药效过了,陛下反而折损了自个儿的身体。”
等他的那一口气顺过来,脸上的红意退尽了,太子妃才转过身,扬声同跪在一旁的赵佐凌道:“皇孙去宣门,叫众臣进来。”
赵佐凌闻言起身,朝着皇帝行了一礼,转身走了出去。
太子妃看着他的身影,轻声同皇帝道:“陛下是不是觉得这孩子逗人喜欢?”太子妃一顿,“原本可以有两个,但陛下,还有这天下的人,容不得她,要杀她。”
“陛下还没见过她吧?”太子妃忽然问他,唇角抿了一丝笑容,“待会儿就能见到了。”
皇帝神色一怔。
太子妃又道:“十七年前,她本可以活着,只要陛下不听信谗言,以自己的真本事,向天下人证明,赵家的江山,不需要牺牲两个刚出世的婴孩来成全,赵家的国运,也不会因两个婴孩的带来便会受到影响,那他们从小便都会在东宫长大,陛下也不会走到今日的地步。”
“你杀了她的爹娘,让她背负着血海深仇,再把刀指向自己的亲人。”
皇帝闻言,似是受了莫大的惊吓,眼珠子又开始不停地转动。
太子妃继续戳穿他,“陛下知道她是谁,你早就知道了,她是你的亲孙女,可你为了自己能多活些时日,故意装聋作哑,任由他们伤害她,还想再一次取她的性命。”
太子妃问他:“陛下这么做,可问过我这个做母亲的,是否同意?”
皇帝嘴角抽搐,想唤人来,奈何发不出半点声音,只一双眼珠子不断地转动,可屋内的人没有一个人敢抬头看他,也没有人注意到他。
太子妃不再与他说话,跪坐在蒲团上安静地等着。
天边慢慢地泛起了鱼肚,雪越落越大,倒是恰好为铺出来的白绸添了几分哀色。
沈明酥穿着一身孝衣,到了玉阶下等着通传。
今日殡宫内都是东宫的人,见到人来了,立马进去通报太子妃。
等着的功夫,身后渐渐有臣子靠近。
虽还刮着风雪,但此时天色已经亮开,光线越来越敞亮,远远见到一个人披麻戴孝地立在那,众人一时并未觉得奇怪,走近了,越看越不对。
谁都知道,无论是民间还是皇室的规矩,只有死者至亲头的孝布上才回佩戴三根絰带,即麻绳。
赵家人丁单薄,如今戴孝的人屈指可数。
儿子的只有皇帝一人,孙子辈福王一死,也就只剩下了太子。
曾孙一辈,不过也只有三人,一位是太子跟前的郡王,另两位便是福王府的诚郡王和荣绣郡主。
福王一反,府上的人原本都该处死,但架不住太后出面阻拦,保住了诚郡王和荣绣。
但诚郡王因占了毒,人不人鬼不鬼,被人关在房内,还得那铁链子锁着。荣绣从小骄纵惯了,受不了打击,时好时疯,也被关了起来。
如今这位,又是谁?
在宣门见过潘永的人是少数,后来者均不知情,此时只见到了一个背影,也不敢贸然前去探脸。
正揣测,便见一位太监走出殿门,对殿下的人道:“宣东宫郡主”
众臣子一脸怔愣。
东宫郡主?
东宫哪里来的郡主,不是只有一位郡王?
莫不是太子殿下在外的私生女。
众臣心下纷纷猜测,沈明酥已提着裙摆,一步一步走上了台阶。
所过之处,无不安静,适才太监那一声,不仅是阶下的臣子,还有殿内跪着的一堆,哭得死去活来的嫔妃都听见了,满腹疑惑,慢慢地停了哭声。
片刻后,余光瞥见一道身影从门外跨了进来,个个都扭过头去,背着光,头一眼还未看清,待人进来了,才看到了那张脸。
听太监说‘东宫郡主’时,心头本还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如今瞧见这张脸后,众人便都信了。
竟同东宫的郡王有九分像,尤其是那双眼睛,乃赵家家传的上挑眼,眼尾微微挑起,看人时,总带着一股矜贵,让人不容轻视。
包括陛下和太子殿下都是这么一双眼睛。
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毕竟自皇帝登基以来,谁都没听说过东宫还有一位郡主。
殿内鸦雀无声。
沈明酥垂目走到了灵柩前,随着仪鸾司的指引,对着灵柩行完了跪拜之礼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望过去,便与对面的太子妃撞了个正着。
昨日太子妃才亲自替她梳头送了嫁,没想到这么快,才过了一日,两人今日又在这里见面了。
她一直很感激太子妃,也很羡慕赵佐凌,羡慕他能有这样一位温柔的母亲。
如今她不用羡慕了。
因为她就是自己的母亲。
父亲曾对她说:“哪有母亲不喜欢自己孩子的。”太子妃也曾告诉她:“天底下没有不疼自己孩子的父母。”
他们都说得对,也都曾给过她爱。
可他们在这个世上却无法和平共处,从她出生起,便隔着血海深仇。而今日来替其中一方来报仇的人,也是她。
太子妃的神色倒是同往常一样,温柔地冲她笑了笑,“阿锦来了。”
沈明酥点了下头,唤她:“娘娘。”
太子妃从地上起身,朝门口望了一眼,天亮了,人也应该到齐了,转过头看向在轮椅上坐了半夜的皇帝,忽然道:“陛下,你看到了吗?她是你的亲孙女,长得多像赵家人。”
皇帝早就看到了。
目光盯着那张脸,竟也有了片刻的空洞。
沈明酥亦是看着他,她还是第一次看到皇帝,也终于见到了那个杀了沈家满门,且还想要取她性命的亲祖父。
自己和他长得还挺像。
两人带着与对方一模一样的眼睛,隔着殿内的香火想望,都在仔细地打探着对方。
片刻后,沈明酥忽然对他一笑,跪拜道:“孙女参见皇祖父。”
皇帝眼角一颤,眼眶内的红意更甚。
沈明酥磕完头,起身,手里的一包药粉,早就在她磕头时,洒在了香火盆里,此时缓缓地摸向袖筒内的那把弯刀。
天煞孤星,灭国之兆,今日过后,她便要彻底坐实这个名声了。
“阿锦。”太子妃忽然出声。
沈明酥手一顿。
太子妃却没看她,而是走到了皇帝身后,握住了轮椅把手,一面推着皇帝往门口走去,一面同他道:“她叫十锦,适才那一声皇祖父,陛下听见了吗?”
皇帝答不出来。
太子妃轻声一笑,“多好的孩子,可陛下却屡次三番想要她的命。”
殿内的嫔妃一愣,终于察觉出了不对劲。
可没等她们反应,身后的一群奴才蜂拥而上,绑住了她们的手脚,堵了她们嘴。
太子妃像是没看到一般,继续推着皇帝往前,到了门口,才回头唤了一声还呆立在那儿的沈明酥,“阿锦,你过来。”
沈明酥提步走到了她身后。
太子妃温和地看了她一眼,再面向殿下跪着的臣子,道:“你们不是想知道我东宫的郡主是谁吗?如今便可抬头。”
众臣跪在了殿下,心中确实疑惑,陆陆续续抬了头。
同殿下那些嫔妃一样,都被她与赵佐凌相似的容貌惊住,终于有人认了出来,愣了愣,“这,这不是沈娘子吗”
“没错,她就是沈家的大娘子,沈明酥。”太子妃轻声道:“前太医沈壑岩的养女。”
“十七年前,钦天官奉皇命前来东宫,要我孩子的命,走投无路之下,我只能让人将两个孩子送出去,是太医院的萧秋白,把她送出了宫外,送到了沈壑岩的手上。”
殿下的臣子齐齐愣住。
十七年前东宫生了一对双生子,年迈的臣子倒是听过一些风向,可后来见东宫只有一位郡王,那谣言便随风而散。
没成想竟是真的。
众人来不及交头接耳,太子妃接着道:“之后的事,各位想必都还记得,为了掩人耳目,陛下放了一把火,烧了整个太医院,包括萧秋白在内的十一名太医,当夜葬身在了火海。”
第 75 章
第七十五章
一语毕, 犹如惊天大雷。
朝中但凡是十七年前的老臣,都知道那场大火,即便是后来的臣子, 没有亲眼见过,也听人说过。
太医院半夜走水,当夜轮值的太医一个都没有走出来, 皇帝为此悲痛万分,绝食三日,以表悼念。
那把火竟然是皇帝自己放的?
底下臣子一阵哗然。
为了掩盖天象, 屠杀了整个太医院,这样的行径,怎么也不像是他们这位贤名仁慈的君主所为。
若是真的, 同为赵家人, 太子妃今日为何要说出此事?
臣子们意识到了不对,抬头看向台阶上的皇帝, 风雪太大,雾霭蒙蒙, 众人只看到了皇帝端坐在轮椅上,竟也没反驳半句。
怎么回事?
太子妃无视底下的骚动,继续道:“自此我东宫的郡主流落在外十七年,作为母亲,我没有尽到一日养育之恩。”
“原本她也可以无忧无虑的长大, 陛下却有一次将她置身于万劫不复的地步, 杀了她的养父沈壑岩, 屠了沈家满门, 一共十七条人命,只为了拿到沈家‘雲骨’, 解他身上的‘寒草’之毒。”
太子妃始终没去看身旁的沈明酥,但余光感受到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太子妃知道她会意外,可她是她的母亲,她身上如今因上一代而背负的一切,理应由她这个当母亲的来完成。
太子妃这回的话,更为惊人,耳边连骚动声都没了。
比起沈家的十八条人命,更让众人震惊的是,陛下的病,竟是中了毒,且中的是‘寒’草之毒。
寒草乃玄冰之下的寒火草。
陛下为何会中此毒?
太子妃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太医院的人应该都知道,十七年前,太医院有一株从玄冰深处取来的‘寒火草’。此草一半乃寒草,一半乃火草,寒草乃剧毒,所中之人,肢体会慢慢萎缩,先是双腿僵硬,无法行走,再到双手,直到彻底枯萎而死,中此毒唯有同珠的火草能解。火草则不一样,能重塑人筋骨,中毒之人无论所中何毒,均能清楚干净,若是常人所用,能增强体质,无论是武力还是智力,都强于普通人。”
“是以,此草极为难得,太医院的那一株,并非赵家之物,实乃顺景帝送给前朝太子五岁的生辰贺礼。”
“是十七年前,顺景帝亲自从北地摘回,因此草生长在极寒之地,也是胡人的老巢,几乎无人敢涉足,顺景帝为了拿到这一株寒草,带着几名近身侍卫,冒险探入胡军阵地,顺利地取到了寒火草,却因大雪断了后路,未按原路返,也正因此,无意发现北河结了一层厚冰,胡人的大军正朝青州而去。”
太子妃看着底下议论纷纷的臣子,又道:“胡人的大军一旦到了青州,整个青州都将夷为平地,顺景帝为了青州的百姓留了下来,将寒火草交给了禁军统领季阑松,派其回昌都,找丞相赵良岳,也就是当今的皇帝,筹备粮草。”
“粮草很快就到了,但青州的五万大军,一夜之后半数中毒,抗敌之时还在拉着肚子。”
太子妃越说声音越大,“顺景帝因此重伤,赵良岳借此登基,为防后患,不惜毒杀了周家太子。”
众臣子已被这一道又一道的消息震得不知该如何反应。
皇帝的喉咙里终于发出了声音,却不成声,仅一道嘶哑的破碎声,双手试着抬起来,可那张脸被挣得发红,也没能如愿。
唯有太子妃神色平静,忽然仰目道:“宣前朝太子,周元璟。”
众人一怔,随之往身后望去。
片刻后,东宫率府统领走在前,身后跟着凌墨尘,文阁老,明阁老,沈月摇
昨夜潘永走后,东宫的人马便到了。
如今人都请了进来。
该还债了。
太子妃转头看向神色惊愕的赵帝,柔声道:“天道轮回,神明在上,父皇的罪孽太重,恐入不了轮回,何不趁着尚有一口气在,把欠下的都还了。”
赵家走到了今日,这皇宫要来还有何用?
皇帝的眼珠子转得太久,眼角落起了泪,看着太子妃的目光已不再是愤怒,而是祈求。
他这十七年来努力所做的一切,努力建立起来的名声,到了如今,已然比他的性命还要重要。
太子妃却摇头,“父皇放心,我会陪你一同下地狱。”
她对不起赵家,也对不起太子,但她实在太疼了,请原谅她有一颗妇仁之人,她只是一个母亲,不能再让上一代的恩怨和仇恨,留给自己的后辈。
谁的恩怨,谁来还。
太子妃看着几人走近,偏过头,轻提裙摆,跪了下来,朗声道:“今日请大邺百官见证,容我细数赵帝所犯之罪孽。”
“其一,背叛顺景帝,毒杀前朝太子,夺了周家的江山。”
“其二,火烧太医院,杀死了十一名太医,为取神药,又斩杀了沈家满门,共十八条人命。”
“其三,今夜想要灭口,火烧明文两家,屠杀其满门。”
太子妃说完,看向了底下的凌墨尘。
因厮杀了一场,那身上的袍子已被鲜血沾污。
造成这一切的罪孽,都是他赵帝。
太子妃道:“太子殿下,今日我赵家便是昔日的周家,太子远赴青州,宫中一切都摆在了你眼前,这天下,你若想要,尽管拿去。”
说完缓缓地站了起来,又看向了立在最后面的沈月摇,温声道:“沈家二娘子,你上前来。”
沈月摇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神色茫然。
自己被东宫的统领点名带来了这儿,一进来她便见到了沈明酥,一身孝衣,立在太子妃身旁,真正地成为了赵家人。
就像如今她们的位置一样,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
还有坐在轮椅上的皇帝。
那个杀了她父母,要了沈家十几条人命的恶魔,就在眼前。
听到太子妃唤她,她一步一步地朝着前面走去,越来越近,近到她相信自己只要冲过去,便能一刀要了他的命。
但太子妃没给她这个机会,走到赵帝身后,胳膊一抬,手里的一把匕首狠狠地插进了赵帝的胸口,再抬目看向惊愕的沈月摇和身后面色同样怔住的凌墨尘,平静地道:“他欠你们的,今日还了。”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自古如此。
鲜血顺着皇帝的胸口,很快蔓延出来,胸口绣着的九爪神龙,被殷红的血迹一点点的吞噬,侵染,逐渐显出狰狞,再也没有了半分圣洁。
殿外忽然响起了刀|枪声,皇后的声音传了进来,“太子妃作乱,尔等可要与她一同谋逆?”。
听到声音,殿内被绑住的嫔妃也开始挣扎。
没等底下的臣子骚动起来,太子妃手里的匕首又捅进了自己的腹部,再利索地抽出来,脸上没有半点痛苦之色,唯有身子踉跄了几步,同沈月摇和凌墨尘道:“今日我以赵家的两条命,恳求能了却你们心中的仇恨。”
鲜血一瞬在她白色的孝衣上晕开,像是一朵正在绽放的鲜花。
沈明酥立在那,耳边忽然一阵嗡鸣,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觉脑子里空白如洗,错愕地看着她。
赵佐凌正护在门口,没再听到声音,扭头一瞧,一片雪花飘入了他眼睛,他眨了眨,由着他融入了自己的瞳仁了,看着太子妃从身体里抽出了一把红色的刀子,血流顿时凝住,当下抬步,被门槛绊住,脚下一个趔趄,失声唤道:“母妃!”
太子妃却似是不知疼痛一般,再次跪了起来,接着道:“以上赵帝的三桩罪孽,桩桩皆乃大罪,我虽未参与,但这十七年来,明知真相却隐瞒不公,理所应当地享受了赵帝所带来的荣华富贵,我们同罪。”
太子妃声音忽然一哽,“但我赵家唯有两人没有做错过任何事。”
“那便是我的一对儿女。”
看了一眼远处的飞奔过来的赵佐凌,太子妃目光里带着柔和的光芒,轻声道:“我出身于书香之家,同各位一样从小饱读诗书,皆知要想博取前程与将来,靠的都是自己的努力和本事,而非所谓的天命。”
“他们只是两个无辜的孩子,自小心性善良,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不该背负国家兴亡的重坦,也不该受到天下人的谴责。”太子妃身子微微歪扭,强撑起来,再次跪好,又看向殿下两位头发花白的阁老,恳求道:“还请两位前朝阁老在此见证,和天下所有母亲一样,我爱我的孩子,今日愿以自己一条命,愿下十八层地狱为自己的罪孽,赵家的罪孽赎罪,只求你们能留给我儿女一条生路。”
鲜血不断从她的腹部浸出来,滴在了地上,再流向了玉阶下。
终究是支撑不住,身子歪向了一边,倒地的瞬间,沈明酥冲过去,及时地扶住,笨拙地把她扶在怀里,替她捂住了伤口。
她很少替人医治外伤。
唯有的两个人,便是封重彦和凌墨尘。
忽然看到这么多血,她头一回失去了身为医者的冷静,只顾去压住她的伤口,忘记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阿锦。”太子妃脸色苍白,轻声唤她。
沈明酥使劲点头。
太子妃看着她恐慌的神色,抬手抚住了她的脸颊,轻轻地替她擦去了上面的泪痕,低声道:“母亲很遗憾,没有陪着你长大。”
沈明酥又摇头。
他从未怪过她。
她又没错。
太子妃笑了笑,“咱们阿锦这么好,若是陪在母亲身边,母亲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沈明酥看着从指缝中涌出来的血,又慌又乱,从袖筒内翻出了止血的药粉,尽数往那伤口上倒。
可那血实在是太多,药粉很快被冲刷掉,急得声音打颤,“娘娘别说话。”
“阿锦,母亲怕再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你了。”太子妃抓住了她的手腕,没让她再动,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这辈子我虽没有尽过一日身为母亲的责任,但母亲每日都在想你,阿锦不是没有人爱的孩子,我和你的父亲,我们都爱你,都在念着你,只是我们没有及时找到你。”
“沈壑岩”疼痛让太子妃皱了一下眉,继续道:“他也爱阿锦,他给予了阿锦一条生命,给了阿锦一个家,还把阿锦教得这么好,所以,这一桩仇恨,阿锦无论如何,都应该替他们报。”
“母亲这辈子没为你做过什么,如今就让我来替你做完这件事,赵帝死了,再加上我的命,沈家的仇,咱们也算是报了。”
沈明酥依旧紧紧地捂住她的伤口,眼泪已经模糊了眼睛,喉咙发紧,说不出一句话来。
“阿锦不要伤心。”太子妃看着她,声音越来越慢,“母亲是心甘情愿的,从那日在柳巷,母亲第一眼看到你,便想好了今日。”
“咱们的阿锦长得这么好看,心也善良,老天定是打盹去了,才遗漏了咱们阿锦,没让你投身在一个安稳的家庭,无法无忧无虑地过一生。”
太子妃怜惜地看着她,“但阿锦又哪里有错呢?阿锦不仅没有错,还是个坚强,善良的好孩子,阿锦从未想过要去伤害任何一个人,她心思纯良,心怀百姓,即便身处绝境,也是默默吞下一切,怨不得,恨不得。”
因为她无人可恨,无人可怨。
这一切,该结束了,“阿锦,答应母亲,坚持本心,余生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太子妃的手无力地垂下。
沈明酥堵在喉咙里的声音终于破了出来,带着陌生,又无比熟悉的称呼,道:“母亲”
太子妃一笑,点头应她,“欸。”
落了一夜的雪,地上已铺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最后几步台阶,赵佐凌几乎是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他不敢去看,却又不敢错过一眼,看着倒在沈明酥怀里的太子妃,血已经将两人身上的白衣染成了绛色,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时手足无措,小心翼翼地唤她:“母妃。”
太子妃点头。
赵佐凌终于反应了过来,冲着周围的人道:“来人啊,宣太医!”
“快啊。”
沈家最好的大夫就在这儿,赛过了太医院的任何人,又何须多此一举,再请来。
太子妃用尽了力气抬手,“十全。”
赵佐凌一把握住,“母妃,孩儿在,不是说好了吗,让皇祖父认个错,等父亲回来,咱们一家就可以永远团聚在一起。”
为何,为何是这样的结局。
是他太蠢了。
周家,沈家那样的血海深仇,又岂能是一句认错,便能偿还的。
他想的太天真了,母妃早就知道,也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她骗了他
“母妃再坚持一阵,父王马上就回来了”
太子妃似乎没力气再应他,又握住了沈明酥的手,吃力地将两人的手掌叠在了一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道:“十全,照顾好你妹妹。”
“好,孩儿答应你,会好好照顾她。”
一粒雪花裹着风从檐下飞来,太子妃眼前一黑,再也看不见了,合上了眼睛,雪瓣落下来,贴在了她闭合的眼睑上,迟迟不融。
赵佐凌嘴角抖动了一阵,破了嗓子,“母妃!”
忽然有人在耳边喊:“陛下驾崩了!”
“太子殿下呢,还请派人速速前去青州,召回太子殿下。”
“太子回来了又如何,赵家的罪孽,适才各位也已经听到了,这江山理应还给周家”
“赵帝一人之错,又岂能牵连到子女头上,顺景帝驾崩了十七年,周家大势已去,我朝太子殿下一心为民,待臣子也一向亲和,将来必会造福我大邺”
熟悉的一幕,彷佛又回到了十七年前。
第 76 章
第七十六章
殿下争议声不断, 沈明酥什么也听不到,手掌下的血流不再往外冒,慢慢地凝结, 却没了一丝温度,被漫天的风雪吹得冰凉。
赵佐凌跪在跟前,不断地搓着太子妃冰冷的手, 哭得泣不成声,“母妃,您醒醒, 别丢下孩儿,您再看一眼孩儿”
沈明酥呆呆地看着他。
想起在柳巷头一回见赵佐凌,少年意气风发, 一看就知道是在优渥的环境下长大, 没有受过半点苦楚。
后来与他结识,那张脸永远都带着笑。
如今因为自己, 他也没了母亲。
若没有她的出现,他断不会有今日, 太子妃也不会死,他们一家会继续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幸福美满地活到老。
沈明酥垂下头,泪珠夺眶的瞬间,便被风雪融得冰凉。
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
她有何资格悲伤。
沈明酥看着跟前的少年, 张了张嘴, 提醒道:“兄长, 母妃走了。”
赵佐凌这才慢慢地停了动作, 额头抵住太子妃的掌心,停止了呜咽, 轻声道:“母妃说,等你新婚第三日,我们便去接你回门,再等父王回来,一家人团聚,永远都不分开”
她或许是在骗赵佐凌,可那也是她生平最大的奢望。
她早就知道自己要去找他们索命。
都替她准备好了。
眼泪从眼角涌出,皮肤似乎已经开裂,有了阵阵涩痛。
赵佐凌说完不再哭泣,缓缓地抬起头来,红肿的眼睛看着她,勉强扯了一下唇角,想给她一个笑容,安抚道:“妹妹别怕,父王很快就会回来,宫里还有兄长在,不会有事。咱们先带母妃回东宫入殡。”
沈明酥看着他那道比哭难看的笑容,五脏彷佛被万箭穿过。
是她害死了他的母妃,他怎么一点儿都不怨恨她。
她害死了他们的母妃啊。
积攒在心头的情绪终于崩塌,无尽的悲戚齐齐涌上来,沈明酥紧紧地抱着太子妃,抱着这个唯一给过她母爱的人,压抑的哀痛终于从喉咙里破出来,“啊”
这是她的亲生母亲。
她刚找到了她,体会到了她给予她的爱。
如今又没了。
是她害死了她。
那声音悲恸又凄凉,穿过风雪,被带出了宫墙。
宣门外,封重彦坐在马背上,还是昨儿的那身婚服,此时已经被雪花落满了肩头,红与白相衬,倒是与他此时的境遇相符。
既是喜事又是丧事。
顾玄之看着被他堵住的宫门,一脸着急,太子妃昨夜过来请人之时,顾玄之便反对,怕凌墨尘一去再也出不来。
如今天色大亮,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还没见人出来,顾玄之逐渐失去了耐心。
封重彦则是一脸平静,望向白雾浑浊的天际。
一粒风雪忽然飘进了眼睛,冰凉的触感化进瞳仁内,似是长空中的一声哀鸣传入耳朵,没来由的一慌,心神瞬间被搅乱。
一道疾驰的马蹄声朝着宫门飞驰而来,将他心口的那股不安推向了顶峰,“青州急报,十万胡军跨过了北河,太子殿下被困”
熙州被攻占不过是个幌子,胡人只是为了引开封胥,封胥人还在半路,胡军便立刻撤军,回到了青州。
十七年前胡军的单于死在了顺景帝手上,十七年后他们新单于的大儿子又死在了封胥手上。
得知大邺的太子在,这回新单于亲自前来,势要在青州提自己的父亲和儿子讨回公道。
皇帝的那道密旨到青州时,太子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并没有回来,同十七年前顺景帝一样,守在了青州。
一道噩耗盖下,众人反应过来,另一道接踵而至,宫门内的马蹄同时到了宣门,“急报!太子妃谋逆,陛下已宾天,速召太子回京”
那股不祥的预感,终于砸在了头上,封重彦脸色一变,转头往身后的宫门内望去。
漫天雪花,寒风素裹,九月的天,却像是到了严冬。
对面的顾玄之士气瞬间高涨,欢呼道:“赵狗已死,乃天谴报应,诸位!咱们等了十七年了,天道轮回,终于等到了这一日,今夜便随我攻入皇宫,替先帝,替殿下,从赵狗手中夺回周家的一切,让这江山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
谁也没料到皇帝会驾崩。
太子还被困在了青州
文武百官此时都在宫内,前朝太子凌墨尘也在里面。
国不可一日无主,比起曾担任过国师的凌墨尘,东宫的郡王在他面前,只怕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且顺景帝名望极高,此时宫中怕已经生了变。
守城的将士慢慢地开始不安。
封重彦没动。
“尔等今夜只要闯过这道门,又同十七年前有何区别?”封重彦收回目光,眸子被冰雪一融,寒意逼人,伸手抽出了腰间弯刀,看向对面的顾玄之,“陛下驾崩,还有太子,太子没回来,尚有郡王,有我封家在,今夜这道宫门便不会容许一个乱党踏入。”
太子即便被困,还有封家的封国公,封家的二公子守在边关。
凌墨尘手里有锦衣卫,但他封重彦有巡防营,这天下想换主,得看他封家允不允许。
将士的心逐渐安稳了下来。
封重彦一拉缰绳,调过马头,“封家,东宫的人留下,但凡逆贼踏进宫门,格杀勿论,巡防营跟我走。”
说完猛地一夹马肚,马蹄迎着风雪,朝着高墙内疾驰奔去。
—
皇帝驾崩,太子妃一死,东宫的护卫忘记了抵抗,皇后带着人马闯了进来。
人还未走到跟前,便听到了那一声悲戚的哭声,抬头再见到殡宫玉阶上的那一幕,脸色刷白,愣了顷刻后,一头栽了下去。
内侍省的人马趁势涌入,逼得东宫率府节节后退。
形势忽然倒向了一边。
且凌墨尘身后还跟着两位阁老,无论是名声还是局势,都占了先机。
此时他立在百官拥戴之中,目光看向台阶上的两位赵家后人,如同在看两只待宰的羔羊。
赵家要完了。
多数人都看了出来。
沉寂了十七年的邵家,礼部邵衡效仿当年的封家,第一个跪了下来,跪在了凌墨尘跟前,“国不可一日无主,还请殿下登基。”
御史台周观道一脸讽刺,“陛下尸骨未寒,还未入殡安葬,邵尚书此时谈这些,岂不荒谬。”
“赵家的气运已去,正如太子妃所说,天下原本就姓周,是赵良岳背信弃义,抢了王座,霸占了十七年,如今当还回来了”
“赵良岳不君,难道我们这些做臣子也要学他的不仁不义?”周观道看向还坐在椅子上无人前去收拾的赵帝,“一国之君殡天,身为臣子,不将其入殡,一件寒衣未加,反倒先替自己的将来谋算,这样的臣子,哪个君王敢用,我大邺往后的君臣之礼,还如何维持!要是传出来,我大邺只会被别人笑话。”
这一声后,耳边倒是都安静了下来。
以文阁老和明阁老为首,众臣子陆续上前,跪在风雪中,对赵帝行了跪拜的丧礼。
周观道知道自己那一招不过是缓兵之计,借此忙问身边刚过来的一位臣子,“封大人呢,此时在何处?”
“宣门,正堵着凌墨尘的兵马。”
周观道神色着急,“让他赶紧过来。”
那人一脸为难,朝四周望了望,凌墨尘策反了内侍省,东宫的兵马都被堵在了里面,此时怕是谁都出不去。
周观道自然也知道,深吸了一口气,心下不觉一片悲凉,赵家当真就要完了吗。
目光不由望向了玉阶之上。
赵佐凌已经抱起了太子妃,脚步停在台阶上,看着站在殿下的前朝太子,和围在他跟前随时想要将他们推下高台的众臣,双目红肿不堪,眼底却一片坚毅,没有半分惧色,朗声唤道:“东宫校尉听令。”
太子去青州时,带走了大半的兵力,如今东宫仅剩下了一个兵马校尉何充。
此时正护在他与众臣之前,闻声跪在台阶下,亦是高声回禀,“未将在。”
赵佐凌声音平静,“护太子妃回东宫,阻拦者,格杀勿论。”
“是。”何充转过身,高声道:“东宫率府所有人听令,我等都乃东宫的府兵,永远效忠于太子殿下,即刻护送太子妃回宫,誓死保护郡王,郡主!”
东宫的兵马早就被内侍省的人困在了里面,势单力薄,气势却不减,齐声呼道:“誓死保护郡王郡主!”
怕沈明酥害怕,赵佐凌转头安抚她道:“妹妹别怕,跟着兄长,无人会伤你。”
“好。”
赵佐凌走在前,从玉阶上一步一步往下,沈明酥跟在他身后。
分明是双生子,他似乎高出她好多。
下了玉阶后,这种感觉愈发明显,沈明酥抬起头看着眼前比她高出许多的背影,头一回有了心安的感觉。
她有家了。
有为她拼命的母妃,有保护她的哥哥,还有那位她从未见过,却在默默为她付出的父王。
沈家的仇已经结束了。
她想回家。
下了台阶后,东宫校尉在前开道,在新帝没有登基之前,赵佐凌仍是当朝皇孙,东宫的郡王,底下的臣子不敢相拦,也没有理由去拦。
个个相继让开。
沈月摇一直站在玉阶下,看着太子妃杀了赵帝,再自残,又看着沈明酥抱着太子妃六神无主。
悲痛的模样,像极了当年失去父亲时。
赵帝死了,太子妃也死了,赵家死了两个人,大仇得报,沈家的冤情得以陈述,自己应该开心,可她却感觉不到半丝快意。
她听到了沈明酥的那一声悲鸣,是失去至亲时的悲伤。
她经历过,深知其中滋味。
她看着她瘫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头一回有了迷茫。
她是不是错了?
可她又错在了哪里呢。
她努力地去想,始终都没想明白,人从她身边经过,她才反映过来,忽然上前,拉住了沈明酥,“姐姐”
沈明酥回头。
沈月摇双手拉着她的胳膊,淋了一夜的风雪,脸颊通红,脸庞上挂着泪,无不可怜。若是以往,沈明酥定会上前抱住她,替她擦干眼泪,告诉她,“别哭,有姐姐在。”
可如今她做不到了。
母妃说沈家的仇到此结束,但沈家是十八条命。
一个皇帝,一个太子妃,自然不够,月摇要的是赵家所有人的命。
沈明酥看着她一双泪眼,目光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柔情,平淡地道:“月摇,对不起,我要食言了。”因为她已有了重新要保护的人,不会允许她伤他分毫。
第 77 章
第七十七章
她无法再去悲悯沈月摇, 因为她自己也被母亲爱过,如今也失去了她。
沈明酥看到了沈月摇眼里的呆愣,但她再也没有了精力, 去驱散她心里的不安,去抚平她的仇恨。
沈家的一切,都结束了。
若她觉得还未结束, 那就当是自己食言了罢。
沈明酥没再去看她,缓缓地转过身,任由孝衣的衣袖从她手里滑出, 跟在了赵佐凌身后。
雪花被寒风拍打在脸上,又凉又疼,沈月摇的胳膊无力地垂下, 攥过她衣袖的掌心一片冰凉, 心口没来由的一阵空荡。
父母走时,她伤心, 但身旁有姐姐在,成为了她的救命稻草。
这一回, 她像是失去了所有。
前面赵佐凌的脚步终于走到了凌墨尘跟前,两人的个头差不多,赵佐凌无需抬头,平视着他的眼睛,不畏不惧, “烦请国师让一让, 容我先葬母。”
还叫他国师呢。
凌墨尘一笑, 想起当初在柳巷, 他挨个去找唱戏的人辩论,大肆宣扬关云长是个英雄, 举止鲁莽又幼稚。
再看如今,失去了母亲后,还真就一夜之间长大了,刮目相看。
凌墨尘面露歉意,“我很遗憾。”
他让不了。
即便他愿意让,那些跟了他十七年就为了等待今日的部下,也不会容他去让。
太子妃确实无辜。
他失去了母亲,但自己的父母也不在了,他无法去同情。
凌墨尘微微抬头,看向他后方的沈明酥,此时她一身孝衣,已经彻底成了赵家人。
昨日先是救他,如今又来救赵家,一夜未睡,又经历了大悲一场,脸色苍白憔悴,一双眼睛倒是精神,被冰雪一吹裹杂着寒意。
她还是姓了赵,两人终究走到了这一步。
即便遍体鳞伤,不知道终点在哪儿,也不得不往前。
凌墨尘目中一刺,收回视线,“太子妃入殡之事,自有内侍省的人来操办。”回头唤来了一位内侍省太监,“还愣着坐什么,替陛下和太子妃入殡。”
那太监立马走到赵佐凌跟前,“殿下,交给奴才吧。”
还未靠近,便被何太尉横刀拦在外,“放肆,你算个什么东西,太子妃岂是你这奴才能沾染的?”
郡王叫他凌墨尘一声国师,那他就只是个国师,何太尉看着凌墨尘,不再客气,“凌国师,若要拦路,何某便得罪了。”
何太尉手里的刀照着凌墨尘面门而落,半路便被冯肃挡下,“锵——”刀剑相碰,茫茫白雪之间,撞出了一串火花。
双方僵持已久,此刻彻底爆发。
东宫和内侍省齐齐将手中长刀刺向彼此。
赵佐凌转过身,目光柔和地看着沈明酥,“妹妹先在此守母亲一会儿。”
说完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太子妃放到了沈明酥怀里,回头从倒在血泊中的一名东宫侍卫身旁,捡起来一把长刀。
父王从小就教导他,男子汉,就该练出一身本事,将来要保护弱小,保护家人。
他没有做到。
没有保护好母妃。
如今他能保护的,只有妹妹。
这是他头一次杀人。
刀子捅进去,血喷在脸上,原来是热的。
十七年里,他一共有两位先生,一个是白阁老,一个是封重彦。
前者教他如何行善,给他讲了无数个英雄人物,却没来得及教会他,该如何防人,如何做,自己才能成为英雄。
后者封重彦告诉了他,“要想成为英雄,就必须得杀人。”
“殿下为何喜欢关云长?”
“忠诚。”
“嗯,历史上忠诚的人不少,为何唯有他被后人敬仰?”
他答不出来,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封重彦告诉他,“因为他有足够的能力去保护自己的君主和部下,他的忠诚令人安心,殿下若是也想成为那样的英雄,第一步,便是先拿起刀。”
他不想杀人,他不想,也没有本事当那样的英雄。
他只想保护好自己的家人,不想让她们都困死在这儿。
—
一打起来,刀剑不长眼,百官齐齐往殡宫内退去,邵尚书护着文阁老和明阁老,“两位阁老,先进里面避一避。”
周观道跟在身后,一把拉住前面的刑部尚书,“姜尚书,慢走一步,我且问你一事,你是如何想的?”
姜衡成回头看了一眼跟前密密麻麻,不断围过来的侍卫省,“还能如何想,周兄还是保命要紧吧。”
禁军昨夜都被潘永拖出去造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东宫府兵,能抵抗到何时?
周观道却拉着他不放,“省主还未到,此时做决断,尚早。”
姜衡成不是没想过,但这么久都没看到封重彦过来,要么被拖住了,要么就是和大伙儿一样,在观望。
无论是哪一样,今日一日,赵家都将成为过去。
见姜衡成不为所动,周观道提想他道:“你忘了这位东宫郡主的夫君是谁了?是封省主啊。”
姜衡成一愣。
“他们糊涂,你不能糊涂啊,咱们六部,跟着封省主这么多年,他的本事和手腕,大伙儿有目共睹,城门已经被堵死了,凌墨尘的兵马进不来,一个内侍省能坚持多久?再者,在青州的人是谁?太子殿下和封国公”周观道见他脸色起了变化,知道差不多了,又才道:“旁人我是管不着了,我不能让眼睁睁地看着姜大人因一时糊涂,追悔莫及。”
姜衡成背心已全是汗,“可单凭咱们两人”
“除了礼部,其他五部皆可用,咱们要做的便是能拖一阵是一阵,给省主腾出时间,关键是要护住赵家皇”
“如何护?”
“我说什么,你附议即可”
两人埋头上了玉阶,众人都围在了门槛外,没有一人进去。
毕竟里面是赵家太后的殡宫,赵家的子孙在外面被刺杀,他们这些臣子进去避难,怎么着都说不过去。
一人忽然扼腕叹息,“这这,太子妃都说了,要把江山还给周家,怎还打起来了呢,这不是言而无信吗?”
周观道正好上来,接了话头,“笑话,人都欺负到跟前来了,一口气逼死自己两个亲人,还不许人葬母,不允许人还手了?”
他身后的姜衡成忙道:“附议。”
“周大人这是何意?”那人乃大理寺的少卿,看向周观道:“众人都瞧得清楚,赵帝为太子妃所杀,太子妃随后自戕,谁人逼了?”又道:“说起来,周大人你也姓周。”
“我姓周怎么了?我姓周,就该跟着你这根墙头草一般,随风摇摆,逼死东宫的郡王和郡主?”周观道一笑,“那你还姓薛呢,百年前薛奸臣被魏王诛杀九族,倒是奇怪,如今怎么还有薛家人在呢。”
薛少卿气得一哽,“你”
姜衡成又道:“附议。”
薛少卿一眼瞪过去,甩了甩袖,懒得同他们理论,横竖胜负已定。
赵帝失德,赵家子孙便没有资格再坐上皇位。
薛少卿败下阵,礼部劭尚书接了话过去,“周大人此句墙头草,怕是欠妥,十七年前赵帝盗了周家的江山,如今太子归来,乃物归原主。”
“何为物归原主?”周观道轻笑一声,“顺景帝当年常言江山并非他一人的江山,乃天下万民的江山,劭大人今日倒是敢说。”
姜衡成:“附议。”
“为臣子忠的是什么?是百姓,是天下,赵帝手段虽不耻,但这十七年来,我大邺境内国泰民安,从无内乱,诸位也是个个都养得白白胖胖,这难道不算赵家的功劳?”
姜衡成:“附议。”
“赵家太子此时还在青州御敌,你们却在这儿看着他的一双儿女被人刺杀,这一幕同十七年有何区别?诸位可有想过,这就是第二个周家。”
无人再说话。
周观道顿了顿,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旁边六部的人,“当年赵帝为何能在短时间内登基,是因封国公站了赵帝,十七年来,封家以‘忠诚’立世,昨日省主更是娶了东宫郡主。”
姜衡成:“附”
“别他妈的再附议了!”薛少卿被他附得脑袋都疼了,实在受不了,暴了一句粗口。
姜衡成被骂了也不还嘴。
安静了片刻,兵部尚书忽然道:“附议。”
接着是吏部:“附议。”
工部:“附议。”
户部:“附议。”
眼见朝中大半要倒向赵家,邵尚书脸色变了变,笑着道:“你我在此争论这些有何用,天象早就有了显示。”
众人闻言,倒是不明了。
邵尚书看向底下被围在人群里的两道人影,缓声道;“双生子,阴年阴时出生,乃亡国之兆。”
“我呸!”周观道脸色一变,当下一口唾沫星子,“都过去十七年了,邵衡你个老匹夫,其心简直歹毒!”
“那我确实比不过周大人的助纣为虐!”
“谁助纣为虐?”
薛少卿一笑,“是谁,心里清楚。”
“奸臣之后,没资格发言”
一场舌战,即将爆发。
“都别动!”忽然一道冷厉的呵斥声传来,耳边一瞬安静了下来,连刀剑的厮杀声都没了,众人一愣,齐齐往下瞧去。
沈明酥手里的弯刀已经驾到了凌墨尘的脖子上,缓缓往前,逼着内侍省的人朝门口退去。
局势生变,一众臣子脸色也千变万化。
唯有以周观道为首的五部,长松了一口气。
擒贼先擒王,没想到东宫这位郡主,是个聪明的。
沈明酥手中的刀锋顶着凌墨尘的喉咙,赵佐凌身上的白色孝衣已被鲜血染红,则是抱着太子妃,守住了沈明酥的后背。
只要她手上一用力,周家的一切都将付之东流。
邵尚书忽然跪在地上,“十七年前,钦天官以死明志,劝解太子,太子殿下不听劝,如今怎么样了,家破人亡,天降煞星,果然是天降煞星啊,我大邺要亡国了”
那话像是一把利刃,直刺向风雪里站着的兄妹二人。
沈明酥脸色一白,手中的弯刀颤了颤。
“天降煞星,双生子,阴年阴时”
没等邵尚书说完,周观道这回再也没忍住,整个人扑过去,捂住了邵尚书的嘴,死死地扣住他嘴巴,“满口胡言!”
“周大人怎么还上手了!”
“快来帮忙”
殡宫外,一众言官终究还是动了武,扭成一团。
“诸位都是读书人,此举有辱斯文,停手吧。”
然而没有一人听,两位阁老劝不过,索性闭上了眼睛。
若论道,他们有发言权。
但也仅此而已。
十七年前,他们没能阻止赵帝夺位,如今早已退居朝堂之外,自然也不能参与这些纷争之中。
耳边臣子的争论,混着殴打声,一声比一声高。
沈明酥忽然问道:“兄长信这些吗?”
赵佐凌摇头,“不信!”
“我也不信。”沈明酥扯唇一笑,看着眼前飘落的雪花,轻声道:“兄长是我见过的最善良,最有担当的人,怎么会是煞星。”
她没来之前,他们都过得很好。
沈明酥道:“兄长先送母妃出去。”
“要走一起走。”
她杀不了凌墨尘。
母妃弑君,再赔上自己一条命,好不容易洗清了这一桩恩怨,赵家人的手上,断然不能再沾上周家的血。
母妃不能白死。
父王和兄长身上也不能再有任何罪孽。
对方很快就会反应过来。
他们的时间不多了,沈明酥道:“兄长放心,我还要兄长照顾一辈子呢,你带母妃出去,我一人好脱身。”
不等他再拒绝,扬声唤道:“何太尉,你过来,送郡王出去。”
何太尉的人慢慢地往两人跟前撤去。
不等对方逼近,沈明酥手里的刀往凌墨尘脖子上一逼,眸子冷厉,“谁要是敢阻拦,我立马要了他命。”
第 78 章
第七十八章
殷红的血迹从凌墨尘的颈项处渗出来, 内侍省的人都不敢再动。
何太尉护在赵佐凌跟前,“郡王走吧。”
赵佐凌没动。
何太尉劝说道:“郡王,先送太子妃回东宫入殡吧。”东宫的府兵都被围在了里面, 除了殿内被药晕的一部分奴才,其余的都被堵在了外围。
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雪太大, 太子妃已去多时,身体僵硬,还得穿衣入棺。
赵佐凌垂头, 艰难地看向怀里的太子妃,那张脸被雪片覆盖,如纸一般, 再也没有了半点生气。
逝者入土为安。
他知道。
但他答应过母妃, 要照顾好妹妹。
他不能走。
他的妹妹杀不了凌墨尘。
他走了,她只会死在这儿。
禁军马上就到, 他们再坚持一阵。
赵佐凌目光赤红,让何太尉伸手, “把太子妃送回去,交给姚永,让他安排先入棺。”
“郡王”
“这是命令。”
何太尉眼圈发红,不得不领命,“是。”
周家党一派, 如今想要的只是赵佐凌的命, 没人再去管死去的太子妃。
何太尉带着人顺利地出了重围。
姚永终于调取了南西两个宫门内的禁军赶了过来, 看到何太尉的怀里的太子妃, 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天亮那阵太子妃给他腰牌, “保护好郡王和郡主。”他还不知道为何。
如今竟
“殿下呢?”姚永紧张地问。
何太尉咬牙:“里面。”
姚永一怔,顺景帝驾崩,那个素有礼仪之邦的前朝早就没了,余下的前朝党羽,眼里除了仇恨,哪里还有什么良知。
太子妃已去,两位殿下八成要被他们逼死。
姚永神色悲愤,一夹马肚,对着跟前内侍省的人撞去,“一群叛贼,咱家和你们拼了!”
禁军也开始破门,“乱党谋逆,保护殿下!”
声音传入殿内,周党个个精神紧绷,想攻上前,又不得不顾忌沈明酥手里的刀。
凌墨尘给了她这么久的机会,她终究还是没狠得下心,无奈一笑,“丹十,你心太软了。”
“国师不必来考验我。”
凌墨尘没去反驳,脖子忽然往她手里的刀上抹去,沈明酥一怔,猛然松手。
“哐当——”一声弯刀落地。
短暂的安静后,对面的人马蜂拥而至。
东宫的人瞬间被包围。
凌墨尘弯身替她把刀捡了起来,递到了她手上,“沈明酥,你怎么这么蠢?杀了我,趁机把周家所有党羽一网打尽,不是你最好的路吗?”
太久没有歇息了,又在风雪了吹了一夜,沈明酥有些累,那双一向清透的眸子,头一回带了茫然,喃声道:“我以为我还有更好的路。”
“什么路?”
沈明酥轻声道:“放下杀戮,好好活下去。”
母妃用自己的命给她换来了可以重新活过的机会。
她想要个家。
不想再有仇恨,也不想再杀人了。
凌墨尘一愣。
沈明酥忽然看向他,“你也觉得还不够?也要赵家人全部死吗?”
她双目染了疲惫的血丝,看着他,眼底一抹哀色带着祈求。
她想要这个家,有母妃,有兄长,还有她没见过的那位父王
但她知道很难。
凌墨尘被她眼底的那抹哀求怔住,还未来得及答,忽然一只利箭,穿破风雪,带着嗡鸣,“咻——”一声划破长空,射在了殿内一名内侍省的太监胸口。
东宫士气顿时高涨,“封大人!封大人来了”
沈明酥回头。
黑压压的人影,从白茫茫的瓦片上飞奔而来,更多资源都在群 思儿尔二吴究依四七 加入观看封重彦在最前面,鲜红的嫁衣在一片白茫茫的雪色里,格外明显。
落地的瞬间,那把弯刀见血封喉,所到之处,血流成河。
昨夜是他的新婚,本是个喜庆的日子。
他又有何错呢,若非自己,断然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若他从未遇到过自己,如今他应该是万人敬仰的权臣,还是像头一回见他时那般孤高干净。是她把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让他背负了众多杀戮。
一切都该结束了。
赵帝的罪孽也到此为止。
沈明酥仰起头,任风雪肆意覆在她脸上,最后一次去感受了这一场早到的初雪,雪瓣很冰很凉,但一点都不冷。
她没有淹没在仇恨里。
她感谢她的母妃。
这个世上,第一个爱她的人,是她的养父沈壑岩。
他虽怀着目的将她养大,却也因此背负了无尽的痛苦,十三岁那年,他哄着她,从她身上取走‘雲骨’。
所以,她早就知道,父亲是真心爱她的。
封重彦。
说到底,他从未抛弃过自己,一心想要护她周全,但奈何天命难违。
她的兄长十全,说要照顾她一辈子。
还有太子妃,她的亲生母亲,虽没有养过她一日,最后却把命给了她,告诉她,不该活在仇恨里。
细细想想,她这一生并非尽是苦楚,已经很幸福了。
她没有遗憾。
一股风雪袭来,她眼睛一闭,手里的弯刀插入了自己的腹部。
剧烈的疼痛,让她一瞬失聪。
耳边的风雪彷佛都停止了,只听到了“咚咚——”的心跳声。
“阿锦!”
“妹妹!”
“沈明酥”
“姐姐”
“郡主!”
耳朵恢复的一瞬,太多的声音涌了过来。
她跪在了雪地里,鲜红的血滴像是绽放的梅花,慢慢地在她身旁晕开。
疼痛唤醒了她麻木的身体,沈明酥抬起头,看着不远处一脸崩溃,朝着他急急奔来的赵佐凌,弯唇一笑,“兄长,好好活下去,你不是灾星,你是最善良最干净的少年,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兄长。”
她永远都记得,他头一回站在荧幕前,慌张又悲切地叫着,“慢斩!”
身处黑暗时,她在他身上看到了阳光。
“凌墨尘。”沈明酥忽然转过头,看向侧方脸色同样苍白的凌墨尘,声音仰着风雪,扬声道:“我虽杀不了你,但你身上的余毒未解,没有我的雲骨,你也活不成。”
这天下姓不了周。
没有人知道‘雲骨’在哪儿,她死了一切都会结束。
凌墨尘似乎没听清她说了什么,神色像是冻僵了一般,目光只盯着她身上的鲜血,脚步笨拙地往前走,越走越无力,忽然跌坐在地上,怒吼了一声,“沈明酥,你是傻子吗!”
“对不起。”沈明酥对他抱歉一笑,“你的那个故事,我无法替你圆满了。”
那朵寒火草,原本是他的。
但她还不了了。
沈明酥说完又转头看向不远处从重围中飞奔而来的人影。
封重彦。
似乎每回都在救她,也该解脱了。
封重彦看着她朝自己望了过来,耳边的风雪声像是一道一道悲鸣,那股不祥的预感,彻底地降临在了他头上,以最残忍的方式。
从宣门到内宫,是封重彦这辈子走过最长的一段路。
如今还没走到头。
人就在眼前,他看到了她把刀插进了腹部,看到鲜血慢慢地流淌在她周围,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异常清晰,手里的弯刀忘了防御,只顾着往前飞奔。
胳膊被砍了一刀,顾不得去看是谁,继续往前。
可还是有人在拦他的路,他没有纠缠,张唇喃声道,“滚开!”彷佛多说一个字,多用一丝力气,都会浪费时间。
手里的两把弯刀同时甩了出去,从人身上飞跃而过,腿上被人割了一刀,摔在了地上,狼狈地爬起来,再往前走。
膝盖上全是雪水,终于抢先跪在了沈明酥跟前,扶住了她强撑着的身子,手在颤抖,声音也在发抖,“阿锦”
沈明酥点了下头,嘴唇发白,吹了一夜,此时好像感觉到冷了。
“刀口在腹部,咱们先去止血,很快就能治好。”封重彦双目赤红,努力控制住内心的恐惧,小心翼翼地把她抱了起来,腿脚一时有些软,踉跄了两步,及时站稳,疾步往殿门前走,鲜血浸湿了她的衣衫,流到了他的手背,心中的悲痛到底没有绷住,唇角颤了颤,流出两行泪来,对身后的人吼道:“开道,备马!”
赵佐凌也终于从重围里杀了过来,从雪地里爬起,“所有禁军,东宫府军听令,护送封大人去太医院,拦路者,斩!”
大殿安静地出奇。
玉阶上的众臣子也都闭了声。
周党一派很快冷静,手中的刀紧握不放,正欲上前,便听身后凌墨尘道:“让路!”
“殿下”不能让,这一让所有的努力都将白费。
凌墨尘疯了一般,忽然将刀对准了自己的脖子,“我让你们让路!听不清楚吗?”
所有的声音彷佛被风雪凝住了一般,谁也摸不清这是什么情况,只见三方兵马,如潮水般撤退,齐齐让开了道路。
赵佐凌率先先打马奔向太医院,憋住心口的着急和眼里的泪水,高声道:“所有人避让”
封重彦抱着人上了马背,走在后面,不敢太快,也不敢太慢。
沈明酥能感觉到他的紧张,雪还在落,他半弯着腰,把她裹在了臂弯里,没让风雪粘到她的脸,她也终于看清了他身上的婚服。
料子如流墨一样光滑,胸前用金丝线绣出了祥云图腾,栩栩如生,一条线勾到底,瞧不见半点结节,一针一线,皆是一丝不苟,和她的婚服一样华丽,可惜被血迹染污了。
算起来,她如今也是他的夫人了。
但她什么都给不了他。
沈明酥忽然唤了很久之前的那个称呼:“封哥哥。”
封重彦喉咙一涩,“嗯。”
沈明酥看向他紧绷的下颚,说出了那句梗在心里已久的话,“我在想,要是当初我进封家的那一日,你能给我这样一个拥抱,我是不是就不会坠得这么深。”
非要去替沈家寻仇。
最后害死了这个世上最爱她的人。
漫长的沉默后,封重彦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呜咽声,混着风雪,没有人听到,只有沈明酥感觉到了他胸腔在颤动。
“我不怪你,封哥哥要好好活着。”她好冷,也好累,沈明酥释然地闭上了眼睛,最后道:“帮我告诉兄长,别难过。”
她走了。
去找母妃。
封重彦还未从她那句如刀锋利刃的话里,缓过神来,胳膊忽然一重,搭在他身上的那双手也无力地垂下。
封重彦身子猛然僵住,灵魂如同坠入万丈深渊,莫大的恐慌席卷而来,他僵硬地低头瞧去,那张脸苍白如雪,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周围一切都静止了。
“阿锦,醒醒”封重彦不信,夹了一下马背,加快了脚下的速度,哑声道:“再坚持一会儿,很快就到了,我的医术不比阿锦的差,到了太医院,我替你治好,一定能治好”
她没动。
也没睁开眼睛。
封重彦情绪已然到了崩溃的边缘,拿额头去温暖她冰凉的脸颊,“阿锦,你醒醒,求求你了”
“阿锦。”
他不断地去拿自己的温度暖和着她,语无伦次,“我错了,阿锦,我不该推开你,只要你醒过来,我都听你的,好不好你要是想去幽州,咱们便开一家医馆,专门救死扶伤。你若喜欢昌都,我也陪着你,等太子回来,便赐你一个封号,咱们再建一座公主府,种上满院子的花”
他想好了未来。
只求她能醒过来。
可那双眼睛依旧紧闭,身子也越来越凉。
沈明酥。
别离开他。
内心的恐慌烧得他六神无主,封重彦继续去蹭着她的脸,咽哽几回,哑声道:“我也会难过。”
“啊!”终究还是崩溃,一道悲鸣,再一次划破了风雪,低下头瞧见的是一片冰天雪地,仰起头来,还是白茫茫一团。
头顶突然旋转了起来,他终于看到了太医院的牌匾,听到有人在耳边叫他,来牵住了他的马。
太医院的人疾步奔来。
他什么都听不见,看得也模糊,脚步却极为稳沉,小心翼翼地抱着手里的人,不愿交给任何人,到了门口,已经到了极致,膝盖一软,人直直地跪了下去,双手没有松开半分,紧紧地护住了怀里的人。
“省主,交给奴才吧。”
太医院的人刚从他手里抱走了人,胸口一阵翻涌,一口鲜血便呕了出来。
—
五年后。
青州。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老先生将手里的醒木,‘啪——’一声落在了桌上,捏了一把胡子,扬声道:“咱们今日就来讲讲,五年前太医院的那场大火”
“麻烦让让”
青州靠近北部,每年冬季尤其冷,说书楼里人满为患,因里头放了火盆,个个都想往里挤。
刘婆子心疼几个铜板,没进去,挨在门槛处蹭着里面的热气,肩膀被人一推,正欲发火,回头见到了一张熟人脸,愣了愣,“哟,张媳妇,你家的牛崽子生了?”
“生了。”妇人一笑,凑近她耳朵,喜悦难掩,“四十多斤。”
“了不得了,这都能生下来。”刘婆子问:“又是金白金接的生?”
“除了她谁还有这本事。”
“那你可得庆祝一番。”刘婆子神色生羡,一头牛崽子,得卖好几两银子了。
张媳妇倒也大方,拉着她便往里面走,“不就是几个铜板,走吧,我请婶子进去烤火。”
两人往里挤去,找了个火盆,坐在了旁边的长凳上。
说书先生饮了一口茶,继续道:“五年前,也是这么个天,只见寒风呼啸,大雪纷飞,殡宫前那是血流成河啊”
第 79 章
第七十九章
火盆里的炭火刚烧上, 乃下等炭,冒着缕缕白烟,红彤彤的火星子从里烧到外, 暖意一烘,周身寒气往外退,张媳妇不由打了个寒颤, 一听大雪更冷了,伸手往火盆上烤了烤,又搓了搓掌心, 竖着耳朵听。
屋内安静,都在等着说书先生往下说。
只因五年前那场宫变,实在是轰动, 其中故事又匪夷所思, 说书的讲了五年,每回都有他们没听过的新段子。
“谁能想到周家太子还活着?顺景帝当年驾崩, 传言朝中太子因思亲成疾,一病不起, 不久也跟着先帝去了。国不可一日无主,是以赵帝不得不登基。谁知十七年后,周家太子竟然回来了,跑到赵帝跟前讨要周家的江山,你们说, 赵帝当给还是不给呢?”
不等大伙儿回应, 说书的拍了一下醒木, “自然是没给, 不仅没给,当年赵帝毒杀前朝太子, 篡位登基的真相也公布于众。”
“赵帝失德,杀人偿命,周家太子没死,回来报仇了,带着兵马屯在了宣门外,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啪——”说书先生声音一仰,“谁知赵帝竟先死了,死在了太子妃手里,也就是殁了的文贤太后。”
五年前,固安帝登基之时,追封太子妃为文贤皇后,一月后,固安帝又驾崩,如今的新帝登基,便成了文贤太后。
“说起文贤太后,咱们不得不先说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当朝长公主,赵十锦”
角落里坐着的一位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纱布挡住了面容,已经听了好一阵了,终于听到了这一段,忍不住出声,“我知道她,封家大奶奶,封重彦的妻子,老先生您快快讲。”
老先生被打断,停顿了一阵才续上话,从头说起,“二十二年前,东宫诞下了一对龙凤胎。双生子,又乃阴年阴时出生,孩子一落地,便被钦天官断定为天降灾星,乃灭国之兆。为保住江山,赵帝下令,即刻赐死。”
“身为父母,如何忍心看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被赐死?当时还是太子的固安帝抗旨阻拦,保住了两个孩子”
“这个我知道,当今陛下被篡改出生日,留在了宫中,长公主则被沈家所救,流落在外十七年。”适才那位姑娘再次出声,“先生您说后面的,从殡宫门前血流成河开始”
“是啊,这些我们都听了千百回了,先生讲后面的吧”
“讲讲前朝太子为何会忽然退兵。”
“还能为何?爱上咱们长公主了呗,长公主死后,听说人都疯了,拿剑逼着自己的部下撤退”
“可惜啊,长公主爱的是封大人。”
“我看未必,长公主心怀家国,最后以死救国,挽回一场悲剧,压根儿就没喜欢过谁”
底下的议论声越来越多。
老先生再次被打断,有些不满,醒木一落,看向适才说话的姑娘,“这位姑娘,是你讲,还是我讲?”
姑娘笑了两声,“先生您讲。”
老先生收回目光,捋了一把胡须,整理了一番思绪,到底没再扯二十二年前的事。
接着从五年前开始讲起,“话说为母则刚,为了护住长公主,文贤太后,刺杀了赵帝,最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自尽而亡。”
“短短两日之内,赵家死去了三人,固安帝又被困在了青州,加之赵帝的名声败坏,朝中一时竟大半数臣子都站了周家。”说书先生叹息一声,像是自己亲眼看过那画面一般,喃声道:“茫茫大雪之下,可怜陛下和长公主被困在重围之中,相依为命,咱们陛下手中还抱着文贤太后,寡不敌众,两人身上的孝衣,被鲜血一点一点地染污,始终不离不弃”
“禁军迟迟不到,两人不过才十七岁,支持赵家的臣子看不下去,与周党一派,厮打在了一起。”
“殡宫前那是一片胡乱,不知道厮杀了多久,长公主忽然擒住了前朝太子,弯刀抵喉,逼着周党让出了一条道,想让咱们陛下先走,可陛下乃重情重义之人,生性良善,又岂能丢下她一人先走,最后只把文贤太后送了出去”
说到此处,屋内再次安静下来。
陛下登基之后,为长公主所做的一切,感动天地,如今两人的兄妹之情已成了大邺子民心中一桩抹不平的憾事。
“长公主若能一刀杀了前朝太子,便也没有后来的事了,但长公主也是个良善之人,不忍再徒增命债,下不了手,最终放了前朝太子周元璟,以至于和陛下两人再次深陷重围”
说书先生声音一顿,“危急关头,封大人带着巡防营的人马来了。”
“只见密密麻麻的护卫军,飞檐走壁,从天而降,在最后关头及时出现,扭转局面,让赵家反败为胜!”
如今依旧是赵家的天下,众人自然也站了赵家,听到此处,拍手叫道:“好好!”
说书先生却没有半点喜悦,继续道:“地上的鲜血被雪花一融,大殿之上全是血水,简直是人间地狱啊。”
自古以来,每一场宫变,岂有不流血的。
那一日死了上千人。
在历代王朝更替中,这样的死伤人数,许是算少的了。
但若没有长公主,那场杀戮只会添上更多的亡魂,说书先生默了默,道:“长公主不忍再看到这一切,也不想再让杀戮继续,最终将手里的弯刀,送入了自己心口。”
“长公主倒下的一刻,听说大殿之上鸦雀无声,封大人一声怒吼,震动六宫,陛下,前朝太子齐齐朝她奔去”
“陛下打马开道,直奔太医院,前朝太子竟也在那一刻停了手,拿剑抵喉,逼令自己的部下撤退。”
“那雪啊,越下越大,鲜血从马背上滴在雪地里,滴了一路,到了太医院,人已经不行了。”
说到了关键处,众人不由屏住呼吸。
“一帮子太医束手无措,无力回天,见朝中三位大人物个个都堵在门外,又慌又怕,屋前跪了一片,太医院院史磕磕碰碰还未禀报出噩耗,这时,屋内不知是谁推到了油灯,忽然窜起了火势,等大伙儿回过神来,滔滔火舌已裹住了长公主躺着的那张床榻,逼得人无法靠近,顷刻之间,一切都化为了灰迹”
说书先生惋惜叹道:“一场大火,长公主连个尸身都没留下。”
之后的事情,大伙儿便都知道。
凌墨尘退兵,解散了余下的旧部。
太子殿下人还在青州,接到朝廷传来的噩耗,登基的仪式都来不及置办,临时穿上龙袍,成为了皇帝,后封太子妃李嫣为文贤皇后,半月后在北河冰面与胡军大战,受了一箭,因伤势过重,又或是因李嫣的死,承受不住打击,一个月郁郁而终,后追谥号为固安帝。
在封重彦的扶持之下,赵家唯一的后人,赵佐凌登基。
登基的第二日,赵佐凌卸下龙袍,摘下头上的御帽,一身青衣跪在了灵山寺脚下,请求灵山寺的长老重新替他,替故去的长公主批命。
仲冬正值大雪时节,白雪铺满了台阶。
赵佐凌不顾忠臣相劝,从最底下的台阶开始跪,每走一步,磕一个响头。
一共一百零八级台阶,额头被磕破,膝盖被冻伤,几回摔倒,让身边的奴才扶起他,继续往上。
最终跪在了灵山寺几位长老面前,满头青丝覆上了积雪,一身单衣被雪水浸透,膝盖鲜血淋漓,朗声问道:“请问长老,何为天命?”
长老答:“回圣君,天命既是天道,天道主宰众生命运,还请圣君回吧。”
“朕不服。”赵佐凌抬头望着头上混沌的苍穹,问道:“天道轮回,讲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长公主她何尝有错?”
“她从生下来便被亲人追杀,再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欺骗,被身边的人利用,从未被人真心相待过。即便如此,她依旧保持一颗良善之心,救死扶伤,扶持百姓,救助孤儿,最后以身救国。”
仲冬本就极寒,灵山上的气温更低,眼泪一落下来,便在脸上结了冰,赵佐凌双目通红,扬声道:“天命并非不可逆改,今日我以大邺国君的身份,也以是一个兄长的身份,祈求天道替大邺的长公主赵十锦重新批命。”
他跪在雪地里,动也不动。
身上被积雪覆盖,慢慢地成了雪人,身子歪了又跪正,倒在了地上,再爬起来,继续跪。
臣中随去的臣子,无人不动容,便也跟着他一道跪。
连灵山寺的长老也被他的诚心所动,陪着他一并等待着那道天命。
跪了一天一夜。
直到第二日正午,大雪忽然停了,一道光芒从他身后的天际照射出来,万丈光影落在他身上,渐渐地形成了一个五彩光圈。
天将五彩祥云。
意为新生。
“陛下,天道显灵了。”姚永颤声说完,臣子们个个激动得落泪,灵山寺的几位长老随之跪下,当场替两人重新批命。
看到卦象的那一刻,赵佐凌长松了一口气,嘴角微微一扬,再也没有支撑住,倒在了雪地里,在寺庙里养了好几日才下山。
回到皇宫,头一件事,便是向天下人公布了长公主的命格,追封长公主谥号为:平宁公主。
这事大邺子民都知道。
对陛下与长公主的感情,无不动容,至今都还走不出来,一人叹息道:“可怜新帝登基之时,身边一个亲人都没了。”
倒也不是一个都没,还有一个。
妹夫封重彦。
陛下登基那日,封重彦领着百官,跪在大殿下,护着他一步一步走上高台,坐上了皇位。
第 80 章
第八十章
说起封丞相, 众人再次沉默。
五年前那场宫变,正值他和长公主的新婚之夜,带领巡防营的人冲进宫中之时, 身上还穿着婚服。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新婚妻子被众人逼得自尽,抱着人跪在太医院门外,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火势一起, 平日里那般高贵的主儿,竟是崩溃到了极致,滚爬着往火海里奔去, 得幸被属下死死拉住。
一场大悲,来不及伤痛,又从地上爬起来, 步伐蹒跚地上了马背, 继续去替赵家清除朝中异党,稳住了赵家的江山。
“陛下登基那日, 封大人随着臣子一道三跪九叩,三呼完‘万岁’, 又去了一趟太医院,可惜曾经被烧毁的那件屋子,已被夷为平地,只剩下了一团黑灰。”
正所谓。
罗带光消纹衾叠,连环解、旧香顿歇。
怨歌永、琼壶敲尽缺。
恨春去、不与人期,
弄夜色、空馀满地梨花雪。
“自此一头栽下去, 大病一场, 歇息了半年才出来见人。”
故人魂已入轮回, 徒留在世之人断肠。
忽然有人问:“长公主还活着吗?”
毕竟没见到其尸体。
说书先生一摇头,“谁知道呢。”
说死的人有。
说活着的人也有。
其中最为疯狂的便是那位前朝太子周元璟了。
自那日宫变之后, 解散了自己的旧部,一夜之间不见了踪影。
起初人人都说是被封重彦杀了,直到后来有人在幽州见过他,听说其身着一身白衣,四处打听长公主的生前事。
这些年坚信长公主还活在世上,到处寻人,照那架势,誓要把大邺翻个遍才会罢休。
五年了,一直没有消息。
他也没放弃。
是以,长公主是死是活,全看自己怎么想。
但多半人都愿意相信她还活着,有朝一日能回到皇宫,堂堂正正地做大邺的长公主。
先前听得起劲的那位小娘子,莫名伤感了起来,眼眶内水雾蒙蒙,抬头看向前面那位坐在板凳上,一直没吭声,只顾着嗑瓜子的青布姑娘,伸手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衣袖,凑上前小声问道:“姑娘,咱们那位长公主一定还活着对不对?”
被拉住衣袖的‘姑娘’,转过头来。
跟前的小娘子一愣。
只见其左边脸上一道伤疤,占了小半个脸,年龄似乎也称不上‘姑娘’,倒像是一位妇人。
听她问自己,她一笑,眉眼倒是个好看的,“逝者已逝,不过是图个心里安慰,我要说死了,小娘子心里必不痛快,又何必去找答案呢。”
说完拍了拍手,起身。
刚站起来,对面的张媳妇儿眼尖,一眼便瞧见了,朝她挥手,“白金娘子也在这儿呢!”
张媳妇儿嗓门儿大,这一声,不少人都望了过去。
书也听完了,见果真是她,个个围上前,“不知白金娘子今儿有空没,我那牛崽子也快要生了”
青州常年战乱,在此生活的多数都是流民,还有一部分胡人,被大邺攻占了青州后,人也留在这儿,几十年过去,与大邺的百姓成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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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孩子有了家,便也不想再挪地方。
五年前,固安帝与胡人新单于在北河交战,固安帝虽受了伤,胡人也没讨到好。
封国公领军一路追到了北河对面,把青州前面的德州收入了大邺囊中。
德州的胡人被驱到了青州。
金白金跟着那一批流民,一道搬到了这儿,青州与昌都不同,经历过战争,见到她脸上的疤痕,百姓也没什么大惊小怪,只知道其家人都死光了,只剩下了一位带病的伯父,两人无亲无友,无处可去,便在此处安了家。
两人在西边的空地上搭了一间茅草屋,做了个篱笆小院,因其性子随和,又有一身能替畜生看病的本事,很快融入其中。
这些年,便一直以替村子里的畜生看病为生。
因每日都在外面跑,金白金不仅认得这些人,对他们家里的畜生也一清二楚,看了一眼跟前的大叔,笑了笑,“李叔家的那头母牛,得到明年开春,才会生牛仔子,早着呢。”
“就是,急什么,白金娘子先去我家瞧瞧,前几日我刚买回来的那只猪崽,从昨儿起便没怎么吃食了”
金白金爽快地应了下来,“行,明日我去瞧瞧。”
“好嘞。”
两刻后,终于从屋里挤了出来,张媳妇儿跟在她身后,叫住了她,上前忽然塞给了她了几颗糖。
金白金一愣,“都付过诊金了,张嫂子不必客气。”
“几颗糖罢了,沾沾喜气,要不是白金娘子,昨儿我家那头母牛,就该一尸两命了,哪里还有什么牛崽子。”
这村子里都是一些种地的老百姓,能有一头牲畜,那可是个宝,一家子一年到头全靠着两头生畜过活了。
金白金没再客气,接了糖果。
今儿的天确实冷,寒风一吹,脖子飕飕凉,也不知道老头子屋里的炭火灭了没,拢了拢棉衣领口,正要回屋,身后忽然一道声音唤住了她,“姐姐,请留步。”
金白金没反应过来,诚然自己这身行头怎么也不像个当姐姐的,有叫她嫂子的,也有叫她娘子的,大婶的也有。
姐姐还是头一回。
她没停下来,身后的小娘子便一路追,追到跟前了,才知道是在唤自己,金白金停了脚步,疑惑地看着她,“小娘子何事?”
小娘子依旧蒙着面,礼貌地问道:“你是大夫?”
金白金不知道她是怎么听出来自己是个大夫,解释道:“我只是个兽医。”
谁知那姑娘双眼一亮,说了一句正好,切切地道:“姐姐先别走,就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大冬天的,谁愿意在风雪底下等。
知道她多半也是有畜生生了病,金白金扬了一下手,道:“村子枣树旁的茅草房,就是我家,要是找不着,问一声白金娘子在哪儿,自然有人告诉你。”
回到家,一推开篱笆小院,坐在棚子底下的三头雪狼立马摇着尾巴围了上来。
金白金被挤得步子都迈不动了,无奈掏出了适才张媳妇给她的几颗糖,扒开后蹲下身,先喂给了跟前最大的那只雪狼,见其头顶的白毛上沾了些雪迹,质问道:“伯鹰又去哪儿了?”
‘伯鹰’吃了糖,装作没听见,扭过了头。
金白金又看向左侧的那只雪狼,见其乖乖坐着那,仰起头安静地等着她的垂爱,伸手摸了摸它的头,把糖剥到了它嘴里,“全全最乖了。”
右侧那只等着有些不耐烦了,拿嘴来叼她的衣袖。
“不急,少不了咱们务观的。”
三只雪狼都喂完了,金白金才推门进屋,屋内立了一个木架子屏风,没绘什么图案,主要用来挡风雪。
绕到后面,老头子披着一件半旧不新的大氅煨在火炉子前,正泡着茶。
炉子里的炭火烧得旺盛,应该是后来添进去的。
见他没睡觉,金白金坐在他对面的蒲团上,把最后一颗糖搁在了他跟前,“您老又给蒋秀才瞎吹什么了?”
蒋秀才便是适才说书楼里的说书先生。
此处虽只是个村子,却不小。
有种地的老百姓,也有说书的茶楼,还有打尖儿的客栈,酒馆,各类铺子,应有尽有。
蒋秀才为了能说出好故事,平日里便喜欢到处打听,这儿的人杂,听来的消息都不同,想必是昨日过来时,又从老头嘴里套出了不同的版本。
王老太医看了一眼她头上沾着的风雪,没答她的话,唠叨道:“出门也不知道戴个帽子”
金白金伸手拍了拍头上的雪粒子,“就几步路,不碍事”
王老太医倒了一杯热茶,“赶紧暖和下身子。”这才回答她适才的话,“真真假假,听到的越多越乱,但世人该知道的,不能忘。”
即便是长公主‘死’了,她生前那一刀,是为了什么,也应该被人记住。
金白金见他还过不去,抿了一口茶,笑道:“人死不能复生,王伯伯就别惦记着了,吃颗糖,张媳妇给的,家里添了一头牛崽子,高兴着呢。”
王老太医看着她脸上那道实打实的笑容,一阵恍惚,至今都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五年前那场大火,是他放的。
当时只想救人,为了不让她再次陷入危险,便想了这么个损招,一把火烧了屋子,再从暗道把人带了出去。
像当年顾玄之藏前朝太子一样,藏在了自己的屋内。
人救活后,宫内的那场风波也平静了,原本是想让她出去,但她不愿意再呆在宫中。
两人便一同来了青州。
这五年,她过得倒也自在,可自己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他担心自己死后,再也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让她在外流落一辈子,“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能陪您到何时,殿下,您迟早要回去”
“好端端的,王伯伯怎么又说起了这个,我手头的银子攒得差不多了,待立了春,我打算把这茅草房掀了,重新盖一座瓦房”
还没说完,门外便响起了一道清脆的声音,“白金娘子在吗?”
沈明酥起身去往屋外。
适才那位小娘子立在篱笆外,怀里抱着一只猫,急切地看着她,“姐姐快帮我瞧瞧,这猫儿又吐又拉,一日没进食了。”
沈明酥把她让了进来,先问道:“从哪儿来的。”
她一身打扮虽朴素,但那些缎子她认识,皆是上品,绝非平常人家所有,应是附近哪个州府大家里的千金小姐。
绝不是青州人。
那姑娘埋下头,半晌才吞吐说,“昌,昌都。”
沈明酥似乎没料到,探向猫儿的手微微一顿,平静地道:“怕是水土不服,这几日你就不要颠簸了,找个住处安顿下来,慢慢地让它适应了就好”
那姑娘却一脸为难,“我,我不能住店。”
“为何?”
沈明酥刚问完,小娘子便“噗通”一声跪在了她跟前,声泪俱下,“姐姐一定要救救我。”
这样的事,沈明酥见多了,“行了,不收你钱。”
那小娘子却还是不肯走,越哭越伤心,“姐姐不知,我就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十二岁时,家里便拿我去谋了个好前程,同一大户人家说了亲。可对方是个十足的莽夫,常年征战不归家,我等了足足五年,连个面儿都没见着。到了议亲的年纪,人还是迟迟不归,原本这门亲事也该算了,对方竟仗着家里有权有势,忽然定了个日子,让家中弟弟把我接了过去,可怜我一人守了一夜空房,一时害怕,便逃了出来,如今那家人必然已经发现,若非猫儿生了病,我也不会在此停留,还请姐姐收留我和猫儿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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